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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夫

_3 李昂(当代)
留待一个人在屋里,林市开始感到害怕。昏暗的灯光下阿罔官侧过身朝墙躺着,了
无动静,房门口阿罔宫原钉钉用来挂绳子的门媚下,有几块被压断后掉落地上的破裂木
板,仍静静的躺在那里。林市原不解阿罔官何以将绳子挂在门媚上,抬头四望,才发现
土埆屋里没有屋梁,除了门楣,竟真是无处挂绳子。
林市离阿罔官一段距离,在床旁蹲下,挥除不去眼前历历清清似有着的形象:七孔
流血,眼睛全往上翻只见眼白,舌头突出一尺多长,紫红肿胀的直挂到胸口。林市摇摇
头,心里同自己说:刚刚才看着阿罔官喝水,她没有死,何况陈江水马上要回来。
可是陈江水始终不曾回转,林市感到时间过去,屋外的风仍继续翻叫旋回,一阵响
过一阵。有一会,林市几乎要断定阿罔官早已死去,她伴着的是阿罔官的死体,从未有
的惊恐攫获住她,肚腹内像极度饥饿般的翻绞起来,纷乱不堪。林市唯一尚有的具体念
头是要起身跑出门外,但手脚发软,只能蹲在地上,以双手环抱住脚,身子抽搐的抖颤
着。
然后林市听到自己的声音,低回嘶沙的在喊;
“阿罔官、阿罔官。”
听着似若在叫魂,林市赶忙往口,屏住气一会再出声,才能顺畅的呼叫。而那声音
在低矮的家内回转,声声都似具有无尽的压力,沉沉的翻压下来。
急切中林市连声呼唤,仿若再迟些阿罔宫即不再回转。有片刻后阿罔官才重重的哼
一声,声音中有着哽咽,接着急促、尖高的细声抽啜起来,并间断的停歇,中间夹着沉
重的呼吸与喘息声。
林市这才活动起来,双手按住地想使力站起,但久蹲后双脚酸软,一个踉跄朝前栽
倒,顺势爬向阿罔官床前,扶在床脚跪着身子,伸手抚住阿罔官的肩,触手是坚硬骨头
的瘦肩,却仍温暖,林市松下一口气,不知怎哇的一声跟着哭泣起来。
当陈江水伙同阿清回来,林市仍不曾查觉的兀自嚎啕哭泣,以致刚进门的阿清慌快
跑到床边,双脚一并下跪,惨叫声“阿母”,呼天抢地的跟着痛哭起来。
陈江水一惊下也赶上前,正值阿罔官听到阿清的声音要翻过身来,陈江水反手一巴
掌打向林市,口中骂道:
“人好好的哭什么。”
林市错愕中方止住哭声,身旁原跪着的阿清回过身,朝她深深的伏身拜下去,清楚
的说:
“你救我阿娘,我给你碰三个头。”
林市愕怔在那里,阿清的头触地,泥土地上传出一声闷重的碰击,阿清直起身子,
林市看到一张因酒而涨红滞肿的脸面,但神色十分清醒,浑浊牵满红丝的眼神朗静,而
且虔诚。林市尚未回过神来,阿清的头再度触地,林市慌乱中弯下原跪的身子,匍伏在
地上,耳边又听到沉沉的碰撞,这声更重更响,惊愕中林市继续伏身在地,不知该如何
的不敢动弹。
感觉到陈江水将她拉起,恍恍惚惚的林市知道自己回得家中,还未有心思去会意那
晚上究竟发生些什么,陈江水已将她按倒在床上,粗暴的扯她的裤子,整个人崩倒似的
压在她身上。
陈江水那般拼了命似的需求使林市惊恐,加上阿罔宫颈上束着草绳的形状历历在眼
前,林市不知哪来的力量开始竭力的反抗。她咬、抓着陈江水,双脚并乱蹋,可是只换
来陈江水更大的兴致,他一面连声干、干的咒骂,一面游戏般的抵挡林市的攻击。
几近乎使尽力气无法挣离陈江水压在上面牢重的身躯,林市停止挣扎,然后一个念
头来到心中,林市大声喊叫:
“我那个来了。”
陈江水止住动作,破口大骂起来,林市看他原即要翻身下来,却仍不甘心的伸手摸
她裤裆,接着一个巴掌打得她眼前一片昏黑,还听得陈江水诅咒:
“干伊娘,臭贱查某,还敢骗我,干……干死你。”
惊吓中林市不敢动弹,也出不了声音,昏沉沉,只看到黑暗中一对眼睛,凶闪闪的
闪着光,耳边听来陈江水混杂沉重的呼吸声,与夹于当中一再重复的低语:
“我干死你,我干死你那臭××,干死你……干死你……”
很长的一段时间,林市感到浑身被震荡得几乎要四分五散,陈江水才止住,也不再
喃喃的咒骂,翻身下来,立即传出鼾呼声的沉沉睡去。
林市躺在黑暗中,有片时根本无法动弹,候稍能回过神来,涌上林市心中和彩指骂
阿罔官与阿吉不清不白的话语。难道阿罔官竟是为这个要偷阿吉伯,甚至到要因此上吊,
林市心里想,如果真是这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林市不解的朝自己摇摇头,努力想了
一会,仍没有结果,而屋外夜里的海风,一阵猛过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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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罔官上吊的消息,在隔天天未亮,即传遍讨海人一向习于早起的陈厝。林市那早
上原还等阿罔官去洗衣服,久等未见阿罔官过来招呼,只有自己收拾待洗的衣物,揽着
木盆与洗衣板到得井边。
水井旁十来个洗衣妇人看到林市,一致止住话,罔市热络的将身旁一堆衣服搬开,
让出一个空位,招呼林市过来,一边就开口问:
“听说杀猪仔陈救了阿罔官,你也在场帮忙?”
林市微略错愕,还是本能的点点头。
“你有看到阿罔官吊着的形状吗?”接问的是春枝,她那几天患风寒,尖高的嗓音
喑哑了些,仍较旁人高锐。
春枝这一问,几个人几乎全停住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来对着林市,窘迫中林市有一
会不知如何开口,还好顾本嬷接话:
“她昨晚怕被吓着了,不要通她。”
“阿罔官没有吊着。”林市突然说,“钉子掉了,伊摔在地上,阿江听了声音才去
救伊。”
几个女人顿时显现失望,罔市还接问:
“伊有没有眼睛凸出来,舌头垂到胸前,七孔流血?”
林市摇摇头。
“怎么会没有。”春枝嘟喃的说。
“啊!有啦。”林市突然才又想起,“伊脸上涨得红红的,像茄子那种颜色。”
几个女人交换奇特的一瞥,林市看着不解,怕自己说错什么,加上从不曾在这许多
人前说话,手竟微些发抖。有片时的沉默,每个人都似极专注在洗衣服,直到顾本嬷干
咳一声,缓缓道:
“有话就说,别假推让又要挟双筷。”
罔市四下飞了个眼风,确定没什么碍眼人在跟前,才吞吞吐吐的咬住话说:
“我也只是听来的,不是我说的,要不雷公会打死……”
罔市这番话显然引起更多兴趣,一时大家纷纷催促。
“我听说,阿罔官根本无存心上吊,只是做个样子吓人,要不,有谁会钉钉子在门
媚上吊,不是憨得像人家的膝盖骨吗?”罔市一口气说,还不忘加道:“这不是我说的,
我也是听来的。”
惊讶中林市不曾多想,脱口道:
“可是伊当时脖子上束一条草绳……”
“这你哪里知道。”春枝打断话,“你会看打什么结?”
林市摇摇头。
“就是嘛,死结怎么能上吊。”
林市张着嘴愣怔住,一旁的顾本嬷拉拉她的衣袖,林市才回过神。
“讲这些没用。”顾本嬷极为俨然。“你和你杀猪仔陈去救阿罔,吊死鬼最难缠,
这回阿罔吊没死,那吊死鬼不会放你们干休。”
所有洗衣妇人听顾本嬷这么说,全屏住气息。
“我怕你杀猪仔陈不信这款事,你回去要阿清准备一份猪脚面线,猪脚要牵红线,
拿到你家烧金,还要放一串鞭炮。听清楚没?”
林市木然的点点头,眼泪由着惊惧汩汩汩流下。顾本嬷一手拍着林市的肩,一面转
过身去说:
“人没死就是万幸,你们还在这里说是非,不怕……”
“我刚就说是听来的,不是我说的。”罔市急急的打断顾本嬷。
“我也是听来的。”春枝接口,“看阿罔那种人,哪会真去死。”
“万一是真的?”顾本嬷说,生气了起来。“如果是你要死,你还分得出绑活结或
死结?”
春枝朝旁呸的重重吐出一口痰,嘴里叨念着,但没出声。
林市低着头,胡乱的搓洗过几件衣服,绞十放在木盆站起身要走,顾本嬷拉住她的
手:
“我讲的你记住了?”
林市眼眶一红点点头。
走离开井边,林市不知悉的突然想到那跳井身亡再显灵的菊娘。有一天,如果我要
死,林市想,我会去跳井,才不至像阿罔官那样吓着人,而且,我不会打什么死结、活
结,我不要她们笑话我。
忧虑着怎样同陈江水或阿清提及猪脚面线,林市低着头缓缓走回家,踏进门槛一抬
头,才看到一屋子沉静的或坐或站的人,匆忙中辨出中间大位上坐着的是陈后庄的父老
来发伯,还有阿清赫然也在场。林市心中一紧,低下头匆忙走入房内。
土埆厝厅与房之间不设房门,只有一道布帘相隔,林市将木盆放在地上,顺势在墙
角蹲下来仔细倾听。有一会才有个持重,听得是来发伯老弱多痰的喉音在说:
“没什么事,我想吊鬼就不用送了,免得惊动四邻。普渡完本来就有几次神明夜访,
多留意就是。”
接着一阵干咳与呸呸的吐痰声音。
“我就替你们做这处理。”那声音继续说:“陈江水、陈阿清,你们有无满意?”
林市听到陈江水的声音应了声是,阿清也回句:全凭做主。接着是搬动物品、拿东
西的声响,一会后线香的香味回满屋里,加上烧纸帛的浓烟味,四处一片烟雾,然后,
鞭炮接连劈劈啪啪震天的响了起来。
林市等人声散尽才从房里出来。八仙桌上一个大竹盘上,放着一对肥大的猪脚,近
黑色足蹄处,果真还以寸来宽的红纸缠上一圈,那猪脚已煮过,腥腥的泛着一层油光。
一旁的几束面线则原封不动,还留有商家卖出来时捆的红线头。
袅袅的线香仍继续散发出一股浓香,在光线不是十分充足的土埆厝里,在接近日午
时,荧荧的几点火头幽微但持久,不断地吐出暗红色的微光,映着墙上悬的太上老君画
像,幽幽忽忽的飘渺深远。
那肥实的猪脚、一束束细密的面线、氤氲的线香,还有一地的鞭炮碎纸,让林市感
到心安。她在八仙桌前站好,虔敬的合起双掌,闭着眼睛用最诚挚的心祈祷,低声地念
着:
“妈祖婆,观音菩萨,请保佑阿江和我,阿江叫陈江水,是个杀猪的,我是他的牵
手,叫林市。我们惊动一位吊鬼,但是为救阿罔官,阿罔官是我们的厝边,伊一时想不
开要吊死,阿江和我救伊,没什么歹意,妈祖婆你一定要保佑阿江和我,不会被吊鬼抓
去……”
拜完后林市感到心安,看看时候不早,得准备午饭,林市起了灶火洗了米煮饭,心
中老惦记着那对肥重的猪脚,几番到厅里探看,不知怎的竟不敢动手去取。
按一向拜拜的习惯,烧完金即表示神明已吃过,可以拿下来吃食,那天中午家里也
没什么菜吃,林市更迫切的想尝尝从未吃过的猪脚面线滋味,可是终就不敢去八仙桌上
取那对猪脚,只好心中一再抚慰自己的想:多拜一会神明才会保佑,晚上再要阿江拿下
来吃。
就这样一耽搁,林市错过将蕃薯签加入饭里的时间,一想及,饭早已门熟水也煮干,
加不进蕃薯签了。林市担心陈江水会责骂,果真陈江水一看饭碗里全是白米饭,一个巴
掌掉过来:
“你是存心把我吃得倾家荡产,你不要忘了以前蕃薯签都没得吃。”
林市默不作声低下头。
陈江水扒几口饭,看眼桌上只有盘空心菜与鱼干,粗声恶气的问:
“怎么只有这些,菜都被你偷吃光了?”
“你好几天没带东西回来,”林市幽幽的说,看眼八仙桌上的猪脚,突然加道:
“我把猪脚切来吃好吗?”
陈江水停下碗筷有一会,仿佛才想及有这么一回事,却不曾接说什么,也不曾望眼
那对猪脚,两三口就着空心菜与鱼干匆匆吃了两碗饭,碗筷重重一丢出门去。
那天下午林市坐在门口,等待着阿罔官或会像以往过来坐坐,就可以问她该如何处
理这对猪脚。等了许久,阿罔官始终不曾过来,林市坐着不知不觉打起盹,靠在门上就
着偶尔拂来的海风,沉沉的睡了过去。
夏日午后的睡梦黏腻纷乱不堪,林市梦到自己去取那对猪脚,混了面线煮熟,一挑
起来吃,长长的面线变成一条条往外凸出的紫红色舌头,猪脚也从切开处渗出暗红色的
淤血。却不能制止的要挑起猪脚面线往喉里送,直到感觉自己眼睛往上吊,喉咙越勒越
紧才惊醒过来。
由于坐在椅子上睡着,头往一边偏弯,林市揉了许久脖颈处,仍感到瘀酸难禁。
那傍晚陈江水较往常迟回来,一进门脸即十分阴沉,未吃饭已开始喝酒,并呼喝林
市要东西下酒。林市怯弱的回答家中已没有任何小菜,恐惧着又有一顿打骂,没料到陈
江水酒意中不经心的说:
“把那副猪脚切了。”
巨大的、阴色的恐惧临上林市心头,她慌张的道:
“那对猪脚拜了吊死鬼。”
“什么吊死鬼。”陈江水手一挥。“我不是那些怕生怕死的讨海人,我不信邪。”
林市迟疑着没有动静。
“我杀了那么多猪也没事。”陈江水嘿嘿的冷冷笑着,几分自语的道,“吊死鬼要
回来,找我好了。”
有陈江水这样的承担,林市比较不感到害怕,依言取下那对猪脚,斩开才发现整只
猪脚只有表皮煮熟,里面仍是血水涎滴。煮过未干的血水是沉沉的褐色,十分浓浊,林
市想到七孔流血会有的紫红的血,不祥的恐惧再度临上心头。
将猪脚在水中滚煮一会,林市一截截捞起,放入一只大碗公,肚腹里翻滚着一阵阵
作呕想望,林市将头撒向一旁,原封不动的将猪脚端上桌。
陈江水啃咬着猪脚蹄,叽叽喳喳出声,看林市始终不动筷子,不解的笑谑道:
“你不是最喜欢偷吃,歪嘴鸡又吃好米,这回假客气起来了,怎么不吃?”
林市不语也不睬理,陈江水再试过种种方法无效后,顿时怒气上升,伸手重重朝桌
子一拍,震得碗碟一阵锵哐作响。
“你不吃,我就揍你。”陈江水恶狠狠的威胁。
林市这才挟起一块猪蹄放入口中,没什么特别味道,再一咬,黏腻的胶状黏液充满
嘴里,不仅没有想象中的好吃,那皮、筋与脂肪嚼起来牵扯不断,像老旧的大海鱼皮。
第二口林市不敢细嚼,囫囵吞了下肚。
林市皱着眉头吞食猪脚的样子让陈江水感到兴奋,他乐得嘿嘿狂笑,将更多的猪蹄
聚集到林市碗里,林市艰难的一一吞食,还好脚蹄处包含大块骨头,没一会也即悉数吃
尽。
一旁观看的陈江水仍兴致昂然,醉步蹒跚的到厨房里一把抓来近大腿处的大块猪脚,
朝林市前面一丢,命令的一叠声道:
“吃,吃,吃,看我多够气派,让我牵手吃一整只猪脚。”
那近大腿处的大块猪脚只有表皮熟透,里面由于肉块堆累,大部分未熟,中心处一
片赤红,血水腥腥的涎渗出来,林市看着交到自己手中一团沉甸甸血肉模糊的肉堆,哇
的一声连连张口吐出刚吞下的猪脚,还连续干呕,最后只不断吐出酸苦的黄水。
这一阵呕吐使林市感到心虚气急,是夜翻翻转转尽做些片片断断奇特的梦,惊醒过
来大半已不复记忆,模糊中听到鸡啼,看外面这一片沉黑,林市才熟熟睡了下去。
却只一会,即意识到有人在脱她的衣裤,实在太倦累了不愿醒来,只喃喃的说:
“我那个来了。”
劈叭的被打了两巴掌,林市惊觉的张开眼睛,听到陈江水嘲弄的道:
“又想用这个来骗我,没那么容易。”
“这次是真的。”林市虚弱的辩解。
黑暗中陈江水自顾嘿嘿的笑着,很快占有了她。这回陈江水虽不曾捏打她,也不是
太粗暴,但时间极为长久。林市仰躺在床上,从未在流血这段时间里被侵犯的恐惧使她
以为自己即将因此死去,痛苦中只能哭泣着呻吟,而窗外的天极度沉暗中昏昏的微明了
起来,俟陈江水翻身下来,就着透进来的第一线曙光,陈江水看到身体那部分染满污秽
的暗红色血液,床板上与女人的下肢体也沾有锈褐色的污血与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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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城始自七月初一到八月历时一个月的普渡,由于每个地区普渡的时间分散,杀猪
者在七月里相较于旧历年或天公生,不见得特别繁忙。当然,有些地区,像普十三的金
盛巷或普初九的兴化妈祖宫,地处鹿城的市镇中心,是一般所称的“街上”,街上的人
们在镇里拥有店面,镇郊还有田可收租,生活自非靠海的陈厝庄或镇郊“草地”可比拟,
花费在普渡的祭拜,也很可观,杀猪者在那几天,自有一番忙碌。
十七普陈跨这一天,猪灶虽不曾排一对待宰的猪仔。仍较往常多捆来几条肥猪,帮
工与负责清洗工作的女人们,都有着今天得手脚快些的准备,尽快要先杀好几头猪仔运
出去,才不至误了清晨陈著庄人赶早来买供品的时间。
时候已不早,却不见陈江水到来,帮工们纷纷笑骂“有了牵手起不来”,手脚也不
曾闲着,先行将待宰的几头猪仔捆绑好侧放在V字型的台口上,女人们早烧好一大锅滚
烫的热水,一切俱准备就绪等待陈江水到来。
天蒙蒙要大亮了陈江水才赶到,已略迟了些,陈江水顾不得去换上橡皮鞋,在笑骂
的怨怪中赶上第一台猪灶V型的台口,不见他怎么出手,一条四五百斤重的大猪惨切的
咿哦长叫一声,浑身起一阵抖颤与痉挛。
俟陈江水的手一离开,侧着平躺的猪仔头也侧向一旁,因而足足有小碗口粗的血柱,
向上喷得并不高,只有七八寸高光景,但血量极多,冒着泡沫汹涌出来。早有妇人拿器
皿来盛装,不过仍有部分血液泼溅出来,特别是号叫的猪仔尽力挣扎时,常使血液喷洒
沾染平台。直到大量的血液涌流出,一两分钟后,挣扎与号叫已变得十分微弱,帮工这
才将猪仔从平台上拉起,推往地下,猪仔躺在地上,还一阵阵抽搐,血也从喉处缺口阵
阵溢出,染得四周一片猩红。
这就是陈江水的时刻了,当尖刀抽离,血液冒出,怀藏的是一份至高的满足,就像
在高速冲击的速度下,将体内奔流的一股热流,化作浓稠黏液,喷洒入女性阴暗的最深
处,对陈江水来说,那飞暴出来的血液与精液,原具有几近相同的快感作用。
只于陈厝庄普渡那早上,陈江水看着喷洒开来的点滴猩红血液,不能自已的要一再
想到的却是床板上铁褐色的点点血块,无名的愤怒与一种清冷的恐惧,使陈江水机伶伶
的打了个冷颤。
绝非不在意女人的经血会触男人霉头这种说法,待别干的是这种刀子见红的行业,
讨个好彩头比什么都重要,陈江水在心中喃喃的咒骂,有些不能轻易原谅自己的大意,
嘴里轻念着:笨,干,真笨,干。
而猪灶的工作仍火速的在继续,一俟猪仔被推倒在地,女人们早一拥而上,将歃过
血的猪仔拖到水井边,从井里打来水冲刷猪仔全身,再推到一池滚水中去毛。烧水处在
水井对面的另一端,一口砖砌的大灶柴火不断,灶上的巨镬里,滚烫的水不断被汲出,
再加入冷水。
至于陈江水,虽然心口中肿胀满无名的怒意,也在拔出尖刀后,本能的走高到下一
台猪灶。另一批帮手们,已将一头猪仔,稳稳的按住在另一个V字型的台面上,等候陈
江水上来。于是,同样的事情再次重复。
如此重复再重复,陈江水使尽气力稳住手中的尖刀,也逐渐进入工作中,猛然一停
下来,陈江水才发现早为台上一连十来只猪仔放过血。回过头来,第一只放血的猪仔已
去毛洗净,后腿被锁在V型台前上方的铁环内,倒吊着等他去开膛。
通常陈江水这才开口同帮手们扯些女人们的笑话,一面走上前去,闲闲举起手上的
刀,没入猪仔胸膛,一刀直划下来,豁然一声,猪仔肚膛齐开,不见血液,但见灰白色
的肚肠齐往外挤涌。帮手们这才上来,很快将一整副内脏、肠肚掏出,再将倒挂的猪仔
取下,这时猪仔的嘴内与喉头,还会有浓红的血液渗出。
这情形在陈厝普渡的早上有了改变。由于来得较迟,陈江水不曾再谈女人,看来似
乎更专注的来开膛,可是一刀下去,刀口不够深,竟然没穿透肌肉,只有再补上一刀,
而切口已不整齐。这情形极为少有,往常偶有这种现象,陈江水会呸的一声朝地上吐口
口水,狠声咒骂是什么触了他霉头。普渡那早晨,陈江水连连失误,有时刀口划得太深,
甚且伤及肠、脏,陈江水都不曾出声。
“昨天晚上工作太多啦!”一个也能操刀的帮手笑着揶揄。“要不要我来?”
陈江水摇摇头仍不开口,只神色凝重的集中气力去对付手上的猪刀,握刀的手由于
紧握出力,微微的颤抖起来。
接连失误几次后,陈江水感到双手慢慢沉稳下来,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整个胳
膊到手腕气又顺了,抬手一挥,尖刀划过,整个猪腹像拉拉链般的自脖颈处哗的一声打
开,分毫无误。
陈江水站定,这才咧咧嘴笑了,朝地上重重的呸吐出一口口水,闪掠过心中是清晨
一床板上的褐色经血,陈江水眉头一皱,呸呸再连吐好几口口水。
再接下去的工作就十分轻易了,已开膛的猪只被移到一个小房间,仍然两只后腿被
索键在铁环里倒吊,负责打印的人这时会趋前,以滚筒滚上一排排紫青色的印记,猪头
中央当然也不忘打上记号,打印完毕,帮工则以一把尖利的大猪刀,顺着颈骨,几刀将
一颗猪头切割下来。
肚腹被切开的猪仔可以摊开趴在人力车的车板上,连同头与内脏由内铺载走,怎样
连皮带骨或精挑瘦肉的卖给顾客,则端看卖肉屠夫的手艺了。
陈后庄普渡那早晨,由于赶着让猪只出门,陈江水也到小房间里帮忙切下猪头。正
顺着颈骨隙缝一刀砍下一个肥硕的大猪头,陈江水突然朝站在身旁一个矮小的中年男人
道:
“阿扁,这只你的,有否给人定了?”
被唤作阿扁的男人摇摇头。
“那猪头算我的。”陈江水说。
“行啦,老价钱。”阿扁一巴掌拍向陈江水的肩。“要不今天普渡,猪头作三牲,
价格好咧。”
用麻绳穿过猪嘴再牢牢的捆住猪头,陈江水拎着绳子一端走出猪灶,太阳已高高升
起,又是个万里无云的盛夏晴天,阳光金光闪闪的当天当头泼洒下来,映照猪灶旁已开
始结穗变黄的稻田柔亮的一层淡金。有微微的风从空旷的田野四方吹来,软软的已略有
暖意。
显然又将是郁热的一天,陈江水走在小路中,两旁高长的竹子在风翻过叶间时悉索
作响,一时间,陈江水竟不知要该往何处,只有傍着一株碗口粗的绿竹站定。
这时辰除了回家面对林市那张长脸,始终躲闪的眼神与惊惶的神情,又有哪里可去,
陈江水债问的想,而后,一个念头极自然的潜回心中,陈江水想到金花,还有金花那睡
热的隔夜被窝。
从猪灶到“后车路”,有一条蜿蜒在稻田中的小路可通达,走来也不过十分钟光景。
被命名为“后车路”的这地区,是一条大巷道的后街,一长排两旁各有十来间屋舍,大
多是平矮的木板房子,仅有一幢两层楼的木造阁楼,是前清的建筑,唤名“风月楼”,
二楼阳台处的“美人靠”,一长列突出凌空的座椅,靠背以优雅的弯曲弧度向外伸张,
黄昏时候,众多妓女靠坐在这“美人靠”上,频频向下面行过的恩客飞眼风,曾为鹿城
盛传一时的盛事与趣谈。当然据说,那时候的妓女能诗善画,还弹得一手好琴瑟,她们
或以艺待人,卖笑不卖身,被唤名为艺旦。
现在历经一长段时间,“美人靠”久不修护,只剩几根横斜的残木,没有人胆敢再
靠近,“美人靠”再只能闻其名。甚且“风月楼”,少去当年能弹擅歌的艺旦,文人雅
士或巨商富贾不再聚集,整幢阁楼已相当残旧。一方据说是出自某个有功名文士的匾额
“事关风月”,斜斜的挂在入口处,泥金的草书体字,因着老旧与尘埃,也不再飞扬。
却不论如何,“风月楼”仍有“后车路”较体面的女人,所谓较体面不过年纪轻些、
样子周正些,这些女人绝无她们的前清先辈能诗善画,也不可能只卖笑不卖身,因而,
和其他“后车路”女人一样,她们也被鹿城人叫作“攒食查某”。
对陈江水来说,过去谓为奇谈的文人雅士嫖妓,根本毫无意义,“风月楼”曾有怎
样的雅事,绝对不如把女人压在下面实在,再有要求,最好是能恣意狂叫。而陈江水以
为,“风月楼”那些年轻的查某,是不会懂得这些的。
所以陈江水选择了“来春阁”,特别是金花的热被窝,虽一再被杀猪的同伴嘲笑为
认个老母要奶吃,陈江水多年来仍大多数时候来找金花,久了后,整条“后车路”的女
人们都知道,陈江水专爱金花那口骚叫声。
那陈厝庄普渡的早晨,陈江水踏入“后车路”,旧有的繁华现在仅存的这条石路,
整个路面都由一条条长三四尺宽一尺多的灰麻石,一长两短的错落排成简单的图样。石
板路面总不泥泞,恩客们永远可以来去匆匆。
陈江水来到“来春阁”,陈旧的两扇木板门依旧紧闭,有一阵子没来,恍惚的竟有
些生疏,但也说不上为什么,倒是查某们不知轮换过几回,老娼头是否还在,都还难说
呢!
金花如果还留下来,照例该住在右边靠路旁房间。陈江水举起手,在长条木板排列
组成的窗板上重重擂打几下,一面出声呼唤:
“金花,金花开门,是我。”
每当金花有客人留宿,老娼头会来开门,照例一面赔笑脸一面笑骂:大清早吵人睡
眠。如没客人,金花会自己起来,闲闲披上件大祹衫,嫌扣拌扣太麻烦,一手扯过衣襟
在领口处拉合,一手拉开门闩透过半开的门缝先瞧人。
陈江水等一会,不见人来开门,心中开始发急,举起手再要擂窗板,门啊一声开了,
陈江水大步踏上前,屋内十分阴暗,外面光耀的夏日七月阳光透进也只能勉强照明,陈
江水看到因双手拉门,一件大祹衫只斜斜披在肩背上的女体,胸前一对丰大、向肚脐处
下垂的乳房,使他立即辨认出是金花。
“金花,是我。”
陈江水急促的说,一踏进门即动手去摸捏那对垂长硕大的乳房。女人坦然的站着,
没有逢迎,也未曾退缩,直到有一会陈江水松放手,才在前引导的走向房内。
女人在一间狭小的、六六尺宽的房里扭亮了一个小灯泡,昏暗的光亮下可见一张木
板床和床边一把竹椅。床上一条白色底有绛红色被头的被单,白色部分十分污秽已成近
乎灰黑色,还沾有斑斑深色点印。女人一脚跨上不高的床,顺势扯下披着的大祹衫,仰
躺下来拉住被单盖着肚腹,一面平缓的说:
“夏天贪凉,睡了又怕凉着。”
女人的声调显较粗重,话音也是鹿城郊区的草地口音,有许多上扬的尾音。
陈江水在墙上一枚长钉上仔仔细细将绑猪头的麻绳套好,再几下除尽身上的衣物,
毛茸茸一条肥重的身子爬上床傍着金花身边躺下,也拉来被单一角罩住下部肢体。女人
俟陈江水躺好,才又接续说道:
“你好久没来。”稍一顿,仍平平说,“有牵手就不来了。”
陈江水没有接话,将女人平躺的身子扳过来向他,整个脸面紧紧贴上女人肥硕的一
对大奶间,深深吸几口气,晨间被叫醒的女人身上仍有着一股甜暖的身体与被窝的气息,
是一种夜里的暖意。陈江水将头在那对大奶间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说声:我要先睡一
下,果真沉沉立即入睡。
女人安静的睁眼侧躺着,她有张宽大的脸,大眼厚唇开朗的布置在平阔的脸面上,
乍看有几分鲁钝,但自有一份懒怠的甜腻——这或多少与她的职业有关。她的身体强壮,
是劳动过的草地妇女体型,还有一双硬大的手,这些年来由于不再劳动,加上年龄,整
个身体松肥了起来,但肥重中仍留有过往工作支架起来的强健,因而变得十分安适,皮
肤依旧是原有的日晒成的棕褐色,整个身体像一片秋收后浸过水的农田。
她睁眼躺着一会,看陈江水熟熟睡着,一时不会醒来,早晨的“后车路”十分安静,
连叫唤的小贩呼喝声都可听见,房里的空气浊重但温暖,女人闭上眼睛,不一会也再睡
去,还低低的发出鼾呼声。
也不知有多久,女人感到陈江水在胸口处挪动,尚未完全醒来即以为陈江水要她,
翻过身,陈江水却未有动静,只听得他欢快的说:
“睡得真舒畅,补回来好几眠没睡好。”
女人仍闭着眼睛没有接话。等陈江水不曾上来,才出口问:
“你不要啊?”
“早上干我女人,干到一身月经。”陈江水郁闷的说。
女人吃吃的笑了起来。
“着猴,这么猴急。也难怪,听你们陈厝来的人说,你牵手真行,每回都爽得唉唉
直叫,三里外的人都听得见。”
“哪有你会叫。”陈江水性起的涎着脸凑上前去。
“还不是装的。”女人爽朗的喝喝大笑起来,露出一口健壮的洁白牙齿。“你那么
久没来,好久没叫,现在大概叫不出来了。”
“三八查某。”陈江水低低的、温和的说。
两人躺着有一会没说话,然后,女人才又漫不经心不在意的说:
“我快不要做了。”
“嗯?”
“我婆婆要我回去,说过继我大伯的尾子给我。”
“你答应了?”陈江水性急的撑坐起半个身子,“他们要的还不是你手头的钱。”
“我知道。”女人声音中了无诧异,“但是我这样下去也没个收尾。到四五十岁作
个老娼头,迫别的查某卖来给我吃喝……”
女人没有说下去,陈江水也不接话,然后,陈江水突然问:
“你囗死后,他们过去那款迫你出来,你还敢回去?”
“那是因为我没生小孩。”女人伸出一只手怜惜的抚摸着肚皮,“不知怎样这个肚
腹就是生不出一只蟑螂。”
“金花,”陈江水忧虑的说,“回去要下田,你吃得了苦?”
女人动一动脚趾,她有一双常年踩在泥土地里、脚趾头一个个远远分开的大脚掌。
“我最近很会眠梦,梦见家里的猪母生了二十五只猪仔,没乳可吃,都向我跑来,
我去问龙山寺的观音菩萨,庙公替我解说,说是我婆婆伊们这几冬收成不好,像那些猪
仔,在跟我要东西吃。”
女人絮絮的说,到个段落,才再想到陈江水的问话,转接道:
“辛苦也比在这里好。”
“这样也好,才有个收尾。”陈江水略一想,“不过,钱要抓紧,不要忘了当年怎
样被逼出门。”
“我会啦!”女人绽开一个粲然的、没什么心思的笑。
“哪个时候回去?”
“我婆婆前几天来拿钱,要我就回去,我想多做一阵,最近刚调来一团兵,生意好
得很。”
“以后听不到你叫啦。”陈江水一拍女人圆肥的屁股。
“你来我庄里找我。”
“三八查某。”陈江水笑骂。
两人相对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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