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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水微澜

_5 李劼人 (现代)
  十一这天,是顾辉堂五十整寿。说是老二一定要给他做生。没办法,只好张灯结彩,大摆筵席。亲戚家门,男男女女,共坐了六桌。老大说是人不舒服,连老婆孩子都没有来,但请二老过了生到郫县去耍一个月。
  这天的显客是钱亲家。堂屋中间悬的一副红缎泥金寿联,据说便是钱亲家亲自撰送的,联语很切贴:“礼始服官,人情洞达;年方学易,天命可知。”还亲自来拜寿,金顶朝珠,很是辉煌。
  顾天成在这天晌午就回来了。送了一匣淡香斋的点心,一斤二刀腿子肉,一盘寿桃,一盘寿面,一对斤条蜡烛,三根檀香条。拜生之后,本想到内室烟盘侧去陪陪钱亲家的。却被二兄弟苦苦邀到厢房去陪几位老亲戚。只好搜索枯肠,同大家谈谈天时,谈谈岁收的丰歉,谈谈多年不见以后的某家死人某家生孩子的掌故。谈谈人人说厌人人听厌的古老新闻。并且还须按照乡党礼节,一路恭而且敬的说、听,一路大打其空哈哈,以凑热闹。
  这些都非顾天成所长,已经使他难过了。而最不幸的,是在安席之后,恰又陪着一位年高德劭,极爱管闲事的老姻长;吃过两道席点,以及海参大菜之后,老姻长一定要闹酒划拳,五魁八马业已喊得不熟,而又爱输;及至散席,颇颇带了几分酒意。乡党规矩:除了丧事,吊客吃了席,抹嘴就走,不必留连道谢者外,如遇婚姻祝寿,则须很早的来坐着谈笑,静等席吃,吃了,还不能就走,尚须坐到相当时候,把主人累到疲不能支之后,才慢慢的一个一个,作揖磕头,道谢而去;设不如此,众人都要笑你不知礼,而主人也不高兴,说你带了宦气,瞧不起人。因此,顾天成又不能不重进厢房,陪着老姻长谈笑散食。又不知以何因缘,那老姻长对于他,竟自十分亲切起来。既问了他老婆死去的病情医药,以及年月日时,以及下葬的打算,又问他有几儿几女。听见说只有一个女儿,便更关心了;又听说招弟也在这里,便一定要见一见。及至顾天成进去,找老婆子从后房把招弟领出来,向老姻长磕了头后,复牵着她的小手,问她几岁了?想不想妈妈?又问她城里好玩吗?乡坝里好玩?又问她转过些甚么地方?
  招弟说:“来了就在这里,爹爹没有领我转过街,么爷爷喊他领我走,他不领。”
  老姻长似乎生了气,大为招弟不平道:“你那老子真不对!娃儿头一回过年进城,为啥子不领出去走走?……今天夜里,东大街动手烧龙灯,一定叫他领你去看!”复从大衣袖中,把一个绣花钱褡裢摸出,数了十二个同治元宝光绪元宝的红铜钱鹅眼钱,递给招弟道:“取个吉利!月月红罢!……拿去买火炮放!”
  这一来,真把顾天成害死了,既没胆子反抗老姻长,又没方法摆脱招弟,而招弟也竟自不进去了。便挂在他身边。他也只好做得高高兴兴的,陪到老姻长走了,牵着招弟小手,走上街来。只说随便走一转,遂了招弟的意后,便将她仍旧领回幺伯家的。不料一走到纯阳观街口,迎面就碰见一个人,他不意的招呼了一声:“王大哥,那里去?”
  所谓王大哥者,原来是崇庆州的一个刀客。身材不很高大,面貌也不怎么凶横,但是许多人都说他有了不得的本事,又有义气,曾为别人的事,干了七件刀案,在南路一带,是有名的。与成都满城里的关老三又通气,常常避案到省,在满城里一住,就是几个月。
  王刀客还带有三四个歪戴帽斜穿衣的年轻朋友,都会过一二面的。
  他站住脚,把顾天成看清楚了,才道:“是你?……转街去,你哪?”
  “小女太厌烦人了,想到东大街去看灯火。……”
  “好的,我们也是往东大街去的,一道走罢!”
  王刀客走时,把招弟看了一眼道:“几岁了,你这姑娘?”
  “过了年,十二岁了。”
  “还没缠脚啦!倒是个乡下姑娘。……看了灯火后,往那里去呢?”
  顾天成道:“还是到舒老幺那里去过夜,好不好?”
  “也好,那娃儿虽不很白,倒还媚气,腻得好!”
  他们本应该走新街的,因为要看花灯,便绕道走小科甲巷。一到科甲巷,招弟就舍不得走了。
  王刀客笑道:“真是没有开过眼的小姑娘!过去一点,到了东大街,才好看哩!”
  一到城守衙门照壁旁边,便是中东大街了。人很多,顾天成只好把招弟背在背上,挤将进去。
  前面正在大放花炮,五光十色的铁末花朵,挟着火药,冲有二三丈高,才四向的纷坠下来;中间还杂有一些透明的白光,大家说是做花炮时,在火药里掺有甚么洋油。这真比往年的花炮好看!大约放有十来筒,才停住了,大家又才擦着鞋底走几十步。
  招弟在她老子背上喜欢得忘形,只是拍着她两只小手笑。
  王刀客等之来转东大街,并不专为的看花炮,同时还要看来看火炮的女人。所以只要看见有一个红纂心的所在,便要往那里挤,顾天成不能那么自由,只好远远的跟着。
  渐渐挤过了臬台衙门,前面又有花炮,大家又站住了。在人声嘈杂之中,顾天成忽于无意中,听见一片清脆而尖的女人声音,带笑喊道:“哎哟!你踩着人家的脚了!”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音答道:“恁挤的,你贴在我背后, 个不踩着你呢?你过来,我拿手臂护着你,就好了。”
  顾天成又何尝不是想看女人的呢?便赶快向人丛中去找那说话的。于花炮与灯光之中,果然看见一个女人。戴了一顶时兴宽帽条,一直掩到两鬓,从侧面看去,轮轮一条鼻梁,亮晶晶一对眼睛,小口因为在笑张着的,露出雪白的牙齿。脸上是脂浓粉腻的,看起来很逗人爱。但是一望而知不是城里人,不说别的,城里女人再野,便不会那样的笑。再看女人身边的那个男子,了不得!原来是罗歪嘴!不只是他,还有张占魁田长子杜老四那一群。
  顾天成心里登时就震跳起来,两臂也掣动了,寻思:“那女人是那个?又不是刘三金,看来,总不是她妈的一个正经货!可又那么好看!狗入的罗歪嘴这伙东西,真有运气!”于是天回镇的旧恨,又涌到眼前,又寻思:“这伙东西只算是坐山虎,既到省城,未必有多大本事! 个跟他们一个下不去,使他们丢了面子还不出价钱来,也算出了口气!”
  花炮停止,看的人正在走动,忽然前面的人纷纷的向两边一分,让出一条宽路来。
  一阵吆喝,只见两个身材高大,打着青纱大包头,穿着红哔叽镶青绒云头宽边号衣,大腿两边各飘一片战裙的亲兵,肩头上各掮着一柄绝大伞灯,后面引导两行同样打扮的队伍,担着刀叉等雪亮的兵器,慢慢走来。后面一个押队的武官,戴着白石顶子的冬帽,身穿花衣,腰间挂一柄鲨鱼皮绿鞘腰刀,跨在一匹白马上;马也打扮得很漂亮,当额一朵红缨,足有碗来大,一个马夫捉住白铜嚼勒,在前头走;军官双手捧着一只蓝龙抢日的黄绸套套着的令箭。
  原来是总督衙门的武巡捕,照例在上九以后,元宵以前,每夜一次,带着亲兵出来弹压街道的,通称为出大令。
  人丛这么一分,王刀客恰又被挤到顾天成的身边来。
  他灵机一转,忽然起了一个意,便低低向王刀客说道:“王哥,你哥子可看见那面那个婆娘?”
  “你说的是不是那个穿品蓝衣裳的女人?”
  “是的,你哥子看她长得 个?还好看不?”
  王刀客又伸头望了望道:“自然长得不错,今夜怕要赛通街了!”
  “我们过去挤她妈的一挤,对不对?”
  王刀客摇着头道:“使不得!我已仔细看来,那女人虽有点野气,还是正经人。同她走的那几个,好象是公口上的朋友,更不好伤义气。”
  “你哥子的眼力真好!那几个果是北门外码头上的。我想那婆娘也不是啥子正经货。是正经的,肯同这般人一道走吗?”
  王刀客仍然摇着头。
  “你哥子这又太胆小了!常说的,野花大家采,好马大家骑,说到义气,更应该让出来大家耍呀!”
  王刀客还是摇头不答应。
  一个不知利害的四浑小伙子,约莫十八九岁,大概是初出林的笋子,却甚以为然道:“顾哥的话说得对,去挤她一挤,有甚要紧,都是耍的!”
  王刀客道:“省城地方,不是容易撒豪的,莫去惹祸!”
  又一个四浑小伙子道:“怕惹祸,不是你我弟兄说的话。顾哥,真有胆子,我们就去!”
  顾天成很是兴奋,也不再加思索,遂将招弟放在街边上道:“你就在这里等着!我过去一下就来!……”
  “大令”既过,人群又合拢了。王刀客就要再阻挡,已看不见他们挤往那里去了。
  罗歪嘴一行正走到青石桥街口,男的在前开路,女的落在背后。忽然间,只听见女的尖声叫喊起来道:“你们才混闹呀! 个在人家身上摸了起来!……哎呀!我的奶……”
  罗歪嘴忙回过头来,正瞧见顾天成同一个不认识的年青小伙子将蔡大嫂挟住在乱摸乱动。
  “你吗,顾家娃儿?”
  “是我!……好马大家骑!……这不比天回镇,你敢 个?”
  罗歪嘴已站正了,便撑起双眼道:“敢 个?……老子就敢捶你!”
  劈脸一个耳光,又结实,又响,顾天成半边脸都红了。
  两个小伙子都扑了过来道:“话不好生说,就出手动粗?老子们还是不怕事的!”
  口角声音,早把挤紧的人群,霍然一下荡开了。
  大概都市上的人,过惯了文雅秀气的生活,一旦遇着有刺激性的粗豪举动,都很愿意欣赏一下;同时又害怕这举动波到自己身上,吃不住。所以猛然遇有此种机会,必是很迅速的散成一个圈子,好象看把戏似的,站在无害的地位上来观赏。
  于是在圈子当中,便只剩下了九个人。一方是顾天成他们三人,一方是罗歪嘴、张占魁、田长子、杜老四、同另外一个身材结实的弟兄,五个男子。外搭一个脸都骇青了的蔡大嫂。
  蔡大嫂钗横鬓乱,衣裳不整的,靠在罗歪嘴膀膊上,两眼睁得过余的大,两条腿战得几乎站不稳当。
  罗歪嘴这方的势子要胜点,骂得更起劲些。
  顾天成毫未想到弄成这个局面,业已胆怯起来,正在左顾右盼,打算趁势溜脱的,不料一个小伙子猛然躬身下去,从小腿裹缠当中,霍的拔出一柄匕首,一声不响,埋头就向田长子腰眼里戳去。
  这举动把看热闹的全惊了。王刀客忽的奔过来,将那小伙子拖住道:“使不得!”
  田长子一躲过,也从后胯上抽出一柄短刀。张占魁的家伙也拿出来了道:“你娃儿还有这一下!……来!……”
  王刀客把手一拦,刚说了句:“哥弟们……”
  人圈里忽起了一片喊声:“总爷来了!快让开!”
  提刀在手,正待以性命相搏的人,也会怕总爷。怕总爷吆喝着喊丘八捉住,按在地下打光屁股。据说,袍哥刀客身上,纵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戳上几十个鲜红窟窿,倒不算甚么,惟有被王法打了,不但辱没祖宗,就死了,也没脸变鬼。
   “总爷来了!”这一声,比甚么退鬼的符还灵。人圈中间的美人英雄,刀光钗影,一下都不见了。人壁依旧变为人潮,浩浩荡荡流动起来。
  这出武戏的结果,顶吃亏的是顾天成。因为他一趟奔到总府街时,才想起他的招弟来。

  从正月十一夜,在成都东大街一场耍刀之后,蔡大嫂不惟不灰心丧气,对于罗歪嘴,似乎还更亲热了些,两个人几乎行坐都不离了。
  本来,他们两个的勾扯,已是公开的了,全镇的人只有正在吃奶的小娃儿,不知道。不过他们既不是甚么专顾面子的上等人,而这件事又是平常已极,用不着诧异的事,不说别处,就在本镇上,要找例子,也就很多了。所以他们自己不以为怪,而旁边的人也淡漠视之。
  蔡兴顺对于他老婆之有外遇,本可以不晓得的,只要罗歪嘴同他老婆不要他知道。然而罗歪嘴在新年初二,拜了年回来,不知为了甚么,却与蔡大嫂商量,两个人尽这样暖暧昧昧的,实在不好,不如简直向傻子说明白,免得碍手碍脚。蔡大嫂想了想,觉得这与憎嫌亲夫刺眼,便要想方设计,将其谋杀了,到头终不免败露,而遭凌迟处死的比起,毕竟好得多。虽说因他两人的心好,也因蔡兴顺与人无争的性情好,而全亏得他们两人都是有了世故,并且超过了疯狂的年纪,再说情热,也还剩有思索利害的时间与理性。所以他们在商量时,还能设想周到:傻子决不会说什么的,只要大家待他格外好一点;设或发了傻性,硬不愿把老婆让出与人打伙,又如何办呢?说他有什么杀着,如祖宗们所传下的做丈夫的人,有权力将奸夫淫妇当场砍死,提着两个人头报官,不犯死罪;或如《珍珠衫》戏上蒋兴哥的办法,对罗歪嘴不说甚么,只拿住把柄,一封书将邓幺姑休回家去;象这样,谅他必不敢!只怕他使着闷性,故意为难,起码要夜夜把老婆抱着睡,硬不放松一步,却如何办?蔡大嫂毕竟年轻些,便主张带起金娃子,同罗歪嘴一起逃走,逃到外州府县恩恩爱爱的去过活。罗歪嘴要冷静些,不以她的话为然,他说傻子性情忠厚,是容易对付的,只须她白日同他吵,夜里冷淡他,同时挑拨起他的性来,而绝对不拿好处给他,他再与他一些恐骇与温情,如此两面夹攻,不愁傻子不递降表。结果是采了罗歪嘴的办法,而在当夜,蔡兴顺公然听取了他们的秘密。不料他竟毫无反响的容纳了,并且向罗歪嘴表示,如其嫌他在中间不方便,他愿意简直彰明较著的把老婆嫁给他,只要邓家答应。
  蔡兴顺退让的态度,牺牲自己的精神,——但不是从他理性中评判之后而来,乃是发于他怯畏无争的心情。——真把罗歪嘴感动了,拍着他的手背道:“傻子,你真是好人,我真对不住你!可是我也出于无奈,并非有心欺你,你放心,她还是你的人,我断不把她抢走的!”
  他因为感激他,觉得他在夫妇间,也委实老实得可怜,遂不惜金针度人,给了他许多教诲;而蔡兴顺只管当了显考,可以说,到此方才恍然夫妇之道,还有许多非经口传而不知晓的秘密。但是蔡大嫂却甚以为苦,抱怨罗歪嘴不该把浑人教乖;罗歪嘴却乐得大笑;她只好努力拒绝他。
  不过新年当中,大家都过着很快活。到初九那天,吃午饭时,张占魁说起城里在这天叫上九,各街便有花灯了。从十一起,东南两门的龙灯便要出来,比起外县龙灯,好看得多。并不是龙灯好看,是烧龙灯的花火好看,乡场上的花火,真不及!蔡大嫂听得高兴,因向罗歪嘴说:“我们好不好明天就进城去,好生耍几天?我长这么大,还没到过成都省城哩!”
  罗歪嘴点头道:“可是可以的,只你住在那里呢?”
  她道:“我去找我的大哥哥,在他那里歇。”
  “你大哥哥那里?莫乱说,一个在广货店当先生的,自己还在打地铺哩!那能留女客歇?铺家规矩,也不准呀!”
  杜老四道:“我姐姐在大红土地庙住,虽然窄一点,倒可挤一挤。”
  这问题算是解决了。于是蔡兴顺也起了一点野心,算是他平生第一次的,他道:“也带我去看看!”
  罗歪嘴点了头,众人也无话说。但是到次日走时,蔡大嫂却不许她丈夫走。说是一家人都走了,土盘子只这么大,如何能照料铺子。又说她丈夫是常常进城的,为何就不容她萧萧闲闲的去玩一次。要是金娃子大一点,丢得下,她连金娃子都不带了。种种说法,加以满脸的不自在,并说她丈夫一定要去,她就不去,她可以让他的。直弄得众人都不敢开口,而蔡傻子只好答应不去,眼睁睁的看着她穿着年底才缝的崭新的大镶滚品蓝料子衣裳,水红套裤,平底满帮花鞋,抱着金娃子,偕着罗歪嘴等人,乘着轿子去了。
  自娶亲以来,与老婆分离独处,这尚是第一次;加以近六七天,被罗大老表教导之后,才稍稍尝得了一点男女乐趣,而女的对自己,看来虽不象对她野老公那样好,但与从前比起,已大不相同。在他心里,实在有点舍不得他女人的,却又害怕她,害怕她当真丢了他,她是一个说得出做得出的女人。在过年当中,生意本来少,一个人坐在铺内,实在有点与素来习惯不合的地方,总觉得心里有点慌,自己莫明其妙,只好向土盘子述苦。
  “土盘子,我才可怜喽!……”
  土盘子才十四岁的浑小子,如何能安慰他。他无可排遣,只好吃酒。有时也想到“老婆讨了两年半,娃儿都有了, 个以前并不觉得好呢?…… 个眼前会离不得她呢?……”自己老是解答不出,便只好睡,只好捺着心等他老婆兴尽而回。
  原说十六才回来,十八才同他回娘家去的。不料在十二的晌午,她竟带着金娃子,先回来了。他真有说不出的高兴,站在她跟前,甚么都忘了,只笑嘻嘻的看着她,看得一眼不转。
  她也不瞅睬他,将金娃子交给土盘子抱了去,自己只管取首饰,换衣服,换鞋子。收拾好了,抱着水烟袋,坐在方凳上,一袋一袋的吸。
  又半会,她才看了蔡兴顺一眼,低头叹道:“傻子,你 个越来越傻了!死死的把人家盯着,难道我才嫁跟你吗?我忽然的一个人回来,这总有点事情呀,你问也不问人家一句,真个,你就这样的没心肝吗?叫人看了真伤心!”
  蔡兴顺很是慌张,脸都急红了。
  她又看了他两眼,不由笑着呸了他一口道:“你真个太老实了!从前觉得还活动些!”
  蔡兴顺“啊”了一声道:“你说得对!这两天,我……”
  她把眉头一扬道:“我晓得,这两天你不高兴。告诉你,幸亏我挡住你,不要去,那才骇人哩!连我都骇得打战!若是你,……”
  他张开大口,又“啊”了一声。
  “你看,罗哥张哥这般人,真行!刀子杀过来,眉毛都不动。是你,怕不早骇得倒在地下了!女人家没有这般人一路,真要到处受欺了,还敢出去吗?你也不要怪我偏心喜欢他们些,说真话,他们本来行啊!”
  她于是把昨夜所经过的,向他说了个大概,“幸而把金娃子交跟田长子的姐姐带着,没抱去。”说话中间,自然把罗歪嘴张占魁田长子诸人形容得更有声色,超过实际不知多少倍,犹之书上之叙说楚霸王张三爷一样。事后,罗歪嘴等人本要去寻找那个姓顾的出事,一则她不愿意再闹,二则一个姓王的出头说好话,他们才不往下理落。她也不想看龙灯了,去找了一次大哥,又没有找着。城内还在过年,开张的很少,并不怎么热闹好玩,所以她就回来了。他们 ... ... 

  顾天成在总府街一警觉招弟还在东大街,登时头上一热,两脚便软了。大约自己也曾奔返东大街,在人丛中挤着找了一会罢?回到么伯家后,只记得自己一路哭喊进去,把一家人都惊了。听说招弟在东大街挤掉了,众人如何说,如何主张,则甚为模糊,只记得钱家弟媳连连叫周嫂喊打更的去找,而么怕娘则抹着眼泪道:“这才可怜啦!这才可怜啦!”
  闹了一个通宵,毫无影响。接连三天,求签、问卜、算命、许愿、观花、看圆光、画蛋,甚么法门都使交了,还是无影响。他哩,昏昏沉沉的,只是哭。又不敢说出招弟是因为甚么而掉的,又不敢亲自出去找,怕碰见对头。关心的人,只能这样劝:“不要太呕狠了!这都是命中注定的,该她要着这个灾。即或不掉,也一定会病死,你退一步想,就权当她害急病死了!”或者是:“招弟已经那么大了,不是全不懂事的,长相也还不坏,说不定被那家稀儿少女的有钱人抢去了,那就比在你家里还好哩!”还举出许多例,有些把儿女掉了二十年,到自己全忘了,尚自寻觅回来,跪认双亲的。
  又过了两天,么伯么伯娘也都冷淡下来,向他说:“招弟掉了这几天,怕是找不着了!你的样子都变了,我家二媳妇肚子越大越坠,怕就在这几天。我们不留你尽住,使你伤心,你倒是回去将养的好。把这事情丢冷一点,再进城来耍。”
  顾天成于正月十八那天起身回家时,简直就同害了大病一样,强勉走出北门,到接官厅,两腿连连打战,一步也走不动,恰好有轿子,便雇了坐回去。一路昏昏沉沉,不知在甚么时候,竟自走到拢门口。轿子放下,因花豹子黑宝之向轿夫乱吠而走来叱狗的阿龙,只看见是他,便抢着问道:“招弟也口来了吗?”他好象在心头着了一刀似的,汪的一声便号陶大哭起来。甚么都不顾了,一直抢进堂屋,掀开白布灵帏,伏在老婆棺材上,顿着两脚哭喊道:“妈妈!妈妈!我真想不过呀!招弟在东大街掉了!……你有灵有验……把她找回来呀!……”就是他老婆死时,也未这样哭过。
  全农庄都知道招弟掉了,是正月十一夜看灯火挤掉的。邻居们都来问询,独不见钟家夫妇,说是进城到曾家去了。
  阿龙不服气,他说:“妈的!我偏不信,掉个人会找不着的!成都省有多大!”第二天,天还未亮,阿龙果然没吃饭就走了。
  顾天成听见,心里也希冀阿龙真能够把招弟找到,寻思“这或者是招弟的妈在暗中主使罢”?于是他就在老婆灵位前点上一对蜡烛,三根长香,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磕到第三个头,并伏在地上默默通明了好一会。忽然想起自己平日的行为,便哭诉道:“妈妈,我平日爱闹女人,这该不是我的报应?妈妈,只要你有灵有验,把招弟找回来,我再也不胡闹了!”
  他祷告了后,好象有了把握,对于招弟回来的希望,似乎更大了。心里时时在说:“阿龙定然把她找得着”!这一天,他颇有精神,一直悬着眼睛,等到月光照见了树梢。
  次日又等,上午还好,还能去找邻居谈说“设若招弟回来了”;并打算杀只鸡煮了等她回来吃。但是等到下午,心里就焦躁起来,越等越不耐烦,连家里都站不住了,便跑到大路上去望,望一会,又跑回来,一直望到只要看见有两个人影,都以为是阿龙带着招弟回来了。快要黄昏时候,才被阿三拉了回去道:“你也疯了!阿龙连城门都没有进过的,他 个找得到人?恐怕连他也会掉哩!回去睡觉好了!你看,你已变得不象人形!”
  话只管说得对,叫阿龙去找招弟,真不免惹人笑;但他已向死人灵前通明了,赌了咒,人死为神,只要鉴察自己的真诚,那里有不显应的,况且又是自己的女儿?顾天成诚心相信他这道理。不过,人到底支持不住,算来从正月十一夜起,直未好生睡过一觉。所以到猫头鹰叫起来时,还坐在太师椅上,就睡着了。
  次日天已大明,阿三来叫他吃饭,方醒了,也才觉得通身冰冷,通身酸痛,头似乎有巴斗大,眼珠子也胀得生疼;鼻子也是瓮的。刚刚强勉吃了一碗米汤泡饭,阿龙忽然走进灶房来。
  他忙放下饭碗,张开口,睁着眼,把阿龙看着。
  阿龙不做声,一直走去坐在烧火板凳上,两只手把头抱着。
  他只觉得双眼发黑,通身火滚,从此不省人事,仿佛记得要倒下时,阿三连在耳朵叫道:“你病了吗?你病了吗?”  

  在有一夜晚,顾天成仿佛刚睡醒了似的,睁开眼睛一看,只觉满眼金花乱闪,头仍是昏昏沉沉的,忙又把眼闭着。耳朵却听见有些声音在嗡嗡的响。好半会,那声音才变得模模糊糊,象是人在说话,似乎隔了一层壁。又半会,竟听清楚了,确乎一个人粗声大气在说:“……不管你们 个说法,我今夜硬要回去放伸睡一觉的!莫把我熬病了,那才笑人哩!”又一个粗大声音:“钟幺嫂,你不过才熬五夜啦!……”
  钟幺嫂也熬五夜,是为的甚么?她还在说:“……看样子,已不要紧了,烧热已经退尽,又不打胡乱说了,你不信,你去摸摸看。”
  果有一个人,脚步很沉重的走了过来。他又把眼睛睁开。一张又黄又扁的大脸,正对着自己,原来是阿三,他认得很清楚。
  “唉!钟幺嫂,钟幺嫂,你快来看!眼睛睁开了,一眨一眨的!”
  走在阿三身边来的,果然是圆眼胖脸,睫毛很长的钟幺嫂,他也认得很清楚。
  她伏在他脸上看了看,象是很高兴的样子,站起来把阿三的粗膀膊重重一拍道:“我的话该对?你看他不是已清醒了?……啊!三贡爷,认得我不?真是菩萨保佑!你这场病好轧实!我都整整熬了五夜来看守你,你看这些人该是好人啦!”
  他还有些昏,莫明其妙的想问她一句甚么话,觉得是说出来了,不过自己听来也好象乳猫叫唤一样。
  阿龙奔了进来,大声狂喊道:“他好了吗?……”
  钟幺嫂拦住他道:“蠢东西,放那们大的声气做啥子!……他才清醒,不要扰他!我们都走开一点,让他醒清楚了,再跟他说话!……阿弥陀佛!我也该回去了!……阿龙快去煨点稀饭,怕他饿了要吃!稀饭里不要放别的东西,一点砂糖就好了!……”
  阿三坐在床边上,拿起他那长满了厚茧的粗手,在他额上摸了摸,张着大嘴笑道:“你当真好了!”
  他眼睛看得清楚了,方桌上除了一盏很亮的锡灯台而外,放满了的东西,好象有几个小玻璃瓶子,被灯光映得透明。床上的罩子在脑壳这一头是挂在牛角帐钩上,脚下那一头还放下来在。自己是仰卧着的,身上似乎盖了不少的东西,压得很重。
  他瞅着阿三,努力问了一句:“我病了多久吗?”自己已听得见在说话,只是声音又低又哑。
  阿三自然也听见了,点了点头道:“是啦!今天初四了,你是正月二十害的病,整整十四天!……不忙说话!你吃不吃点稀饭?十四天没吃一点东西,这 个使得!我催阿龙去!”
  被人喂了小半碗稀饭,又睡了。这夜是病退后休息的熟睡,而不是病中的沉迷与昏腾。所以到次日平明,顾天成竟醒得很清楚。据守夜的阿三说,他真睡得好,打了半夜的鼾声。并且也觉饿了,洗了一把脸,又吃了稀饭,还吃了咸菜,觉得很香。
  饭后,阿三问他还吃不吃洋药?
  “洋药?”他诧异的问:“啥子洋药?”
  “啊!我忘记告诉你啦!你这病全是洋药医好的!”
  “到底是啥子洋药,那里来的?”他说话的声音也大了,并且也有力。
  “你还不晓得吗?就是从曾师母那里拿来的。……呃!我又忘了,你病得胡里胡涂的, 个晓得呢?我摆跟你听,……”
  阿三的话老是拖泥带水的,弄不清楚,得亏阿龙进来,在旁边帮着,这才使顾天成明白了。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当顾天成几乎栽倒,被阿三阿龙架到床上,已经不省人事了。阿龙骇得只晓得哭,邻居们听见了来看,都没办法。那位给他老婆料理过丧事的老年人才叫阿三到场上去找医生。医生就是那位卖丸药的马三疯子,走来一看,就说是中了邪风。给了几颗邪风丸,不想灌下之后,他就打胡乱说起来。众人更相信遇了邪,找了个端公来打保符,又送了花盘,他打胡乱说得更厉害。那位老年人不敢拿主张了,叫去找他老婆的哥嫂,不但不来,还臭骂了一顿,说他活报应,并猜招弟是他故意丢了,好讨新老婆。别一个邻居姆姆又举荐来一个观花婆,花了三百钱,一顿饭,观了一场花。说他花树下站了个女鬼,要三两银子去给他禳解。阿三不晓得他的银子放在那里,向大家借,又借不出,只好跑进城去找他幺伯。恰恰二少娘那天临盆,说是难产有鬼,生不下来,请了三四个检生婆,又请了一个道士在画符,一家人只顾二少娘去了。幸而正要出城之时,忽然碰见钟幺哥夫妇。他们给主人拜了年,又去朝石经寺,回来在主人家住了两天,也正要回家。两下一谈起他的病,钟幺嫂便说她主人家曾师母那里,正有个洋医生在给她女儿医病,真行,也是险症,几天就医好了。于是,三个人跑到西御街曾家,先找着钟幺嫂的姐姐,再见了曾先生曾师母。曾师母也真热心,立刻就带着阿三到四圣祠,见了一个很高大的洋人。曾师母说的是洋话,把阿三的话,一一的说给他听了。他便拿了些药粉,装在玻璃瓶里,说先吃这个,吃完了,再去拿药。钟幺嫂一回来,就忙着来服侍他,这是曾师母教她的,病人该怎样的服侍,该吃些甚么,房间该怎样收拾,只有一件,钟幺嫂没照做,就是未把窗子撑起;她说:“这不比曾家,虽然打开窗子,却烧着火的。乡下的风又大,病人 个吹得!”钟幺哥也好,因为阿三不大认得街道,他就自告奋勇,每次去拿药。不过,当阿三初次把洋药拿回来时,邻居们都说吃不得,都说恐怕有毒。那位有年纪的说得顶凶,他说活了七十几岁,从没听见过洋鬼子的药会把人医好,也没听见过人病了,病得打胡乱说,连端公都治不好的,会被洋鬼子治好。洋鬼子就是鬼,鬼只有愿意人死的,那里会把人治好。钟幺嫂同他争得只差打了起来。后来,是阿三出来拍着胸膛说:“死马当成活马医!主人家死了,我抵命!”这才把众人的嘴堵住,把洋药灌下。就那一夜,众人时时走来打听他的死信,钟幺嫂便一屁股坐在床跟前熬夜。
  洋药就是这样的来历,而且竟自把他医好了!
  顾天成也觉稀奇,遂说:“洋药还有吗?拿跟我看看。”
  阿龙把方桌上一只半大玻璃瓶拿过来道:“前两回是扁的,装的药粉,后来就是这药水了。”
  一种微黄色的淡水,打开塞子,闻不出什么气味,还剩有小半瓶。
  他问:“ 个吃的?”
  阿龙说:“隔两顿饭工夫,跟你小半调羹。这调羹也是钟幺哥带回来的。”又把桌上纸包着的一根好象银子打的长把羹匙拿给他看。
  他好奇的说道:“倒一点来尝尝,看是啥味道。”
  钟幺嫂正走了进来,从阿龙手上把瓶子拿去道:“快不要吃!洋医生说过,人清醒了,要另自换药的,我的门前人把牛放了就去。……三贡爷,你今天该清楚了?哎呀!你真骇死人了!亏你害这场大病!”
  钟幺嫂今天在顾天成眼里,真是活菩萨。觉得也没有平常那么黑了,脸也似乎没有那么圆,眼也似乎没有那么鼓,嘴也似乎没有那样哆。他自然万分感谢她,她略谦了两句,接着说道:“也是你的机缘凑合!要不是阿三哥遇着我, 个会找到洋医生呢?可是也得亏我在曾家遇见有这件事。看起来,真有菩萨保佑!我同我门前人去朝石经寺,本是为求子的,不想倒为你烧了香了!”
  跟着就是一阵哈哈。
  顾天成清醒的消息,传遍了,邻居都来看他,都要诧异一番,都要看看洋药,都要议论一番。把一间经钟幺嫂收拾干净的病房,带进了一地的泥土,充满了一间屋的叶子烟气。惟有那位有年纪的男邻居不来,因为他不愿意相信顾天成是洋药医好的。
  但是顾天成偏不给他争气,硬因为吃了洋药,一天比一天的好了起来。八天之后,洋医生说,不必再吃药,只须吃些精细饮食就可以了。
  也得亏这一场病,才把想念招弟的心思渐渐丢冷,居然能够同钟幺嫂细说招弟掉了以后,他那几天的情形。不过,创痕总是在的。
  一天,他在打谷场上,晒着二月中旬难得而暖和的春阳。看见周遭树子,都已青郁郁的,发出新叶。篱角上一株桃花,也绽出了红的花瓣。田间胡豆已快割了,小麦已那么高,油菜花渐渐在黄了。蜜蜂到处在飞,到处都是嗡嗡嗡的。老鹰在晴空中盘旋得很自在,大约也禁不住阳气的动荡,时时长唤两声,把地上的鸡雏骇得一齐伏到母鸡的翅下。到处都是生意勃勃的,孩子们的呼声也时时传将过来,恍惚之间,觉得招弟也在那里。
  他向来不晓得想事的,也不由的回想到正月十一在东大街的事情。首先重映在他眼前的,就是那个借以起衅的女人,娉娉婷婷的身子,一张逗人爱的面孔,一对亮晶晶的眼睛,犹然记得清清楚楚。拿她与刘三金比起,没有那么野,却又不很庄重。遂在心里自己问道:“这究是罗歪嘴的啥子人?又不象是婊子,怕是他的老婆罢?……婆娘们都不是好东西!前一回是刘三金,这一回又是这婆娘,祸根,祸根!前一回的仇,还没有报,又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唉!可怜我的招娃子,不晓得落在啥子人的手上,到底是死,是活?……”想到招弟,便越恨罗歪嘴等人,报仇的念头越切。因又寻思到去年与钟幺嫂商量去找曾师母的事。
  花豹子从脚下猛的跳了过去,却又不吠,还在摆尾巴。他回过头去,钟幺嫂提着砂罐,给他送炖鸡来了。——从他起床以后,钟幺嫂格外对他要好,替他洗衣裳,补袜底。又说阿三阿龙不会炖鸡,亲自在家里炖好了,伺候他吃。真个就象他一家人。他感激得很,当面许她待病好了,送她的东西,她又说不要。——他遂站起来,同着两条狗跟她走进灶房,趁热吃着之时,他遂提起要找曾师母的话。
  她坐在旁边,将一只手肘支在桌上笑道:“这下,你倒可以对直找她了。备些礼物去送她,作为跟她道劳,见了面,就好把你的事向她讲出来,求她找史洋人一说,不就对了吗?”
  他摇摇头道:“这不好,还是请你去求她好些!一来,我不好求她尽帮忙,二来,我的口钝,说不清楚。”
  她也摇摇头道:“为你的病,我已经跟你帮过大忙了,你还要烦劳我呀!”
  “我晓得,你是我的大恩人。你又很关心我的,你难道不明白我这场病是 个来的?你光把我的病医好了,不想方法替我报仇,那你只算得半个恩人了!嫂子,好嫂子!再劳烦你这一回,我一总谢你!”
  她瞅着他道:“你开口说谢,闭口说谢,你先说清楚,到底拿啥子谢我?”
  “只要你喜欢的,我去买!”
  她拿手指在他额上一戳道:“你装疯吗?我要你买的?”
  他眼皮一跳,心下明白了,便向她笑着点了点头道:“我的命都是你跟我的,还说别的……”
死水微澜 第五部份:死水微澜(六~十)

  正月十一夜打过二更很久了,东大街的游人差不多快散尽了,灯光也渐渐的熄灭。这时候,由三圣街向上莲池那方,正有两个人影,急急忙忙的走着。同时别一个打更的,正从三圣街口的东大街走过,口头喊道:“大墙后街顾家门道失掉一个女娃子!……十二岁!……名叫招弟!……没有留头!……身穿绿布袄子!……蓝布棉裤!……没有缠脚!……青布朝元鞋!……仁人君子,捡着送还!……送到者酬银一两!报信五钱!”
  月色昏暗,并已西斜了,三圣街又没有檐灯,看不清那两个人的面影;但从身材上,可以看出一个是老妇人,一个是小女孩。并听得见那小女孩一面走,一面还在欷欷歔歔的哭,有时轻轻喊一声:“爹爹!”那老妇人必要很柔和的说道:“就要走到了,不要哭,不要喊,你爹会在屋里等你的!”同时把她小手紧紧握住,生怕有什么灾害,会在半路来侵害她似的。
  上莲池在夏天多雨时候,确是一个很大的池塘,也有一些荷花。但是在新年当中,差不多十分之九的地方,都是干的。池的南岸,是整整齐齐的城墙,北岸便是毫无章法,随意搭盖的草房子。在省垣之内,而于官荒地上,搭盖草房居住的,究是些甚么人,那又何待细说呢?
  在老幼二人走到这里时,所有的草房子里,都是黑魆魆的。只有极西头一间半瓦半草的房里,尚漏了一丝微弱的灯光出来。老妇人遂直向这有灯光之处走来,一面将小女孩挽在跟前,一面敲门。
  门开了,在瓦灯盏的菜油灯光中,露出一个三十来岁,面带病容的妇人。她刚要开口,一眼看见了小女孩,便收住了口,呆呆的看着。
  老妇人把小女孩牵进来,转身将门关好,才向小女孩说道:“这是我的屋。你爹爹会来的,你就在这里等他。”
  小女孩怯生生拿眼四面一看,又看了少妇两眼,呜一声又哭了起来道:“我不!……我不在这里!……你领我回去!……我要爹爹!……爹爹!……”
  老妇人忙拉过一张矮竹凳坐下,把她揽在怀里,拍着她膀膊诓道:“不要哭!……我的乖娃娃!……这里有老虎,听见娃娃哭,就要出来的!……快不要哭!……你哭,你爹爹就不来了!……哦!想是饿了,王女,你把安娃的米花糖拿几片跟她。”
  小女孩吃米花糖时,还在抽噎,可是没吃完,已经闭着眼睛要睡了。老妇人将她抱起,放在床上,只把一双泥污鞋子给她脱了。揭开被盖,把她推进在一个业经睡熟了,约莫九岁光景的男孩子身边。
  那带病容的少妇,也倒上床去,将被拉来偎着,才问老妇人:“妈,你从那里弄来的?”
  老妇人坐在床边上笑道:“是捡来的。一个失路的女娃子,听口腔,好象是南路人。”
  “在那里捡的?”
  “就在东门二巷子我从胖子那里回来时……”
  “妈,你找着他没有?”
  老妇人的脸色登时就阴沉下去:“找是找着了,……”
  那少妇两眼瞪着,死死的看着她那狡猾老脸,好象要从她那牙齿残缺的口中,看出里面尚未说完的言语似的。可是看了许久,仍无一点踪影。她遂翻过身去,拿起那只瘦而惨白的拳头,在床边上一捶,恨恨的道:“我晓得,那没良心的胖杂种,一定不来了!……狗入的胖杂种,挨千刀的!……死没良心,平日花言巧语,说得多甜!……人家害了病,看也不来看一眼。……挨刀的,我晓得你是生怕老娘不死!老娘就死了,也要来找你这胖挨刀的!”
  老妇人让她骂后,又才慢慢说道:“他倒说过,这个月的银子,总在元宵前后送来。”
  “稀罕他这六两银子,牛老三不是出过八两吗?挨刀的,把人家的心买死了,他反变了!……呜呜呜……”
  老妇人忙伏下身去说道:“还要哭,这不是自己糟蹋自己吗?王女,……”
  “妈,我想不得!……想起就伤心!……他前年来多好呀!一个月要在这里睡二十来夜,……自从去年十月就变了,……我记得清清楚楚,……十月来睡过五夜,白天还来过七回,……冬月只来睡过两夜,借口说事情忙,……腊月连白天都不来了!……我为啥不伤心?……我听了他的话,硬是一心一意的想跟他一辈子,……为他,我得罪了多少人,结下了多少仇!……胖挨刀的,难道不晓得?……牛老三至今还在恨我哩!……呜呜呜!”
  老妇人拍着她大腿叹道:“王女,你倒要想开些,痴心女子负心汉,戏上有,世上有!我以前不是劝过你,不要太痴了,在外头包女人的汉子,那一个是死心蹋地的?那一个不是一年半载就掉了头的?”
  少妇渐渐住了哭道:“妈,你光是这样说,你就不晓得,人是知好歹的;你看他,平日对人家多好,那样的温存体贴,你叫人家 个不痴心呢?那晓得全是假心肠,隔不多久,又找新鲜的去了!……挨刀的男人家,都不是他妈的一个好东西!吃亏的只有我们女人家!”
  老妇人道:“也怪你太任性了,总不听我说。我不是说过多少回吗?人是争着的香!你若不把牛老三吴金廷他们连根丢掉,把他们留在身边,弄点法门,让他们三个抢着巴结你,讨你的好,你看,至今你在他们三个眼睛里,恐怕还是鲜花一样,红冬冬,香扑扑的哩!要是病了,医生早上了门,三个人总一定跟孝子样,走马灯似的在床边转,那里还会害得我打起灯笼火把,低声下气的去找人呢?”
  两个人好半会都没有做声。床上两个小孩子,倒睡得呼呀呼的,房子外随时都有些犬吠。
  灯芯短了,吃不住油,渐渐暗了下去。老妇人起身,在一个抽屉里,另选了一根灯草加上。回头向着她媳妇说道:“王女,你还该晓得: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人生一世,那里有常常好的。你自己还不很觉得,你今年已赶不到去年了,再经这回病痛,你人一定要吃大亏;还不趁着没有衰败时候,好生耍耍,多挣几个钱。把这几年一过,就不会有啥子好日子了,我不会诳你的,王女,你看我,就是一个榜样。所以我要劝你,仍然把牛老三吴金廷弄过来,不要太任性子,弄得自己吃亏,何苦哩!”
  少妇长叹了一声道:“妈,你又不晓得,我当初是害怕他们争风吃醋,弄到象张二姐的结果,拉上城墙,挖肠破肚的,才犯不着哩!”
  老妇人道:“你能象张二姐那样笨吗?这些都不说了,事非经过不知难!如今只要你先把胖子丢开,不要牢牢的贴在心上,再好生吃药养病,等你好了,我们又从头来过。说不定,照我说的做去,胖子重新又会眼红的。……”
  “让他狗日的眼红,那个还去睬他!……只是,妈,我吃的都是些贵重药,他尽不送钱来,我这病 个会好呢?”
  老妇人站起来,扁着嘴一笑道:“你放宽心,何必还等胖子的钱?我今夜捡的这个,不就是钱吗?”
  少妇恍然一笑道:“哦!不错,去年李大娘曾托过你。只是,你不怕人家找着吗?”
  “你还没听出她的口腔吗?一定是南路人,一定是她老子带进城来看灯掉了的。娃儿的嘴又笨,盘问起来,只会说姓古叫招弟。老子叫啥名子,不晓得,只晓得叫三贡爷。乡坝里头的三贡爷四贡爷,多得很,只要一家里头出了个贡爷,全家都叫贡爷。她老子做啥事的?也不晓得,在城里住在那条街?也不晓得,象这样大海里的针,那里就捞得到!”
  少妇点点头道:“那倒是的,再朝大公馆里一送,永远不得出大门,要找也没处找了!”
  老妇人两手把大腿一拍,躬着身道:“就找到,又 个?我又不是拐来的,象那几回!……只是,要好生调教几天!”
  “看样子还不很蠢,都还容易调教,大约有十几岁了。”
  “她自己说十二岁,照身子看,不止一点。我们明天就教她说十三岁,多一岁,也好卖点。你看五两银子好捡不?”
  “我看,好吗落得到三两几。李大娘也要使几百哩!”
  “三两也好,你的药钱总有了!……怕要打三更了!你脱了衣睡罢!我要去睡了!”
  老妇人把一根油纸捻照着,向后面小房间去了。临走时,还揭开被,把药钱看了看。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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