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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夫

_2 李昂(当代)
几近乎位于陈厝中心,在陈府五王爷庙右侧后方的这口井,一直有着许多怪异的传
说。这口内圆外八角形的井,井口高地约有三四尺高,红砖砌成的井墙由于时间的积累
与潮湿,终日泛着一种水湿的沉红颜色,井墙根接地面处,长满茂盛的湿绿青苔,阴湿
腻腻,近井口处虽经常使用,磨得十分光洁,仍是滑溜异常,水温湿的一靠上去,就仿
若不由自主的会朝井内溜下去。
有关这口井,最近且最为盛行的一项传说,是一名名叫菊娘的丫环在此投井自尽。
投井的原因众说纷纭,会自尽不外受不了迫害,总之,这名沉冤的丫环死后,开始在邻
近显灵。
深夜路过的人们在清明的月光下,看到菊娘坐在井口上,对着井中身影梳妆;或者
看到菊娘披散一头长发,在井边徘徊哀叹,久久不离去。不论菊娘如何显灵,看到的人
总形容她是个哀怨的美丽女鬼,并不是七孔流血的长舌厉鬼。
而许多年过去,陆续的仍有人传说在井边看到菊娘。因而一个晴朗的三月天,鹿城
少有的不刮风日子里,天是朗静的明丽,阳光轻抚的照耀着,阿罔官和林市来这口井汲
水洗衣服,阿罔官还不忘同林市说:
“井就在王爷庙身旁,是王爷的辖区,鬼魂也可以显灵,可见王爷多灵圣,给冤屈
的人有说话的机会呢!”
抱一块洗衣板和一竹篮衣服的林市,听后稍略寻找,即看到显露于榕树林叶中的王
爷庙侧角,向上弯翘的燕尾,以一个飞扬的弧度,伸向无尽的晴朗蓝天,而轻微的风,
带动丝丝的白云轻漫飞飘。
“是啊!”林市心里想,“王爷都肯让鬼魂显灵,说出冤屈。”
林市心中也相信,那鬼魂,在显灵后,终是伸张了不幸,因而怀着敬畏的在井边找
到一个角落,安置好洗衣板和衣服。到井边汲水时,望向深不见底的井中深渊,不觉在
嘴里诵祷了一句:
“菊娘,你有灵有显,请保佑我。”
说后倒微略不安,四下望眼井边洗衣服的女人们,并没人注意到她,才提了从井里
汲起的满满一桶水快步走开。
已是上午八九点时分,井边并不拥挤,赶早得下田或出海的女人,天蒙蒙亮就来洗
过衣服,现时在井边的,大多年龄不小,她们或替代家中劳动的年轻女人做家事,或来
洗自己随身几件衣物,间杂的,也有几个洗衣妇,一早收齐了各家衣服,得一直洗到近
午。
虽然人不是太多,但以这口水井为中心,周围七八尺方圆内铺着灰麻石的井边,仍
不甚有空闲的堆着衣服、洗衣板和水桶。这地方原有的排水沟道,经过一早晨的使用,
已有些照管不过来,本是要让用过的水先流向低洼处,再聚流到近旁一条水沟,这时已
有好些处水流积聚的死角,浸泡着公地地区积累的杂什物件:或是一条残破的内裤,或
是一双穿坏的木屐,泡得发胀,也泛着水旁特有的沼气与阴湿,在煦和的春日蓝天下,
仍蒸郁着一股沉沉的闷气。
井边的女人们,大都已有年龄,又在工作中,穿着的自是颜色沉暗的旧衣服,她们
低着头咬住牙,奋力搓洗衣服,要不就是洗衣棒打得震天价响。偶尔一两个近旁玩耍的
小孩,凑过来嬉闹,总会被大声的斥吓走开。女人间也不是那么沉静,彼此间也常会有
一两句低语,传过一个什么消息,会引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而不论何时,女人们始终
会谨慎的竖着耳朵,等待任何风吹草动,对她们来说,误失任何消息,绝不是件光彩的
事。
最有趣的片刻,在一天中总会到来,那是她们当中来一两个爱排事理的上年纪女人,
女人们这时便会小心翼翼的仔细倾听,再笑着咬住耳朵传一两句漏听的话,加几句评语
或意见。特别出奇处,众人齐停下手中工作,叽叽咕咕的大笑,这情形也是有的。
阿罔官无疑也是这类带来笑谈的人物。
她有许多积极的作为,比如她会从某个妇人手中,抢过一件沾染经血的衣裤,朝上
一扬,带鄙夷的撒着嘴说:
“这也好意思拿出来给她阿嫂洗,哪有这款小姑仔。”
阿罔官几乎全知道哪家里谁得替谁洗衣服。或者是当她看到邻近的洗衣妇,正洗到
一件带血色排出物的男人内裤时,她会摇摇头,极正义带批判的说:
“到哪里去玩成这个样子,不知节制,得告诉他阿母。”
旁边的人也许带笑接一句:
“这种事,告诉他女人不就好。”
原说话的阿罔官嘴快的不屑说:
“告诉他女人有个屁用。”
然后接下排道理:
“要是他女人把他搞成这个样子,或管得到他,也不会把这种裤子都拿给我们洗
了。”
吃吃的遍传出一阵会意的笑声。
多半时候,林市也跟着笑,虽然不甚明白笑的究竟是什么。她原是阿罔官带来井边
的,手脚勤快力气又大,总自动帮阿罔官提水,偶有时自己的几件衣服洗完,看到阿罔
官忙着编排,也会默默的替阿罔官把衣服拿过来洗。每在这时候,阿罔官总装作不知晓,
继续谈说,俟说到个段落,林市也大致替她洗好衣服,才惊讶的哦了一声,忙又连声说:
“你好心有好报,好心有好报。”
然后告诉林市,她现在多好命,上无公婆,下无姑叔,不必下田出海,只需管顾两
人日常生活。
“几代人才修得这种福份。”阿罔官强调的说。
林市照例低着头,不曾说什么,只较过往红润的长脸上会有一丝笑意,稍不好意思
的拉拉因明显丰肤起来而绷得露出底衫的大祹衫领襟处。
嫁过来还不知半年,林市早胖了不止一圈,好似以往暂被遗忘的成长,这时候赶着
要补足,轰轰烈烈的不仅胳膊粗了,一些女性的征兆也无可抑遏的明显起来。她原本就
身子高长,长脸上一双单眼皮的细长眼睛,这时有几分水漾,新近看到她的人,无不称
赞,亦没料到那个像木板刨成的人儿,还会有今天的略带姿色。
阿罔官冷眼瞧着林市,只不过几句赞词,脸面上就有这种笑意,再看林市弯身下绷
得逼紧的前胸,于是从两片薄扁的嘴唇,从一日完好的白牙间,冷冷的吐露出:
“你是个好命人,不能跟我这种守寡人比,可惜,前世人还有样欠债没了噢。”
然后故意压低声音,几近乎咬住林市耳朵,才秘密的续说:
“你那个人一上了你,就没个收拾,每次听你大声喊,我心中直念阿弥陀佛呢!”
阿罔官说完,脸上还遗有哀凄,却眼睛一转向四周早屏住气息的女人们飞了个眼风,
还朝林市努努嘴。临近几个女人齐会意的怜悯却怀带鄙视的看眼林市。
林市则敛住笑容,惘然的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搓着衣服,丝毫不曾知晓在她周
遭正发生的。
阿罔官观望着,看林市许久都不曾抬起头,手上兀自搓着阿罔官一件旧衣衫,对衣
衫前襟沾染一大片酱油渍却视若无睹,怕这样下去一早上这件衣衫都洗不好,阿罔官才
着意大声说:
“所以我说,要解前世的罪意,就得信菩萨。这信不是初一吃一下斋,就休息三、
五个月,想到了,十五再去庙里拜一下。是要无时无刻心中都有菩萨。”
阿罔官说话的谐滤方式,周遭几个女人全笑了起来,林市跟着一笑,也就抬起头来,
触眼正是王爷庙编龙踞凤的庙顶,是为歇山顶的庙檐在早晨的阳光下闪着一层黄晖,十
分宁和,只有翘脊燕尾上皤的那只交趾烧青龙,飞扬也似的踞在蓝空下,林市心中跟着
念了声阿弥陀佛,低下头来继续搓洗那一径握在手里的衣衫。
耳边听得一个高锐的声音接替阿罔官。林市一掠眼,是叫春枝的四十多岁守寡女人,
春枝与她的独子就住在井后边的巷道里,她人生得小模小样,声音却尖细无比,永远都
像捏着嗓子以假音在说话。林市记得,阿罔官就曾说春枝声音是种“破相”,才会要守
寡。
“你们知否……”
永远是这样的开头,还会略顿一下,向四周飞个眼风,看没有碍眼人在眼前,才再
接续说。而这一停顿,早引来数双好奇的耳朵。
“我隔壁那个阿欠嫂,她阿欠跟查某早不是新闻,你知最近她要娶媳妇,去相北角
头的一个人家。”
“我知是梅官的女儿,媒人婆还是我五婶的亲戚呢!”叫罔市的女人快嘴的说,为
自己的消息灵通很有几分得意。她的丈夫是陈靥庄打渔有名的讨海人,两人相骂时每回
部骂不过罔市也早出了名。
“就是嘛!”有人附和,春枝愈发兴致。“阿欠嫂去相人,双方面都很投合,谈到
差不多,阿欠嫂拉着人家女孩的手,说个没得完,末了,还同人家说起她阿欠。”
春枝停下来喘口气,一旁的女人们连声催促。
“慢来,慢来,我慢慢说。”春枝有意卖弄。“你知阿欠嫂跟人家说什么,说她阿
欠玩查某,拿家里当客栈,一分一厘都拿去给那些臭贱查某,替臭贱查某倒洗脚水,洗
内裤……”
“唉哟!”有人叫出声。
其他人都笑了起来。
“结果呢?”罔市接问。
“当然把人家未入门的女孩吓死了,阿欠嫂还哭着一把眼泪、鼻涕,说她儿子都是
她拉拔大,要人家以后对她孝顺。”
“真三八!”
“没七没八。”
纷纷的有人说。
“婚事呢?”问的还是罔市。
“大概算了。”春枝随口说,“人家不怕死了,这款婆婆。”
对这件事从头到尾居然一无所知,罔市有些愤愤了。
“我怎么都没听我五婶说。”罔市口气坚决,很有不追究出结果不罢休,“下回我
去问我五婶。”
突然有个平板的声音,冷冷的加插一句:
“说不定阿欠嫂是有意这样说。”
众人回过头,说话的是一直静默的阿罔官。只听她淡淡接道:
“好先给人家一点厉害看,知道这婆婆手底下有几分斤两。”
没人朝这方向想,因而先有片刻沉默,然后众人间年龄最长,而且丈夫、子孙俱在
的顾本嬷,才干咳一声,清清喉头,以着对一切俱有圆熟的体谅,平静和缓的说:
“阿罔啊!不是我爱说你:只有你这个人,会这样猜想别人。说人嘴这么坏,像刀
切菜。”
阿罔官轻哼了一句,但不曾接口。顾本嬷看着阿罔官脸上神色,微微一笑,也不再
多说。
一时没人说话,众人皆低着头搓洗衣服,有一会后,才交头接耳的又絮絮低语,突
然再爆出的是罔市高亮的大嗓音:
“什么?那款人会给女儿嫁妆?他大孙满月,送来的油饭里,一粒葱头、一片肉都
没有。”
女人们先是叽叽咕咕笑着,接下来,自是追问罔市说的是哪一家了。
林市始终静默的倾听,别人笑,她也跟着嘻笑,女人们所谈论的,对她来说充满无
尽的新奇。以往在叔叔家,婶婶长年躺在床上,说是身上染病,却又一个个孩子不断的
生产,林市得照顾八个堂弟妹,还得兼顾生病的婶婶,整天只见永远做不完的工作,加
上战乱连年,天一昏黑,家家即把大门紧闭,林市几近乎没有机会听得别人闲谈,当然
不知晓四邻究竟有何事故,即使偶尔听来,在那时候,也丝毫不感到兴趣。
直到相识阿罔官,听她编排各种道理,林市才恍若第一次看到过往不曾着意的许多
人、事,只可惜大多数被谈论的人,始终未得谋面,否则,该会更有趣味的,林市这样
想。也模糊的以为,将来有一天,她或有可能像其他女人,圆熟的参与入谈说,知晓谁
是谁,曾做过什么事,并能加以评论。
那天早晨,由于众人话题十分热络,就这么一耽搁,林市回到家,已有十点多,一
进门,看到陈江水坐在厅上竹椅,林市心里即知道不妙,果然陈江水一见面,恶狠狠的
呼喝:
“死到哪里?”
林市畏缩的挪挪抱在腰间盆里的衣服。
“几件衣服洗一个早上,你爱洗衣服,我去包回来给你洗,包你一年也洗不完。”
陈江水仍粗声的说。
“今天比较挤。”林市小声的企图分辩。
陈江水一把跳下竹椅,欺过身给林市一个巴掌。
“我干你老母的××,我跟你说话你还敢回嘴。”
林市抚着红肿的脸颊低下头,陈江水有一会才续说:
“一定又跟阿罔那个老不死老贼婆一起,我驶伊老母的××,你再跟她说人长短,
小心哪一天我用猪刀割下你的嘴舌。”
陈江水的语意十分认真,一点不像仅在恫吓,林市惊惧中身子微略发抖。然后,林
市看到陈江水的一只手朝前胸伸过来,已然知晓他要的,但林市仍止不住出口尖叫。
他在晨间到猪灶杀猪完后回来要她,这已经成种习惯,只是他多久会要她一回并不
一定。刚过门来那阵子,林市几近乎隔天就要承受他男人一次,有时间隔时间更短,甚
且一天几次,他总是在她不备中要她,不管她灶里还烧着火,她手上正披晒衣服,而至
引得她连声尖叫。
林市当然也曾本能的抵挡过,只不过陈江水的力气远非她能对抗,最后,她仍得被
压在下面,看着她男人油光闪亮的脸面逐渐迫近,看着他眯细陷在肉里的眼睛,闪着兽
类般的光。
他还每次弄疼她,在那昏暗的房间内,林市无法区分他究竟对她作了些什么,出于
直觉的羞耻,她也不敢睁开眼睛看陈江水确实的举动,她只知道他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痛楚难抑使得她只有大声呼叫与呻吟。
还好不管怎样,时间再长再短,这事情总会过去,那时刻陈江水翻身下来,躺在床
上立即入睡,呼噜的鼾声响起,林市就知道她一天中最难承受的时刻已然过去。起身整
饬好衣服,虽仍有残余的痛楚,但不严重,而且累积多次的经验,林市知道,这痛楚很
快会消失,只要陈江水不再侵袭她。
因而,几近乎是快乐的,林市走出房间,赶向灶前。这已经成为一个定例:在陈江
水要她的那一天,他会带回来丰富的鱼,牡蛎,偶尔还有一点肉片,再特别的,居然出
现有肝脏类的内脏。林市仔仔细细的翻过今天放在灶上的食物,才满意的回到厅堂,挽
起一盆未晒的衣服,走到屋外。
不刮风的鹿城三月天,天无比的亮丽,匀匀的一片蓝色,满铺在整个天际,海天接
处,一丛丛海埔地上的芦苇,也长了春芽,新绿连绵,只不过阳光虽是十分轻柔,仍不
敌春寒,丝丝寒意迎面拂来。
林市很快的在竹竿上披晒好几件衣裤,愉悦的回屋里正待煮食中餐,才想到忘了将
装衣物的木盆拿进来,回过身一脚刚踏出屋外,隔壁紧邻的矮土墙角正冲冲撞撞出一个
人影,是阿罔官。
林市有些诧异,阿罔官看来似乎已在土墙下蹲了许久,以致她有一会都不能全然站
直起身子。看到林市,阿罔官的脸缩皱在一起展现出一个笑容,却十分诡异,她的眼中
漾着一层水光,咄咄逼人,林市不知怎的居然想到陈江水逼近身时的眼光。
“这堵土墙快倒了,我把它扶扶。”
阿罔官忸怩的说,春日的阳光照在她脸上,竟似闪着一丝红霞。
“现在好啦!我要回去煮中餐。”
也不待林市回说,阿罔官回过身,拖拉着一双放过的小脚,几近乎瘸着快步走过院
子进屋去。林市看眼那一堵并不像要倒塌的墙,心中惦记着要煮的午餐,转身进屋,也
就忘了阿罔官奇怪的举动了。
午餐有鱼有肉,林市用酱油煮一锅三层内,照例摆了许多酱油,咸得吃来像是腌过
的咸肉。煮好后等着陈江水还未睡醒,禁不住挟起来先尝尝,连连吃得好几块,实在太
咸了才止住筷子。
那天陈江水睡得迟些,近一点钟才起身,看来睡得十分饱足和畅快,没说什么的匆
匆吃过饭,也不交代他要出去,即大步向海埔地芦苇丛方向走去。林市看着他的身影远
去,懒懒的开始收拾餐具。
洗好碗碟,打了个呵欠,看着没什么事,林市到房里躺下,不一会即睡去。通常,
林市都能睡两三钟头,计算陈江水要回转,才起身准备晚饭。那下午不知是否吃太多肉
太咸,没一会即连连做梦渴着醒来,梦到自己以盐巴沾蕃薯签饭,没什么东西吃,但咸
得难受异常,伸手到嘴里一抓,血水竟不断涌流出来,吮吮那血也是咸的。
林市忙起身,出房门倒水喝,看屋外还是一天耀亮的下午时分阳光,猛地有些诧异
的想到,自己居然也有福份能在白天里睡午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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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每天平宁的午睡中快速的过去,林市感到五月天里牡领才刚插枝,又已然是
中元普渡。
鹿城有繁复且完整的普渡,从七月初一直拜到隔个月的初二,由每个地区轮流祭拜,
人们为方便记忆,编出了这样的歌谣来诵念:
初一放水灯,初二普王宫,初三米市街……廿九通港普,
三十龟粿店,初一乞食寮,初二米粉寮。
这个歌谣欠经传诵,连小孩也能朗朗上口。于是,在七月里,每个地区的人们,依
歌谣所轮,在那特定的一天,准备丰盛的食品来祭拜无主的孤魂野鬼,以求地方上的平
靖。
对普渡,人们从不吝惜,祭拜的丰盛有时甚且远远超过新年。人们除了善心的关怀
无主的孤魂,他们长年为城隍收押,只有这时候能出来享受祭品,也不无担心孤魂野鬼
不得饱餐,会盘据着生事。
因而那年七月近普渡,林市从昏沉的午睡中被吵叫起来,阿罔官摇摆着她那双小脚,
一踏进屋,呼唤几声见林市没出来,就惊扬声音叫起来:
“又在睡中午,年纪轻轻,不知惜福,也敢白天睡,不怕减岁寿。”
林市慌忙从房里出来,知道自己睡得很狼狈,仍随口说;
“也没睡啦,躺躺,反正没什么事做。”
“懒怠查某。”阿罔官笑骂。“我这款年岁,都不敢躺下来睡午觉,怕睡了不得起
来。”
“不会啦,不会啦。”林市不懂分辩,只有连声说。
“我今天不是来找你开讲,是来告诉你,普渡快到了,我们这里陈厝,普十七,不
像你过去在安平镇,普廿七,记了噢,十五旧宫,十六东石,十七陈厝,我们这里普十
七。”
虽说不是过来聊天,阿罔官仍坐到日头西斜,才慌忙起身回家。
感染阿罔官对节庆来临的兴奋,林市在陈江水黄昏后回到家,便迫不及待的问询要
如何拜普渡,没料到陈江水十分冷淡的随口说:
“到了我自会准备,我们不比伊讨海人,得拜散失无主的孤魂求出海平安。”
看林市仍放心不下,陈江水才又道:
“要拜拜我输人不输阵,你免操心。”
林市算是放下一颗心,她原害怕这个杀猪的丈夫,连普渡都不愿拜拜,一切灾祸,
会如阿罔官所言,一半得由她来承担。于是,在陈后四邻忙着准备,林市仍有空天天午
睡,有时醒得早,看屋外仍明亮的下午时分阳光,林市想及在繁忙的七月居然自己也能
在白天睡觉,有些心慌,只有安慰自己的想:
“大概就是阿罔官所说的好命吧!”
如果不是陈江水仍持连的骚扰她,林市也很愿意相信她的命好。陈江水门无固定时
日、时刻的要她,看她较熟悉他对她的方式,喊叫声音稍减低,陈江水即更恣意的凌虐
她,有一会儿事后,林市发现一条膀子全是乌青印记,淤血处有十来天才退尽。
那天下午阿罔官过来坐,虽然是盛暑,林市大祹衫的袖子依照时尚裁到肘弯处,仍
遮不住手臂的黑紫痕迹,阿罔官一掠眼,即神色凝重的说:
“我们是好辰边,这款话我不知能不能说……”
阿罔官看着林市,忸怩的迟疑着,林市则不解的愣怔瞧着她。最后,阿罔官显然敌
不过心中想说的渴望,三句接两句快速道:
“你知七月是鬼月,这个月有的孩子,是鬼来投胎,八字犯冲,一世人不得好日子
过。这款鬼胎,不要也罢,你怎么不懂事,连这个月也……”
乍听下林市十分惊恐,不过立即黯然的说:
“又不是我要的,我也没办法。”
阿罔官嘻的笑出来。
“憨查某,这款事,装一下不就行了。”
“怎么装?”
“跟他讲这个月你月经来,怎么都不干净,拖拖七月就过去。”
“噢,可以这样啊!”林市恍然大悟欢快的说,整个面庞霎时间光彩了起来。
两人闲闲聊了一个下午。阿罔官比划着讲些四邻闲事,也不像以往,赶着要回家煮
食晚餐,继续坐到日头西斜,开始叨叨念大半下午她的媳妇。林市早听惯阿罔官嫌媳妇
目中无人,全不把婆婆看在眼里,帮忙照顾几分蚝圃,就像全家人靠她吃饭。
“我还有儿子可靠,不需要吃她一口饭呢!”阿罔官沉笃的说,“儿子可是三岁就
由我独自一个查某人养大的,他那死老爸,海边抓鱼,走着去横着回来,身躯胀得寿衣
都穿不下。”
林市原有一搭没一句的闲闲听着,这些事阿罔官早不知说过几句,但听到此,仍十
分不忍心,本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有默默坐着,更专注的听阿罔官
数说。
而日头逐渐西斜,在远大映成一团鲜丽的酡红。盛暑十分干热,白日里原本万里晴
空无云,这时候,也不知从何处调集来朵朵云块,齐聚在海天交接处,灰灰蒙蒙一片,
一俟红色的太阳沉落其间,才霎时火烧一样整片迅速转为金红,并多姿的幻化起来。一
下子是只有鬈毛的狮兽,一会又是朵重重瓣落的红莲,只不论幻化作什么形体,一切俱
金光灿烂,耀丽异常。
甚且远处的芦苇,末梢也沾染上这层金红,盛暑里芦苇已长成深绿色,高大挺拔的
丛丛在风中摇曳。就在芦苇丛中,远远可见讨海人推着满载牡蛎的两轮车,三三两两朝
着走来。由于背着夕阳,每个人、车前俱拖着长长的身影,迎着走近时,倒仿若影子先
到抵似的。
一批批走过的讨海人,大抵很年轻,特别是妇女,有的让四五岁的孩子坐在两轮车
上推着走;男人们年龄则比较不齐一,除了浑身晒成黑褐色、肌肉强健的年轻男人,间
或也有一两个头发斑白,短短山羊胡亦已花白的老人,他们已然弯曲的身体像一只风干
的虾姑。
而这一伙讨海人,每人看来都有倦意,但仍脚步沉稳的一步步往前走。经过阿罔官
和林市坐的屋前榕树下,亲和平平的招呼:
“在外面坐啊!”
“回去了!”
阿罔官泰然坐着,一一招呼,直到看见不远处走来她的媳妇和彩,才着意将头偏向
一边,絮絮的同林市冷言冷语的数说现在做媳妇的如何如何大模大样;还着意将声音提
高,仿若生怕别人听不到似的。
那媳妇是个矮小钝重的女人,身躯相当肥满,但很结实,背着阳光走来,实实在在
的一团。她原戴的斗笠已摘下,夕照下可见一张褐色的圆脸,五官极为周正,只不过眉
眼间因为常年迎着海风,密集的向鼻梁缩皱起来。她迎着走来,显然看到榕树下的阿罔
官,却沉沉不作声,若无其事的走过。
阿罔官仍继续叨念着,直到这一伙讨海人已走得差不多,才站起身,拖着放过的小
脚,施施然的走回家。
只一会,林市进屋正淘米准备煮饭,即听到阿罔官又快又急的叫骂声,还有她媳妇
和彩低沉的嗓子间隔几句回顶一句。和彩说话虽缓慢,嗓门却不小,速度是比不上阿罔
官,骂的话却又重又沉,而且经常持久。阿罔官尖声叫骂一阵后,已有些力不从心,气
势不济逐渐和缓下来,那媳妇不减原有的速度,这时成一人一句相互对骂。
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耳光,只见和彩从厅门快步跑出,捂着一边脸颊,呜呜唉唉的
放悲声大哭。后面紧追着阿罔官,拿把扫帚,露出一长截竹竿把柄,蹬着一双小脚,拉
拉扯扯努力朝前赶,一面尖声叫骂:
“好啊!你跑出来,我就讲给厝边听。你这个臭贱查某,我天天在家做老仆,煮给
你吃,只欠喂你,你不知足,说你几句,还给我应东答西,我不打你,你越来越爬天上
去不成?”
“你不要以为我怕你,我要不是看你老,经不起打,我就给你好看。”和彩边跑边
回过头来叫骂。
两人追跑一阵,那媳妇年轻壮健,很快将阿罔官撇在身后,看阿罔官拐着脚越跑越
慢,显然一时还追不上来,和彩在门口处站定,好整以暇的漫声道:
“谁说我吃你的?我每天去蚝圃,去假的?如不是你这老查某,手弯向外拐,我今
天要吃什么,穿什么,还会没有?!”
“你说什么,你敢说,你再说一遍试看看。”阿罔官气得浑身发抖,一阵奔跑下来,
灰白的头发散满一脸,像个老疯婆子。
“哪不敢讲,我讲给大家听……”
那媳妇话还没得讲完,冷不防阿罔官扬起手中的扫帚,使劲的朝着丢来。扫帚呼的
从和彩头边问过,和彩怪声尖叫:杀人廖,杀人噢,忙转身闪进屋,顺手将两扇术门紧
闭,还上了门闩。待阿罔官赶到,拾起打偏的扫帚,碰碰的用扫帚架猛力敲打木门,毫
没人理会,阿罔官慌忙跑向屋后,和彩早一步已将厨房通后院的门关上。阿罔官发现自
己居然被关在自家门外,拖着扫帚,放大声对门里又开始叫骂:
“你这夭寿××,没天良的××,不怕雷公打死,敢把我关在门外,有胆的就出来,
何必躲在里面。”
“怎么,行的就进来啊!进来了你要怎么打都可以。”和彩在屋内怪声的说。
阿罔官尽在屋外叫骂,她媳妇无论如何就是不开门。两人的吵叫声这时引来四邻围
观,阿罔官看聚来的众人,想自己被关在门外拿她媳妇没办法,十分没面子,于是再度
被激怒,几近乎发疯似的以手上扫帚擂打门,并以身子去撞门,瘦小的身躯前后摇摆像
痉挛一般,而她还能喘着气粗恶的骂:
“你这疯××,破××,千人骑、万人干的破××,干你老母的××,你这不知见
笑的臭××……”
“你不用骂我老母,她可清清白白,也不用对我开口闭嘴××,我是你媳妇,被万
人干对你来讲也不见得光彩。”和彩提高嗓门大叫:“谁不知道你的××才是欠干,谁
不知你守的是什么寡,守到阿吉的眠床上去,谁不知你三天两头就得跑去给他干才会
爽……”
“你闭嘴,你再胡乱说……”阿罔官使尽力气大叫,脸孔整个曲扭皱缩起来。
那媳妇说得正嘴顺,又忙着自己在屋里,叨叨的继续道:
“你如不是和人暧暧昧昧,何必普渡家里都不够拜拜,你还要大鸡、大鸭拿去给阿
吉,他难道没子没孙。”
那媳妇还待再说下去,阿罔官浑身发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嘴唇发白直颤动,就
是出不了声音。她一个原本永远光滑平顺的鬏发已散尽,灰白的头发披了一脸,两眼直
直瞪着前方。
有邻家妇女赶忙上前,扶住阿罔官,一边使劲的拿手替她顺背和揉胸口。众人开始
议论纷纷。这时候,人群中匆忙挤进阿罔官的儿子,他是个中等身材硕壮的男子,匆匆
卸下肩上挑的放有半担鱼的鱼担,快步走上前去沉沉拍两下门,一面平声道:
“阿彩,是我,开门。”
和彩听外面没有了声响,才止住叫骂,再听到丈夫叫门,直觉的就过来开门,门一
打开,一句“阿清”才喊半句,做丈夫的已欺身上前,揪住头发将她拉出门外,啪啪左
右两个耳光打得和彩摇摇晃晃跌坐在地。男人下手显然很重,已有血丝从和彩嘴角溢出。
男人还喘起脚没头没脸的直往和彩身上踹,那媳妇捂着肚子,缩住身子哀哀直叫,男人
看着还不够,回过身从地上担子抽出扁担,一扁担就待打下去,围观的两三个讨海的男
人忙上来托住他的手,纷纷劝道:
“算了算了。”
“再打下去会出人命。”
男人这才愤愤的重重哼一声,丢下扁担,几个讨海人围上来,圈住他的肩,半推半
拉的哄着说:
“干!到我那里喝它一瓶白鹿清酒。”
随着男人们走开,妇女也相继散去,只有一两个和彩在蚝圃经常在一起的年纪相若
的女人,忙上前搀住她,和彩呜呜唉唤的低声哭泣,间或夹着走动时引发痛疼的大声哀
叫,进屋里翻箱倒柜磕磕碰碰打了一小包衣物,哭声叫喊着她要回娘家,诅咒她死也不
再踏入这家门一步,在几个女伴搀扶下很快离去。
阿罔官仍坐在地上没有出声。邻家几个妇女要扶她进屋,边劝慰着,顾本嬷以年岁
高,评道理的说:
“你儿子也打了她让你出气,小要跟她一般见识,少年人讲话无轻无重,别睬她。”
阿罔官直看着前方,有一会才道:
“我坐坐再自己起来。”
同是早上洗衣服的罔市唉哟叫了一声:
“对啊!听说老人跌倒要让她自己起来,拿张竹凳子让阿罔靠。”
早有人从院子寻来一张矮凳子,放在阿罔官腋下,阿罔官顺势将身子靠上去,仍是
那句“我坐坐自己会起来”。邻人看阿罔官不哭不闹,天色又不早,纷纷离去。
黄昏最后的一线光亮已散尽,四周昏昏一片,可感觉到的很快沉暗了下来,入夜里
海风更是联噪,咻咻的声响从四方盘旋过来,在空天阔地里尽徘徊不去,声声都像惨烈
的呼嚎。
林市原想过去看看阿罔官,但碍于陈江水已回到家中,知道他一向厌恶阿罔官,怕
引起他的不快,只有赶紧起灶火煮饭,借着到外头水缸汲水,出去几次,只看到阿罔官
仍定定坐着。刚起的一轮青白大满月,照着她身上灰青色的大祹衫裤,林市不知怎的想
到烧结死人的大厝里,那些直挺挺单薄的纸糊人物。
而阿罔官竟连声哭泣也没有,林市恍恍然的总觉得哪里不对。以往阿罔官也不是不
曾和媳妇吵架,每次媳妇赌气回娘家,阿罔官还不忘坐在门口哀爸叫母的哭嚎一阵,嘴
上我苦、我苦的喊个震天价响,边数落她怎样艰苦的拉拔大她阿清,再诅天咒地,要那
不孝媳妇不得好死,反反复复折腾上大半个晚饭。
这回却尽不出声,林市有些纳闷,吃饭时忍不住同陈江水提起,陈江水闷哼一声,
没有理会。
吃过饭正收拾,突然隔邻响起一声重物倒地的碰撞声,林市以为风吹落院里的东西,
不曾注意,倒是陈江水侧耳倾听,林市声“糟了”,操起放在桌上的猪刀,一脚踢开半
阖的木门,朝屋外快跑出去。
林市放下正洗的碗筷,本能的也跟着后面跑,陈江水脚步大,已推开隔邻的门奔进
屋里,林市赶到,就着昏昏的小灯泡,看到阿罔官瘫在地上,闷着喉咙咿咿哦哦呻吟,
颈上圈着一条两三个指头粗的草绳。陈江水操起手上的猪刀,以刀尖反手一挑,草绳应
声而断,阿罔官粗重的喘出一口气,脸已涨得紫红。
陈江水跪坐在地,将阿罔官上半身扶起,一边帮她推拿胸部顺气,一面朝林市呼喝:
“快倒杯水来。”
林市翻翻找找半天,才弄来大半饭碗水,手一径抖颤不止,泼得只剩半碗,陈江水
接过,慢慢喂得阿罔官喝下,伸手一抱,好似不曾使什么力的将阿罔官瘦薄的身子捞起,
放到屋里床上,头也不回的大步出门,倒还交代:
“你看着她,我去找阿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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