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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水微澜

_7 李劼人 (现代)
  葛寰中道:“我想,洋货必不会绝种。洋人都是很穷的,他不做生意, 个过活呢?我在上海,看见的洋人,全是做生意的,大马路上,对门对户全是冲天的大洋行。”
  郝达三满意的一笑道:“这才对啦!洋人可杀,但也不必杀完,只须跟他们一个杀着,叫他们知道我们中国还是不好惹的,以后不准那样横豪!不准传教!不准包庇教民!不准欺压官府!生意哩,只管做,只要有好东西,我们还是公平交易。”
  葛寰中拊掌笑道:“着!不错!这是我们郝大哥的经纶!刻下制军正在求贤,你很可以把你的意思,写个条陈递上去。”
十二
  天气很热的一天,新泰厚票号请客,并且是音尊候教。有名的小旦如杨素兰、蒋春玉、永春、嫩豆花等,都在场,客人中有郝大老爷。
  象这样的应酬,郝达三向来是在家吃了点心,把烟瘾过足,才带起高贵乘轿而去,总在二更以后好一阵,方回来的。这一天,太太因为叶家姑太太带着她三小姐回来,于吃了午饭,邀在堂屋外窗根下明一柱的檐阶上打斗十四。入夜,放了头炮,牌桌上点上两盏洋灯。叶姑太太嫌热,宁可点牛油灯,姨太太便掉了两只有玻璃风罩的鱼油烛手照。院坝中几盆茉莉花同旁边条几上一大瓶晚香玉,真香!李大娘、吴大娘、春秀交换着在背后打扇,春兰专管绞洗脸巾,斟茶。
  刚打了几牌,忽听见外面二门吱 一响,三老爷在侧边说:“这时候还有客吗?高升也不挡驾!”  
  跟着轿厅上一声:“提倒!”侧门一响,一个官衔灯笼照了进来。
  再一看,乃是高贵照着老爷回来了。大家都诧异起来,“他何以恁早就回来了?”却听他向高贵吩咐:“把东西交给春兰,跟着到北纱帽街去请葛大老爷来!”
  姨太太跟进房间给老爷穿衣裳时,太太便隔窗问道:“今天有啥子事吗?”
  老爷皱着眉头道:“还是大事哩!消息一传来,新泰厚的客全走了!等老葛来,看他在南院上听的消息如何?”
  “到底是啥子事呀?”连叶家姑太太都提起嗓子在问。
  “春兰,先叫高升把烟盘子端到客厅去,把洋灯点一盏,葛大老爷的春茶先弄好!……”
  姨太太攘了他一下道:“你也是喽!这些事还要你一件一件的吩咐?姑太太在问你呀!”
  郝达三趁没人,把她的脸摸了摸,才向着窗子说道:“姑太太,等一等,等老葛来了一说,你们自然晓得的。”
  “哎呀!真是张巴!你先说说看,不好吗?”姑太太与太太一齐开了腔。
  叶三小姐也说:“大舅舅老是这脾气,一句话总要分成三半截说。你才真真象个土广东哩!”
  郝达三笑着走了出来。身上只穿了一件细白江西麻布对襟汗衣,下路雪青纺绸散脚裤,漂白布琢袜,也没有扎,脚上是马尾凉鞋。一手捧着水烟袋,一手挥着柄大朝扇,走到牌桌边将朝扇挟在胁下,伸手把叶三小姐的新扑了粉的嫩脸一揪道:“你这个贤外甥女,真会斗嘴!大舅是做官的人,说话那能象老陕一样,敞口标呢?”
  她笑着把他的手抓住道:“大舅舅的官派真够!这里又不是官厅,你说嘛,说错了,不会参官的!”
  “说出来,骇死你们!八国联军打进了北京城!……”
  姑太太便已大笑起来,把纸牌向桌上一扑道:“才笑人哩!我默到天气太热,麻脚瘟又发了哩!又是北京城的事!听厌了,听厌了,也值得这样张张巴巴的!大嫂,刘姨太太,还是来打我们的牌!”
  姑太太的话真对!北京城离我们多远啦!况且天天都在听的事。于是众人把尖起的耳朵,都放了下来。
  郝达三道:“我还没有说完,……皇太后同皇帝都向陕西逃跑了!”
  姑太太还是一个哈哈道:“更奇了,这与我们啥子相干呢?”
  “这是多大的事呀!你们简直不关心!……”
  “国家大事,要我们女人都关心起来,那才糟哩!”姑太太旋说旋洗牌,态度声口仍是那么讽刺。
  高贵已拿灯笼引着葛寰中由轿厅上的耳房跨进客厅。客厅檐口与上房檐口全挂着水绿波纹竹帘,所以檐阶上的内眷,是可以不回避的,何况葛大哥又是通家。
  郝达三刚一走进花厅,葛寰中就叫了起来道:“我正来找你,在街口就碰见你的尊纪,你晓得不?大事坏了!……”
  末后一句传到上房檐阶上,又将一般打牌的女客的含有一点讽刺的微笑,引了起来。
十三
  当义和团、红灯教、董福祥,攻打使馆的消息,潮到成都来时,这安定得有如死水般的古城,虽然也如清风拂过水面,微微起了一点涟漪,但是官场里首先不惊惶,做生的仍是做生意,居家、行乐、吃鸦片烟的,仍是居他的家,行他的乐,吃他的鸦片烟,而消息传布,又不很快;所以各处人心依然是微澜以下的死水,没有一点动象。  
  没有动象,不过说没有激荡到水底的大动象,而水面微澜的动,到底是有的,到底推动出一个人来,是谁呢?陆茂林!
  陆茂林虽说是见女人就爱,但他对于刘三金,到底爱得要狠些。刘三金回到石桥,他追到石桥,刘三金回到内江,他追到内江,刘三金越讨厌他,他越是缠绵,越是不丢手。直到今年三月初,刘三金瞒着他向沪州一溜,他带的钱也差不多要使完了,才大骂一场婊子无情,忿忿然数着石板,奔回故乡。
  回来后,发现蔡大嫂与罗歪嘴的勾扯,他不禁也生了一点野心,把迷恋刘三金的心肠,逐渐冷淡下来。对于蔡大嫂,就不似从前那样拘泥,并且加倍亲热起来。每天来喝一杯烧酒,自是常课,有时还要赖起脸皮,跑到内货间,躺在罗歪嘴的烟铺上,眯着一双近视眼,找许多话同蔡大嫂说。而她也居然同他有说有笑,毫没有讨厌他的样子,并极高兴同他谈说刘三金。
  他在不久之间,查觉蔡大嫂对于他,竟比刘三金对他还好。比如有一次,他特为她在赶场小市摊上买了一根玉关刀插针,不过花三钱银子,趁罗歪嘴诸人未在侧时,送与她,她很为高兴,登时就插在发纂侧边,拿手摸了摸,笑嘻嘻向他道了几声谢。他当下心都痒了,便张开两臂,将她抱着,要亲嘴;她虽是推让着不肯,到底拿脸颊轻轻挨了他一下,这已经比刘三金温柔多了。还有一次,是金娃子的周月,罗歪嘴叫了一个厨子,来热热闹闹的办了一桌席,二毛大爷夫妇也来了,他趁此送了金娃子一堂银子打的罗汉帽里,又送了她一对玉帽鬓。她收了,吃酒时,竟特为提说出来,说他的礼重,亲自给他斟了三次酒,给罗歪嘴他们才斟了两次。他更相信蔡大嫂心里,是有了他了,便想得便就同她叙一叙的。
  光是蔡兴顺与罗歪嘴两个,他自信或者还可掩过他们的耳目。而最讨厌的还有张占魁等人,总是常常守在旁边,他对蔡大嫂稍为亲密一点,张占魁就递话给他,意思叫他稳重点!蔡大嫂是罗哥爱的,不比别的卖货,可以让他捡 头!倘若犯了规矩,定要叫他碰刀尖的!
  他那能死得下心去?虽然更在一天无人时候,蔡大嫂靠着柜台告诉他:“你的情,我是晓得的。只现在我的身,我的心,已叫罗哥全占去了。他嫉妒得很,要是晓得你起了我的歹意,你会遭他的毒手的。说老实话,他那样的爱我,我也不忍心欺负他,你我的情,只好等到来世再叙的了!……”
  及至又遭了她的一次比较严重的拒绝,并且兑:“你再敢这样对我没规矩,我一定告诉罗哥,叫你不得好死!我已说过,你的情我是晓得的,只是要我这辈子酬答你,那却不行!”他哭着道:“你不要我害单相思死吗?”“我不拉这个命债,你走开好了!”加以张占魁又向他递了一番话,他才怀有着自以为是伤透了的心,到四处闲荡去了。
  他离开天回镇时,仿佛听见罗歪嘴他们说北京城义和团打洋人的话,并会在茶铺里高谈阔论说:“北京城都打起来了,我们这里为啥子不动手呢?到这个时候,难道我们还害怕洋人吗?吃教的东西,更可恶,若是动了手,我先鸩吃教的!”他也晓得罗歪嘴吃过教民的亏,借此报复,是理所当然。不过他那时心里别有所注,于他们的言语行动,却不很留意。
  有一天,他在省城一家茶铺里吃茶,忽觉隔桌有一个人在端详他,他也留了心,眯着眼睛,仔细一瞧。那人竟走过来,站在桌跟前问道:“借问一声,尊驾是姓陆吗?”
  他这才认清楚了,忙站起来让坐道:“咦!得罪!得罪!我的眼睛太不行!顾三贡爷吗?幸会啦!请坐!……拿一碗茶来!”
  顾天成在一月以前曾经受过很深的痛苦,比起死老婆,掉女儿,自己害病时,还甚。因为在以往的歹运里,他到底还有田有房,无论如何,有个家可以隐庇他的身子,还有阿三阿龙两个可以相依的长年。只怪自己想报仇,受了钟幺嫂的吹嘘,跑去奉了教,算将起来!四月初奉教,四月底就着幺伯通知亲族,在祠堂里告祖,将他撵出祠堂。五月中,北京义和团的风声传来,生怕也象北京一样,着人当二毛子杀掉,连忙跑进城来,无处安身,暂时挤在一个教友家里。而两路口的田地农庄,连一条水牛,全被幺伯占去,说是既撵出了祠堂,则祖宗所遗留的,便该充公,阿三阿龙也着撵了。葬在祖坟埂子外的老婆的棺材,也着幺伯叫人破土取出,抛在水沟旁边,说是有碍风水。并且四处向人说,天成是不肖子孙,辱没了祖宗的子孙,撵出祠堂,把田屋充公,还太罪轻了,应该告到官府,处以活埋之罪,才能消得祖宗的气。钟幺哥一家也搬走了,不知去迹。算来,不过一百天,顾天成竟从一个粮户,变为一条光棍,何因而至此?则为奉洋教!
  如此看来,洋教真不该奉!真是邪教!奉了就霉人!不奉了罢,可以的,但是谁相信?去向幺伯悔过,请他准其重进祠堂,把田产房屋还他,能够吗?谁可以担保?找人商量,最能商量的,只有钟幺嫂,她往那里去了呢?他丧气已极,便向所挤住的那位教友诉苦。教友不能替他解愁,叫他去求教于姜牧师。
  姜牧师很严肃的告诉他,这全不要紧,他只须真心真意的信上帝,爱耶稣,耶稣自会使他的幺伯醒悟,将占去了的田产房屋,加倍奉还他;而他的仇人,自会受严厉的惩罚的。“我们都是耶稣的儿女,我们只须信赖它,它不会辜负它的儿女的。”
  他心里虽稍为安宁了一点,但他问:“耶稣几时才能显灵呢?”姜牧师则不能答,叫他去请教曾师母。
  曾师母的佃客虽走得没有踪迹,但她仍是那样没有事的样子,蓬蓬松松的梳了一个头,厚厚涂了一脸粉,穿了件很薄的单衫,挺起肥肥的一段身躯,摇着一柄雕翎扇子,斯斯文文向他说:“你愁甚么?只要等外国人打了胜仗,把那些邪教土匪灭了,把西太后与光绪捉住,那个还敢强占你的产业,是不是呢?”
  他诧异道:“洋人还能打胜仗,把光绪皇帝捉住?外面不是人人都在说大师兄杀了多少洋人,如今又加上了董福祥董军门,洋人天天都在打败仗!”
  曾师母咧起鲜红的嘴皮一笑道:“这些都是谣言,都是邪教人造出来骇人的,是不是呢?告诉你一句真话,昨天史先生亲自向我说过,清朝是该灭了,惹下了这种滔天大祸,是不是呢?外国大兵已经在路上了,只要一到北京,中国全是外国人的了!……”
  他懵懵懂懂的问道:“我们成都省呢?”
  她用一只肥而粗的手,举起一只茶杯,把半杯浓黑的东西,一仰喝完,又用雪白的手帕子,将嘴轻轻的触了触,点着头,很自然的道:“自然也是外国人的了,是不是呢?只不晓得分在那国人手里?如其分在美国英国手里,史先生就是四川制台了,很大的官,是不是呢?如其史先生做了制台,我们全是他的人,不再是清朝的百姓,是不是呢?我们教会里的人,全是官,做了官,要甚么有甚么,要怎么样便怎么样了,是不是呢?……”
  这下,却使顾天成大为安慰。胸怀也开展了,眉头也放宽了,从早起来,就计划到做了官后,做些甚么事情。报复幺伯,报复罗歪嘴,还要下两通海捕文书,一通捉拿刘三金,一通查访招弟,并派人打探正月十一夜与罗歪嘴他们一道走的那女人是甚么人,差不多每天早起,都要把这计划在心里头暗暗复诵一遍,差不多计划都背熟了,而洋兵还未打到北京。他真有点等不得,又跑去问曾师母。曾师母依然萧萧闲闲的叫他等着。  
  他在等待期中,胆子也大了些,敢于出街走动了。又因所挤住的教友家太窄,天气热起来了,不能一天到晚蛰在那小屋里。有人告诉他,满城里最清静,最凉爽,在那里又不怕碰见甚么人,又好乘凉睡觉,于是他每日吃了饭后,便从西御街走进满城的大东门。果然一道矮矮的城墙之隔,顿成两个世界:大城这面,全是房屋,全是铺店,全是石板街,街上全是人,眼睛中看不见一点绿意。一进满城,只见到处是树木,有参天的大树,有一丛一丛密得看不透的灌木,左右前后,全是一片绿。绿荫当中,长伸着一条很宽的土道,两畔全是矮矮的黄土墙,墙内全是花树,掩映着矮矮几间屋;并且坡塘很多,而塘里多种有荷花。人真少!比如在大城里,任凭你走往那条街,没有不碰见行人的,如在几条热闹街中,那里更是肩臂相摩了;而满城里,则你走完一条胡同,未见得就能遇见一个人;而遇见的人,也并不象大城里那般行人,除了老酸斯文人外,谁不是急急忙忙的在走?而这里的人,男的哩,多半提着鸟笼,肩着钓竿,女的哩,则竖着腰肢,梳着把子头,穿着长袍,靸着没后跟的鞋,叼着长叶子烟竿,慢慢的走着;一句话说完,满城是另一个世界,是一个极萧闲而无一点尘俗气息,又到处是画境,到处富有诗情的地方。
  顾天成不是甚么诗人,可是他生长田间,对于绿色是从先天中就会高兴的。他一进满城,心里就震跳起来了。大家曾先告诉过他:满吧儿是皇帝一家的人,只管穷,但是势力绝大,男女都歪得很,惹不得的。他遂不敢多向胡同里钻,每天只好到金河边关帝庙侧荷花池周遭走一转,向草地上一躺,似乎身心都有了交代,又似乎感觉乡坝里也无此好境界,第一是静,没一个人影,没一丝人声。也只是没有人声,而鸟声,蝉声,风一吹来树叶相撞的声音,却是嘈杂得很,还有流水声,草虫声,都闹成了一片。不过这些声音传到耳里,都不讨厌。
  满城诚然可以乘凉,可以得点野趣,只是独自一人,也有感觉孤独寡味的时候。于是,有时也去坐坐茶铺,茶铺就是与人接触的最好的地方。而居然碰着了陆茂林。
十四
  顾天成陆茂林之在茶铺碰头,而打招呼,而坐在一处吃茶,其初次没有甚么意味,只不过两个都是在人海中的乡下人,两个都带一点流荡的感觉,两个都需要找一个相熟的人谈谈往事而已。而尤其好的,就在两个人的经过彼此都不知道。
  陆茂林同人讲谈,不到十句,就要谈到刘三金。这已引起了顾天成对他的同情。他们两个都是爱过她,又都吃过她的亏,现刻心里又都在恨这个人。于是两个人的谈风,很是投合,而所谈的又彼此都能了解。先谈到刘三金的好处,长的好,活动,妖娆,浑身肌肤又白又细,乃至那件事上的工夫,两个人谈到会心之处,不禁彼此相视而笑。继谈到她的无情无义,只认得钱,以及她那阴狠的行为,顾天成不由桌上一拍道:“陆哥,你可晓得,我那几天,光是花在她身上的钱,是多少?只因为她亲口答应了我,不管我家务 个,都愿跟着我回去的,所以我再输钱,心里老不在乎。那晓得后来她才那样的丢我!”他的声音虽然很高,但是一般吃茶谈天的声音都高,并且在茶铺中谈话的人们,大抵都有点旁若无人,仿佛茶铺便是自己家里的密室一样的态度,任凭你说得如何的慷慨激昂,却很少有人注意你的,这是一种习惯。
  陆茂林把他手膀一拍,意思叫他注意来听,这也是在茶铺中谈话应有的举动。顾天成果然注了意,他才眯着眼睛说道:“至今你恐怕还在鼓里呢?我是旁观者清,告诉了你,你可不能向别人说呀!……你还不晓得,刘三金之来笼络你,全是罗歪嘴张占魁他们支使的。他们大概晓得你喜欢女人,才故意叫刘三金把你缠着,他们才好做你的手脚。你那千数的银子,那里当真是在宝上赌输的!……”顾天成真就激动了道:“这一点,我老实说没有想到。吵架时,虽这样吵出来过,但我还只恨他们不但不帮我的忙,并且把我轰走,打我!……陆哥,这倒要请你详细告诉我!”
  陆茂林好象失悔不应该揭破别人秘密似的,又好象与顾天成的交情格外不同,不能不把秘密告诉他似的,于是,半吞半吐把他知道的,以及从刘三金口里听来的,照一般人谈话习惯,加入许多烘染之词,活灵活现的告诉了他。
  顾天成真压抑不住了,面红筋胀的咬着牙巴说道:“哦!还这样的鸩我吗?对对对!罗歪嘴,你是对的!等着罢!老子不要你的狗命,老子不姓顾了!……”
  陆茂林忙向他摇摇手道:“三贡爷,留心点,他们这些人是心狠手辣的,说得出做得出,不要着他们听见了不好!”
  他鼓着两眼道:“你怕他们吗?你怕,我是不怕的!你晓得我现在是啥子人不?告诉你,我已奉了教了!”
  “你奉了洋教?”他忙眯着眼向四面一溜,才道:“三贡爷,我是为你的好,现在不是正在闹啥子义和团吗?我亲耳听见罗歪嘴他们正商量要趁这时候,打教堂,杀奉教的。你又是他的仇人,他若晓得你也奉了教,……”
  顾天成果然也有点胆怯起来,便低下头去,不象刚才这样武勇了。不过,仍不肯示弱,便说道:“陆哥,你放心,打教堂的话,只怕是乱说的。洋人说过,洋兵快要打进北京城了,只要把光绪皇帝一捉住,十八省都是他们的,四川制台一定是史洋人做,我们奉教的都是官,只要我做了官,你看,还怕罗歪嘴他们吗?”
  陆茂林也欣然道:“洋人的话,晓得靠得住不?”
  “ 个靠不住?他还当着菩萨赌过咒的!”
  他又拍拍他手膀道:“那么,三贡爷,你的仇一定可以报了,我们相好一场,只求你一桩事!”说着,他站了起来道:“话还长哩,我们找个饭铺吃饭去,吃了饭再到烟馆里细说罢!”
  顾天成也站了起来道:“你不回天回镇去了吗?现刻已下午一会了!”
  “回天回镇?……我还没告诉你,我眼前正在打流,等你做了官,我才能回去。我求你的,就是这一桩。”
  街上不好谈话,饭铺里也不好谈话,直到烟馆里,虽然每铺床上都有人,但是靠着枕头,只要把声音放低一点,却是顶好倾露肺腑,商量大事的地方。
  陆茂林先说到他为甚么打流,不禁慨然叹道:“也只怪我的命运不好!遇着一个刘三金,无情无意的婊子!遇着一个蔡大嫂,倒是有情有义哩,偏偏又着罗歪嘴霸住了!……”
  “蔡大嫂是啥子样的人?”
  “哈哈!你连蔡大嫂都不认得!她是我们天回镇的盖面菜,认真说来,岂止是天回镇的盖面菜?恐怕拿在成都省来,也要赛过一些人哩!……哦!也无怪你不认得她,你那几天,成日的同刘三金混在一起,半步都没有出过云集栈。”
  “比起刘三金来呢?”
  “那 个能比!……当初嫁给蔡兴顺时,已经令人迷窍了,两年后,生了个娃儿,比以前更好看了!……那个不想她?却因是罗歪嘴的表弟媳妇,他那时假绷正经,拿出话来把众人挡住。……但那婆娘却也规规矩矩的。……不晓得今年啥时候,大概刘三金走了之后罢,罗歪嘴竟同她有了勾扯,全场上那个不知!……那婆娘也大变了,再不象从前那样死板板的,见了人,多亲热!……就比如我……”
  顾天成恍然大悟道:“你说起来,我看见过这个人,不错,是长得很好!两个眼睛同流星样,身材也比刘三金高,又有颈项。……”
  “你在那里看见的?”
  顾天成遂把正月十一夜的故事,说了一遍,说到招弟之掉,说到自己之病,然后说到为甚么奉教。陆茂林深为赞许他的奉教,一方面又允许各方托人,为他寻找招弟,他说:“你放心,她总在成都省内的。只要每条街托一个人,挨家去问,总问得着的。”然后才说出求他的事:“我也不想做官,我也做不来官,你要是当真做了官,只求你把罗歪嘴等人鸩治了后,放我去当天回镇的乡约。”
  顾天成拈着烟签笑道:“是不是好让你去把蔡大嫂弄上手?你就不想到她的男人哩,肯让你霸占他的老婆吗?”
  陆茂林也笑道:“现在,他的老婆不是已经着人霸占了?那是个老实人,容易打叠的。好吗,象罗歪嘴的办法,名目上还让他做个丈夫。不好,一脚踢开,连铺子,连娃儿,全吞了,他敢 个?”
  烟馆门前的温江麻布门帘,猛然撩起,进来了三个人。都扇着黑纸折扇,都是年轻人,穿着与神情,很象是半边街东大街绸缎铺上的先生徒弟样。一进来,就有一个高声大气的说道:“我屁都不肯信洋鬼子会打胜仗!……”
  全烟馆的人都翘起头来。
  别一个年轻人将手臂上搭的蓝麻布长衫,向烟铺上一放,自己也坐了下去,望着那说话的人道:“你不信?洪二老爷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几万洋兵把董军门围在北京啥子地方,围得水泄不通的吗?”
  一个先来的烟客,便撑坐起来道:“老哥,这话怕靠不住罢?董军门是啥样的人,跟我们四川的鲍爵爷一样,是打拚命仗火的,洋兵行吗?”
  “这个我倒不晓得,只是我们号上的老主顾洪二老爷,他是蕃台衙门的师爷,刚才在我们号上说,洋兵打进了北京城,董军门打了败仗。”
  先前说话的那个年轻人,又打着小官调子叫道:“我偏不相信他的话就对!你晓得不?他是专说义和团、红灯教、董军门坏话的。他前次不是来说过,洋兵打了胜仗,义和团——他叫做拳匪的。——死了多少多少,又说义和团乱杀人,乱烧房子,董军门的回兵 样的不行?后来,听别人说来,才全然不是那样。……”
  不等说完,又有两个烟客开了口,都是主张洋兵绝不会打胜的。“首先,洋鬼子的腿是直的,蹲不下去,站起来那么一大堆,就是顶好的枪靶子!董军门的藤牌兵多行!就地一滚,便是十几丈远,不等你枪上的弹药装好,他已滚到跟前了。洋鬼子又不会使刀,碰着这样的队伍,只好倒!从前打越南时,黑旗兵就是靠这武艺杀了多少法国鬼子!”
  全烟馆都议论起来,连烟堂倌与帮人烧烟的打手都加入了。但没一个相信洋兵当真攻进了北京城。只有顾天成陆茂林两个人,不但相信洪二老爷所说的是千真万确的消息,并且希望是真的。陆茂林遂怂恿顾天成到曾家去打听,光绪皇帝到底着捉住了没有?
十五
  四川总督才奉到保护教堂,优遇外宾的诏旨,不到五天,郫县三道堰便出了一件打毁教堂,殴毙教民一人的大案子。上自三司,下至把总,都为之骇然。他们所畏的,并不是逃遁到陕西去的太后与皇帝,而正是布满京城,深居禁内的洋元帅与洋兵。他们已听见以前主张灭洋的,自端王以下,无一个不受处分,有砍头的,有赐死的,有充军的,这是何等可怕的举动!只要洋人动一动口,谁保得定自己能活几天?以前那样的大波大浪,且平安过去了,看看局面已定,正好大舒一口气时,而不懂事的百姓,偏作了这个小祟,这真是令人思之生恨的事!于是几营大兵,漏夜赶往三道堰,仅仅把被打死的死尸抬回,把地方首人捉回,把可疑的百余乡下人锁回,倾了一百余家,兵丁们各发了一点小财,哨官总爷们各吃了几顿烧猪炖鸡,而正凶帮凶则鸿飞杳杳,连一点踪影都没有探得。
  总督是如何的着急!全城文武官员是如何的着急!乃至身居闲职,毫不相干的郝同知达三,也着急起来。他同好友葛寰中谈起这事,好象天大祸事,就要临头一样,比起前数月,萧然而论北京事情的态度,真不同!他叹道:“愚民之愚,令人恨杀!他们难道没有耳朵,一点都不晓得现在是啥子世道吗?拳匪已经把一座锦绣的北京城弄丢了,这般愚民还想把成都城也送给外国人去吗?”
  葛寰中黯然的拈起一块白果糕向嘴里一送,一面嚼,一面从而推论道:“这确是可虑的。比如外国人说,你如不将正凶交出,你就算不尽职,你让开,待我自己来办!现在是有电报的,一封电报打去,从北京开一队外国兵来,谁敢挡他?又谁挡得住他?那时,成都还是我们的世界?我们就插起顺民旗子,到底有一官半职之故,未见得就能如寻常百姓一样?大哥,你想想看,我们须得打一个啥子主意?”
  郝达三只是叹息,三老爷仍只吧着他的杂拌烟,很想替他哥打一个主意,只是想不出。太太与姨太太诸人在窗根外听见洋兵要来,便悄悄商量,如何逃难。大小姐说她是不逃的,她等洋兵到来,便吊死。春兰想逃,但不同太太们一道逃,她是别有打算的。春秀哩,则甚望她们逃,都逃了,她好找路回去。
  这恶劣的气氛,还一直布满到天回镇,罗歪嘴等人真个连做梦都没有料到。
  云集栈的赌博场合,依然是那样兴旺;蔡兴顺的杂货铺生意,依然靠着掌柜的老实和掌柜娘的标致,别的杂货铺总做不赢它;蔡大嫂与罗歪嘴的勾扯,依然如场上人所说,那样的酽。
  也无怪乎其酽!蔡大嫂自懂事以来,凡所欣羡的,在半年之中,可以说差不多都尝味了一些。比如说,她在赶青羊宫时,闻见郝大小姐身上的香气,实在好闻,后来问人,说是西洋国的花露水。她只向罗歪嘴说了一句:“花露水的香,真比麝香还好!”不到三天,罗歪嘴就从省里给她买了一瓶来,还格外带了一只怀表回来送她。其余如穿的、戴的、用的,只要她看见了,觉得好,不管再贵,总在不多几天,就如愿以偿了。至于吃的,因为她会做几样菜,差不多想着甚么好吃,就弄甚么来吃,有时不爱动手,就在红锅饭店去买,或叫一个会做菜的来做。而尤其使她欣悦的,就是在刘三金当面凑和她生得体面以前,虽然觉得自己确有与人不同的地方,一般男女看见自己总不免要多盯几眼,但是不敢自信自己当真就是美人。平时大家摆龙门阵,讲起美人,总觉得要天上才会有,不然,要皇帝宫中与官宦人家才有。一直与罗歪嘴有了勾扯,才时时听见他说自己硬是个城市中也难寻找的美人,罗歪嘴是打过广的,所见的女人,岂少也哉,既这样说,足见自己真不错。加以罗歪嘴之能体贴,之能缠绵,更是她有生以来简直不知的。在前面看见妈妈等人,从早做到晚,还不免随时受点男子的气,以为当女人的命该如此,若要享福,除非当太太,至少当姨太太。及至受了罗歪嘴的供奉,以及张占魁等一般粗人之恭顺听命,然后才知道自己原是可以高高乎在上,而把一般男子踏到脚底的。刘三金说的许多话,都验了,然而不遇罗歪嘴,她能如此吗?虽然她还有不感满足的,比如还未住过省城里的高房大屋,还未使过丫头老妈子,但到底知道罗歪嘴的好处,因而才从心底下对他发生了一种感激,因而也就拿出一派从未孳生过的又温婉,又热烈,又真挚,又猛勇的情来报答他,烘炙他。确也把罗歪嘴搬弄得,好象放在爱的火炉之上一样,使他热烘烘的感到一种从心眼上直到 毛尖的愉快。他活了三十八岁,与女人接触了快二十年,算是到此,才咬着了女人的心,咀嚼了女人的情味,摸着了甚么叫爱,把他对女人的看法完全变了过来,而对于她的态度,更其来得甜蜜专挚,以至于一刻不能离她,而感觉了自己的嫉妒。
  他们如此的酽!酽到彼此都着了迷!罗歪嘴在蔡大嫂眼里,完全美化了,似乎所有的男子,再没一个比罗歪嘴对人更武勇豪侠,对自己更殷勤体会,而本领之大,更不是别的甚么人所能企及。似乎天地之大,男子之多,只有罗歪嘴一个是完人,只有罗歪嘴一个对自己的爱才是真的,也才是最可靠的!她在罗歪嘴眼里哩,那更不必说了!不仅觉得她是自己有生以来,所未看见过,遇合过,乃至想象过的如此可爱,如此看了就会令人心紧,如此与之在一处时竟会把自己忘掉,而心情意态整个都会变为她的附属品,不能由自己作主,而只听她喜怒支配的一个画上也找不出的美人!她这个人,从顶至踵,从外至内,从 毛之细之有形至眼光一闪之无形,无一不是至高无上的,无一不是刚合式的!纵然要使自己冷一点,想故意在她身上搜索出一星星瑕疵,也简直不可得。不是她竟生得毫无瑕疵,实在这些瑕疵,好象都是天生来烘托她的美的。岂但她这个人如此?乃至与她有关的,觉得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可爱,只要是她不讨厌,或是她稍稍垂青的。比如金娃子也比从前乖得更为出奇;蔡傻子也比历来忠厚老实;土盘子似乎也伶俐得多;甚至很难见面的邓大爷邓大娘何以竟那样的蔼然可亲?岂但与她有关的人如此?就是凡她用过的东西,乃至眼光所流连,口头所称许的种种,似乎都格外不同一点,似乎都有留心的必要。但蔡大嫂绝不自己承认着了罗歪嘴的迷,而罗歪嘴则每一闭上眼睛着想时,却能深省“我是迷了窍了!我是迷了这女人的窍了!”
  他们如此的酽!酽到彼此都发了狂!本不是甚么正经夫妇,而竟能毫无顾忌的在人跟前亲热。有时高兴起来,公然不管蔡兴顺是否在房间里,也不管他看见了作何寻思,难不难过,而相搂到没一点缝隙;还要风魔了,好象洪醉以后,全然没有理知的相扑,相打,狂咬,狂笑,狂喊!有时还把傻子占拉去作配角,把傻子也教坏了,竟自自动无耻的要求加入。端阳节以后,这情形愈加厉害。蔡大嫂说:“人生一辈子,这样狂荡欢喜下子,死了也值得!”罗歪嘴说:“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几岁?以前已是恍恍惚惚的把好时光辜负了,如今既然懂得消受,彼此又有同样的想头,为啥子还要作假?为啥子不老实吃一个饱?晓得这种情味能过多久呢?”
  大家于他们的爱,又是眼红,又是怀恨,又是鄙薄。总批评是:无耻!总希望是:报应总要来的!能够平平静静,拿好话劝他们不要过于浪费,“惜衣有衣穿,惜饭有饭吃,你们把你们的情省俭点用,多用些日子,不好吗?”作如是言的,也只是张占魁等几个当护脚毛的,然而得到的回答,则是“人为情死!鸟为食亡!”
  大概是物极必反罢?罗歪嘴的语谶,大家的希望,果于这一天实现了。
  蔡大嫂毕生难忘的这一天,也就是恶气氛笼罩天回镇的这一天,早晨,她因为宵来太欢乐了,深感疲倦,起床得很晏。虽说是闲场可以晏点,但是也比平时晏多了,右邻石拇姆已经吃过早饭,已经到沟边把一抱衣服洗了回来,蔡兴顺抱着金娃子来喊了她三次,喊得她发气,才披衣起来,擦了牙,漱了口。土盘子已把早饭做过吃了,问她吃饭不?她感觉胃口上是饱满的,不想吃。便当着后窗,在方桌上将镜匣打开来梳头。从镜子中,看见自己两颊瘦了些,鼻翅两边显出弯弯的两道浅痕,眼神好象醉了未醒的一样,上眼皮微微有点陷,本是双眼皮的,现在睁起来,更多了一层,下眼泡有点浮起,露出拇指大的青痕,脸上颜色在脂粉洗净以后,也有点惨白。她不禁对着镜子出起神来,疑惑是镜子不可靠,欺骗了自己,但是平日又不呢?于是,把眼眶睁开,将那黑白分明最为罗歪嘴恭维的眼珠,向左右一转动,觉得仍与平常一样的呼灵;复偏过头去,斜窥着镜中,把翘起的上唇,微微一启,露出也是罗歪嘴常常恭维的细白齿尖,做弄出一种媚笑,自己觉得还是那么迷人。寻思:幸而罗歪嘴没在旁边,要不然,又会着他抱着尽亲尽舐了。由此思绪,遂想到宵来的情况,以及近几日来的的情况;这一下,看镜中人时,委实是自然的在笑,而且眼角上自然而然同微染了胭脂似的,眼波更象清水一般,眉头也活动起来。如此的妩媚!如此的妖娆!镜子又何尝不可靠呢?心想:“难怪罗哥哥那样的颠狂!难怪男人家都喜欢盯着我不转眼!”但是镜中人又立刻回复到眼泡浮起微青,脸颊惨白微瘦的样子。她好象警觉了,口里微微叹道:“还是不能太任性,太胡闹了!你看,他们男子汉,只管胡闹,可是吃了好大的亏?不都是多早就起来了,一天到晚,精精神神的!你看我,到底不行啦!就变了样子了!要是这样下去,恐怕不到一个月,不死,也不成人样了!死了倒好,不成人样,他们还能象目前这样热我吗?不见得罢?那才苦哩!……”
  手是未曾停的,刚把乌云似的长长的头发用挑头针从脑顶挑开,分梳向后,又用粉红洋头绳扎了纂心,水绿头绳扎了扎腰线,挽了一个时兴的牡丹大纂,正用抿子蘸起刨花水,才待修整光净时,忽然一阵很急遽的脚步声响,只见罗歪嘴脸无人色的奔了进来,从后面抓住她的两个肩头,嘶声说道:“我的心肝!外面水涨了!……”
  她的抿子,掉在地下,扭过身紧紧抓住他两手,眼睛大大的睁起,茫然将他瞪着。
  他将她搂起来,挤在怀里,向她说道:“意外的祸事!薛大爷半夜专人送信来,刚才到,制台派了一营巡防兵来捉我同张占魁九个人!……”
  她抖了起来,简直不能自主了,眼睛更分外张大起来。
  他心痛已极,眼泪已夺眶而出:“说是犯了啥子滔天大罪,捉去就要短五寸的。叫我们赶快逃跑,迟一点,都不行,信写得太潦草!……”
  她还是茫然的瞪着他,一眼不眨,两只手只不住的摸他的脸,摸他的耳朵,颈项。两腿还是在打战。牙齿却咬得死紧,显出两块牙腮骨来。
  他亲了她一下:“死,我不怕!”又亲一下,“跑,我更是惯了!”又结实亲一下,“就只舍不得你;我的心……”
  张占魁同田长子两个慌慌张张跑了进来道:“还抱着在么!朱大爷他们都走远了!”
  他才最后亲了她一下道:“案子松了,我一定回来!好生保养自己!话是说不完的!”
  他刚丢了手要走,她却将他撩住,很吃力的说了一句:“我跟你一道走!”声音已经嘎了。
  “那行!……放手!你是有儿子的!……”
  田长子鼓起气,走上来将她的手劈开,张占魁拖着罗歪嘴就走,她掀开田长子,直扑了过去。罗歪嘴踉踉跄跄的趱出了内货间,临不见时,还回过头来,嘶声叫道:“我若死了!……就给我报仇!……”
  她扑到内货间的门口,蔡兴顺忙走过来挽住她道:“没害他!……过山号已吹着来了!……”
  她觉得象是失了魂魄的一样,头晕得很,心翻得很,腿软得很,不自主的由她的丈夫扶到为罗歪嘴而设而其实是她丈夫独自一人在睡的床上,仰卧着。没一顿饭的工夫,门外大为嘈杂起来,忽然涌进许多打大包头,提着枪,提着刀的兵丁,乱吵道:“人在那里?人在那里?”
  两个兵将蔡兴顺捉住。不知怎地,吵吵闹闹的,一个兵忽倒举起枪柄,劈头就给蔡兴顺一下。
  她大叫一声,觉得她丈夫的头全是红的。她眼也昏了,也不知道怕,也不知道是那来的气力。只觉得从床上跳起来,便向那打人的兵扑去。
  耳朵里全是声音,眼睛里全是人影。一条粗的,有毛的,青筋楞得多高的膀膊,横在脸前,她的两手好象着生铁绳绞紧了似的,一点不能动,便本能的张开她那又会说话,又会笑,又会调情,又会吵闹,又会骂人,又会吞吐的口,狠命的把那膀膊咬住。头上脸上着人打得只觉得眼睛里出火,头发着人拉得飞疼,好象丢开了口,又在狂叫狂骂,叫骂些甚么?自己也听不清楚。猛的,脑壳上大震一下,顿时耳也聋了,眼也看不见了,甚么都不知道了。
  直到耳里又是哄哄的一阵响,接着一片哭声钻进来,是金娃子的哭声,好象利箭一样,从耳里直刺到心里,心里好痛呀!不觉得眼泪直涌,自己也哭出声来。睁开眼,果见金娃子一张肥脸,哭得极可怜的,向着自己。想伸手去抱他,却痛得举不起来。
  她这才拿眼睛四下一看,自己睡在一间不很亮,不很熟悉的房间里,床也不是自己的。床跟前站了几个女人,最先入眼的,是石姆姆。这位老年妇人,正皱着庞大的花白眉头,很惨淡的神情,看着她在。忙伸手将金娃子抱起来道:“好了!不要哭了!妈妈醒过来了!……土盘子,快抱他去诓着!”
  跟着,是场尾打铁老张的老婆张三婶,便端了一个土碗,喂在她口边道:“快吃!这是要吃的!你挨了这一顿,真可怜!……周身上下,那处不是伤?”
  她凑着嘴,喝了两口,怪咸的,想不再喝,张三婶却逼着非叫喝完不可。
  她也才觉得从头上起,全是痛的。痛得火烧火辣,想不呻唤,却实在忍不住,及至一呻唤,眼泪便流了出来,声音也就变成哭泣了。很想思索一下,何以至此?只是头痛,头昏,眼睛时时痛得发黑,实在不能想。
  糊糊涂涂的,觉得有人把自己衣裤脱了,拿手在揉,揉在痛处,更其痛,更其火烧火辣的,由不得大叫起来。仿佛有个男子的声音说:“不要紧,还未伤着筋骨,只是些皮伤肉伤,就只脑壳上这一打伤重些,幸而喝了那一碗尿,算是镇住了心。……九分散就好,和些在烧酒里,跟她喝。”
  她喝了烫滚的烧酒,更迷糊了。
  不知过了好久,又被一阵哭声哭醒,这是她的妈妈邓大娘的哭声。站在旁边抹眼泪的,是她的后父邓大爷。
  邓大娘看见她醒了,便住了哭,一面颤着手抚摸她的头面,一面哽咽着道:“造孽呀!我的心都痛了!打得这个样子,该死的,那些杂种!”
  她也伤心的哭了起来道:“妈!……你等我死了算了!……”
  大家一阵劝,邓大爷也说了一番话,她方觉得心气舒畅了些,身上也痛得好了点。便听着石姆姆向她妈妈叙说:“邓大娘,那真骇人呀!我正在房子后头喂鸡,只听见隔壁就象失了火的一样闹起来,跟着就听见蔡大嫂大叫大闹的声音,多尖的!我赶快跑去,铺子门前尽是兵、差人,围得水泄不通,街上的人全不准进去。只听见大家喊打,又在喊:‘这婆娘疯了,咬人!鸩死她!鸠死她!’跟着蔡大哥着几个人拖了出来,脑壳打破了,血流下来糊了半边脸。蔡大哥到底是男人家,还硬铮,一声不响,着大家把他背剪起走了,又几个人将蔡大嫂扯着脚倒拖得出来。……唉!邓大娘,那真造孽呀!她哩,死人一样,衣裳裤子,扯得稀烂,裹脚布也脱了,头发乱散着,脸上简直不象人样。拖到街上,几个兵还凶神恶煞的又打又踢,看见她硬象死了一样,才骂说:‘好凶的母老虎!老子们倒没有见过,护男人护到这样,怕打不死你!’大家只是抢东西,也没人管她。我才约着张三婶,趁乱里把她抬了进来。造孽呀!全身是伤,脑壳差点打破,口里只有一点游气。幸亏张三婶有主意,拿些尿来跟她抹了一身,直等兵走完了,土盘子抱着金娃子找来,她才算醒了。……造孽呀!也真骇死人了!我活了五十几岁,没有见过把一个女人打成这样子!……我们没法,所以才赶人跟你们报信。”
  邓大娘连忙起来,拜了几拜道:“多亏石姆姆救命!要不是你太婆,我女儿怕不早死了!……将来总要报答你的!”说着,又垂下泪来。
  邓大爷从外面进来道:“抢空了!啥子都抢空了!只剩了几件旧家具,都打了个稀烂!说是因为幺姑娘咬伤了他们一个人,所以才把东西抢空的。还要烧房子哩,管带说,怕连累了别的人家,闹大了不好。……”
  邓大娘道:“到底为的啥子鸩得这样凶?”
  “说是来捉罗大老表的,他们是窝户,故意不把要犯交出,才将女婿捉走了。朱大爷的家也毁了,不过不凶,男的先躲了,女的没拉走,只他那小老婆受了点糟蹋,也不象我们幺姑娘吃这大的亏!”
  “到底为的啥子事呀?”
  “这里 晓得?只好等把幺姑娘抬回去后,我进城去打听。”
十六
  蔡大嫂被抬回父母家的第三天,天回镇还在人心惶惶之际,顾天成特特从他农庄上,打着曾师母酬谢他的一柄崭新的黑绸洋伞,跑到镇上,落脚在云集栈的上官房内。
  顾天成在鸦片烟馆与陆茂林分手之后,刚走到西御街的东口,便碰着顾辉堂的老二天相,一把拉住,生死不放,说是父亲打发来请他去的。他当下只佩服他幺伯的消息灵通,以及脸皮来得真老!
  虽然恨极了他幺伯,但禁不住当面赔礼,认错,以及素所心仪的钱亲翁帮着在旁边,拿出伺候堂翁的派头,极其恭而有礼的,打着调子说好活:“姻兄大人是最明白道理的人,何待我愚弟说呢?令叔何敢冒天下大不韪,来霸占姻兄之产?这不过,……不过是世道荒荒,怕外人有所生心,方甘蒙不洁之名,为我姻兄大人权为保护一下!……”
  幺伯娘又格外捧出一张红契,良田五十亩,又是与他连界的,说是送给他老婆做祭田。他老婆的棺材哩,已端端正正葬在祖坟梗子内,垒得很大,只是没有竖碑。说不敢自专,要等他自己拿主意。
  阿三也在那里,来磕了一个头,说是前六天才被幺太公着人叫回农庄,仍然同阿龙一处。房子被佃客住坏了些,竹子也砍了些,一株枣子树着佃客砍去做了犁把。只是牛栏里,多了一条水牛,猪圈里,新喂了两头架子猪,鸡还有三只,花豹子与黑宝仍在农庄上。阿三还未说完,幺伯已拿出一封老白锭,很谦逊的说是赔修农庄之用。
  平日动辄受教训的一个侄子,平步登天的当了一家人的尊客,讲究的正兴园的翅席,请他坐在首位上作平生第一遭的享受,酒哩,是钱亲翁家藏的陈年花雕,烫酒的也是钱翁亲一手教出来的洪喜大姐。
  酒本是合欢之物,加以主人与陪客的殷勤卑下,任你多大的气,也自消了。况乎产业仅仅被占了一百多天,而竟带回了恁多子息,帐是算得过的,又安得而不令他欣喜呢?于是,大家胸中的隔阂全消,开怀畅饮畅谈起来。今天的顾天成,似乎是个绝聪明,绝能干,绝有口才的人了;他随便一句话,似乎都含有一种颠扑不破的道理,能够博得听者点头赞赏,并似乎都富有一种滑稽突梯的机趣,刚一出口,就看见听者的笑已等着在脸上了。他吃了很多的酒,钱亲翁不胜钦佩说:“天成哥的雅量,真了得!大概只有刘太尊才陪得过!”
  他从幺伯家大醉而归的次日,本就想回农庄去看看的。恰逢三道堰的案件发生,又不敢走了。并连许多教友都骇着了,已经出了头大摇大摆在街上挺着肚皮走的,也都一齐自行收藏起来。就是洋人们也骇了一大跳,找着教友们问,四川人是不是放马后炮的?
  幸而四川的官员很得力,立刻发兵,立刻就把这马后炮压灭,立刻就使洋人们得了安慰,教友们回复了原神。
  他留了十来天,把应做的事,依照陆茂林所教,做了之后,便回到农庄。举眼一看,无一处不是欣欣向荣的,独惜钟幺嫂没有回来,不免使他略感一点寂寥。
  过了两天,叫阿龙到天回镇去打听有甚么新闻。回来说的,正是他所期待的。于是,待到次晨,便打着洋伞走来,落脚在云集栈上官房内。
  他大气盘旋的叫幺师打水来洗脸。洗脸时,便向幺师查问一切:赌博场合呢?前天星散了。罗歪嘴等人呢?前天有兵来捉拿,逃跑了;连舵把子朱大爷都跑了。为甚么呢?不知道,总不外犯了甚么大案。
  罗歪嘴等人逃跑了,真是意外啦!但也算遂了心愿,“虽没有砍下他们的驴头,到底不敢回来横行了。”他想着,也不由笑了笑。
  他不是专为打听罗歪嘴等人的消息而来的,他仍将蓝大绸衫子抖来披上,扣着钮绊时,复问:“蔡兴顺杂货铺在那一头?”
  “你大爷要去看打得半死的女人吗?看不着了!已抬回她娘家去了!”
  顾天成张眼把幺师看着,摸不着他说的甚么。幺师也不再说,各自收了洗脸盆出去。
  顾天成从从容容走出客栈,心想,他从北场口进的场,一路都未看见甚么兴顺号杂货铺,那么,必然在南头了,他遂向南头走去。
  果然看见一间双间铺面,挂着金字已旧了的招牌。只是铺板全是关上的,门也上了锁,他狐疑起来:“难道闲场日子不做生意吗?”
  忽见陆茂林从隔壁一间铺子里走出,低着头,意兴很是沮丧,连跟在后面送出的一个老太婆,也不给她打个招呼。
  顾天成赶快走到他背后,把他肩头一拍道:“喂!陆哥,看见了心上人没有?”
  “啊!是你,你来做甚么?”
  他笑道:“我是来跟你道喜的!只是为啥子把铺面关锁着?”
  “你还不晓得蔡大嫂为护她的男人,着巡防兵打得半死,铺子也着抢光了?”他也不等再问,便把他从石姆姆处所听来的,完全告诉了他。说完只是顿脚道:“我害了她了!我简直没想到当窝户的也要受拖累!打成这样子,我还好去看她吗?”他只是叹气。
  走到云集栈门前,他又道:“早晓得这样,我第一不该出主意,她晓得了,一定要报复我。第二我该同巡防营一道来,别的不说,她就挨打,或者也不至于挨得这样凶法。说千说万,我只是枉自当了恶人了!”
  顾天成邀他进去坐一坐,他也不。问蔡大嫂的娘家在那里?他说了一句,依旧低着头走了。  
死水微澜 第六部份:余波

  成都平原的冬天,是顶不好的时候,天哩,常是被一派灰白色的厚云蒙住,从早至晚,从今天至明天,老是一个样;有点冷风,不算很大,万没有将这黯淡的云幕略为揭开的力量。田野间,小春既未长出,是冬水田哩,便蓄着水,从远望去,除了干干净净的空地外,便是一方块一方块,反映着天光,好象坡塘似的水田。不过常绿树是很多的,每个农庄,都是被常绿树与各种竹子蓊翳着,隔不多远便是一大丛。假使你从天空看下去,真象小孩们游戏时所摆的似有秩序似无秩序的子儿,若在春夏,便是万顷绿波中的苍螺小岛,或是外国花园中花坛间的盆景。
  气候并不十分冷,十几二十年难得看见一次雪,纵然有雪,也可怜得好象一层厚霜。不过城里有钱人到底要怕冷些,如象郝公馆里,上上下下的人除了棉套裤棉紧身,早已穿起之外,上人们还要穿羊皮袄、狐皮袍、猞猁狲卧龙袋,未曾起床,已将铜火盆烧好,只是也有点与别处不同地方,就是只管饶火向暖,而窗户却是要打开的,那怕就是北向屋子,也一样。
  乡坝里的人毕竟不同,只管说是乡坝里头风要大些,但怕冷反而不如城内人之甚。既如此刻正在大路上斗着北风向祠堂偏院走回去的邓大爷,还不只是一条毛蓝布单裤,高高扎起?下面还不是同暑日一样,光脚穿了双草鞋?但上身穿得却要多点:布面棉袄之上,还加了一件老羊皮大马褂,照规矩是敞着胸襟不扣严的。发辫是盘在头上,连发辫一并罩着的是一顶旧了的青色燕毡大帽。这一天有点雨意,他手上拿了柄黄色大油纸伞。只管由于岁月与辛苦把他的颈项压弓下去,显得背也驼了,肩也耸了,但他那赤褐老皱的健康脸上,何尝有点怯寒的意思呢?
  他脸上虽无怯寒之意,但是也和天色一样,带了种灰色的愁相。这愁,并非新近涂上的,算来,自女婿被捉拿,女儿被打伤的一天,就带上了。
  他今天又是进城到成都县卡房去看了女婿回来。去时是那样的忧郁,回时还是那样的忧郁。不过近来稍为好点,一则是女儿的伤全好了,看来打得那么凶,好象是寸骨寸伤,幸而好起来,竟复了原,没一点疤痕残疾;二则焦心的日子久了,感情上已感了一种麻木,似乎人事已尽,只好耐磨下去,听天爷来安排好了。
  他进了院子,看见女儿正缩着一双手,烤着烘笼,怯生生的坐在房门外一张竹片矮凳上,金娃子各自坐在土地上,拿着新近才得来的一件玩物在耍。
  她仰着头,毫不动情的,将他呆望着。脸上虽已不象病中那样憔悴惨淡,虽已搽了点脂粉,可是与从前比起来,颜色神气不知怎的就呆板多了,冷落多了,眼睛也是滞的,舌头也懒得使用。
  他站在她跟前道:“外面风大, 个不在堂屋里去坐呢?”
  她摇摇头,直等她父亲进房去把雨伞放下,出来,拿了一根带回的鸡骨糖给与金娃子,拖了一根高板凳坐着,把生牛皮叶子烟盒取出,卷着烟叶时,她才冷冷的有阳无气的说了一句:“还是那样吗?”似乎是在问他,而眼睛却又瞅着她儿子在。
  邓大娘刚做完事,由灶房里走出,一面在放衣袖,一面在抱怨牛肉太老了。看见邓大爷已回来了,便大声叫道:“晓得你在场上割了些啥子老牛肉?炖他妈的这一天,掺了几道水,还是帮硬的!”
  邓大爷抬起头来道:“人家说的是好黄牛肉,我问得清清楚楚,才买的。还是出够了价钱的哩,三十二个钱一斤!”
  两老口子一个责备,一个辩论,说得几乎吵了起来。他们的幺姑娘方皱起眉头,把两个人一起排擅道:“那个叫你们多事?又炖不来牛肉,又买不来牛肉,你们本是不吃这东西的,偏要听人家乱说:牛肉补人,牛肉补人!枉自花钱劳神,何苦哩!我先说,你们就再花钱,我还是不吃的。”
  邓大娘连忙说道:“为啥子不吃呢?你还是那样虚的!”
  “不吃!不吃!”她撅着嘴不再说,两老口子互相看了一眼,男的吧着烟,摇摇头;女的叹了口气,便去将金娃子抱到怀里。
  沉寂了一会,邓大娘忽问她丈夫道:“蔡大哥的板疮好完了吗?”
  邓大爷叹了一声道:“好是好完了,听说还要打,若是不供出来,还要上夹棍,跪抬盒,坐吊笼哩!”
  蔡大嫂身上忽来了一阵寒战,眼睛也润湿了,向着她父亲道:“你没有问大哥,想个啥法子,把这案子弄松一点?”
  她父亲仰着头道:“有啥法子?洋人的案件,官府认真得很,除非洋人不催问就松了。”
  她恨恨的道:“不晓得那个万恶东西,鸩了我们这一下!”
  她母亲道:“也是怪事!朱大爷的死信都听见了,罗老表的踪迹,简直打听不出,要是晓得一点点也好了!”
  蔡大嫂看着她道:“你是啥意思?莫非要叫傻子把罗大老表供出来吗?”
  “为啥子不呢?供出来了,就一时不得脱牢,也免得受那些刑罚呀!幺姑,你没看见哟!我那天去看他,光是板子,已经打得那样凶,两条大腿上,品碗大的烂肉,就象烂柿子一样!还说抬盒,夹棍?……唉!也不晓得你们两口子是啥运气!天冤地枉的弄到家也倾了,你挨趸打,他受官刑!……”
  蔡大嫂也长叹了一声,低着头不开口。
  她妈又道:“说来, 个不怪你那罗老表呢?要去做出那些祸事来累人害人!他倒干干净净的跑了,把人害成这个样子!……”
  “妈,你又这样说,我是明明白白的,他并没有做那事哩。三道堰出事那天,他在害病,在我床上睡了一整天,连房门都没有出。”
  “幺姑,你还要偏向他呀!你们的勾扯,我也晓得,要说他当真爱你,他就不该跑!管他真的假的,既掉在头上来了,就砍脑壳也该承住!难道他跑过滩的人,还不晓得自己跑了要拖累人吗?就跑了,象他们那样的人,难道没有耳朵?你挨了毒打,蔡大哥捉去受官刑,他会一点不晓得?是真心爱你的,后来这么久,也该出来自首了!就不自首,也该偷偷掩掩的来看一下你呀!这样没良心的人!你还要偏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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