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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啊,人!

_10 戴厚英(当代)
  行!不能马虎,一个一个地拜!”
    没办法,我只好一个一个地拜。拜完了姑姑,拜哥哥。拜
  完了哥哥,拜姐姐。我有四个姐姐。最小的姐姐比我大一岁,
  平时总和我抢东西吃。今天,也得给她磕头。可是,一看见她
  得意的样子,我就不想磕了,反而刮了刮自己的脸皮,说她不
  知羞。她“哇”的一声哭了。父亲又责备我了:“小悦,就你不
  听话,给小姐姐补一个头!”我补了一个“头”,流着眼泪跪下
  去,站起来的时候,就放声地哭了。
    从那以后,我怕磕头。好在后来解放了,磕头的礼也免掉
  了。可是他总是变着法儿叫我下跪,祷告。我只能跟着他这
  样做。
    我感到闷热难受。他不许我脱衣服,说是要伤风的。我
  几次要开窗通风,也都被他阻止了。今天,我实在忍不住了,
  就走到窗前,把脸贴在有点阴凉的玻璃上,朝大街上看。
    “街上扔下了那么多东西!他们究竟扔下了什么呢?你!
  我们去看看吧!”我对他说。我一直称他为“你”。
    “不行!”他断然地说。
    我转动了一下眼珠,想出了一个主意,调皮地朝他笑着
  说:“你!你看那里,好像是一件闪光的皮袄,过去花钱也买不
  到的。你不是说要爱惜东西吗?我去拾来给你穿吧!”
    “是吗?”他不由得把脸凑了过来。“是一件皮袄。天还是
  要冷的,这些疯子!好,你去拾来,顺便再拣点别的,我们来研
  究研究。快去快回,不要与任何人接触。”
    “好咧!”我欢快地答应一声,拎了两只他递过来的特大旅
  行包跑了出去。
    外面又亮又热,我想脱掉衣服好好地玩玩。可是他的脸
  正贴在玻璃上朝我看着。我不敢放肆,就顺手抢着身边的东
  西,不一会儿,就拖着满满两个大包回来了。门依然关得死死
  的。
    我和他一样一样地检点拾来的东西:各种尺寸的帽子
  ——可以给自己戴,也可以给别人戴。各种材料做的拐杖
  ——可以拄着爬高,也可以用来打人。皮袄。大褂。外套。
  睡袋。披风。这里天冷,人们这类衣服最多。木鱼。本本。
  窝窝头。麦乳精。窄腰小皮鞋。有色眼镜……
    我掏一件外套的口袋,触到一个硬如核桃的东西。拿出
  来一看,吓了我一大跳。竟是一颗人心!我叫道:“心!你!
  一颗心!”
    他也吓了一跳,忙从我手里接过那东西,仔细观察了一
  会,笑着对我说:“胆子真小!没看见是一颗死心?已经枯萎
  变色了!”
    我并不因为心是死的而减少恐惧。我想弄清楚这是谁的
  心,以及我得到这颗心预示着什么。我翻来覆去地研究那一
  件外套。突然,我的手像触了电似地缩了回来,丢掉了那件外
  套。因为我认出这是何荆夫的外套,那年他到我们家里来找
  我的时候,穿的就是这件外套。
    “这是何荆夫的外套,何荆夫的心!”我对他说,心里十分
  难受。
    他接过那件外套仔细看看,脸色也变了。“是何荆夫的。”
  他点点头说。他知道我对何荆夫的感情。
    我还记得,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的晚上,何荆夫问到我
  家里,要见我。可是他不肯,说何荆夫是妖怪,要把我吃掉。
  他把我推到里边一间屋里藏起来,说我不在家,即使在家也不
  会愿意见他。我从门缝里往外看,只见何荆夫的眼里流露出
  极度的失望和悲哀,他大声地对着那道把我们隔开的墙说:
  “孙悦,你真的不想见我吗?那么,肯接受我的一件礼物吗?”
  我正想答应,听见门上重重地响了两声,这是不许我开口的暗
  号,我便不敢吭声。他操起一根拐杖吓唬何荆夫:“你还不出
  去吗?我这一杖下去能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何荆夫被赶跑
  了,我没有去帮助他,一直觉得对不起他。想到这些,我问:
    “你!当时何荆夫要送给我的是什么礼物呢?”
    他迟疑了一下对我说:“就是这颗心。不过当时是活的。
  在门外,他把这颗心硬塞到我手里,我顺手又把它装进他的外
  套里了。现在不知道他在哪里,这件外套又怎么会扔到这里
  来。”
    “何荆夫肯定死了!这颗心也死了!都是我的罪过!”我
  捧着这颗心,一边哭泣,一边对自己说。
    我的眼泪滴在那颗心上。我感到它在我手里蠕动了一
  下,心里也像触电似的震颤起来。我连忙注意看这颗心。奇
  怪,刚刚还是枯萎发黑的,现在却晶莹透亮了。我的心剧烈地
  跳动起来,好像要从喉咙口冲出来,与手里的那颗心相融合。
  我惊恐地“啊!”了一声。
    他听见我叫,看着我。我把手伸到他面前。他的脸一下
  子失去了血色,黄得透亮了。他叫喊:
    “孙悦!快!把它扔到窗外去!说不定就是这颗心带来
  的传染病。现在它要来害我们了。它恨我们呀!”
    我对他的话已经不大要听了。我仍然捧着那颗心愣在那
  里。突然,它一闪一闪,像发报机一样发出了信息,只有我能
  听懂的信息:“不,我不恨你们。我谁也不恨。孙悦,吞下我
  吧!我本来属于你。”
    我把心凑近嘴唇。他见了,发疯一样冲过来要抢那颗心。
  可是晚了!它一下子跳进了我的嘴巴,我把它咽了下去。
    “孙悦得了传染病!”他一声惊叫,同时伸手抓我。
    我的力气突然大了起来,轻轻一摆手,就挣脱了他。我朝
  自己房间走去,找到一把切水果的小刀,不锈钢的。我轻轻地
  划开自己的胸膛……
    “孙悦得了传染病!”他叫得更响了。我看他才是病人,神
  经错乱。我检查自己的心,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掏出自己的心,仔细看看,心尖上有一处缺损了,又蒙
  上了不少灰尘。我把它在水笼头下冲了冲,干净了。“缺损的
  怎么办呢?”我问。“放进来,它会自然长好的。”何荆夫的心
  说。我把心又放进了胸膛。没有留下任何伤痕。我嘻嘻笑着
  对他说:“你看,我不是好好的?来,我也把你的心洗洗吧!”我
  把水果刀对着他。
    他的眼都吓直了:“怎么,你要叫人家都知道,我是没有心
  的吗?你一点情义都不讲了?”
    我大吃一惊:“你的心呢?”
    “那天何荆夫的心血淋淋的,叫我好难受,当天晚上,我呕
  了一阵,呕出了半块心。”他嘟嚷着说。
    “那还有一半呢?”我可怜起他来。
    “还有一半,我那一次泻肚子泻出来了。”他的声音低得听
  不见。
    “那又为什么呢?”我问。
    “我吃得太多、太杂了。”他回答我,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
  这么多年,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这种神色。我更可怜他了:
    “你不觉得那个地方空虚吗?”
    “不,一点也不空虚,我装进了别的东西。不信你摸摸,实
  实在在的。”
    我用手摸摸:实实在在,硬硬绷绷。啊,原来这么些年来
  我跟从一个没有心的人!我怎么会和他共同生活的呢?
    “好了!我们该分手了!我不能与一个没有心的人在一
  起。要么,我把何荆夫的心吐给你?”我对他说。
    “你疯了!我会要他的心?”
    可是,刚刚叫了这一句,他就像被魔法镇住了一样,睁大
  眼睛看着我,嘴也张得大大的,上嘴唇碰到了鼻梁。好像我身
  上发生了什么奇迹。我走到穿衣镜前去照照。啊!我的容貌
  变了。鬓边的白发不见了,眼角的皱纹消失了,青春重又回到
  了我身上。更为奇特的是,我的心口闪闪发光,像佩戴了一枚
  光芒四射的徽章。这是由于我吞下那颗心吗?
    我也惊呆了。
    “孙悦得了传染病!”他如梦方醒似的,大叫了一声。我连
  忙捂住自己的头发,怕人家看见了,说我是染的。
    “孙悦得了传染病!”这一声是谁叫的?好像是个女人。
  我连忙捡起一块面纱,罩住自己的脸,怕人家看见了,以为我
  施了脂粉。
    “孙悦得了传染病!”“孙悦得了传染病!”各种各样的声音
  一起叫起来,而且伴随着脚步声。我吓得用手捂住胸口那发
  亮的地方。
    人们围在窗口,像我们小时候看疯子一样地看着我。讥
  讽混杂着怜悯,恐吓配合着防范。
    他向众人诉说着我发病的经过,好像只用了一句话,可惜
  我听不懂。
    “祸根就是她吞下去的那颗心,把它挖出来!”他突然把手
  指向我,恶狠狠地说。
    人们从窗口、门缝里挤进来,都是健康的人。他们一起
  叫:“挖出来!把那颗心挖出来!”“可以作徽章呢!”“我要徽
  章!”“我要!”
    一把削水果的不锈钢刀向我胸前刺来。就是我刚才用的
  那把刀吗?我本能地向旁边一跳,躲了过去。我向上一跃,顶
  穿房顶,冲出了房屋,站在房顶上。有人追上来。有人要掀房
  顶。
    我命令自己:“起飞!”同时用双脚一蹬房顶,飞了起来。
  我是会飞的。从剑侠小说里学会的飞行术。可是今天飞得太
  低。各种各样的建筑物老碰着我的脚。绕来绕去,速度又太
  慢。
    累,累极了。越来越往下降,脚底板擦着地皮了。我沮丧
  地想:“完了。只能让他们挖去这颗心了。”但是我立即明白过
  来:“这只是一场梦。在梦里人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于是我
  给自己下命令:“往高处飞!越过一切障碍,飞到九天之上!”
  可是不行,我拼命用脚蹬地,还是飞不高。
    我准备束手待缚了。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XXX,孙
  悦来了!”
    我心里一喜,两脚腾空,轻快地飞起来了。胸前那一块地
  方更加闪亮。我想,我将变成一颗小小的卫星,在这辽阔的宇
  宙里邀游一阵。有一天,我也会像何荆夫在长城上看见的那
  颗流星一样,陨落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宇宙将永远辽阔,大地
  也将永远静谧……
醒来的时候,我努力思考两个问题:一,“他”是谁?是许恒忠?赵振环?奚流?
吴春?……我数遍了所有认识的人,都不像。因为无论如何,我想不出他的年龄、性别、
相貌和职业。真怪呀!二,这个梦预示着什么?我与何荆夫是结合好呢,还是不结合好?
从梦的结局看,好像是结合的。但是,按我爷爷释梦的方法,梦与现实正好相反。如,
梦见生是死,梦见死是生。那么,梦见合,自然是分了。
梦里没有出汗,现在倒出汗了。
“妈妈,我做了一个梦。”憾憾朝我身边靠过来,声音很愉快,“何叔叔出院了!
何叔叔到我家里来了!”
又是这样的梦!我闭着眼装睡,不去和憾憾说话。她也爱缠着我释梦。可是有些梦
还是不释好。
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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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家:同学不尽同路,殊途未必同归。
    小序:X年X月X日,原C城大学中文系五九、六0届毕业生
  何荆夫、孙悦、许恒忠、吴春、李洁、苏秀珍以及号称“小说
  家”的我,在C城大学教工宿舍三幢一0二室孙悦的家里相
  聚。这是一次历史性的会见,值得大书特书。每个人都是典
  型。每个人的经历都可以写一部长篇小说。可是,中国像他
  们这样的人,少说也有几亿。倘使都要把自己的经历见闻写
  成小说,再办一万个出版社也不够。而且当代的读者要用去
  多少时间!后代的历史学家又会增加多少麻烦!文艺讲究概
  括,历史崇尚简约。所以,大家公推我对此次会见作一次综合
  性的报道。报道要求:恪守写真实的原则;充分发挥小说家的
  描述专长;体例应求新颖,文笔务必酣畅;文贵有“我”,褒贬随
  意,但务须公正直率,严禁春秋笔法。
    笔者号称小说家,实则是不生蛋的母鸡。四十大几的人
  了,小说只发表了一篇。幸者“发”逢其时,一举成名,加入了
  作家协会,小说家之名由是得之。故,作家与否,不在于“作”
  与不“作”,“作”得如何,而在于是否有机会入“会”即入“家”
  也。此题外之话,当即带住。
    笔者自知心愚笔拙,但同学之情义难却。水平有限,错误
  在所难免。文责自负,不求诸兄包涵。是为序。
                 “小说家”章立早X月X日
上午九点开始,同学们都陆陆续续来到孙悦家里。几个女同学先来,早把饭菜做好。
所以十点半钟一过,大家就在饭桌上就座了。
孙悦的房间不算小,十四点二平方米。内中摆了一张双人床,一张写字台,一张吃
饭桌,一个五斗橱,一个书橱。平时只有母女二人,一点也不觉得拥挤。可是今天不行
了。凳子不够坐,床上也坐了几个,人靠着人。小小的吃饭桌哪里够用?写字台也拼在
一起了。有人建议把五斗橱暂时搬出去,腾个地方。可是孙悦不肯。橱上放着一个青瓷
细颈花瓶,插了鲜艳的鲜花,这是她特地为这次聚会布置的。橱搬出去,鲜花放在哪里?
没有了花,这次聚会的诗意也就削弱了几分。许恒忠听了,连忙表示赞成,他说:“是
不可无花呀!我们这次聚会实在难得。虽然我们大部分在C城工作,可是平时各有各的
摊子,见面机会极少。何况这一次还有吴春、苏秀珍和李洁这几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呢!
再说,咱们这些穷酸秀才也只配在这里‘挤挤一堂’,磕磕碰碰。等哪位升迁的时候,
咱们再到他的客厅里去吧!”许恒忠话刚落音,苏秀珍连连摆手:“你们要是愿意,都
到我家里去!我们的客厅不大,接待你们还行!摆设,也不比你们大城市里土气。什么
时候去?通知我一声,我和我们的蔡书记亲自去接你们。”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这个苏女士总喜欢咋咋呼呼,虚张声势。她明知我们谁也不可能专程去她那里,还是要
作出个诚意邀请的姿态。其实是为了炫耀她的阔气和神气,激激我们这些穷酸秀才。今
天席上的几位女同学,就数她打扮得光鲜:烫着新式的卷发,擦着雪花膏,洒着香水。
似乎唯恐我们忘了她的雅号——“八里香”。这雅号大概是我起的,只在男同学中流传。
含义有二:其一,她爱涂抹,叫人老远就闻到她身上的香气;其二,她右颊上有一块疤,
脸上擦粉,“疤里”也香。我知道,起这样的绰号有些缺德。但是今天见了这位女士,
对这雅号我还有点自我欣赏呢!再看她那身打扮!西装上衣把肥胖的身子裹得紧紧的,
动弹一下扣子都会弹掉的吧?她把臃肿膨胀当作曲线了。裤子的料子我不认识,准是新
产品,裤缝挺得可当刀子削水果。半高跟的皮鞋支撑得了一百五十斤吗?她每走一步,
我都担心她会摔倒。越打扮越丑。可是人家现在是某县县委副书记的夫人,外贸局的副
局长。身份又显又贵,职务又闹又美。
按下苏秀珍不表,且说吴春。吴春是和何荆夫一起来的,他就住在何荆夫的宿舍里。
他一到,就把鞋子一脱上床坐了。菜一端上来,他就拿起筷子夹一块肥肉塞到嘴里。所
以,还没开饭,他的嘴已经油乎乎的了。他听了苏秀珍的话,放下筷子,对苏秀珍说:
“小苏,远水不解近渴,咱们还是只顾眼前吧!”他把脸转向大家:“酒家在乡下蹲得
闷气,想出来散散心,不料老同学们热烈响应,叫我十分感动。昨夜,我和老何谈了一
夜,想送给大家一个见面礼。结果胡乱凑成散曲一首……”
许恒忠一听乐得叫道:“好哇,吴春!你本来就是著名的‘闺阁诗人’么!”
“闺阁诗人”四个字把大家引笑了,连李洁都笑得前俯后仰。一个个一边笑,一边
指着吴春叫“大姑娘”,“大姑娘”。孙悦笑道:“你们尽量出洋相吧,幸亏我们憾憾
在学校里吃午饭。人家是老猫不在家,小猫上篱笆。我们倒好,小猫不在家,老猫乱哇
哇。”
何荆夫推推吴春的肩头说:“别管她老猫小猫的,把你的散曲拿出来吧。”
吴春点点头,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折叠的纸片,慢慢地打开,交给孙悦说:
“发挥一下你的艺术天才吧!”孙悦接过纸片从头看了一遍,笑着说:“哎哟,这个大
姑娘!这是什么鬼散曲?我不念,别折了我的嗓子,砸了我的牌子。”
几位男同学一听,一齐来抢着念。不料吴春早把纸抓在自己手里,叫嚷道:“你们
不要见荣誉就抢,见困难就让。俺自己念!俺自己念!”他是浙江人,一口南方官话,
把个“俺”字念得怪里怪气,又引起大家的哄笑。他等大家的笑声停了,竭力装成一本
正经的样子,摹拟着我们大家熟悉的教元曲的老师的姿态,用手抓抓头皮,闭上眼睛,
轻轻晃动着脑袋,说道:“听了——”
同学们都强忍住笑。只听他一字一板、拖腔拖调地吟唱道:
“说你我曾同窗?甚荒唐!那一个头戴乌纱俏模样,这一个监牢里养得须发长。她
的夫务农,你女士经商。我曾经骑马扛枪,他也曾引车卖浆。是什么高等学府,能培养
这千行百业的状元郎?休提同窗,体提同窗。仔细地剔除鬓边霜,小心儿养育儿女行。
且将这大肉尽吃,美酒尽尝,莫辜负人生一场。快动手呀么兄弟,快动手呀么姐妹,今
日一别,啥年月才能重聚一堂?”
吴春吟读开头几句的时候,大家听一句、笑一句,同时指着同伴们说:“说你!”
“说你了!”可是听到后来,都不笑了。吟读到“仔细地剔除鬓边霜,小心儿养育儿女
行”的时候,吴春的嗓音哽咽,连咳了数声,两位多愁善感的女士抹起眼泪来。吴春吟
读完了,大家还沉浸在感伤的情绪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说话。吴春连喝了两
杯酒,眼睛仍然半睁半闭。
许恒忠觉得气闷,叫了一声:“吴春!”吴春忙把耳朵转向他。“吴春,你这散曲
什么牌子,什么题呀?”吴春睁开眼睛看看大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正像我们的
生活,限不了牌子也限不了题。二十年前,有谁能想到,我们走过的生活道路会是如此
的不同呢?我们每个人都能把自己的道路竖个牌子出个题吗?就说我吧,欢欢喜喜报名
到了西藏,满以为去为藏胞培养下一代的,谁知却到边境界上做了一名武工人员。骑马
扛枪,出生入死,一干就是十年。枪子儿有眼,没有打死我。我倒爱上了那个地方。可
是身体垮了,不得不回到家乡过着半休养的生活。”
一位同学问:“听说你的小日子过得很不错?”
“不错!”吴春把大腿一拍,又恢复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要不要我给你们讲讲
我的罗曼蒂克?”
真够浪漫的。吴春从西藏病退回来的时候还是光棍一条,而他的寡妇母亲已经去世。
原单位的领导想到他回乡以后生活困难,给他开了一封特殊介绍信:“今有吴春同志回
乡病休,请尽量安排轻便工作,并协助解决婚姻问题……”吴春老老实实地把这封介绍
信交给家乡的公社党委。一切如愿以偿:他被安排在公社做文书工作,愿干就干,不愿
干就在家里休养。另外,公社一位妇女干部帮助他在一个星期内建立了一个家庭。
“一个星期!”所有的同学都表示惊讶。孙悦简直不相信。她一再问何荆夫:“是
真的?老何!”何荆夫对她笑笑,然后点点头。她还想向他说什么,但看到他在注视着
自己,便把目光转向别处,不说了。我觉得今天他们的情状是叫人高兴的。
“乖乖!真有你的,大姑娘!怎么样,老婆特别漂亮,一见钟情了吧?”苏秀珍问。
表情比语调更夸张。
吴春哈哈大笑:“小苏,我已经不是什么知识分子,不懂得什么钟情不钟情。这一
辈子除了我的母亲,我没爱上过谁,也没被谁爱过。我需要有人照顾我的生活,我的不
利条件是身体垮了,我的有利条件是在边疆存起了几个钱,而且工资也不算低。这一切
没见面就说得一清二楚。她也是冲着这样的条件来的。她的家庭经济困难,兄弟姐妹多,
嫁给我这么个有点钱的‘独苗’不是正好吗?至于感情,我只知道我看着她还顺眼,她
看见我也不讨厌。这就成了。还有什么需要多谈的?不是一见钟情也可以说是一见定终
身。”
各人体味着吴春的话,没有人笑。
“你们合得来?”孙悦担心地问。
“有什么合不来的?她是公社卫生院护士,白天上班,晚上回来。她忙她的家务,
我喝我的酒。她不许我喝酒,说我这身体一喝酒就送命。我才不怕,枪子儿都没把我消
灭,还怕酒吗?我对她说:‘就是床面前放好了棺材,明天就送殡,老子今天还是要喝
酒!你就别管了吧!’她也就不再管我。这不,我也没让酒精杀死。当然,我们不像你
们知识分子,两口子常常坐在花前月下,谈论什么爱情。不过,我已经很满足。我想,
我吴春能给这个世界留下一儿一女,也算是不虚度此生了。”
孙悦叹口气说:“现在你的身体还可以吗?要是行,要求归队吧!”
吴春连忙摆手笑着说:“归队?我的队在哪里?大学里学的那点东西早就忘得精光。
我还是老老实实在乡下呆着吧,何必扛着空招牌,占个实位置呢?对国家不利,自己心
里也不安。在乡下,只要不去得罪那些地头蛇,倒也清闲自在。问了,就来看看你
们……”他把脸一抹,不说下去了。
我接着他的话说:“真的,要说归队,我们在座的学非所用的还真不少。不过要归
队也真难呀,各有各的具体情况。”我自己算不算学以致用了呢?大学一毕业,就分配
在文化局当秘书。起草报告、审查节目、写会议简报……忙得不可开交。不是瞎吹,我
比局长还忙。有时候,我这样设想:要是我和局长调个位置,嘿!我一定轻松得多,而
我们的局长也一定会一筹莫展。当然,这是乱想,我们局长三八年就参加革命,而我到
四0年才生下来。我曾经写过一个短篇小说,题目叫(谁是局长?),可是读者只有我
一个人,我不敢拿出去。我怕被说成影射攻击领导,弄得不好,还会戴上“野心家”的
帽子。而我知道自己是毫无野心的。我的行动准则是:只要有两个人一起工作,我就服
从那个人的领导。可是天下的能人多得很,为什么用人一定要唯“资”、唯亲,而不唯
贤、唯能呢?
苏秀珍突然把筷子往我脸上一指,打断了我的思绪:“小说家,你这句话说得还在
理。我们中国人就喜欢一窝蜂,说知识分子归队,就都要求归队。我就不凑这个热闹,
革命工作需要嘛!”
这个苏秀珍,多会唱高调。她当然不想归队,因为她对文学从来就没有什么兴趣。
对她来说,她现在的地位是任何“家”都不如的。
苏秀珍的家庭出身很不错。可就是不爱学习。在班里,她是学习最差的一个,精力
都花在打扮上了。毕业分配时,本来要把她分到部队工作,她哭着闹着不肯去,说是受
不了“铁的纪律”。她要求回山东老家,说是她的未婚夫在那里。半路里杀出个“未婚
夫”,真叫人惊奇。原来就在上学期回家过春节的时候,认识了她那个县的宣传部长,
并且“一见钟情”了。她的要求被批准。她一到家乡就结了婚,在县委宣传部当了一名
特殊的“干事”,不久就入了党。她都十分及时地向我们这些老同学报道了她的这些开
心事。
“文化大革命”期间,她到C城来过几次,都来找过我。因为我始终没有“靠边
站”。局长没有不需要秘书的时候。每一次,她都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我曾开玩
笑地对她说过:“你呀,是人物!早晚我要以你为主角写一篇小说。”她高兴地叫起来:
“是吗?我是一个人物?你写,我支持。可别忘了三突出啊!”难怪,我这个人不会坦
率地把意见告诉人家,苏秀珍不知道我看中了她什么。今年春天,我心血来潮,真想动
手写了。题目很别致:(我说,你真是个人物!)可是文艺界开展了歌颂和暴露的讨论,
我搁笔了。我知道,我暴露的只是县一级的小局长,不会出什么问题;但是,卷进什么
思潮总不安全,我还是小心一点好。我是一个没有勇气的人,所以我也是个没有出息的
人。今天,我倒可以假公济私一下,借此机会,把这个苏秀珍留给我的印象统统写出来,
让同学们看一看,也算我完成了一件宿愿。这也算是理想的“虚拟的实现”吧!老同学
们了解我,他们不会抓我的辫子的。
苏秀珍第一次来C城,是一九七一年。她找到我,要我给她弄戏票看戏。她对我说:
“运动开始的时候,我们老头子靠了边,我也跟着倒霉。现在好了,老头子解放了,到
县委宣传部当副部长。部长是个造反派,我中学的同学,和我是好朋友。我到一个中学
去了,当政工组组长。这次是来外调的。权不大,但可以到处走走,很舒服。”我看着
她,倒确实是一副满舒服的样子。人已开始发胖。穿着也很讲究。我告诉她,孙悦离婚
了,很痛苦,要她去看看孙悦。她听了把巴掌一拍说:
“我一点也不势利!一来C城就去看她了。这个孙悦,咋搞得那么穷酸啊!而且一
点也不社会!”
“不社会”这个词儿把我弄懵了,我问她什么意思。她把嘴一撇:“装相!你会不
懂?跟着社会走湃!小章,跟你掏句心里话吧,下面已经烂了!烂透了!不跟着走只有
吃亏。我不管,人家捞我也捞。你到我家里去看看,啥没有?哪像孙悦,还死守着她的
原则不放哩!我好心好意给她介绍在C城的两位朋友,她连饭都不留!”
“那你是很社会的了!”我这样刺了她一句。我当面说出这样的话已经够尖锐的了。
可是她仍然误会了我的意思,高兴地说:“练出来了!我们老头子没本事,有本事早就
安排上好位置了。也用不着我这个女人到处跑了。不过话说回来,现在谁不靠老婆出头
露面拉关系?”
这个苏秀珍,身上散发出一种什么味儿啊!她还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吗?
她走后,我这样想。
苏秀珍第二次来C城,是一九七五年秋天。她已经是县教育局副局长了。她叫自己
的丈夫为“我们部长”。我问她那个“造反派部长”呢,她鄙夷地说:“下去了。这小
子不是玩意儿,当时批我们老头子批得好苦!好,乱搞女人,被人家当场抓住,到干校
劳动去了。不过看样子,还会给他个小官当当,新干部嘛!”我问她:“还要我弄戏票
吗?”她连忙摆手:“不要不要。天天有人送戏票、请吃饭,累也累死了。”我问:
“都是下放知青的家长请你吧?”她回答:“那当然。不是他们还有谁?”
“你还是谨慎一点好,吃一顿饭就等于在自己的脖子上套上一根绳索,说不定哪天
要算帐的2”我劝她。
“我的老同学咧!你当我是傻瓜?我心里有数。反正后门大家开,不是我一个。我
既不拉后,也不靠前。顺着大流往前走。一看见前面有人撞墙,咱就立即往后转。保证
当不了典型。我抓过运动,都是抓典型么!”
我对她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她也算有了一技之长了。这一技还是有用的。我这个
须眉男子,自愧不如这个“娥眉”。
“四人帮”粉碎以后,我想到过苏秀珍,猜度过她的处境。各种情况都想到了,没
想到她会这么快就更加威风地出现在我面前
“好了!‘四人帮’垮了!那帮混小子都下去了!我们老头子当了县委副书记。我
调到外贸局当局长了。以后要皮鞋找我,我们有工厂专门生产出口皮鞋!”
这就是她的“革命需要”,她还要归个什么队呢?
“你女士经商么!”吴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对!而且刚刚从内贸转到外贸,生意越做越兴旺了!”我接了一句。她已经是一
个道道地地的商人。她身上的知识分子气味已经完全没有了。
苏秀珍的筷子又一次点到我的额头:“你少刻薄,黑笔杆子!你当我不知道你的老
底?当秘书的没有一个好东西!”
我真想再给她几句,可是一下子想不起词儿来,只能气愤地把她的筷子拨了过去。
孙悦见我们两人都有点恼了,就出来劝解道:“何必呢?大家都是难得碰面的。”
这时候,我想起了我应该这样说:“笔杆子不如秤杆子。秤杆子永远金黄,不会变
黑!”可是还没等我开口,苏秀珍又开腔了:“是嘛!都是老同学。我大老远地来看望
你们……”
这一下,我的思想突然敏锐起来。我连忙插嘴说:“你是来拔牙的!还想来看看女
人是不是都穿了旗袍?机关是不是每周都开跳舞会!”
几个同学笑了起来。苏秀珍第三次对我举起筷子。我准备针锋相对了。幸亏何荆夫
用筷子把它挡了回去。他笑着对苏秀珍说:“好了,小苏!对于生活的道路,我们在这
里只可能互相了解而不可能互相影响,更不能互相干涉。你的主角已经唱够了,让别的
同学谈谈吧!”
吴春马上赞同说:“这里还有一个和我一样的乡下人呢!小李,你这个大学生和农
民结婚,怎么没给你登报呢?”
小李叫李洁。大学毕业以后积极报名到农村去当乡村女教师,弄得男朋友也跟她吹
了。一九六四年,我们在她所在的那个省的省报上看到过有关她的报道,她成了模范教
师,深受农民的欢迎。可是这些年来,再也得不到她的消息了。这一次真凑巧,她来C
城参加一次中学语文教材会议,我们才知道,她已经与一个不识字的农民结了婚。当然
不会给她登报,因为那时她已经是“黑标兵”了。
李洁向来不爱说话。在学校时,谁也不注意她。直到她坚决要求到农村去的时候,
人们才发现她,大吃一惊。她居然会跑到主席台上,紧紧抱着话筒,再三再四地重复一
句话:“我要求到农村,当乡村女教师!”她的男朋友是C城另一个大学的毕业生。他
给我们系的领导写信要求照顾,把李洁留在C城。领导找她谈话,她还是那句话:“我
要求到农村,当乡村女教师。我们是约好的,他变了。我不变。”她长得清秀干练,穿
着整齐朴素,一看就是个为人师表的。她见同学们听了吴春的话都注意到她,有点不安,
不住地用手去梳拢齐耳的短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趁这当儿,苏秀珍忍不住嘀咕
了一句:“小李也是打错了主意。”孙悦不满地拉拉她的衣襟,她才没有说下去。不料
苏秀珍的话打开了李洁的言路。她坦率、文静地望着大家说:“我没有打错主意。我是
农民的女儿。我读书就是要为农民服务。我知道农民的孩子上学有多艰难,能为他们做
一点事,我也是高兴的。我一直走在这条路上,没有动摇过。我对自己是满意的。”
“为农民服务也用不着嫁给农民!你和你的丈夫有什么共同语言呢?”又是苏秀珍!
我真讨厌她。她已经知道,李洁为什么作出这样的选择。一九六四年,李洁出了名后,
与她同乡的一个青年军官热烈地追求她。他们确定了恋爱关系。正当他们准备结婚的时
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李洁成了“牛鬼蛇神”。那位未婚夫怕影响自己的前途,
与李清坚决划清了界限。从此,李洁下定决心嫁一个不当官、不识字的农民。可是苏秀
珍好像什么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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