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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_11 路翎(当代)
蒋秀菊走近来,看着她底沾污了的胸部,嘴唇打抖。
“桂英,桂英!”她说,“不要着急,我要姐姐劝他,……”
“你知道什么!”王桂英喘息着,摇头,说。
“你不是我底朋友。”王桂英用颤抖的低声说,摇晃着走向沙发,倒了下来。
蒋淑媛带着烦闷的表情走进来,皱着眉头,向王桂英看了一眼。
“她怎样了?怎么这样?”她低声问妹妹。
“我怎样?我应该怎样?”王桂英说,挑战地看着她。然后蒋秀菊要她喝水,她拒绝
了。
“桂英,不要急,我帮你忙,你就暂时避一避。”蒋淑媛坐下来,冷静地说:“你知
道,这是名誉问题,你底名誉也要紧……”她冷静地说,露出烦恼的,不可亲的表情。这种
神情是她底作为王定和夫人的最大的特色。
王桂英跳了起来,挥开头发,喝下了杯里的水,然后挑战地看着她。
“我不要名誉!你们才要名誉,你们是名门望户,大家闺秀!”她喘息着,愤怒地说:
“谢谢你们底好意。我不要帮助,我自己要活!你们是有名的人家,我哥哥是有名的人,你
们才要道德,我看见你们底道德!”她说,露出了灿烂的冷笑,坚定地看着蒋淑媛。蒋淑媛
看着地面,脸上有着那种冷然的,不可亲近的表情。
“你们多美满啊!你们多得意啊!可惜的是,现在,日本军舰就在下关!——你们也有
儿女!好一个卑鄙龌龊的王定和!”她说,站起来,骄傲地走了出去。
“不识抬举的东西!”蒋淑媛强笑着,说。
蒋秀菊憎恶地看了姐姐一眼——她没有想到这个姐姐会这样的。蒋秀菊愤怒地走了出
来,追到湖畔去。三
王桂英迅速地走着,有时跑着,她闯进了桃林里的农家,找到了那个她所熟识的,肥胖
的女人,她正在灶前烧火;她抬起头来,惊异地看着王桂英。
王桂英扶住门柱,竭力地平静着自己。
“我有一件事求你,你一定要答应。我有一个女孩子交给你养,我给你钱。”她迅速地
说,同时露出了怯弱的,可怜的笑容。
肥胖的女人站了起来,看着王桂英,一面搓着手。最初她显得不了解,虽然王桂英说得
这样的明白;显然是王桂英底声调和表情妨碍了她底了解。随后她懂得了。从王桂英底声调
和表情,她懂得了,这件事,是复杂而严重的。她困难地,客气地笑了一笑,同时继续用围
裙搓着手。王桂英觉得她底笑容是冷酷的。
“王小姐,你说哪里话,你们富贵人家,”她笑着摇头,“这种年成啊,我们是……
唉,王小姐,你请喝茶。”她说,冷淡地笑着——王桂英觉得是如此——往外面走。
“不。谢谢你了。”王桂英冷淡地说,走了出来。“她多么幸福,然而,多么可恶
啊!”王桂英愤怒地想。她看见了向她走来的蒋秀菊,但假装没有看见,低头走着。蒋秀菊
喊她,她不回答,走得更快。……她走进房,带上门,倒在藤椅里,她模模糊糊地听见了蒋
秀菊底悲痛的喊声,她同情这种喊声,同情蒋秀菊,她渐渐地就昏迷过去了。
…………
深夜里王桂英醒来,一切都安静了,那个得了钱,受了蒋秀菊底嘱咐的女仆——蒋秀菊
嘱咐她千万不要睡觉——也沉沉地睡去了。
王桂英醒来。电灯刺眼地在沉寂中照耀着,女孩在她底身边酣睡着。
“他们怎样了?”王桂英坐了起来,想,不信任地看着周围。于是那种失望的、烧灼
的、痛苦的情绪重新出现,而且增强。“是的,一切都离开我了!”她咬着牙齿,说,眯着
眼睛,痛苦地、辛辣地笑着:“一切都离开我们了!……我底不幸的女儿啊,你这个可怜
的、无知的小东西啊!全世界都不容许你生存!而我,你底不幸的妈,不幸的母亲呀!”王
桂英,含着微笑和眼泪,侧着身体,迅速地抚弄着衬衣上面的丝带,以悲伤的、激动的声音
向酣睡着的女孩说,同时欣赏着自己。常常的,人们愈是不幸,便愈能欣赏自己;人们愈是
觉得自己被欺凌,便愈能觉得自己美丽。像那些在这个世界上流浪着的失意的诗人和艺术家
一样,王桂英底天才,是欣赏自己。“……亲爱的儿啊,你底母亲就要离开,儿啊,她将从
此离开她少年时代的世界,到那样的远方去,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开始她底凄凉的飘泊!
儿啊,你底罪恶的父亲遗弃了你,你底罪恶的母亲(王桂英甜蜜地微笑着)也要遗弃你!亲
爱的女儿啊,从那最初的一天起,我们已经相处了一年,可是如今,我们不得不分别!我们
互相深深地祝福!你还不懂得孝顺——让他们那些混蛋孝顺去吧——可是我却懂得了慈爱!
女儿啊,我们必得承担命运,你是不必懂得人世底苦难,我们分别了啊!”王桂英以激动
的、沙哑的大声说,甜蜜地笑着,流出了眼泪。她吻小孩,然后抬起头来。于是那种轻蔑
的、坚决的神情在她底脸上出现了。
她下了床,披上了衣服,回过头来,带着她底轻蔑的、坚决的神情看着小孩。然后她决
断地掉过头来,走到门边,打开了门。
她是在欣赏着自己,虽然她不曾意识到。她迅速地步了出来,站在台阶上,凝视着在夏
夜底显赫的星光下浓密地,墙壁般地矗立着的桃林。凉风悄悄地吹着,周围充满了虫声,那
种洪亮的、单调的虫声。
“夜很深了。”王桂英决断地想。她心里的痛苦的、恐惧的情绪毁坏了她底自我欣赏,
使她不觉地走下了台阶。她踏着乱草,走进了垂着果实的、稠密的桃林,嗅到了那种浓烈
的、迫人的气息。
她低着头慢慢地走着,用她底身体推开那些低垂着的枝叶,含露的、潮湿的枝叶拂在她
底胸上和脸上。她底赤裸着的腿同样地也沾满了露水。她向桃林深处走去。在嘴里咬啮着一
片叶子,然后又是一片。那种痛苦的,恐惧的情绪变得更强了。
“唉,这么多的果实啊!”她站了下来,以柔弱的、打颤的、可怜的声音叫。于是她轻
轻地、低低地哭起来了。“天啊!天啊!你们总要可怜我一点的吧!天啊,我得到这种惩
罚,为了什么啊!”她哭着,说。她继续哭着,把头撞在树干上。接着她就焦灼地、疾速地
在乱草里徘徊了起来,好像愤怒的野兽。她徘徊着,不时笑出那种讽刺的、痛苦的声音来。
“我应该怎样办?我们她丢到别人家门口去吗?不,不!”她说,笑了一声。“我就把
她丢在家里,留一点钱,是的,这样顶好……但是这还不如把她丢在这个林子里,丢在湖
里!是的,我要把她丢在湖面!”她说,笑了一声。“但是我……是的,我要杀死她!闷死
她,她还小,不懂得痛苦(她寒颤了一下),只要一分钟就完了!”
“是的,我杀死我自己底女儿,我自己亲手埋葬她!这样最好!”她说,痛苦地笑了一
声,抬起头来。
于是她迅速地奔出桃林。
她推开门,于是在灯光下站下来了。
她痛苦地看着酣睡着的女孩。
“不啊,我底女儿!”她轻轻地、抑制地哭着,说:“我怎么能够这样,亲爱的女儿
啊,饶恕你底不幸的母亲!”她说,向她底女儿跪了下来。在这种情绪和这种表现里,她又
开始欣赏自己了。她靠在床边,轻轻地哭着。
“但是我把灯熄了,可以的!她睡了什么也不晓得!”她迅速地站了起来,恐怖地看着
她底女孩。“不,不用怕!”她向自己说。于是她带着冷酷的心情低头吻女儿。她吻着,她
轻轻地吻着,就在这个接吻里,她压到女儿底身上去,勒紧了她,在两分钟以内把她杀死
了。
“我杀死我底女儿……我自己亲手埋葬她!”她站起来,说,带着这种冷酷的,疯狂的
表情。接着她倒到椅子上昏去了。她底年青的、丰满的、被乳汁浸湿了的胸部在轻轻地颤栗
着。

这件事使大家非常的惊吓,大家整天地留在她底身边,防备再有什么意外发生。但王定
和仍然不能原谅她。王定和听到这个消息,显得很冷淡,当天就回上海了。
王桂英整整地躺了一个星期,神情显得有些失常了,什么话也不对别人说。一个星期以
后,她收拾了她底一切,就是说,丢下了她底一切,到上海去了。
她在上海的一家华贵的旅馆里住了下来。
第二天早晨,她到报馆去找夏陆,请他通知蒋少祖下午五点钟到他们以前常去的那个咖
啡店去会她。在夏陆底不着边际的怜悯和惊异里,她没有说别的话,但请他避免陈景惠。夏
陆立刻就跑到蒋少祖家去,不知为什么异常的激动。蒋少祖听到这个消息后长久不作声,夏
陆无故地愤激起来,走开了。
蒋少祖脱下了优美的、灰色的外衣(本来他爱好舒适和漂亮),上床睡下,但即刻又爬
起来,穿着皮拖鞋走到桌前去,取笔写字。后来他揉去纸张,转动圈手椅,望着墙壁。陈景
惠走进来,开抽屉取钱,温和地向他说到电影院底新片子,他瞥了她底怀孕的身体一眼,向
她悲哀地笑了一笑。“真要命呢,头又痛!”陈景惠皱着眉笑着向他说,然后走出去。
“在夫妻间有着怎样的关系?”蒋少祖想,凝视着墙壁:“她为什么要来?为什么早不
来?为什么一切不更早一点?她怎样了?她底孩子怎样?她住在哪里?夏陆不说!可恶而愚
蠢!啊,可怕,可怕,人生是这么多的纠缠!”他转动椅子,凝视着门。忽然他站起来,颤
栗着、昏乱地徘徊着,“这样可怕,可怕,但是要解决,必须要解决!这几个月一切都变
了,我怎样耽忧!”他站在床前。他底额上的皮肤灵活地向上游动,摺出了皱纹,“最不幸
的是有一个家庭,以前你觉得一切都是好的,至少可以敷衍,但是时机成熟,你就得收获一
切!但是应该倔强,蒋少祖,”他想,额上的皮肤压了下来。“她一定把小孩带来,一定
说:我交给你,我要生活,你是无耻的、罪恶的,不义……这我都承担。无耻,罪恶,不
义,但是没有谁更好,要拯救这个,须得神圣的炼狱底火焰,而且我无疑地要生活,要争取
胜利!——不能让别人知道,所以必须想法子!可是一切都已经想过,……啊,我心里是怎
样的火焰,我底眼睛发热,烧啊!”他嗅鼻子,徘徊着。“做了恶梦,全中国在做恶梦,全
人类在做恶梦!恶梦的世界,恶梦的战争,叛逆!——但是我并不想到福建去,我和我底事
情留在上海!有一天一切全解决了!但是中国是造不出英雄的共和主义来的!但是她是多么
不幸啊!大家已经知道,她怎样能住下去啊!过去的甜美的平静!但是我们好像没有一天平
静,我记得我没有平静,我甚至于前两天还想去南京,我底孩子,我底爱人,——残酷的世
界把这一切全粉碎了!覆没了!但是,很简单,以残酷回答,活下去!我们没有自由,专制
的世界逼迫我们犯错——错?这些原是我们底权利!我们要留下自由的天地,用血肉生命,
赤手空拳!不,我无须想,很简单,横竖是这样一个生命,怎样安排都是无所谓的,可以冲
破!有谁敢向我投第一个石子?我没有智慧,热诚,忠实?那些可怜的混蛋和蠢货!郭绍
清,他怎样?我知道他底娇滴滴的太太是怎样来的!……‘你们要走到孩子们面前,向他们
忏悔。’如此而已,这样黑暗的社会,崇高的理想沉没了!”他想,竭力压下兴奋,走到穿
衣镜前面去,动手穿衣服,“我有这样的风度,这样的年青,这样的才干和魄力,——我要
取得!”他想,系上领带,揩了脸,做了一个憎厌的表情。然后他*プ畔阊淘诜坷镒咦*梳
头。
他出去看朋友,谈闲话,消磨时间。四点半钟,他带着惊慌的,温柔而顽强的心情走进
了拥挤的,灯光明亮的咖啡厅。
王桂英因复仇的,煊耀的欲念而穿得非常的华丽。她穿着深红色的绸衣,戴着发网,并
且打了口红。她四点钟便到咖啡店来了。她叫了很多的食物,坐在内厅的角落里,通过屏风
凝视着来往的食客们。流浪的白俄在咖啡厅里拉琴,她听着琴声,严厉地凝视着屏风外面。
衣裳旧污的、可怜的白俄挟着提琴走进来,卑贱地向她笑着,侧着身体鞠了一个躬。她冷酷
地挥手,驱走了他。
“是他!”她想,埋下了憔悴的、颤栗的下颔,以发光的眼睛凝视着食物。
蒋少祖一时没有能够找到她,并且在找到以后不敢认识她——他从未见过她穿这种衣
服,同时她底向着食物的紧张的脸是这样的和以前不同。他在屏风外面站住了。
王桂英抬起头来,向他奇异地笑了,而从她底明亮的眼睛,他认出了她是王桂英,那个
热情的、单纯的王桂英,“可怕!她变了!”他想,机械地向里面走。
“坐下呀!”王桂英嘲弄地娇声说,并且欢乐地笑,显然的,她企图用诱惑报复他。
蒋少祖脱下上衣来挂好,在小沙发里坐下来,看着她。她在蛊惑地,嘲弄地笑着,好像
她和蒋少祖是非常的亲切。“桂英,我向你辩解,为了我底忠实,我必须……”蒋少祖立刻
迅速地说,移动着身体:“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是的,我不忠实,没有良心,不义,使你冤
屈,我知道南京那些人底情形——你应该不原谅我,我希望你对我更残酷,因为世界残
酷。”他停住了。望着地面,“孩子呢?”他低声问。
王桂英笑得更轻蔑,更欢乐,在白桌布上搓着手,沉默地看着他。
“她怎么这样?怎么这样?可怕!”蒋少祖想。“我能忍受任何残酷,”他说,看着
她。“毁坏我底家庭也可以,我是有力量承担的,因为你也承担了你底一份,”他以兴奋的
声音说,“宣布我底罪恶也可以,我不怕社会——我自信有力量支持!”他说,看着黄绸屏
风,浮上了冷笑。接着他沉默很久。“那么,告诉我,一切怎样,孩子呢?”他迅速地瞥了
她一眼,用温柔的低声说。
“死了——我杀死了她!”王桂英嘹亮地回答,迅速地举手"傲艘幌铝常θ菝挥欣*
开。
蒋少祖做出了强烈的,激动的表情。从王桂英底表现,他已经料到了要得到这一类的回
答,但他仍然做出了强烈的表情,因为相信这是必需的。
“怎样,真的么?”他难受地、诚恳地问,下颚颤栗着。“我不骗你,蒋少祖,我从来
不骗你!杀死了!——我不能让她活在这个世界上,杀死以后,我就来上海!”她底呼吸变
得急迫了,她底声音有些颤抖,她笑着那种痛苦的、讽刺的微笑。
蒋少祖痛苦地看着她。但同时感到重担已经卸下了。他的额上的皮肤颤栗地向上游动
着。
“桂英——怎么……你居然……啊,是我!”他嘶哑地说,低下头来。“桂英,罪恶!
怎样,究竟怎样……你请说详细!”
他说,在痛苦已经不确定的时候夸张他底痛苦。王桂英轻蔑地笑着盼顾。
“怎样?死啦!”她说,然后她迷惑地皱眉。
“那么,你……?”
“我要活!”她突然瞪大眼睛,抛下手里的火柴棒,露出愤怒的表情。“我来上海找
你,要你告诉我怎样活,怎样?”蒋少祖痛苦地呼吸着,望着屏风外。
“你说你能担负残酷,我却不能,我身上沾满了血,我在畜牲中间杀死了我底女儿,我
从畜牲中间逃出来,我又逃到畜牲底世界!我很高兴,因为又看见你,而你居然痛苦!最好
你哭,但是我不哭,我看着,我杀死……”她底头突然地落在手心里。她底瘦削的肩膀颤栗
了起来。
“桂英!”
“桂英,告诉我——……”
王桂英抬头,咬牙,愤怒地看着他。
“告诉你什么?我并不是来告诉你,并不是来要求你,更不是来和你——要钱!我只是
来看看你,就是这样看看你!”她以燃烧的眼睛看着他。——“你舒服,出风头,有名誉,
事业成功,与我何关!你痛苦,忏悔,你羞耻,与我何关!已经迟了!生命不再回转,死人
不能复活,我不能再是无知的孩子,你也不能再是拯救中国的英雄!也许你是的……”她停
住,因为呼吸过于急迫,“也许你是的。”她说,冷笑着,“但是我——走过去了!”
蒋少祖眼里有了泪水,他看着屏风。“是的,她明白——走过去了!但是我爱她,我爱
她的。”他想。
他凄凉地说了他所想的。
“不可能!”王桂英坚决地回答。“你能离婚么?”她问。
“这要看。也许……能够,不过我要说明……”“算了吧,蒋少祖,我不过试你一下,
果然如此!迟了,你要说明什么?你真看错人了,你想我是陈景惠么?”“桂英,我忍受你
底侮辱。”他低声说,额上的皮肤向上颤动。
“吓,你!你尽可以不坐在这里呀!”王桂英盼顾着,“虚伪的东西!那么,蒋少祖,
怎样?”她突然娇媚地说,笑着蛊惑的,讥讽的笑。
“她高兴怎样就怎样。不能沾惹她。”蒋少祖痛苦地想。但他低声说:“我爱你的,桂
英。”
王桂英笑着看着他。他皱眉,想到他底生活。
“不过,当然,你不再能让我爱你。同时我也有责任。”他说,看着鞋尖。
王桂英意外地露出了温柔的悲凉的神情,好像忘记了一年来所发生的和她自己刚才所说
的。这种神情继续了颇久,她底美丽的眼睑颤栗着。她眼里有泪水。
“不,不,我不要!不可能。”她想。她刚才企图用诱惑报复蒋少祖,现在她却要抵抗
这个诱惑了。
“桂英,我明白你。我要尽可能地为你做一切。”蒋少祖忧伤地说。
王桂英揩去泪水,看着他。
“你要为我做什么?”
“桂英,你告诉我。”
王桂英坦率地看着他。
“蒋少祖,你明白,一切都过去了,我说一切都过去,你应该高兴。我原谅你,你也原
谅我——虽然我是对的!你记着,一个女子为你不幸——我很明白,无论怎样我也再不能挽
回,你记着,她为你毁灭了一切,亲手杀死……再说一次吧,杀死了她底女儿,”她痛苦地
呼吸着,“好,停住。话都说完了,将来再见吧。”她站起来,于是她痴呆地看着前面。蒋
少祖站起来,脸发白,向前走了一步。
“桂英,再坐……再坐一分钟,我有话说。我万箭钻心,多痛苦啊!桂英,桂英,请
你……!”他表现出极端的痛苦,又向前走了一步。
“请你把钱付一付。”王桂英冷淡地说,抓起皮包来迅速地走出屏风。

第二天晚上,蒋少祖向夏陆询问王桂英底住址,夏陆回答说他不知道。蒋少祖明白他不
肯说,露出了威胁的,轻蔑的表情,走开去。
但夏陆不再像以前一样怕错,不再像以前一样悔恨、扰乱、痛苦。在这件事上他坚决地
信仰他是对的——他总有一次要立在实在的基础上,击退感情底侵扰,而信仰自己是对的。
因此这个信仰特别顽强。
王桂英早晨来访他。那时他刚起床,还没有洗脸,显得狼狈而胡涂。他从宿舍走出来
时,同事们和他开玩笑,快乐地讥讽着他。他觉得这件事是严正的,他底心更是严正的,因
此别人的笑闹使他发慌,发火。但走向王桂英,看见了她底苍白的,微笑的脸,他就失去了
信心,觉得自己果然是有错的了。他羞怯地、喜悦地引王桂英走进了会客室。“不应该和她
到别的地方去,只应该在会客室——这是对的吗?”他想,引她走进了会客室。
王桂英向他说了一切。
“是的,我早已想到,……我看出来;尤其昨天,我想到一定有什么不幸。”他说,年
青的,有须的脸皱了起来,眼里有泪水;“你怎么能支持!……但是我不愿意批评我底朋
友。”他说,“谁都有错,我也有错……他底心灵太狭窄。”他加上说,他底眼睛说了他不
曾说出的一切。
王桂英说她不能原谅蒋少祖。于是夏陆觉得一切都起了变化,一切都变得温柔、甜美、
悲哀,而自己无错。于是他开始信仰自己是对的——他觉得他是第一次信仰自己是对的。
“我为什么而生活,我明白;我有我底见解。我坚强,我要向一切人表明,不是轻蔑他
们,而是让他们同意我,因为骄傲是不好的!”他想。
于是他问王桂英需要什么,像一切男子在这种时候所问的;王桂英说住在一个旅馆里,
一切还好。并且给他留了地址。
从这天起,夏陆有半个月没有来看蒋少祖。很快地他便决定和王桂英结合——王桂英答
应了。
这天,夏陆决定了什么,来蒋少祖家。蒋少祖正预备和陈景惠到杭州去暂住。陈景惠蹙
着额在检查箱子,听见夏陆来,以为夏陆又带来了王桂英底信,走出内房。
看见夏陆忧郁地坐在椅子里翻报,而蒋少祖在安静地继续写字,她抱歉地笑了一笑,问
了什么,走回房去。半个月以内,蒋少祖以极大的努力压下了扰乱和痛苦,恢复了日常的生
活。他底面色显得疲乏而平静,但目光冷酷。在这些时候,他底思想似乎已经有了变化。他
时常发表无根据的、出人意料的思想,态度阴沉而暴烈。在他最近的一切思想里,他强调最
激烈,最极端的东西,这些东西里有一些是他以前所反对的,另一些则是被他观望的。在一
篇文章里,针对福建底事变,他表示必须组织强有力的裁判委员会,……在随后一篇短文
里,他诅咒中国,歌咏超人底悲观,号召一切人都“从这个中国走过去”。
夏陆来的时候,他几乎没有抬眼睛。他继续写着字,露出威胁的,阴沉的表情。夏陆带
着艰辛的态度坐下,随手抓起报纸来。
陈景惠又走出来,向夏陆友爱地笑着,说他们准备去杭州。
“啊,去杭州吗?”夏陆说,笑着。“什么时候?”“后天。”蒋少祖回头,冷淡地
说。“有什么消息?”他问,因为说了第一句便必须说第二句。
“美国政府表示要用强硬的态度来解决失业工人和退伍军人的问题。”夏陆说,因为对
蒋少祖底敌意,并且因为所说的句子太长,红了脸。
“这个!”蒋少祖说,干燥地望着朋友:“美国底事情,中国人是可以不必耽心的
罢!”他冷淡地笑了一声,转身折上纸张。
“这个我不知道。”夏陆说,兴奋地笑着。
“还有消息么?”
“没有。”
“你看到我底文章没有?”
“看到了……”夏陆说,皱着眉头盼顾,沉默了。在他们之间,仇恶的情绪燃烧了起
来。
“我不同意你底看法。”夏陆矜持地说,皱着眉,好像看见了什么可厌的东西。
“你当然不同意的。”
“为什么呢?”
“别人渲染你。对于目前,对于他们底看法当然应该尊重,但决不可一开始就被吓倒,
相信他们是真理。我不相信他们是真理。”蒋少祖转动圈手椅,额上的皮肤向上颤动,露出
眼白看着地面;“我近来很安静——从未如此安静过。”他说,压下手指。
“你当然安静!把一个女子弃在污泥里!……”夏陆想。“但是,我也并不相信你是真
理。”他用细弱的声音说,避开了蒋少祖底搜索的眼光,他底脸部充血。
“怎样呢?”蒋少祖说,压制着愤怒。
“你说什么超人,因为你想逃避一些事……你想想鲁迅先生。”
“又是你底鲁迅先生——他要没落的!你这样想,因为你太老实!”
“就是吧。但是你想想在我们中国底愚昧的、善良的,我说是这个……或者你再想想欧
洲,我知道你对欧洲很有研究,现在是怎样发展了?”夏陆痛苦地、软弱地说,看着他。
“你对欧洲怎样看?”
“要有风暴。”夏陆说,正直地看着蒋少祖,并且紧闭着嘴唇。
蒋少祖冷笑了一声。
“风暴,你总喜欢好听的名词,老夏,这是他们骗年青人的!”蒋少祖说,焦躁地看着
夏陆,“欧洲倒是要有阴谋——风暴远着呢!你看吧,在欧洲,继续是克雷孟梭式的阴谋和
麦克唐纳的阴谋!独裁者就要站出来!这是现实。说句笑话,我倒也许赞成拿破仑底方式
的!历史底现实总是进步的,谁都无罪!但是中国底情形就复杂了!那些幻想和那些高调
啊……当然,是进步的,不过有时候情形显得特别危急,比方福建……。这方面再不向高处
起来,我们看吧!”他停住看了夏陆一眼。“而一个东西,你不能抽象地看。你总是抽象地
看的,所谓风暴就是这个。”他加上说,抿着嘴。“那么,你底联合政府不抽象么?”夏陆
问,同时他想:“是的,我们在谈这些,好像应该谈,但我们不再是朋友了!”
蒋少祖摇了摇手,站起来,露出阴冷的,厌恶的神情徘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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