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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

_7 刘以鬯(当代)
(代表们是很想使中国文艺能够“复兴”的,但是开会,找美金,上馆子,玩女人,用金笔套的派克六十一型签名……似乎更多刺激。)
(有的代表们连“杰克·伦敦”的名字都没有听过。)
(不知道“杰克·伦敦”还不要紧;因为此次开会的地真究真不在美国,要是忽然有人问他们对Juan Ramon Jimenez,的作品有何意见时,如果他们也像上次一样答以“不大留意新作家”,岂不又要笑死外国人?)
(代表们代表香港的中国作家。)
(香港是一块文化沙漠吗?不见得。如果实在选不出可以代表的“代表”出来,不如选几位武侠小说作家来代表一下倒比较像样一些。最低限度,他们都是有作品的作家。)
(香港真是一个怪地方。没有作品的“作家”们居然坐了飞机到外国去开会讨论所谓“传统性”与所谓“现代风”了。)
(不知道那班将乔也斯当新作家的“代表”们在讨论所谓“现代风”时,将发表些什么宏论?)
(香港的天气已转冷;但是菲律宾的气温仍有八十多度。站在椰树底下,眼望海水在落日光中泛起金黄色的鱼鳞,耳听七弦琴的丁冬声,手搂菲律宾少女的柳腰,做些违反“传统”的举动出来,总比坐在香港的写字楼里刺激得多。)
(是的,代表们又去菲律宾开会了。菲律宾是个有歌有酒有漂亮女人的好地方。)
(谁说我们的“作家们”没有成就?单以这一次的会议来说,我们就有两个“代表团”:一个代表中国作家;另一个代表香港的中国作家。)
(以此类推,将来再开会时,我们如果派出三十个代表团,也不能算是一桩可惊的事。我们在派出代表中国的代表团以及代表香港中国作家的代表团之外,要是兴致好,尽可以再派一些代表马来亚中国作家的代表团;代表新加坡中国作家的代表团;代表婆罗洲中国作家的代表团;代表巴西中国作家的代表团;代表巴拿马中国作家的代表团;代表危地马拉中国作家的代表团;代表南非中国作家的代表团;代表加拿大中国作家的代表团;代表千里达中国作家的代表团;代表秘鲁中国作家的代表团……届时,我们就可以否定《优力栖斯》与《往事追迹录》的文学价值了,斥它们是左道旁门,斥它们标新立异,甚至斥它们是“他妈的”作品;然后通过“全世界爱好文学的同志们必须熟读唐诗宋词”的议案,并授意瑞典科学院的十八位委员,将诺贝尔文学奖金颁发给中国的八股文“作家”。)
(这不是梦想。)
(如果没有作品的“作家”们想称霸世界文坛,只要多付些路费,就可以畅所欲为了。)
(所以,代表们又去菲律宾开会了。圣诞节已过,今天吹和缓或清新的东南风至东北风。司机偕少女辟室做爱。南华打垮警察。再过两天又要赛马了。再过两天就是阳历元旦。)
我醉了。
酒徒
 
■ 刘以鬯
 
22
缝纫机的长针,企图将脑子里的思想缝在一起。这是醉后必有的感觉,虽难受,倒也习惯了。翻身下床,眼前出现一片模糊,迷惑于半光圈的分裂。(我应该戒酒,我想。)拉开百叶帘,原来是个阴霾的早晨。嘴里苦得很,只是不想吃东西。一种莫名的惆怅,犹如不齐全的砌图,使我感到莫名的烦恼。天气转冷了,必须取出旧棉袄。香港人一到冬天,就喜欢这种特殊的装束:一件短棉袄,西装裤,皮鞋,解开领扣,露出雪白的西装衬衫,还往往打了一条花式别致而颜色鲜艳的领带。我去南洋时,早已将冬季的西服与大衣转让给别人。回来后,没有钱做新的,就在西环买了这件旧棉袄,熬过好几个冬天。香港的冬天比夏天可爱得多,说是冷,却永远不会下雪。作为一个来自北方的旅客,我对香港的冬天却有特殊的好感。于是打了一个电话给张丽丽。那个有迟起习惯的女人一听到我的声音就大发脾气,说是昨晚参加除夕派对,直到天亮才回家的。我原想向她借一些钱,没有勇气开口,就将电话搁断。我叹了一口气,正感无聊时,有人用手轻叩门扉。拉开门,原来是雷老太太,她手里端着一碗猪肝粥,说是刚刚煮好的,应该趁热吃下。我不想吃,但是她的眼眶里噙着晶莹的泪水。她说:
——新民,你怎么还是这样固执。这猪肝粥是很有益的,听妈的话,把它吃下了。
(可怜的老人,我想。她竟把我当作她的儿子。其实,我自己也未尝不可怜,单身单口,寄生在这个小小的岛屿上,变成一个酒鬼,企图逃避现实,却又必须面对现实。)
我吃下一碗猪肝粥。
我吃下一碗温暖。
那是一个精神病者的施舍,却使我有了重获失物的感觉。
翻开报纸,才知道这是赛马的日子,我是非常需要一点刺激的,然而刺激在香港也是一种奢侈品。
在“港闻版”里,看到一则花边新闻: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跟一个四十二岁的中年人发生了关系,她的父母很生气,将那个中年人抓入警局。女孩子对此大表不满,居然要走去报馆刊登启事,宣布脱离家庭。报馆当局见她尚未到达合法年龄,拒绝接受。
这个女孩子就是司马莉。
我叹了一口气,忽然想起猫王,扭腰舞,占姆士甸,莎冈的小说,西印度群岛的落日,雀巢发型,新世纪病,亚热带的气候……
将报纸往桌面一掷,点枝烟,吸两口,又将长长的烟蒂揿熄在烟灰碟里。
稍过些时,我发现感情打了个死结。自己站在怡和街口。那是一个热闹的地方。即使是上午,一样挤满了来来往往的行人。汽车排成长龙,马迷们都想早些赶到快活谷。
我没有钱。
赶去丽丽家。丽丽刚起身,没有搽粉的面孔仍极妩媚。
——要多少?她问。
——三百。
她不再开口,站起身,走入卧房,拿了三百块钱给我。
马场的餐厅特别拥挤,找到空位后,发现邻座有一对熟悉的眼睛。
那是杨露。
在阳光的反映下,这头荒唐的小猫有着蛊毒似的妩媚。我喜欢她的笑容,因为它透露了青春的秘密。
——六点一刻,我在“美施”等你,她说。
——你的男伴呢?
——我当然有办法打发他的。
杨露向我讲述她的故事。
杨露有一个嗜赌的父亲。
杨露有一个患半身不遂症的母亲。
杨露有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
杨露的父亲在赌台输去五百块钱,付不出,当场写了一张借据给别人,一直无法还清这笔债,只好听从包租婆的劝告,逼杨露下海做舞女。
杨露不会跳舞,走进跳舞学院去学。
杨露还没有学会慢四步,已经不是一个少女了。那个教跳舞的是个色鬼,在咖啡里放了些“西班牙苍蝇”之类的粉末,要杨露喝下。
杨露很气,但是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当杨露学会华尔兹的时候,教跳舞的又在勾引别的女孩子了。
杨露下海时,并无花牌。
杨露年纪轻。许多上了年纪的舞客都喜欢从她身上找回失去的青春。
杨露赚了不少钱,但是完全没有积蓄。她的父亲比过去赌得更凶,天九、麻将、跑马、十三张、沙蟹……没有一样不赌。杨露收入最好的时候,她的父亲到澳门去了。
杨露的母亲常常哭,说是自己运气不好,嫁了这样一个不中用的丈夫。
杨露的弟弟妹妹也常常哭,说是别人都有好的东西吃和好的东西玩,他们没有。
杨露不喜欢看母亲流泪;也不喜欢看弟弟妹妹们流泪。因此,常常迟归。如果有年老的舞客想获得失去的青春,杨露是不会拒绝的。
杨露就是这样的一个舞女。从外表看,她不会超过十六岁,但是她有一颗苍老的心。
杨露也有欲望,也有要求。
杨露憎厌年轻男人,一若对老年人的憎厌。她喜欢中年人,喜欢像我这样的中年人。
杨露对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记得特别清楚。她记得我曾经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语。她说她喜欢听我讲话。
杨露向侍者要了一杯白兰地;而且要我也多喝几杯。看来,她杨露要跟我斗酒。
杨露要和我斗酒。我当然不会拒绝。
杨露的酒量跟她的年龄很不相称。当她喝得越多时,她的笑声越响。
杨露就是这样的一个舞女。
(杨露与司马莉,两个早熟的女孩子,我想。但在本质上却有显著的不同。杨露是个被侮辱与被损害者;司马莉是个自暴自弃者。我可以憎厌司马莉,却不能不同情杨露。如果杨露企图将我当作报复的对象,我应该让她发泄一下。)
一杯。两杯。三杯。
眼睛是两块毛玻璃,欲望在玻璃后边蠕动。欲望似原子分裂,辩无限大的空间跳扭腰舞。一只尚未透红的苹果,苦涩的酸味中含有百分之三得止咳剂。
(她的皮肤一定很白很嫩。我想。她不会超过十六岁;只是眼圈涂得太黑。)
当她抽烟时,我仿佛看到了一幅猥亵的图画。我不知道这是故事的开始,抑或故事的结束。我心里边有火焰在燃烧;害怕荒唐的小猫看出我的心事。
——再来两杯马推尔。
眼睛变成两潭止水,忽然泛起涟漪。不知道那是喜悦;还是悲哀。
枯萎的花瓣,露水使它再度茁长。
一个战败的斗士,阳光孕育他的信心。冬夜的幻觉,出现于酒于元旦共跳圆舞曲时。她笑。我也笑了。然后我们在铜锣湾一家夜总会里欣赏喧嚣。
站在舞池里,这头荒唐的小猫竟说了许多大胆的话语。
她是一条蛇。
我的手指犹如小偷一般在她身上窃取秘密。她很瘦,背脊骨高高凸起。
思想给鼓声击昏了,只有欲望在舞蹈。我贪婪地望着她,发现戴着花纸帽的圆面孔,具有浓厚的神话意味。
纯洁的微笑加上蛇的狡猾。
我必须求取疑问的解答,各自喝了一杯酒。当我们在一家公寓的房间里时,她将自己嘴里的香口胶吐在我的嘴里。她笑得很顽皮;但是我不再觉得她稚嫩了。我是一匹有思想的野兽,思想又极其混乱。在许许多多杂乱的思念中,一个思念忽然战胜了一切:我急于在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身上做一次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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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
 
■ 刘以鬯
 
23
搁断电话,我开始撰写发刊词。关于这篇文章我想说的话很多,但是提笔时,又不知从何写起了。按照过去谈过的内容,这篇发刊词应该包括下列两要点:(一)对五四以来的文学成败作出不偏不倚的检讨;(二)以真诚的态度指出今后文艺工作者应该认清的文艺新方向。
在有限的篇幅中,企图用扼要而简明的文字来解答这两个课题,实在不是容易的事。我本来的意思是站在超然的立场检讨一下五四以来的作品,最低限度,也可以让年轻一代对几十年来文学工作者的努力能够获得一个清晰的概念。譬如说:在过去几十年中,我们也曾产生过像曹禺那样杰出的剧作家。他的《雷雨》、《日出》,应该被认作五四以来最大的收获。此外,鲁迅的《阿Q 正传》无疑是一个杰作,可以与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相提并论。长篇小说方面,李劫人的《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写得很不错,应该受到重视。我们的新诗一直在摸索中,直到近几年,才出现了像痖弦这样的新锐诗人。至于短篇小说,沈从文是最大的功臣。由于他的耕耘,奇葩终于茁长在荒芜的园子里。
至于今后文艺工作者应该走什么路线,我认为下列诸点是值得提出的:首先,必须指出表现错综复杂的现代社会应该用新技巧;其次,有系统地译介近代域外优秀作品,使有心从事文艺工作者得以洞晓世界文学的趋势;第三,主张作家探求内在真实,并描绘“自我”与客观世界的斗争;第四,鼓励任何具有独创性的、摒弃传统文体的、打破传统规则的新锐作品出现;第五,吸收传统的精髓,然后跳出传统;第六,在“取人之长”的原则下,接受并消化域外文学的果实,然后建立合乎现代要求而能保持民族作风民族气派的新文学。
这样的“转变”,旨在捕捉物象的内心。从某一种观点来看,探求内在真实不仅也是“写实”的,而且是真正的“写实”。
过去,文学家企图用文字去摹拟自然,所得到的效果,远不及摄影家所能做到的。今天,摄影之不能代替绘画,正因为现代绘画已放弃用油彩去摹拟自然了。
换句话说:今后的文艺工作者,在表现时代思想与感情时,必放弃表面描摹,进而作内心的探险。
最后,在提到《前卫文学》的选稿标准时,我写了这么几句:我们不注重“名”,只看作品本身,如果作品具有独创性与挑战性,
纵然是处女作,也乐于刊登。
《发刊词》写到这里,已有七张稿纸,虽未尽意;较之一般《发刊词》,算是长的了。
搁下笔,点上一枝烟。将全文重读一遍,觉得很草率。于是打一个电话给荷门,请他宽限两天发排,俾我获得充分的时间去修改。荷门反对再拖,一定要我将稿子先发下,然后校小样时再改。
——晚上不出街?他问。
——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了,为了赶写《发刊词》,中饭都没有吃。
——这样吧,你现在出来,我请你到“松竹”去吃东西,然后一同去印刷所,介绍工头跟你相识,并将《发刊词》发给他们。吃过东西,希望你回家去将格拉蒙的《我所知道的普鲁斯特》译出。
——你把我当作一条牛了。
——从事文学工作的人,都需要牛的精神。
搁断电话,拨转身,发现雷老太太站在我的面前,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子羹。她说:
——新民,你连中饭都没有吃,这是刚刚炖好的,吃了出街。
酒徒
 
■ 刘以鬯
 
24
格拉蒙的《我所知道的普鲁斯特》乃是《格拉蒙回忆录》中间的一段,从未发表过,用法文撰写,由约翰·罗素译成英文,发表在《伦敦杂志》上。在这篇文章里,格拉蒙叙述他于一九零一年第一次结识普鲁斯特的情景;同时回忆普鲁斯特病危时打给他的最后一次电话。此外,格拉蒙还提及他的妹妹伊莉莎白在一九二五年写的那本《孟德斯鸠与普鲁斯特》。这是一本重要的著述,它对前者给青年普鲁斯特的影响有非常精细的分析。
“普鲁斯特逝世后,”格拉蒙这样写:“他的著作变成很多新作家的灵感。许多作家,不乏著名人士,开始研究普鲁斯特,分析他的作品,及于最小的细节……”
普鲁斯特就是这样的一个巨人。《前卫文学》能够在创刊号译出这篇重要的回忆录,应该被视作一个非常适当的挑选。
此外,我还准备选译几封乔也斯的书简,配合在一起,可以让读者对二十世纪的两位文学巨人获得进一步的认识。
(如果本港的文艺工作者对撰写《颂扬爱情的诗集》之类的作家感到“茫然”的话,是绝对不会变成笑话的;但是作为本港中国作家的“代表”就不能对“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文学天才之一”詹姆士·乔也斯一无所知——我想。)
(作家在革命时代的最大任务应该是表现时代,反映时代,刻画处于这一时代的物象的内心,并对精神世界作大胆的探险。时代与环境给与作家的责任,决不是歌颂爱情。这里是一首刊于《颂扬爱情的诗集》封面上的代表作:
走去找那个女人对她说:
我要跟你生活在一起……
跪在她脚边因为她还年轻
而且漂亮。
不要抚摸她,当她的眼睛
望着你。
…… ……
啊!她是年轻又极漂亮,她的手
在你发间,
现在不要怕她,噢,现在好好地抚摸她!
她已接受你。
如果有人询问此间文艺工作者对这样的“诗”,或者这样的诗人,有何意见时,即使“茫然”,也决不是可耻的事情。——我想。)
(詹姆士·乔也斯被严肃的批评家一致公认为二十世纪最具影响力的杰出作家,是铁一般的事实,谁也无法加以否认。许多优秀的作家们如浮琴妮亚·吴尔芙,如海明威,如福克纳,如帕索斯,如汤玛斯·吴尔夫等等,都在作品里接受他的影响。乔也斯在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如果不比毕加索在世界绘画史上的地位更高,至少也应该被视作相等的。试问:一个参加国际性绘画会议的香港中国代表,如果连毕加索的名字都没有听见过的话,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假定那个国际性绘画会议讨论的主题第一项是:“绘画中的传统与现代性”,而香港的中国“代表”们对毕加索又“多属茫然”,等到正式开会时,“代表”们又将发表些什么样的意见呢?)
(这是资格问题。)
(“代表”们是以代表香港这一地区去参加会议的。如果“代表”们在别国代表们面前出了丑,凡是香港居民都有权提出抗议。“代表”们是代表香港这一地区的,“代表”们在国际场合中说错了话,等于香港全体居民说错了话。)
(假定这一次举行的是埠际足球赛,我们在遴选代表时,为了某种关系,故意不选姚卓然,黄志强,刘添,黄文伟等等球技卓绝的球员作为香港的代表,反而糊里糊涂选了一些专踢小型足球的人凑成一队,前往外地比赛,结果大败而归,丢尽香港人的面子,那个领队人不但不准别人指出弊端;还沾沾自喜地说:“除了我本人是领队外,其余诸位有的是积数十年经验的老球员,有的是练球甚勤的年轻朋友,总还不至于像某些人所指摘的,是不踢
球的球员。”)
(……唉!这些事情,不想也罢。香港是个商业社会,只有傻瓜才关心这种问题。我是傻瓜!我是傻瓜!我是傻瓜!)
客厅里的电话铃响了,我似梦初醒地走去接听。
是麦荷门打来的,问我格拉蒙那篇文章有没有译好。
我说:
——刚着手译了五百个字,就被一些问题侵扰得无法静下心来。
——明天排字房赶着要排的,我怕你又喝醉了,所以打个电话提醒你。
——我没有醉,不过,现在倒很想喝几杯了。现实实在太丑恶,我想暂时逃避一下。
——没有一个人能够逃避现实,除非死亡。我们还有更严肃的工作要做,你不能一开始就消极。
——今天晚上,我心绪很乱,无法再译稿了。
——不行,你必须将格拉蒙那篇文章译出来,明天拿去印刷所发排。
——我心绪很乱。
——这是严肃而且有积极意义的工作,必须控制自己,将战斗精神集中起来。
——荷门,这个社会完全没有黑白是非。我们都是傻瓜!我们的《前卫文学》最多维持半年!荷门,我们的《前卫文学》最多只能维持半年,没有读者要读这样的杂志!荷门,让我坦白告诉你,没有读者要读这样的杂志!
荷门不作声。
很久很久,才听到他的问话:
——你怎么啦?
——我想喝酒。
——你不能喝!你必须认清自己的责任!
我觉得……我觉得在此时此地办严肃的文艺杂志或者从事严肃的文艺创作,实在是一件愚蠢的事情!荷门,我灰心了!我劝你悬崖勒马,将五千块钱还给你母亲。我们自己甘愿做傻瓜,这是我们自己的事;可是决不能利用你母亲的善良品性,让她老人家也变成傻瓜!荷门,《前卫文学》注定是一个短命的刊物,我劝你还是放弃这个念头吧!在香港,只有那些依靠“绿背”津贴的刊物才站得住脚,但是“绿背”也有条件:必须贩卖古董!时代是进步的,但是冬烘们却硬要别人跟着他们开倒车!
——正因为这样,我们必须将《前卫文学》办出来!
——不,不,我不愿意做傻瓜!我决定再写武侠小说了!如果一个人连生存的最低条件都不能解决时,哪里还谈得上什么理想?翻译五百字格拉蒙的文章,花费了两个多钟头;如果以两个钟头来写武侠小说,至少可以写成三千字了。武侠小说具有商业价格,售出了,可以使我继续生存;但是我们的杂志却是不付稿费的。
——你怎么啦?
——荷门,我很疲倦,想早些休息,有话明天再说。
搁断电话后,我匆匆下楼去买了一瓶白兰地。
(这是一个苦闷的时代,我想。每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都会产生窒息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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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
 
■ 刘以鬯
 
25
我做了一个梦。
香港终于给复古派占领了所有爱好新文艺的人全部被关在集中营里接受训练
写新诗的人有罪了全被捆绑起来投入维多利亚海峡从事抽象艺术的画家们有罪了全部吊死在弥敦道的大树上
《优力栖斯》变成禁书《往事追迹录》变成禁书《魔山》变成禁书《老人与海》变成禁书《喧哗与愤激》变成禁书《地粮》变成禁书《奥兰多》变成禁书《大亨小传》变成禁书《美国》变成禁书《士绅们》变成禁书《黑死病》变成禁书《儿子与情人们》变成禁书《堡垒》变成禁书《蜂窝》变成禁书……
没有人可以在谈话中提到乔也斯普鲁斯特汤玛斯曼海明威福克纳纪德浮琴妮亚吴尔芙费滋哲罗帕索斯西蒙地波芙亚加谬劳伦斯卡夫卡韦丝特……
违者判死刑
布鲁东的《超现实主义宣言》变成违禁品
柴拉的《达达主义宣言》变成违禁品
爱特希密的《表现主义宣言》变成违禁品
马林纳蒂的《未来主义宣言》变成违禁品
勃拉克与毕加索倡导的立体主义也变成违禁品……
所有具有反叛性的文艺思潮全都变成违禁品
所有毕加索奇里诃米罗康定斯基厄斯特马蒂斯克利的画(包括复制品)全部变成违禁品
所有蓝波肯敏斯阿保里奈尔波特莱尔庞德艾略特的诗作全部变成违禁品
全香港的女人必须全体缠足违者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全香港的男人必须全体留辫子违者处十五年以上有期徒刑
不准穿西装
不准装电灯
不准看电视
不准听海菲兹小提琴独奏
不准看米罗或克利的绘画
学校取消外文与白话
历史课本重新写过说五四运动的结果是章士钊领导的“复古派”获胜老百姓一律不准用白话文写作
我做了这样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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