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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夫

李昂(当代)
杀夫
 
作者:李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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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则新闻
第一节 第二节
第三节 第四节
第五节 第六节
第七节 第八节
第九节 第十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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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则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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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月×日讯。
一对住鹿城北角陈厝的夫妇,男陈江水,四十多岁,以杀猪为业,妻陈林市,年二
十余。×日陈林市突然以丈夫杀猪用的屠刀,谋害亲夫,肢解尸体,将尸体斩为八块,
装置藤箱中企图灭尸,幸赖隔邻警觉,及时发现报警。
问何以杀夫,陈林市回答,丈夫对她太凶狠残暴,每日喝酒赌博,回来打骂她作乐。
知道她害怕见人杀生,还强带她至屠场观其杀猪。事发之日,丈夫带回来一把屠刀,状
极凶恶,恐不利于她,天亮俟丈夫熟睡后,她即以所见的屠宰方法,将丈夫像杀猪一样
的肢解了。想他一生残害猪只不计其数,也算管生灵报仇。
按陈林市供词,于情于理皆不合。自古以来,有道无奸不成杀,陈林市之杀夫,必
有奸夫在后指使,有待有关当局严查。又有谓陈林市神经有病,久看丈夫杀猪,得一种
幻想恐惧病而致杀夫。但谋杀亲夫乃是社会道德问题,岂能以神经患病为由加以恕有,
还待当局严加办理此案,以息舆沦,以区社会风气。
轰动一时的陈林市谋杀亲夫一案,虽查不出奸夫,但以陈林市这伦,罪大恶极,判
决监候枪毙,昨已送进台南府大车。为应社会舆论、民俗国情,在送大牢前特将陈林市
绑在送货卡车上,由八名刑警监押,另一人打锣游街。陈林市所到,真是人山人海,万
人空巷。然有观者称惜,谓陈林市既不美貌,又不曾看到奸夫,游街因而不十分好看。
然将谋害亲夫之淫妇游街示众,有匡正社会风气之效,故此次陈林市之游街,虽少
奸夫仍属必需,相信妇辈看了能引以为戒,不致去学习洋人妇女要求什么妇女平权、上
洋学堂,实际上却是外出抛头露面,不守妇戒,毁我于年妇女名训。
寄望这次游街,可使有心人士出力挽救日愈低落的妇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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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林市谋杀亲夫这件事,在鹿城喧嚷了许久。尽管报纸与办案人员强调奸夫指使,
整个鹿城却私下传言,是林市的阿母回来报复的一段冤孽。
林市的祖父,在鹿城原有一点资产,还是教私塾的“读书人”,到林市父亲这一代,
由于染上肺结核,不识躬耕,以致把一点田产看病吃药花费殆尽,留下九岁的林市与当
时还不到三十岁的林市母亲。
寡母孤儿,加上孤儿又不是个传宗接代的儿子,林市的叔叔以未亡人一定会改嫁为
由,侵占了林市和阿母最后的一间瓦屋。
母女俩白天流落街头,捡破烂,做点零工为生,晚上则潜回林家的祠堂过夜。虽说
是祠堂,也不过是一幢残破的合院,当年林家这一族兴旺时兴盖的,原相当具规模,残
旧后,可以拿得走的材料,早到了林家其它的房子上,没拆走的,只剩几支一人合抱的
大柱子和屋顶上一点瓦块。
甚至住这祠堂,林家都有人抗议,但看林市阿母许久不曾有所谓败坏门风的举动,
林氏族人也以帮助寡母孤儿为由,让母女俩住下。
风波起在有年冬天,是个打仗的年头,谁打谁对一般小老百姓并不重要,造成影响
的是兵荒马乱田里收成不好,还不时有散兵余勇流入小乡镇。林市与阿母没得零工做,
大半处在饥饿边缘。
近除夕的一个冬夜,天是几年难见的彻骨冰寒,却有一轮炫亮异常的大满月。林市
到邻近小土丘上拾一点树枝回来当柴烧,冬天的黄昏特别短,一晃眼,就是个荒凉的夜,
近海的鹿城还漫天刮起尖硬的海风,聒噪呼噜的响遍大街小巷。
林市在耀亮的月光下回转家,远远看见一个着军装的长身男子,潜入祠堂。猛烈的
风吹翻男子破损的军帽边缘,露出一张年轻、有疤痕的脸,也吹起散乱的绑腿灰色布带
飘摇。
其时已十三岁的林市懂得可能的危险,站定一会稍思虑,立即想到就近到叔叔家中
求救。待在那酷寒的夜里奔跑,心里又十分害怕,跌跌撞撞的尽绊倒,来到叔叔家,吱
唔着话都讲不齐全。
是个军人,叔叔十分警觉,聚集了五六个族人和邻居才赶向祠堂,为怕惊动那军服
男子,一行人谁也不敢张声,潜行到厢房门前,从破了的窗格子,就着亮白的月光,林
市清楚看到阿母身上压着的那军服男子,他的下半身衣裤俱褪尽,只剩下一截零散的灰
色绑腿堆在脚踝处。然后林市看到被压的阿母,阿母的那张脸,衰瘦脸上有着鲜明的红
艳颜色及贪婪的焕发神情。
阿母嘴里正啃着一个白饭团,手上还抓着一团。已狠狠的塞满白饭的嘴巴,随着阿
母唧唧哼哼的出声,嚼过的白颜色米粒混着口水,滴淌满半边面颊,还顺势流到脖子及
衣襟。
那军服男子被拉起时,有一会显然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叔叔看他身上全无武器,
踹起一脚,猛踢向他下部,那长身的军服男子捂住那地方,霎时间垮倒下去。
而做母亲的仍持留原先的姿势躺在那里,裤子褪至膝盖,上身衣服高高拉起,嘴里
仍不停的咀嚼着。直至林市跑向她身边,做母亲的拉住林市的手,才嚎啕大哭起来,断
续的说她饿了,好几天她只吃一点蕃薯签煮猪菜,她从没有吃饱。
族人和邻居将两人就近分别绑在两支祠堂的大柱子上,不久召集来更多的族人与围
拢一大群人,商讨如何处置。林市的阿母这时不再哭泣,说来说去也是那几句话:她实
在饿了,几天来只吃蕃薯签和猪菜,那军服男子拿两个白饭团给她,她实在太饿了,她
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那军服男子则始终颓散的看着前方,茫茫的不知是否在想,也一径不开口。他还很
年轻,如果不是一道从眉眼处直延伸到下颏的疤痕,算得上是个清俊的汉子。
翻翻吵吵很一阵子,仍没达成任何结果。林氏有老族人提说奸夫淫妇理当要系在大
石头上沉江,但马上说这只是古礼;有人也立即小心提醒:那军服男子不知来自哪个兵
团,以后怕不好交代。
最后林氏有个极爱排道理的叔公,借机编排说林市阿母毕竟是被迫,不比一般奸夫
淫妇,罪不该至此。林市的叔叔,这时居然排开众人,站到军服男子前,劈啪甩他两个
耳光,再拍着胸脯讲他林家怎样也是个诗书世家,林市阿母如有廉耻,应该不惜一切抵
抗成为一个烈女,如此他们甚至会愿意替她盖一座贞节牌坊。
不知什么缘故,一伙人听到贞节牌坊,竟齐声轰笑了起来。再过一会,众人看无甚
趣事,天又晚了,纷纷散去。
看众人散了,族里的老人要有所决定,给林市叔叔一个眼色,林市叔叔只有让族人
把林市带回家,说是不能玷污他们林家骨血。林市临离去,一直喃喃只有几句话说的阿
母,竟抢天呼地的大哭起来。林市看眼阿母,被绑在柱上的阿母虽然衣衫零乱,却毫无
撕扯的破损,而且阿母显然由于不再有衣服,那天穿的是一件完整的红色新衣,有些地
方还明显可见褶痕,林市记得,那衣服是阿母的嫁衣,一向压在箱底。
阿母一身红衣被捆绑在祠堂一人合抱的大柱子上,是林市对母亲的最后一个记忆。
隔天早晨醒来,林市就不曾再见到阿母。林市往后断续听来不同的传言,有的说阿母在
夜里被沉江;有的说阿母同那军服男子,被责打一顿后,赶出鹿城,永远不许回转;有
的则说是阿母选择与那军服男子私奔。
林市则在族里父老的安排下住进叔叔家,事实上也即是林市父亲未过世前的那间瓦
房。回到原来住家的林市并不曾有任何改变,那几年兵灾连连,虽未直接波及鹿城,也
四处纷攘不定,加上收成不好,婶婶又长年卧病在床,林市里里外外做尽各种苦差事,
仍难得吃饱。
却也在这几年间,林市长大成为一个瘦长身子的女人,她有的是阿母一张长脸,长
手长脚再加上营养不良身子发育不全,就像个木板刨成的人儿。叔叔家邻近妇女间曾有
个传闻:林市那样瘦平身板,就是因为来潮得太晚。
这类女性身体的变化,原是隐秘中由母、姊教给下面年幼的女孩,林市的来潮在四
邻妇女中造成几近公开的笑谈,妇人们以为是林市的过度喧嚷。人们体谅林市没有阿母
在身旁,慌张一定难免,但嘲笑林市躺在地上,大声喊叫:我在流血,我要死了。
随着来潮的事情刚闭完,林市开始见到人就同人讲她最近做的梦,那梦有一定的开
头,总是:你看过柱子吧!我不是说普通柱子,是有一人合抱的大柱子,像我们祠堂有
的那种柱子。
接下来的梦境,是几支高得直耸入云的大柱子,直插入一片墨色的漆黑里不知所终,
突然间,一阵雷呜由远而近,轰轰直来,接着轰隆一声大响,不见火焰燃烧,那些柱子
片时里全成焦黑,却仍直挺挺的挺立在那里,许久许久,才有浓红颜色的血,从焦黑的
柱子裂缝,逐渐的渗了出来。
这梦原没什么离奇,加上林市一再复述,四邻很快听厌了,往后每俟林市一开口,
就直截说:又是你的梦,我不听。没一阵子,林市少了听众,也不再继续说她的梦。她
成为一个沉默的妇人,经常从工作中扬起她那张长脸,沉沉的不知想些什么。
林市的不言语久了便被认为是思春,四邻以为只有思春才会有那般恍惚的神情,愣
愣怔怔的一劲瞧着男人。有年轻小伙子就形容他怎样给瞧得好似要被吞下似的。一向伺
机要从林市身上有所获得的叔叔,碍于族人面子几次没将林市卖成给贩子,这时除了大
声张扬林市同她阿母一样等不及要让人干外,也赶着替林市物色人家。
最后决定的是邻近陈厝的一个杀猪人家,靠四十岁的屠夫陈江水孑然一身,陈厝至
今没有人把女儿许给他,相传是陈江水屠宰数十年,杀害生灵无数,每个夜里都有猪仔
到他门口嚎叫。此外,“后车路”的女人也盛传,陈江水一到,每每把女人整治得杀猪
般的尖叫,这些缘由,使陈江水博得一个外号:杀猪仔陈,久了后,很少人记得他叫陈
江水。
这场婚姻由于陈江水一向声誉不佳,双方年岁又差别太大,林市叔叔势必会被传说
收受好处,最盛行的说法是:杀猪仔陈每十天半月,就得送一斤猪肉。这种现拿现吃,
在物资普遍缺乏的其时,远远好过其它方式的聘礼,无怪四邻艳羡的说,林市身上没几
两肉,却能换得整斤整两的猪肉,真福气。
当然,另外的说法也不是没有,有人就说,杀猪仔陈只是个以杀猪为业的屠夫,并
不是设摊卖猪肉的,要猪肉,还轮不到他。
不管怎样,林市是嫁了。几件换洗衣服打成小包,挽在手上走过黑猫桥,过桥下一
丈多宽的黑猫圳,就是陈厝,陈江水的家远些,在陈厝的尽端,远远都可见到海。
入门的时间是午后,林市做了半天低头新娘。还好陈厝属鹿城外的郊野,规矩不严,
一个临时拉来充数的媒人婆还得下厨房,林市因此没什么困难的瞧遍陈江水。五短身材,
挺着不小的肚子,脂肪十分丰厚似的,连带走路有点外八,理的是三分头,看得分明后
脑袋平平的向下削,仿佛少了个后脑勺。五官倒没什么异样,一双小眼睛沉沉陷到眼眶
周围浮肿的肉里,林市后来听说,这种眼睛就是猪眼,注定要与猪仔有牵连。
晚间照例开喜宴,除了叔叔一家与陈江水几个近邻、朋友,没什么贺客,两、三桌
客人不一会吃罢喜酒,纷纷散去。那天里林市没得什么吃喝,原还暗自庆幸客人散得早,
没料到陈江水几个杀猪朋友,留下大碗大碗的拼酒,径自直闹到深夜。林市在房内,隔
着一层布帘听外头吃喝吆喝,历历清楚,越发饥肠辘辘,强行忍住待那几个朋友散尽,
疲倦加上饥饿,林市已有几分虚脱感觉。
饶是这样,喝醉酒的陈江水要履行做丈夫的义务,仍使得林市用尽残余的精力,连
声惨叫,叫声由于持续不断,据四邻说,人们听伴随在夜风咻咻声中的林市干嚎,恍惚
还以为又是猪嚎呢!
待静止下来,林市几乎昏死过去,陈江水倒十分老练,忙往林市口中灌酒,被呛着
的林市猛醒过来,仍昏昏沉沉的,兀自只嚷饿。陈江水到厅里取来一大块带皮带油的猪
肉,往林市嘴里塞,林市满满一嘴的嚼吃猪肉,叽吱吱出声,肥油还溢出嘴角,串串延
滴到下颏、脖子处,油湿腻腻。这时,眼泪也才溢出眼眶,一滚到发际,方是一阵寒凉。
林市怎样都料不到,往后她重复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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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屠夫,陈江水是行内的一把高手,据说他十岁出头到“猪灶”来打杂后,
很快就有操刀的机会。他第一次执刀,握着一尺多狭长的尖嘴刀,一刀插进猪喉咙,快、
狠、准,连手都不曾颤动一下。猪灶的屠夫们叫他“杀猪仔陈”,除了戏谑他整治女人,
不无也有称誉他的一手功夫。
多年的屠宰工作,使陈江水一向有早起的习惯,洞房花烛夜后,仍不例外,三点多
钟,天还一片昏黑,陈江水就已起身,看眼昏睡一旁的林市,也不曾叫她,兀自穿戴好,
随身携了屠刀,到陈厝中心的小市集用早点。
赶早的卖面茶老人,已来摆好两张破竹椅,响起一把大水壶,看到陈江水,热络的
招呼,还不忘恶戏的问:
“女人娶了还来照顾老主顾,舍不得她早起,真是会疼惜。”
陈江水笑骂声干,不曾言语,接过面茶,蹲在地上很快唏哩呼噜的喝完两碗,起身
穿过陈厝前往猪灶。
猪灶设于鹿城南。在一大片稻田中,有一条小路可以从鹿城闻名的风化区“后车路”
直蜿蜒下来,通过稻田再经一片很大的池塘,就是猪灶。电力使用传到鹿城后,镇民在
附近盖了一座发电所,可是仍少人迹,加上猪灶附近小路两旁种植的竹子直扑向路中,
拥挤得路面越发阴惨。风大的时候,竹叶一阵悉悉索索,衬着月光照射洒落地上的不齐
暗影,阴森森的,和邻近的池塘和猪灶,一直是鹿城传说中出鬼的地方。
陈江水对这些鬼怪并不顾忌,自从小时候家里穷吃上这口饭,他和许多杀猪为业的
人一样认为,杀猪残害生灵要真得下地狱,地面上有什么鬼怪,也没什么可怕,大不了
跟着走。
然而,信仰和祭拜仍是必要的,在猪灶的人口处,即有一块一丈多高的巨石,上面
刻着“兽魂碑”三个大字,刻痕还以红色填染,愈发字迹清楚,石碑前有个香炉,每天
香火不断。除每个月固定的拜拜外,逢七月十五的普渡和打醮,更有大规模的祭祖。
过兽魂碑,猪灶是栋成L型的砖房,中间一长排通间才是屠宰所在,右方衔接的较
小房间,用来作打印和其它用途,屠夫们也大都将私有物放在此处。
陈江水到猪灶,例行的会先到小房间,在这里主要为换上一双高筒橡皮鞋,至于围
于身前遮挡用的布兜,陈江水不一定使用。多年的屠宰经验,陈江水已少有机会任猪血
沾染上衣服,倒是屠宰处地面上始终漾着一层水,不穿高筒鞋就十分不便。
收拾停当,陈江水从一道相通的门到屠宰处,一阵熟悉的辛辣腥臊气味迎面袭来,
精神为之一振,陈江水昂起头,重重的踩着脚步走入屠宰处。
入口右边一口水井,早有妇人们聚集着打水,几只猪仔,四只脚被紧紧捆绑着躺在
地上,周围四散着几个男人,由于时间尚早,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搭。除了猪灶的几个帮
工,就是摆肉摊的,他们运来猪仔,不自己屠宰,但也留下来监工。
看到陈江水,纷纷打了招呼,儿个帮工怪声呼叫,有个住陈厝庄附近的老邻人,一
拳往陈江水下体捣去,笑着大会问:
“说来听听,你女人如何?”
“当然很爽啦,不比‘来春阁’金花那个破布袋,底都不知在哪里。”一个肉摊贩
子,故意摆了个极正经的脸色,评理似的说。
一伙人轰的大声笑了起来,一个中年帮工,艳羡的说:
“有个女人,免作罗汉脚,有吃有睡,实在是有够崭。”
另个怪叫接道:
“崭什么,崭得今日这款没精没神又险来不及。”
众人再度大笑,而陈江水任凭怎样笑骂,照例不曾回说,只连声笑骂干、干不绝口,
但一双陷在肉里的小眼睛,早笑眯成一条线。
好一阵喧闹,看看时候不早,帮工才不舍的到一旁,两三人合力将一只猪仔从地上
提起,一声吆喝,放到砖砌的台子上。台子离地有三四尺高,台面砌成浅浅的V字型,
猪仔一侧放上去,脖正好窝在切口处,四只脚又给捆住,猪仔很难翻过身来,当然也不
可能乱窜了。
可是,显然已预知将会发生什么的猪仔,这时不仅大声号叫,还引得地上的猪仔一
齐惨号。猪号连声中,一个帮工突然拔高声音朝陈江水喊道:
“昨天你女人是不是也这样叫?”
陈江水这回没再骂干,扬起手中的尖刀作个刺人的比划姿势,一伙人笑得东倒西歪,
还有人捧着肚子直呼阿母。
就这么一疏忽,连声惨号并尽力挣扎的猪仔,几乎翻身滚下台来,帮工们忙出手按
住猪仔,还好V型切口的斜度较平台好着力,纷乱一阵即又就绪。
陈江水这才走上前去,左手握住猪嘴,将整个猪头往上掀,露出喉咙脖子处,也没
看到他右手怎样举起来,一把一尺多长的狭长尖刀,已切插入喉口,随着猪仔拔得失高
的惨号,刀口向下拖割两寸多长,刀一抽回,血即大股的喷出来。
这是陈江水的时刻,是他凝蓄一整个早晨的精力出击,当刀锋没入肉与血管,当刀
身要被抽离的那一刹那,血液尚未喷涌出,一阵温热膻腥的气息会先扑向握刀的手。一
当这温暖如呼吸般的气息一轻拂上来,不用见血,陈江水也已然知晓,他又圆满成功了
一次。
可是那个早上,那刚过完新婚之夜的早晨,一阵持续的昂奋骚扰着肚腹,加上夜里
不曾睡多少时间,陈江水总感到精脉虚弱而至举刀的手显现迟疑。陈江水深知,他的一
刀下去,决定的不只是猪仔的死亡命运,还有那一刀下手的位置、深浅,都关系着这头
猪仔的肉身价值——头血放不干净的猪仔,肉呈粉粉的尸红色,极容易被认定是死后再
屠杀的猪仔,是买卖猪肉的大忌。
幸好那天并非初一十五或王爷生日,待放血的猪仔不多,陈江水竭力凝住精神,以
过往多年的屠宰经验,也不曾出什么差错,只握刀的手却汗湿滑腻,像满满握了一手温
热的猪血。
舒口气从猪灶出来,时候尚早,不过七点多钟,阳光亮花花的洒满四处,一出猪灶,
陈江水依多年的习惯,信步就往“后车路”方向,待走到池塘边,才想到家里有个刚娶
的女人,略迟疑是否像往常一样到“来春阁”去睡金花的热被窝,再一想到夜里林市的
呼叫,兴致的绕过另一条路走向陈后。
回得家中,林市显然刚起身,正背对着门依床梳头。陈江水留意到,那消瘦的女人
竟有着一头滋密乌滑的长发,立即快步从背后上前,一把抓住林市的头发在手里略一把
玩,再用力往下掀,林市惊呼一声仰躺下来,陈江水整个人也顺势压上去。
原出声惊叫的林市看清是陈江水才暂时止住声,陈江水又已动手在脱她下身衣裤。
会意到将要来临的,林市尽力挣扎井大声喊叫,然而陈江水反倒像受到鼓励的越发恣意
起来。
这一次陈江水要的时间不长,他只是恶戏的凌虐林市,看着女人承受不住的在他下
面号叫,得意的眯起陷在肉里的眼睛,喝喝干笑。
当最后那一刹终得来临,陈江水知觉并没有多少东西喷洒出来,但晨间郁沉在肚腹
的积气,骚扰着他令他手心出汗的不安,却像霎时间全排放掉,整个人爽然的轻快着,
并在极度倦怠中睡过去。
下肢体的疼痛使林市爬起身来,以手一触摸,点滴都是鲜红的血,黑褐的床板上,
也有已凝固的圆形深色血块,血块旁赫然是尖长的一把明晃晃长刀,是陈江水临上床时
随手搁置的猪刀。
林市爬退到远远离开刀的一旁再躺下,下肢体的血似乎仍瀑瀑滴流着,林市怕沾到
衣服不敢穿回衣裤,模糊的想到这次真要死掉了,但在倦怠与虚弱中,也逐渐昏昏睡去。
被摇醒已是日午,阳光透过房间的唯一小窗刺痛林市的眼睛。有人端着一大青碗饭
菜站在面前,林市忙出手接住,才看清站在床前的陈江水。
虽是昨天宴客剩的隔夜菜饭,仍有大块鱼肉,林市在饥饿中吞咽下有记忆以来吃得
最饱的一餐饭。吃完后才留意到陈江水一直以怪异的眼光看着自己,林市低下头来,发
现下身衣裤褪到足踝,自己竟是赤裸下身吃完这碗饭的。害怕陈江水会再度来袭击,也
惊恐于自己的裸身,慌忙把衣裤拉上坐在床上仍不敢下来。陈江水再看她一会,交代一
句他要出去一下,转身即大步出门。
林市再在床上坐着,直到确定陈江水已走远,才一脚跨下床来,怎样也没料到一张
开下肢体,竟是疼痛难当,忙以手捂住弯下身来。撕裂般的痛楚慢慢减退,好一会林市
直起身,再不敢大步跨动。
拖着细碎的步子在屋内四处走走,林市感到陌生。用土块堆叠起来的房子虽在正午
时分,仍然相当阴湿;凹凸不齐的泥土地面上,也泛着湿冷的水气,唯有的两扇小窗紧
紧关着,到处有一股浑重的霉味。
总共只有一房一厅用布帘隔着,再加上一角摆设锅灶处算是厨房,林市没几步路很
快的就走遍,原还不知要干什么,看着四处灰尘、脏乱东西乱堆,林市以在叔叔家操作
的勤快习惯,找来水桶与抹布,一一擦洗起来。
也不知过多久,有人进到屋子,林市以为是陈江水回转,慌忙想走避,听到有个拔
得尖高的女人声音唤有人在家否,林市应了一声上前,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女人,肤色沉
黑,是陈后打鱼人惯有的颜色,脸上皱纹重重,头发雪白,在脑后绾个鬏发,整个人看
来十分利落。
“我住你们隔壁,人家叫我阿罔官。”老女人说,她一开口,一嘴牙齿俱在,白森
森的像从别人嘴中套用来的假牙齿。
林市退缩的站在一旁,也不知让坐,倒是阿罔官自己在厅内的两张竹椅中,选择靠
门的一张坐下。由林市的名姓、家人问起,几乎问遍林市的祖宗八代,才转了话题,秘
密的、压低声音的透露:
“实在我是认识你阿母。”
林市迟缓的抬起头看着阿罔官,而阿罔官又突然想到什么的接下大声谈起陈,说他
人不坏,就是干了杀猪这个行业,以后下地狱猪仔会来索命,难逃开腔剖腹、浸血地这
些刑罚。
老女人绘声绘影说着,仿若她亲自一旁看见,却不见林市有何惧怕反应,有些索然。
换转话题接着说要林市时常同她到陈府王爷拜拜,好替陈江水消除部分罪意。否则以后
下地狱夫妇同罪,妇人也得担待。
这回林市张大眼睛,惊恐的很快点头答应,阿罔官面露笑容,宣了一声阿弥陀佛,
十分欣慰,伸手探人洗得泛白的一件青布大祹衫口袋,摸摸探探许久,拿出一张黄褐色
的油纸,小心仔细揭开,里面包着一小圈黑色膏药。
“喏,这个治伤口最好,拿去用。”老女人暧昧的笑着,眼神嘴角泛着怪特的羞赧
春意,又强自装作若无其事。
“听到你昨夜和早上那款大叫,我心中直念阿弥陀佛。”她说。
立即的红潮涌上林市双颊,低下头来,也不好意思去接那膏药。
“拿去,这又没什么害羞。”
阿罔宫拉起林市的手,将膏药塞到林市手里。
“你阿婶先前没教你?”
林市茫茫的摇摇头。
“没阿母的孩子,真可怜。”老女人一面嘟喃一面站起身来。
“我要走了。”她说。“讨海的要回来吃饭啰。”
林市目送阿罔官走远。她缠过又放的脚也还不小—,一原不是缠成什么三寸金莲,
放了后也几近乎有一般女人的脚长。但走起来还是不大利落,每跨下一步,都好像得把
脚整个提起来再放下,趑趑趄趄只能小步朝前,因而看来好似相当辛苦。
林市愣愣坐着,看着阿罔官的身影拐向左边不见,看着天日慢慢沉暗下来,手中捏
着那膏药。下肢体的痛楚已不是十分强烈,这许多年来,林市也不大去珍视疼痛,忍着
总就过去,可是那阻塞着什么的扩张感觉,令林市不安,林市惊恐着想到昨夜。
两行泪水不自禁的流了下来,林市举起手以衣襟拭擦,泪水再涌聚上。心底也并非
特别哀伤,只不知为何泪水不断,林市怀带诧异与不解的静坐的流泪,直到看见陈江水
从远处逐渐走来。
最始初林市并没能认出陈江水,只知是个男子,走在屋外一大片海埔空地,走了许
久在距离上似乎没甚进展,那海埔空地应该是延伸向海,但在远处为一丛丛芦苇与几棵
小树遮掉视线,因此只成一方绵长的灰黄空地。不长草的地面上有累累卵石,十分荒芜,
特别是黄昏一刮起鹿城特有的海风,漫天旋动一阵黄沙,衬着背后天空的一轮巨大红色
落日,更是荒清。
就在海埔地天边的红橙色落日下,林市看着陈江水朝着走来,心中模糊的想着这个
男人就是人家所说终身的依靠了,可是究竟依靠什么,林市一时也没能想清楚。只能看
着红色落日下,她的男人走在满是卵石的灰黄地面上,先是没什么距离进展的感觉,再
一令人清楚可辨后,很快的就已到了门前。
本能的,林市起身躲避。陈江水一脚跨进屋来,看瑟缩站一旁的林市,再看搬动过
家具的四周。没什么表情的说声“那还没煮饭”,布帘一掀,走到房里去。
林市这才赶快一旁取来稻草,引燃生火。熟悉的工作让林市心安,揭开锅盖看到还
剩有大半锅昨夜吃剩的“菜尾”,林市几乎是快乐起来。
用稻草闷了饭,把剩菜热了,听到陈江水从房里出来的脚步声,林市忙将一锅剩菜
端到竹桌上,拿了碗回身要盛饭。陈江水呼喝一声不必了,走上前来从立于墙边的竹柜
子拿出一瓶“白鹿”清酒,由林市手中接过碗,满满倒了一碗,仰起头先喝一口,才端
着碗坐下。
自顾连连喝酒与偶尔挟些菜吃,陈江水吃喝了好一会,才意识到林市还无措的站在
一旁。
“你不吃啊?”酒兴中陈江水大声说。
林市这才到厨房满满盛了一大青碗蕃薯签饭,也不敢到桌旁坐下,站着三两口和着
锅底一点剩汤,很快吃完,看眼陈江水正举着碗喝酒,毫不曾在意她。林市偷偷又添了
一碗饭,尽量压得特别密实,这回放缓速度,先将蕃薯签吃完,留下小半碗米粒,仔仔
细细在嘴里嚼了又嚼才吞下。
虽不是十分饱胀,也吃得差不多,林市不敢再去添饭,挨着灶旁站着,不一会,身
子顺势滑溜下去,蹲在地上靠着灶,暖暖的温煦,林市昏昏的半睡了过去。
陈江水一径自顾喝酒,几碗清酒下肚,嘴里咿咿呜呜哼一两句不成词的调子,偶在
会意处连成词,也顺口唱上几句:
二更更鼓月照庭 牵娘的手入绣厅
咱今相好天注定 别人言语不可听。
唱哼着,一只脚还点在地上,抖啊抖的,不时配合曲调拍打,有一会后偶低下眼来
看到喝空的碗,才骤然停住尚哼在嘴里的字音,暴喝一声:
“死到哪里,不会来倒酒。”
林市猛然醒来,过往也不是不曾被如此呼喝,立即装作若无其事,很快站起身,尚
不知为着什么,本能的就等待吩咐的向陈江水走靠过去。
陈江水顺势一把搂住林市的腰。
“来,臭贱查某,陪我喝酒。”
林市这才知道叫她的目的,却已逃不开身,恐慌中顺从的拿起酒瓶倒满一碗酒。
“喝,喝喝。”陈江水语意不清的说。
林市接过来,尝一口,冬寒时偷酒御寒,林市得以挡过许多寒天,私酿的浓白粘稠
米酒,入口呛喉,都曾尝过,那清酒自不在话下。
看到林市毫无困难的一口饮下酒,陈江水反倒有些意兴索然,回手一挥:
“去,去,滚一旁。”
将林市推出好几步,林市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陈江水呼呼喝喝的笑了起来,从
口袋抓出几个铜钱,向林市脸面掷去。
“老子今天赢了,赏你这个臭贱查某开苞钱。”
林市惊恐的爬回灶边蹲下,也不敢去捡四散的铜钱,自是不敢再睡、将颊贴依着灶
墙红砖。不知是因喝了酒,还是夜迟了,那灶温热感觉竟慢慢淡去,只留脸颊一阵薄薄
热意。
陈江水倒未曾有进一步举动,只仰起脸喝干碗底的酒,打个饱嗝,不曾看眼林市,
起身蹒跚的走入房内,没一会,响起巨大的鼾呼声。
林市仍窝藏在灶边不敢动,耳边听得陈江水的鼾声一沉一落,音量逐渐均匀,高起
处呼呼的直往外吹气,仿若受了几千载的沉冤,一径的在这时要吐尽,林市听了一阵确
定陈江水已熟睡,从灶边翻爬出来,伏在地上仔仔细细的搜索四散的几个铜钱。
外面的天夜早全沉暗下来,屋内一支五烛光的灯泡昏昏的有点微光,林市借着不清
的视线,多半凭着本能的直觉与触摸,很快拾起几枚与地面泥土颜色相当接近的铜钱。
仍不死心,再翻找一阵,没结果后才就地蹲着,一一数起铜钱。
是一个厚的“好钱”与几枚薄的“坏钱”,林市欣喜异常,四处找寻包裹的东西,
寻一阵都不曾找到适合的,探手入大祹衫衣袋,触到午间阿罔官给的膏药。
取出膏药在手上把玩,一想那方油纸大小正适合,林市一把将膏药挖出来,将四枚
小铜子放进去,顾不得黑色膏药的沾染,紧紧密密包裹好,再放入大祹衫衣袋。
舒口气坐下来,才发现手上食指还有一坨膏药,想到阿罔官所说,林市将底裤拉下
来,就着昏暗的灯光,将膏药遍涂在红肿的两腿之间。那膏药有种沁沁清凉,涂上片时
十分舒坦,尤其漆黑一片令人生厌。林市十分满意,不曾穿上底裤,只穿回衫裙,还感
到有十足保护似的笃定。
这才站起身来,四下收齐碗筷,并没几个碗,很快就洗完,擦干手,倒不知做什么。
只听得屋外呼噜的风弯转回荡在周遭,偶也发出穿出重围似的咻咻声。林市微略害怕起
来。
轻步走到门边,掀开门帘向房内掠一眼,陈江水摊开四肢,睡得十分沉熟。林市看
着有一会,才瑟缩的进到房内,和衣在靠门的角落躺下,刚阖上眼,猛听得陈江水翻个
身,嘴里咿唔着什么,林市忙坐起来,抱住一旁从叔叔家携来的包袱,就想奔逃出来。
还好陈江水翻个身,继续沉沉的又睡去。
林市再不敢躺下,斜靠着床墙处,怀里仍紧搂住包袱,慢慢的也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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