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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水微澜

_6 李劼人 (现代)
  几天之后,招弟已被改了名字,叫做春秀。住的地方也换了,不是上莲池半瓦半草的房子,而是暑袜街的郝公馆。据伍太婆临走时向她说,她是被送入福地,从此要听说听教,后来的好处说不完。而她所给与伍太婆的酬报呢?则是全身卖断的三两八钱银子,全身衣服格外作价五钱。这已够她媳妇王女吃贵药而有余了!
  福地诚然是福地!房子那么高大!漆色那么鲜明!陈设家具那么考究华美!好多都是她梦都没有梦见过的,即如她与春兰———个二十岁,长得肥肥胖胖,白白净净,而又顶爱打扮的大丫头,她应该呼之为大姐的。——同睡的那张棕棚架子床,棉软舒服,就非她家的床所能比并。乃至吃的菜饭,那更好了,并不象李大娘、吴大娘、两个高二爷在厨房外间,同着厨子骆师,打杂挑水的老龙,看门头张大爷等所吃的大锅菜饭,而是同着春兰大姐在旁边站着,伺候了老爷、三老爷、太太、姨太太、大小姐、二小姐、大少爷诸人,吃完之后,递了漱口折盂,洗脸洋葛巾,待老爷们走出了倒坐厅,也居然高桌子,低板凳,慢条细理,吃老爷们仅仅动过筷子的好菜好饭。以前在家里,除了逢年过节,只在插禾割稻时候,才有肉吃;至于鸡鸭鱼,那更有数了。在幺爷爷家里几天,虽曾吃过席,却那里赶得到这里的又香又好吃,在头几顿,简直吃不够,吃得把少爷小姐与春兰大姐几乎笑出眼泪来。老爷太太说是酿肠子,任她吃够;姨太太说,吃得太多,会把肠子撑大,挺起个屎肚皮。太难看,每顿只准吃两碗。说到衣裳,初来,虽没有甚么好的穿,但是看看春兰的穿着,便知道将来也一定是花花绿绿的。
  并且没有甚么事情作。在乡下时,还不免被唤去帮着捞柴草,爬猪粪,做这类的粗事。这里,只是学着伺候姨太太梳妆打扮,抹抹小家具,装水烟,斟便茶,添饭,绞手巾,帮春兰收拾老爷的鸦片烟盘子。此外,就是陪伴七岁大的二小姐玩耍。比较苦一点的事情,就是夜间给姨太太捶腿骭,却也不常。
  但是,初来时,她并不觉得这是福地。第一,是想她的爹爹,想长年阿三,阿龙,想钟幺哥,钟幺嫂,以及同她玩耍过的一般男孩女孩。想着在家里时,那样没笼头马似的野法,真是再好没有了!爹爹看见只是笑,何尝说过不该这样,不该那样?死去的妈妈虽说还管下子,可是那里象这福地,处处都在讲规矩,时时都在讲规矩。比如,说话要细声,又不许太细,太细了,说是做声做气,高了,自然该挨骂。走路哩,脚步要轻要快,设若轻到没有声音,又说是贼脚贼手的,而快到跑,便该挨打了。不能咧起嘴笑,不能当着人打呵欠,打饱嗝,尤其不能在添饭斟茶时咳嗽。又不许把胸膛挺出来,说是同蛮婆子一样;站立时,手要亸下,脚要并拢,这多么难过!说话更难了,向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说话,不准称呼“你”,就说到“我”字时,声气也该放低些,不然,就是耳光子,或在膀子上揪得飞疼。还有难的,是传话了,比如太太说:“高贵,去把大少爷跟我找来!”传出去,则须说:“大高二爷,请你去把大少爷请来,太太在唤他!”或是:“大高二爷,太太叫你把大少爷找来!”或是:“太太叫高贵去找大少爷!”绝不能照样传出去,不然的话,就没规矩。此外规矩还多,客来时,怎样装烟,怎样递茶,怎样请安,怎样听使唤,真象做戏一样。春兰做得好熟溜,客走后,得夸奖的,总是春兰,挨骂的,总是春秀;结果是:“拿出你那贼心来,跟着春兰大姐好生学!”
  第二,不感觉福地之好的,就是乡下的天多宽,地多大,树木多茂,草多长,气息多清!郝公馆里到处都是房子,四面全是几丈高的砖墙;算来只有从二门轿厅一个天井,有两株不大的玉兰花树,从轿厅进来到堂屋,有一个大院坝,地下全铺的大方石板,不说没一株树,连一根草也不长,只摆了八个大花盆,种了些当令的梅花、寿星橘、万年红、同兰草。从堂屋的倒坐厅到后面围房,也只一个光天井,没有草而有青苔。左厢客厅后,有点空地,种了些枝柯弱细的可怜树子;当窗一排花台,栽了些花;靠墙砌了些假山,盘了些藤萝;假山脚下有一个二尺来宽,丈把长,弯弯曲曲的水池,居然养了些鱼。这就叫小花园。右厢是老爷的书房,后窗外倒有一片草坝,当中一株大白果树,四周有些京竹、观音竹,冬青、槐树、春海棠、梧桐、腊梅等;别有两大间房子,是胡老师教大小姐大少爷读书的学堂。这里叫大花园。不叫进去,是不准进去的。全公馆只有这几处天,只有这么几十株树,有能够跑、跳、打滚的草地没有?有能够戽水捉鱼的野塘没有?不说比不上乡下,似乎连上莲池都不如!
  第三,使她更不好过的,就是睡得晚,起得早。光是起得早,还不要紧,她在乡下,那一天不是天刚刚亮就起来了?但不只是她,全家都是一样的,并且起来就做饭吃。公馆里只管说是起得早,却从没有不是等雀鸟闹了一大阵,差不多太阳快出来了,才起床。吃早饭,那更晏了,每天的早饭,总是开三道。头道,是厨房隔间的大锅菜饭,二道,是大少爷大小姐陪胡老师在学堂里吃。这一道早饭开后,老爷、太太、姨太太、三老爷才起来,才咳嗽,才吃水烟,才慢慢漱口,才慢慢洗脸,才慢慢吃茶。老爷在闹了大便之后,待春兰把太太的床铺理好,便烧鸦片烟——老爷只管在姨太太房里睡的夜数多,但烧鸦片烟总在太太床上。——三老爷则抄着长衣服,拿水灌花,教鹦哥、乌翎、黄老鸦、八哥说话,更喜欢把一个养在精致小笼中的百灵子,擎到大花园小花园里去溜;太太同姨太太便各自坐在当窗桌前,打开绝讲究的梳妆匣子,慢慢梳头。太太看起来还年轻,白白胖胖的一张圆脸,一头浓而黑的发,大眼睛,塌鼻子,厚嘴唇,那位十九岁的大少爷,活象她!大小姐虽也是太太生的,而模样则象老爷;太太虽是四十一岁的人,仍然要搽脂抹粉,画眉毛,只不象姨太太要涂红嘴皮。伺候太太梳头、洗脸、穿衣、裹脚,全是春兰;吴大娘则只是扫地、抹家具、提水、倒马桶、洗太太老爷大少爷三个人的衣服,搭到也洗洗春兰大姐的,并服侍大少爷大小姐的起居。在春秀未来之时,伺候姨太太梳头洗脸打扮的,只是李大娘。便因为李大娘的事情忒多一点,又要洗姨太太三老爷二小姐胡老师等的衣服,又要照料二小姐,又要打扫大少爷大小姐两个房间,又要伺候学堂里早饭,还要代着做些杂事,实在忙不过来,因才进言于老爷,多买一个小丫头。所以她一来,便被派定伺候姨太太梳洗打扮。姨太太有二十六岁,比老爷小二十一岁,但是看起来,并不比太太年轻好多,皮肤也不比太太的白细,身材也不及太太高大,脚也不及太太的小,头发也不及太太的多;只是比太太秀气,眉毛长,眼睛细,鼻梁高,口小,薄薄两片嘴唇,长长一双手指。二小姐有一半象她,爱说话,爱呕气,更象她。姨太太搽粉梳头,真是一桩大事,摩了又摩,抿了又抿,桌上镜匣上一面大镜,手上两柄螺钿紫檀手镜,车过来照,车过去照。春兰大姐有时在背后说到姨太太梳头样子,常爱说:“姨太太一定是闪电娘娘投生的!”其实春兰打扮起来,还不是差不多,虽然梳的是一条大发辫,与大小姐一样。姨太太身体不好,最爱害病,最爱坐马桶,李大娘说她小产两次,身子虚了。一直要等老爷把早瘾过了,催两三次,姨太太才能匆匆忙忙把手洗了,换衣裳,去倒坐厅里吃饭。这是第三道早饭。每每早饭刚吃完,机器局的放工哨早响了。所以早晨起来,只觉得饿,但有时二小姐吃点心,给点与她,有时春兰大姐吃荷包蛋,给她半个,还不算苦;顶苦的是睡得晚!不知为甚么,全公馆的人,都是夜猫儿。在平常没客时,夜间,大小姐多半在她的房间里,同春兰、吴大娘、李大娘等说笑,摆龙门阵,做活路;有时高兴念念书,写写字;有时姨太太也去,同着打打纸牌。老爷除了在外面应酬,一到家,只在书房里写几个字,总是躺在太太床上烧鸦片烟。老爷的身材,看起来比太太矮,其实还要高一个头顶,只是瘦长长的脸上,有两片稀疏八字胡,一双眼睛,很有煞气,粗眉毛,大鼻子。三老爷多半叼着一根杂拌烟竿,坐在柜桌侧大圈椅上,陪着谈天。三老爷是老爷亲兄弟,三十三岁了,还没接三太太,说是在习道,不愿娶亲;公馆里事情,是他在管;他比老爷高、大、胖,鼻子更大更高,却是近视眼,脾气很好,对甚么人都是和和气气的,尤其对太太好,太太也对他好。于是谈天说地,讲古论今,连二小姐都不觉得疲倦。到二更,大少爷读了夜书进来,才消夜。消夜便要吃酒,总是三老爷陪着,太太喝得多些,姨太太少喝一点,老爷不喝,少爷小姐们不准喝,喝的是重庆允丰正的仿绍酒。消了夜,二小姐才由李大娘领去,在姨太太的后房里,伴着睡。后一点,打三更了,大少爷大小姐向老爷太太道了安置,才各自进房去睡。三老爷也到老爷书房隔壁一间精致房间里去睡。再过一会,她同李大娘伺候姨太太睡,有时给姨太太捶腿骭,就在这时候,老爷还在烧烟,太太则倒在对面,陪着说话。下人们都睡了,所不能睡的,只有她与春兰两人。总要等到洋钟打了一点,太太才叫春兰舀水,老爷洗脸,春兰理床铺,她给太太装烟,换平底睡鞋。待春兰反掩了房门,她两个才能回到大小姐后房去睡。睡得如此的晚,春兰并不觉苦,上了床还要说话。她却熬不得,老是一断黑,耍一会儿,瞌睡就来了,眼皮沉得很,无论如何,睁不开,一坐下,就打起盹来,一打盹,就不会醒。有时被大小姐二小姐戏弄醒了,有时被李大娘吴大娘春兰等打醒,然而总是昏昏腾腾的,必须好一会儿才醒得清楚。就为这事情,曾使太太姨太太生了好几回气,不是胡里胡涂把事情做错,就是将东西打烂。老爷曾说过:“小孩子,瞌睡是要多些!”但别人的话,则是:“当了丫头,还能说这些!”弄得有时站着都在睡,有时一到床上,连衣裳都来不及脱,就睡熟了。睡得晚,睡不够,也是使她顶怨恨福地,而顶想家乡的一个原因。
  第四,这福地在她还有不好的。就因全公馆内,她是顶弱,顶受气的。上人们自然一生气不是骂,就是打;大少爷大小姐不甚打骂人,二小姐会暗地里揪人。下人们也欺负她,不知为甚么大高二爷顶恨她,有机会总要给她几个暴栗子,牙齿还要咬紧。春兰大姐算是顶好了,遇事也肯教她,就只有时懒得很,要使用她,不听使用,也会惹起她发气的。这每每令她苦忆她爹爹爱她的情形,想到极处,只好坐在茅房里哭。
  福地于她的好处实在胜不过于她的坏处,所以在不多几天,她就想逃跑了。困难的就是自进公馆,连轿厅都不准出去,大门以外是甚么光景,只模模糊糊记得是一些铺面,一些卖羊皮衣裳的铺面。如何走法,才能走回家去,这简直想象不出。更有,自从来后,就听李大娘她们常常谈说,丫头逃跑,是顶犯法的事,一出大门,无论何人,都会帮着主人家捉回来的;从来没有听见丫头逃跑,有跑脱了的;那时,捉回来,一顿板子打死,向乱坟坝一丢,任凭猪拉狗扯。她们还要举出许多实例,活象她们亲手做过来的一样,在这暗示之下,她又安敢逃走?
  一直经了一个多月,到老爷太太全家商量去赶青羊宫时,她才本能的感觉:“只要你们带我出城去!……”

  青羊宫在成都西南隅城墙之外,是清朝康熙年间建筑,又培修过几次。据说是道士的元始庙子,虽然赶不上北门外昭觉寺,北门内文殊院,两个和尚的丛林建筑的富丽堂皇,但营造结构,毕竟大方,犹然看得出中古建筑物的遗规。
  庙宇也和官署一样,是坐北朝南的。它的大门,正对着一条小小的街道,通出去,是一道五洞大石桥,名曰迎仙桥。这街道即以青羊宫得名,叫做青羊场。虽然很小,却是南门外一个同等重要的米市与活猪市。
  青羊宫全体结构是这样的:临着大路,是一对大石狮子。八字红墙,山门三道。进门,一片长方空坝,走完,是二门,门基比山门高一尺多,而修得也要考究些。再进去,又是一片长方空坝,中间是一条石子甬道,两侧有些柏树。再进去,是头殿,殿基有三尺来高,殿是三楹,两头俱有便门。再进去,空坝更大,树木更多,东西俱是配殿;西配殿之西北隅,另一个大院,是当家道士的住处、客堂,以及卖签票的地方。坝子正中,是一座修造得绝精致的八卦亭,亭基有五尺多高,四道石阶上去;全亭除了瓦桶,纯是石头造成,雕工也很不错;亭中供的是一尊坐在板角青牛背上的老子塑像,塑得很有神气。八卦亭之北,就是正殿了,大大的五楹,建在一片六尺来高,全用石条砌就的大月台之上;殿的正中,供了三尊绝大的塑像,传说是光绪初年,培修正殿之后,由一个姓曹的塑匠,一手造成;像是坐着的,那么大,并不打草稿,而各部居然塑得很亭匀,确乎不大容易。据说根据的是《封神榜》,中间是通天教主,上手是太上老君,下手是元始天尊,道士又称之曰三清。殿中左右各摆了一具青铜铸的羊子,有真羊大,形态各殊,而铸工都极精致灵活;道士说是神羊,原本一对,走失了一只,有一只是后来配的,也通了神,设若你身上某一部分疼痛,你只须在神羊的某一部分摸一摸,包你会好,不过要出了功果才灵。但一般古董家却说是南宋贾士道府中的熏炉,因为有一只羊体上有一颗红梅阁记的印章,不过何时流入四川而到青羊宫正殿上来冒充神羊,则无人说得出。正殿之后,空坝不大,别有一座较小的殿,踞在一片较高的月台上,那是观音殿。再由月台两畔抄进去,又是一殿,三楹有楼,楼下是斗姆殿,楼上是玉皇阁,殿基自然更要高点。东西两侧,各有一座三丈来高,人工造就的土台,缭以短垣,升以石阶,台上各有小殿一楹;东曰降生台,西曰得道台。穿过斗姆殿,相去一丈之远,逼着后檐又是一座丈许高的石台。以地势言,算是全庙中的最后处,也是最高处。台上一座高阁,祀的是唐高祖李渊的塑像,这或许是历史所言李渊与老聃有甚么关系罢?
  二月十五日,说是老子的诞辰。这一天,青羊宫的香火是很盛的,而同时又是农具竹器以及各种实用物件集会交易之期,成都不称赶庙会,只简单称为赶青羊宫,也是从这一天开始,一直要闹到三月初十边。
  四乡的人,自然要不远百里而来,买他们要用的东西。城里的人,更喜欢来。不过他们并不象乡下人是安心来买农具竹器的,他们也买东西,却买的是小玩意、字画、玉器、花树等;而他们来此的心情,只在篾棚之下,吃茶吃酒,作春郊游宴的。就是官宦人家世家大族的太太奶奶小姐姑娘们,平日只许与家中男子见面的,在赶青羊宫时节,也可以露出脸来,不但允许陌生的男子赶着看她们,而她们也会偷偷的下死眼来看男子们,城里人之喜欢赶青羊宫,而有时竟要天天来者,这也是一种大原因。
  青羊宫之东,一墙之隔,还有一所道士庙子,叫二仙庵。也很宏大,并且比青羊宫幽邃曲折,房屋也要多些。庙门之外,是一带枬木林,再外是一片旱田,每年赶青羊宫时,将二庙之间的土墙挖断,游人们自会从墙缺上来往。
  青羊宫这面,是农具竹器字画小饮食集合之所。二仙庵的田里,则是搭篾棚卖茶酒,种花草树木的地方,而庵里便是卖小玩意和玉器之处。
  新近有一位由经商起家的姓马的绅士,在二仙庵道士坟之前,临着大路,又修造了一所别墅,小有布置。原为纪念他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的,因为好名心甚,遂硬派他这两个害痨病夭折的儿女,作为孝儿孝女,花了好多银子,违例谋到一道圣旨,便在门前横跨大路,造就一道石坊,门上也悬了一块匾,题曰双孝祠。平日本可借给人宴会,到赶青羊宫,更是官绅宴集之所了。
  此外,在对门河岸侧,还有一个极小巧的所在,叫百花潭。是前十数年,一个姓黄的学政造作的假古董,也还可以起坐。
  当蔡大嫂偕同罗歪嘴几个男子,坐着鸡公车来到二仙庵时,游人已经很多了。
  蔡大嫂要烧香,自应先到青羊宫,照规矩,还应该从山门土地堂前烧起,全庙中每一尊神像跟前,都须交代一对小蜡烛、三根红香、三叩首的。但她到底不是专为烧香而来,便只到大殿上,在三清像前,跪在许多信男信女丛中,磕了九个头。
  三清殿上,黑压压全是人。女人差不多都是来烧香磕头的,而男子则多半是为看女人而来。女人们磕了头后,有些抽身就走,有些摇了签走,——十几个签筒,全在女人们的怀抱中响着,与铁罄木答的声音,搅成一片,光是掷木筶的道士,就有好几人。——有些还要摸了铜羊才走。男子们也有同着走的,那多是同路的,若为追逐好看女人而走的,则并不多;这因为在三清殿烧香的妇女,大都比男子还丑,生怕你不看她,尚故意来挑逗你的一般中年乡妇们,纵有一二稍可寓目的,却都有强悍不怕事的保护者随着在。城里大家人户的妇女,根本就不来烧香。所以在此地看女人的,也多半是一些不甚懂事,而倒憨不痴的男子们,老是呆立在那里,好象滩头的信天翁。
  蔡大嫂磕头起来,虽不摇签,却要去摸铜羊。而两个铜羊边都挤满了的人,小孩子尤多。
  罗歪嘴拿眼四面一扫,看见一般看女人的男子,都涎着眼睛,把蔡大嫂盯着;许多女的也如此,似乎比男子还看得深刻些。他心里很是高兴,同时又有点嫉妒;他愿蔡大嫂到处出尖子,到处惹人眼睛,到处引人的羡慕,但又不愿她被人看狠了,似乎看得人过多,而看得过甚,又于他有损一样。他遂粗鲁的从人丛中把她手膀一拉道:“走罢!不摸了!”
  她还有点依恋样子,但看见罗歪嘴的神气很凶,只好跟着他,穿过大殿,来到观音殿;这里更是要烧香了。然后绕到殿后,只见两侧高台之上,上下的人很不少。成都是一片平坦地方,没一点山陵邱阜,因此,大家就对于一个几丈高的土台,也是很感兴会;小孩子尤其高兴,从石阶上飞跑下来,又翻身飞跑上去,大人们总是不住声的喊说:“别跑了!回去要闹腿骭痛的!”妇女们因为脚小吃力,强勉上去一次之后,总是蹙着眉头,红着脸,撑着腰,要喘息好一会,还要说:“真累死人了!再也不爬这高地方了!”
  蔡大嫂却不表示软弱,把那些女的看着笑了笑,便登登登的提起她那平底鞋,一口气就走上了降生台;站在小殿外,凭着短墙一望,一片常绿树将眼光阻住,并看不见甚么。下了降生台,又上得道台,这已比一般妇女强了,她犹不输气,末后,还能走上最后的高阁,也烧了香。不过,出来以后,挤到八卦亭侧,看见旁边一个荞面摊子,坐了好些男女在吃荞面,便也摸着板凳,坐将下来。
  罗歪嘴道:“不吃这个,我们歇一会儿吃馆子去。”
  她抿着嘴笑道:“我那里要吃荞面?你不晓得,我两只脚胫都走酸了!”
  田长子在旁边笑道:“那个叫你逞强呢?小脚,到底不行!”
  她的脸登时马了起来,将田长子瞅着,正待给他轰转去时,恰有一伙男女游人,一路说笑着,打从跟前走过。就中一个顶惹眼的年轻小姐,约莫十六七岁,身材不大,脸蛋子天然红白,虽是小脚,却打扮成旗下姑娘样子;春罗长夹衫上,套了件满镶滚的巴图鲁背心,头上,当额一道很整齐的长刘海,脑后则是一条绝妩媚的发辫,乌黑的头发,衬着雪白粉嫩的后颈,更为动目。她打从蔡大嫂身边走过时,无意的,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恰就落在她的脸上,与她的那双水澄澄的眼光,正正斗着;只是一闪就分开了。那年轻小姐走了两步,还扭转头来,很大方的再看了她一眼。
  她忍不住把罗歪嘴的袖子一扯道:“你看,这小姐长得真好呀!”
  田长子把鼻子一耸道:“岂但长相好,你们闻,多香!”
  罗歪嘴道:“官宦人家的小姐,本底子就养得不错,细皮嫩肉,眉清目秀的,再加以打扮得俏,放在这些地方,自然就出众了!  ……”
  张占魁拿手肘把他一撑道:“哥子,你瞧,已经有三条尾巴了!”
  罗歪嘴田长子都笑了笑,蔡大嫂却有点忿然。

  蔡大嫂他们所碰见的那个年轻体面的小姐,就是郝家大小姐香芸。他们全家恰也在今天来赶青羊宫。
  为赶青羊宫这件事,在郝公馆里,直可以说,自招弟来后不久,就提说起了。假使今年不是大少爷又三暗地把大小姐怂恿起来,天天说,并把姨太太说动,帮着催促,一定又象往年一样,直混到三月十五,还鼓不起劲来。
  郝达三被大家鼓荡到不能再拖延的一晚,才拿出皇历,选了个宜出行的日子。又叫三老爷查一查,有无冲犯,三老爷经大小姐嘱咐过,只好把子丑寅卯随便推算了一下了事。
  日子决定之后,在前三天,就叫高贵拿片子向马家的管事打招呼,在双孝祠借一个坐头;又向正兴园包了一桌便席。然后斟酌去的人,太太姨太太大小姐自不必说了,郝达三的意思,又三不去,带二小姐去,三老爷尊三不去,春兰可以去。太太却说春兰成了人,春秀才来,正要她照管,不能去,只带吴嫂去伺候;三老爷难得走热闹处,为啥不去呢?高贵留下看家,叫高升跟轿子。太太的支配颇当,大家自无异议,又三则由大小姐打圆场,也准去,但须先补一天的功课。
  赶青羊宫真不比平常事,早饭须得提早一点,头夜就传话给厨房去了。大小姐高兴得很,也在头一晚就同妈妈姨奶奶商量起穿甚么戴甚么。二小姐更喜欢了,找着春秀,说明天一定给她带一个大莫奈何回来,春秀并不起劲,她只想打盹;又找着春兰问,问她要甚么,春兰却是随随便便的。说到赶到青羊宫,好难逢的机会!她本可以请大小姐打个圆场,一同去耍耍的,但她想了一想,就不说了。李嫂说她趁明天空,要到东门外九眼桥去看看她的儿子,先就向太太姨太太请了一天假。全家人先就欢喜了大半夜,还是老爷提说须早点睡,以便明天早点起身。
  其实,次日当一溜串的轿子走出大门时,机器局的放工哨依然要快放了。
  从南门到青羊宫的大路上,又是轿子,又是鸡公车,而走路的也不少。天气晴了两天,虽然这一天是阴阴的,没有太阳,但路上的尘土,仍是很高。春水虽在发了,还未开堰,河里的水仍是很清浅,城里人太喜欢水,也太好奇,一般船夫利用这机会,竟弄了几条小船,在柳阴街口,王爷庙前,招揽生意;许多人也居然愿意花两个小钱,跑上船去,由三个船夫,踩在水里,将船从细小的鹅卵石滩上又推又磨的,送二里多路,直泊在百花潭跟前。乘客们踏上岸去时,心理很满足了,若有诗人,还要做几首春江泛舟的诗哩!
  在双孝祠借坐的有好几家,中间就有一位华阳县刑名师爷姓许的,把顶好的地方荷舫占住了,包的也是正兴园的席。
  郝达三一家人到了幽篁里旁边的楼上。洗脸吃茶吃烟完毕,将吴嫂留下,才一家人带着高升,走出双孝祠,循着大路,先到二仙庵来。
  二仙庵的山门三道,全是卖木制小玩意,小木鱼,小磨子,小莫奈何等。都是小孩子最喜欢的东西。二小姐当下便站住了,大小姐与姨太太也各买了一具红漆有锁的木匣,交与高升拿着。
  又进去看了几个摊子的玉器,都不好。只在张公道摊子跟前,买了两把竹篦,和几根挑头针。走上吕祖大殿,女的烧了香,老爷作了个揖,三老爷则恭恭敬敬行了个三跪九叩首的大礼,因为他是有意学道的未来弟子。
  看过了吕纯阳韩湘子跨鹤并飞的亭子,逛到顶里,便在方丈内坐了一回。当家道士进城去了,由支客道士陪着,奉出油炸锅巴来,谈了些要去请一部《道藏辑要》放在藏经楼的话。年轻人对于这些,都没好大兴会,连连催着出来,到花园里走了一遭。然后才随着游人,走过青羊宫来。
  这一面,毕竟热闹些。太太与年轻人本不要看农具的,因为不懂用处,也不晓得名字。但郝达三必要带着大家去看,说是要使众人知道一点儿稼穑之艰难,不要以为饭是容易吃的。
  走到八卦亭卖竹器的地方,就流连了好久。细工竹器买了些,又买了两张竹椅,是二小姐要的。东西买得不少,便叫高升先拿到双孝祠去。
  女的同年轻人正在摸铜羊时,郝达三忽瞥见有三个少年,头上都打的围辫,梳的松三把,穿得花花绿绿的一身,满脸流痞气。有一个还将搭发辫的绿绦,从背后拉来,在手指上甩着圈子。都一步不离的,就在他女儿身边挤。大小姐伸手摸铜羊时,有一个穿枣红领架的,也挨着她的肩头伸过手来。留心看大小姐等,仍然有说有笑,毫不觉得。郝达三已经不高兴了,催着大家快走,一面横着眼睛把那三个 了一眼。
  走到降生台下,大少爷已牵着二小姐上去了。大小姐也要上去,太太说是太高,怕她头晕,姨太太也不上去。大家正在议论时,那三个人好象是有意的,便从太太与大小姐之间,横着身子挤了过去。那个穿枣红领架的,还拿肩头把大小姐一撞,大小姐本能的向后一退,听见那人口头低低念道:“好一朵鲜花,真香呀!”大小姐登时满脸通红,太太生了大气,便开口骂道:“你这些婊子养的!走路不带眼睛吗?”
  那三个已走上了石阶,有一个便转身说道:“出门游逛,是要受点挤的哩!你怕挤,就莫出来!”
  郝达三本想不多事的,但不能不开口了,只好瞪着眼睛,摆出派头来吼道:“混帐东西!你要怎么样?”
  三个都站住了,一个把眉毛撑起,冲着郝达三道:“咦!开口就骂人,谁怕你打官腔?告诉你,怕你的不来惹你了!”
  第二个道:“去问他,他是个啥子东西?老子们摸了他啥子?他敢动辄骂人!”
  大少爷站在土台上面,不敢下来,二小姐已骇哭了,死死的撩着哥哥,叫走,三老爷是只会慢条细理谈论,只会教训下人,不会吵架的。只靠太太姨太太两张嘴抵住空吵。大老爷气得只是大喊:“反了,反了!没有王法了!……高升!……高升!……”大小姐骇得面无人色,抓住三叔,只是打战。看热闹的便围了一大堆。
  三个人并且都扑上前来。一个指着太太道:“你这婆娘,少要在人跟前绷架子!你的底细,怕老子们不晓得吗?柿子园的滥货,老子耍够了的!”
  那穿枣红领架的吼道:“同那婆娘说啥子?把这嫩货带去烧烟去!”公然向大小姐身上动起手来。大小姐连连向三叔背后躲,大老爷挺身向前,被第三个一把将领口封住,简直没法解开。看热闹的人好生高兴,全笑了起来。
  穿枣红领架的更是得意,挽起衣袖,正待扑向三老爷的身后。大小姐也预备着要哭喊了。局势忽然出人意外的转变过来。
  因为那穿枣红领架的少年肩的头上,忽着人重重一拍,同时一片很粗鲁的声音,沉着的喊道:“朋友,这地方不是找开心的罢?”
  三个人都车过身去,只见齐扑扑站了三个汉子,与他们正对着。两个是高头阔膀,一脸粗相,腰带中间凸起一条,似乎带有家伙的样子。
  “咦!弟兄,没要抓屎糊脸,我们河水不犯井水!”这就是指着郝太太喊滥货的那个人说的话,声调已经很和蔼了。
  一个矮身材的汉子道:“不行,莫放黄腔!大路不平旁人铲,识相的各自收刀捡挂,走你的清秋大路,不然,拿话来说!”
  那个抓郝达三领口的少年插嘴说道:“这样说吗,有让手没有?”
  两个高汉子便猛的向后一退,一齐把腰躬着,瞪起两眼道:“没让手!……把家伙亮出来!”两个的手都抄在腰间去了。
  穿枣红领架的忙赔笑道:“动不得手!他是黄的!”
  三个汉子都大笑起来道:“我看你们都是黄的!不要装吂吃相,陪老子们烧烟去,有好东西你们吃!”
  三个都变了色道:“我们不是吃相饭的,哥子,……”
  穿枣红领架的左边脸上早着了一耳光,忙把打烧的脸捧在手上。
  那一个高身材的汉子还扬着手掌吼道:“谁同你称哥道弟的,连干爹爹都不会喊了!”
  这出戏似乎比刚才一出还演得有劲,看热闹的竟不断的在哈哈大笑。一直演到三个少年全跪下讨饶,三个汉子还口口声声要叫三个把裤子脱了,当场露相。
  末后,一个妇人从人丛中挤出,向一个高汉子说道:“算了罢!
  张哥,给他们一个知道就是了!”她又一直走在三个少年身边,逐一的呸了一口道:“你们这般痞子,也真该死!只要是女的,稍为长得顺眼一点,一出来,就吃死了你们的亏!难道你们家里都没有姐儿妹子吗?今天不是碰见老娘,你几个还了得!”
  张占魁向罗歪嘴道:“也罢,听嫂子一句话!……”接着把脚一踢道:“滚回窝里去藏着好了!还有屁股见人?”
  这场戏才算完全演完,大家散开,都在批评末后出头的这妇人真了得!而蔡大嫂确也得意,第一,是任你官家小姐,平日架子再大,一旦被痞子臊起皮来,依然没办法,只好受欺负;第二,罗歪嘴等人,原本事不干己,便不出头的,然而经自己一提调,竟自连命都不要了。
  人散了,罗歪嘴他们要找那伙被窘的人时,一个都不见。他们都诧异道:“这家人真有趣哩!别人替他们解了围,谢都不道一个便溜了!”
  蔡大嫂抿嘴笑道:“是我趁你们出头时,就把他们喊走了的,免得那小姐跟你们道谢时,你看了难过。”
  罗歪嘴大笑道:“这无味的寡醋,真吃得莫明其妙啊!”
  他们才逍逍遥遥的游逛出来,蔡大嫂在卖简州木板画的地方,买了一张打洋伞的时妆翘脚美人画,又买了一张挖苦大脚的乡姑娘修脚的讽刺画,然后转到二仙庵。向百花潭去时,本打算顺路往双孝祠一游的,因见门口人夫轿马一大堆,知道坐起都借出了,不便进去。
  郝达三一家人都坐在楼上呕气懊悔,独二小姐一个人在栏杆边看路上行人,忽然跑进来道:“爹爹!那个喊我们快走的女人,正同着那三个男的从墙外走过去!”
  大小姐猛的站起来道:“请他们上来!”
  太太也说:“对的,对的,就喊又三去请!”
  老爷沉吟一下,忙伸手拦住道:“不!”
  太太很诧异道:“ 个不呢?难道连个谢都不跟人家道一个吗?”
  老爷把头两摇道:“跟那种人道谢,把我们的面子放在那里?你难道还没有看清楚那是些啥子人?”
  大小姐红着脸争道:“管人家是啥子人,总是我们的恩人呀!”
  她爹爹冷笑一声道:“说你聪明,这又糊涂了。把那般人喊进来,一个双孝祠的人,岂不都晓得了?传将开去,那才笑话哩!说起来,郝大小姐在青羊宫着人如何如何的调戏,你们不说了,我有脸见人吗?我再三嘱咐你们回来之后,绝口不要提说一字,就是怕传开了。如今反把那般人喊进来,你们想想看。”
  太太才恍然大悟,同三老爷一齐点了点头道:“那倒是哟!那般人并不晓得我们姓甚名谁,是做啥的,任凭他们去说,谁晓得就是我们。一喊进来,就不能不说清楚了,那种人的口,封得住的吗?”
  郝达三掌着烟枪,大点其头道:“不是吗?你们也想到这一层了。但你们还未想到,他们尚可借此题目,大肆敲磕,那才是终身大患哩!所以古人说得好,大德不报,即是此理。”
  这道理对极了。恰恰厨子托高升来请示,几时开席。大家不高兴再在这里,便吩咐立刻开。
  本打算一醉而归的,但仅仅烫了一银壶花雕,还未吃完。
  他们走时,荷舫里许师爷处才开点心。当他们刚刚走过,上下男女人等全都翘着头,盯住大小姐的背影,悄悄的互问道:“就是她吗?……就是她吗?……”  

  当郝达三一家人到青羊宫去后,李嫂也走了,春兰把上房各间房门全关好了,便同春秀一道,走到轿厅上。恰恰高贵从门房进来,便怪笑着飞奔到春兰身边,将她的手一把抓住道:“我的人,今天又是我们的好日子了!”
  春兰忙把手挣脱,拿嘴向春秀一指:“你没上街吗?……胡老师走了没有?……”
  高贵大不高兴的把春秀看着道:“这鬼女子,真讨厌!叫她在厨房里去!”
  春秀居然开了口了,她撅起小嘴道:“大高二爷,你为啥见了人家,总是开口就骂,人家又没有惹你?”
  春兰眯着眼睛笑道:“你没看她小,小人还是有小心哩!”
  高贵更是秋风黑脸的把春秀 着,口里却向春兰在说:“今天,你安心同着这鬼女子就这样混下去吗?”
  她偏着脸笑道:“难逢难遇,得一天空,不这样混下的去,还叫我做事吗?”
  “你安心装疯?”
  “不啦!”她仍是萧萧闲闲的笑着:“我为啥装疯?”
  高贵才象疯了哩!把春兰膀子紧紧握住,连朝耳门里推道:“好人,不要作难我了!我们去看看三老爷的房间收拾好了没有?”
  她只管坚拒着不肯走,但仍是那样偏着头,抿着嘴,瞟着眼的笑道:“莫乱说!三老爷的房间,我刚才看了来。……哎呀!你疯了吗?人家今天……”
  她似乎没有高贵的气力大,竟被拉进了耳房。春秀跟了去,被高贵吐了一脸的口水,还骂了几句:“滚你妈的!别处不好去碰鬼吗?安心来听你妈的水响!”不等春兰转身,碰一声,就把一道双扇门关上了。
  春秀也生了气道:“那个爱跟你走!”于是转身走到二门,从门缝中间向外面一看,大门上并没有人,远远的看见街上有几个人过往,又一乘三个人抬的拱竿大轿,跟了两个跟班,飞跑过去。
  她忽然想着:这不好逃跑吗?但一下又想到吴大娘她们说的话。只是乡坝里的旧影,和父亲的慈爱,太勾引她了。她遂轻轻的将侧门拉开,侧着身挤将出去,半跑半走的冲出大门。好长的街!家家铺面上都有人!街上来往的人并不多,她不晓得该走那一头,先向左手望了望,又向右手望了望,忽见有三个人的背影,渐走渐远,一个男的,活象她的爹爹。她眼睛都花了,正要作势飞跑去时,忽觉脑顶上着人一拍,五寸来长的发辫,已经在人手上抓住。回头一看,原来是看门的张大爷。
  张大爷翘起胡子,发出带疾的声音吆喝道:“你要做啥?你这小东西,你安心鸩我的冤枉吗?幸亏我心血来潮,没有睡着!”
  她骇着了,还想把发辫拉开,赶快跑走的,试了试,不但没成功,还着了几个爆栗子,发根拉得生疼的,着拉进轿厅,到大院坝中。
  张大爷一路呛咳,一路痰呵呵的喊道:“春兰大姐!春兰大姐!
  好半会,春兰才从老爷书房里跑出来。也象是骇着了,满脸通红,慌慌张张的,一面理衣裳,一面摸头发。
  张大爷喘道:“你们真不当心,只图好耍!这小东西差一点没跑掉,不亏我从板壁缝中看见。……”
  春兰好象放了心了,呸了张大爷一口道:“惊惊张张的,把我骇得!……我心头这阵还在跳哩!……老鬼,真是老昏了!”
  高贵也从轿厅侧门外转了进来道:“张大爷,你只把她抓住,等我出来了,交跟我不好吗?”
  张大爷把手放开,呛咳了几声,才鼓起眼睛道:“我不该打岔你们!那么,等她跑!……看主人家回来,你们 个交代!……”
  高贵忙笑着,给他捶着背道:“莫生气,莫生气,你老人家越老越不化气!……”
  春兰便气吽吽的将春秀抓过去,劈脸就是几耳光道:“害人精!打不死的!你还敢做这些害人的事哩!……”一直把她抓到她们的睡房里,又是一顿打骂,才坐在一张椅子上道:“鬼女子,我就坐着守你,你该不害人了?”
  高贵走了进来,在她耳朵边嘁嘁喳喳说了一会,她脸色才转了过来,向春秀道:“我若果告诉了太太,看你活得成不?要命哩,好好生生的,不准动,太太回来,我就不说!”跟着又给她把眼泪揩干,把发辫给她梳过,叫她就坐在房里,不要出去。然后才同高贵走了,把房门拉来倒扣着。
  春秀现在才想到,看见的背影,不晓得是不是她爹爹,但是象得很。若果喊几声呢?
  招弟真错了!她所看见的背影,便是她爹爹顾天成。他今天是同钟幺嫂进城,往曾家去道劳致谢,并商量奉教的。同路还有阿三,担了一挑礼物。
  顾天成由曾家出来时,很是高兴,大原因就是曾师母已答应引他入教,并说待他入教之后,稍为做点事情,就好请洋人到衙门去为他报仇了。一个人并不牺牲甚么,而居然可以报仇,这是何等可喜的事!
  他叫阿三送钟幺嫂回去,自己便到大墙后街幺伯家来。一进门,就令他大吃一惊,只见二兄弟天相穿了一身孝服,哭丧着脸走出来,一见他,就爬在地上,磕了个头;起来时,眼泪汪汪的一句话说不出。
  他忙问:“是那个的丧事?”
  幺伯同幺伯娘都出来了,更令他诧异了。又见堂屋正中,张起一幅素幔,桌上供着一具红绫灵位,香炉蜡台而外,还摆了一桌子的香花五供,点心五供,又一只大瓷瓶,插了一瓶花。
  他张着两眼,把幺伯等人相着。幺伯只是叹气,幺伯娘把眼睛揉了两揉道:“三哥,我们真是六亲同运呀!你看,去年你的三嫂死,今年我们的二媳妇死。……”
  “是二弟妇吗?”他起初以为必是那一位老丧哩!又一转想:“这或者是官场礼节,才是小丧摆在堂屋正中,丈夫穿着重孝,见人就磕头,同死了父母一样。”他虽没有许多世故,但也略略知道乡党规矩,临丧时应该如何的感叹,如何的殷勤询问死前死后的情节,以及殓衣几件,是甚么料子,甚么颜色,棺木是甚么材料,四整吗,二整吗?并且在相当时间,还应说几句不由衷的安慰话。他是死过老婆的,这礼节相当的熟悉。
  一会之后,他才知道二弟妇果是难产死的,就是阿三进城的第二天。令幺伯家顶伤心的是产妇死了,将死胎取下,乃是一个男胎。
  幺伯叙说至此,又不由长长叹息一声道:“老三!是我们五房的不幸,也是你三房的不幸!好好一个男娃子,原是许了过继跟你承主的,你看,……”
  幺伯娘接着说钱家是如何的好,媳妇死了,亲家母走来,只怪她女儿命不好,没有说半句婆家的错;亲家翁走来,还劝说是小丧,不要过于铺排,礼节上下去得就够了。她把手一拍说:“三哥,你看,人家这样说,我们 个不加倍办好些哩!三哥,你该记得呀?大三房的五嫂,不也是难产死的吗?娘家人硬要说是婆家虐待死的,打丧火,打官司,直闹了几年,把大三房闹到卖田卖房。虽不说家家都象大五嫂的娘家,可是象钱家这样知书识礼的,也真少呀。到底是做官的不同。所以二媳妇一死,我就说,以后跟老二续娶时,一定要选官场。”
  老二站在旁边,把他妈看了一眼道:“妈又这样说,我赌了咒不再娶的了!”并且一车身就冲了出去。
  幺伯看着他点点头道:“这无怪他,年轻夫妇,恩恩爱爱的,又是这样死的,一时 个想得过。……”
  还继续把死了的钱大小姐讲了许久,讲到她的出葬,这毫无问题的是葬在沟头祖坟上的了。于是顾天成又提说起他老婆的葬地。
  幺伯首先反问他的,倒是承继一事,“二媳妇既难产死了,老二续弦一时还说不上。你女人的神主,总是要立的,这 个办呢?我看,还是先把名字承继过去,以后不管是老大先生,老二先生,总拿这个名字的娃儿跟你好了。”
  顾天成许久不开腔,幺伯又向他讲了一番道理。
  末后,顾天成方嗫嗫嚅嚅的说出他要奉洋教的话,奉了洋教,就不再要神主了。
  他幺伯同幺伯娘都跳了起来,反对他要奉洋教。第一个理由,他不是吃不起饭的,俗话说的,饿不得了才奉教,他是饿不得的人吗?第二个理由,奉了洋教,就没有祖宗,连祖宗的神主牌都要化了当柴烧,他是祖宗传下来的子孙,有根有底的,并且哥哥是贡生,算是科名中人,他能忍心当一个没祖宗的人吗?第三个理由,奉了洋教,只能供洋人的神,连观音菩萨土地菩萨都不许供,“我们都是靠菩萨吃饭的,天干水涝,那一样不要菩萨的保佑?连菩萨都不要了,还活得成吗?不要因你一个人胡闹,把我们顾家同邻里带累了。”
  顾天成仍不开腔。幺伯娘还旁征博引,举出许多奉教不好的例来。如象人要临死时,不准自己的亲人去送终,要等洋人来挖眼睛。又如奉了教的人,害了病不准请中国医生,吃官药,要请洋医生,吃洋药,“人本不得死的,吃了洋药,包管你死!……”
  顾天成不由一个哈哈道:“幺伯娘,你还不晓得,二弟妇死时,我正病得人事不省的,若不得亏吃了洋药,我还不是变了鬼了!”
  他遂把他病中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他幺伯娘仍摇着头道:“我不信那是洋药吃好的。我记得阿三来说,请端公打过保符,又请观花婆子禳解过,这不明明把邪退了,才好的吗?……”
  他幺伯复一步不放松的追问他,为甚么要奉洋教,难道只为的吃洋药一件事吗?他偏不肯说,弄到未了,他幺伯竟生了气,把方桌一拍道:“老三,我老实告诉你,我大小总是你一个亲房老辈子,还是有本事处置你的!你若果不听话,硬不要祖宗,硬不顾你三房血食,去奉了洋教,我立刻出名,投凭亲族,把你赶出祠堂,把你的田产房屋充跟祠堂,看你 个过活!”
  幺伯娘却解劝道:“你也是啦!说得好好的,就发起气来!我想,他一定因为妇人死了,女儿掉了,自己又大病一场,脑壳有点糊涂,所以想到邪道上去了。三哥也是读过书的人,难道他当真连我们妇道人家的见识都赶不到吗?你待他歇几天,再找钱亲翁劝劝,他自然会明白的。”
  正于此际,老二进来说尧光寺和尚来商量设坛起经的日子。幺伯出去了,幺伯娘又劝了他一番,并问他,做过法事后,又曾给他老婆念过经没有?“经是一定要念的!一个人那里没有点罪过,念了经,才好超度他去投生,免得在阴间受罪,你二弟妇是血光死的,三天上就念了一场经,是她妈妈送的。我想,她娘家人都念了,我们 好不念呢?所以同你幺伯商量,请尧光寺和尚来念二十一天。二天出去时,办热闹一点,也算风光了,也算对得住死的了。你也一定要念的,乡坝里头也有和尚,喊来念几天,不说自己问得过心,别人看见,也好看些。洋教是奉不得的,奉了洋教,你还念得成经不?”
死水微澜 第五部份:死水微澜(十一~十六))
十一
  天气在热了,顾三奶奶下了葬,顾天成竟不恤人言的奉了洋教,他的初衷,只说一奉了教,就可以报仇的了,或者是运气欠佳罢,在他奉教后不到半个月,忽然飞来了一桩不好的事件,这不但阻碍了他的大计,并影响到他那失掉的女儿招弟,使她在夜里要好生打一个饱盹,也很难很难。
  这件事传到成都,本来很早。几个大衙门中的官员,是早晓得的。其这,是一般票号中的掌柜管事,也知道了。再次,才传到官场,传到商号,传到半官半绅的人家,更模模糊糊的传到了大众。
  暑袜街郝公馆的主人,本是客籍游宦入川的,入川仅仅三代。因为四川省在明朝末年,经张献忠与群寇的一番努力清洗,再加以土著官军的几番内乱,但凡从东晋明初一般比较久远的客籍而变为土著的,早已所余无几,而且大都散在边疆地方。至于成都府属十六县的人民,顶早都是康熙雍正时代,从湖北、湖南、江西、广东等处,招募而来。其后凡到四川来做官的,行商的,日子一久,有了钱,陆行有褒斜之险,水行有三峡之阻,既打断了衣锦还乡之念,而又因成都平原,寒燠适中,风物清华,彼此都是外籍,又无聚族而居的积习,自然不会发生嫉视异乡人的心理,加之,锦城荣乐,且住为佳,只要你买有田地,建有居宅,坟墓再一封树干此,自然就算你是某一县的本籍。还有好处,就是不问你的家世出身,只须你房子造得大,便称公馆,能读几句书,在面子上走动,自然而然就名列缙绅。这种人,又大都是只能做官,而又只以做官为职志,既可以拿钱捐官,不必一定从寒窗苦读而来,那吗,又何乐而不做官呢?于是捐一个倒大不小之官,在官场中走动走动,倒不一定想得差事,想拿印把子,只是能够不失官味,可以夸耀于乡党,也就心满意足的世代相传下去,直至于式微,直至于讨口叫化。
  郝达三就是这类半官半绅的一个典型人物,本身捐的是个候补同知,初一十五,也去站站香班;各衙门的号房里,也偶尔拿手本去挂个号,辕门抄上偶尔露一露他的官衔名字;官场中也有几个同寅往来;他原籍是扬州,江南馆团拜做会时,也偶尔去认认同乡,吃吃会酒。在本城有三世之久,自然也有几家通内眷的亲戚世交。成都、温江、郫县境内,各有若干亩良田,城内除了暑袜街本宅,与本宅两边共有八个双间铺面全佃与陕帮皮货铺外,总府街还有十二间铺面出佃;此外四门当商处,还放有四千两银子,月收一分二厘的官利;山西帮的票号上,也间有来往;所以他在半官半绅类中,算是顶富裕,顶有福气的了。
  他虽是以监生出身报的捐,虽是考过几次而未入学,据说书是读过许多。书房里,至今还有一部亲笔点过的《了凡钢监》,以及点而未完的《汉四史》、《百子金丹》,至于朱注《五经》,不必说,是读过了。旧学是有根底的了,新学则只看过一部《盛世危言》,是他至友葛寰中送他的,却不甚懂得。
  不懂新学,这并无妨碍于郝达三的穿衣吃饭,何况是同知前程,更无须附和新学,自居于逆党了。因此,他仍能平平静静,安安闲闲,照着自祖父传下来的老规矩,有条不紊的,很舒适的过将下去。
  生活方式虽然率由旧章,而到底在物质上,都掺进了不少的新奇东西。三年前买了一盏精铜架子,五色玻璃坠的大保险洋灯,挂在客厅里,到夜点燃,——记得初点时,很费了些事。还是写字将章洪源号上的内行先主请来,教了几点钟,才懂得了用法。——光芒四射,连地上的针都捡得起来,当初,是何等的稀奇珍贵!全家人看得不想睡觉。而现在,太太姨太太房里的柜桌上,已各有了一对雪白瓷罩的保险座灯了,有时高兴,就不是年节,就没有客来,也常常点将起来。洋灯确乎比菜油灯亮得多,只是洋油太不便宜,在洋货庄去分零的,一两银子四斤,要合三百文一斤,比菜油贵至十二三倍,郝达三因常感叹:要是洋油便宜点也好呀!在十几年前,不是只广东地方,才有照像画像的人吗?堂房里现挂的祖老太爷、祖老太太、老太爷、老太太四张二尺多高,奕奕如生的五彩画像,都是将传真的草稿,慎重托交走广的珠宝客,带到广东去画的。来回费了一年十个月之久,还托了多少人情,花了多少银子,多难呀!现在,成都居然也有照像的了,太太房里正正挂了一张很庄重的合家欢大照片,便是去年冬月,花了八两银子新照的。不过细究起来,凭着一具镜匣子,何以能把各个不同的影子,连一缕头发之细,都在半顿饭时,逼真的照下来,这道理,便任何人都不明白,只渺渺茫茫,晓得那是洋人把药涂在镜子上的原故。所以才有人说,照像是把人的元神摄到纸上去的,照了之后,不死,也要害场大病。因此,当郝达三把照像匠人,如礼接进门来,看好了地方,将茶几、坐椅摆好,花插、小座钟,——新买来就不大肯走,只是摆在房里,做陈设之一的座钟。——下路水烟袋、碎磁茶碗,甚么都摆好了,老爷的补褂朝珠,大帽官靴,全穿戴齐整,姨太太大小姐等也打扮好了,太太已经在系拖飘带的大八褶裙了,偏遇着孙二表嫂——才由湖北回来的。——把她所听闻的这样一说,太太便生死不肯照像,说她不愿意死。合家欢而无太太,这成甚么话?老爷等费了无数唇舌,都枉然,后来得亏三老爷带说带笑把太太挽了出来,按在右边椅上,向她保证说:“若果摄了元神会死,他愿求菩萨,减寿替她!”三老爷是要求道的,不会打诳,太太才端端正正的坐着照了,虽没有害病,到底耽了好久的心。
  至于鸦片烟签的头上,有粟米大一粒球,把眼光对准一看,可以看见一个精赤条条的洋婆子,还是着了色的,可以看到两寸来高,毛发毕现,这倒容易懂得,经人一讲解,就晓得是显微镜放大的道理。橡皮垫子,把气一吹胀,放在屁股底下,比坐甚么垫子还舒适,这也容易懂,因为橡皮是不会走气的。八音琴也好懂,与钟表一样,是发条的作用。但新近才传来的一件东西,又不懂得了,就是叫做留声机器的。何以把蜡筒套在机器上,用指头一拨,一根针便刺着蜡筒,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把机器上两条圆皮绳分塞在耳朵孔里,就听得见锣鼓弦索同唱戏的声音;是京戏,虽不大懂,而调子的铿锵,却很清楚。全家玩了几天,莫明其妙,只有佩服洋人的巧夺天工。
  郝公馆里这些西洋东西,实在不少。至于客厅里五色磨花的玻璃窗片,紫檀螺铀座子的大穿衣镜,这都是老太爷手上置备的了。近来最得用而又为全家离不得的,就是一般人尚少用的牙刷、牙膏、洋葛巾、洋胰子、花露水等日常小东西。洋人看起来那样又粗又笨的,何以造的这些家常用品,都好,只要你一经了手,就离它不开?
  郝达三同他那位世交好友葛寰中,对于这些事物,常在鸦片烟盘子两边,发些热烈的议论。辞气之间,只管不满意这些奇技淫巧,以为非大道所关,徒以使人心习于小巧,安于怠情;却又觉得洋人到底也有令人佩服之处。
  洋人之可佩服,除了枪炮兵舰,也不过这些小地方,至于人伦之重,治国大经,他们便说不上了。康有为梁启超辈,何以要提倡新学,主张变法,想把中国文物,一扫而空,完全学西洋人?可见康梁虽是号称圣人之徒,其实也与曾纪泽李鸿章一样,都是图谋不轨的东西。他们只管没有看过康梁的文章,也不曾抓住曾李的凭证,不过心里总觉得这些人不对,要是对,何以大家提说起来,总是在骂他们呢?
  幸而佳消息频频传来,北方兴起了一种教,叫义和拳,专门是扶清灭洋的。势力很大,本事很高,已经杀了不少的洋人。洋人的枪炮虽利,但一碰着义和拳,就束手无法了。现在已打起旗号,杀到北京城,连西太后都相信了。洋人背时的时候已到,我们看就在这几个月!
  郝公馆之晓得这消息,自然要早些,因为郝达三常在票号来往,而又肯留心。不过也只他一个人肯挂在口上说,夜里在鸦片烟盘子上,这就是越说越长,越说越活灵活现的龙门阵。
  就因为他的消息多,又说得好,妇女们本不大留心这些事的,也因太好听了,就象听说《西游记》样,每到夜里,老爷一开场,都要来听。下人们在窗子外面,春兰春秀在房间里,好给大家打扇驱蚊虫。说到义和拳召见那一天,郝达三不禁眉飞色舞的道:“张老西今天才接的号信,写得很详细,大概是义和拳的本事,就在吞符,不吞符就是平常人,一吞了符,立刻就有神道降身。端王爷信服得很,才奏明太后,说这般人都是天爷可怜清朝太被洋人欺负狠了,才特地遣下来为清朝报仇,要将洋人杀尽的。太后虽然龙心大喜,但是还有点疑心:血肉之躯怎能敌得住洋枪?端王爷遂问大师兄:你的法术,敢在御前试么?大师兄一拍胸膛说:敢,敢,敢!端王爷跟着就将大师兄领进宫去。到便殿前,冲着上头山呼已毕,太后便口诏大师兄只管施展,不要怯畏。你们看,真同演戏一样,大师兄叩首起来,便把上下衣裳脱得精光,吞了一道符,口中念念有词,霎时间脸也青了,眼也白了,周身四体,硬挺挺的,一跳丈把高,口中吐着白泡,大喊说:我是张飞!奉了二哥之命,特来护驾!太后那时只是念佛,不晓得 个吩咐,倒是端王爷是见过来的,遂叫过虎神营的兵丁来,……啊!尊三,你可晓得啥子叫虎神营?”
  三老爷的杂拌烟袋虽是取离了口,但也只张口一笑,表示他不知道。
  他哥把一个大烟泡一嘘到底,复喝了一口热茶,然后才解释道:“这是特为练的御林军,专门打洋人的。洋人通称洋鬼子,洋者羊也,故用虎去刺他,神是制鬼的。单从这名字上着想,你们就晓得朝廷是如何的恨洋人。只怪康梁诸人,偏偏要勾引皇上去学洋人,李傅相——就是李鸿章——以他的儿子在日本招了驸马,竟事事维护外国,这些人都该杀!拿圣人的话说来,就是叛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的!……”
  姨太太不耐烦的插嘴道:“又要抛文了!晓得你是读过书的,何苦向我们夸呢?你只摆义和拳好了!”
  老爷哈哈一笑,又谈了几句俏皮话,才接着说道:“果然走过一个兵丁,手捧一柄三十来斤重的大刀,劈头就向大师兄砍去。不料碰一声,钢刀反震过来,把砍人的人脑壳上砍了一个大包,看大师兄哩,一点不觉得。这已令太后惊奇了。又叫过洋枪队来,当着御前,装上弹药,指向大师兄尽放,却放不响。换过一队来,倒放响了,洋枪却炸成了几段。大师兄依旧一跳丈把高,还连声叫唤:凭你洋鬼子再凶,若伤着了我老子一根毫毛,我老子不姓张了!这下,太后才心悦诚服了,便御口亲封大师兄一个啥子禅师,叫端王统带着去灭洋。……张老西的号信,千真万确的。”
  又一天,正在讲义和拳的新闻,说到红灯照,郝达三有点弄不大清楚,恰好他的好友葛寰中来了,两个人便在客厅炕床上的鸦片烟盘两侧,研讨起来。郝达三道:“我们这里称为红灯教, 个北京信来又称之为红灯照呢?”
  葛寰中烧着烟泡道:“我晓得嘛,红灯照是义和拳的姊妹们,道行比义和拳还高,是黄莲圣母的徒弟。她们行起法来,半空中便有一盏红灯悬着。称之为红灯教者,一定因为她们以红灯传教的原故。”
  郝达三大为点头道:“着!不错!你老弟的话真对!他们都说红灯照好不厉害,能够降天火烧洋人的房子!”
  葛寰中放下烟枪道:“确乎是真的!当她祭起红灯来时,只要跪下去,启请了黎山老母观音菩萨,把手一指,登时一个霹雳,火就起来,凭他洋人的教堂修得如何坚固,一霎时就化为平地!”他又向坐在旁边摇着芭蕉扇的三老爷询问:“尊三,你是留心道法的,你看红灯照的道法,是那一派?”
  三老爷不假思索的道:“这一定是五雷正宗法,在道教中,算是龙虎山的嫡派。洋人遇着这一派,那就背时了!”
  他哥道:“洋人也该背时了!自从中东战后,不晓得 个的,洋人一天比一天歪,越到近来,越歪得不成话。洋人歪,教堂也歪,教民也歪。老葛,你还记得宋道平做了内江下来说的话不?他说,无论啥子案件,要是有了教民,你就不能执法以绳了。教民上堂,是不下跪的,有理没理,非打赢官司不可。所以他那天才慨平其言的说,现在的亲民之官,何尝是朝廷臣子,只算是教民的干儿!……”
  葛寰中也慨叹说:“不是吗?所以现在,只有你我这种州县班子的官顶难做!一般人恭维刘太尊硬气,不怕教民,其实他是隔了一层,乐得说硬话,叫他来做一任县官看看,敢硬不敢硬?你硬,就参你的官!”
  三老爷道:“现在好了,只要义和拳红灯教,把洋人一灭,我们也就翻身了!”
  葛寰中又道:“却是也有点怪。还有些人偏要说这班人是邪教。我在老戚那里,看见一种东西,叫做啥子《申报》,是上海印的,说是每天两张,它上面就说过袁中堂在山东时,义和拳早就有了,他说是邪教,风行雷厉的禁止;一直到皇太后都信了,他还同很多人今天一个奏折,说不宜信邪教,明天一个奏折,说不宜信邪教。……”
  “《申报》是啥子东西?”他两兄弟都觉有点稀奇,一齐的问。
  “好象《京报》同辕门抄一样,又有文章,又有各地方的小事,倒是可以用资谈助的,老戚的话,多半是从那上面来的。所以老戚一说起义和拳,也总是邪教邪教的不离口。他并且说,若果义和拳红灯教真有法术,为啥子袁中堂禁止时,他们还是把他没奈何?……”
  三老爷插口道:“他便不明白了,义和拳的法术,是只可以施之于洋人的邪教。袁中堂是朝廷的正印官啦!”
  郝达三说的又不同,“老戚这个人就不对,他还是文巡捕呀! 个会说出一些与人不同的话来!他不怕传到上头耳朵里去,着撤差吗?”
  “你还说上头,我正要告诉你哩!是前天罢?上头奉了一道皇太后的电谕,叫把这里的洋人通通杀完,教堂通通毁掉,……”
  郝达三猛的坐了起来,用力把大腿一拍道:“太后圣明!……”
  葛寰中把手一摆道:“你莫忙打岔!……上头奉了这谕,简直没办法,赶快把将军两司邀去商量。商量到点灯时候,将军才出了个主意:电谕不能不遵,洋人也不能乱杀,中道而行,取一个巧,便是派出一营兵去,驻扎在教堂周围,并将洋人接到衙门里,优礼相待;对洋人就说是怕百姓们不知利害,有所侵犯,对朝廷就说洋人已捉住了,教堂已围住了。一面再看各省情形,要是各省都把电谕奉行了,这很容易办,刽子手同兵丁都是现成的;要是各省另有好办法呢,就照着人家的办。老戚说,上头很高兴,昨天已照着办了。……你想,上头这样办法对不对?”
  郝达三正在沉吟,高升端了一大盘点心进来,他便站起来向葛寰中邀道:“新来一个白案厨子,试手做的鲜花饼,尝尝看,还要得不?”
  又隔了几天,全城都晓得端王爷统着义和拳,攻打北京使馆,义和拳已更名义和团,杀了不少的洋人和二毛子,——教民就叫二毛子。——天天都在打胜仗。
  郝达三同葛寰中还更得了一个快消息,一个是从票号上得的,一个是由制台衙门得的,都说北京城里乱得很,有汉奸带起洋人和二毛子到处杀人放火,连皇宫里头都窜进去了。皇太后天颜震怒,下旨捉了好些汉奸来杀,并杀了几十个大员,大概都是私通洋人的。现在钦命董福祥提兵十万,帮助义和团攻打使馆,这简直是泰山压卵之势,洋人就要逃走,也不行了!
  郝达三不晓得洋人有几国,共有多少人?问葛寰中,他曾当过余道台的随员,到过上海,算是晓得新学的。
  葛寰中屈着指头算道:“有日本,有俄罗斯,有英吉利,有荷兰。英吉利顶大,这国的人分黑夷白夷两种,上海打红包头守街的便是黑夷,又叫印度鬼子。此外还有德意志,佛南西,比利时。余观察上次办机器,就是同德意志的人讲的生意。大概世界上就是这些国了罢。”
  郝达三忽然想起道:“还有啥子美国呢?我们点的洋油,不就说是美国造的吗?”
  “呃!是的,是的,美利坚!耶稣教就出于美利坚。我想起了,还有墨西哥。我们在上海使的墨洋,又叫鹰洋,就是从墨西哥来的。……”
  三老爷尊三不会旁的客,而葛世兄因为是世交通家,又自幼认识,彼此还说得上,所以他一来,他总要出来奉陪的。当下便插嘴道:“我恍惚还记得有啥子牙齿国?”
  他哥大笑道:“老三的小说书又出来了!有牙齿国,那必有脚爪国了!……”
  三老爷自己也笑道:“我的话不作数,不过我记得啥子国是有一牙字?……”
  葛寰中道:“着!我想起了!你说的是西班牙国罢?”
  三老爷也不敢决定道:“我记不清楚,或者是这个国名。”
  葛寰中向郝达三笑道:“你说脚爪国,不是就有个爪哇国吗?……世界上的国真多,那个数得清楚,据说只有中国顶大了,有些国还敌不住我们一县大,人也不多。”
  郝达三道:“国小,人自然不多。若果把北京使馆打破以后,不晓得洋人还来不来,不来,那才糟哩!我们使的这些洋货,却向那里去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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