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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啊,人!

_11 戴厚英(当代)
孙悦愤怒地看了苏秀珍一眼,其他的同学也都以自己的方式表示了自己的不满。唯
独李洁,还是那么平静。她笑笑说:“我自己选定了他。他在曾经追求过我的那位军官
手下当过兵。后来复员了。那位军官回乡结婚的时候,请他去喝喜酒,他不去,跑到我
的学校里闷坐了半天。我觉得他心地善良。而且,我们都了解农村,热爱农民。”
苏秀珍不敢再“冒天下之大不韪”了,但还是撒着嘴、摇摇头,作出一副悲天悯人
的样子。李洁看见了,把眼睛看着她说:
“当然,我们的生活是有缺陷的。我的心里也常常感到难过。”
苏秀珍很有兴趣地瞪大两只眼睛。
“我们的文化生活很枯燥。我的两个孩子都看不到电影和戏剧。我的大男孩五岁的
时候,我第一次带他进城看电影。虽然我已经对他讲了什么是电影,他还是一看见特写
镜头就害怕,三番两次催我回家。我叫他看下去,他竟然哭着说要撒尿。为了不影响别
人,我只得带着他中途退场了。”
苏秀珍嘻嘻笑了:“乡下孩子都这样!”
李清的眼光闪烁了一下:“你觉得好笑吗?那天从城里往家里走的时候,我直想哭
呢!我紧紧拉着儿子的手,感到对不起他。我在心里对他说:‘孩子,你真愚昧啊,这
不能怪你,也不能怪妈妈啊!妈妈就是为了让你们这代人摆脱这种愚昧才到农村来的。
妈妈不后悔。’真的,我真的不后悔。”
李洁说完,又低下头,像个害羞的姑娘。孙悦眼泪汪汪地看着她。
“一个人有了理想,生活无论怎样艰苦,精神上都是安宁的。这也是一种幸福。”
一个同学感叹地说。
“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许恒忠也在感叹。
“如果能够认准自己的追求是值得的,代价又算什么呢!”孙悦像在幻想中,说话
像低吟。
何荆夫挨个儿看看几个说话的人,微笑着说:“想想真有趣。做学生的时候,我们
谈起理想来总是兴高采烈,眉飞色舞,脸颊和眼睛一样发出光彩。可是现在谈起理想却
是这副样子!神情黯淡,感慨万千。是理想贬值了,还是我们自己贬值了?”
“一起贬值了!”许恒忠立即回答说。
孙悦不以为然地看看许恒忠说:“我不这么看!真正的理想是不会贬值的。要么是
空想、幻想。我们自己更不会贬值。要么自己抽去了身上的骨头。”
何荆夫看着孙悦微笑着,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孙悦的脸却红了。
许恒忠对孙悦看了看,含笑对她说:“小孙,你忘了,理想总带有空想的性质,甚
至就是空想。至干你我之流的价值,也不是我们自己能够决定的。”
孙悦固执地摇摇头说:“我不同意。”但好像又想不出什么道理来驳许恒忠。她迅
速地向何荆夫瞥了一眼,像是求援。何荆夫立即放下端到唇边的酒杯,把话接了过去:
“老许的话也有道理。与现实相比,理想过于完美,因而也就不可能不带有空想的
性质。但理想不等于空想。理想有科学依据。可以成为现实,也可以给人以物质力量。
我始终信仰共产主义。”
“你在现实中看到共产主义了吗?”许恒忠讥消地问。
“看到了!尽管我在五十年代就受了委屈,但是从整个国家看,五十年代、六十年
代还有不少值得怀念的东西。我们干部的状况,我们群众的精神面貌,都有新的理想的
萌芽。这些是不能否定的!”
孙悦激动地接过一句:“我们都是在这种气氛的熏陶下长大的。”
“现在呢?”许恒忠对何荆夫和孙悦的一致似乎不大甘心,所以又追问了一句,而
且讥消的意味从嘴角跳上眉梢了。
我对许恒忠这种态度有点不满,为何荆夫和孙悦帮腔说:“现在,我们发现了问题,
着手解决问题。你总不能说,这样离开理想反而更远了吧!”
孙悦笑着夹了一筷子菜给我说:“给,奖赏!”
何荆夫看见许恒忠有点泄气,对他举起酒杯说:“来,老许,咱们干一杯!理想并
不空洞呀!今天我就从李洁的追求中,从你对现实的不满中看到了理想。理想,它的本
意就是这样:不断地改善现实,提高现实。束之高阁只供观赏的理想就是空想了。空想
注定是要破灭的。”
许恒忠只是笑笑,没说话,举起杯与何荆夫碰了碰,抿了一口,就把杯子放下。在
他身上,儒雅和酸腐紧紧纠缠在一起。所以有人欣赏他,又有人讨厌他。欣赏他的人说
他好,讨厌他的人说他坏,他们在说明自己观点的时候,所举的例子却常常是一样的。
吴春对这类争论似乎不感兴趣,只顾吃喝。别人都先后放下碗筷,他还端着酒杯。
想到他今天是主要客人,我就对大家说:“我们还是陪吴春干最后一杯吧!别空谈了!”
不料吴春把酒杯一放,大声地说:“不,谈下去!老许,我要和你争论一点,就是我们
的价值是不是可以由我们自己决定的问题。我认为,做人还是做鬼,我们自己可以决
定。”
“你讲的是道德价值。”许恒忠辩论道。
“你讲的是什么价值呢?一个人不讲道德还做人干什么?我这些年在乡下,确实无
所作为。但是我认为,作为一个人,我没有丧失或贬低自己的价值。”
“价值是要表现出来,要人承认的!”许恒忠驳他。
“是的!”吴春大叫一声。我们都以为他要发脾气了,一齐举杯说:“喝!喝!”
可是他笑着摆摆手:“你们放心,我不会发酒疯。我只是想起了一件事——”
“那一年,我们乡下大旱。小麦苗出不齐。群众心里如火烧。正月初二,下了一场
大雪,我正好在岳父家。一大早,有线广播里就传来了公社干部的话:‘快下地去,把
沟沟洼洼里的雪都抬到麦地里去!’社员们一家家打开了门。我岳父家也开了门。已经
有人下地了。可是,没有一家到大田去的!都把雪往自留地里抬。超征购把社员们搞苦
了,只有自留地里收的粮才属于他们自己的。这不是农民的资本主义尾巴,而是农民的
人本主义的肚子!岳父对我说:‘你是公社于部,又是党员,我们上大田去吧!’我说:
‘不,也去自留地!’后来我受到公社领导的批评。可是农民夸我岳父找了个好女婿。
你说,我这样做是不是表现了价值,并得到了承认呢?”
“农民承认有什么用?公社领导不是批评你了吗?”许恒忠回答。
吴春还要说话,被何荆夫抢了过去:“你们的价值观念不同。吴春讲的是一个人作
为人的价值;而老许讲的则是我们的市场价格。后者的确不是我们自己能够决定的。可
是我们追求的不应该是市场价格。”
吴春一拍大腿,叫道:“好!”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许恒忠见何荆夫、吴春和孙悦三个人轮番与自己作战,自知抵挡不住,连忙休战,
自下台阶。他笑着把手一拱说:“兄弟甘拜下风。我宣布,我已从理想主义者蜕变为现
实主义者,而且病人膏育,不堪救药了。”
孙悦笑着追打一记:“现实主义与犬儒主义应有区别。”
许恒忠又是一拱手:“那我就是犬儒主义者。”
吴春哈哈大笑,拍打着许恒忠的肩膀说:“当年的反右英雄,今天怎么成了阿Q
了?”
许恒忠脸红了红,旋即笑着为自己解嘲:“毛主席语录二百六十三页:情况是在不
断地变化。哪一个阿Q不是英雄变的?”
何荆夫大概不愿意提起反右使许恒忠难堪,所以来给许恒忠解围了。他说:“老许
这些年也够苦的了。大家走过的路不同,但都有沉痛的教训可以吸取,这一点,我们都
是一样的。”
刚才那一场争论,苏秀珍好不耐烦。开始她还勉强睁着眼,看看说话人。可是不一
会儿,就再也睁不开眼了。她伏在桌上睡着了,这会儿刚刚醒。她听了何荆夫的话,提
起了一点精神,一边打呵欠一边说:“真的,老许一个男人拖了个孩子也太苦了,应该
再找一个。要不要我帮忙?”
我觉得刚才把她得罪得够了,现在想给她凑个热闹,便接过来说:“苏大姐要帮忙?
我们这里有三个单身汉和单身女呢!”
何荆夫和孙悦一齐显得不自在起来。
苏秀珍来了劲,拍手打掌地说:“都包在我身上,怎么样?别看我不是此地人,人
头可比你们熟!”
吴春连连摇头:“这可不是作外贸,你不要兜揽太多。老许你可以关心一下。至于
老何和小孙,就不必费心了。”
苏秀珍好像恍然大悟,她像不认识一样,轮番地看何荆夫和孙悦,然后说:“你们
二位谁还没有‘放下你的鞭子’呀?”
这一个玩笑开得太鲁莽,也太粗俗,大煞风景。孙悦的脸马上变了色,何荆夫也不
吭声。细心的李洁站起来说:“一顿饭吃了几个小时,该收拾收拾了吧!”大家连忙站
起来动手。李洁又拉住大家:“男同志们打扫打扫房间,喝茶谈心,洗洗涮涮的事,我
们女同志去做吧!”我们几个男人齐声拥护,女同志们随即到厨房去了。
扫了地,我们就坐下吹牛皮了。吴春对何荆夫说:“老何,我真盼望着你们的好消
息啊!”
我也对何荆夫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看孙悦对你还很有感情。”
何荆夫只是笑,不说一句话。许恒忠看看表站起来说:“天不早了,儿子一个人在
家,我不放心,我先走一步吧。等一会,诸位到我家里去坐坐。”大家点头答应,他抬
脚便走。
许恒忠刚到门口,又退了回来,慌慌张张地对大家说:“好像是赵振环来了!”我
们几个人一起拥到门口,果然,赵振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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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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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振环:为了找回我自己,我接受你们的审判。
没有想到一下子会遇到这么多老同学,我一时愣住了。我常常思念你们啊!每当想
到孙悦,我就会联想到你们。特别是你,何荆夫!一九六二年,我代表自己和孙悦给你
写了一封信:“我们结婚了,生活得十分幸福。我们希望你早日完成改造任务。也祝愿
你幸福。”是这样写的。这些日子我想过多少遍了。这是冷酷的。傲慢的、可恶的信啊!
那时候,你既是我的“情敌”,又是我的“阶级敌人”。然而我更看重前者。我对自己
的胜利总是既高兴又担心的。因为我内心懂得,你比我有力。孙悦当时还是一个少不更
事的姑娘,她只会受你的吸引,而不能与你匹配。可是再发展下去,我就毫无自信了。
因此,我努力用感情牵引孙悦,扯断你与孙悦的联系。你想不到吧,后来我又自己扯断
了自己牵系的红线,陷进了深深的污泥里……而现在,你和孙悦结合了吗?
我一个一个地打量他们,他们也打量我。我多么想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你们每一个
人,可是你们的眼睛阻止了我。是我的突然到来使你们惊奇,是我的满头白发使你们感
到陌生,还是你们鄙薄我的为人?为什么你们的眼神充满冷淡、疑虑、敌意,唯独没有
热情?
何荆夫没有让我进屋,难道他还不是这里的主人?谁也不让我进屋,却拥着我离开
屋子更远。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们,嘴里嗫嚅地说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来看看
孙悦和孩子……”谁也不理我。
他们终于站定了。这儿看不见孙悦的住处了。何荆夫首先向我伸出了手:“还认识
我吧?”我迟疑地把他的手握了握说:“不知道你已经回到学校。你……”我还想问他
成家了没有,但不敢说出口,我怕听到任何回答。许恒忠也对我伸过手,他比以前更瘦
弱,但仍然是风流小生的派头。其他同学也把手伸给了我。可是吴春,却始终抱着膀子
充满敌意地看着我。
我把手伸给他,叫声:“吴春!”他仍旧抱着膀子不动,冷冷地说:“我不与你握
手。我正有话要对你说。我劝你不要打扰孙悦了,你把她害得还不够吗?老何,我去和
孙悦打个招呼,就说我们先走了。你把这小子带到你那里。”
何荆夫不住在这里,他另外成家了?
吴春去了,何荆夫拉起我的手臂,温和地说:“走吧,我们不会吃掉你!”
我随着他们一起走。心里翻腾着各种滋味。我们曾经无数次手挽手走在校园里,想
不到若干年以后会有这样的会见。自从离开孙悦,我就想象着老同学见面会怎么对待我。
我害怕这一天,又企望着这一天。我千方百计地打听着他们的消息,小心翼翼地回避与
他们见面。今天碰上了,是我自己送上门来的。我感到苦:景物依旧,人事全非了。我
也感到甜:我从他们的责备中看到,横在我和朋友们之间的壁垒开始塌陷……
“刚到吗?”一见面,许恒忠就好心地问了我一句。
我点点头。刚下火车我就到这里来了。我估计孙悦不会搬家,果然还住在这里。这
间温馨的小屋,原是我的家,住着我们一家三口人。
“是出差来的,还是特地来的?”何荆夫问我,盯住我看。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什么也不能回答。一下子说不清楚啊!我是出差来的。又是特
地来的。也可以说是偷着来的。
一个多月前,我和兰香分居了。我首先破坏了我们的约法三章,实在是忍耐不下去
了。
事情还是与王胖子有关联。总编辑叫我写一篇文章,批评一个戏。我认为这是一个
好戏,不肯写。总编辑生气了。他对我说:“好吧,我找别人去写。不过老赵,我觉得
你应该加强组织观念。你在我们这里工作,我们就不能叫你做点事情吗?”这是什么话?
凡是分内应做的事情,我什么没有做呢?难道在他领导的报社里工作一定要像当年的奴
隶一样把全部自由都交给他吗?可是他却把自己驾驭别人的欲望叫做“组织观念”!我
顶了他:“这不是我的分内事。我是记者。”他冷笑着说:“你倒很认真地划分内分外
了。前几年你不是很随和吗?”想往政治上扣了!我才不在乎。我说:“在魔鬼当权的
世界里,我不能要求做人的条件。在人的世界上,我当然要做一个人。”我给他留了一
点面子,没有说:前几年你不是也很“随和”吗?你给江青写了几封检讨信,不过江青
没有理睬你罢了!灵魂本来是准备出卖的,但是没有卖掉。既然如此,应该清洗一下落
在灵魂上的灰尘才是,为什么反而夸耀起来了?
总编辑没有强迫我,但给我扣了一顶时兴的帽子:“民主个人主义者”。我查查它
的出处,实在想不出我为什么应该戴上这顶帽子。随便说我什么主义吧,反正我不再写
违心的文章了。我够了。
多少次了?我自己打自己的耳光。今天写文章批判昨天的文章,而明天又来批判今
天。认识我的人都问我:“你有几副嗓子?调门变得这么快!”我嘴里打着哈哈说:
“嗓子只有一副,可是音域宽广,而且学会了多种发声方法,所以任何调门也拗折不了
我的嗓子。”可是心里是什么滋味哟!每当这时我就想起电影《家》里高老太爷命令他
的不肖儿子自打耳光的场面来:“打!自己打!”观众笑了,这个丑角!我也在扮演丑
角。还有算帐的日子呢!交代主观动机,检查客观效果,挖掘思想根源,制定改正措
施……每一次运动中都是这一套。每一次我都知道改不了的,永远改不了。果然检查的
墨迹未干,我又“重犯”了。就这样,我慢慢地丧失了一个人民记者的责任感和光荣感,
丧失了一个人的自尊和自信,我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工具,完全失去了我自己。
这教训还不够吗?违心的文章,我决不再写,就是不写。帽子总不比良心重吧?
三天后,报上登出了一篇文章,是批评那个戏的。署名晓旺,是王胖子。两天前他
还对我说,这种差事摊到他头上,他也要拒绝!这个无耻的王胖子!我真不愿意对他正
眼看一看!
好戏连台。王胖子文章见报后第三天,总编辑宣布:“王XX的表现很好,以实际行
动改正了错误。根据党的一贯政策,让他回采访部工作,并恢复原来的职务——采访部
主任。”王胖子又是我的顶头上司了。这倒也没啥,我虽然姓赵,却也不以“赵老太爷”
自居,以为自己头上照着什么官星。孙悦的爷爷曾说我是“文曲星”,看来应验了。不
是文人吗?而且笔也曲来路也曲。这位老爷子!他与我的父亲是我们镇子上两个有名的
老古董。文坛与官场,同样不太平。我是离开这两个东西越远越好的。可是冯兰香——
我只能这么叫她!她一天到晚向我嘀咕个没完:“到手的好差事叫人家拿去了。你就不
能学学人家王胖子?”“主任这头衔我倒不爱,可是以后讲按劳付酬,主任硬是比一般
记者拿的钱多。我不嫌钱烫手!”嘀咕你就嘀咕去,我丢给你两个耳朵,一个管进,一
个管出。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你又是打酒,又是买菜,把王胖子请到家里,请求他向
总编辑推荐我当采访部的副主任!
就是那一天,我当着王胖子的面和冯兰香公开闹了一场,对王胖子也很不客气地说
了一通。我搬到报社住了。
报社立即出现了关于我的各种舆论:翘尾巴。个人主义。嫉妒王胖子。要甩掉工人
老婆。我不管这些,只顾埋头干活,空下来,搞点学术研究,也许,我终究要离开报社,
到大学教书去。我可以教新闻学。
王胖子真是脸皮厚。他俨然一副领导的架子,一见面就拍我的肩膀:“老赵啊,群
众的议论不要听!群众嘛!我从来不计较个人恩怨。我喜欢你这种倔脾气。知识分子嘛,
是该有点个性。像我这样大小当个干部就不那么自由了!”我想啐他一脸!可是报社里
竖着这样的牌子:“请勿随地吐痰”。
昨天,王胖子在报社宿舍里找到我,笑嘻嘻地说:“给你一件美差,到D地去采访
一次。山明水秀的地方啊,可以散散心。而且D地离C城很近,高兴的话,你可以去C城
看看自己的母校。路费,我给你报销!”
美差?我心里清楚,总编辑给我送鞋子了。质地很高,尺寸略小。这种领导,我太
清楚了。多少是个业务上的内行,所以对于“才”倒是格外看重的。一方面,以千里马
自居,另一方面,又以伯乐自居。可是不用多久,你就会发现:在“人才”听从他的调
遣的时候,他是“爱才”的。因为这些“人才”可以作为他的资本,抬高他的身价。可
是如果“人才”不那么驯服呢?他可就“忌才”了。因为,这时候,这些“人才”会遮
掩了他的光毫。然而,可以顺便到C城去,这是真的,这叫我动心。我对王胖子说:
“可以考虑。”
“考虑什么哇!老赵呀老赵,你是我们报社里一匹千里马呀!这趟差非你去不可
哟!”
什么差事?肯定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采访。我是老记者了,这还不懂?我摆开王胖
子正要拍到我肩膀上的手,对他说:“千里马,万里马,总归是马。马是给人骑的。”
“哈哈哈!精辟!独到!可以说是伯乐与千里马的关系的新释。伯乐识马、养马、
爱马,归根到底是为了驭马。不让人驾驭的马,日行万里也没人爱呀!多好的一篇杂文
题材!你写,我给你送给总编辑!”他的唾沫星子飞迸。
我又想“随地吐痰”了,但还是忍耐住了。我冷冷地对他说:“王主任,你完全听
错了我的意思。我宁可作一个跛足而有心的人,不愿作一匹只知奔跑而无头脑的千里
马。”
他愣了愣,又哈哈大笑地对我拍打起来:“好,好!有个性!我喜欢有个性的人。
去不去呢,到D地?”
“去!”我答应了,当天夜里就动身。我没有直接去D地,而是先在C城下车了。这
么做,我谁也不告诉。也不会找王胖子去报销车费的。
何荆夫见我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也不再问我什么了。
我们来到教工宿舍。何荆夫还是单身汉,不要问,一看房间的样子就知道了。我的
心骤然紧张起来,说不清是怕还是愧。
“坐!”何荆夫客气地给我搬了一张凳子。我刚刚坐下,吴春回来了。他一回来,
房间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因为他瞪着大眼看我的样子有点吓人。他的这双眼睛常常是
同学们取笑的对象,太像女性了。水灵,温柔,又带点迷惘。可是现在,这双眼睛却如
此锋利又如此粗野。我的心缩成一小团。他要于什么呢?何荆夫拉了他一把:“大姑娘,
有话坐下谈,这样凶神恶煞干什么?”我听见“大姑娘”几个字,紧张的情绪立刻松弛
了下来,微微笑了笑。我记起了以前的吴春,我们是同桌,是朋友,常常在一起谈心的。
“你还有脸笑吗?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你当初的山盟海誓算放屁吗?当着这些老
同学的面,你就说说吧!”
我给吴春的吼声吓了一大跳。张大嘴巴望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我没有想到,他一
上来就对我提出这样的问题。许恒忠搬了一把椅子送到吴春跟前,硬把他接着坐下,劝
他说:“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还提它干什么?先谈点别的吧!”其他同学也有表示赞
成的。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是的,很久了。“还提它干什么?”不,我正是要“提
它”。我就是为了“提它”而来的。“别的”我也想不到,谈不出。我对吴春说:
“吴春,你骂吧!我没有什么好说的。正是因为好多年听不到这样的痛骂,我才变
成今天这个样子。我觉得我已经失去了自己。为了找回自己,我心甘情愿地接受你们的
审判。骂吧,吴春!你就是打我,我也不会还手的。”
吴春把手在膝盖上一拍,重重地吐了一口气,不说话了。
可是我想说话,我有满肚子的话。我把凳子拉过来凑近吴春,对他说:
“记得吧,吴春!毕业分配的时候,我和几个同学拉着你,你扯着我的耳朵说:要
是将来忘记把喜糖寄给我,我才要好好捶你!”
吴春“哼”了一声,我又说:
“你不止一次地说,你羡慕我,有这么美满的爱情。你说,‘爱情之星什么时候能
照耀到我的头上?也许,我将在喜马拉雅山下找到我的爱情?’爱情,这不是我们常常
谈起的话题吗?你谈你的向往,我谈我的陶醉。”
吴春看了我一眼,“嗯”了一声,又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我问:“我给你寄去了喜
糖,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吴春又是大吼一声,但立即,他的声音就低了下去。“我在边境线上
收到了你的喜糖,感到像自己结婚一样的甜蜜和幸福。你知道不知道,我正是从你们和
成千上万人民的幸福中去寻找自己的生活和工作的意义的。我常常想,我虽然放弃了我
的文学专业,远离了我的家乡,可是我在保卫着我的祖国,我的朋友,我的亲人。我不
愿意看见自己的国土上再次燃起战火,我不愿意自己的同胞中再增加孤儿寡妇。我是寡
妇的独生于,我母亲把我带大多么艰难啊!可是以后我才知道,除了战争和疾病,还有
不少别的办法制造孤儿寡妇。办法之一,就是卑鄙的遗弃!”
“孙悦本来可以挑选比你更好的人。可是你却遗弃了她!你这个混小子!你这个混
小子啊!我一看见孙悦,就想到自己的母亲。看见憾憾,就想到小时候的自己。我真想
大哭一场呀,我!”
吴春哭了!放声地哭了!何荆夫猛然站起,拉了一条毛巾走了出去。他洗脸去了,
回来的时候把毛巾递到吴春手里。我多想和吴春抱在一起哭,就像我们当年抱在一起笑
一样。可是我流不出眼泪。我只觉得心痛。吴春的话像一柄大锤敲开了我心里的冰河,
冰块横流,棱棱角角扎得人心痛啊!可是又有一丝滋润的甜味。冰块下流的是清凌凌的
活水。
吴春把同学们的心都给哭乱了。好一阵,大家都不说话。几位同学难过地告别了,
只剩下我们四个人:何荆夫、吴春、许恒忠和我。
许恒忠问我:“现在生活得怎么样?”我简单地回答:“我受到了应有的报应。”
三个人一起“啊”了一声,含义十分复杂,我一时辨别不清他们的意思。
“要是你现在生活得很愉快,你大概不会再想到孙悦和孩子了吧?”吴春又把大眼
瞪住我问。
这很可能。但是问题在于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就不可能生活得很愉快。我不记得我
什么时候完全忘记了孙悦母女。这也正是我不愉快的原因呀!如果对眼前的生活感到愉
快,那就说明原来的赵振环已经完全死去,当然也就不存在会不会想到孙悦母女的问题
了。这种极为复杂的因果关系,叫我怎么说得清?我只能沉默。也可以理解为默认。
“你打算怎么办?你又离婚了吗?或者发生了其他的变异?”许恒忠问我,神色紧
张。
“我没有什么打算。我们已经分居了。”我回答。
我确实考虑过离婚的可能。与冯兰香,我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虽然我并不恨她。
但是,我下不了决心,我还有个小环环。一个月来,每逢星期六,我就去幼儿园把环环
接到报社,星期一早上再送她回幼儿园。我不止一次地试探她:“环环,你喜欢爸爸,
还是喜欢妈妈?”环环的回答总是:“喜欢爸爸,也喜欢妈妈。”这可以理解。冯兰香
不是我的好妻子,却是环环的好妈妈。像所有的妈妈一样,冯兰香几乎把全部心思集中
在女儿身上。吃什么有营养,穿什么好看,到哪里请老师教孩子跳舞,等等,她都比我
考虑得周全。环环是我和她之间唯一的纽带了。
昨天动身前,我特地把环环从幼儿园带出来,到天津馆子去吃了一顿水饺。环环爱
吃水饺。可是昨天,环环显得闷闷不乐,不大动嘴了。我问:“怎么不高兴啦?”她回
答:“爸爸什么时候回家呢?环环要爸爸回家去。”我说:“爸爸报社里忙呀!”她说:
“妈妈对我讲了,你骗人。你不想要妈妈了,是吗?”我的心多沉啊!我仿佛见到了另
一个环环。现在,这个环环叫憾憾了。我难道还要制造一个憾憾?不过,这样的生活怎
么能过到头呢?环环可怜地缠着我:“爸爸,不要和妈妈分开。我要爸爸,也要妈妈。”
我答应了。环环高兴地在我面颊上亲了又亲。现在,我又感到了这样的亲吻。
“不过,我和她已经又有了一个女孩。我很爱这个孩子。”我终于又作了这样的补
充。
“那么你找孙悦干什么?”吴春硬邦邦地问,“求她宽恕?要与她破镜重圆?”
“破镜重圆?不。我只想让她了解我的现状,求她让我看看孩子。”我略微思索了
一下,回答说。事实上,当然不这么简单。我想找回自己。我觉得只有在孙悦身上我才
能看到过去的自己。如果能够破镜重圆,我会多么珍惜这一面镜子啊!可惜,这不可能。
这可能吗?
“孙悦现在还是一个人?”我胆怯地问,看看何荆夫。
何荆夫的眉毛耸了耸,还没来得及开口,被吴春抢过了话头:“现在还是一个人,
不久就是两个人了。”
“噢?新找的对象是谁?”我问,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你不用问了吧!反正这个人比你好。所以。你看你还有打搅孙悦的必要吗?”
吴春又抢着说。
我沉默。必要?什么是必要呢?也许我到这里来,想到这里来,都没有必要。不管
怎样,我现在是有家室的人,我没有权利也没有必要让孙悦知道我现在对她的感情。可
是,我强烈地希望见到她,向她倾诉。知道她即将结婚,我的希望反而更强烈了。我要
永远、永远失去她了。永远、永远……
吴春站起来,走到我身边,用手臂勾住我的脖子:
“老赵,我完全可以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是,我们都应该为别人想想。我邀请你
到我们乡下去玩几天。那里有山有水,有鱼有虾。还有我这个老同学的友情。今天晚上
就随我走,噢?”
许恒忠也说:“这倒是个很好的建议,老赵,去玩玩吧!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我艰难地点点头:“我走!”但是,我不愿意到吴春那里去,我到D地去。让过去
的一切统统埋葬到土里去吧!从今以后,我一个老同学也不见,也不想。
“不!”一直没有说话的何荆夫突然说话了。他站起来对吴春说:“你的车票已经
买好,就不要耽误了。老赵,我把他留下啦!”他又把脸转向我:“咱们应该好好谈谈
啊!这么多年不见,又是在这种时刻相见!”
吴春和许恒忠都不再说话。我留下了。我不知道何荆夫为什么要把我留下,但我还
是想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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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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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荆夫:我的心一刻也不曾平静。
现在,房间里只剩下我和赵振环两个人了。我想应该先招呼他吃晚饭。可是他说他
不想吃,无论如何也不想吃,我也不想吃。还有点苏打饼干,我把它拿出来,沏上两杯
热茶。
“吃点吧!”我把饼干盒推到他面前。
他摇摇头向我伸出手说:“有烟吗?想抽一支烟。”
我把手向他背后的门上指了指,让他看那里挂着的一个纸牌子:“本人已戒烟,恕
不以烟待客。”这是我从医院里出来后写的。我对憾憾说:“叔叔从今以后不抽烟了!”
憾憾高兴地凑近我的耳朵小声说:“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妈妈喜欢你的旱烟袋,常常拿
出来看。她以为我睡着了,我却是装睡呢!”这块牌子挂上去的时候,憾憾也在,她说,
她一定告诉妈妈……
“我也戒了多少次了。可是一到心里不痛快的时候还是想抽。”赵振环看着牌子,
无可奈何地苦笑着说。
“还是戒了吧!我看你的身体也不好。”我劝他。
“是呀,是要戒的。你就戒得这么彻底,一支存货也没有了吗?”他又一次向我伸
出手。
“没有。我是吸旱烟的。”我说。
“旱烟也行。给我吸一袋。”他的手还伸着。
“可是旱烟袋……”我不想说了。
“也烧了?这又何必!”他惋惜地说。
“不是烧了,是由别人收管起来了。”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我不想把事情说明,
可是又想让他明白一点。
“是女朋友吗?”他缩回手,问我。
“……”我怔了一会儿,怎么回答呢?
“是吧?”他又追问了一句。
“是小朋友,憾憾。”我想,还是这样回答好。
“憾憾?”他的嘴角边的肌肉牵动了一下,既像哭又像笑,这把他端正的面容破坏
了。他真是老多了。我简直不能想象,这就是当年和美丽的孙悦坐在一辆三轮车上的赵
振环。
“是憾憾。就是你和孙悦的女儿。她有时到我这里来玩。是个很可爱的孩子。”我
竭力平静地说。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憾憾长得像孙悦,是吗?”
“基本上像孙悦,也有些地方像你。”
“是吗?憾憾和你谈起过我吗?她对我的印象很坏吧!”
“憾憾根本不愿意和别人谈起自己的爸爸。”我的回答几乎是粗鲁的。这个题目太
叫人心烦意乱了。这么多天,我和憾憾之间建立起来的不同寻常的友情也使我更加烦恼。
在心里,我已把自己当作她的爸爸了。可是,今天来了她的真爸爸,亲爸爸!我还和他
坐在一起,谈论这样的话题!这叫人多难受阿!可是,我把他留下来,不正是要和他谈
这个题目吗?
从看清站在我面前的是赵振环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一直没有平静过。在我和孙悦
的距离正在缩短,我们的心正在靠近的时候,这个人的到来,会给孙悦、也就是给我带
来什么呢?“不能让孙悦看见他!”这就是我在脑子里形成的第一个反应。是我首先抬
步拥着他离开孙悦家门口的。可是现在却又是我把他留了下来。
他一直审慎地观察我和我的房间。我想缓和一些气氛,就问他:“不认识了,这么
看着我?”
“又熟悉又陌生。”他回答,不自觉地抚抚自己的白头发。他老得这么厉害。
“这话说得很辩证。对你,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我笑笑说。
“还是单身汉?”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床上。
“恐怕要组织一个独身主义者协会了。自任主席。”
“应该成个家。”
“应该的事情很多,可不一定都能做成。有很多必然的因素,又有很多偶然的因
素……”我无法对他袒露心中的一切。我把他的到来当作偶然的因素。
他似乎领悟了什么,不再把问题继续谈下去,却又向我伸出手:“到哪里去讨两支
烟来抽抽吧!这里住的同志有抽烟的吧?”他的嘴角又牵动了一下,现出了既像哭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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