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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是一枝花

_2 胡兰成 (当代)
我說:所以尚書裏湯有慚德。碧巖錄裏是圜悟禪師有云:「道一聲佛法,滿面慚惶。」這固然是對眾人抱歉,而還有則亦是代替眾人慚愧。這都是中國人纔有,印度人沒有這樣的。這代替眾人抱歉,與佛的慈眼視眾生,與基督的代替眾人贖罪都不同。
但這樣的人是每每都處在險境。如臨濟玄禪師自云「一路行遍天下,無人識得,盡皆起謗。」翠巖講佛法,竟像作賊心虛,是除了對眾人抱歉,還代替眾人抱歉之外,也不是沒有意識到自己處境的危險。我有一位同學講他的叔叔抗戰勝利之後在杭州之江大學教書,他講的學問都與人家的不同,果然遭了打擊,被掃地出門,像翠巖禪師說的不知尚剩有眉毛沒有。其時在另一個不相干的地方,卻有讀他的書的幾位作家與學生為他安排了新居,要聽他講學。這真是:
有意栽花花不發 無心插柳柳成蔭
長慶云:眉毛生也。
想起來,昔年義玄禪師也是只剩得眉毛,卻被普化等迎至臨濟,開了臨濟一宗。所以這一段說話裏真是有著歷史的消息,雲門禪師急急曰:「關!」以免天機洩漏。
然而歷史的消息已經洩漏了。今朝宜蕙折了一枝初夏的梔子花來插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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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則 趙州東西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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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則 趙州東西南北
舉:僧問趙州從諗禪師:如何是趙州?師云:東門西門南門北門。
禪宗對一樁事情或一件東西的看法想法,與如今學校裏所教的根本不同,可比唱崑曲平劇的唱法,與學校裏唱歌的唱法根本不同。禪宗比莊子自有一份新意,跟印度佛教的亦有不一樣的地方。但是佛教於禪宗仍是一累。明清的小說到底是把禪宗的名目都忘了,也不說什麼老莊,而把其對事對物對人的想法看法皆來表現文章裏,也表現於萬民的日常言談,及建築、制器、與衣裳裏,這原是極好。但也不可就此放棄理論。明清以來只讓儒教在說理論,所以成了問題。現在我們卻是要把儒、老莊與禪的思想來作一次清理,為對時代可有一個新意。
如這則僧問趙州的公案,即顯出了禪宗的問與答有其獨自的境界,與儒的及老莊的都不同。儒是有問必答,如孔子對魯哀公的問這問那,都答得頭頭是道。這當然是必要的,否則我們將什麼肯定的東西都沒有。老莊可是又有老莊的。老莊是有問而不知所答,如「齧缺問於王倪,四問而四不知,齧缺因躍而大喜。」而這又是非常好,因為這裏說的是肯定之前,萬物的機先,有問題而未可有答案,所以問題即是一切。而萬物的機先,有問題而未可有答案,所以問題即是一切。而萬物的機先,是亦即在於既成的、肯定的事事物物裏。所以一寸寸都都是創意的,自我反逆的,未知的。老莊是於儒教的自我肯定之上多了一個無限的風景。而禪僧則又在孔子的答與王倪的不答之際翻出花樣來。
禪宗的是:一、問即是答,答即是問。二、問在答裏,答在問裏。
兩個小小孩在前庭玩,兩個都是剛剛學語,牆角有白薔薇初初開出了一朵,一個小小孩說:「花!」驚異發笑,另一個小小孩也和著說,「花!」兩個小小孩面面相覷,驚異發笑。那驚異裏應當是問,但發笑則是解答。卻好到使人不覺得是有著回答。這就是所謂問即是答,答即是問。
而僧問什麼是趙州這公案,則又是教了你問在答裏,答在問裏。若有人讀了,解說作僧問得玄妙,州答得現實,這也好,但這樣的解說可適用於許多則公案,顯不出這一則公案的獨自性。又或有說:趙州的答「東門西門南門北門」是佛法四通八達的意思,這便是落了字句的窠臼。這則公案不是教的你答案,而是教你如何答。東門西門南門北門這一句,可說是把如何是趙州都答盡了,而亦到底沒有答盡。原來一切好的造形都是如此。
原文還有「僧云:某甲不是問的這個趙州。州云:你是問的哪個趙州?」我寫文章就也有此經驗。我寫文章每是好像處在絕望之地,以與人無競的心境,寫出來了簡單的句子,意有未盡,然而也罷了,自己覺得這是好的。
所以問即是答,答即是問,是發見的極致。譬如物理學者要問核子有這些現象的理由,它就只是這樣的,你的問即是答,答又仍是個大疑,你只可像兩個小小孩的驚異發笑。而本則的問在答裏,答在問裏則是造形的極致。雪峰禪師頌云:
句裏呈機劈面來爍迦羅眼絕塵埃
東西南北門相對無限輪槌擊不開
凡是好的造形都是含有一個大的祕密,到底也擊它不開。然而又是答在問裏,趙州四門車馬行人進出,開了也!開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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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則 睦州問僧甚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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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則 睦州問僧甚處
舉:睦州禪師問僧:近離甚處?僧便喝。州云:老僧被汝一喝。僧又喝。州云:三喝四喝後作麼生?僧無語。州便打云:這掠虛頭漢。
我表哥不喜歡禪僧的喝,他有句云:
不受禪僧喝惺惺,厭聞稷下言休兵,宵來天際出彗星。 喜與惠施並今世,閑朱溫似鄉親,珍重今年看花人。
我表哥喜愛莊子,他想望中共的將領反正。但是我說:我要來喝,一喝是出兵反攻大陸的一記拍子。
原來印度的僧是沒有喝的,佛經裏但有說「善哉!善哉!」喝是中國禪僧才有。魏晉人的嘯,與後來禪僧的喝,與平劇的吊嗓子,皆是從丹田之息出來,非西洋人所有。因是中氣足,所以嘯長喝促,而皆可遺響無窮。中國人喜愛一音,如撞鐘擊磬皆是一音,嘯與喝亦是一音。
一音而可以遺響無窮,故喝的意義有好多種。一種是打開。假如你走進禪林的山門,參見堂頭大和尚,剛剛坐定,你欲有所言,尚未有所言,無緣無故忽聽得那和尚大喝一聲,喝得你魂飛魄散,當下你只覺得連天地廟宇,連你的人,連面前的茶碗茶几都打碎了,哪裏還會有什麼感情思想。但這是有名堂的,他是一喝把你喝到了天地之始。這一喝是像草木的萌甲坼開時的聲響。
又一種喝是感激讚許,你以為喝是否定你,不知卻是肯定,但又不是為肯定你的哪一點。有時兩個和尚對喝,那是像兩個小小孩玩耍、相視,一遞一聲的叫,惟小小孩有那樣充實的、徹底的高音,而是為生命的詫異與歡喜。你要問什麼意義嗎?什麼意義也沒有。然而這不是很好嗎?
又一種喝是否定,他是真的發怒了,將你的錯處振威一喝。且不止為你的錯處,那一喝乃是一個世界的劫毀,有時也會是冤枉,像歷史上英雄錯殺了無辜之人,美人的錯怪了愛她之人,天也縱容他。但他決不留宿怒,雷雨過後他隨又像造化小兒的笑了。
而還有一種喝是像若潔的說不好。若潔是纔只兩歲的女嬰孩,天下的嬰孩都可愛,卻少見有她的嬌滴滴、滴滴嬌,而直爽不妮的。她與李阿姨頂好,李阿姨是若潔的媽媽的同學。你叫「若潔!阿姨好不好呀?」她答「好。」你說「若潔,阿姨與媽媽在廚房裏。」她學著說「在廚房裏呀。」又問「阿姨就來了,好不好呀?」她卻道:「不好。」再逗她:「若潔!若潔乖不乖呀?」她道:「若潔不乖。」禪僧的喝都是剛膽的,當然不像這樣的細聲細氣說話,但也是有與若潔相像的地方。若潔的名字真好呀。李阿姨與若潔的對話真好聽,那語氣聲音,你只覺兩人是一般的幼小;李小姐的柔,就是與若潔一樣柔細得明亮,像一朵花。但也有禪僧的振威一喝是像這樣的嗎?
聽李阿姨與若潔對話,使我想起漢王與張良的對話也是如此,兩人都一樣的幼小。兩人都這樣的無間然,看似沒有賓主,或是迭為賓主,其實又是賓主歷然。而如此纔也懂得「臨濟賓主歷然」的這句話。且聽臨濟禪師對他的眾弟子說道:
我聞汝等總學我喝,我且問你:東堂有僧出,西堂有僧出,兩個齊下喝,哪個是賓,哪個是主?你若分賓主不得,已後不得學老僧。
他這話的意思也不難懂。李阿姨和若潔的對話,李阿姨是賓,若潔是主。漢王與張良的對話,張良是主,漢王是賓。賓主歷然原來又是賓主假借。諸葛亮與劉備的隆中對亦是如此。所以雪竇頌曰:你若真的把來分定了,二俱成瞎漢。賓主的話是要這樣的拈來天下與人看。
這裏卻說「睦州禪師問僧:近離甚處?僧便喝。州云:老僧被汝一喝。僧又喝。」我看了笑起來。我與三姊說這位禪僧有些兒像我,我最會得認低伏輸。我凡偶然讀到了男同學與女同學們的作文,看到好處,我都是一讀即刻將己來比,覺得自己比不上。又我若是無緣無故的遭人一喝又喝,那我是首先想我大概有被喝的道理。但在這樣的場合,對方卻多是像程咬金的只有起先的三斧頭。那僧便是到頭被睦州問得無語。睦州問的是:「三喝四喝後作麼生?」
也有人說:「管他道三喝四作什麼?那僧不如只管喝將去,直喝到彌勒佛下生。」但說這樣話的人,不知禪僧之喝是要像魯智深的就那喝聲「著!」裏一禪杖打下去,而那僧沒有這禪杖。不單是這樣,還要會機轉。譬如李小姐與若潔的對話:
「若潔,阿姨好不好?」
「好。」
「阿姨在廚房裏。」
若潔也學著說「阿姨在廚房裏呀。」
「阿姨就出來了,若潔好不好呀?」
「若潔不好。」
「阿姨來與若潔玩小烏龜,要不要?」
「要。」若潔說著就從椅上把那布製的烏龜抱下來。雖叫小烏龜,其實有她的人大,而且好重,前些日子她還不能把它抱起的。
若潔的三句話就有兩個轉,都是機變。而史上楚漢之際,酈生說漢王:「封六國之後好呀!」漢王答:「好。」接著張良入見,說:「封六國之後不好呀!」漢王也說:「不好呀!」就叫印不要刻了。漢王的也只是這樣的機變。他一點不管人家說的令出如汗不可收。漢王他剛剛罵過蕭何,蕭何卻提出封韓信為大將,他就封韓信為大將。
睦州禪師的「三喝四喝作麼生」的難問,原來這樣容易就解開了。像若潔,像漢王,是根本沒有這樣的問題。原來大自然之理是凡不可逆回者亦皆可逆回,自相反對,所以人事亦可以有機變。否則一句話脫口,一樁事脫手,便收不回來,古來多少人就是這樣的失敗在騎虎難下。所以雪竇頌裏謂:騎虎頭云云是瞎漢,若是一句話脫了口,一樁事脫了手,即成了收不回來,那是自己一步步在鑄定宿命論。人可以一樁樁做的都是絕對的,但不可以一樁樁是鑄的宿命。大海之水順流逆流,戲臺上的蝦兵蟹將可以一路反斛斗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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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則 黃檗大唐無禪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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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則 黃檗大唐無禪師
舉:黃檗禪師示眾云:汝等諸人盡是酒糟漢,何處有今日,還知大唐國裏無禪師麼?時有僧出云:只知諸方匡徒領眾,又作麼生?檗云:不道無禪,只是無師。
無師,是說太初無師。太初未有數學,何人教他數學?未有輪與槓桿,何人教他造輪與槓桿?沒有師,都是自己悟出來的。伏犧觀天地與鳥獸之跡,亦沒有人教他如何觀。凡學問上的大發見,都是自己悟出來的。九天玄女授給宋江無字天書,無字就是無師。
大唐國裏無禪師,但是有禪。禪是悟識。
然而雪竇禪師出來一翻,說是有師。他頌裏說:你黃檗不就是大禪師麼?而且你還是唐朝宣宗皇帝之師呢!
這雪竇說得對,也果然是有師。學童識字就要師,打天下的王者亦有師,所謂學為帝王師。然而有師要想無師時,師不可止於是傳授經驗,也要想想可如何觸發學生的悟識。最好的師是有師當無師用。舊時的師傅教的很少,乃是深知此理。
不但發見與發明是要靠悟識,便是經驗的東西,學會它亦要靠悟識。如嬰孩學語,是靠悟得的多,而學校裏用怎樣的語學方法,也不及嬰孩學語的快。文字亦然。我小時聽三姊講趙雲,遂自己看起三國演義來,那些生字與不懂的句子我不查字典,也少去問人,自己也不知幾時都識得了。那是我從我們祖先當初造字造句的悟識出發,所以不知的也知,不識的也識了。
黃檗正是有師作無師用,所以雪竇頌他「凜凜孤風不自誇」,與道學者的一面孔為人師不同。歷史上王者之師是張良,不是叔孫通。張良與漢王是在天授聰明上相接,也因是漢王,張良纔想出計略,所以張良不覺得自己是師。
頌的原文四句:
凜凜孤風不自誇端居寰宇定龍蛇
大中天子曾輕觸三度親遭弄爪牙
第二句定龍蛇也好。宋儒決不會想到定龍蛇黃檗自身就是張牙舞爪的一條龍,他的弟子也不好觸他。這纔是師之嚴,但是與一般說的師嚴不同。
第三第四兩句是說唐朝宣宗即位前曾在黃檗的寺裏為僧,三度向黃檗問佛法,三度被掌。
禪僧的喝與掌與棒皆是中國的,印度沒有。禪僧的拂子原是晉人的麈。佛是雙手結印,拂子則是動的。禪僧還動到刀槍,如耶律楚材隨成吉思汗出陣,如姚廣孝說燕王舉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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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則 洞山麻三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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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則 洞山麻三斤
舉:僧問洞山:「如何是佛?」山云:「麻三斤。」圜悟著語云:「指槐罵柳。」雪竇頌云:「金烏急,玉兔速,善應何曾有輕觸。展事投機見洞山……」
此刻我要來寫,卻想起從前一段事:有男子陪女子從東京去橫濱,兩人立在擁擠的電車裏,男的面對她,喜愛她是個現代的漂亮女子,只覺越看越近,越看越喜,越看越是她,越看越是我。而她叫他叔叔,什麼都是真的,什麼都是不對。兩人一路說話,他想要說的是我與妳此刻這樣的在一起,而他卻來說蘿蔔。電車飛掠過軌道邊的地裏種有蘿蔔。他道:「小時跟在灶頭看我母親把蘿蔔切成半月的一片片做湯,單加了醬油,什麼作料都沒有,晚飯桌上擺出來,此時簷頭也正有半月出來了,我喜歡湯碗裏的一片片蘿蔔,薄薄的,透明的。」電車搖搖的,他說時眼睛儘看著站在面前的她,千言萬語都說不著她。這一天真正是「金烏急,玉兔速」。這蘿蔔即可比那麻三斤,如雪竇說的善應何曾有輕觸。她若有所覺,亦只是一個疑:不會吧?
第十三則 巴陵銀碗裏盛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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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則 巴陵銀碗裏盛雪
舉:僧問巴陵顯鑒禪師:如何是提婆宗?巴陵云:銀碗裏盛雪。
提婆尊者原是古印度諸外道之一,因見第十四祖龍樹尊者,得傳佛心印,為
第十五祖。佛重廓爾忘言,而提婆極善言語。彼時印度欲議論,須奉王敕,於大
寺中聲鐘擊鼓,然後論議。於是外道於僧寺中封禁鐘鼓,以為沙汰。時提婆尊者
知佛法有難,遂運神通登樓撞鐘,欲擯外道。
外道遂問:樓上聲鐘者誰?提婆云:天。又問天是誰?天是我。又問我是誰
?我是你。你是誰?你是狗。狗是誰?提婆云:狗是你。如是七返,外道自
知負墮伏義,遂自開門。規矩是負墮者返披袈裟,勝利者持赤旛,於是提婆
遂從樓上持赤旛下來。外道云:汝何不後?提婆云:汝何不前?外道云:汝
是賤人。提婆云:汝是良人。如是展轉酬問,外道盡折,皆斬首謝過,提婆
止之,但令歸佛。
我引這一段,是因為覺得很好玩。這有點像我鄉下的兒語:「外婆咳,喫豆
哉。啥個豆?羅漢豆。啥個羅?三斗籮。啥個三?破雨傘。啥個破?斧頭破。啥
個斧?狀元斧......」如此連轉下去可以無底止。但是提婆答外道的間,到得:「
我是誰?我是你。妳是誰?妳是狗。狗是誰?」提婆卻曰:狗是你,突然的不再
轉下去,使發問的外道喫個不意,像被一口氣噎住了,倉猝間不知再說什麼好,
這樣他失了一機,就是一敗。這是第一回合。
第二回合是提婆持赤旛下來的問答:外道問「汝何不後?」他不答而反問:
「汝何不前?」這是賓主易機。外道失了主機,乃曰:「汝是壞人」,提婆不同
他一句:「我是好人」而曰:「汝是好人」,這又是敵我易了位,等於提婆不是
外道,外道遂置身無地了。他這樣再失一機,遂決定的敗北了。
所以馬祖說:「凡有言語,是提婆宗,汝若體究得提婆宗,西天九十六種外
道被汝一時降伏。」我們今日對西洋,對◎◎,當著天下人面前,亦要像提婆的
會言語。
佛法是有說?是無說?佛法與言語是別?是不別?這難以理論說明,但是可
以詩意來說明。巴陵郡新開院的顯鑒老禪師說佛法是銀碗,言語是盛的雪,好新
鮮照耀。雪與銀碗,是別非別?要問也可間:若不問,則也可不問。所以雪竇禪
師頌的開頭,先讚歎他:「老新開,端的別,解道銀碗裹盛雪。」
但是底下的再兩句頌:「九十六個應自知,不知應問天邊月。」則又是雪竇
自己的見解了。他以為九十六種外道亦皆是佛法,是佛法的陰陽向背的光陰,他
們但凡能自知就好了。雪竇是把馬祖說的「降服外道」,來了一記翻,不是降服
,而是與外道一齊自知。雲門禪師早已說過:「馬大師好言語,只是無人問。」
有僧便問:如何是提婆宗?門云:「九十六種,汝是最下一種。」所以你要與諸
外道一齊自知。而雪竇比雲門,是更明白地提出了「自知」二字來。
「天下篇」裹莊子對諸家(連莊子自己也在內)是從高高的地方看他們,比
起來,提婆對於外道卻是兩個對等的小孩在比唸口簧。雪竇喜愛這個,他的頌末
兩句是:「提婆宗!提婆宗!赤旛之下起清風。」
但是莊子的也好。莊子把他自己也說在內。他批評諸家時,就像是說的他自
己一樣,外道諸家皆只是莊子的跌蕩自喜。後來惟司馬遷寫史記列傳也能像這樣
。但凡自知負墮了,即也不必斬首謝過,而皆可以是好的,譬如奸惡方可與忠良
一般上得戲臺演戲。演戲的人知道自己是在演戲,這就是自知了。我表哥在學校
裏教物理學,他道:物理學上的錯誤亦是只要自知了,它就還是成立的。中國歷
史上凡開創新朝代,當時天下的好人壞人便皆有這樣的自知,所以必有言語,像
戲臺上的必有戲詞。一個好時代的言語像銀碗裏盛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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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則 雲門對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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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則 雲門對一書
舉:僧問雲門禪師:如何是一代時教?雲門云:對一說。
釋迦成道後住世四十九年,於三百六十會,開談頓漸權實,謂之一代時教。
但一切的答案同時皆即是問題。因為宇宙的存在自身是滿蓄著未知的變動,滿蓄
著否定的,所以絕對精密的答案亦滿蓄著一個大疑,擊打不開,要你來對一說。
對一說是猶如男女的對唱山歌,各不示弱。你無論是對於大自然或對於聖賢
,不可以只是跟著他說,而是你也要來說你的,他說東來你說西,他若說月亮,
你就來說太陽,你是與大自然對話,與聖賢對話,可比燕語呢喃,是燕子與大地
春陽對話,而對話亦可比是對舞。
紅樓夢裏賈寶玉與林黛玉的對話,睛雯對寶玉及襲人等的對話,鳳姐對賈母
等的對話,是人世的活潑熱鬧,山高水深,都像一朵花的滿開了。這就是雲門的
對一說。
而像前清科舉的八股文,則只知跟著聖賢說,不知對一說。現在學校裏先生
教文史哲學於先人之言,只在那裏弄考據,作分析與歸納,那都只是書僮打雜之
事。希臘的數學家把計算交由奴隸去做,奴隸不知與大自然可以對一說。他們只
在研究孔子,少而不知與孔子對話。對於釋迦亦然。因為一代時教自是釋迦的,
你要來對一說,纔有了你的,而且賓主歷然了。
這裏且聽雪竇禪師頌來:
對一說,太孤絕,無孔鐵鎚重下楔。閻浮樹下笑呵呵,昨夜驪龍拗角折。
別別,韶陽老人得一橛。
對一說不是跟著對方說,但亦不是像對句的與對方的相對稱,而寧是帶著非對稱
性的,這樣纔出來了跌宕自喜。世界是閻浮樹的風景,大自然可比驪龍,而就那
對一說裏,賓主皆在閻浮樹下笑呵呵,理論拗折了驪龍角,韶陽老人得一橛,我
也要分一橛。韶陽老人就是雲門文偃禪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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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則 雲門倒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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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則 雲門倒一說
舉:僧問雲門禪師:不是目前機,亦非目前事時如何?門云:倒一說。
蘇東坡貶惠州,曰:譬如我原是惠州秀才,赴京考試,不第回來了,有何不
可?他都是為與章惇作對,但那已是昨日之事了。今日有今日之機。他的被貶也
是昨日之事,不是今日之事。今日是他來了惠州地方,見了許多東西都是他所不
識的,人是來到了不識的東西的面前纔感覺得他自己的存在,立地皆真。惠川又
如何不可以是他的生身之邦?他見的父老子弟市井之人當然也是不識,然而你當
他是自己故鄉的父老子弟吧。於是蘇東坡覺得是歸來了,不是被貶出。這就是倒
一說。
五四運動時胡適之說打倒舊禮教,吳稚暉說廢棄讀線裝書,那是當時自有當
時之機與當時之事,你若今日仍來順著說,就是不親切了。今日是又要倒過來說
:要學習禮儀,要讀經書。你要問為什麼嗎?古人道:「你若欲得親切,莫將問
來問。」因為你問的是理,而機端事端尚未成理。
親切是在於目前之機。雲門的對一說是於人於己親切,而倒一說則是於事親
切。雪竇禪師頌曰:
倒一說,分一節,同死同生為君訣,八萬四千非鳳毛,三十三人
入虎穴。擾擾忽忽水裏月。
靈山會上八萬四千眾若不識此親切,便聽佛法也是枉然。而從迦葉到達摩再
到六祖慧能那三十三人,他們即是為此而入了虎穴。他們的擾擾忽忽,得如水裏
月的親切嗎?
而若再要由我來說,則雲門的對一說,是陰對陽、陽對陰的變化而有萬物的
、這個「對」字而來。而倒一說則更是革命的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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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則 鏡清啐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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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則 鏡清啐啄
舉:僧問鏡清禪師:學人啐,請師啄。鏡清云:還得活也無?僧云:若不活,遭
人怪笑。鏡清云:也是草裏漢。
雞蛋欲孵化時,小雞在裏邊啐,母雞在外邊啄,這啐啄之機亦是師對弟子最
好的教育法。啐與啄皆是有情,而啐啄同時則是感。要啐啄同時纔是機。
便如數學上的發現,亦是自然界有一樣東西像一隻小雞在啐,數學者感覺得
了,而把它作為一個研究的對象,在外邊啄。而往往是啐與啄不同時。若啐與啄
同時,那就脫殼而出,得了發見了。物理學上核子的發見亦是如此的吧。
又便是繪畫,你所畫的東西也是在大自然裏啐著,而你在外頭啄,啐啄同時
則只覺很快意的畫了出來,如有天幸神助。其實即是還有個啐者,不只是你一個
人,所以好作品每覺不是人力。
又便如宗教。亦是生於這啐啄之機。大自然有一個沒有名目的東西在啐,你
名之為神。名之為神,是因為安不上世上凡百東西的名目。而你感到了。於是你
來啄。如果啐啄同時,你會看見了光,而且聽見有神的聲音在召喚。
再就是革命了。歷史上有天命在啐,英雄豪傑的則是啄。革命者要喚起民眾
,革命者之與民眾其實乃是英雄與天命交感,在同時啐啄。這裏有一個時代的成
毀之際,所以鏡清禪師小心地問:「還得活麼?」
且聽雪竇禪師的頌。頭兩句:
「古佛有家風,對揚遭貶剝,」是說辯論應當是啐啄,不是為勝負。勝負不
是目的。勝負只是啐啄的威力,春風之感與秋霜之氣是一個。我舅舅愛下圍棋,
他說給我聽木谷實死後新聞記者請吳清源講昔年與木谷實爭棋的感想,吳答: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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