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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三部曲

施叔青(当代)
香港三部曲
 
■施叔青 著
◇中文东西网◇
 
 
(1)第一部——她名叫蝴蝶
 
(2)第二部——遍山洋紫荆
 
(3)第三部——寂寞云园
她名叫蝴蝶
              ——香港三部曲之一
作者:施叔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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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世纪末期,东芜农村小女孩黄得云被人绑架到香港做了红妓,后来母因子贵,成了香港上层社会的名流。一个苦难少女及其后人的际遇经历,构成了完整的三部曲;作者用以折射出香港自1842年开埠以来的发展历程。
第一部《她名叫蝴蝶》
黄得云被掳到香港时才十三岁,经倚红阁一番调教,专门侍候洋人,在摆花街艳帜高张。四年后,香港突然爆发了一场鼠疫,人们成批地死去。黄得云离开妓院,成了洁净局代理帮办史密斯的情妇,并住进了跑马地唐楼。她痴心一片,没料到怀下了洋人的骨肉后却遭了抛弃,而她已无法重返青楼……
文笔古艳凄婉,“读来像凝视一帧古风泛黄的照片”。
这不是一部纯靠虚构的小说,也不是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的一部家族史,作者认真地研究了历史,着力去营造那个时代的风情背景与氛围;1894年鼠疫、1898年英人强租新界、香港两次大罢工、日据时期、七十年代中产阶级的兴起、香港经济的起飞……香港的百年大事依附着书中人物,穿插着离奇的掌故传说,“随着时代往前推展”,以图涵括百年来的香港。全书还以浓墨重彩刻画了不同时代在香港生活的洋人:他们的生活、习俗与心态。描述生动而审视深入,这在今人的文艺作品中是不多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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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不尽的香港      我的蝴蝶
     序曲      她名叫蝴蝶
     香港的英国女人      红棉树下
     有关姜侠魂的传说      重回青楼
     梦断东莞
道不尽的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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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登翰
  对于现代中国人,香港曾经是压在他们心上的一块“病”,中国满目疮痍、备受欺侮的现代史,就是从香港开篇的。然而,在某个国门锁闭、万马齐喑的时候,香港又曾经是人们心上的一个梦:香港的繁华和现代化,诱使着人们睁开久被蒙住而有些晕眩的眼睛,去张望域外那个异彩纷呈又让你眼花缭乱的世界。
  这是一个谜一样的香港:血淋淋从我们母体割去,却又筋脉相连地留在我们母体身边的香港;曾经只是荒芜,却又突然艳若桃花地在我们家门口烂漫起来的香港!
  因此,当读者诸君拿到这部书时,一定会感到它沉沉的分量。尽管“九七”前后,铺天盖地而来的有关香港沧桑的出版物,曾经败坏了我们的胃口;但这部作品仍能以它独特的叙说,将我们领进香港这段神秘的历史隧道,让我们充满了津津有味的阅读期待和兴致。
  这个传奇般的施叔青!
  当我阅读施叔青时,我有时忍不住会想,这个出生于台湾,留学于美国,而后随着哈佛毕业的夫婿移居香港十八年,其间又不断出入台湾——大陆、东方——西方的女作家,仿佛是“上帝”的特意安排,天生就应该来写香港的。毋怪乎她自己也有这样良好的感觉:“我觉得全世界找不到第二个地方像香港这样有利于我的写作。”①
  
  ①舒非:《和施叔青谈她的香港的故事》,见《一夜游》,香港三联书店,1985。
  施叔青曾经写过台湾,那是她童年经验中被打上精神分裂症现代病的一个传统的乡土世俗社会;施叔青也曾经写过美国,那是在两种文化夹缝中的海外中国人眼里,交织着希望的神秘感和失望的现实感的一个无法植根的异邦;当然,在这部“三部曲”之前,施叔青还写过香港,那是一个华洋杂处,最靠近大陆,却又不同于大陆的杂爻的世界。她最初目光集中在因本世纪中叶一场巨大的政治变革而被迫栖落到香江岸上的那群绝处逢生的离雁。这是一个和白先勇的《台北人》相似,却又相异其志,在落寞与怀旧中仍然存有期待和自信的群落。在这从台湾、美国、再到香港的一系列创作中,施叔青显示了她多样的,各不相同却又充满了张力的艺术禀赋。一方面,她是十分感性的。她以一个女性的敏锐感觉着世界,丰满地流贯于自己笔下的人物。另一方面,她又是相当理性的。在从事小说创作的同时,她也做理论研究,关于东方和西方戏剧的比较,关于梨园戏、歌仔戏、南音的艺术探源,关于自己家乡鹿港古城的田野调查……这种理性,使她稔熟西方的各种时时翻新招数的文化分析理论,有意或者无意地凝合在自己的创作中,从存在主义、精神分析到时下当令的后殖民主义。以致有论者要以为她的创作“有部分意图是写来给学术理论分析的”①,“已具有教科书的意义”②。这种艺术理性使本就广受西方文化儒染的施叔青的艺术观念显得现代和前卫;但从施叔青整个创作的精神底蕴分析,她又是很写实和趋近传统的。对于浸淫着地域文化的民情、习俗和风物,她有一种极具女性禀赋的细微观察;对于落寞于时代变迁的社会心灵,她有一种真诚的特殊敏感。她虽并不刻意去叙写社会问题,但她总是能从自己人物的精神底蕴中,不露声色地触及到或大或小的种种社会问题。这些都会让我们想起《红楼梦》,想起张爱玲甚或白先勇。这是一颗关注民瘼人生的文学心灵,是中国文学传统中最可宝贵的人文精神。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很现代很新潮的施叔青,又是很传统很具写实精神的。
  
  ①见李小良:《否想香港》第四章《“我的香港”——施叔青的香港殖民史》。
  ②王德威:《殖民世界的性与政治——评施叔青的“香港三部曲”之二〈遍山洋紫荆〉》,《读书人》1996年1月号。
  感性和理性,传统和现代,东方和西方,这一切准备着施叔青的一部大制作。
  于是我们读到了“香港三部曲”。
  这是一个独特的故事:一个在上个世纪末从东莞的乡下被绑卖到香港沦落为妓的不幸女人,由于种种偶然的因缘,在香港近百年崛起的历史夹缝中跌宕发迹的家族传奇。家族史小说在我们的文学传统中,从来就不仅仅只是“家族”的故事。它只是借着一个家族的变迁,发迹或衰败,浓缩着一个地区、一个族群,或者放大一点说,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命运跌宕的信息和影子。事实上,当施叔青以她独特的叙述,十分感性地来讲述黄得云这个风尘女人的传奇经历时,她同时更为理性地展开着的,是交错在这个风尘女人命运中的香港历史,特别是在第一部《她的名字叫蝴蝶》。我甚至以为不应该仅仅只是以小说的眼光来看待这部作品。比起这个不幸而“幸”的风尘女人的命运,施叔青似乎更为关注香港这块殖民地的历史本身。黄得云这个不幸女人,只是偶然地跌入香港开埠初期的这段历史夹缝,却又必然地迂回于这段历史的曲折之间,从而成为施叔青用来串连这许多历史事件的一根丝线。或者反过来说,正是香港一系列历史事件,决定了迂行其间的黄得云无可选择的必然命运。1880年港督轩尼诗提出的反对华人蓄婢案,改变了她被卖做婢妾的命运,却坠入烟花间当了妓女;1892年夺去2552人生命的鼠疫和香港政府洁净局放火焚烧华人区,使黄得云在大火中逃离妓院,却成为洁净局帮办亚当·史密斯豢养的情妇,并由此有了黄家的一半白人血统的后代;而港府官员的更迭和勾心斗角,使失势的亚当迁怒于他与黄得云魔鬼般的情欲,造成黄的云失宠与漂泊;瘟疫过后死里逃生的华人演戏酬神,让黄得云认识并迷恋上了终生难忘的优伶姜侠魂;1895年颁布的新住宅条令造成两万多华人的人口返乡大迁移,使黄得云也萌生了回家的念头,却又由于英国殖民者用炸开清朝大门剩下的炮弹来摧毁中环海军船坞挡路的小山,使黄得云找不到昔日的码头而梦断东莞。偶然地跌入历史之中,却又无可选择地让历史左右自己的命运,作者在行文中一再用“她没有料到……这将改写她的一生”的后设语,来感慨个人力量的渺小和对历史的无奈。小说所展示的短短四年间(1892—1896)黄得云命运的大起大落,处处都有香港的历史在。因此把这第一部看成是透过人物命运所展现的香港编年史、风俗史,也未尝不可。
  当然,历时八年才最后完成的“三部曲”,随着作者创作心态的变化和处理对象的不同,三部作品各有自己不同结构方式。第一部《她的名字叫蝴蝶》是让黄得云穿行于香港历史事件之中的线性结构;第二部《遍山洋紫荆》,则更多地是以英国殖民者拓展新界的事件为中心,对香港社会生活多个侧翼的面的展开,它更接近于我们常见的那种历史小说。而到第三部《寂寞云园》,预设的“百年沧桑”的创作意图还留下来大段时间空白的压力,使作者无法再如第一、二部那样精雕细镂,只能跳过一个甲子,让黄家第四代,海外归来的黄蝶娘进入画面的中心。不过,黄蝶娘在第三部中只是一种视角,通过她的眼睛来扫视黄家三代的传奇,而并未如她的先人那样进入事件中心,推衍着家族命运的运转。昨天和今天,历史和现实压缩在同一个平面上,用一种现代的、挑剔的眼光和调侃的语调来重新发现和讲述。这里通过黄蝶娘眼里和口中讲出的历史已不是“历史”,而是一种“现实”。让黄蝶娘来收结家族的百年传奇,像是作者出于无奈的机智,却又何尝不也是作者的有意为之,用故意抹去历史深度的后现代的游戏调侃,来调整前两部过于执着历史记实的写作,让有心的读者从两者之间去寻找更深的意谓。
  在黄家四代中,作者最倾心刻绘的,或者说占据黄氏家族核心的,只有黄得云一人。施叔青虽也曾着力写过黄家第三代、当了香港大法官的黄威廉,不过那是在“三部曲”之外的另外一部相关的小说《维多利亚俱乐部》里。无论黄理查、黄威廉还是黄蝶娘,他们都是黄得云某一方面性格的发展和补充;在他们身上都有一个挥之不去的黄得云的影子。黄得云的发迹,是香港殖民地社会特定环境的产物。作为一个被绑卖而沦落烟花的女人,她实在是“除了身体,别无所有”。但这“身体”恰恰是她在这个殖民地社会生存的本钱。在西方的后殖民论述里,性是一种象征。西方/男性/殖民者和东方/女性/被殖民,是一组对应结构。女性的被动是被殖民的象征,而男性的雄风却是殖民者权威的体现。“除了身体,身体,别无其他”的黄得云当然是个被奴役者。但小说描写她旺盛的性欲往往反客为主地成为压在她上面的男性的主宰,表现出对于殖民的瓦解和颠覆。在黄得云的无数男人中最值得玩味的是两个男人。一个是出现在《她的名字叫蝴蝶》中,最初把黄得云从妓院中带出,豢养在唐楼里的洁净局官员亚当·史密斯。这个下级军官出身,处处向往攀进上流社会,却又时时不甚得志的男人,只好从黄得云的肉体“求索片刻慰藉”。当他骑在黄得云柔若无骨、洁白如霜的身上肆意发泄时,黄得云是被压在他身下的殖民地,这是香港开埠初期——也是黄得云尚还无力对抗命运之时作为被殖民的象征。另一个是出现在《寂寞云园》中的西恩·修洛。这个贵族出身的银行大亨,无疑有着比史密斯更好的教养、地位和前途。但在风韵犹存的黄得云面前,却是个欲举不能的性无能者。如果说,青春勃发的黄得云,只能以自己的肉体给不得意的史密斯提供抚慰孤寂的安全岛,从而显出她并非完全的被动;那么到了徐娘半老,倒转来反客为主地居于对西恩的支配地位。由性的象征所潜隐的这种对殖民的颠覆,正是随着岁月的推衍所带出来的结果。它也透露出殖民主义从海盗时期的豪取强夺,到依赖绅士风度的统治,其间逐渐未落的信息。
  从另一种角度分析,“别无其他”的黄得云,唯一的本钱就是自己的身体。这是她的生存方式,也是她据以立足和发展的手段。当她从一个男人身边睡到另一个男人身边,虽常常有着命运不得已的逼迫,却又是她越来越强烈意识到自己作为女人的优势的发挥。她精明、会算计,在渗和着血泪地流转于几个男人之间,适时应世地与香港开埠历史同步地培育起自己的商业意识。她就这样从别人贪婪的眼光和自己旺盛的欲人中攫取权力,积累财富,奠立起自己延续数代的黄氏家业。她是一个被奴役者,又是另外一些人的奴役者。她曾是苦难的化身,却又化身为另外一些人的苦难的播种者。她让人同情,也让人悲慨和忿恨。她只能是香港这块殖民地的攀生物。
  这是一个说不完的黄得云。在施叔青的小说人物画廊中,这是一个最具时代特征,也写得最丰富、复杂的女性形象,是一个最耐得分析的典型。
  当然这也是一道描不尽的香港风景。围绕黄得云人生命运的跌宕,施叔青展开了香港社会的众多侧面。这里有殖民者的上流社会,有民间的乡土世俗生活,还有在华洋之间像滑润剂一样便利着这架庞大殖民机器运转的通译、买办的“二臣”人生,更有大量引证自史料和田野调查,寻常人不易涉及的烟花娼地的妓女生涯……这一切立体地构成了香港的人生图景,《清明上河图》般地既是时代画,又是风俗谱。
  历史文本不就是历史,这是人所共知的;更何况在相当程度上借助历史文本(史料、档案、调查等等)重新创作的小说文本,更只能是作家感觉中的历史,或者说是作家对于“历史”的再创作。因此,一百个作家会写出一百个香港,犹如一百个评论家,便会有一百个哈姆雷特那样,都是不言而喻的。“九七”前后,回归热带动了一大批有关香港历史的小说创作。这是施叔青为“百年香港”所提供的一个小说文本,她独特的角度,或许将越出“历史”,表现出对于特定历史境遇中的人性关怀。而这,恰恰正是对于香港历史的更深层次的关怀,是她迥异于其他描写香港的作家的地方。
  真是一个道不尽的香港!
我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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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序)
   
1
  为《她名叫蝴蝶》写自序,还得从另一个长篇《维多利亚俱乐部》说起。
  一九八八年,香港的故事系列写到了一个段落,有意以一部长篇来总结十年香江生涯。于是设计了一宗贪污案,发生在殖民地象征的维多利亚俱乐部。
  构思过程中,为追溯身上流着四分之一英国血统的法官黄威廉的家谱,引发了我对香港历史的探索,发现一八九四年,殖民地发生过英国人开埠以来最严重的一次鼠疫。我以那老鼠统治人类的年岁当时代背景,创造了亚当·史密斯,洁净局的代理帮办,奉命钉封疫屋时,误闯摆花街的娼馆,与被绑架香江为妓的东莞农家女黄得云结了一段露水姻缘,私生混血儿黄理查,开始了黄家第一代,是为序曲。
  联副登载时,加上“香港”二字,如是展开了历史的序曲,自觉是一个长篇史诗式的开篇,接下来再转入正文:八十七年后,黄得云的孙子黄威廉登上殖民地大法官宝座,审理一件贪污案件。
  后来有感于序曲与正文相隔时间太过久远,有点衔接不上,而且对这一段中、英异国姻缘刚起了个开端便停笔,颇有意犹未尽之叹,于是决定从《维多利亚俱乐部》抽下。脱离之后,接着序曲往下发展,独立成一本书。我应该用笔来做历史的见证,除了描写一八九四年的香港,更必须接着往下写,把故事主线集中在黄得云以及她的后代,紧贴着香港社会变迁,写到一九九七年为止。
  第一部《她名叫蝴蝶》,突出蝴蝶的象征,影射香港的形成。我把舞台搬到华洋杂处的殖民地,任由英国殖民者现身说法,斗胆地尝试国人作家未曾涉足的领域——深入白人统治者的内里,审视殖民者的诸般心态。
   
2
  我参照历史上重要的事件,运用想象力重新搭建心目中百年前的香港,那靡丽幽深的上个世纪末,好让笔下的人物在这时代的架构上回旋,有活动的舞台。下笔之前,遍读有关史话、民俗风情记载,凡是小说提到的街景、舟车、建筑风貌,英国人维多利亚风格的室内布置,妓寨的陈设,那个时代衣饰审美、民生饮食,中、西节庆风俗,甚至植物花鸟草虫,我都刻意捕捉铺陈,也不放过想象中那个年代的色彩、气味与声音。我是用心良苦地还原那个时代的风情背景。
  当我从标本发现一种黄翅粉蝶,那份惊喜此生难忘。我找到了地道的香港特产,精致娇弱如女人的黄翅粉蝶。虽然同是蝴蝶,香港的黄翅粉蝶于娇弱的外表下,却敢于挑战既定的命运,在历史的阴影里擎住一小片亮光。
  在文学语言上,因为是抱着怀旧的情怀来写这部小说,总觉得应该找到适合的语言来营造那份历史的氛围,我重温古典诗词文学里的闺怨闲愁,创出古艳凄婉的文体,把时间推远到一百年前,藉用文风制造时代的距离感,希望读来像凝视一帧古风泛黄的照片。
  写的过程中,我自觉像画画一样,握着彩笔,一道道不厌其烦地为我的人物涂脂抹粉。我在为我心爱的蝴蝶敷彩时,用的是宝石蓝、胭脂红等鲜亮的色调来烘染出一个滟淫巾钗、珠锵玉摇的摆花街青楼红妓,同时也没忘记在她周遭涂下阴影,晕染暗色的调子。
  蝴蝶,我的黄色粉蝶,我的香港。
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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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年黄得云十三岁,穿着洗白了的碎花短上褂,两只袖子柔软地垂了下来,松松挽了个竹篮,从西头角周郎中抓了药出来。昨晚不足月出世的弟弟闹了一宵,娘说他受了惊吓,嘱咐得云回转时弯到天后庙求张灵符安镇门宅。
  黄得云绕过溪边一排香木树朝庙场走来,脚下半旧的绊扣布鞋,鞋尖踢着黄土,溅起一星点尘土,在九月清晨的阳光里若有似无的飞舞。黄得云村子里的人世代就靠脚下这坚实的黄土地来养活。原产于中南半岛安南北部的香木树,唐朝人爱它香味四溢,当做奇珍异木移植中原,却因土质不服,每种必叶黄枯萎。寻遍天下繁衍之地,最后找到广东东莞硗硬的土质适合香木树的生长。原本捕鱼为业的东莞人,明、清以来抛下手中鱼网上岸,圈地种香木树,生产莞香。
  广东史志记载:“莞人多以香起家”,“当莞香盛时,岁售逾数万金。”外销的莞香,先用艇仔载至南海一小岛的石排湾集中,再装入大货船转运广州、江浙大商埠。据历史学家考证,小岛上的石排湾因运输香木被称为香港,以后延伸为整个岛屿的总称。
  黄得云挽着竹篮,挂记弟弟眉心一抹青紫,想着十三岁少女的心事,全然没预感到当她踩上庙场青石台阶最后一阶的瞬间,将改写她的一生。黄得云无论如何想象不到一个时辰之后,她将和世世代代赖以为生的香木,沿着同一条航线,乘风破浪向南驶去,被载到因出口莞香而得名的香港。她丝毫感应不到两地之间微妙的关系。
  跨过高高的门槛,天后娘娘寿诞才过,庙场一片清寂。她单脚跳过一条条青石板,还是个童心未泯的孩子,跃上石阶,赤铜耳环荡了荡。南边庙廊龙柱后闪了一个人影,阶下桂花丛也窸窣响动,扬起新开桂子的清香。黄得云以为又是邻村的无赖潜入庙里,守候墙根撒尿的野狗,伺机下手,每逢秋季进补时节,村子内外的狗,不论肥瘦,无一幸免。
  没来得及抬头,黄得云眼前一黑,一只大口袋像一口井,当头罩下,没来得及喊出声,嘴的部位被一只大手掌隔着麻袋粗暴的捂住,脖颈奋力一拧,朝那只看不见的手咬过去,咬下一嘴的粗麻,又腥又咸,海水浸泡过的。
  拦腰被抱起,黄得云整个人离地腾空,有东西掉下来,滚了过去,一只赤铜的耳环圈——她此生唯一留在东莞故乡的遗物。
  黄得云戴着另一只赤铜耳环,被关在船舱黑暗的底层,潮涨船颠,她与晕船吐出的秽物为伍,翻过来滚过去,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当黄得云重又见天日,睁着小兽一样的眼睛在甲板上东张西望,她还不知道自己到达了香港——维多利亚的女王城。
  一八三九年,黄得云抵达毕打码头的半个世纪之前,道光皇帝派遣钦差大臣南下禁烟。当时全中国吸食鸦片的人口已达二百万,林则徐奉旨到广州,雷厉风行,强迫外国鸦片贩子交出二万多箱鸦片,集中到虎门海滩,引入海水浸泡,又放入石灰,顿时海中沸腾翻滚,鸦片悉数溶毁,销烟的清兵观之,颤栗不已。
  林则徐此举,决定了香港的命运,也决定了自己的命运。
  道光皇帝签下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割让英国鸦片贩子觊觎已久的海上落脚点——香港,他们判断:“水陆环绕的地形,是世上无与伦比的良港。”野心勃勃的维多利亚女王却认为英国吃了大亏,《南京条约》赔款,除五口通商口岸之外,只捞到连间砖屋都没有的荒凉小岛。林则徐的对手查尔斯·义律上尉继清廷惩办林则徐发配边疆,也被英女王放逐德州,作为英方交涉赔偿、办事不力的惩罚。
  这已是半个世纪以前的旧事。公元一八九二年九月廿五日,广州府东莞县的黄得云,双手被反绑运抵香港时,那面为保护以渣甸为首的英商鸦片走私而飘扬海面的米字旗国旗,悠然迎风招摇,没有人会去记得鸦片战争爆发时,英国保守党的议员詹姆士·古拉哈姆爵士,在议会上慷慨陈词,指斥鸦片战争为“不义之战”。
  正是在这面使古拉哈姆引以为耻的米字旗下,维多利亚海港桅樯林立,装卸东印度公司货物的货船、豪华游艇、渡轮云集、汽艇响着号角,在悬挂风帆的舢板之间穿梭急驶。
  毕打码头人头攒动,拉人力车的苦力、小贩吆喝连连,维多利亚女王口中的荒凉小渔村,早已变成“英国皇冠上的明珠”,海阔水深繁忙的维多利亚港,延续着大英帝国海上霸王的美梦,鸦片商以香港为转口港,在此永久设站的心愿终于实现了。昔日草寮竹篷的岸边,被怡和、太古各大洋行囤积鸦片的仓库、栈房所取代,太平山下的这个海港城市奇迹似的由水中冒起,皇后大道中的银行、会所、教堂、店铺、洋行大厦,清一色维多利亚时期新古典主义的建筑风气。也不知英国殖民者为了炫耀日不落帝国海上霸权的延伸,抑或是保守、适应力极差的英国人无论到哪里也改变不了家乡的生活方式,山光水色的香港,到了殖民者手中,立刻变成与孟买、加尔各答、新加坡风情类似的海港城市,尽管一砖一瓦、花岗岩、大理石等建材无不来自中国内地、泥水匠、石匠、木匠也是渡海而来的移民。
  黄得云立在甲板上,不知身在何方,岸上苦力的短衣布鞋,盘在头上的辫子是她相识的,毕打街殖民象征的红砖钟楼使她感到异乡。
  码头起了一阵骚动,钟楼下聚集了一列衣冠鲜艳的队伍,他们黑绸葛缎的长袍马褂与欧洲式的钟楼形成一种奇妙的对比,和码头周遭中、西混杂的景象一样,看久了,眼睛逐渐适应起来,产生一种奇异的谐调。
  这个由殖民地的华人绅士名流所组成的队伍,正聚集向太平剧院出发,召开全民大会,取缔华人家庭蓄养、虐待婢女的恶习。
  早在一八八○年,港督轩尼斯便向殖民地大臣提出蓄婢问题。十二年之后,这些受西方教育的华人权贵,基于西方式的人道立场,展开破天荒的壮举。高举“反对蓄婢会”的旗帜,散发传单,为一纸卖身契,牲畜一样被对待的女性讨取公道。传单印了一个受尽凌辱的小童婢邱阿梅,两条手臂伤痕斑斑,蓬面赤足,翻起死鱼一般木然的白眼珠。
  要是艇仔一靠岸,没碰见这种声势的游行,绑架黄得云的人口贩子,也不致为绅士反对蓄婢的示威所吓阻,得云的下场一定和传单那个未成年的邱阿梅一样,当牲口卖到黄泥涌一带富裕的人家,一纸卖身契,劳碌至死。她将遭遇到麦梅生编撰的《香港旧婢问题》一书所说的“主人或施藤鞭,不许啜泣,或以烂布塞口,钳炽以烙身、沸水”的惩罚。如果黄得云给卖去当婢女,几十年后,社会学家将从保良局所藏的丰富文献,抽出得云为婢受虐待的纪录当做研究香港社会史上的资料之一。
  日后,黄得云和保良局的确关系至深,但绝不是她以这慈善机构当庇护所,而是以她的名义乐捐巨款。至今东翼孤儿住的宿舍楼梯口,还悬挂她晚年的巨幅彩色照片,古装扮相,胸前一长串翡翠项链,颜色褪了,照片中人美得阴惨,雨天黄昏,被收容的小孤儿常被吓得捂住嘴又不敢哭出声。这是日后黄得云母以子贵,封为黄太夫人。
  这是后话。
   
2
  艇仔甲板上,人口贩子一把扯过黄得云的头发,第一次打量她——疏疏落落的眉毛下,眸子近乎淡褐色,映着下午的海水,颜色异乎常人的浅,单眼皮拖得长长的,微微往上翘。这双浅褐色的眸子,使他想起摆花街倚门卖笑的妓女,澳门过来讨生活的,多半是杂种。
  黄得云的童婢没当成,她走的是当时从内地被拐卖来的女孩的另一条路,只是更为悲惨——她被卖到水坑口大寨当妓女。
  黄得云和一箱箱货物一起卸上岸来,中环石板街的石阶,一条条往上铺展,她迈着踩过水车灌田,结实而正在抽长的小腿,一步步往上爬。才几天以前,她脚下也是青石板,她童心未泯一路跳过去,给受惊吓的弟弟求灵符,踩上天后庙石阶的最后一级,黄得云眼前一黑……再睁开眼,她面对一张大得像房子的黑漆大床,空气浮散灰尘一样的浓烟,那股焦香呛得她喉咙发痒,斜挂的帐幔吊了一把葵扇,大床朝里躺了个人,正在吞云吐雾。香港就是断送在这股白烟焦香里,床上这个人,和几百万中国人,以同样的姿态蜷缩在床上,昏昏沉沉,死了一样,如若再有洋人的枪炮打到门下,也得先过足了瘾才起身。
  伸出床沿搁在酸枝大方凳的那双脚,看出是个女人,一双黑缎绣鞋,鞋底崭新,躺着的人似乎从没下来走过路。鞋面绣的一对紫凤凰,黄得云觉得眼熟,三舅妈生孩子死去,入棺时脚上穿的寿鞋……
  床里有了动静。倚红恹恹坐起,蓬着头,滚绿边大襟短袄的领口敞开,露出一截桃红亵衣,浮肿的眼皮抬也没抬,听见响动进来侍候的仆妇把得云拉到床前,袖子掳上去。
  “皮色倒还算白,”买牲口的口气,“看看牙齿!”
  仆妇一双男人的大手,一上一下掰开黄得云的嘴,一口白白的碎米牙,烟床上的女人哼了哼。
  仆妇出去打发人口贩子。
  倚红原是跑马地茶商的媵妾,被引诱到“半掩门”接客,满足情欲,年纪大了,才在荷里活道觅屋自立门户。“倚红阁”外表看来,似是住家的私娼,她收买贫苦人家的女儿、内地拐卖来的女童,认做契女,又派遣龟爪到港九各婴堂认领遭遗弃的女婴,到尼姑庵收购不守清规的尼姑偷生的私生女抚养长大,倚红言传身教,授以弹唱才艺、床上媚术,再待价而沽。世俗对龟鸨这种勾当称之为“槽猪花”,髫龄女孩为“琵琶仔”。
  黄得云令东莞天后庙前摆摊的刘半仙摇头的腮边那颗胭脂痣,看在倚红有经验的眼睛,是一项天赋本钱。她披衣下烟床,亲手调理,连洗脸拧手巾都有仆妇代劳,怕得云粗了手。她恩威并施,从女孩爱美天性入手,教她细匀铅黄,对镜梳妆,学习配色穿戴,仪态举止,又延有才艺的寮口嫂教习弹唱,甚至英语会话,无一漏过。
  两年工夫不到,得云猜拳饮酒、唱曲弹琴一一学会,只是,倚红一走开,她坐在窗前,蹙眉想心事。
  那天,久未上门的肥佬吴福,捎来云南烟膏孝敬倚红,此人为怡和王买办的心腹,刚从内地几省收鸦片烟帐回来,倚红把他让到接待贵客的偏厅酸枝大烟榻,传烟技精灵的容嫂进来主持烟政,制作烟荷侍候。倚红枕着高高瓷枕,对住崖州竹管烟枪一气吸尽,接过容嫂一杯热茶,瘾足神怡,大为畅快。
  “咳,以后想抽口好烟,只有指望你肥佬啰!别的倒还罢了,你们洋行的烟膏不渗假,一等一货色,没话说!”
  肥佬吴福躺在烟榻上,像一座肉山。
  “生意差多了,现在可比不得早几年了,同行多,竞争大,价钱愈压愈低,没两个铜板的小洋行不怕死,眼红怡和一本万利,出门几个月,毕打街又开了好几家……”
  “怡和卖老字号,怕什么?从前老头子还在,就抽你们商标!”
  “渣甸先生也捞够了,大班山腰的家,地上铺金砖,王买办亲眼看到的……”
  侍候得云的仆妇进来回话,教英语的杨姑娘人没到,误了课,倚红有心巴结吴福。
  “唤得云进来,现成放着老师。”又嘱咐,“记住扣杨姑娘钟点!”
  仆妇瞪大眼睛,对烟榻上这座肉山不免另眼相待。半掩门规矩,琵琶仔开苞以前,连被看一眼都怕会掉身价似的。
  拂过一阵细风,烟榻前俏立了一个人影,家常打扮,头发蓄长了,挽成个髻,刘海下的一张脸,在烟灯闪烁中,美得不近情理。肥佬吴福赶忙坐起身来。
  “倚红阁的门槛,快给我踩平了,放这么个人才,亏你藏得密不透风!”
  “肥佬,这里的规矩你少装糊涂,今天破了例,贪的是你咕嗜那几句夷语,帮我对对,给杨姑娘的银子怕是白花了!”
  吴福拍拍胸口:
  “今后这儿的烟土,我全包了!”
  倚红听出弦外之音:“放心好了,你来我倚红阁,哪回亏待过你?等下找个乖女好好侍候你。”
  黄得云垂目端坐,一派矜持。吴福自知高攀不上,也就不与娼鸨讨价还价,当真考起得云的英语,一问一答,无非是简易的家常会话。一听说他老家也是东莞,得云颤动了一下,烟灯闪了闪,沉吟半晌,忍不住还是壮起胆子问起故乡近事,吴福从大班司机学来的几句洋径滨英语渐渐不够用了,他搔头拼凑几句,突然心有所悟,啊了一声。得云身子前倾,十指抓住膝上罗裙,只能用眼神哀求他多说些家乡事,肥佬吴福偏过头去,挖空肚肠把上个月东莞收鸦片烟帐,路上见闻支离破碎地扯了一些,得云抚平揉皱了的罗裙,脸色开朗起来。倚红一旁暗喜,学费毕竟没有白交,契女夷语珍珠落玉盘似的,身价又抬高一截。
  娼鸨何等人物,恐怕两人深谈下去会出枝节,挥手打发得云离去。得云款步提衣上楼,坐在栅栏圈围的窗前想心事,两眼发光。
  倚红对她另有打算,倚红阁再是嫖客盈门,身份高过吴福的也还屈指可数,水坑口的大寨娼妓领有执照公开营业,才是官僚巨贾的销金窟。
  她向“天香楼”的老鸨推销:
  “契女姿态才貌千中挑一,开口能唱坐下会弹,一口夷语叽哩咕噜,洋行买办亲自教的!”
  给最后这句话打动了,天香楼老鸨却作状起身就要送客:
  “王买办都上了你的烟榻,找我多余!”
  这才纠正,是王买办的心腹肥佬吴福。
  “谁教的还不一个样,叽哩咕噜嘛!”
  谈了条件,议定摆房开苞各分一半,转让金则看了得云姿色决定。倚红辞出,天香楼老鸨多了一条心思。去年除夕夜,摆花街来了群洋婆子,说是澳洲一个剧团来香港演戏,戏完了,女戏子留下来没走,在天香楼隔邻街角一栋洋楼大张艳帜,对住威灵顿街的罗马天主教堂的塔楼,干起送往迎来的营生。听专程去尝荤的嫖客回来形容,艳窟布置得像皇宫,奢侈豪华到了极点,洋妓肌肤个个赛雪,轻轻一碰,就会溶化了似的,两粒羊脂球似的奶子,露出大半个任人白看,床上的垫子厚厚的,一睡下去,整个人往下陷,哪还想得到起身。
  自从洋娼鸨兰豆夫人在英文早报登了一则俏皮的甜心广告之后,生意简直忙不过来,离乡背井到香港来的英国士兵,读到“女人打扮得像一朵花,躺在花床上等着男子攀摘”,便再也坐不住了。
  倚红的契女一口夷语叽哩咕噜,天香楼的娼鸨摸着下巴打主意。
  按照华人的审美标准,得云也被打扮得像一朵花,穿上红云缎襟衫,腰系翡翠洒花洋绉裙,满头珠翠,步出两年来一步没离开过的“家”,依依拉住侍候她的仆妇,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默上轿。垂下帘子,过了这一带住宅式的半掩门娼馆,轿子转入威灵顿街,一把撕得极碎极碎的纸片从轿内洒了出来,在青色的月光下打转,雪花似的一路飘过去,渐渐混入路旁烧纸衣的火盆里。这天是盂兰节,花街一带妓女一年中的大节日,诚心无比的祭饿鬼打清醮,希望今生罪孽已满,转世不致重复这份营生。沿路冥纸堆成小山,家家盆中火舌窜飞,照亮了老妓们风尘的脸,旁立刚解人事的契女,听老妓口中念念有词,一扎扎冥纸恨恨往火盆中投,讨好鬼神之余,心中忿然。几条花街、妓寨火光烟灰熊熊,仍在承受炼狱似今世不得翻身的熬苦。
  天香楼内又是另一番景象,楼房轩敞分上下四层,赌局吆喝声四起,麻雀赌得正酣,饮厅花笺传唤,卖唱的歌妓手抱琵琶,婉转低唱,一曲曲浓词艳句,诉不尽风流债,撩拨饮客情怀。
  黄得云下轿时,天香楼的东厢豪客晚上的饮宴正待开筵,飞笺所召的妓女,连翩而来,巧坐嫖客背后之椅,今晚主人所召诸妓,自以女主人自居,侍立行觞,上鱼翅时,亲自动筷子挟翅劝客。一时之间,红袖浅斟,饮客衔杯。
  漂染大王在西厢宴会厅大摆筵席打通厅,今晚是他和琵琶仔琼花“定情”之夜,厅内张灯结彩,灯火辉煌,各色鲜花缀成上、下对联:
  
  花径不曾缘客扫
  蓬门今始为君开
  鼓乐迎客,寨中妓女争妍斗艳,倾巢而出。琼花照规矩“出毛巾”,分赠到贺宾客,漂染大王接过金丝银缕的华美毛巾,怎么也没想到有今天。香港开埠,他带了一家老小从上海来这冒险家的乐园,初用家中的澡缸帮人漂染,以廿元港市起家,老妻浸泡染料日久,至今颜色未褪、裂纹斑驳的那双手,为他换得眼前这粉色脂艳、花朵一样的处女。漂染大王抚着将白胡须,呵呵直笑,也不经人劝,自己倒了一大杯酒,起身仰头而尽,一半从嘴角流了出来,湿了簇新长袍,口中喃喃不知说些什么。
  类似的故事,墙犄角下,盲公手中的弦子,咿咿哑哑,拉也拉不尽。
  得云开苞的嫖客,更是视银钱如粪土。此人承办各项捐税,是个举止粗糙的捐商,一对吃人的斜眼,收入财源来自海面,派出爪牙出没港湾,恩威并施,分赃海盗劫持之财物。他为得云“摆房”,天香楼从上到下,算是开了眼界,说不出名式的奇技淫巧的洋玩意,堆满新房,擦手的毛巾每一条穗子挂了一枚外国金币,老鸨咬了一咬,金子成色十足。
  奢靡到了这等田地,墙犄角盲公的弦子也噤声了,他垂头蜷缩,像一堆破烂,被发现时已经去世了两天。
  殖民政府开埠以来的娼妓制度,颇值得玩味;先是驱逐出境,到了戴维斯总督,认为妓女把性病传染给寂寞的海员、英军,下令每月抽取“妓捐”惩罚罪魁,更由妓女合资开设性病医院,治疗得病的嫖客。以后公布施行《检验花柳传染病条例》,娼妓申请牌照,合法营业纳捐,被视为殖民政府正常收入。
  一九○三年,移山填海的工程完工,石塘咀仍是荒凉一片,繁荣这片新填地唯一的法子,似乎只有借重方兴未艾的娼妓业,于是政府以水坑口浅窄拥挤容纳不下更多娼妓为理由,下令搬迁石塘咀,发出更多妓院牌照。
  这也是后话。
  天香楼的老鸨没放弃靠得云发洋财的初衷,她估计兰豆夫人看不准华人的年纪,凭得云腮边那颗胭脂痣,必以为刚涉入风尘,老鸨转手又可捞上一笔,可惜兰豆夫人艳窖门深似海,拉不上线,只好退而求其次,“挑灯”给隔壁接待洋人的“南唐馆”。
  得云箱笼搬过去那天,是七夕的黄昏,牛郎织女离别在即,洒下依依不舍之泪。
  “看,七娘娘在哭了,又要等上一年才见得到牛郎!”
  姑姑说完,眼圈有点红。从前在东莞乡下,七夕是女孩的节目,姊妹们采鲜花供七娘娘,有一种紫红色球状的小花,每到这一天,开遍屋后池塘岸边,得云摘来一束,学着姑姑拜七娘,还供上一面镜子、一块水粉、胭脂。
  “七娘娘见情郎,打扮打扮,好看些!”
  人间的姊妹也爱美,聚集在一起,用凤仙花来染指甲,把采下的花放入小钵里捣碎,加入一点明矾,照指甲形状剪好的布块,浸透了花汁,捞上来覆在指甲上,拿布条缠好了过夜,第二天拆开一看,十个指甲红艳艳的,几个月不褪。
  妓女们也很看中这节日,虽是送往迎来,个个心中以未嫁女儿自居,即使从良出籍,第一年七夕在自己家中仍拜七娘娘,这是规矩,第二年才正式成为人妻,可免了这仪式。
  得云七夕斋戒一天,只进鲜果,她坐在窗前,十指艳红交叉叠放膝头,涂的是舶来的寇丹,恩客孝敬的,色泽光鲜,少去凤仙花的香味。雨丝犹自缠绵,七仙女的离情更甚于往年,得云幽幽叹了口气。这是她来香港的第三个住处,较之前两个更令她感到异乡。南唐馆沿山坡依山而建,洋楼腾空有若倒悬半空,轿夫吃力爬坡,轿子几乎打直了上来,里头的得云四脚朝天,害怕极了。她第一次坐山顶缆车上山顶找亚当·史密斯也有同样的危险感觉。
  不过,那是以后的事。
  她被安插到尖顶的阁楼,像个幽禁孤岛的女囚,四面被蓝得妖气的海水包围,她无路可逃,就是逃出去了,也无处投奔。得云死了这辈子还能重见爹娘回东莞的心,原先她还盼望老天偏怜,让她遇上个钟情于她的恩人,为她赎身,出去做奴为婢也还甘心,被“搭灯”转到南唐馆来,她只能断了此念,怎能把自己下半生寄托于赤眉红发的番鬼佬为她作打算?
  几个不死心的勾栏姊妹焚香拜了七娘娘,心中祷告明年此时无需倚门而立。
  南唐馆接待的对象以西人为主,总得拿点中国的东西给人看看。这里妓女清一色旗装打扮,捏着绣花手绢,脚下高跟旗鞋摇摇摆摆,俨然满清公主现身。纤手微微朝上一扬,掀起百鸟朝凤的苏绣门帘,金漆屏风后,藏了个外国人心目中的中国:墙上挂着临摹的山水古画,屋角立着景德镇的粉彩花瓶,沙发丝绒躺椅之间,青花鼓凳、硬木桌交错,古玩摆件堆得满坑满谷,当中少不了鸦片烟榻。
  这个捏造出来的中国和得云毫不相干,如果她立起身来,踩着脚不着地的旗鞋,从窗外罗马教堂尖顶极目向北望去,越过帆樯密集的维多利亚港湾,九龙半岛西角一道蜿蜒的红砖城墙,形状与长城一样,也是筑墙把自己紧紧包围起来,在这六英亩的土地圈围起来的九龙城砦,里头自成一个封闭的天地。城砦内,有着得云熟悉的祠堂、土地庙、住瓦屋的农民按四时节气播种农耕,城中龙津义学一副贡院气派,照壁的“海滨邹音”四个大字,墨气淋漓。
  何以在海上门户大开的角落,会躲藏这么个古老中国的缩影?甲午战争后,英殖民者得寸进尺,强行租新界,满清王朝为了最后一点颜面,保留了九龙城砦的管辖治权,于是,城门两旁,黄龙大旗招摇,学堂传出朗朗书声,背诵四书五经,朝廷命官在筑墙自限的城中,翘起二郎腿,大做“外夷亦得欢感于弦诵声明,以柔其犷悍之气”的春秋大梦,无视于外夷船坚炮利,群集伺机寻隙,准备又一次侵略掠夺。
  清朝廷命官也有他得意的理由,清晨城外码头一群五花大绑的海盗,砍头示众就是他下的谕令,两年前给得云开苞的捐商也牵连在内,身首异处。七娘娘的泪水,点点滴滴,洒落石板的血迹,拓散开来,流入海里……
   
3
  得云眼中的异乡,在初期英国殖民者心目中,也是穷山恶水、一无是处的蛮荒孤岛,人人视之为畏途,当时英国人流行一首《香港,你去没我份》的歌曲,被派调到在当年太平洋区最落后的女王城,等于变相的放逐,即使野心勃勃的年轻行政官员,也无法欣然就任,将之视为以后升迁的资本。守卫的海军英兵,本来打着吃军粮终老的主意,住进西营盘军营,立即改变初衷,井水使英国人水土不服,纷纷病倒,甚至连走私贸易的大班,也难以忍受岸上恶劣的天气。冬天,海拔才一千多呎的太平山,有些年飘雪,一入五月,还来不及脱下毛质内衣裤,潮湿闷热的夏天立即肆虐,英国人一吃苍蝇停留过的肉类,整个夏天捂着肚子找医生。
  先是不知哪来的热病,西营盘的驻防兵军像苍蝇一样死去,接下来,疟疾从东区的沼泽地蔓延开来,炮队四分之一的士兵,躺在床板上发寒发热,树叶般的颤动,异乡做鬼的士兵,埋葬的坟场称快活谷,就是中文的跑马地。
  一八九四年端午时节,大批老鼠在华人寓居之区出动,噬咬粽叶残留的米粒,细细不停的咬声,耳朵灵的人听了,心里不知怎的一阵发毛,夜里出门,感觉脚畔软软的东西在蠕动,有如涉水而过,手上的灯笼往下一照,吓得手一松,没命的跑,灯笼坠地,吱吱一阵惨叫,令人毛骨悚然。老鼠从沟渠、洞里、囤积粮油的地窖仓库成群结队冒了出来,走廊上、楼梯口、厨房、墙角、屋梁、阁楼的老鼠,好像在跳一种脚尖舞,剧烈的扭转几下,翻身死了,尖嘴喷出一撮血,像一朵朵红花。
  每天清晨,洁净局的垃圾车,木轮子在石板上一路滚辗过去,刷刷的声音,直到街尾才消失了。穿制服的工人,前后推挽,迈着葬礼一样的步伐,沿山坡陡势,把载满鼠尸的垃圾车运去焚烧。老鼠死得太多,太快,来不及清理,一到下午,鼠尸鼓胀,端午前骤热的天气,发出难闻的尸臭。
  老鼠尸体的鼓胀蔓延到人的身上,脖子、腋下、鼠蹊突起硬硬的肿核,病人四肢向外摊着,体温上升到华氏一百零二度,沉重的呼吸时而间断,人们可听到尚未死绝的老鼠垂死前的呻吟声。女王城变成疫区,对抗鼠疫的药在那个年代还没有发明。
  十几年前,殖民政府考虑到香港华人有人满之患,限制每层楼的居住人数,如果超额,即被处罚。官员经常夜间出查,使人躲之不及。瘟疫发生后,华人重施故技,窝藏患者躲过检查,走避亲戚家,天明再回去。如此一来,扩大传染,死者日多,家属害怕了,趁夜黑天晚,把死尸抬出门外丢弃,洁净局工人每天清晨抬走死尸,送到玛丽医院,以供医学院的学生解剖之用。
  不得不佩服第十届港督威廉·德辅的先见之明,为防止华人业主势力扩大,港督颁布《欧人住宅区保护法例》,以“保护欧洲人避免受伤,怕与中国人混杂”为理由,殖民政府法律明文规定,不准华人在半山区、太平山山顶建屋居住。
  把华人隔离在山脚下,犹不放心,总督特别设立了洁净局,规模之大仅次于防止暴乱,反对殖民主子的警察局。负责环境卫生的洁净局,任务之一,便是到华人蚁居的地区,强令大清扫——“洗太平地”,令居民抬出睡床板席、木制家具,泡浸消毒水中以除臭虫,藏污纳垢的街市、厨房、沟渠亦定时清洗。
  鼠疫一发生,洁净局的总办狄金逊先生,授权华人通译届亚炳领导清洁工人,加倍消毒水,冲洗疫区,整条荷里活道冒着白泡,气味几日不散,最近狄金逊先生案头的文件工作似乎特别忙碌,他不再像往日洗太平地时,把戴着白手套的手交叉、握在背后,大摇大摆逐户检查,下令不合格的住户重洗。
  在瘟疫期间,狄金逊山顶加利道下午茶仍照例举行。他立在大理石柱的门廊,迎接从花园走道前来的客人。若非大门口停的那顶轿子,几个园丁遮阳的客家草帽,在亚热带的花丛树中时隐时现,点缀东方情调,客人们绕过罗马式的喷泉,跨入拥挤的维多利亚时期的客厅,坐在桃花心木绿丝绒的椅垫,会以为身置伦敦,有着回家的感觉。
  这种感觉对狄金逊先生的下属,亚当·史密斯尤为强烈,他是个绿眼珠、长雀斑、鼻头俏皮翘起,脸色苍白的青年,年初才抵女王城。
  狄金逊夫人穿着棕色丝质长裙,肩膀和胸前堆拥蓬松的花边,掩饰她下面一把瘦骨。一年一度维多利亚女王生日庆祝宴会,是烦闷的殖民生涯的大事,她和警察署总办的夫人争抢坐在海军上将旁边的主位。据目击者形容:大热的天,两位依照伦敦气候长裙礼服打扮的仕女,戴白长手套的手肘,刺猬一样向外伸张,简直忘了身份。
  今天下午,狄金逊夫人烫成小鬈的亚麻色头发下,那张长长的马脸拉得更长,家中走失了一头她心爱的暹罗猫,她刚在楼上起居室严厉训斥了总管家。现在坐在客厅光可鉴人的银盘茶具前,腰板挺直,昂起下巴,右手握住银茶壶的手把,上身微微向前倾,亲自为客人倒茶。
  轮到亚当·史密斯。
  “先倒茶,亦或先搁奶?亲爱的亚当。”
  狄金逊夫人侧过脸,吹气如兰。尽管这青年从未缺席她家的下午茶。
  “请您先倒茶,非常谢谢您,亲爱的狄金逊太太。”
  年轻人礼貌地欠了欠身,积极参与这仪式,以之治疗他未见减轻的乡愁。
  狄金逊夫人满意的点点头:
  “很好,亲爱的亚当。”
  狄金逊夫人遭人取笑的两只胳臂紧紧贴住腋下,她用拇指和食指捏起细瓷茶杯的把手,优雅地啜了一口茶,小指头微微翘起,谈起伦敦的音乐喜剧团秋天将来大会堂演出。
  “去年回伦敦,贝丝和我曾去欣赏过……”
  狄金逊先生颧骨红润,蓄了腮须,硬领子挤出来的方型下巴,刚毅果断,是近年来最受欢迎的丈夫典型。
  这天下午,最后一个辞别主人的亚当·史密斯步下台阶,走过黄昏的花园,一团黑黑的生物,摇摇摆摆穿过栀子花丛,钻入小径边的轿子。事后回想起来,那是一只带着病菌的老鼠,它步履蹒跚,脆弱的吱叫声,融入暮色深重的空气里。
  第二天早上,穿制服的佣人捧着银茶壶,立在碗橱、餐桌擦拭雪亮的餐厅,等候不到狄金逊先生像平时一样,吹口哨下楼吃早餐。夫人拉开卧室丝绒的窗帘,发现她丈夫衣衫不整,四肢向外摊开,跌坐在窗前梳妆椅上,脸色涨红,呼吸沉重。
  “一道墙……应该用墙隔开,该死!”
  狄金逊先生昏迷之前喃喃着。
  洁净局帮办的职务落到亚当·史密斯身上。惊恐万状的总督抖着手传达一道新的命令——疫区所有感染的病人必须隔离,钉封病疫的楼宇,强迫搬出。
  亚当·史密斯头戴钢盔,身穿涂油的外套保护,由华人通译陪同,率领一队清洁工人,扛木板、抓铁锤,穿过因储藏冰块而得名的雪厂街,向疫区走来。
  爬上斜坡,荷里活道就在前面,女王城开埠所铺的第一条街道,平时喧闹拥挤,此时在日午猛烈的阳光下,静得像死人,人力车、轿子随便弃置,江湖郎中那面“华佗再世百病祛除”的招牌,斜挂墙角,神医不知去向,瘟疫开始传染时,神医从石板街搬上来,穿着白褂,趿着拖鞋,坐在荷里活道街口,悬壶济世,把提神醒脑、驱风救急一类的药油,吹嘘为祖传家制鼠疫克星,那一阵从早到晚,摊子挤满了人。
  亚当·史密斯立在荒凉的街口,有着被世界遗弃的感觉。他没有像一起长大的少年一样,留在家乡,继承小溪旁祖传的磨坊。夏日午后,偕同邻家一起长大的安妮,到湖中划船,轻哼小曲,共度光阴。那天他偶然在阁楼杂志堆中的发现,改变了以后的一生,亚当走上阁楼,发黄的日记本里,记着他叔父生前走过的路。在布莱敦飘雪的初冬,亚当·史密斯行囊装着英国殖民地海外服务部的聘书,轮船缓缓驶入鲤鱼门狭长的水道口,那是个阳光灿烂的十一月午后,维多利亚海港在他廿二岁的眼睛里,活像个热闹的海上舞台。
  曾经使他像迎接生命一样的阳光,此刻针刺一样的垂直淋泻下来,穿过他的头盔,汗水沾湿了他近乎白色的睫毛,令他视线模糊。他的生命在受威胁,他还没来得及适应这穷山恶水的孤岛,也失望被分派的不是辅政署的行政部门。在这阳光灼人的日午,他的上司昏迷倒在医院里,鼠蹊如拳头大小的硬块,医生正用手中尖锐的刀十字交叉割开,喷出浓血。他让史密斯独手对抗力大无边的瘟神,很快他将步上他上司的后尘,而叔父漫游神秘东方日记中的奇遇,他一样也没碰上,却已经站在生命结束的边缘,只要他再跨出一步,瘟疫之神将点燃他,令他胸胀发热,出现黑斑,脉搏跳动微弱,他能够丢下这一群脑袋拖了一条长辫,模样可笑的华人下属,转身就走?
  他毫无选择地穿上涂了油的外套,企图把瘟神隔绝在外,扣扣子时,他的手颤抖,避开华人通译屈亚炳阴郁不祥的眼神,挥手命令执行任务。店铺住宅蒙在灰尘里,垂下重重的帘子,大门紧闭,耳边扫过瘟疫的耳语,聒噪不休。狄金逊先生家里最后一次下午茶,汤姆斯牧师提到历史上最严重的鼠疫,发生在罗马巴维西亚,厉害到活着的人无力埋葬死去的尸体,只好和死尸关在屋子里,听任死神再次出击,整个城的上空发出难闻的尸臭,鸟雀不敢再来盘旋,死神派他的邪恶天使,拿着巨大的猎矛,从空中打击屋顶,打几下就表示屋里死了几个人……
  左边第一间楼字的大门被撬开了,半天没动静,也不见尸体抬出,接连几家店铺住家杳然无人,荷里活道是被死亡浩劫后的空城。
  瘟疫一旦横行,中国人习惯摇着铃鼓吓退瘟神,史密斯宁愿听到传说中的铃鼓声,他把这仪式和欧洲中古世纪的麻风病人联想在一起;一群全身上下长布卷里的病人,露出眼圈开始红烂的眼睛,摇铃一路过来,警告行人避开。铃声绕耳,起码还是生命的迹象,尽管是残缺腐臭的生命。
  前面与荷里活道交叉的摆花街,总算有了人类的声音,没走的住民,从午睡中被吵醒,抗议钉封他们的屋子,才只一条街之隔,摆花街、威灵顿街人气畸型的旺盛,不理会瘟神如此贴近,鸦片烟馆、赌花六的赌场、妓院潜伏各色人马,一等裹尸衣般的晚霞退尽之后,全体出动,赚着危险的钱,拿生命当赌注。每天有人倒下去了,直挺挺的被抬出去,每天从腥咸的岸边爬上更多的人。摆花街新开的几家办馆,橱柜上整齐的货品在向瘟神示威,有年份的白兰地一长排,掌柜打着瞌睡,挨延懊热的午后,等待挥霍夜晚的降临。
  似有轻音乐从兰豆夫人的艳窖传出来,前天史密斯在男厕听到两个警察交头接耳,互道周末艳遇,使他的内里鼓噪无以名之的焦虑,他有一大片空白必须填满,特别在这个可能没有明天的时刻。往日掩盖积堆的热情极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
  阳光垂直淋泻,烘烤他的身后,为了躲避燃烧的背,亚当·史密斯推开一扇门,以为走进的是兰豆夫人的艳窟,阳光使他误闯入隔壁的南唐馆,这一门之隔,带给黄得云一生的转变。在发生之时,她无丝毫预感,仍坐在去年七夕初到南唐馆窗前那把榉木的玫瑰椅。她午睡刚醒,宽袍大袖,敞开艳红的肚兜,手抓一把葵扇——倚红鸦片烟床长钩挂的那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她脚上的绣花鞋轻踢床沿,也不知是心烦还是和自己玩,打发夜晚以前的时光,这双被踢得鞋头凹陷的绣花鞋,显示走动的痕迹,不像倚红伸出烟床、枕在方凳上的那双。得云还没对自己完全放弃。
  门被推开前,窗外罗马天主堂塔楼的十字架,在火焰一样的阳光里几乎要溶化了,她的眼角闪进一个影子,仆倒似的越趄进来。职业训练使然,得云在脖颈转过来之前,先飘过一个眼风,两道仍是淡扫的眉并无惊动竖起。她的房间是陌生男人可以随便进来的,尤其是瘟疫猖狂,上门的客人白天、晚上乱了套,龟奴不知躲到何处,早已不照规矩先上来通报了。
  亚当·史密斯头上的钢盔、涂过油的外套还是使得云倏地站起来。来人向那团黑影子冲过去——他还没适应房间的幽暗——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得云的腰被抱住了,他的头埋在她的大腿之间,钢盔滚落,露出一头棕色卷绒一样的短发。他已经筋疲力尽,他刚从瘟神的幽谷爬了出来,平生首次和死亡贴得那么近,瘟神的呼啸袭卷他,拖他向黑暗的深渊,无止境的坠下、坠下……
  史密斯悚悚颤抖,惊魂未定的回到人间,抹过油的外套被阳光晒干了,龟裂了,随着抖动,发出细微的落叶似的窸窣声,他掳住了一个躯体——有体温、柔软的女人的躯体。他感到安全。
  “让我抱抱,让我抱抱。”
  得云抚弄他鹿一样无助竖起的招风耳,又是一个离乡背井,来向她索求片刻慰藉的孩子。她阅历无数的眼睛闪过一丝幸灾乐祸、冷冷的光,嘴角轻佻的嚅动。她扶起怀中的头,紫缎大袖滑溜下来,露出她赤裸的肩膀。史密斯仰起半个脸,正好对住她艳红的,娼妓的肚兜,血光一样的刺眼。他怔悚了,被亵渎似的摔开女人抚弄他的手,站起来返身便走,得云来不及看清他的脸。
  黄昏,亚当·史密斯跪在圣约翰教堂的圣坛前,倾听汤玛斯牧师用吟诗般饱满的声音,事不关己的布道:
  “……灾难降临到他们头上来了,已经开始惩罚那些不信主耶稣的异教徒了,他们罪有应得……”
  讲道坛上的牧师,披上神袍,使他看起来和喝下午茶时判若两人。他冷酷的引证鼠疫的历史《圣经·出埃及记》,上帝为了打击异教的法老王,“鼠疫像雨一样的洒下”,牧师一路引证下来,最后指着座无虚席的听众,严厉的指责:
  “你们以为星期天来一次教堂,便已经绰绰有余,其他日子便可各行其是;你们以为把膝盖一屈,就可补偿你们满盈的罪……”
  史密斯听不下去了,他步出教堂。门廊下、彩绘玻璃下站满了不安的听众,有几个穿制服的军人拿着火把,站在逐渐黑尽的花园,垂头祈祷。
  他累得骨架就要散开来,一脚高一脚低踉跄下坡。记不清是今天走的第几个坡。他想去维多利亚会所的吸烟室,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爬上二楼,坐在他最喜爱的位置,两腿交叠,打开银烟盒,点起香烟,在缭绕烟雾中想念他湖边青梅竹马的恋人安妮。他常是这样度过殖民地太长的黄昏。
  他想象等一下从黄脸侍者接过一杯双料威士忌的刹那,一定有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感,两杯下肚,他才会有精力打听狄金逊先生病情的发展。
  海面最后一抹晚霞血光一样招引着他,史密斯发现自己又沿着石板街陡斜的石级,他又在上坡。从他倾斜的角度,南唐馆倒悬半空,像只等待启航的船——朝着湖边的家的方向。
  摆花街昏热、灰尘密布,香烟摊、水果、零食摊贩的煤油灯,闪着青色的光,办馆旁边的鸦片烟馆、赌场的蓝布门帘不断被掀动,门外招徕赌客“发财”的吆喝声不绝。刚上岸的水兵,浆挺白色制服下,摆动红红蓝蓝的南洋刺青,阅兵一样成群招摇而来,老鸨倚立柱子,抱着手仰起脸和他们讨价还价。华人寻欢客手上的灯笼像黑暗中盛开的大理花,使老鸨红烂的眼角无处遁隐。
  水兵们拔开长腿,争相推开兰豆夫人的门,比下午更响的轻音乐从门的一开一合中溢出,在热气凝止的摆花街来回冲撞,瘟神隐身黑暗的角落,伺机待发,处处都是陷阱。
  岛另一端的海滩,堆积的尸体正在举行火葬,死者亲人无声叫喊,向火堆扑去……然后明天太阳照样升起。香港岛像只带菌的坩埚在海水中蒸煮着,史密斯戴着钢盔,走在没有阴影的垂直阳光下,封钉一栋栋疫屋,直到有一天他像狄金逊先生一样倒下……
  亚当·史密斯从南唐馆酒保手中接过那杯双料威士忌,酒精没令他提神,他的眼睛和表情因疲倦而模糊。他攀着回旋楼梯的扶手上楼,几次抓空了差点滑下来。酒精在空腹里激荡,一种饱涨的空虚。他踢开得云的门,灯影下她独自一个人在玩字花,旁边安放着他的钢盔。门声没有惊动她,灯下的女人在等候他,算准他会回来,手中的字花扇子一样张开、翕上,张开、翕上,无视于来人的存在。
  墙上的影子愈扩愈大,终于整个罩住了她。像抢劫一样,史密斯夺过他的钢盔,紧紧抱在怀中。
  “我回来取这个,我回来取它。”他说。连连后退,背抵住门。“明天一早要戴……狄金逊先生病了,他受了传染,病了……我顶替他的位置。”
  他的肩膀塌了下来。灯影下的女人放下手中的纸牌,站起身,对着门上的男人。今晚将是她的初夜,她悉心修饰,彩绣辉煌。
  天已黑尽的窗,天主堂的十字架隐去了,黑夜像扇屏风,镶嵌着的丽人活动了起来,袅娜的向门上的人走来。
  “可怜的孩子!”
她名叫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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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多年后,黄得云和亚当·史密斯所生的儿子黄理查长大成人(他从母姓,他的父母从未有合法的婚姻关系),那个无风的夏日夜晚,黄理查陪着女朋友在九龙仓码头散步乘凉。维多利亚海港桅樯林立,各个国家的商船轮舶簇拥,灯火闪烁,映着黑色海水,点点星光,离岸最近的一艘灰色货轮,抛锚的铁索有一串长尾的生物在蠕动,朝岸上努力攀爬过来。眼神锐利的黄理查发现了这个奇景:一串老鼠成群结队陆续爬上岸,隐没在黑暗里。
  “美秀,快看,外国老鼠偷渡上岸了!”
  美秀一吓,不顾一切钻到黄理查怀里,连头都不敢转。黄得云的后人与永吉百货行老板的独生女定情,就在这个晚上。
  飘洋过海爬铁索上岸的外国老鼠,尾巴细而长,通身黑色,被称为船鼠。它与一八九四年威胁香港生灵人命的老鼠并非同种。
  一八九四年那场鼠疫夺去二千五百五十二人——这是官方发表的数字,其实远远不止,私自埋葬、隐匿不报,或带菌潜回广东死在家乡的不计其数,而光是六月七日,鼠疫最猖獗的太平山街大笆地一带,一天就死了一百零七人,又有六十多人感染上了。
  瘟疫最早从大陆边陲的云南沼泽传染开来,那儿人迹不到、蛮荒原始,终年瘴气笼罩,野兽虫豸出没,病祸滋生。这次一只带菌的老鼠不远千里,爬上珠江口的舢舨,夹在芥兰菜中一起飘流到了香港两天后,船夫和女菜贩暴毙,尸体发黑,埋葬时,被发现颈部、腋下,鼠蹊拳头大的硬块肿核。
  最初玛丽医院的医生对迅速堆积的尸体束手无策,查不出病源的所在,后来伦敦政府派遣细菌研究专家普森教授前来调查,他戴上白口罩橡胶手套,用一根长长的钳子从罹难者家中钳走一只蜷缩僵硬的死鼠,进行细菌试验。普森教授接着上书港督,从日本聘来八位细菌学界权威协助化验,最后证实瘟疫来自死鼠身上的病菌,人类一经染上,无药可救,两天之内病发而死。
  殖民地政府在华人蜗居的菜市、劏房、侧街泥墙贴上布告,列出防鼠的措施,鼓励民众养猫捕鼠。自此,这种嘴尖而长、牙齿锋利、尾巴粗、尖端有几根稀疏长毛的生物统治了十几万华人的生活,人们意识到死鼠远比活的可怕。洁净局职工从疫屋搬出一具具尸体,同时扫出一大堆死鼠,这不仅证实病源来自老鼠,连它们本身也蒙受其害。疫区居民人心惶惶,夜晚在黑暗中睁大眼睛,鬓发往后拨,露出两只耳朵倾听,屋梁、橱柜、箱笼有没有爬行蠕动的窸窣声,咬噬油瓶的绳索、藤条断裂或饥饿的吱吱声,听到它们还活着,悬在喉口的心放下一半。隔天早晨开门,最怕从门框砰一声,有个体温尚存的东西敲到你后脑勺掉到地上,低头一看,尖尖的嘴含血,像咬了朵红花,颤动了两下,爪一挺,死在你眼前,你脑门发怵,动弹不得,更不敢去摸被打到的那个部位。
  然后你不得不用长把竹扫帚往阴暗的墙角一撩,有硬物阻挡扫不过来,本想丢下扫把,转身就走,但这是你的家,牙一咬,眼睛闭上使劲扫过来,用不着看,又是令你血液凝固的鼠尸,好几只。
  港督罗便臣一边鼓励居民养猫,一边在路边电线杆、墙角、树上、骑楼木柱挂起装有火油的铁箱,让居民把死鼠投到箱里,以供检疫之用。
  这是一个老鼠统治人类的年月。
  当瘟神挥舞污血斑斑的镰刀从荷里活道开始向摆花街横扫过来,镰刀所劈之处,一个个当街倒毙。手持灯笼的华人寻欢客绝迹了,也不再有刚上岸的外国水兵,摆动臂上的南洋刺青,阅兵一样成群招摇而来了,半个月前不断被掀动的鸦片烟馆,蓝布门帘静静垂在那里,赌场门外一片死寂,招徕赌客发财的吆喝声已成绝响,办馆橱柜的货品东倒西歪,威士忌、白兰地短缺,走私客不敢玩命,再也不从腥咸的岸边爬上来了。
  昨晚兰豆夫人的艳窟照常营业,凌晨轻音乐仍从半掩的门缝流溢出来,在空酒瓶、秽物堆积的街道回荡,叮当响到近午,赤铜镂花的宫灯仍旧高烧,阶下露宿醒来的乞丐按不下好奇心,偷偷推开那扇镶嵌红蓝彩色玻璃的门,艳窟上下除了乐声充满别无人声,兰豆夫人和她旗下的洋妓一夜之间走个净光,丢了一地娼妓的衣裙脂粉,扯下一屋子的窗帘围幔。她们的离去和到来一样的突然,本来在澳洲穿城走乡的巡回剧团,飘洋过海到香港来演戏,戏演完了,女戏子留下来捞,转行到摆花街送往迎来。这下拔营一样,说走就走。
  乞丐把一地的绫罗帐幔堆成个小山,纵身潜入脂粉堆里,吸嗅洋妓衣物狐臭香水的残味,独眼紧闭,口水潺潺流下。洁净局的消毒队闻讯而来,上前欲取走乞丐拥抱怀中的衣物,乞丐怪声连连,死不肯从,消毒人员被迫原地倒下硫磺薰焗。
  一股臭鸡蛋似的硫磺味汹涌的从兰豆夫人艳窟窜出,混合挂在电线杆、墙角、树上铁箱鼠尸浸泡火油的味道,沟渠撒下的石灰酸碳化氢、来不及搬离或被亲人抛弃的尸体烈日下腐臭的味道,像低气压笼罩摆花街,臭味令还活着的人们如坠梦呓之中。
  海面刮过一阵热气,臭鸡蛋似的硫磺味如火山岩浆轰隆涌向隔壁的南唐馆,从花厅、鸦片烟榻,回转曲折,蹿上朱漆楼梯,拍击尖顶阁楼黄得云的门,她不知兰豆夫人已然人去楼空,她门扉紧闭,把瘟疫挡在门外,坐在珠箔底垂暗暗的房间,心里却是明亮的。黄得云不再是被幽禁孤岛阁楼的女囚,三天前,窗外天主堂、妓女祭拜的大伯公神终于回应了她絮絮的祈求,在瘟疫狂飙的时刻,解救她的人从窗外钟楼下来,披着柔软的发,白色瘦长的身躯走进她的生命。
  佣妇抬上三脚红漆浴盆,盛着日头晒了两个时辰的井水,用这水来洗澡便不生痱子。黄得云斥退仆妇,弯腰试探漆盆里的水,从几十丈的地下冒出的井水,本应冷冽沁人,却给强烈的日光煲暖了。三天以来,黄得云用这微温的井水洗涤她娼妓的身体,一遍又一遍抹拭,清洁在亚当·史密斯出现以前挨过她的那无数恩客留在她皮肤上的鼻息、口沫、秽物。亲炙日光的井水,张开千万个小嘴,吮吸她,触电样的微麻,是爱人柔软的嘴唇,捧住她纤细的腰肢,深情热烈的吻……
  她跨出红漆浴盆,赤足踩在红方砖地,她以净化过的兰花般手指撩起覆盖镜台的绣花红绸,她摘下珠翠的头发插了一根莲花顶的羊脂白玉簪,洗澡时怕沾湿了一头青丝。黄得云对镜整妆,拔下玉簪,握住一把半月形红漆蓖子从上到下,裂帛一样梳理被卖到倚红阁后就没剪过的乌发。镜子里那个滟淫巾钗、珠锵玉摇的妓女消隐了,挽个竹篮,到天后庙求灵符的那个黄得云回来了,额前疏疏的刘海、素净的耳垂吊了赤铜的耳环圈。她是东莞采香木的女儿家,初秋清晨,和邻家姊妹结伴上香山,凿取古蜜香树的香根。女儿家个个怀私心,偷偷把香木最好的一段切一点下来私藏,令外地来采收的香贩高价而沽。
  她没有东莞女儿香。五斗柜里深藏一只乌漆描金凤的皮盒,她瞒住南唐馆鸨母向客人索取的“斩白水”私蓄,加上从头上、手腕摘下的珠花银簪玉镯,她可以为自己赎身从良。黄得云放心的往后一靠,她诸事齐备,床上大红团花绫子的床罩被扯去了,新换的被褥摺叠齐整,她双手交叠,等待帘子筛进的日光偏斜,她的爱人将手抱钢盔,把涂油的防疫外衣脱在门外,大步向她奔来,像昨天一样。
  等下她温柔地抚摸情人的胡髭,代理洁净局长的位置,无暇细刮的下颚,她将央求他留下来今晚别走了,任凭门外瘟神狂啸,但侵犯不了他们。她将保护他。他会安全的。
  黄得云只想和她的爱人单独的留在这岛上。
   
2
  洁净局帮办狄金逊先生终于不治。弥留时,亚当·史密斯侍立床前,病人全身痉挛,血液像沥青一样,气绝前破碎的喃喃:
  “一道墙……应该用一道墙,该死!”
  他曾经不止一次上书建议殖民地总督,为防止华人过度扩张,侵犯殖民者的地界,应该采取鲜明的种族隔离政策;筑起一道固若金汤的围墙,将华人圈围在外,以确保英国人在保留区的生活不受干扰。
  港督以为不必多此一举。反正在英国人心目中,这个亚热带的小岛只不过是船只往来的一个落脚处而已,为了将港、九之间水深港阔的良港占为己有,英国发动了鸦片战争,自此之后,满载鸦片的船舰从印度出发,在烟波淼淼的南海,不必挤迫在惊涛骇浪的伶仃岛,而能合法堂而皇之的长驱直入,停泊维多利亚港避风,英国已如愿以偿。
  香港开埠半个世纪,殖民地政府无意发展本土建设,他们志不在此。英国人看中的是民丰物阜的中国内陆城市,一心想开辟为倾销英国货品的贸易市场,只希望把香港这转口落脚处清理干净,减少驻军水土不服,感染热病、疟疾、霍乱的人数。
  除了卫生问题,香港历届总督听任华人自生自灭,甚少过问。更有像轩尼诗这样的港督,对华人住宅区空气不流通、缺少食水供应、不设地下道排水系统,更谈不上卫生设备的居住环境,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反而以尊重华人生活方式为藉口,撒手不管。
  占人口总数百分之九十的华人,被殖民者强迫限制,窝居维多利亚城西边角落,文武庙以西的太平山街和大笪地一带,面积全部加起来为半平方哩,却兼具华人的商业区、娱乐区、住宅区。如此湫溢之地,早已人满为患,加上走避太平天国兵灾战乱,不少人从内地带妻拿财南逃,而远走北美洲、南洋谋生的沿海农夫渔民,又取道香港,在弹丸之地挤插,人口密度,占当时世界第一。
  人叠人的境况有当年目击者王韬的记载为证:
  
  “……华民所居者率多小如蜗舍,密若蜂房,计一椽之赁,月必费十余金,故一屋中多者常至七八家,少亦二三家,同居异族。方丈之地,而一家之男妇老稚眠食盥浴咸聚处其中,有若蚕之在茧,蠖之蛰穴,非复人类所居。”
  半平方哩之地实在插不下陆续挤迫进来的华人,向外扩张的结果,东面一部分直逼驻军军营的外围,海军将军为保障军中卫生,抨击港督违反原定的公共卫生政策。
  “华人在视觉、听觉和嗅觉上的表现,都不适宜与欧人为邻。”
  驻军将军的报告引起了伦敦殖民地大臣的注意,他派遣一位前任的皇家工程师柴维克来香港调查公共卫生状况,结论是如不快速改善,将有引发瘟疫的危险。他建议兴建更多市场、厕所、公共浴室,又指出华人楼宇不合卫生规格。
  下一任港督呼应柴维克的警告,颁行限制华人每层楼居住人数的条例,规定每五百立方英尺限住一人,明令每层楼准许住的人数写在墙上,夜间常派帮办突击检查,如果发现住的人超额,即被控告处罚。为了免于查到被罚,住户只好提着灯笼到亲戚家暂避,天亮了再返家。
  港督对不合卫生的华人住宅,预备斩草除根,立下法例拆除或重建,此举引起华人社会强烈的抵制,以地皮严重缺乏和房租奇高的事实表示反对。这项政策不得不搁置。
  瘟疫却在柴维克的预言中如火如荼蔓延开来了。
  惊闻狄金逊先生噩耗,殖民地政府祭出最后一招:下令火攻瘟神,彻底置之于死地:
  
  “鉴于鼠疫猖獗,政府采取防疫措施,备价收买疫病发源地,范围包括太平山街,邻近东、西街两部分,九如坊、善庆里、芽菜巷全包括在内,该区屋舍一律拆为平地,放火焚烧,以遏止疫病蔓延,居民限七日内撤离,命令即日生效。”
  狄金逊先生,请安息吧!亚当·史密斯誓言为他的上司复仇。他向遗体深深鞠了一躬,他白睫毛的眼睛闪着异光,抬起烈日炙烤的红色下巴,一双下令封钉疫屋变得孔武有力的手紧握蓄势待发。他是个披盔戴甲的斗士,身为代理洁净局帮办,手持港督亲笔谕令,迎战法力无边的瘟神。他将高举火把,掷向藏污纳垢的角落,暗处的猖獗瘟鬼将在熊熊火焰中吱吱惨叫抱头鼠窜,顷刻间化为灰烬。
  最后的胜利终将属于他。史密斯率领华人通译屈亚炳,直奔维多利亚西城。
  太平山街斜坡奇陡无比,外来人会以为石头岛的香港地势崎岖,不具发展成为都市的可能性,但还是开发了。窄得像袖子一样的街道,两边商店招牌几乎挨到一起,琳琅满目,举凡洋货店、各埠银两兑换、米行、南北行、酱园、茶楼,到公烟无所不包,招牌遮住了天光,街道像日蚀一样昏暗,店门半合,是平常歇业午睡的时间。亚当·史密斯却感到异样,整条街似被瘟神厉鬼所占据,躲在门后阴阴暗笑。人已走了大半,染疫的店主老板在夜黑风高的海边乘船北上广州治疫。雇员为了避疫,也不顾法令禁止离开香港,纷纷跑回乡下。
  太平山街在瘟神占领下噤声了,只有尽头挂着“上等公烟”的招牌,名副其实,飘散出一股鸦片焦香味,沁人欲醉。亚当·史密斯不由自主吸了两口,定下神来,倒抽一口冷气,从背脊冷了起来,好像在废墟荒烟中走了多时,早已不期待遇见任何活着的生灵,乍闻鸦片烟的人间气息,令他悚然。如果这时从烟床走下蓬头垢面的烟民,他一定吓得返身便逃。
  走出商业区,扑鼻一股香火浓烟掩盖了鸦片烟焦香,留下来没走的华人全都聚集观音庙前,拜求神明避邪消灾,烧衣冥纸铺天盖地,纸扎彩饰五色缤纷,祭神的鸡鸭鱼肉、染红的鸡蛋、整只烧烤的乳猪堆积如山,拄香的善男信女找不到跪拜的空隙,只好到庙场外边推挤。
  瘟疫爆发初期,在荷里活道摆药摊的神医招飞龙,在庙场左边竖起“再世华佗”的招牌,大热天他头戴一顶绘阴阳八卦的黑呢高帽,眉心点了红圈,像多长了只眼睛,芭蕉扇插在背上,脚下穿白袜,趿了双拖鞋,口沫横飞神气活现地推销他祖传的仙丹神油:
  “各位街坊乡亲,在下乃华伦再世神医招飞龙是也。招家祖传三百年神油救人济世无数,专做善事积福存德,是凡黄肿蛊胀、麻风、红白痢疾、五痨七伤、花柳梅毒,妇人说不出口的疑难杂症,吃我祖传秘方,第一剂醒脑驱风,第二剂保证药到病除,立竿见影。”
  “这回瘟疫可就非同小可,耳边、腋下、鼠蹊肿起核块,圆鼓鼓的,利刀刺下秽血喷涌,气没了。我招飞龙眼看救人要紧,挑了药担从石板街赶到荷里活道口悬壶济世,哪知瘟神猖魈青面獠牙,三阵惨惨阴风,吓得我拔脚逃命,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药摊围拢的人愈聚愈多,跟随亚当·史密斯的华人通译也驻足倾听。
  “有天半夜,睡在竹床刚眯上眼,一位白胡飘飘的老神仙,拐杖向我一指,嘘,人浮飘起来飞出窗口,在混沌天地云游了好一阵,醒来手上抓了一帖药引子。哎哎哎,街坊乡亲有救啰,神仙下凡指定通灵异人的我炼药治疫,啪,我招飞龙义不容辞变卖竹床、茅屋,背上葫芦,手拎大瓦堡翻山越岭采撷药引,取天池的雪水来炼药,就连那伏羲周文王也赶来相助。七七四十九天,看八卦图提足真气不敢稍稍松懈。哈,炼成仙丹灵药,疫病克星,染病的喝了,保证药到病除,没染上的保身养气,邪病不侵!来,来来……”
  买药的十分踊跃,掏出一叠叠银钱换得一小瓶黑如墨水的药油。突然庙内钟鼓齐鸣,唢呐铙钹声中,跳出一位白袍老人,红中缚目,左手持剑右手持拂尘在庙场狂奔飞舞,善男信女如真神降临,纷纷伏地膜拜,头如捣蒜,药摊买神油的也被吸引了过去。
  老者便是名噪一时的“活谭公”,瘟疫的克星。传说阿公岩海边渔民祭拜的谭公,在他面海的庙里显灵,授予八十岁道长钟谭生秘法克除瘟疫。活谭公坐上木轿,由舞狮队引路,浩浩荡荡穿巷走户,沿途作势指画,使家家户户沾沐神恩,免致邪病所侵。
  华人通译屈亚炳把这传说翻译给亚当·史密斯听,又加了一句:
  “渔民拜的谭公是个孩子,庙里的偶像不会超过十二岁。听说他可控制晴雨天气,所以渔民崇拜他。”
  “这童子神现在可又加了一件本事,拜了他还可不染瘟疫!”
  屈亚炳在回味英国人话中讥讽的成分。他凭英文书院第四班的程度被录取为洁净局的通译,限于肤色,只能屈居年纪小于他、抵港才四个月的亚当·史密斯之下,他谨小慎微,保持和洋上司界线分明,走路永远落在后面一步,面对时眼睛恭谨下垂,双手贴紧裤缝。他的母亲是元朗屈民富户的婢女,在主人淫威下生了他,母子不为大妇所容,屈亚炳从小在教会办的收容所长大,看遍教会人士的伪善。白种牧师、信徒把他们对维多利亚女王的敬意和上帝的意旨混淆在一起欺压华人,屈亚炳对他们又憎恶又畏惧。不过他也不能忍受自己同胞的野蛮,如缆车剪票员用脚踢人下车、拿钳子敲破乘客的头等。
  尾随史密斯穿过观音庙,九如坊的菜市令他从瘟疫蔓延后就被不祥所罩住的阴郁的脸色转为羞惭红赤,与想象中哀声连连的瘟灾区完全两样。光屁股的孩子在污泥坑和猪只打滚,母鸡立在土坑边缘拉出绿色的鸡屎,补鞋匠抽旱烟冷眼旁观,悔味摊晾了几竹竿的咸鱼,地上晒着鱿鱼、生蚝,人一走进,苍蝇嗡一声哗然飞起。被台风打翻葵棚的熟食摊,勉强用石头绳索支撑起来,因早晚食客不断,无暇修整。唐楼住家晾衣服的竹竿伸出窗子,水从漏洞处的棚顶滴下,食客浑然不觉,他们几乎全是男人,把辫子盘在头顶,赤足蹲在竹凳上,伸长脖颈,吃瓦碗瓦碟中的炒蟹仔、肠粉牛杂,每碟一毫钱,汤汁汗水混合沾湿了胸前,也腾不出手擦拭。
  这群为数众多的食客蹲在尘土飞扬的大牌档,穷凶极恶、歪嘴咧牙的吃喝,全然不理会打扮怪异的亚当·史密斯的出现。华人区极少见到白肤色的英国人,除非有事件宣布,生果摊的女摊贩看他头戴钢盔、身穿涂油的防疫外衣,像从天而降的魔鬼,以为自己得了病神志不清,晕倒在成捆甘蔗上。
  直觉告诉亚当·史密斯,他不该赤手空拳闯进这种地方,万一暴徒袭击,他将无力回击。殖民地政府警告官员,到华人社会,必须配备武器。然而,眼前这批肩挑背负的升斗小民,个个全神贯注热中营生,而盘踞大牌档食兽一样的食客,似乎也分不出心思来对付他。倒是华人昏天暗地猛啃猛嚼的饕餮吃相使这英国人震惊,从他来自的国家,他的教养和宗教信仰,认为一个人过分注重吃是一种灵魂不会得救的行为。瘟疫横行,他们的亲友从身边一个个倒下,大难当头,这些人却只知满足口腔之欲,没有明天似的猛吃,什么样的民族啊?
  木制垃圾车手摇铜铃,呼唤摊贩、居民拿垃圾出来倒,垃圾车经过地上晒的鱼鲜,苍蝇又嗡一声飞起。这儿是滋生病菌的温床,整个地方就是垃圾堆,满坑满谷的垃圾,交替轮流各种疫病:疟疾、霍乱、伤寒,现在轮到凶厉的鼠疫,下一个敌人呢?大牌档一群生瘶痢长疮的野狗,抢食骨头,展开厮杀、飞沙走石,下一个敌人将会是从这群癞痢狗传染的狂犬病吧?
  瘟疫换成各色各样的面貌,胜利永远属于它。七天之后一把大火将这地区夷为平地,瘟神将在另一个垃圾堆中另起炉灶,生生不息。亚当·史密斯身为洁净局的代理帮办,却永远不是瘟神的对手。他履行任务地命令屈亚炳把港督谕令贴在斜街布告
  
  “政府备价收买,拆为平地,辟成公园……从今日起,限未来七日内区内居民悉数撤离疫区,违者受笞刑并枷号示众……”
  贴告示的举动终于引起群众的注意,食客们跳下竹凳,捧着瓦碗走上来,摊贩抛下手中的营生,逐渐围拢,催促屈亚炳宣读告示的内容。
  一阵敲锣打鼓,斜坡冲上带头的狮队,彩缀绣球晃动,活谭公的消灾队穿街走巷,莅临瘟疫重灾区了,群众从布告栏前冲散开来,妇女们双手合十原地趴跪下来。屈亚炳建议上司最好就此离去。他们势单力薄,何况传达的命令又是那么不得人心。
  一个半大的孩子扶着善庆里的岑代书,颤巍巍下坡,平日附近居民常见他趴在八仙桌摇头晃脑替不识字的人写家书寄回乡下,每逢政府宣布告示,都以他的解释为准。白发苍苍的岑代书撩起长袍一角,一步三晃被簇拥到布告栏下。
  屈亚炳和他的洋上司已经不见人影了。
   
3
  狄金逊先生的葬礼在圣约翰教堂隆重举行,洁净局全部职工制服缠上黑纱,列队在教堂外草地致哀,教堂内高官云集,港督暨夫人关切垂问向家属致意。葬礼结束后,牧师汤玛士和亚当·史密斯陪同狄金逊夫人回山顶的家。黑面纱下的她,自始至终没淌过一滴泪,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她无法接受丈夫已离她而去的事实,直到坐在桃花心木绿丝绒沙发,佣人端上银托盘的茶具、点心,狄金逊夫人礼仪照旧,上身微微前倾,以同样的姿势为客人倒茶。
  “先倒茶,抑或先搁奶?亲爱的亚当。”
  “请您先倒茶,非常谢谢您,亲爱的狄金逊夫人。”
  年轻人礼貌的欠了欠身,如常的进行这仪式,只是哽声回答,无限伤感。
  上一次举行的下午茶,狄金逊夫人怎能忘记,那天她在楼上起居室为了走失一头暹罗猫训斥总管家,她的丈夫帮她待客,颧骨红润,不时朗声大笑……狄金逊夫人拿大拇指和食指捏着细瓷茶杯的把手,小指头却沉重得翘不起来,怎么才一晃眼,已是家破人亡,然而喝茶的客人、茶具点心、四周风情依旧,狄金逊夫人长长的马脸茫然。她的父母早已双亡,老家只剩下一位终身未嫁古板寡味的老姑母,想象自己带两个孩子投奔她,坐在十七世纪古屋壁炉和姑母相对喝下午茶,以度终生,狄金逊夫人端茶杯的手不听使唤,悚悚颤抖,瓷杯敲击茶托,当啷作响,热茶泼溅出来,烫了她,也浑然不觉。
  汤玛士牧师上前拍拍她丧夫后更为瘦骨嶙嶙的肩:
  “哭吧!哭出来好受些!”
  狄金逊夫人搁下茶杯,失神的望着被烫伤的手,眼眶仍是干的。她叹息一声,起身道歉:
  “两位失陪了,请你们一定要原谅我的失态,我……”
  汤玛士牧师挽着她,送她上楼休息。
  “愿上帝保佑你!”
  亚当·史密斯起身目送夫人。他摸着桃花心木椅背,感触颇深。四个月前第一次穿过大理石柱的门廊,走进这拥挤的维多利亚式客厅,史密斯便有着回家的感觉。一星期两次的下午茶他总是翘首以待,坐在红丝绒窗帘下角落的位置,上身倾前,随时附和上司和其他客人宏亮的笑声,听一些来自伦敦的最新见闻,闲话殖民地官员夫人之间的倾轧,议论下一季香港会所的戏剧演出人选剧目等等。一直到不得不离开,亚当·史密斯才在饱涨资讯的酩酊中告辞。他永远是第一个到、最后离去的客人。
  狄金逊先生是抱着遗憾进了天堂的。只有亚当·史密斯知道在他蓄着腮须、红润的脸颊后面朗朗笑声中隐藏的一些心事。由于出身中产阶级,这位爱丁堡杂货店主的儿子在申请“殖民地海外服务部”填志愿时,吸引英国贵族的印度、充满冒险机会的上海、有“东方伦敦”之称的广州,都没有他的份。出身的阶级注定他只配到这穷山恶水、贫瘠落后的渔港,每天坐在涂上青绿色的洁净局办公室,由窗外一株长青的榕树相陪,过着枯燥沉闷的日子,终日与平庸、保守、缺乏创造力的同事周旋。
  有时,狄金逊先生憋不住了,他会暂时忘记上下属的界线,向亚当·史密斯推心置腹发牢骚,抱怨和他同时申请海外服务的,在加尔各达、上海享福,官位扶摇直上。
  “亚当,想想看,香港这鬼地方跟上海同时开埠,结果外摊洋行起码二百家不止;黄浦江边短短一段,插了七八个国家领事馆的旗帜,丝绸、茶叶、瓷器整船整船往外载,哪点像这个倒楣的渔港,生产本事欠缺,天灾人祸台风疫病一年不断,海盗横行,包烟聚赌,连个澳门都比不上……”
  狄金逊先生感慨此生升迁无望,未了总不忘记诅咒本地的华人:
  “这般和畜生没两样、在地上爬的土著,脏到人骨,这遭天谴的种族!”
  鼠疫蔓延前半月,狄金逊先生捧着东印度公司烫金的年报,扉页一幅英国贵族的油画画像,竖起浆挺的白硬领撑住腮下,身穿黑色大礼服,气派威严。狄金逊先生遗憾自己生不逢时,没赶上画家钱纳利在生时,不然他一定摆姿势,以山顶家中罗马石柱做背景,脸微侧,右手威严的扣住椅子的扶手,身穿大礼服请这位英国人像画家为他画像。
  “依你看,亚当,戴白手套是必要的吗?我想不穿这种硬领,腮须可舍不得剃呢!”
  狄金逊先生死得猝然,画像的愿望没能达成。亚当·史密斯立在这堆满家具、少了男主人、生气全失的维多利亚式客厅,做最后的告别。逝者己去,楼上还有关在房内不知是否独自饮泣的未亡人,史密斯对她有一种微妙的牵挂。狄金逊夫人曾经克尽女主人之职,垂问丈夫下属的起居以示关怀,年轻人立刻出示皮夹珍藏的照片,湖上泛舟的安妮。夫人赞他有眼光。
  “喔,看这位年轻的女士多么端庄文雅!”
  夫人对情侣两地分开表示遗憾。
  “亲爱的亚当,既然你有公务在身,也许可以想法子把安妮接来,我相信汤玛士牧师很愿意主持这桩婚礼……呣,想象一下,新娘穿白纱坐着中国式红轿上教堂,别致得很呢!”
  结果坐轿子的他的女人,却是摆花街南唐馆的妓女黄得云,而不是湖畔青梅竹马的安妮。
  这场鼠疫毁了狄金逊一家,也破坏了亚当·史密斯对自己的期许与计划。他背叛了狄金逊夫人,他堕落了,等一下他步入大理石门廊,绕过罗马式喷泉,花园尽头的铁门在他身后关上,他将永远被驱逐在外,再也回不去了。背叛狄金逊夫人等于背叛了一切,她代表他的祖国、社会阶层、道德价值、宗教信仰……他的未来将随着这栋人去楼空的维多利亚式大屋的解体而改变。他将被放逐在铁门之外,一步步下山,在棚屋比邻、娼馆鸦片烟铺栉次的窄巷找到他的安身之处,与瘟神罪恶同眠,南唐馆的尖顶阁楼是囚禁他的牢房,他骑在黄皮肤的娼妓身上,发泄他的狂热激情,控制不住的一次次愉快的呻吟,而瘟神躲在墙角、蹲在床畔守候他。
   
4
  港督罗便臣宣布香港为疫埠,洋商携带家眷纷纷离港。一个凄风苦雨的午后,亚当·史密斯到码头向狄金逊夫人告别。她提着寡妇黑色的长裙上船,回头恨恨望了一眼维多利亚海港。为了这天然良港,多少性命丧失在硝烟弥漫的枪炮下,灾难还没有完,为了保持英国人在南海落脚处的卫生,连她丈夫的命都赔了进去。狄金逊夫人怨恨这阴雨中灰蒙蒙的海港,发誓有生之年再也不踏足一步。
  亚当·史密斯在送行的人群中茫然的挥手。远洋巨轮启程前刺耳的汽笛长鸣,震得他五脏移位。狄金逊夫人一走,他将被抛弃在这四周环海的孤岛上,举目无亲,面对瘟疫,吻别时,她提到安妮,不懂史密斯对香港有何留恋。如果他不及早离开,她担心年轻人的下场将和她可怜的丈夫一样。
  不等巨轮开动,亚当·史密斯收起雨伞,踽踽走在绳索纵横彩旗飘曳的码头,凄风苦雨中,一群华人苦力合力把岸上的棺材一具具扛到停泊的渡轮,穿孝服的子孙家属跟在后头嚎丧。罗便臣港督终于让步,准许染疫致死的尸体得以运回原籍安葬,而得疫的病人也可以离港治疗。担架上的病人奄奄一息,和棺材在岸上并排,等候上船。
  三年前人口贩子绑架黄得云乘的那艘舢板,也停泊岸边,缀饰船首的彩绫经过日晒雨淋,已经泛白,甲板上的人口贩子也换成呻吟的病人。史密斯对黄得云的过往一无所知,他全然不觉的穿过码头,心情和淋湿的外衣一样沉重,搭山顶缆车上山回家。他住在半山一栋两层楼的政府宿舍,外墙漆揉成湖绿色,四周木头百叶窗长年紧闭以防湿气入侵。楼上宽阔的阳台围着铁栅栏,面向维多利亚海港,晴天极目望去,九龙的山峦起伏可见。
  他的前任吴尔夫先生,和妻子、四个子女合力从政府仓库搬来一大堆笨重橱柜桌椅,塞满一屋子。每一件色调、风格截然不同的家具,不协调的摆在一起,使客厅像个二手货的仓库。史密斯拎了两只箱子搬进来,一切享受现成的。他封闭楼下几个不用的房间,至今尚未在客厅接待过客人。他每次穿过客厅,总是这样自我安慰:
  也许等天冷了,点起壁炉,气氛就不同了。
  史密斯立在二楼阳台郁郁抽烟。漫山遍野的榕树经过雨淋,绿意更深。他忆念起布莱敦故乡绿得可滴出水的草坪,白茸茸的绵羊,一团团散步其间,他和安妮穿过邻人的茅舍,手拉手在林荫小径漫步,溪边公牛饮水;小船横渡,一派田园风情,触动史密斯吟诗的情怀。他朗诵丁尼生的《磨坊主之女》,摘下路边小野花编缀成花环套在安妮的金发上,说丁尼生的《五月王后》是为她而写的……
  异乡霪雨的黄昏,他怀念安妮,想念善良古老的英国。太平山脚下蓊绿的野树尽头,维多利亚港湾像一条灰色的巨带静静躺着,狄金逊夫人搭乘的轮船早已驶出鲤鱼门向家的方向前去,先入南太平洋,过马六甲海峡,经印度洋出红海,两个月后抵达利物浦上岸。故乡远不可及,也许这一辈子再也不会躺在故乡绿毡子似的草地,吟诗唱歌给安妮听了。
  丁尼生有一首诗,用戏剧独自的形式写成,一个因情人为了金钱别恋的失意求婚者,在失意的冲动下起了离开英国的念头,到东方,到印度住在野蛮人当中,在舟车不能到达之处寻找解脱。
  亚当·史密斯不是为舔舐伤口而到东方来,他在风景如画的布莱敦向往冒险的奇遇,童年时便有过离家出走加入吉卜赛人队伍穿洋过海到处流浪的浪漫愿望,他身上流着叔父浪迹天涯的血液。如果早生半个世纪,亚当·史密斯想象自己会是香港割让给英国后,第一批的登陆者。他支持维多利亚女王开拓新土地的殖民政策,负荷武器,跳下英国式多桅的帆船,在怪石嶙峋的海角登陆,让岛上衣不蔽体的土著发现了这群奇装异服、装备奇怪的入侵者,吓得以为恶鬼从天而降,抱头鼠窜。
  半个世纪之后,史密斯乘祖家船,享受大英帝国海上霸王的威风,一路乘风破浪抵达香港,比马可波罗晚了六百年,见不到《东方见闻录》描写元代北京城的风光:
  
  “全城地面规划有如棋盘,其美善之极未可谊。宫殿宫墙及房壁满涂金银,并绘龙兽、鸟、骑士形象。顶上之瓦光泽灿烂,犹如水晶,远处亦见此宫光辉。”
  史密斯一踏上四周环海的小岛,立即领悟为什么维多利亚女王对《南京条约》割让香港大叫英国吃了亏。经过半个世纪的经营,当然已非签约时连间砖屋都没有的荒凉渔村,然而,仍是百废待兴,连最基本的食水都未解决,居民喝了不洁净的山涧水、井水引起的传染疾病从未停止,他一上任便面临开埠以来最严重的瘟疫,史密斯祈祷自己不要步狄金逊先生后尘,成为大英帝国扩张政策的祭品,连穿大礼服给画师画像的愿望都来不及达到,就死在一只带菌的老鼠下,牺牲得毫不光彩。
  雨天天黑得早,维多利亚海港融入暮色模糊几不可辨。他的对河流有无比深情的叔父,在漫游燥热的东方之后,终老威尼斯,在他临河的窗前写下半生的奇遇,遗言要葬在有流水的地方。当安妮注视湖面悠游的白天鹅,想象白色婚纱在教堂过道沙沙响动的声音,带着羞意说出她的愿望,亚当·史密斯听了,霍的站起身来,小船摇晃着,安妮扑上前抓住他。史密斯打量他的四周,一如丁尼生、勃郎宁的田园牧歌诗中所吟诵的风景,他的青梅竹马的恋人愿意以身相许,两人从古老教堂携手走出来,生两个孩子,在祖辈相传的磨坊边终老一生……
  史密斯拎着行李,跳上通往伦敦的火车,挥别送行的亲友,安妮没在其间。
  佣人亚辉肩上搭了条白色毛巾,上楼来请示开晚饭的时间,史密斯换下半干的外套,草草梳理他微乱的鬈发下楼。今晚他无心装扮,换上晚餐的服饰,像往日一样。狄金逊夫人一走,他从她那儿学来的整套社交礼仪,以后很少有机会派上用场,除非他获得警察署总办夫人的邀请,成为下午茶的座上客,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以后唯一能摆出绅士身段的,只有一年一度总督府宴会,庆祝维多利亚女王诞辰,其余的便只有与汇丰银行几个单身汉打弹子。总督府、跑马地、香港会所便是他整个的社交范围,他从没想到他将活得那么局限。
  史密斯在洋烛昏暗的微光下咀嚼盘中的葡国咖哩鸡,澳门传过来的菜肴。烛光所及,显映偌大的餐桌只有他独自一人据案大嚼,这张可坐十个人的椭圆大餐桌,也是史密斯的前任从公家仓库搬来的,他继承了所有的一切,从家具、床铺、一桌一椅、他手中的刀叉、盘碟,甚至男女佣人,像住进旅馆一样。
  这不是他的家。今晚这种感觉尤其强烈,隔壁几间没人住的空房锁在黑暗里,等下他推椅而起,守在门外伺候他的亚辉轻手轻脚进来撤下餐盘,吹熄洋烛,餐厅也将陷入一片黑暗。他拖着脚步上楼,在起居室抽烟,走进至今行李仍未完全打开的工作室盘旋,回到那张双人大床特别触目的卧室,烛光投影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四处都是,但来来去去,还是只有他自己的影子。
  这儿不是他的家。他在山脚下东边,一个隐密的所在有一个比这儿更像家的家。他的女人在温柔的等候,她将像第一晚一样悉心修饰、彩绣辉煌,从金漆屏风向他袅袅移动过来。那晚他浑身颤抖,他刚从死亡的深谷爬出来,恐惧令他烈日炙烤过的脸扭曲,他眨着白色的睫毛,张开双臂找寻人类的慰藉。他爬上妓女的床铺,不顾一切交出自己,他害怕自己时日无多,明早一醒来,也许脉搏跳动微弱了,皮肤出现黑斑,胸口发热,接着颈后、蹊下长出恐怖的核结,血液转为沥青色,他尚未开始的一生便被告完结。
  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黄得云从压在她上面、水里捞出来一样湿透的身体挣扎地伸出头来。老天,你真的是个孩子!又是一个离乡背井的游子,把童身失在自己妓女的红肚兜。他恨不得倾注一切热情,他的笨拙的姿势,他趴着不敢看她,也羞于对己的表情,使黄得云叹了口气。她难忘自己失身的那一晚,给她摆房开苞的是个举止粗糙的捐官,红烛高烧,她对着镜子涂脂抹粉,打扮得恨眉醉眼,心中却颤颤发抖,妓院姊妹形容第一次是开腹剖膛的痛。买她的男人双脚直抖迫不及待,嚷着喝合卺交杯酒,黄得云想夺门外逃,鸨母按住她,自称有丈夫、儿女,也算个好命婆,亲自给她“上头”,发辫一松开,黄得云“琵琶仔”的少女生涯终告结束了。鸨母在她脑后梳了个大髻,插上首饰珠翠,仆妇进来,把粉红色的毛巾摺叠放在床单下,又倒了一木盆的水放在床后,这仪式性的动作在告诉她,她的送往迎来的营生即将开始。
  以后夜夜如是。陪客人上床前,她坐在镜前,重施脂粉,打扮得艳光四射,怕弄散脑后的发髻,夜夜用阳江皮枕垫在髻下,听任嫖客扒开衣襟在她身上为所欲为,坚决保持丰容盛鬋,发髻不乱。
  今晚她不唤仆妇帮她梳头。算准那人势必回转,她在等待中把长及腰背的乌丝编成辫子,额前梳了俏皮的刘海。黄得云揽镜自照,仿佛回到开苞前的那一晚,她犹是梳着辫子的琵琶仔。入夜后她独坐灯前排字花,守着那异国青年的钢盔。他的装扮多么古怪,他的脸,黄得云至今没见过那么绝望的表情,他屈膝抱住她,像抱住悬崖的最后一块石头。他不是来找她求一夕之欢的嫖客。如果他再一次闯入,他是来把这尖顶的小阁楼当做他避难庇护之所。
  他一定会回来的,黄得云固执的相信。一等他出现在门框,她将引领他抖颤、需要触摸的十指,徐徐插入自己浓密的鬓边,她将温柔的靠向他,让他接触到人类的气息。史密斯睁开被汗水掩盖的白睫毛的眼睛,望入捧在自己手中烛光下美得不近情理的脸。蝴蝶,我的黄翅粉蝶。林木密藏的山谷,种满了黑色的矮树,山谷没有风,蝶蛹在孵化之前的蠕动,降生前的喧哗,摇撼每一片叶子,刷刷响着。
  啪一声,整千整万只蝴蝶诞生了,绕着黑色的矮树纷飞,一片金黄,黄翅粉蝶在异乡人的怀中得到新生。
  黄得云掏出贴身手绢,细细为他擦拭。她很满意今晚仆妇没按照她每次留客共宿的习惯,在床单摆上粉红色的毛巾,床后倒上一木盆的水。瘟疫横行,南唐馆规矩松弛。
   
5
  香港洁净局放火焚烧太平山一带疫区的前一天,黄得云从倒在阁楼梯间染疫昏迷不醒的龟公身上跨过去,拎了箱笼坐上轿子离开南唐馆,轿内她身穿圆角的碎花绸衫裤,与她小时候梦想穿裙褂花轿吹打出嫁的场面相距太远。
  摆花街兰豆夫人艳窟镶嵌彩色玻璃的门大开,里面空荡无物,地板、楼梯留下消毒过的焦黑痕迹。南唐馆敬神的红纱灯笼遗弃地上,那个曾经在黄得云窗下卖神油治疫病的江湖郎中招飞龙也不知所终。那天她隔着墙倾听招飞龙遇神仙获赐药引的奇遇,立刻差遣仆妇下楼买神油。她万万不能得病倒下,黄得云已经筋疲力尽,她没想到爱一个人需要这么多精力。半夜史密斯合上门离去,枕席处处留下他,仍有他,闻嗅爱人鼻息犹存的枕头,一遍遍回味从第一次以后的温存靡曼,不愿合眼就此睡去,黄得云需要每一分秒都感觉到她在爱着与被爱着,她需要力气来呵护比她性命还要重要的爱情,她不能得病倒下,箱笼的一角盛放黑色的小瓶,装着有病治病、无病强身的神油等待她去啜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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