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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

_6 刘以鬯(当代)
——不会跳。
一一过去常跑舞厅?
——今天是第一次。
——失恋了,她说。
——何以见得?
——只有失恋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勇气。
——进舞厅也需要勇气?
——第一次单独进舞厅不会没有缘故。
出乎意料之外,她的舌尖含有太浓的烟草味。黑暗是罪恶的集中营。酒精与烟叶味的一再交流。两个荒唐的灵魂犹如面粉团般,揉合在一起。我怀中有一头小猫。
——叫什么名字7
——杨露。
——下海多久?
——两个月。
——不怕男人的疯狂?
——只要疯狂的男人肯付钱,就不怕。
——我倒害怕起来了。
——怕什么?
一一怕一头驯服的小猫有一颗蛇蝎的心。
她笑。笑得很稚气,虽然眼圈涂得很黑。我掏出钞票,买了五个钟。她问:
——不带我出街?
——刚才只喝了三杯酒。
——跟酒有什么关系?
——如果喝了十杯威士忌,我一定买全钟带你出街。
——你是一个有趣的男人,她说。
——你是一个有趣的女孩子。
——我不是女孩子。
——当我喝下十杯威士忌时,我会知道的。
离开舞厅,身心两疲,想起刚才的事,犹如做了一场噩梦。回到家里,客厅里冷清清的,只有时钟仍在计算寂寞。猜想起来,包租婆与她的儿子一定睡着了。掏出钥匙,转了转,发现房门虚掩着,并未上锁。推门而入,习惯地伸手扭亮电灯,意外地看到包租婆躺在我的床上。(蛇的睡姿,我想。)我蹑步走到床边,仔细察看,她睡得正酣。
伸手摇摇她的肩膀,她醒了。
——为什么睡在我的床上?我问。
她的笑,有如一朵醉了的花。那刚从梦境中看过奇怪事物的眼睛里有困惑的光芒射出。
——为什么睡在我的床上?我问。
她格格作笑,笑声似银铃。然后我嗅到一股刺鼻的酒气,颇感诧异。
——为什么睡在我的床上?我问。
她解开睡衣的钮扣,企图用浑圆的成熟来攫取我的理智。
我拨转身,毅然离去。
踯躅在午夜的长街,看彩色的霓虹灯相继熄灭。最后一辆电 车刚从轨道上疾驶而过。夜总会门口有清脆的醉笑传来。我想喝 些酒,过马路时,惊诧于皮鞋声的响亮,心似鹿撞。然后被热闹的气氛包围了。酒、歌、女人的混合,皮鼓声在青烟中捕捉兴奋。当侍者第三次端酒来时,我见到一对熟悉的眸子。
——是你?司马莉问。
——是的。
——一个人?
——我是常常一个人到这里来的。
——跳舞?
——不会。
——既然不会跳舞,何必到这里来?
——喝酒。
——请我喝一杯?
——不请。
——为什么这样吝啬?
——像你这样的年龄,连香烟都不应该抽。
——你记得吗?
——什么?
——如果我没有决心的话,我已经做母亲了!
说着,她向侍者要一杯马提尼鸡尾酒。然后她向我提出几个问题。她问我住在什么地方;我说就要搬了。她问我还写武侠小说不,我说不写了。她问我有没有找好知心的女朋友,我说没有。她问我是不是像过去那样喜欢喝酒,我说醉的时候比较少。最后谈到司马夫妇,她说:
——到澳门赌钱去了。
司马莉是一个性格特殊的女孩子,犹如邮票中的错体,不易多见。当她发笑时,她笑得很大声。当她抽烟时,她像厌世老妓。现在,她的父母到澳门去了,她的兴奋,与刚从笼中飞出的鸟雀并无分别。
盛开的玫瑰不怕骤雨?
三杯马提尼孕育了胆量。
她拉我走入舞池。我不会跳。我们站在人丛中,互相拥抱。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力量;可能是“色生风”将我们吹在一起了。第一次,我浅尝共舞的滋味,获得另外一种醉,辨不出怀中的司马莉是猫还是蛇?
在沉醉中,没有注意到那些吃宵夜的人什么时候离去。当乐队吹奏最后一曲时,已是凌晨两点。
——到我家去?她问。
——不。
——到你家去?她问。
——不。
挽着这过分成熟的少女走出夜总会,沿着人行道漫步。我心目中并无一定的去处,只是不愿意回家。空气是免费的,黑暗也在孕育胆量;但是我只有三分醉意,无意用爱情的赝品骗取小女的真诚。
一切都是优美的,只要没有龌龊的思想。
司马莉的眼睛里有狂热在燃烧。(十七岁的欲念比松树更苍老。)我打了个寒噤,以为是海风,其实是感情上的。
海很美。九龙的万家灯火很美。海上的船只很美。司马莉也很美。
(但是她的欲念却患着神经过敏症,我想。我从她那里能够获得些什么?她从我处又能得到些什么?)
她不像是一个寂寞的女孩子,然而她的表现,比寂寞的徐娘更可怕。
—一时候不早了,我说。送你回家?
一一好的。
她的爽朗使我感到惊奇,却又不能求取解释,坐在车厢里,我发现她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不能告诉她;那是不会结果的花朵,我必须保持应有的冷静。她变成一匹美丽的兽了,喜欢将爱情当作野餐。我不想向魔鬼预约厄运,但愿晚风不断吹醒我的头脑。夜
是罪恶的;惟夜风最为纯洁。
抵达司马家门口,司马莉用命令的口气要我下车。我在心里画了一个十字,走出车厢,东方泛起鱼肚白的颜色,司马莉的褐色柔发被晨风吹得很乱。我有点怕,站在门口趑趄不前。
——家里没有人,她说。
——天快亮了,我想回家。
一一进去喝杯酒。
一一不想再喝。
她很生气,眼睛里射出怒火,拨转身,从手袋里取出钥匙,启开门,走入门内,嘭的一声,将大门关上。
(一个“新世纪病”患者,我想。)
(我自己也是。)
双手插入裤袋,漫无目的地在人行道上踩着均匀的步子。
坐入大牌档,吃一碗及第粥,东天已出现橙红色的晨霞。工人们皆去渡轮码头,微风吹来街市的鱼腥。(四个女人都是新世纪病患者,我想。)
我决定搬家。
我决定集中精神去办《前卫文学》。
回到家里,只有王实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啜泣。
——为什么又哭?
——阿妈被他们抬到医院去了。
——为什么?
——她喝了半瓶滴露。
 
酒徒
 
■ 刘以鬯
 
18
我在铜锣湾一座新楼里找到一个梗房,7×8,相当小,有两个南窗。包租人姓雷,是一对中年夫妇,没有孩子,却有一个白发老母。雷先生做保险生意,单看客厅的陈设,可以知道他的收入不坏。雷太太很瘦,但谈吐斯文。至于那位老太太,举动有点特别,常常无缘无故发笑;常常无缘无故流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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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
 
■ 刘以鬯
 
19
《前卫文学》的准备工作做得很顺利,登记证已借到;荷门也从他的母亲处拿到五千块钱。荷门约我在“大丸茶厅”饮下午茶,讨论了几个问题。
关于杂志第一期的稿件,我开出一张假想目录:
(A)翻译部分,拟选译下列诸佳作:(一)格拉蒙的《我所知道的普鲁斯特》;(二)乔也斯书简;(三)汤玛士·哈代未发表的五首诗;(四)爱德华的《史汤达在伦敦》;(五)亨利·詹姆斯的《论娜娜》;(六)高克多的短篇小说《人类的声音》;(七)辛尤的短篇小说《一个未诞生者的日记》。
(B)创作部分,好的新诗与论文还不难找到,只是具有独创性而富于时代意义的创作小说不容易找。
麦荷门主张宁缺毋滥,找不到优秀的创作,暂时就不出版。依照他的想法,中国人的智力如果不比外国人强也决不会比外国人差。问题是:我们的环境太坏,读者对作者缺乏鼓励,作者为了生活不能不撰写违背自己心愿的东西。假如每一个有艺术良知分的作者肯信任自己的潜力,不畏任何阻力,漠视那些文氓的恶意中伤,勇往直前,正在衰颓的中国文艺也许可以获得复兴的机会。
——我无意争取那些专看武侠小说或性博士信箱的读者,荷门说。如果这本杂志出版后只有一个读者,而那一个读者也的确从这本杂志中获得了丰富的营养素,那末我们的精力与钱财也就不能算是白花了。这是我们的宗旨,即使将所有的资本全部蚀光,也决不改变。香港有学问、有艺术良知、有严肃工作态度的文人与艺术家并非没有,只是有坚强意志的文艺工作者就不多了。你自己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以你的智力与才气是不难写一些好作品出来的,但是你缺乏坚强的意志。你不能挨饿;又不堪那些无知的奚落,为生活,你竟浪费了那么多的精力。现在,办这个《前卫文学》,我是准备丢掉一笔钱的,没有别的目的,只希望能形成一种风气,催促有艺术良知者的自觉。
这一番话,出诸荷门之口,犹如一篇发刊词。我是深深的感动了。
提到《发刊词》,他要求我在这篇文字中对五四以来的文学成败作一不偏不倚的检讨,同时以纯真的态度指出今后文艺工作者应该认清的正确方向。
我答应了。
然而麦荷门希望我用深入浅出的手法,另外写一篇论文,阐明文艺工作者为什么必须探求内在真实。
此外,对于现阶段的中国新诗,荷门要我发表一点意见。
我说:
——新诗的道路不止一条。我反对押韵,因为韵律是一种不必要的装饰。我反对用图像来加浓诗的绘画性,因为这是一种不必要的卖弄。我认为格律诗已落伍,图像诗也不是正常的道路。音乐家在答复外在压力时,很自然地诉诸于音符;画家在答复外在压力时,很自然地诉诸于颜色;诗人在答复外在压力时,应该很自然地诉诸于文字。过分的矫作,有损于诗质与诗想的完整。
——关于新诗的难懂,你的看法怎样?荷门问。
——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之前,必须知道诗是怎样产生的,我说。诗人受到外在世界的压力时,用内在感应去答复,诗就产生了。诗是一面镜子。一面蕴藏在内心的镜子。它所反映的外在世界并不等于外在世界。这种情形犹之每一首诗旨含有音乐的成分;却并不等于音乐。内心世界是一个极其混乱的世界,因此,诗人在答复外在压力时,用文字表现出来,也往往是混乱的,难懂的,甚至不易理喻的。
一一如果那首诗是不易理喻的,教读者如何去接受?荷门问。
——不易理喻并非不可理喻。诗人具有选择的自由。他可以选择自己的语言。那种语言,即使不被读者所接受;或者让读者产生了另外一种解释,都不能算是问题。事实上,诗的基本原理之一,就是让每一位读者对某一首诗选择其自己的理解与体会。
——如此说来,我们就可以不必凭借智力去写诗了?
——有一种超现实诗是用不合逻辑的文字堆砌而成的,旨在表现幻想与潜意识的过程。胡适称之为不重理性的诗,其实却是纯心灵的、不可控制的表现。我认为:难懂的诗是可以接受的;不懂的诗必须扬弃。.
——你的意思:诗人仍须用理智去写诗?
——是的。在探求内心真实时,单靠感觉;或无理可喻的新奇,是走不出路子来的。
——对于新诗,你的看法怎样?
——第一,新诗要是出现差不多现象的话,是可忧的。第二,应该注意语法。第三,诗人们字汇不够。诗人们似乎特别喜欢选用某些惯用的名词。第四,大部分诗作过分缺乏理性。第五,诗人刻意追求西洋化的新奇,甚至在诗中加插外国文字,忽略了诗的民族性……。不过,我的看法很肤浅,未必对。
——我们的《前卫文学》是不是也选登新诗?
——诗是文学的一个部门,不能不登。
——对于诗的取舍,《前卫文学》将根据什么来定标准?
——只要是好的,全登。我们不能像某些诗刊,专登标新立异而违反语言组织的新诗;更不能像香港某些《青年园地》式的文艺杂志,专登无病呻吟的分行散文。总之,诗的道路不止一条,只要是具有独特个性的诗作,绝对刊登。
——具有独特个性这句话,是不是指完全不受西洋文艺思潮的影响?
——不。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吸收西洋文学的精髓,加以消化,然后设法从传统中跳出,创造一个独特的个性。
——这是我们选诗的态度?
——这是我们选稿的态度。 麦荷门赞成用这种态度去选稿,只是担心佳作不易获得。我建议先作一次广泛的征稿工作,然后决定出版日期。
麦荷门主张请老作家们写一些创作经验谈之类的文章。
理由是:可以给年轻的作家们一点写作上的帮助。
——举一个例,他说,有些年轻作者连第一人称的运用都不甚了解,总以为文章里的“我”必须是作者自己。其实,这是一 种错误的想法。鲁迅用第一人称写《狂人日记》,文章里的“我”,当然不是鲁迅。否则,鲁迅岂不变成狂人了?前些日子,报馆有位同事跟我谈论这个问题,我说:一般人都以为《大卫·考伯菲尔》是狄更斯的自传体小说,但是我们都知道大卫·考伯菲尔并不等于狄更斯。后者虽然将自己的感情与生命借了一部分给大卫,然而大卫与狄更斯绝对不是一个人。
——这是肤浅的小说原理之一,何必浪费篇幅来解释?我们篇幅有限,必须多登有价值的文字,像你提出的“第一人称”的问题,只要是有些阅读经验的人,不会不了解。你的那位同事一定是看惯了章回体小说或武侠小说的,才会有这种看法。我们不必争取这样的读者。如果他连这一点都弄不清楚的话,怎么能够希望他来接受我们所提倡的新锐文学?
麦荷门点点头,同意我的看法。
谈到封面设计,我主张采用最具革命性的国画家的作品:
——赵无极或吕寿琨的作品是很合杂志要求的。他们的作品不但含有浓厚的东方意味;而且是独创的。他们继承了中国古典绘画艺术的传统,结果又跳出了这个传统,写下与众不同的画卷,不泥于法,不落陈套,具有革命性,每有所成,都是前人所不敢想象者。我们创办的《前卫文学》,既以刊登新锐作品为宗旨,那么以赵吕两氏的作品作封面,最能代表我们的精神。
麦荷门并不反对这个建议,但是他怕一般读者不能接受。
——我们无意争取一般读者,我说。我们必须认清目前世界性的文艺趋势。探求内在真实,不仅是文学家的重任,也已成为其他艺术部门的主要目标了。不说别的,单以最近香港所见的两个例子:(一)柏林芭蕾舞团来港演出,节目单上原有一个题名《抽象》的舞蹈,虽然临时抽出,但也可以说明舞蹈的一项新趋势;(二)匈牙利四重奏在港演奏时,也表现了webern的抽象画式的乐章。作曲家用最简短的声音来传达他的思想。至于其他艺术部门,如绘画,如雕塑,如文学……抽象艺术早已成为进步者的努力方向了。所以,尽管一般读者不愿意接受抽象国画,我们却不能让步。
麦荷门点上一枝烟,寻思半晌,说:
我不反对用文字去描绘内心的形象;但是,我们不应该刊登那些怪诞的文字
酒徒
 
■ 刘以鬯
 
20
我的新居是个清静的所在。这一份清静,使我能够很顺利地去做小说的实验工作。我企图用三个空间去表现一个女人的心,虽与理想仍有距离,却已完成了一半。我并未戒酒,然而大醉的情形已经很久没有发生了。雷氏夫妇待我很好;那位老太太的举动却使我感到了极大的惊奇。她常常自语。她常常将自己关在卧房里,不开电灯,呆呆地坐在黑暗中。她常常发笑。她常常流眼泪。我以此询问雷氏夫妇,他们总以叹息作答。有一天,雷氏夫妇到中环一家酒楼去参加友人的寿筵,家里只剩阿婆和我两个。
我正在写稿,雷老太太进来了。
——新民,你不要太用功,她抖声说。
回头一看,老太太的笑容含有极浓的恐怖意味。那一对无神的眼睛,犹如两盏未扭亮的电灯。牙齿是黄的。一只门牙已掉落, 看起来,极不顺眼。银灰的头发,蓬蓬松松,像极了小贩出售的棉花糖。
——老太太,我是这里的房客。我不是新民。
老太太用手指扭亮眼睛,站在我面前,上一眼,下一眼,不断打量。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很久很久,泪珠从她的脸颊簌簌滚落。
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如同火焰一般,在我心中燃烧。我逼得搁下笔,更换衣服,到外边去找个地方喝酒。我想忘掉自己。当伙计端威士忌来时,思想伸展它的双臂。现在爵士的节奏似鱼般在空中游泅,然后是一对熟悉的眼睛。
——很久不见了,她说。
——是的,很久不见了。
——今晚有空吗?
(她又向我推销廉价的爱情了,我想。)香港到处都有廉价的爱情出售,但是我怕阳光底下的皱纹。我只能请她喝一杯酒,欣赏那并不真实的笑容。
——你误会了,她说。
——误会什么?我问。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今晚有空的话,我想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谁?
她仰起脖子,一口喝尽,眯细眼睛,说出四个字:
——我的女儿!
(多么丑恶的“贡献”!一个年华消逝的徐娘,自己不能用脂粉掩饰苍老,竞想出卖女儿的青春了。)
我吩咐伙计埋单,以愤怒否定不自然的伪笑.。街是一个梦魇,兽性与眼之搜索,以及汽车的喇叭声,形成一幅光怪陆离的图画。情感是个残废者,魔鬼在狞笑。当我回到家里时,雷老太太已睡;雷氏夫妇则在客厅里交换对寿筵的观感。我心里有个问题,必须求取解答。
——谁是新民?
听了我的话,雷氏夫妇的眼睛里出现了突然的惊醒。
——我哥哥的名字叫新民。
——现在哪里?
——在重庆的时候给日本飞机投弹炸死了。
接着,雷先生进入卧房,拿了一张退色发黄的照片出来。说:
——那时候,他才二十出头,刚从重庆大学毕业出来,在资源委员会当科员。他没有结过婚,天资非常聪慧。家母最疼爱他,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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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我醉了。
(圣诞节已过。今天吹和缓或清新的东南风至东北风。司机偕少女辟室做爱。南华打垮警察。再过两天又要赛马了。再过两天就是阳历元旦。)
(代表们又去菲律宾开会了。菲律宾是个有歌有酒有漂亮女人的好地方,代表们预定要到碧瑶去走一趟的。碧瑶风景好,气候也十分凉爽,说是避暑胜地,倒也十分适宜于猎艳。代表们头衔众多,代表了香港;又代表中国。有没有作品,那是另外一件事,但是身上不可不佩金笔套的派克六十一型。)
(代表们此番远征南洋,责任重大,不但要讨论所谓“传统性”;还要讨论所谓“现代风”。)
(记得几年前,有一位佩着派克六十一型的“代表”到伦敦去开会。蹴人问他:对于詹姆士·乔也斯的作品有什么意见?他立刻摆出一面孔不好惹的神气,扁扁嘴,扫清喉咙后说:“我不大留意新作家!”)
(现在,这批既代表香港又代表中国的“作家们”浩浩荡荡前去菲律宾讨论“传统性”与“现代风”了!)
(这个问题是应该讨论的,但是为什么到今天才研究?是不是缠小脚的老妪到了香港也想穿一对高跟鞋现代化一番?或者缠小脚的老妪觉得高跟鞋太不方便,索性举起“复古”的大纛,要全港女性全体缠足,作为招徕外国游客的一种“特色”?)
(记得几年前,代表们要到外国去开会,没有盘缠,到处乞求,好容易弄来八百美金,结果因分赃不匀而……)
(代表们虽然没有作品,但是洋泾浜英文倒还可以勉强讲几句的,等到亚洲“俊彦”们济济一堂时,穿上举世闻名的、香港裁缝手制的、笔挺的西装,插上金笔套派克六十一型,走上讲台,对准麦克风,李白长杜甫短地乱扯一通,包管洗耳恭听的“俊彦”们佩服得拍烂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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