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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三部曲

_2 施叔青(当代)
  史密斯为她觅得的新居是在跑马地的成合坊,一栋天花板很高的唐楼,其他家具慢慢增添,先置了一张大床,史密斯从皇后大道一家拍卖行搬回来的八成新弹簧床,原本属于卖鸦片的洋行大班。床有四根铜柱,放下帐幔,里面自成天地,黄得云斜侧身子,情态十足地躺着。
  亚当·史密斯白天擎着火把焚烧疫区的手,换上握了一截白色的洋蜡烛,他移动烛光照看床上的女体,她的黑发如浪的夜之女神,从腮边那颗胭脂痣往下照,沿着瓷瓶般细腻的脖颈,烛光停留在胸前一对饱满的乳峰,黄得云应该感谢“倚红阁”的鸨母有先见之明,算准她陪宿的对象是赤发蓝眼的洋人,调理她当琵琶仔,并没有按照妓寨平胸的审美标准,让得云穿上那种上窄而下宽的背心来紧束胸乳,反而是无拘无束地任自发育。男人的眼光拂过它们,碧绿的眼珠顿时柔和了下来。细腰下那一双被绑架来港的前一天还踩水车的腿修长均匀,小脚盈盈一握。
  烛光下这具姿态慵懒的女体散发着微醉的酡红,斜靠着,渴望被驾驭,女体细骨轻躯、骨柔肉软,任他恣意搬弄折叠。史密斯是这女体的主人,黄得云说他是扑在她身上的海狮,狮子手中握的、怀中抱的这个专擅性爱、娇弱精致而贫穷的女人。蝴蝶,我的黄翅粉蝶,他把她的双脚架在自己的肩上,他是她的统治者,她心悦诚服地在下面任他驾驭。
  这不是爱情,史密斯告诉自己,而是一种征服。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叫这具柔若无骨的女体,像马戏团的特技表演,把身体弯曲成一粒肉球,反腰把脸贴在床上,供他推磨,玩具一样。她也可以像一条柔软的蛇,盘绕史密斯的脖子蛊惑他,使他又一次兴奋起来。这个南唐馆的前妓是情欲的化身,成合坊这座唐楼是他的后宫,史密斯要按照自己心目中的东方装扮起来:红纱宫灯、飞龙雕刻、竹椅、高几、瓷瓶、白绸衫黑绸裤的顺德女佣所组合的中国。他的女人将长衫大袖垂眉低眼,匍匐在地曲意奉承。
  这后宫是个固定的港口,史密斯总是航向它,让南唐馆的前妓把他带到另一个世界躲藏起来,最好永远不再回来。
公元一八九四年 香港的英国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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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瘟疫过去了。
  中秋后的早晨,亚当·史密斯梳洗完毕,立在阳台瞭望海景,风夹着桂花清香轻轻拂来,钻入他睡衣敞领,史密斯浑身舒畅。栏杆外的榕树,忽闪长雉尾的绶带鸟,看清了,鸟嘴和眼圈有一道漂亮的鲜黄。
  这是一个气候怡人的星期日早晨,圣约翰教堂歌德式的尖顶在召唤信徒前往礼拜。信主的才能永生。史密斯抚摸仔细刮过的脸颊,等下他将穿上佣人亚福洗烫过的雪白硬领,坐在教堂的长凳双手交叠捧着圣经聆听汤玛士牧师布道,管风琴奏出圣乐,他心里充满信仰的喜悦。
  做完礼拜,来到教堂外红棉树下散步,职别极高的殖民地军官、政要暨夫人,在上帝殿堂暂时收敛气焰,夫人们点着戴花边帽的头招呼阶层比她们低的教友,和颜悦色的微笑着,甚至停下来逗水兵妻子手抱的婴儿,或赞美衣帽店女老板的巧手艺。
  史密斯但愿自己臂弯挽了位长裙窸窣的仕女同上教堂,她也戴着花边帽子,两人步伐一致,漫步碎石于路,与相熟和不相熟的教友寒暄问好,然后回到家里享用丰盛的礼拜日午餐。他已经从鼠疫的梦魇中苏醒过来,他需要回到他熟悉的生活中去,回到应有的理性与秩序,这包括他的交际礼仪,一举一动必须合乎绅士的作为。比如:小心翼翼的扶着女伴步上维多利亚会所的云石阶梯,在二楼餐厅抢先半步,开门让她进入,拉开椅子侍候她坐下,再轻轻往前一推,如果女伴抽烟,他即时划上火柴或接过打火机捻亮,然后捧着烫金皮的餐牌,轻声体贴地推荐会所的著名菜式。
  邻桌坐的也许是警察局帮办和他的夫人,他,布莱敦磨坊主的第二儿子,在离开故乡四千里路之外的殖民地会所,和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帮办夫人平起平坐。前天在楼下酒吧,白发苍苍的法官大人问清他的身份,老头子拍拍他的肩:
  “干得好,年轻人!可怜的狄金逊先生,一个爱闹的家伙!”
  他前途无量。史密斯踌躇满志地对住海景,唇角高高牵起。接替狄金逊先生的人选,找出种种藉口,至今仍滞留伦敦,史密斯在洁净局呼风唤雨,尝到权力的甜美滋味。唯一欠缺的就是身边一位得体的女伴。瘟疫过后,他对安妮的想念愈深:她摘下帽子,那一头发亮栗色的长发,早晚各梳一百下,她告诉他。史密斯难忘安妮散发的那股体香,处女的芬芳。不像黄得云用莞香薰出来的香味——他愈来愈受不了那味道。他从小和安妮厮混,却没受她体香的诱惑而有进一步行动,史密斯抚着心,在这个上帝的日子里,为自己纯白的爱而感动。
  他从箱笼底翻出故乡带来的笛子,湖上泛舟,他为安妮的歌声伴奏的那个笛子。收拾行李时,没曾想到带走它,却很高兴从箱底发现了。史密斯两腿并拢,立在阳台对住海,下唇按住笛嘴吹起他熟悉的牧歌。笛声呜呜声,荒疏太久,居然吹不成调,支离破碎的音节在异乡的天空轰响。史密斯悚然停住,他口干唇燥,自此不敢再吹笛了,只是深情的抚摸着它,眼睛投向远远的海的那一边。
  他不懂自己。半年前他急于逃离的,如今变成他最大的渴望,如果安妮在这儿,她会为他布置一个舒适温馨的家,首先搬走楼下客厅多余的家具,点上壁炉,上面镶上镜子,安妮将诚心的征求他的意见,壁炉镜子上该选挂马或静物油画,不管决定如何,画要挂得很高,合乎时宜。客厅两边拱形门框上,他们多半挑中目下时兴典型维多利亚时期的风景画;蓊绿的橡树,云彩幽微精深。圆桌铺着手织的桌布,可能出自安妮秀巧的手……她将会把精致的英国搬到殖民地来。
  每个月史密斯等待伦敦邮轮捎来安妮的信,每个月都落空。
  史密斯立在阳台,享受美好的星期日早晨,阳光普照下理性、清醒的世界,上帝连续六天创造大地后休息的日子。他轻抚失声的短笛,感到孤清。他不愿形单影只的上教堂,巴巴望着人家回去团聚,而他独自一人回来啃半冷的食物,佣人亚福放假前帮他准备的。
  他无路可去,除了一个地方,山下隐密的所在,他的行宫。史密斯在阳台焦躁的踱步,性急的盼望黑夜降临,等待黄昏最后一抹晚霞消失,黑暗是个深渊,他将像往常一样走下山,往下坠落,陷到深渊的底层。山脚下点灯的屋子引他前去,灯屋里藏着他的海蒂拉——古希腊擅歌弹琴的神女,她浑身散发莞香的香味,盛妆坐在灯下,她是他的夜之女妖,一朵夜里才盛开的花。
  黄得云妓院的习惯未改,每天睡到下午才起床,然后坐在镜前悉心打扮,从前她一个晚上妆扮二次:酒楼花厅出局一次,散席后邀客人到她妓寨香闺“打水围”吃生果、瓜子前再补妆,最后陪客人留宿,上床前又重新打扮得醉眉恨眼。现在她只专心对住史密斯,把每晚的化妆减为一次。她坐在灯下排字花,一心一意等待。玫瑰椅摆着一把三弦,她从南唐馆带来的乐器。一等史密斯坐定,仆妇低头上来挥着一把大葵扇帮他解暑——山脚下的气温总比山顶高几度,黄得云取过三弦,唱一曲《昭君怨》,感叹飘零身世,珍琼弦声取代了失声的笛子,布莱敦的乡情牧歌远微了,史密斯呷多了锡杯里的酒,更不知身在何处。
  他从不在这里过夜,等下酒醒了,他还是回到半山那个有壁炉、阳台的家,不管夜有多深。黄得云放下三弦,也不卸妆,只换一条裤头很松的“二奶裤”。(传说里二奶与大妇争主人同房,每以裤头松取胜,云云。)黄得云风情万种的躺下来,采取一个最美的侧脸,使出妓女的媚术来蛊惑他,柔骨轻躯任他弯转,变换不同的姿势去迎合他,正常女人所达不到的。他驾御着她,两人共享肉欲的飨宴、堕落的欢愉。
  然后她匍匐在他脚下,像只蜷伏的猫,在另一次情欲升起的空隙中喘息。在最后一次狂乐的顶点过后,史密斯摊开被淘空的身子,为自己感官的要求感到震惊,他会是这样欲念深重的男人?
  经不起黄得云苦苦哀求,满足她和爱人共度一夜的愿望,史密斯留了下来,搂抱他放荡的女妖过了一夜。隔天早晨他在逸乐的床上睁开眼,看到没有烛光、黑夜遮掩下的现实:红砖地横陈她的亵衣,第一次曾经使他感到淫秽的妓女红肚兜,墙角立着异教徒的小神龛,烧尽的香灰像堆起的小坟冢。飞龙雕刻、红纱宫灯、竹椅高几,史密斯心目中的中国和黄得云从湾仔春园街买来的西洋花纱窗帘、绿丝绒靠垫,带穗的桌巾,混合成光怪陆离的景象。
  然后他发现他所躺的这张弹簧大床,是摆在唐楼的客厅中央。卧房在二楼,苦力从中环拍卖行搬来,没吃饱肚子,扛不上楼梯,就把床丢在客厅。中国人拜祖先、供神明的庄严厅堂,却被他们用来夜夜宣淫,真是不懂持家的娼妇所为。
  史密斯脚一伸,重重踢了匍匐在他脚下的女人一脚,立即想离开这娼妓的屋子。他在凌乱的被褥找寻自己的衣裤,他的赤裸的腰从后面被狠狠抱住,出奇有力的把坐着的他按倒回床上,躺回他原来的位置。那个被他踢过的女人,双眼发光,反转过来骑在他身上。史密斯感到被侵犯了,试着挣脱,女人却插入他血肉里,和他连在一起,变成他的一部分。她撩拨他,施展所擅长的媚术蛊惑他,使他感到有如千万只蚂蚁的腿在血管里抓爬,史密斯禁不住撩拨,不止一次兴奋起来,在放荡的恶行过后,他躺在那里,比以前更感到孤独,他意识到身体的某一部分已经不属于自己,他控制不了它。他出卖自己的感官,做不了自己完全的主人。
  他从心底鄙视这女人,他诅咒她,那揿入他血肉的女妖。他掉开眼睛,不愿去面对她那如谜语般难解的容颜,企图忘记他曾十指张开,叉入她浓密如黑夜的发茨,那种把另一个生命掌握在手中的实在感觉。蝴蝶,我的黄翅粉蝶。他发誓永远离开那个迫不及待扑向自己的柔软身体,不去回应她咂咂有声的啃啮,与她相互吞食,然后,足足有一世纪之长,才听到她餍足的叹息声,他趴倒下来,身心空白一片。
  一经餍足,史密斯翻身下床,找出种种藉口,只为离开她。他甚至以撤谎做为交换。回到自己的家,双手插在口袋深处,立在阳台,面向漆黑不可辨的维多利亚海港。
  史密斯在阳台上来回踱步,刚点上的香烟不耐烦的往一盆茉莉花一挥,磁一声,烧焦的味道。他左边的脸皮抽了几下,在已然模糊的天空找寻圣约翰尖顶的十字架。
  “它与我同行,它诲我谆谆,它说我只属他一人……”
  史密斯背诵圣诗,踱步愈来愈急。脚下一个不留神,绊倒一个玉兰花盆栽,整个人往前一趑趄,一个奇怪的景象发生了,他感到自己好像从体内悠悠飘出,飘到山脚下那个点灯的屋子,跌落在他抗拒了无数个夕暮的弹簧床,与异教的祖先、神明共聚一室。那个异教的女人两片嘴唇磁铁一样,吮吸他因缺乏爱抚而粗糙的耳垂,十只凤仙花的浆汁染红指甲的手,鱼一样的滑在他身上肆意游行,他吹熄灯火,抱着他犯罪的同谋,一齐坠入黑暗的深渊,永劫不复。
   
2
  公元一八九四年这场瘟疫,驻港的英国人有十一个受到感染,除狄金逊先生之外,两名从伦敦来的女护士因照顾疫者结果染病丧命。为了纪念这两位牺牲者,圣约翰教堂的窗嵌上她们的名字:露茜·马丽安·莫里森、珍妮·茀萝拉·霍尔。两个生命换成两块烫金的古体字母,史密斯一手压在心脏的位置感觉到它的跳动,却毫无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在这个天灾人祸肆虐不息的孤岛,生命不可能持久,匆匆几十年短暂得令人叹息。史密斯好不容易逃过瘟神的捕杀,但他逃得过圣经记载惩罚有罪之人的地狱吗?那个烈火永不止熄、毒虫永不死亡的地狱!
  那天早上他从黄得云摆在客厅的床上醒来,对住唐楼石灰天花板,一根根黑色的横梁,乍看之下像极了教堂十字架上耶稣的肋骨,瘦骨嶙嶙的肋骨。史密斯被自己的联想吓住了,他亵渎了主耶稣。他一个宿妓眠娼的罪孽深重的浪子,他是被诅咒的人,他将进入永恒的火坑。
  “感恩吧,孩子,耶稣用他的血来洗清人类的罪恶!”汤玛士牧师高亢的布道声。
  史密斯羞惭的跪倒在十字架下。他必须忏悔,他不知上帝是否会偏怜孤岛上这只迷途的羔羊,他迫切的想抓住汤玛士牧师的袍角,向他倾诉满盈罪恶,求他宽恕。他需要一个父亲一样的角色,在他又将堕落的刹那抓住他,使他免于又坠入罪恶的深渊。
  在造访汤玛士牧师的途中,史密斯反复念着福音:
  
  我是世界的光,跟从我的,就不在黑暗里走,必要得着生命的光……
  我知道我从哪里来,往哪里去,你们却不知道我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汤玛士牧师住在美梨楼英军的营房附近,高不可攀的围墙里一栋红砖花岗石建筑,和三军司令白色官邸比邻。中区这一带维多利亚军营,是香港开埠最早的建筑,于一八四四年兴建。大英帝国的船坚炮利强迫打开中国大门,《南京条约》里两项条款并列:“英国商人可在中国各地贩卖鸦片,传教士可在中国各地传道。”鸦片商、传教士组成的队伍并肩入侵,由军队来保卫他们经济政治、文化上的利益。在大英帝国深谋远虑扩张的阵营里,传教士扮演了极重要的角色,他们利用教堂、学校和医院来换得文化统治和华人的灵魂。
  与三军司令比邻而居的汤玛士牧师,十二年前带着种族优越感,手捧《圣经》来到这佛光笼罩的神秘土地,他原是曼彻斯特的圣公会牧师,自称亲受主耶稣显灵,在梦中看到一线光,向他召唤:
  “去吧!到海外传教团体那里,向他们讲:请派遣我到中国去!到那个奇妙的地方,称颂上帝的圣名!”
  他屡屡向他的异乡教民宣导这一段轶事。
  可惜汤玛士牧师来晚了,没赶上香港教堂未建,信徒聚集马六甲迁移过来的英华书院做礼拜、施水礼受圣餐的草创时期,他也没赶上参与《圣经》翻译成中文的神圣任务。基督教新教传教士以《圣经》为武器,请来精通笔墨的华人名儒文士,逐字逐句解释《圣经》,口译成中文,再由文士执笔记录,最后把译成的新旧约《圣经》用英华书院自制的钢模、活版印刷成书。
  为了弥补没能赶上秉笔华士翻译《圣经》的缺憾,汤玛士牧师接手主掌圣约翰教堂,坐镇东亚第一座圣公会教堂之后,勤奋地著述了基督教的教义,加入自己的灵修,从教友中遴选文笔信雅称著的李提摩太,把他的论文译成中文,在港澳圣公会刊物上定期发表。汤玛士牧师对“约翰福音”的神秘主义最感兴趣,他向华人教友布道,最常讲的是耶稣的奇迹故事,每次必定重复主耶稣显灵,他受感召东来传教那一段轶事。
  汤玛士牧师住宅的豪华奢侈,颇令亚当·史密斯吃惊,沿着花园铺碎石子的小路,他被穿制服的华人男仆引入堂皇的客厅等候主人召见。除了墙上那幅基督升天的油画,点缀宗教气氛,牧师住处的华丽远远超过从前狄金逊夫妇山顶的家。史密斯无法把他常见矮小、衣饰朴素,脸上浮了一层黄蜡光的牧师和这一屋子的豪华联想在一起。
  在书房里,汤玛士牧师正和长袍马褂、戴着玳琩眼镜的李提摩太议论一个圣名的中译,他为天主教的翻译大为光火。香港天主教和基督教在感化异教的华人采取同样的阵线,但彼此之间在一些最基本的问题上至今仍争执不休,比如如何称呼“神”,新教徒主张用上帝,而天主教坚持利马窦所主张的“天主”。
  汤玛士牧师在一月一次的牧师茶会上已经提出抗议。他振振有词:
  “后天总督府的午宴,我还会向总督反映,情况可不同啰,我们罗便臣爵士是位虔诚的基督徒,现在总督府宴会,轮不到主教坐第二个位子了。”
  他指的是第八届总督轩尼诗,是个天主教徒,在他任期内,占少数的天主教徒(他们是澳门来的法国、葡萄牙、意大利神父、修女)大为得势。天主教与以圣公会为主的基督教之间关系紧张,甚至到了传教士之间彼此不交谈、不来往的地步,李提摩太唯唯诺诺的听着。他父亲李西门是第一代教徒,英华书院培育的华人宗教青年,毕生以推广福音为职志。李提摩太尊敬他,以父亲为模。他心里不同意汤玛士牧师挂在嘴上的:
  “上帝派遣我,他的仆人,来向华人传授福音,用基督教替代有欠缺的、不可迁就的儒教体系,因为耶稣胜于孔子。”
  汤玛士牧师坚持尊崇一七○四年罗马教皇克雷芒十二世的主张:
  禁止华人教友使用华人礼节,禁止祭祖尊孔。不去理会清朝康熙皇帝的声明:孔子不是神,是作为师长受人尊崇,祭祖是祭奠礼仪而不是宗教仪式。
  李提摩太和上海的名儒文士对孔子、耶稣之间抱着可以合作的态度:
  “耶稣心合孔子者也,儒教之所重五伦、五常,而吾教亦事五伦,证以圣经。儒教君子三戒,与吾教上帝十诫,皆有相同者。”
  慑于汤玛士牧师的气焰,他不敢把这种“耶稣加孔子”的公式与他讨论,李提摩太自小接受基督教教义,张口讲新词,思想举止有一定程度的西化,但他坚持出外见客必穿长袍马褂,他是活在中西文化冲突里的人。
  “……听说总督夫人身体违和,瘟疫才过,又碰到这事,总督心理负担够重的!”
  李提摩太一口字正腔圆的英语。两人交谈,汤玛士牧师也不像在华人教徒面前卖弄他的粤语,这使李提摩太很窝心,表示洋牧师当他自己人。
  “夫人患的是口炎性腹泻,”汤玛士牧师怕对方听不懂这医学字汇,又解释道:
  “一种热带性疾病,我们早晚都为她祈祷。可怜的夫人!”
  “看来病势不轻,这种时候向他提圣名中译的事……”
  穿制服的男仆人进来回报客人的到来,汤玛士牧师问清是史密斯,挥手下令把客人请到书房来。史密斯一进来,迎面一排烫金的精装书,嵌在厚重雕花的柚木书柜,他脑子闪过一个疑问:这些崭新如斯的书,可曾被翻阅过,或只是用来做陈列装饰?
  书房布置得堂皇讲究,更令史密斯咋舌,精致的骨董桌几,摆放着银器、雕刻,一张气派非凡的桃花心木大书桌上,摊开墨迹未干的中文蝇头小楷,李提摩太的译文。书桌前昂贵的红漆皮沙发里,坐着衣着寒素的汤玛士牧师,脸上浮着一层蜡光,与这一屋子的堂皇讲究极不相称。据说他来香港传教十多年了,从不准他的华人教徒踏上他家的门阶。
  史密斯曾经想过当传教士。如果殖民地海外服务部不接受他的申请把他外派,第二个选择是加入教会让他到非洲的乡村小教堂教孩子英文,完成他遨游世界的梦想。非洲传教士是否能过如此奢华的生活?史密斯怀疑。
  “啊,年轻人,欢迎,欢迎。提摩太,你一定要认识这位勇敢的年轻人,这一次扑灭瘟疫,他的表现真可获几枚勋章呢。总督的命令就是他率领洁净局手下执行的——放火除疫!”
  李提摩太嘴里敷衍,心中怨恨这放火烧屋的鬼佬,虽然他只是执行上级的命令。他可知道,那些住屋被烧的可怜华人,被强迫迁挤到环境更恶劣的徙置区,李提摩太有亲戚住在其间,他甚至不敢去探望,怕乘坐的轿子被丢石头。
  两个月前,当放火烧疫区的公告一传开来,李提摩太屋子前面跪了一排人,当中有他的亲戚,他们头如捣蒜哀求他上达民情,请求政府收回成命。李提摩太夺门而出,直奔汤玛士牧师的府邸,牧师听完求情,灰色的眼珠一转,竖起食指:
  “嘘,李提摩太,这是上帝的惩罚,惩罚这些不信主耶稣的异教徒,灾难降临了,《圣经》上说的:‘祭祀别神,不单单祭祀耶和华的,那人必要灭绝。’”
  李提摩太的上达民情只止于此。他回去翻阅《马可福音》,经书上明明写道:
  “耶稣基督属于民众,属于受排斥、没有权势、一无所有的人民。耶稣和被蹂躏、受迫害的弱小者打成一片,为穷人争取公正平等。”
  李提摩太的思想陷入极大的混乱,他深深自觉有负同胞期望,为此而自责,以后对汤玛士牧师的种种要求,也只模糊了事的应付。
  此刻,他面对这个使他的同胞流离失所的直接刽子手,他的机会来了,最低限度也可逞口舌之快,为他的同胞讨回公正,或者请求这洁净局的官员上达民情,写报告上去,让总督知道华人疾苦,对徙置区的住屋环境有所改善。李提摩太扶扶玳瑁眼镜,咂着嘴,喉咙却发不出声,只要和一个以上的英国人共聚一室,他就自觉处于少数劣势,不战自败。这天他一反常态不肯留下来午餐,汤玛士牧师也不坚持。
  “你留下来吧,孩子,告诉我,狄金逊夫人来信了吗?”
  “狄金逊夫人已经安抵英国,我收到她一封信,一等她安顿下来——您一定听说了,她带孩子住到约克老姑妈家去了——她会帮我联系安妮……”
  牧师浮着蜡光的脸,埋藏着一双尖锐、洞悉一切的灰色小眼睛,他故意不去理会年轻人重重的心事。
  “来,到餐厅去,你和潘朵拉谈谈,她谁都认识,人面广……”
   
3
  牧师娘潘朵拉很胖,一身肥肉,像教会救济华人教友的面粉,下多了酵母,发得东倒西歪,家居银灰色的袍子腋下两大块汗渍,牧师娘摘下做礼拜花团锦簇的帽子,脸上没化浓妆,史密斯第一次看清她的长相,她像一座庞然的山,背后三尺远的地方,站了个白衣黑裤的女佣在为她打扇,相形之下,女佣瘦得只剩一长条,名副其实的细妹。
  细妹被牧师娘收容之前,原是水坑口“二四寨”日夜接客的雏妓。妓女卖入寨后,便不准外出,街头街尾设下木闸,仅容一人出入。十三岁的细妹染了梅毒,被龟爪丢弃街边,一个好心的嫖客把她弄到东华医院免费诊治,汤玛士太太让她在病床上皈依上帝。病愈后,无家可归的细妹跪在牧师娘的脚下求她收容,细妹初入牧师府鸟语花香的花园,真以为是到了《圣经》形容的天堂,她被领到花园尽头的下人房,两个年纪大的佣妇扒下她的衣物拿去烧掉,把她关在澡房用冷水刷洗消毒,最初分派给细妹的工作是照顾牧师娘出席宴会的丝绸衣裙,为了避免沾湿气发霉生黄斑点,她必须不让干燥衣物间的火炉熄灭,一夜之间起身无数回加添木炭。即使这样,牧师娘还是她天大的恩人,时时想叩头膜拜,就算她不得梅毒,二四寨(因嫖金夜则四钱,日则二钱而得名)妓女老去的下场是帮按摩的盲妹背琵琶,扶她上街,手摇一块白铁手铃,在又冷又黑的长街拖曳前行找顾客。
  一直到这个夏天,细妹才被牧师娘唤到跟前,一日三餐替她打扇,客人在坐也不例外。史密斯愈来愈没有处身圣职牧师之家的感觉,虽然在跑马地唐楼他吃莲子羹听三弦时,黄得云也让女佣阿梅为他打扇。
  潘朵拉眉嘴凑在一起的脸红扑扑的,长着厚厚的金毛,唇上有胡须。
  “亲爱的,记得可怜的狄金逊先生吧?这年轻人亚当·史密斯先生是他的第二把手,应该说曾经是。唉,可怜!史密斯先生来殖民地没多久,偶尔也上教堂作礼拜,最近来得勤一些!”
  史密斯讪讪的:“夫人,今天有机会正式认识您,非常荣幸!”
  “啊,狄金逊先生,可惜了,他很幽默,每次聚会有他在,准不会有冷场,女士们聚在一起还怀念他呢……贝丝和孩子们回老家去了吧?”
  “是的,汤玛士太太。”
  “回老家,呵,没什么好羡慕的,听说她那独身的老姑母又尖苛又噜苏,够贝丝受的!”
  史密斯喂着银匙中的豆汤,谣传牧师娘为了和狄金逊夫人在宴会上争出风头互不相让,而彼此伤了感情。她从不出席狄金逊家的下午茶,现在对手已经完全处于劣势,牧师娘嘴上仍不饶她。史密斯决定藏起心事,绝口不提自己宿妓眠娼求主宽恕的深重罪孽,而把这次见面当做一般性的造访。
  潘朵拉打开话匣子,从赞扬上任总督夫人的机智到中环衣帽店女店主的是非,都逃不过她那张嘴:
  “……夏威夷的土王元首来访问,大热天,穿礼服坐在看台上阅兵。土王的头点啊点的,打瞌睡。说老实话,我眼睛也几次睁不开,总督夫人故意使扇子掉到地下,惊醒他。当天晚上的宴会,这位爱打瞌睡的土王,竟然歪在总督的肩上睡着了,夫人起身带领女士们离坐去扑粉,假装不知晚餐还没结束,最后一道冰淇淋还没上……”
  潘朵拉咂着嘴,不无遗憾,她给上任总督夫人的评语是:夫人对家务很热心,宴会后她讲起柱子里藏白蚁,讲得很激动。至于再上一任总督夫人她坐在柱子后不理人,丢下一屋子宾客,思考人生的意义去了。
  “皇后大道中的‘碧翠丝女帽店’,喔,亲爱的亚当,你一定听说。”潘朵拉晃了晃刀叉,细妹的扇风加急了,“女店主用自己名字开的,这个叫碧翠丝的女人,从孟买来的,当然她是英国人,说是随她当军人的丈夫调来的,人们可从没见过她丈夫,后来她开了帽子店,生意一般,我去过二次,垂顾她买了一顶帽子……”
  “也许你忘了,亲爱的,”汤玛土牧师提醒她,“买这顶帽子是后来的事……”
  牧师娘胖脸红涨,她犹想分辩。
  “不打岔了,讲你的故事,亲爱的,”
  显然丈夫扫了她的兴,不过还是继续下去:
  “有天总督的女儿走进碧翠丝的店里,和女店主谈天,听她抱怨香港天气太热,手流汗针涩穿不过去,做不了好针线,说的也就是女裁缝的话。后来碧翠丝还接到请帖,应邀到总督府喝下午茶。呃,她总算熬出头,一个女店主……”
  告辞时,牧师娘热心的拉住史密斯的双手:
  “以后欢迎常来,单身一人住这地方……我介绍些朋友给你。呣,这样吧,下星期六般含道有个义卖会,你来吧,认识一下艾米丽也好,”说着转向丈夫,“你说呢,亲爱的。”
  汤玛士牧师安慰地拍拍妻子肥厚的肩:
  “慢慢来,亲爱的。”
  他送客人穿过花园。细妹和其他佣人住的下人房传来火鸡咕咕叫声。
  “火鸡在叫,奇怪吗?中国没有火鸡,我们从孟买运来小火鸡,养大了圣诞节用,每年一样!”
  “圣诞节!”史密斯环视花树长青的花园,他骚动烦乱的心突然静下来,牧师娘潘朵拉叽叽喳喳的是非闲话消失了,他对造访目的没能达到的失望被一种有所期待的心情所取代。是的,圣诞节,在这个救世主降生的神圣日子,他将没有理由不被殖民地的社交圈所接纳,成为其中的一员。在欢庆圣诞的集会里,仕女们戴着出自碧翠丝巧手的漂亮帽子,在他眼前穿梭。
  鸦片战争后,在广州发生了因西洋女人抛头露面违反华人风俗而引起的暴动事件。广东人吞不下给英国洋鬼子打败这口气,寻找事端发泄情绪。当他们看到第一批沿珠江坐船而来的蓝眼赤发“野蛮人”中,包括腰束得细细,胸脯鼓起的女人。满清官方通译上来干涉,列出种种禁例,包括不准西洋女人在街市公开场合招摇而过,败坏风俗。这位第一个登陆广州的英商妻子也颇知检点闭门不出,然而她在自家里的阳台散步,还是招来眼光,结果发生暴动,把躲在船上预备逃走的女子衣服悉数撕烂。
  香港开埠以来,英国女人一直不成比例的稀罕,她们是殖民政府官员夫人、贵族夫人的贴身女侍、驻军的妻子、传教士的牧师娘、女儿,天主教修女、洋商妻女、女护士等,据一八八○年的统计,香港的英国妓女只有一名,而且是从西贡来的。
  香港殖民地的英国女人,按照出身阶级、丈夫官位职业,区分成一个个小圈圈,物以类聚,俨然分明,每个小团体推出一个领袖当头,率领同伴同进同出。潘朵拉口中的碧翠丝在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香港,是位极特殊的女性。她和一位姓霍尔的军官订情,等了两年,未婚夫音讯全无,她独自从利物浦坐船飘洋过海,经过刚开航的苏伊士跑到香港来成婚。一下码头,坐上轿子直奔梅利楼军营,同僚通风报讯,从摆花街兰豆夫人的艳窟拖出醉死的霍尔军官,两人还是结婚了。
  当时的习惯,夫妻失和,总是妻子以健康理由或孩子教育为藉口,离开香港回英国。碧翠丝和丈夫分居后,一反常态,不仅在香港住了下来,还开起衣帽店。但由于出身,她父亲是利物浦裁缝店老板,在阶级意识尤其划分严格的殖民地,必须敷上总督女儿垂顾的传说,使欣赏她手艺的仕女得到一种平衡。
  至于汤玛士夫妇的女儿艾米丽,更是位难得的女性,一向闹惯的单身汉、军人一听到她的名字,立即肃然起敬。艾米丽年近二十五,已经超过了结婚的年龄。她在般含道开了间教会学校,又主持崇光孤儿院,收容十来个中英混血儿,英国军人在摆花街妓馆几夕风流留下的骨肉。她说一口带腔调的广东话,自己驾一辆小马车,到赤柱、石澳渔村坐在海边与渔家妇女聊家常,说服她们送儿女到她学校读书识字。渔村的人被她锲而不舍的精神打动了,真的把男孩送去念书,艾米丽又驾着她的小马车出现渔村,和母亲们讲条件,她每收三个男学生,必搭配一个女孩,让他们学中英文、地理、基督教圣经教义,女孩还学手工绣花。
  星期天的义卖会是为孤儿院、学校下一年的经费筹款。殖民地政府津贴微薄,艾米丽除了不断写信要求英国教会拨款,每年春、秋两季的义卖,捐助物品来自本地洋商银行机构,及学生们的劳作。
  十二年前,汤玛士牧师听从主耶稣基督的感召,来到这犹待开发的渔港献身教化异教徒,他曾经考虑独生女将来的归宿,有意把她留在曼彻斯特。牧师娘潘朵拉的观点正好相反,香港的英国女子稀罕,女儿一到适婚年龄,还怕不被男士们包围,任她精挑细选,最好选中个有上进心的政府官员,一路升迁而上,说不定几年后女儿可当上香港第一夫人。
  汤玛士牧师被说动了。女儿初到时还没完全长成,舞会、音乐会、野餐的请帖络绎不绝,甚至汇丰银行的小伙子在她窗下拉小提琴求爱。但艾米丽对殖民地的社交和以她母亲为主的闲言是非毫不热衷。妇女们因无所事事而烦闷,趿着绣花拖鞋,恹恹地歪靠床上,等得炎炎烈日下山,好聚集阳台话家常,她们在下午五点钟前是不会客的。与艾米丽年纪相仿的女孩,则沉迷于相互交换衣服穿的游戏,把裁缝请到家里来加长补短,改个没完没了。也有成群挤在碧翠丝的衣帽店,热烈讨论这一季伦敦流行的花边样式或女帽的形状。
  艾米丽撇下在厨房为晚上的甜点是炖苹果或布丁而操心的母亲,穿着凉快的中国丝绸衫裤,坐在窗前捧了本书,脑中闪过做礼拜的那个可怜女人,被喝醉酒的士兵丈夫打得半脸青肿,帽子戴歪都遮住不了。她向艾米丽诉苦,说住澳洲的英国女人宁愿嫁给中国人,至少不会挨打,比驻香港的爱尔兰酒鬼好多了。
  她开始以牧师女儿的身份到军营去慰问一些遭丈夫虐打受苦的姊妹,为火灾过后嗷嗷待哺的孩子们送面包开水。艾米丽把时间花在照顾需要帮助的妇孺,没工夫参加舞会、音乐会了。她拒绝男士们的约会,这很伤她母亲的心,汤玛士牧师把每次祈祷的时间加长,比平日更虔诚的求主降福给女儿,指引她道路。
  上帝是指引了她道路,艾米丽这样认为。一八八九年五月那次前所未有的台风,小岛天旋地转,百年老树连根拔起,一排排房舍倒塌,住民被活埋,船只像玩具似的被抛上岸。风从东南海上袭卷过来,潮涨二丈多高,天崩地裂一声巨响,太平山山洪暴发,大灾难来临,毁灭就在旦夕。艾米丽抓住胸前十字架,跪在地上,身临《圣经》所描述的世界末日的恐惧:
  
  日头要变黑
  月亮也不放光
  众星要从天上坠落
  天势都要震动
  台风过后,抢救仍在进行。尸体飘浮海面,出海丧生的白种人当中,有一具基督教福音堂的何雅先生,他的游艇残骸在青山海面被发现,艾米丽把这当做上帝给她的启示,她接手何雅先生般含道的孤儿院,搬出堂皇的牧师府。
  牧师娘潘朵拉仍未死心。她托人提醒亚当·史密斯星期六的义卖会。牧师以为这种场合介绍两人相识颇不相宜,潘朵拉劈头一句:
  “如果你还有更好的办法,说出来我听听,你想你女儿还会特地梳妆打扮拿把扇子等人家来接她去听音乐?”
  汤玛士牧师哑口无言。
  那天亚当·史密斯抱着游园会的心情来到般含道,他逐渐接受外放殖民地的生活方式,安心期待第一个异乡圣诞节的到来,他心急地想进入同胞的社交圈相濡以沫。抵达崇光孤儿院之前,他在黄种苦力一前一后扛着他的轿子里移动了一下坐姿,眼前浮起这样的景象:
  秋高气爽的长青树下,长裙及地的仕女持着花边阳伞漫步绿茵草地迤逦前来,他迎面脱帽致意,陪伴当中相貌姣好的一位浏览义卖的摊位,鉴貌辨色,一见她看中的小玩意,立即慷慨解囊,讨仕女欢心。
  史密斯对素未谋面的艾米丽小姐充满好奇,他从香港会所打弹子的朋友口中,听说艾米丽对文学兴趣很浓,强行加入不收女会员的文学月会,朗诵自己写的诗,付了半价会费被引为佳话。
  下了轿子,面对两层楼其貌不扬的建筑,史密斯哑然失笑。孤儿院的走廊和院子摆满摊位,匀不出大片草地让手持花伞仕女散步社交。义卖会的人们都很忙碌,衣着朴素的女传教士协助灰色制服但收拾干净的混血孤儿义卖物品,多半出自孩子们劳作课做的圣诞树装饰,刺绣手工则出自女学生之手。
  主妇模样的太太们和蔼地招呼来宾义买她们家中自制的布丁、甜饼,艾米丽忙进忙出,史密斯没能和她聊上两句。她身材细瘦高挑,充满倦容的脸上有一对遗传她父亲灰色,但澄明笃定的眼睛,与人谈话时,直直望入对方,稍稍宽阔的嘴一抿,总是温和的微笑着。
  汤玛士牧师把女儿介绍给史密斯,一听说他是扑灭鼠疫的英雄,艾米丽立刻请他到学校为学生做一次演讲。她的要求被答应了,艾米丽双手合十感谢他。
  “上帝保佑你,史密斯先生,十月一日见!”
  说完匆匆走开,忙别的事去了。
  “您有一位可爱的女儿,汤玛士太太。”
  潘朵拉嘴一噘:“可爱?看她瘦成一把骨头,还病着呢!”
红棉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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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公元一八九四年香港那场鼠疫夺去二千五百五十二人的性命,这只是官方发表的数字,私自埋葬、隐匿不报,或带菌潜回广东死在家乡的不计其数。
  瘟疫过去了。从瘟神手中逃生的香港华人,在岛上各个角落的庙宇前面搭起茅草顶的露天戏台酬神演戏祈福消灾,沿海巡回演出的粤剧班背上道具戏箱,纷纷搭乘小艇,顺珠江口而下。从十一月底开始,锣鼓炮仗声此起彼落,北起阿公岩的谭公祠、西至上环荷里活道的文武庙、太平山街的观音庙,南端到了赤柱的天后庙,东至湾仔大道东的大王庙,一直到腊月年终,仍未停息。
  每晚入夜后,香港岛各座庙宇前点燃煤气灯照明,戏台光艳夺目,大放异彩,有如一颗垫在黑绒上的宝石璀璨闪耀生辉。黄得云由佣妇阿梅陪侍,眼睛越过滚滚看戏的人头,投在亮如白昼的戏台上。今晚这出《红鬃烈马》已经唱到了“平贵回窑”。晚上看戏的女眷不多,尤其少有像黄得云打扮得如此明艳照人,为此招来了四面八方投向她的眼光,前排几个后生更不时扭过头来打量她,简直无心看戏。黄得云对这些注目毫不在意,她嗑着佣妇红漆小圆盒里的葵花子,闲闲地看着戏。
  薛平贵征战西凉凯旋归来,反被魏虎陷害,将他灌醉绑在红鬃烈马上放回西凉,老王不斩,反将代战公主匹配于他,一过十八年。
  “那一日驾坐银安殿,宾鸿大雁口吐人言;手执金弓银弹打,打下了半幅血罗纱。”薛平贵看罢血书望长安,才记起他一别十八载的发妻王宝钏,于是一马离了西凉界,来到武家坡下找名问姓打听王丞相之女。
  薛平贵站立坡前用目望,“见一位大嫂把菜挖,看前形好似我妻,后影好像王宝钏。但不知她贞洁如何,看四下无人,不免调戏她一番,如若贞洁,则夫妻相会,如若失节……”黄得云一颗葵花子含在两齿之前,不敢往下嗑,如若失节,薛平贵水袖一甩,“将她杀死,转回西凉,也好见我那代战公主。”薛平贵抚着五柳髯,头点啊点,为自己有理而洋洋得意。
  一声磕碰,葵花子咬成两半,积压半个多月的心结豁然开朗。戏台上正在演她的戏,她黄得云好比拔野菜充饥的王宝钏,日夜苦守寒窑愁怀难消,她的薛平贵却找到了他同种的代战公主与她相濡以沫去了。台上的薛平贵一去一十八年,她的呢?黄得云咽下咬成两半的带壳葵花子,哽在喉头,史密斯一定另外有了人,她的异国情人另外有了女人。喉头满了,哽咽着,泪水往外涌,黄得云恨不得就此噎死算了。只怪自己爱得太过专注,有多久了,那冤家早已不再十指伸开,徐徐插入我的鬓边,捧住我美得不近情理的脸。蝴蝶,我的黄翅粉蝶。他也不再像初初搬入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手擎一截洋蜡烛,移动烛光自我如浪的黑发,沿着瓷瓶般细腻的脖颈,一路往下照,他碧绿的眼珠随着我起伏的曲线愈转愈柔和,最后叹息一声,趴伏到我酡红的肉体,与我融化在一起。
  他俯向我的脸,一绺鬈曲汗湿的头发垂下额前,我爱怜地替他轻拂到一边,手一伸,立刻被粗暴的拨开了。我的指尖转为僵硬,我再也不敢像往常一样抚摸他颈后摺叠的皮肤,爱娇的搓揉。他白色睫毛下的绿眼珠闪着玻璃一样的冷冷的光,不带任何表情,无从看清他的内心。我走不进他的世界,他是陌生的。我对怀中心灵远飏的爱人束手无策。
  最近半个月来,亚当·史密斯的足迹明显的疏落,而且出现的时间不定,往往等到夜已深沉,才红着眼睛、满口酒气的推门进来,趑趄往四柱床一扑,倒下去醉得不省人事。黄得云咬牙对自己说,下次他来了,我要把脸沉着,转过身去给他个冷背心,整夜整晚不睬他,盼到下一次这冤家来了,黄得云又对他万般贴恋,恨不得钻入他的肚子里。
  为了取悦最近不定时出现的史密斯,黄得云仍旧每天中午起床,撩起覆盖镜台的绣花红绸,更加悉心妆饰。她又回复从前在摆花街南唐馆为妓的习惯,一个晚上妆扮三次,以备史密斯深夜突击,她也能花容月貌款款起身相迎。黄得云从深藏的柜底取出那只乌漆描金凤的皮盒,戴上满头珠钗玉簪,南唐馆那个滟淫巾钗、珠锵玉摇的妓女又回来了。她为此深深感叹,瘟疫横行的那个日午,她摘下满头珠翠,关在妓院尖顶阁楼,用阳光炙热的井水一遍又一遍的洗涤净化她妓女的身体,当她穿着朴素圆角碎花绸衫裤,坐在史密斯派来接她的轿子,她以为自此摆脱送往迎来的营生,从了良。她把背着鸨母向客人索取馈赠“斩白水”的这盒珠宝压在箱底,当做私蓄体己,一想到它,心中踏实。
  黄得云的确无需操心过日子,英国人豢养跑马地成合仿后宫的女人,从来是大方的,即使足迹疏落,他仍不忘记走前丢下当初协定的月费,再开门离去。从前倚红阁、南唐馆的姊妹淘,看到她戏台下这一身打扮:簇新三滚三镶的桃红绒地绣花大袄,袖子时新的宽大,外罩羊羔里琵琶襟坎肩,下身撒花洋绉裙,湾仔春园街泊来洋货店的上等货,姊妹们一定羡慕她祖宗前生积德,跟了好人享福,羡慕中不无酸味。黄得云微微一笑,笑里带着苦涩。
  戏台上的薛平贵晃头摆脑地唱着:
  
  洞宾曾把牡丹戏,庄子先生三戏妻,秋胡戏耍罗氏女,薛平贵调戏自己的妻……
  王宝钏再怎么被调戏,她本来就是薛平贵三媒六证娶的妻,名分稳如磐石。王宝钏可以荆钗布裙挽个竹篮去采野菜而坦然心定,丈夫一走十八年,她还是他的妻。而黄得云呢,从十二岁被卖入倚红阁当琵琶仔的第一天起,她就盼望碰到贵人从了良,结果因为地位的不确定,她生活在害怕随时被抛弃的恐惧中,每天仍然必须在脂粉堆里打转,强作欢颜看人眼色。
  情人足迹愈来愈稀疏,黄得云已无心坐在灯下排字花等他到来。最近不等天黑,黄得云搬了那张玫瑰椅坐在窗前,对着史密斯来时必经的小路,双手扣在膝前,专心一致等他的出现。每一次有脚步声从看不到的转角响起,黄得云便紧张的倾前抓住窗棂,一直到脚步声渐远渐去,才慢慢松手,每天下午等到最后一抹夕阳隐去,土路转为模糊,脚下红砖渗出阵阵寒气,佣妇端上灯来,就着灯光,黄得云把残了的妆再重新补过,夜夜等到灯昏香尽,不敢全部放下帐幔,怀抱三弦拥衾坐在床上,眼困想睡,又怕他来,一听有风声,以为他来敲门环,连忙唤佣妇开门。一阵寒风扫来,黄得云身子往床里转去,恨他无情。
  薛平贵一去十八年,王宝钏仍该安分守己、荆衣布裙等着他,谁教她是人家名媒正娶的妻。她黄得云呢,腊月寒夜走出跑马地成合仿被豢养的唐楼,混在男人群中看神功戏,上下打扮得光艳照人,惹来不正经的盯视,今晚她和史密斯赌气,认定这冤家从此再也不会踏入她的门槛一步,她强迫自己对他断了念。出门前,她放下手中的菱花镜,怜惜自己容光渐损,愁怀闷难遣。唐楼凄清,青色的月光爬过窗前的玫瑰椅,映在方砖地上,血液凝冻的颜色。她刚完成今晚第二次妆扮。从前妓寨规矩,是在酒楼花筵出局散席后,邀请客人到她香闺“打水围”吃生果、嗑瓜子,一屋子男男女女打情骂俏热闹非凡。
  黄得云坐在冷清幽暗的唐楼,启齿唱起南音,《客途秋恨》中的一段,倚红阁盲公教的:
  
  耳畔听得秋声桐叶落
  观见平桥垂柳锁寒烟
  呢种情绪悲秋同宋玉
  况且客途抱恨对谁言
  从前花筵席上弹琴,她犹是卖唱不卖身,不更事的琵琶仔,半垂着头,强作愁眉泪眼,低唱情郎薄幸,风月无痕抒绮思。此刻坐在关了一屋子黑暗的唐楼,她尝到歌词中的凄凉况味了。
  锣鼓声随着夜风吹送过来,时断时续,湾仔大王庙神功戏的夜场开锣了,那点着煤气灯光亮如白昼的戏台离成合仿不远,台上台下锣鼓声、人声,热闹滚滚。今晚剧团的武生台柱姜侠魂会上场吗?黄得云从第一天开台戏,已经连续看了七个下午的天光戏,她倒没曾想到武生姜侠魂在夜戏也会上场。一想到有这种可能,立刻扬声唤来佣妇,提着灯笼出去看夜戏,也好歹不白白辜负了这一脸脂粉、这一身盛妆。
   
2
  七天前,广州粤剧界颇负盛名的优天影剧团,沿珠江口而下,驱船来到湾仔皇后大道东的大王庙,搭起茅草戏棚演神功戏。开台那天是个清冷的冬日午后,黄得云由佣妇带路到大王庙焚香烧烛,她抓住转运的风轮口中念念有词,虔诚的转了三下,期望情人回心转意,重回她身边。自那天晚上不告而别已有半个多月了,而最后一次他竟然那样对待她,那么粗暴……一想到那个晚上,泪水涌上眼眶,黄得云咬住嘴唇,强忍着泪,天呀,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究竟他把我当作什么?我并没有冒犯他呀!
  一阵锣鼓急响打断了她揪心的痛楚,黄得云转过头,与大王庙遥遥相对的戏台正要开台,穿乡走城演神功戏的粤剧班,每到一地演戏,开台前必先祭白虎,驱除庙场煞气,俗称“破台”。午后偶露的阳光热溶溶的,晒得黄得云浑身舒泰,戏台下熟食摊飘着鱼蛋、鱿鱼的腥香,她找不出任何理由使她回转身去唐楼枯坐。冬日下午,那青灰色的屋子比户外阴冷得多。
  黄得云由佣妇领头,像小时候在东莞乡下看戏一样往观众人群挤进去,挤到前面第四排,仰头一看,破台的仪式正在进行,武生扮相、画黑脸、戴黑盔甲外加黑褂的赵公明,正威风凛凛的起霸,手持单鞭,鞭上系了一长串鞭炮,舞完大架,踏上戏桌俯看尘嚣。紧急的拍板声催促下,戴虎头、披上虎皮的白虎从后台冲上张牙舞爪。赵公明居高临下点燃鞭上的鞭炮,白虎扑向戏台口吃了那片丢给他的祭祀生猪肉。戏台板立刻被扳开出一条缝,祭过的猪肉丢下地。传说扔肉之处,从此寸草不生。
  赵公明自云端下降,和白虎展开厮打,一旋身,黑裤管露出一截柳绿的里子,看得黄得云紧张。白虎踢蹬腾跃,戏台上飞沙走石,震撼人心的拍板突然断裂一样的煞住,白虎用动尾巴翻转身,像人一样的立起来亮相,龇牙咧嘴,暴睁鼓圆的老虎眼,绿荧荧的,盯得黄得云的心一凛。她的异国情人俯向她激情时,也闪着同样荧荧绿火,一亮一暗,随他兴奋的程度而改变。她总是被这一团阴阴绿火燎烧得浑身滚烫。
  锣鼓点有如万马奔腾,赵公明和白虎厮打正酣,白虎扭动着,渐渐处于败势,甩着虎爪,不支的瘫软下来。赵公明拿铁链锁住虎头,倒骑跨上垂头丧气的虎背,扬长下场。在台口,虎脸被一块布蒙住了,绿荧荧的暴睛吊眼消失了,黄得云忘情的拍手叫好,心中感到莫名的痛快。酬神过后,接下来开台戏《六国大封相》正旦、正印文武生满台游走,黄得云眼前只有那个伏虎的英雄。
  那个日午,黄得云立在湾仔大王庙看神功戏,被戏台上伏白虎的武生姜侠魂所吸引的同一时候,她的异国情人亚当·史密斯拎了只大藤篮,跟着汤玛士牧师的女儿艾米丽到上环华人的菜市采购孤儿的伙食。经由汤玛士夫妇引见,史密斯在为孤儿院筹款的义卖会上认识了艾米丽,被她邀请为孤儿做了一次演讲,现身说法讲述扑灭鼠疫的过程。
  近来史密斯经常到孤儿院走动,孩子们把他围在当中倾听他朗诵丁尼生的田园诗,史密斯为自己抑扬顿挫的声音和孩子们人神崇拜的表情所感动了。他摸摸一个小孤女的辫子,当初如果他走了另一条路,到非洲当传教士,过着单纯朴素的日子,晚上步出茅草搭的篷屋,旷野的夜空澄明如镜,星星垂挂得很低、很低,好像手一伸就可摘下一颗。他立在夜空下将感到与上帝接近,心中充满圣灵的喜悦。
  晚祷结束后,史密斯向孤儿们道晚安,踩着月光散步回家,命运真作弄人,偏偏让他来到这穷山恶水、瘟疫肆虐的孤岛,为了寻找人类的慰藉,使他抖颤着爬上妓女的床上。他最不能原谅自己的是身为洁净局代理帮办,他手持火把焚烧重疫区时,犹不忘记雇用轿子把这妓女从南唐馆接出,安置在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正式成为他豢养的女人,一个被殖民的妓女。他为此深深后悔。
  史密斯读过一本描写南洋风俗的书,印尼巴里岛的祭师,为了铲除成年男子的贪嗔欲望,举行一种用锐利的磨沙刀把男人的犬齿磨平的仪式,牙齿被磨平了,欲望就消失了,他可以摆脱黄得云,离开唐楼以及与那女人栖息同住尺来长的蜈蚣、放毒素的黑蜘蛛、成群结队的蟑螂、躲在阴暗角落的虱子、木柱里密密麻麻的白蚁,还有那个一发起羊癫疯,把身体蜷曲绕住水井打旋吐白沫的女佣阿梅。
  此刻,唐楼发青的石灰墙,爬行肚腹透明的壁虎,在那张盛载淫欲污秽的四柱床上,他的黄色情妇将袒胸裸体斜倚等待他,满头金钗玉翠、脸上厚厚的脂粉像戴了面具一样,他永远猜不透假面后的内心,他只闻到一股鸭蛋青、铅粉、胭脂的腻香、捣成汁浆敷在指甲上的凤仙花植物的腥刺味,混杂沙田香粉寮的盘香,合成薰人欲呕、令他发梦呓的气味。
  四柱床上的女人是一个陷阱,她是狡猾的、犬齿尖长的吸血鬼,她寄生在我的身体,以她永不疲倦的过人精力把我吸榨挤干我的鲜血。蝴蝶,我的黄翅粉蝶。她牵引着我,拉我坠入淫逸不洁的地狱。
  汤玛士牧师的女儿艾米丽是他唯一的救赎,他只有缘着面对过神迹显灵的艾米丽的手,一寸寸从坠落的深渊攀爬上来,重寻他的新生,史密斯提着大藤篮,跟随在她后面,艾米丽披着斗篷的身姿轻盈,菜市场腌臜的鱼腥沾不了她及地长裙,裙摆下的鞋踩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光洁如新。第一站是米店,艾米丽双手掬起一把晶莹的白米。
  “上帝是米,日本神学家写的一本书名,他建议吃米为主的亚洲人把祈祷词改为:‘赐给我们每日的米饭’,而不是面包,”艾米丽说:“在举行圣餐礼的时候,把米饼分开,用米饼来象征耶稣的自我牺牲。日本神学家的看法值得我们认真的思索。这些白米使我想起《圣经》的:‘天上降下来生命的粮!’”
  米店的少东试着他蹩脚的英语,艾米丽以稍带腔的粤语对答,还打趣的威胁说,小老板如果不用粤语交谈,他将做不成生意,小老板屈服了,一旁伙计抚掌而笑。
  湿漉漉的菜市场,卖鱼摊的砧板渗着杀活鱼的血水,水缸的青蛙挣扎逃命,白菜芥兰菜摊旁的肉铺,油光的铁钩一排过去挂着粉红色剖腹开膛的乳猪,果子狸、猫头鹰被关在过小的铁笼,站了一排,待价而沽。有个女小贩抓住一只白毛的牲畜的腿,放入一锅腾腾沸水里脱毛,史密斯以为是只兔子,仔细一看,竟是只瘦骨嶙嶙的猫。他脸色转白,连连后退,撞翻了身后的豆腐摊,散了一地的豆腐冒着白烟。
  卖豆腐的青年,看到艾米丽。
  “哟哟,艾姑娘,他是和你一起来的,这……”
  两个孤儿蹲下去帮着清理碎散一地的豆腐,把半碎的放到藤篮里。艾米丽从小皮包取出两个五毫硬币,塞入青年的唐装口袋,哄孩子一样让他收下,又转身安慰一脸涨红的史密斯:
  “豆腐有营养,孩子们爱吃!”
  采购完毕,艾米丽让两个孤儿雇人力车把伙食载回般含道孤儿院。
  “史密斯先生,我带你去附近华人开的酒店喝下午茶,他们的青瓜三明治一流,三楼还有个图书室。”
  “酒店竟然有图书室?而且是华人开的!”史密斯自以为幽默又加了一句,“我可读不来中文!”
  香港开埠以来,上环鹿角酒店是第一家华人斥资、招待中西旅客的酒店,最早的创办人是个广东盐商,后来转手给本地另一富商,重新装修焕然一新,酒店楼高五层,矗立在鸭巴甸街口不远的皇后大道中,俨然成为华人势力的象征。上一任港督德辅为了防止华人业主扩大,曾颁布《欧人住宅区保留法例》,无奈华人社会人口膨胀如决堤,华商不断收购洋人商行,冲破华洋隔离界线,云咸街、荷里活道、鸭巴甸街一带均见华人产业。鹿角酒店的位置正处新的欧人住宅区边缘,欧洲式的窗扉,配上中国式的屋顶,殖民地建筑新的典型。酒店重新开张后,在华字日报大登广告,欢迎中、西住客,酒店厨师、司事清一色为洋人。
  史密斯环顾摆设精雅的餐厅,领班、侍者真如广告所载,均为白种人。
  “汤玛士小姐,您肯定酒店的老板是中国人?”
  “是的。仆役、厨师是从澳门请来的葡萄牙人。”
  “会有华人住进这样的酒店?我怀疑。”
  “他们住不起,史密斯先生,这里一天的房费等于普通店员一个月的工资。”
  史密斯读着夹在餐牌中的住店收费:
  “住房包三餐,每日三元,有女眷加二元,随从收一毫。哈,住酒店还可带佣仆!”
  “可见也有华人住,当佣仆!”
  史密斯不敢搭腔。他望着艾米丽拿起一块青瓜三明治,斯文地咬了一小口,慢慢咀嚼,细细吞咽,有如享受人间美味,日午的阳光爬过碎花的窗帘,照在艾米丽浅米色的衣裳,她的双肩在难得片刻的清闲里圆垂下来,灰色的眼睛也不像平时一样炯炯有神,闪着迎接困难的光芒,它们微合着,全然的放松使她看来平静而且更加可亲,史密斯心中自豪,他终于能够和这位终日忙碌,全心全意献身孤儿、华人子弟的善良女子面对面坐,单独的占有了她。旁边没有川流不息需要她的人,桌上没有令她分神、等待处理的公文、字条,她就这样坐着,不施脂粉的脸微微侧过一边,认真的品尝她的青瓜三明治。她剪得很短的指甲圆圆的,像一只只洗得很干净的、海边的贝壳,静静地发着晶莹的光。史密斯渴望自己依偎在那双手里,他想到小时候生病,覆在他额上的母亲的手。
  圆圆的、贝壳似干净的指甲,使我想到阳光下白色的沙滩,艾米丽·汤玛士小姐是我的救赎。她是一艘乘风破浪的大船,她将载着我远离跑马地成合仿我一手营造的后宫,最后停在白色的沙滩,艾米丽双手合十感谢上帝,我将跟随她,步入蓝色的海水里,跪下来,让艾米丽掬起圣水,洗涤我满盈的罪恶,为我施洗,给我再生的机会,像《圣经》里耶稣的门徒在海边为皈依上帝的信徒洗礼一样。
   
3
  湾仔大王庙优天影剧团的神功戏继续演出,黄得云接着两个下午又去看了两场天光戏,佣妇疑惑但很高兴的跟着去。第三天散戏后,黄得云手绢挡面,支使佣妇在前面带路,来到戏棚后台。突然回暖的腊月小阳春,暖融融的黄昏,红棉树下的后台,搬道具、管衣箱的吆喝来去,阿嫂们侍候戏班主角大老倌卸装,临时搭的厨房冒着炊烟,溢出爆炒的香味。卸下戏装的生旦,脸上粉墨油彩未去,一举手一投足还是台上演戏的气氛。
  黄得云立在优伶群中,有如其中一员,没有人向她投以异样的眼光。这天下午她脱去羊羔里披肩,大镶大滚的鲜黄大袄配以桃红绒地裥裙,刚才吸引看戏人群眼光的服饰,被后台的各色缤纷戏服压了下来,毫不突出,黄得云喜欢这种融入的感觉。
  一脸风霜的老琴师坐在戏箱上校一把胡琴,先是咿咿哑哑不成调,跟着流畅了,行云流水天空暮色中回家的燕于悠然翩飞,黄得云踢了一下桃红裥裙,从前的日子回来了,十三岁,人口贩子把她卖到倚红阁,在花粉地宴席垂眉低唱,破身之前当了两年琵琶仔,饮花酌的宴会厅金碧辉煌,使她想起故乡东莞神功戏的戏台,茅草棚顶下,三面用彩色油漆画出来的布景,亭台楼阁、帝王将相的王府,一层层深进去,被她小孩的眼睛艳羡着,以为是真的。终有那么一天,她彩绣辉煌立在亮光处,听客目光齐齐投向她,扬琴叮咚一响,启开红唇,歌声流溢出来,恍如站在故乡的戏台,唱曲的是黄得云最崇拜的花旦新艳梅,而不是她。
  呵,故乡,她的产莞香的东莞故乡!
  黄得云在一株矫健如龙的红棉树下找到了伏虎的赵公明——剧团台柱武生姜侠魂,他双手抱在胸前,倚树而立,雪白对襟戏衫上披了件四色短褂,腰间系了条柳绿绸裤,腊月午后没有风,闪光丝绸兀自波浪起伏,撩拨投向它的目光。黄得云装作和佣妇说话,偷偷拿眼睛打量他,半侧的宽脸膛,眼眶颧骨抹上一层古艳的红,伶人吊起来的浓眉插入鬓边。姜侠魂倚树而立的身躯比戏台上更轩昂,天生的武生人才,英气逼人。
  这个流浪的艺人倚树望入故乡的方向又是另一种心情。和黄得云一样,他也是被迫离开土地的天涯飘零人,他的故乡并不出产矜贵的莞香,姜侠魂最后一次闻到故乡的味道,是仇恨与血腥,而黄得云是在天后庙桂子飘香时节被绑架的,他呢,在汕头的南澳村下田种地时并不叫姜侠魂,这艺名是颇通文墨的戏班老板凭他外表为他取的。他一想起他的故乡,便仇恨与凄凉交织。
  “乱世喔,”老琴师张着掉光了牙的嘴咿哑唱着,他手上的胡琴涩苦的走了音,“朝廷无才相,兵营无才将,田野无才农,人心混混的乱世呕!”
  田野怎会无才农,老琴师呀,土地是农民的命,世世代代仰赖它的根,除非被逼万不得已,哪听过弃地不耕、抛弃家园的农民?
  那一年,洪秀全的太平天国军南下横扫,南澳村血流遍地,尸横遍野,活下来的靠一口气赶到铁蹄践踏过的田地捡拾七成熟的稻穗,太平军再残暴,农地还是保住了。
  从海上接踵洪秀全而来的“洋兄弟”,给农民带来了毁灭性的灾祸。那一日姜家三父子弯腰踩在松软软的农地插秧,春耕插种的好时分,突然海面一声巨响,惊破沉睡的南澳村,自那天崩地裂的巨响之后,从此南澳就不同了。胆子大的阴阳先生抱着罗盘跑到海边,看到海上庞大的怪物频频吐火轰隆轰隆移动过来,吓得趴在岩石上昏死过去。待神智恢复后,他指天咒地的预言:
  “坏了,坏了,吐火的怪物冲坏大好地脉,此后天地变色,洪水滔天、海水倒灌,灾祸连连不息。唉唉,千年南澳宝地气数尽矣,败在赤眉蓝眼的鬼魅身上!”
  传说英国人的腿是伸不直的。禁烟大臣林则徐曾向咸丰皇帝这样说过,他还夸下海口:
  中国只要闭关绝市,便能置英国于死地。
  结局是林则徐被发配新疆,咀嚼鸦片战争失败的苦果,赤眉蓝眼的洋鬼子与传说中的相反,伸出挺直的两条腿,走出载运鸦片的吐火大火轮,俨然把并不包括在“五口通商口岸”之内的南澳当做自己的家,擅自修路择地盖房舍。南澳村成为走私鸦片的中心之一,满清水师、海关的巡船一见这些装备武器重型炮弹有如军舰的鸦片烟船,立刻掉头而跑,不敢欺近。
  走私贩看中姜家田地的风景,擅自用绳索圈起一块地占用修建马厩,豢养英国进口的名种马匹。姜侠魂的父兄出门打柴,被贩卖苦力的美国人口贩子掳了去,怕他们逃走,剥得一丝不挂丢入“巴腊坑”,胸前打着被卖去城市的第一个字母。姜侠魂死里逃生,在绝望和仇恨中离开自己的故乡,靠打零工流浪到广州,辗转在戏班子搬布景道具混饭吃。
  优天影粤剧班老板慧眼识英雄,看他是个人才,除了天生武生架子,还有那双燃着仇恨的眼睛。班主亲自调教、拿顶、翻筋斗、下腰压腿练了一年有多,姜侠魂穿上武士铠甲扎靠上台打把子,耍枪弄棒,两眼发直,牙咬得咯咯响,忘了是在做戏,把每一个和他配戏的对手当做苦大仇深的洋鬼子,恨不得置之死地而大快。戏班师兄弟看他疯失了心,不愿与他同台开打,观众却爱看他拼命,假戏真做打得凶狠。姜侠魂主演“武松打虎”一类武戏,成为优天影每到一地天光戏不可或缺的剧目。
  这是他随戏班第一次到香港来,沿着珠江南下,他感到男人的天地是广阔的,也许命中注定要过这种漂泊的生涯。大王庙距离湾仔的妓寨春园街、舢舨街才两条街,码头附近一有商船靠岸,立刻不知从哪里钻出一大群涂脂抹粉的妓女,在岸边鼓噪争先恐后拉扯下船的水兵,当街招摇。水手们把带上岸的舶来货交换妓女的肉体,妓女再转卖给商店,整条春园街稀奇古怪的洋货充斥,最后吃亏的还是中国人。
  姜侠魂握着台上打虎的拳头发誓,戏班撤离的当天晚上,他要放一把火,把这罪恶的城市烧个净光。他后悔被迫逃离南澳的那个晚上,没有点一把火丢到英国人占用的马厩。
  此刻他倚着红棉树,双手环抱想着他的心事,左眼角闪入一片桃红,黄得云的裥裙。后面跟着捧了个漆盒的仆妇,盒里装着瓜子零食。用不着转过头去,姜侠魂知道又是一个着迷于他的女观众找到后台来了。从她这身打扮去揣测她的身份,不外乎是不安于室的富户妾侍,或者春园街供外国水兵玩弄的洋妓,香港人称的咸水妹,几天来他看多了的。
  姜侠魂轻蔑的扬了扬左边的浓眉,香港也不例外,又有女人自愿向他投怀送抱来了。他阅历女人无数,优天影粤剧团穿乡走城每到一地,戏台上锣鼓点一煞住,他这披盔戴甲威勇无比的武士转身亮相凝住,夹在如雷掌声、女戏迷鲜花、手绢、钞票、金戒指雨点般往台上抛,胆子大的就如黄得云摸到后台来了。对这些自己找上门来的女戏迷,因为得之太易,姜侠魂从来毫不珍惜,只将她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他知道几天后神功戏演完了,拆下戏棚,便各奔东西。
  如果这位打白虎的英雄知道我在受一只绿眼睛的海狮欺侮蹂躏,他一定会义愤填膺,拔刀相助。黄得云向那棵红棉树的方向瞟去,一厢情愿地想着。她只知道有男人,她必须依附男人而存活。才几个月工夫,史密斯已经失去先前的温柔与耐性,他满口酒臭,斜步进门,他不愿听我弹三弦,他粗暴的按住我,骑在我上面,像一只绿眼睛的野兽,和湾仔码头上岸的水兵没有两样。我又回到从前在南唐馆,认识这冤家以前,接一个个不同国籍、面目模糊的鬼佬。他是嫖客,我是妓女。蝴蝶,他的黄翅粉蝶。可是他根本不来了,留下我一人独自坐,独自卧,寂寞至此。
  黄得云上去问管戏服的阿嫂,问她可知红遍东莞的花旦新艳梅现在搭哪个粤剧班?她是黄得云小时候崇拜的偶像。阿嫂摺叠一件绣海龙的蟒袍,表示从没听过新艳梅,不知搭什么班,她下巴顶住蟒袍两个招叠过来的袖子,转眼珠打量黄得云,认准她有意加入戏班,拿新艳梅开话头,便努努嘴:
  “喏,找班主说去,他走过来了,就是他。”
  黄得云像心事被猜中似的,掉头便走,避开迎面而来那个颇通文墨的班主,感觉到姜侠魂的眼光正在看自己,黄得云心虚的加快脚步,跨出戏棚后台,到了门口才回过头向那株红棉树回视,只见姜侠魂的背影,他柳绿绸裤在没有风的薄暮兀自波浪起伏,撩拨投向它的目光。
  黄得云咬着嘴唇,想象他戏衫下一身练功的强筋铁骨,舞动大刀踢腿时关节咔咔声。
   
4
  姜侠魂真正的敌人,并非下船挟妓而游的春园街那批水兵,他的真正的敌人是山顶罗马石柱巨宅的殖民者。瘟疫已过,新的洁净局帮办乔尔斯·温瑟终于抵港履新,接替染疫殉职的狄金逊先生。传说乔尔斯·温瑟的夫人带有贵族血统,她一来便将加利山道这栋巨宅从地板到天花板彻底重新装修,立意把狄金逊夫人“俗恶的中产阶级品味”驱除殆尽。
  新家也换了一批客人,史密斯被剔除下午茶的名单,这使他格外想念狄金逊夫人。圣诞前夕,殖民大臣菲立浦爵士东来上海、香港视察,温瑟夫人与他有点远亲关系,她急于炫耀刚装修布置完毕的家,便发出请柬,举行了一次排场正式的晚宴。既是官方宴会,伦敦又关心香港开埠以来最严重的瘟疫,特派菲立浦爵士前来巡视,听取汇报,直接扑灭鼠疫的亚当·史密斯也在邀请名单之内。餐前鸡尾酒会上,便被引见主客菲立浦爵士,这位满头银发的贵族,僵挺的白硬领威严竖起,撑住腮帮,气派十足,活脱肖像油画走下来的大人物,穿着大礼服、戴着雪白手套,狄金逊先生在世时艳羡的典型。
  史密斯两腿并直,敛目停息弯腰向他鞠了一躬,只敢把视线停留在菲立浦爵士那僵挺的硬领,从走动的侍者银盘端过一杯香槟,故作沉着的抿了一口,感到自己的嘴唇因紧张而发青。
  菲立浦爵士不止一次打断向他报告扑灭鼠疫过程的史密斯,这位伦敦派来的大臣,他的真正来意是探访被殖民的华人心态,急欲打听港督罗便臣焚毁重疫区的措施,有无造成华人逆反心理,暗谋暴动等事情。
  史密斯的香槟酒杯交替换手拿着,渗出涔涔冷汗,他只结结巴巴的迸出一句:
  “不准华人用草药治病,要关闭东华医院,我以为……”
  不等他说完,菲立浦爵士挥手叫他下去,史密斯如获大赦,头垂得很低鞠了一躬,连连后退四五步,才敢转过身。
  入宴时,他被安排在一老一少两位仕女之间,左边的老妇礼服下箍着紧身裤,使她像在受刑,老妇扭过头,劈头一句:
  “我厌恶香港,我认为它是个腐烂的地方!”
  这样赤裸的陈述对殖民地生活的怨怒,亚当·史密斯在尚未恢复过来的惶乱里,更加惊悚了。右边坐的是殖民地最高将领——海军上将的女儿,对史密斯表现一种过分明显的轻蔑的冷漠,严严的把自己防御起来,自始至终,不屑与他交谈,席散后,昂着头和其他女客跟随温瑟夫人到洗手化妆间扑粉去了。
  绅士们被请入吸烟室,议论着靠贩卖鸦片起家的渣甸·马地臣,从中国赚取巨额财富,回英国后买下苏格兰的路易士岛,伦敦报纸推崇他为商业冒险家的杰出英雄。
  “好家伙,买下整个路易士岛!”绅士们惊叹着,恳求主客讲些伦敦最新见闻。
  菲立浦爵士把主人第一个递给他的雪茄放在耳边搓了几下,多看了它一眼,才有点勉强的点燃。
  “绅士们,听过一本书《人类的起源》吗?作者是个叫达尔文的博物学家,这家伙搭上探测号航游世界,到南美洲去记录一些鸟兽的变种,印证他发明的理论,你们知道怎么了——”
  菲立浦爵士缓缓喷出一口烟:
  “他得到一种结论:动物也好,植物也好,凡是密切关联的各种物种,都是从一个原始祖物种传下来的!”
  听众迷惑而入神的表情使菲立浦爵士微微一笑:
  “达尔文说:人既然是一个物,人也是从某一个早先的物种变化来的。绅士们,请注意我底下要说的——不,达尔文说的,既然人类和猿明显的相像,那么,人和猿就是发源于某一个共同的祖先物种。”他说。
  “菲立浦爵士,呃,这达尔文是什么人,敢说出这种邪说?不!人是天生万物之灵,上帝创造出来就是这个样子的。”汤玛士牧师浮着蜡光的脸因激动而涨红,“胡说什么人是从猴子动物衍传下来的?这简直冒犯了《圣经》的教训!”
  “我赞同你,牧师。”菲立浦一手插腰,徐徐喷了口烟,“离开伦敦前,我参加一个社交场合,大家议论达尔文的进化论,有位女客听说她是猩猩的子孙,给吓糊涂了,拉住说话的那人恳求,请千万别让它来走动,这猩猩……”
  菲立浦爵士说完,绅士们爆出笑声,认为很幽默。话题转到人权,身上流着蓝色血液的菲立浦爵士,相信英国贵族是一个种族,和下层阶级有别。他公开宣称是“种族不平等论”的作者纯雅利安种的高炳诺公爵的信徒。
  “如果贵族废除了,把政府交给那伙杂种乱民,那欧洲文明岂不要断送在这批人手中!”
  在伦敦菲立浦爵士和他的同道人物以类聚时,他们列举历史上的证据;罗马帝国沦亡,是因为和低劣的族类杂婚混血,以致堕落软弱,令纯粹的雅利安族乘虚而入,代替了罗马人,成为最优秀的人种。
  菲立浦爵士最痛恨杂婚。
  “想想看,绅士们,一个优秀的品种和一个低劣的品种杂交,只会把优越的弄糟,这是普通常识。再想想看杂婚生下的子女一定退化,只配给白人统治,当奴隶。”
  菲立浦爵士转动眼珠,像打猎时寻觅猎物一样。他过分轻率地决定牺牲亚当·史密斯,拿手上的雪茄指向他,几乎要触到他的眼睛:
  “想象一下,绅士们,我只说想象一下,这个人——呃,史密斯吧?他的绿眼珠如果和东方女人的黑眼睛混合,会生出什么样的孩子啊?除了眼睛灰蒙蒙的,外貌不白不黄,心智像黄种人,行动迟缓,没有神经,呃,你们对中国人的观察比我还清楚,他们只会繁殖,喜欢多子多孙!”
  绅士们哗然的附和,菲立浦爵士严肃的竖起拿雪茄的手,警告:
  “你们千万别低估了黄种人,虽然炎热的天气把他们的智力消耗尽了,可是中国人肯苦干、性情坚韧,欧洲大门边的敌人,就是亚洲的黄种人,知道吗?就是被大英帝国殖民的印度和半殖民的中国。如果欧洲人真的相信法国那个卢梭之流的平等自由邪说,那正好给埋伏在边界的黄种人乘虚而入,转过来统治我们。这黄祸可千万不能小看!”
  好不容易挨到宴会结束,亚当·史密斯捧着头离开温瑟先生家,回去途中感到自己病了。从这个晚上开始,亚当·史密斯连续做着同样的梦,梦见自己沉到深海底,海水漆黑,绿藻海草攀来绕去缠住他,把他往下拉,周围奇形怪状的海族水怪,有一种鱼,面目可憎,腹部两边长了四条桨一样的鳍,像四只手臂,齐齐向他抓过来……
  “不准看我,把脸转过去!”
  晚宴回来,史密斯最后一次到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已过半夜,拳头落在门板打得砰砰声,黄得云以为海盗上岸抢劫,吓得失了主意,抱住三弦,往床下就要钻。一只冰冷的手掐入她后颈,连衣带人给拎了起来。怀中三弦坠地,啌啷一声,三根弦齐齐断了,来不及摸黑去捡,整个人被抛到床上,在黑暗中惊吓的眼睛,瞎子一样睁着。
  “不准看我,把脸转过去。”
  连说带动作,揿住她的脖颈折断一样拗过去,也不脱衣,就长驱直入。黄得云又惊又喜抱住他的手被粗暴的拨掉。史密斯哑声嘶吼:
  “恨你,恨死你,恨你这黄色婊子!看我毁了你!毁了你!”
  一边吼一边朝黄得云的脸上吐唾沫。
   
5
  戏台上薛平贵调戏离别十八年的妻正达高潮,他谎称在军营中丢了一匹官马,借债赔了十两银子,债主过营把债讨,不得已卖了妻子王宝钏还债,所谓夫债妻还。
  王宝钏嘴硬:妻妻妻不管。又怕真的给卖了,不放心,要看证据。有何为证?婚书为证。拿来我看。慢来,慢来,大嫂,将婚书拿到手,三把两把将它扯碎……
  黄得云一听婚书二字,她感到刺心,同时提醒了她至今未除的妓籍。瘟疫盛行的夏天,她从染病昏迷不醒的龟公身上跨过去,拎着箱笼坐上轿子,离开妓籍在身的南唐馆,箱笼底处,藏了那只乌漆描金凤的皮盒,原本预备变卖盒中的珠钗玉簪,来为自己赎身换回自由。瘟疫盛行,南唐馆规矩废弛,就这么轻易地给她走了出来。
  除非她到中环必打街书行馆二楼的华民政务司撤销妓女执照,否则她还是登记有案的妓女。黄得云难忘龟爪带她领取妓女牌照的经历;她被带到一个师爷面前,被命令把低垂的头抬起来,白须的师爷一见她的容颜,昏暗的眼睛霎时亮了起来,取过老花夹鼻眼镜,招手要黄得云上前,待他觑眼细看,最后发现她腮边那颗胭脂痣,若有所悟,心中叫道:作孽呀!好端端的脸长了这颗痣,注定吃这行饭的!师爷只有例行公事,问黄得云是否自愿?还是被人拐卖强迫?被问的又垂下头,不敢言语。龟奴就在身后,一路哄骗她来,软硬兼施,讲了好些妓女不听话的下场,让黄得云举一反三。
  师爷拿起毛笔在八行公文纸上挥写,又口头谕知,龟奴不准虐待妓女,如患性病,得受“检验花柳传染病条例”法令所约束,随时受检验。龟奴唯唯诺诺。
  注册拿到娼妓牌照,黄得云当晚正式挂牌应客。
  万一南唐馆的龟爪染疫未死医好了,伙同瘟疫一发生便不知所踪但重又出现的鸨母来抓她回去,为了报复她擅自离馆,把她卖到最低级的二四寨妓寮,日夜供屠父贩夫走卒发泄,甚至毁了她容颜……
  也许龟爪、鸨母此时也在看戏,因她衣饰鲜艳抢眼给认出了,善用心计最是阴狠的鸨母将不声不响,挨挤到她后边,认准了,向龟爪使下眼色,在黄得云没有任何反应之前,人已被拦腰抱住,把她掳回妓寨,逼她重操旧业,如若不从,她将被绑在床上,施以对待妓女最严酷的毒刑:把猫放入她的裤裆内,扎紧裤头,鞭打里面的猫,所谓打猫不打人……妓女不堪创痛,被迫屈服,脸上容颜肌肤未损,不影响应客。从前一听这种逼妓女就范的酷刑,总吓得黄得云悚悚发抖……
  戏台下人头攒动,人声滚滚。台上薛平贵回到一别十八年的家,寒窑内的王宝钏仍旧不开门,要他“往后退一步,再退一步,还要再退上一步!”
  “哎呀,妻呀,”薛平贵叫了起来,“后面没有路了哇!”
  “后面有路,你还不回来呢!”
  薛平贵终于“水流千源归大海”地回了家,回到他有三媒六证的妻子身边,即使王宝钏愿意低就:“西凉川有一个代战女,她为正来我为偏。”做丈夫的还是纠正了她:“说什么她为正来你为偏,你我夫妻还在前,有朝一日登金殿,昭阳正院你占先。”
  受苦受难的王宝钏熬出头了,穿起凤衣蟒袍受封诰。
  黄得云在这孤岛上却一无所有。当她坐着轿子离开南唐馆时,她以为这辈子已经找到了归宿,亚当·史密斯是她命中注定依附的男人,三年前她被绑架来香港,就是为了撮合他们在一起,她是一个港口,亚当·史密斯总是航向她。
  “不准看我,把脸转过去!”
  最后一次,那个晚上,他破门而入,把黄得云抛到床上,掀住她的脖颈折断一样拗过去。
  我毁了你,你这黄色婊子。我恨你,恨死你。
  这冤家整个人脱了形,可怕极了,凹陷的眼眶只剩两颗鬼火一样绿荧荧的眼珠,张开黑色、鱼一样的嘴向她吐口水,大口大口喷吐到她的鬓边、耳朵,吐到她的眉毛、她的眼睛、鼻子……吐了她一脸。
  我毁了你。他一边吐一边吼叫,粗暴的对待她,比对妓女还要轻贱。
  黄得云痛苦的抹了一下脸,试着把受辱的痕迹从记忆中抹出,和她的异国情人厮守终生的梦想破碎了,她不愿回去跑马地成合仿那除了关住一屋子黑暗,除了一张空床铺别无其他的唐楼。她不愿朝朝暮暮去等待明知再也不会回转的史密斯。也许他还会最后再来一次。
  我要毁了你!
  那天晚上他伸过巨大白色的手,向我挥砍。我要毁了你,你这肮脏的黄色婊子。他说他是被诅咒的人,他说他的感官的欢乐已被扭曲为淫荡。他说如果他再不冷却他的情欲,他将进入地狱的火坑,接受永世的惩罚。他说我要毁了你,毁了我一手建立的红纱宫灯、飞龙雕刻的后宫,毁了那曾经使我着迷现在成为罪恶的同谋的我心目中的中国。我必须砸毁、破坏这一切,爬出情欲的炼狱,才能走向新生。
  史密斯绿荧荧鬼火一样的眼睛和另一双细长、充满邪恶的眼睛重叠,那是龟爪的眼睛,他手上提着绳索,就要来把她绑回妓寨。他和鸨母以观众人潮为掩护,躲在背后,从人家的肩膀后不怀好意的窥伺她,蓄势待发……她必须逃离。黄得云拉住佣妇转身便走,挤出看戏的人群,她要赶快逃离从四面八方拿着绳索,向她挥砍过来白色的大手,逃离追捕她,要毁灭她的毒手。
  转出大王庙才两条街,煤气灯、看戏的人声全消失了。街上冷寂一片,更觉得危机四伏。黄得云在街心立住,一时之间不知何去何从。一阵冷风扫过,撩起她撤花洋裥裙,月光下一片凄艳转为青紫。长街尽处有一丝幽光若有似无地引领着她,从茅草搭的戏棚后台溢散出来的,在那矫健如龙的红棉树下有个人,算准了她迟早会回去。继那天黄昏后,黄得云又到后台去过一次,姜侠魂蹲在那棵红棉树下抽旱烟,要不是脸上未退的油彩,和那条只有伶人才会穿的柳绿绸裤,姜侠魂蹲着的姿势,使她想起故乡农闲时的农夫,一时感到无比亲切。姜侠魂见到她,两道浓眉轻挑的扬了扬,挤出三道长长的皱纹插入鬓边,黄得云发现武生抹了古艳红彩的眼睛是单眼皮。她从没想到单眼皮的男人会是这般迷人,还有他那宽阔的、令人感到安全的脸膛。她想象夜晚伶人们排在戏台上搭铺而睡,如果她能向那宽阔的脸膛依偎过去,吸嗅他的鼻息,戏班流浪的飘零生涯,她也将感到安全适意,只要有姜侠魂躺在她身旁……
  戏棚后台那丝幽光不远不近地牵引着黄得云,也许她将快步上前,找到那个颇通文墨的班主,从她小时候最崇拜的花旦新艳梅的下落问起,最后由班主带她到伶人供奉的华光戏神神龛下,点燃三根线香,对三只眼的华光深深一拜,二拜,三拜,成为优天影粤剧班的一员。她将在戏台上扮演王宝钏,过一过穿起凤衣蟒袍受封诰的瘾,台下没有的,在台上获得了。
   
6
  “史密斯先生,真不敢相信你来了九个月,还没见过香港的红棉树?圣约翰教堂对面,军营外边就有四五棵,记起来了吧?树干又直又高,华人叫它英雄树。”汤玛士牧师的女儿艾米丽说,她和亚当·史密斯在鹿角酒店三楼的图书室。
  “这种树先开花,后长叶子,冬天一过,会开一朵朵大红花,珊瑚的颜色,把天空都照红了,真美!中国人一看红棉开花,就说:冬天过去了。铜锣湾的水上人家,一看渣甸仓库前那棵大红棉开了花,卷起棉被,说春天到了……”
  艾米丽从书架抽出一本烫金的精装书《香港植物志》,作者乔治·班逊姆,出版时间一八六一年。班逊姆根据英国海军水道测量家贝尔和海军医生奥斯,以及其他几个志趣相投的同行所搜集的资料汇集成这本书,书中共列七百四十种植物标本。艾米丽把书递给史密斯:
  “香港的植物有何特别之处?你想知道吗?史密斯先生。”
  被问的热切地点点头。
  “这和香港的地理有关,它所处的位置在植物种类分布上是中国大陆北方的终点,同时又是南方热带的起点,因此范围很广。”
  艾米丽有点忸怩地晃了一下肩膀:
  “昨天接到一封信,伦敦植物标本协会开会通过,一种棕树以我的名字命名。我们到狮子山远足野餐发现的。我敢说,香港植物标本一定远远超过七百四十种了。”
  史密斯衷心恭贺她。又谈到星期假日到郊外观鸟,殖民地的绅士们热中的活动。
  “如果你喜欢观察鸟类,也具有一点鸟类分类学的常识,史密斯先生,你可以到九龙的屏山村村谷,或者粉岭旁边的大帽山,那儿是观察野鸟最理想的地点。”
  史密斯决定听艾米丽的指点,这个周末就一手端了个望远镜,另一手带本记录簿到那两个地方盘旋一天,他相信不会空手而归。
  香港的鸟类有二百三十多种,艾米丽的数字是根据鸟类学家的记录,“如果加上路过的候鸟,一共有二百八十五种,”她说,“史密斯先生,你住久了,会发现每年春天从南飞到北方的候鸟,路过香港会停下来休息几天,那个时候你会突然见到大批平时少见的鸟类;然后,隔一两天,便又突然不见了……”
  多么神奇!史密斯想到家中阳台忽闪的长雉尾绶带鸟,鸟嘴和眼圈有一道漂亮的鲜黄。
  “绶带鸟又称一枝花,香港一共有九种不同的绶带鸟,我最喜爱的一种,人们叫它乐园捕虫鸟,黑头黑冠,胸部赭黄色,嘴和眼圈却是浅蓝的,”艾米丽用手比划,“身体只有三寸长,可是雄鸟的尾羽有些可以长到十六寸……”
  史密斯从书架抽出一本《香港与东南中国的蝴蝶》,作者寇沙氏,著录香港的蝴蝶有一百四十三种之多。九龙荔枝角附近的蝴蝶谷是搜集蝴蝶标本的理想所在。
  “蝴蝶谷林木茂盛,有一种黑色的矮树,蝴蝶蛹最爱栖息,一旦孵化出来,”艾米丽形容那奇景,“千万只蝴蝶绕着矮树纷飞,全是一种黄翅的粉蝶,看起来一片金黄……”
  蝴蝶,我的黄翅粉蝶。史密斯在激情时温柔地低唤他的情人。第一次在南唐馆的阁楼,黄得云悉心修饰,彩绣辉煌,她的领口、袖子滚了一圈灿烂的鲜黄,她看起来像只蝴蝶,黄翅粉蝶,她从屏风袅娜的向他走来,蝴蝶,我的黄翅粉蝶。
  “史密斯先生,您怎么了?你看起来很不舒服……”
  “没什么。汤玛士小姐,我在想,春天红棉树开了花,把海水映成红色,希望到时你陪我一起去欣赏……”
有关姜侠魂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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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港殖民政府的宵禁令把黄得云留了下来。
  公元一八九四年,香港摆花街南唐馆前妓黄得云,失宠于豢养她的英国人亚当·史密斯,严冬寒夜由佣妇陪侍,提着灯笼走出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到湾仔大王庙看神功戏,从鼠疫瘟神手中逃生的香港人,请了广州的粤剧班南下酬神演戏消灾。
  在这晚之前,她已经连续看了七个下午的天光戏,第一天破台祭白虎,优天影粤剧团的武生姜侠魂,扮演伏虎的赵公明,倒骑被打败的白虎扬长下场,台下黄得云忘情的拍手叫好。散戏后,她在戏棚后台一棵矫健如龙的红棉树下找到了他,姜侠魂的武生柳绿绸裤波浪起伏,撩拨投向他的目光。
  连续七天,黄得云白天看戏,夜晚严妆打扮,满头珠翠愁眉泪眼枯坐唐楼,等待明知再也不会回转的异国情人史密斯。戏演到了第八个晚上,黄得云对史密斯断了念,为了不愿辜负一脸一身的脂粉盛妆,扬声唤来佣妇提着灯笼出门看夜戏。
  就是这一晚,黄得云在戏台下思前想后,最后想到在戏台上搭铺与姜侠魂并头而睡,吸嗅他的鼻息,向他宽阔的武生的脸膛依偎过去,黄得云下决心跟戏班子走。
  她快步回到暗寂幽暗的唐楼,斥退佣妇阿梅,亲自掌灯,扳开那块松动的红砖,伸手取出深藏的那只乌漆描金凤皮盒,三两下摘掉满头珠翠金钗一并放入,拉过箱笼收拾裙祆细软,把那只最近照着自己容光渐损的菱花镜摆在箱子上面,考虑着是否带走床上这张英国呢毡,她花了大价钱从春园街洋货店买来的。
  正在犹豫,远处砰一声鸣炮巨响,黄得云扯住毛毡的手一震,今晚宵禁的讯号开始,她走不成,走不成了。
  香港殖民政府的宵禁令把黄得云留了下来。
  鸦片战争结束后,殖民者限制被殖民者的行动自由,严格规定晚上十时以后,华人不准外出闲游街上,违者警察即行拘捕。禁止夜行的理由是认准华人趁黑夜图谋不轨,盗窃滋事,遗害闾里。宵禁令颁布不久,一位英国律师从赤柱乘坐马车回山顶,途中被出没岸边的海盗抢劫,港府更规定华人在入黑到十点以前,夜行要带油灯或灯笼,以之识别华洋之分。超过十点,华人一律不准夜行;居民以鸣炮为号,遵守宵禁的开始和结束。同时又公布一条“维护公安条例”,规定华人入黑以后,要在居所门前悬挂灯笼,上写住户姓名或店名,以便警察巡逻,华人在规定时间出门,要一张通行证。
  统治者如此条令繁琐,犹不放心。白天英人开的洋行每一家均派军士守护,一到黄昏,架起大炮防卫,警察十八个人编成一队,出街巡逻,遇到被认为是危险地带,先放枪,才敢前进。海面上有二十艘汽船日夜巡逻,夜间定时鸣炮以维持士气。
  宵禁鸣炮一响,黄得云放下手中折叠一半的英呢毛毡,跌坐在床上。她的卷逃计划被那一声炮响打断了。宵禁一开始,夜即刻深沉了,后山坡上的野狗一声声长啸,黄得云抚胸回想今晚的遭遇,瞪大眼睛,被自己吓住了。
  鼠疫盛行,她被洁净局的代办史密斯从摆花街妓馆重灾区接出,安置在跑马地成合仿的一座唐楼,她自认从了良,白天大门不迈,一到天黑,悉心妆扮,坐在灯下等候情人。然而今天晚上,她为了和异国情人赌气,报复他久久不露面,破例黑夜出门看夜戏,去时急急,生怕漏看姜侠魂台上英姿,回来时已决心收拾细软跟着戏班跑,无心分神留意夜路的恐怖。
  其实,一直到一八九四年,隶属黄泥涌村的跑马地仍被看作荒凉偏僻的郊外,路口竖立“城市地界”的石碑,城内城外俨然划分界限。远在靠鸦片起家的英国大班,看中这块四面山谷环绕的风景地,把中间低洼的谷地开辟为马场,用竹子和葵叶搭成马棚,从英国进口马匹。这一带被称为跑马地之前,它又叫快活谷,为极乐世界之意。
  大山谷没开发之前,这一带水河纵横,稻田积水培植疟蚊,驻防英军水土不服,染疟疾热证,像树叶落地一样死去,英人便将山谷坡地开辟为坟场,埋葬横死他乡的孤魂野鬼,坟场取伦敦附近的快活谷为名,令生者感伤,乡愁绵绵。铁门后十字架林立,一层层沿山坡而上,坟场古树参天,乱藤遍地,老榕树根须低垂,连白天路过,都要感到阴森。
  除了快活谷坟场、豢养马匹和每年一度春郊跑马的马场,英国人在这市郊坡上还养了一种人——像黄得云这类的女人。靠贩卖鸦片起家的英国大班,在他们的祖家都属出身寒微的低下层阶级,响应维多利亚女王的海上霸权扩张政策,只身东来冒险,暴发后,在太平山顶盖起罗马石柱的巨宅,开始讲究身分。发迹前在威灵顿街、摆花街、湾仔春园街胡混的老相好妓女,舍不得放弃,又不愿与其他嫖客共享,于是大班们不约而同,想到以跑马地郊外作为金屋藏娇之处,盖起后宫,独门独户豢养他们的黄皮肤情妇。每月的花费,只消卖鸦片利润的一个零头来养他们的女人和马匹,便已绰绰有余。
  太阳下山后,大班们离开中环洋行,驾着马车迎着海风落日经过“城市地界”的石碑,一想到情人此刻一定绞着手帕望眼欲穿的等待自己的到来,大班挥了一下马鞭,为自己行事隐蔽而得意。把华人情妇藏到这市郊角落,神不知鬼不觉,不致损害到致富后行情日日上涨的声名。他们没想到离去时,马蹄的达声在入夜的村路清晰可闻,泄露了形迹,等于将他们的私情公诸于世。
  洁净局的副帮办亚当·史密斯入境随俗,仿效商家大班作风,把黄得云安置在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注定了她的命运,夜更深了,即使她鼓起勇气提灯笼摸黑寻回刚才走过的路找到大王庙对面的戏棚投奔姜侠魂,她却没有胆子违抗殖民政府的宵禁法令。南唐馆为妓两年,警察可以半夜破门而入,从床上拎起陪宿的嫖客肆意查问的恐吓历历在前。
  黄得云被迫打消深夜投奔戏班的念头,她把那只乌漆描金凤的皮盒紧抱胸前,身上羊羔皮袄也不脱,歪靠弹簧床,打开折叠预备带走的英呢毛毡胡乱睡下,一等凌晨第一声炮响,宵禁结束,她可立即动身。
  结果第二天清晨,黄得云手拎箱笼,抬着隔宿残妆,转入昨夜伫立的街心,长街尽头白雾腾腾,看不清昨晚幽光微露吸引她去的茅草顶戏棚后台。黄得云慌慌的穿云腾雾疾步往前走,一边不放心的频频回头看,她怕佣妇阿梅发现了她卷逃,通风报信带人跟了来。最后一次向后看的头转过来,人已立在长街尽头,透过将近稀释的白雾,她发现眼前空荡荡的,茅草搭盖的戏棚以及后台全像变魔术一样的不见了。黄得云双手箱笼一放,张开手臂,拚命拨开挡住她的层层白雾,鱼上岸一样大口大口喘气,正在这时,清晨第一道阳光哗哗有声地倾泻下来,天地陡然一亮,眼前的情景毫不留情地暴露出来,拆去戏棚的广场,徒留下戏班厨夫用砖头临时砌就的土灶,尚未完全熄灭的柴火兀自冒烟,一股呛鼻的湿木头灰烬气味代替了八天来沸腾的白粥、炒菜的油香。
  那棵矫健如龙的红棉树少去戏棚遮挡,直入云霄,显得更挺拔孤高。树下杳然无人。那个眼睑抹上一道古红,伶人吊起的单眼皮插入两鬓的武生姜侠魂,昨天下午还蹲在树下,农夫一样的抽旱烟,从他看她的眼神,他算准了黄得云会再回来;她是来了,他却不等她,跟着戏班子走了。说走就走,和来时一样突然。
  黄得云捧着头,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衰弱得想跪下来,再不有所依靠,她立刻要站不住了。那棵红棉树是她唯一的支柱,她踉跄的向它,踢翻箱笼,乌漆描金凤的皮盒掉了出来,金饰珠翠洒了一地,她踩着它们,涉水一样而过。这只是身外之物。
  多年之后,黄得云每次回想那个早晨,最先浮上记忆的并非那棵矫健如龙、一见武生姜侠魂倚靠它的身姿,就恨不得委身于他的那棵红棉树,而是戏台拆走后的空地广场,丛生的杂草中,祭白虎止煞气扔猪肉的那块地方,光秃一块,烧焦似的干枯,果真如传说中的扔肉之地寸草不生。一想到狭长的带皮五花肉的形状,黄得云总是机灵灵打了个不祥的冷颤。
   
2
  优天影粤剧团演完压轴的“红鬃烈马”,结束大王庙祈福消灾的神功戏,当晚拆下戏台,打算连夜搭船沿珠江而上回广州。管戏服的阿嫂折叠从扮演王宝钏、薛平贵的大老棺身上脱下体温犹存的霞披蟒袍,负责道具的撤下盖在帆布上的宫殿楼阁布景,并着刀枪、帽冠一起装箱,伙夫收拾铝锅瓦盘,响声惊醒了随戏班流浪的小孩,哇哇啼哭。
  后台一片忙乱,个个面目仓皇,奔来跑去。光如白昼的煤气灯照着空了的戏台,台下没有观众,八个赤膊大汉猴子一样攀缘戏台的四根大柱,直到顶端,摘起一片片茅草席丢到地下,顷刻间遮阳避雨的棚顶消失了,星空寒夜徒见突兀的四根木柱。
  大汉滑溜下地,也不喘口气,抱住木柱,膝盖半蹲迈开马步,一声暴喝,打桩入土三尺的柱子松动了,轰隆一声闷响,栽倒在地。十天前费了力气搭起的戏台不消片刻夷为平地,大汉们跨过悻悻躺在泥地的大柱,搓搓肿痛的手忙别的事去了。
  优天影粤剧团的武生姜侠魂从这一团忙乱中抽身,披着台上赵公明伏虎所穿的四色袄,下身黑裤管露出一截柳绿的里子,独自一个人荡到湾仔码头,对着黑黝黝的海抽旱烟想他的心事。夜深了,码头杳然无人,傍晚下船的水手们,此刻躺在春园街简陋的客栈,刺青的手臂抱拥黄皮肤的咸水妹,在精疲力尽中睡去。
  随着戏班穿城走乡,姜侠魂也有过难以数计类似的经验:散戏后跟到后台来的女戏迷,眉眼传情打暗号,一等对方有了回应,派遣贴身佣妇上来暗通幽会地点,多半是城乡最隐僻的客栈,姜侠魂先到房间抱手等待。女人一进门,扯下掩人耳目的连帽斗篷,露出脸来。她们不少是当地富户的媵妾,挑中飘泊戏班孔武有力的武生,满足久旷的性欲。戏班兄弟谑称姜侠魂是“掏古井”的能手。他盘腿淡然的坐在床上,女人一见他练过功的臂膀凹凸鼓起的腱子肉,眼睛亮了起来,上前扳开男人的手臂,把自己纳进去,乞求他的怜爱。姜侠魂捕捉猎物似的掳过怀中的女体残酷的夹紧,却令怀中的女人虚脱一样快乐的呻吟起来。
  他发泄男人的本能。他无力回击英国强盗加诸他家族的欺侮凌辱,唯一令姜侠魂的生命不感到疲弱的,只有他的原始的情欲。他渴求每次与女体融合之后,会把他带到一种忘我之境,他希望永远停留在那个世界。经过一次接触,女人总是勾住他脖颈,央求他把她带走,走得远远的,姜侠魂嘴里答应着,但是没有一个女人抓得住他。
  湾仔在淫逸中沉睡。在这殖民地的夜晚,不同肤色的男女会放荡到什么地步,不是农民出身、第一次到来的姜侠魂所能想象的。他蹲在岸边吸啜他的旱烟,两颊凹陷,油彩尚未完全拭尽的眼睛凝视前方,神情与黑色的海水一样深不可测。
  他像岩石一样蹲在那里,对自己即将变化的命运似是毫无所觉。雾从海面吹来,罩住延伸的码头,这码头曾在一次强烈台风袭卷下,刮走原先的葵棚竹料架设,后来于一八六三年洋商斥资改建,以木材架设,码头长二百五十尺深入海底,低潮时水位也有二十六尺,是香港第一座可供汽船停泊的码头。傍晚上岸的水手搭乘的“莫尔顿”号,停泊在水深的海港中,这艘先进的汽船,重二千五百吨,铁板制造,启航时仍张风帆,蒸汽与风力并用。苏伊士运河通航后,从欧洲乘风破浪而来,原本四五个月的漫长旅程,缩短至五十天。船上满载英呢洋货、西药,待天明北上倾销华南,赚中国人的钱。
  星火点点的维多利亚港,桅樯林立,东印度公司的多桅式大帆船,风帆卷起,缆索纵横,刚从福州装载茶叶瓷器,明天将朝“莫尔顿”号来自的方向,经过好望角驶向伦敦。在汽船与多桅式大帆船之间,散落渡轮、小型渔船、舢舨,船舶旗帜飘飘,杂在各式彩旗中,有一种看似货船的帆船,底舱藏有大炮,那些海盗船用贸易做幌子,公然停在海面。
  远处海湾停泊几艘兵舰一样的火轮,它们以黑夜做掩护,进行惊心动魄的走私活动,驶入未经探测的偏僻港湾和中国的鸦片走私贩子打交道,必要时更胆敢用火力击退跟踪的满清官员。正是这种火轮,这使南澳村的阴阳算命先生吓得昏死过去的吐火怪物,被称为“浮动的城堡”,连满清的水师或海关的巡船也不敢欺近。
  姜侠魂在地上蹲久了,腿有点麻木。他站起身,靠近码头一艘船首髹漆的帆船,风帆在海风中飘扬,黑夜中看不清的彩绫拍打出蓬蓬的声音,撩起他的乡愁。月光下南澳已是家破人亡,他的父兄出门打柴,像野兽一样的被捕抓,当做商品卖给美国的人口贩子,运出洋当苦力劳工,代价还低于非洲的黑人奴隶。他的父兄嘴巴被塞住,头被蒙住,丢入苦力船的底舱,飘流太平洋生死未卜。上一次同样这艘船载了四百五十名苦力,被船长密封了廿四个小时,结果三百名活活被闷死。抵达目的地后,贩卖苦力的公司,十元买来一个苦力,平均以四百元出售,还是获得暴利。
  要是船长对姜侠魂血性的兄长看不顺眼,被一枪打死是最痛快的死法,极有可能是被脚指头倒吊起来毒打,或开膛破肚慢慢折腾至死,或者父子背贴背绑着抛掷入海。
  姜侠魂对着海水发愣,想念不知去向的父兄。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岸边多了一个人影,一身比黑夜还要黑的劲装,裤管扎了起来,头上戴了顶客家人遮阳光的笠帽,垂下黑布罩帘,蒙面一样罩住半个脸面。
  那人影子似的移动过来,陪姜侠魂凝望了好一会海水,最后摸出一管旱烟。
  “借个火,兄弟。”
  烟点着了,闷闷抽着,不再出声。这一晚姜侠魂没回到大王庙与收拾妥当的戏班会合。班主利用大王庙理事向殖民政府特别申请的通行证,在宵禁期内准以夜行。当一行人掌灯来到湾仔码头,姜侠魂和那个夜晚也戴笠帽的黑影一起从岸边消失了。坐在帆船等待的戏班伶人耐不住水上的寒冷和疲倦,鼓噪船家开船,班主被迫无奈,只好放弃姜侠魂。优天影粤剧团采取十天前的水道,沿珠江逆流而上回广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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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关姜侠魂的下落,多年以后,民间流传几种不同的说法:一说是最后他脱下披在身上的戏服,把旱烟管塞在裤腰上,看准抛锚岸边一艘外洋货轮“威弗莱”号,拿出武生工架攀住绳索偷渡上船。他发誓今生今世天涯海角一定要找回被绑架的父兄团聚,持这种说法的是他从此踏上连自己也不知去向的旅途,在海上永远消失了。
  第二种说法也是与海有关,据说姜侠魂激于民族义愤,加入海盗集团,以打劫英国商船为对象。香港海盗的渊源甚深,明朝末年,盗魁刘香盘据此岛为基地,据一位史学家考证,香港的名称便是取海盗首领的名字而命名。
  姜侠魂和其他海盗一等吹季候风季节,洋船张起风帆运货东来,便从藏匿的洞穴出现抢劫。为了躲过英国船队的侦察,海盗采用里攻外应的方法行劫。有的扮作乘客登上轮船,在约定地点,海盗船从外进攻,扮乘客的举枪威胁船长就范。传说姜侠魂在一次行动时溺死海中。另一种与这有关而完全相反的说法是,他这一股海盗的船队在一次台风时,被英国舰队消灭,姜侠魂跟随首领投降,给遣回南粤耕种,重又当他的农夫终老。
  姑且不论姜侠魂是否出于义愤,加入海盗行列打劫英国船只。事实是鸦片战争后,英国人控制了南中国海面,海盗扮作乘客,里攻外应的做法却使得无辜的华人商家搭客牵连受累。外国船只以预防海盗为藉口,歧视华人搭客,英国泰晤士报的特派员科克,在一篇有关海盗猖獗的报导未段描写对华人乘客隔离的情形:
  
  在“飞马”号上,中国乘客却被放在十二尺深的舱底,并且撤去了楼梯。一个手执长刀的水手站在舱口上面防守。另一艘美国船,则在甲板上设有一只大铁笼,所有的中国搭客都被请往里面走,然后一起锁在里面……
  第三种说法是姜侠魂加入孙中山先生的革命阵营,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为毕生奋斗的职志。持这一说的是根据优天影剧团第一天在大王庙破台祭白虎,被台上姜侠魂伏虎的武姿所感动的观众不止黄得云一人。据说有一位衣饰朴素、眼神坚定,行动有多少神秘的中年人,在第一天的天光戏结束后,便直接找到后台来和姜侠魂接触,隔天又来,以后两人促膝长谈,状至投机,连续谈了好几次,那人把反清的革命思想灌输给他,向姜侠魂晓以大义,其时孙中山先生已在美国檀香山成立兴中会,这人是为翌年的广州起义招兵买马。
  那夜,姜侠魂在湾仔码头抽完最后一管烟,也不理会鸣炮宵禁开始,离开码头,按着那个神秘中年人的指示,投奔革命去了。采这一说的理由是姜侠魂不仅是一身力气,被晓以救国之道后,他暂时放下找寻父兄的志向,对他们的下落既毫无头绪,不知从何下手,他最后同意那个神秘客对整个时局的分析:夷人入侵,症结出在满清政府腐败无能,复兴中华之道,应以推翻满清为当务之急。
  姜侠魂决心追随,投奔革命后不到一个月,孙中山回到香港,联络同志在中环士丹顿街十三号成立兴中会总部,为了避人耳目,以“乾亨行”的名义做掩护,纠合同志在西营盘杏花楼密商进攻广州大计,谋划利用重阳节港人回广州扫墓机会,炸毁两广总督府。姜侠魂据说是被指派从香港秘密押运武器的众多同志之一。
  可以肯定的是香港太平山殖民者的豪华巨宅、湾仔春园街陪宿水手的咸水妹妓寨安然无事,姜侠魂曾经暗自许愿临走那晚将放一把火把这罪恶之地烧得精光的愿望,并没得逞。
  持第四种说法的认为那晚姜侠魂既没攀上绳索偷入洋船飘流海面追寻父兄,也没加入海盗集团打劫英国般只,更不可能按址投奔革命同志,后来广州起义失败和陆皓东一起牺牲成仁。
  持这种说法的是按照姜侠魂的农民出身来推测,认为他缺乏飘洋冒险的胆识,也不易与出没无定的海盗拉上线,至于革命志士、国家大义,对一介农民而言,也嫌太过高深。合乎姜侠魂出路的,持第四种说法的认为他最后被黑社会吸收,成为三合会的会员之一。他们还绘声绘影的描述他入会的前后过程:
  码头戴笠帽的黑影正是三合会的跑腿,行话称“草鞋”,以借火点烟开始和姜侠魂搭讪,闲谈香港见闻:
  “这位兄弟,你别看现在码头风平浪静,呵,不太平的时候可热闹咧!”
  他说的是一八八四年中法战争爆发后,香港人反法情绪高涨,船坞工人拒绝维修、油漆法国邮船,艇户与运货工人一看来了法国船,便齐声大叫:“打倒法国鬼,唔同佢卸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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