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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三部曲

_3 施叔青(当代)
  港英当局明显偏袒法国侵略者,孤拔抵港时,受到鸣礼炮的礼遇,派火船二艘,附载巡差多名,守卫通宵保护。但对不接受法国人雇用搬运的艇户却被控违反法律,罚款逮捕之外又吊销行船执照。
  “被抓的落货工人家属找到了亚妈——那时还没拜他作亚妈——这位兄弟,看你码头也走过不少,听说过亚妈‘歪嘴皇帝’吧?”草鞋向姜侠魂解释三合会把首领尊称亚妈,接下又说:
  “亚妈并不是真的歪嘴,只是一个代号。其实他好靓仔,东莞人士,母亲是跌打医生,亚妈从小练武,擅使一对‘伥鸡脚’,南方武术鼎鼎大名的。我们兄弟争堂口打架挂彩,找他母亲医。知道他读过番书,会讲鬼佬话,这次卸货工人出了事,请他到差馆交涉,结果兄弟们听他的话,团结起来罢工,大叫‘明日开工的是衰仔!’整个香港港口停顿了,兄弟跪地拜他做亚妈当首领。”
  持第四种说法的有目击者为证:说是姜侠魂听得入神,和黑影愈靠愈近,最后两个头碰在一起密谈到天色泛白。
  数天之后,草鞋问姜侠魂是否愿意“登坛演戏”,被问的倒抽一口冷气,连退三步。难道又要他加入另一个戏班?他就是不愿在戏台上花拳绣腿,干那没出息的营生,才跟了草鞋准备大展手脚来个假戏真做,后来经草鞋说明,才知道是句江湖隐语,要他去拜会亚妈,加入三合会。
  姜侠魂由引见者(隐语舅父)带路,经过三重门,每一门都有二人持刀作八字形,最后一道,姜侠魂被按倒在地,赤身披发匍匐而入。亚妈内穿白衣,外裹红幘服,坐于坛旁,坛正中一个大米斗,斗上插五色旗,上写“彪寿合和同”。姜侠魂跪伏拜大斗,念三十六咒,发三十誓,割指血盟,受隐语、三角符,符内写“参天宏化”四字。姜侠魂发辫系两线,辫结一圈,完成入会仪式。从头到尾,他没有胆子抬起眼皮正视亚妈一眼,他的视线与坛前挂的“秉正除奸”平行,这四个字成了他日后作为的圭臬。
  目击者指天咒地发誓,孙中山先生从事革命的史丹顿街十三号,姜侠魂不止一次秘密出入,有时相伴的是那个到戏班后台探班的神秘中年人,有时是夜里也戴了顶笠帽,垂下黑布罩帘、湾仔码头借火的那个黑衣人。
  历史记载,广州起义遇难的同志,三合会的会员占的比例相当可观。由此推论姜侠魂极可能既是革命者又是三合会的成员,身份双重。因此持第三说和第四说的其实可归纳为一种说法,而且可能是比较可靠的。
  对于姜侠魂日后混迹香港的下场,也是众说纷纭。一说他在重阳节打扮成肩挑背负的海鲜干货商贩,混入港人回归扫墓的行列,企图押运枪械闯关,结果革命党人谋事不密,被香港殖民政府出卖,向两广总督告密,这次起义没发动就被镇压下去。姜侠魂和他的革命同志所携带的枪械在广州海关被查出扣留,四十多人被捕下狱,满清当局由于恐惧,对这批谋反的“逆贼”深恶痛绝,搬出最残忍的刑法轮流施刑逼供,传说姜侠魂至死不屈。
  另一种说法他也是在残酷的拷刑下丧命。地点从广州大牢换成香港刑拷犯人的大笪地——华人闻之丧胆称为十王殿——罪名从反清变成反英,施刑者是被姜侠魂斥为走狗的同胞,刑具是九股粗麻绳束在一起的煤油浸渍过的鞭子,一鞭下去就会有九条伤痕的“九尾猫”。行刑那天,姜侠魂自己拿着刑具,从域多利监狱出发游街示众,至上环大笪地被捆绑灯柱,剥去上衣,一鞭抽打下去,皮开肉绽。一般精壮犯人不能忍受三鞭便晕厥在地,但姜侠魂挨了五六鞭,咬紧钢牙,不吭一声。
  至于他如何触犯殖民政府,冤死九尾猫毒鞭之下,这得追述姜侠魂加入三合会后的所作所为:他入会后第一件差事,是伙同会友到街上贴告示,警告华人如不见悔改,继续和英国鬼做生意,卖粮食给英国商人,这类走狗奸商乡下祖屋难保,将被纵火烧屋捉拿乡下亲戚以示惩罚。
  大街小巷贴了又撕、撕了又贴的告示的确起了吓阻作用,营利的商人可以不把民族意识放在称米的天秤上,但一威胁到祖产亲人,便不敢不从了。唯独有一徐姓商人所开的办馆继续供应英人船上的粮食,广州三合会党徒已烧毁了他一间店,这人仍唯利是图,在中环开了一家面包店,顾客全是英人。传闻姜侠魂买通面包店打工的同乡,在面包内放砒霜,结果中毒的四百多人,港督夫妇也在其内,徐姓商人一家吃了也呕吐中毒。面包放毒事件震动了全港英籍人士,逮捕了五十一名工人,查不出徐氏蓄意放毒的证据,最后港督将他一家人递解出境,他怕回香山老家,反英情绪高涨的乡人不放过他,只好举家逃到安南落户。
  五十一名工人后来八名涉嫌被控,其中姜侠魂的同乡不堪苦刑,供出了他,导致姜侠魂的下场。持这种说法的摇头感叹,很为姜侠魂不值,为的是后来化验出来,每四磅面包含有百分之零点九二的砒霜,毒下得太重,吃下去的全又呕出来,四百多人中没一人中毒而亡,却平白赔了姜侠魂铁骨铮铮一条好汉。死时还不到二十四岁。
  也许说故事的人不愿他们心目中的英雄无声无息地死在统治者鞭子下,他们穿凿附会把另一件反英事迹也算到姜侠魂头上,说在毒面包案之前,他曾经通过一位站岗的哨兵,把三合会一份密件送给山顶殖民者的华人管家,愿意出五万大元购买抚华道(相当于政务司)高和尔贪官的人头。
  历史上确有此记载,“英国国会文书”第二辑第四十三卷第二二二三号中,收录一封“陈芝廷给陈桂藉的信”。陈芝廷是新安县的举人,与其兄陈桂藉负责抗英工作,送密信给香港的地保和看管英人房屋的华人,以五百大元和六品官职为代价,购买英国贪官高和尔和警务处长威廉坚的人头,信上说:“汝等必获夷人信任,入其屋而不遭致怀疑,是以可趁其不备,出其不意,猝然下手……如需船载协助,务请通知于我……”
   
4
  后来黄得云还见过姜侠魂一面,时间是红棉花落时,地点是上环的西营盘一条暗巷口,他出去“做世界”时。黄得云心中也不完全确定那个帮会打扮,右耳戴圈披短祆彩带蓝袜,脚下穿锐屣,手握凶刀的游盗和戏台上雄姿英挺扎靠的武生会是同一个人。
  优天影粤剧团循珠江逆流而上回广州的隔天清晨,黄得云在宵禁解除后,拎了细软箱笼赶到大王庙前的戏棚投奔姜侠魂,迎接她的是昨夜未熄尽的灶火余烬,戏台拆走的空地,祭白虎扔生猪肉的地方,寸草不生秃了一块,令黄得云触目惊心。八天前的下午,她像平日一样,由佣妇阿梅陪侍来大王庙烧香,祈祷神明保佑她半月前一去不复返的异国情人。黄得云握着香,不经意的回过头,茅草顶的戏棚由空而降变魔术似的矗立眼前,给她无限惊喜。仅止一夜工夫,戏棚连同她来投奔的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和出现一样突然。
  黄得云立在空荡的庙场,觉得一无所有。她不愿也不能够就此罢休,优天影粤剧团搭船从广州下来一趟不容易,不可能才演那么几天戏,就沿珠江上游回去。剧团一定还在香港,应另一角落的大庙邀请继续演神功戏去了。小时候东莞乡下,天后庙戏演完了,黄得云穿上新衣给舅舅接到城南城隍庙看同一班戏,那儿街口小贩的杏仁饼、糖金桔特别好吃。
  一手一只,黄得云拎起箱笼,开始了以后几日不眠不休找寻优天影粤剧团的下落。离开大王庙,她来到上环荷里活道的文武庙,拉住广场庙祝拄着竹扫帚打扫的手,问他可见过优天影粤剧团英勇的武生姜侠魂。
  庙祝悻悻拂落黄得云的手。
  “你这妇人眼睛生疮?没见戏台拆了?”
  瘟疫最严重的太平山街的观音庙,最早从佛山请来祖庙的戏班来演戏消灾,戏棚搭在疫屋焚毁后的焦土上,看戏的人潮出乎意料之外的跃踊,每晚站在瓦砾堆中看戏直至夜深,优天影粤剧团在黄得云找来的前两晚回去了。
  “当晚演完戏当晚回佛山,原船下来原船回去。”观音庙的庙祝耳朵聋,睁着眼白多的眼睛咕哝。
  黄得云跨过门槛,进入庙殿,双膝落地跪倒,祈求盘坐于莲花座上,一手拎插柳枝小瓶,一手捏指作弹指状的观音保佑,广结人间缘,撮合她和姜侠魂,她又诚心诚意求了支签,庙祝翻着眼白给她解签: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黄得云只是不信。她一手一只箱笼找到铜锣湾的天后庙,庙场空荡荡的,只留下戏棚拆走后一地的狼藉。酬神消灾已近尾声,黄得云只顾向北角的方向走去,路过避风塘那棵水上人家预测天气的红棉树——汤玛士牧师的女儿艾米丽答应来春带史密斯来欣赏花开的红棉树——她也毫无所觉。沿着海傍磕磕碰碰来到阿公岩,远远一阵锣鼓声令她精神振奋,海面渔船上有一支乐队,额头绑黄带的渔民,一边一个敲击绘漆的巨大皮鼓,各色三角彩旗飞扬,空气浮散浓浓的香火味,充满神诞的气氛。这一带渔民崇拜的谭公,瘟疫期间显灵,附身一个年长的渔民身上,活谭公率领舞狮队到各疫区消除瘟疫立了大功,躲过瘟神的人们从各角落前来烧香向谭公叩头谢恩,香火袅袅至今不歇。
  黄得云被朝圣的信徒拥到坛前,香炉浓烈的香火呛得她转不过气来,烟香薰黑了她的眼眉,她一手抱住一只箱笼,拚尽所有的力气挤出人潮,已是精疲力尽满头香灰。
  她仍旧不肯放弃。
  攀越黄泥涌村的山谷,过了大潭湾,黄得云风尘仆仆跋涉通往赤柱的渔村。绕过一座黄土山丘,前面视界豁然开朗,脚下南海碧波无涯,黄得云以为来到天涯海角。赤柱黄麻村海边的天后庙是她最后的希望。渔民选了风水宝地,在形状如螃蟹的赤柱半岛顶端盖庙供奉天后娘娘,黄得云立在悬崖,极目望去隔海湾的神庙,她的最后的希望,连日来不眠不休东奔西走的疲倦,沿着她拎箱笼的手臂升上来,黄得云凝望波光如镜的南中国海,不懂自己怎会陷到这个地步。
  远远地,从赤柱的方向响起小马车的的哒哒声,朝黄得云驶过来,圣约翰教堂汤玛士牧师的女儿艾米丽和去年一样,亲自驾着小马车,游说渔村正在腌咸鱼的母亲送她们的女儿上学识字,她刚为般含道自设的学校春季班招募新生回来。艾米丽迎着吹拂的海风,扬着头,对她的教育事业前景充满了信心。虽然和她一起工作的几个女传教士苦口婆心,一再劝求她不能操劳过度;西营盘专医英国人的安德森医生也警告她,如果艾米丽不立即休息调养,她的恶性贫血很快就会恶化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艾米丽已经晕倒过几次,她庆幸当时旁边没有人,最近一次,她半夜从办公桌起身,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悠悠醒转,回复神智后她挣扎起身,翻开《圣经·路加福音》,触目的是耶稣在先知以赛亚的经卷写下:
  
  主的灵临了我
  因为他拣选了我
  要我向贫穷的人传佳音……
  艾米丽没敢把她的心绞痛告诉安德生医生。半夜从睡梦中醒来,胸闷气急,她感到心律失常怦怦颤动,灌气一样膨胀,心脏肿大到压得她动弹不得,然后是被撕扯裂开的彻骨剧痛。艾米丽闭紧眼睛,以为蒙主荣召升天堂去了。
  小马车转过土丘,荒郊野岭突然出现素衣长服的艾米丽,要不是她灰眼高鼻,黄得云真要以为南海观音从天而降。她将双手合十原地下跪匍匐膜拜,祈求观音指点姜侠魂下落,保佑他平安。
  小马车上的艾米丽带着困惑打量悬崖边这位装束古怪的女人;半只脸沾满香灰,脚下两只装得满满的、看起来不轻的箱笼。她应该是在赶路,而非跳海轻生。艾米丽舒了口气。
  亚当·史密斯生命中的两个女人,就在这样的场合相遇,彼此擦身而过,不知道对方的身份。目送黄得云拎起箱笼,磕磕碰碰向赤柱的方向走去,艾米丽双手合十,祈祷上帝给她指点迷津。
  日落前,黄得云赶到赤柱黄麻村的天后庙,庙场冷冷清清,庙内红漆木架悬挂的铜钟皮鼓静寂无声。传说出名的海盗首领张保仔出没赤柱,以这对钟鼓联络他的船只同伙。张保仔被清兵招降后,村民把它们供奉庙中,晨钟暮鼓延用至今。
  天后娘娘层层帘幕的塑像上方,墙壁挂了一张老虎皮,斑纹被香烟薰黑了,模糊不可辨。这只出没丛林的老虎被赤柱村民全力生擒剥了皮,献给他们崇敬的天后娘娘,黄得云跪倒坛前,虎皮仍在,她的伏虎的英雄不知去向。
   
5
  她的最后的希望幻灭了。
  黄得云不记得她是怎样翻山越岭,走原来的村路从赤柱回到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她只记得靠在天后娘娘面前闷声饮泣。重新睁开眼睛时,她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覆盖身上的是重新铺回去的那床英呢毛毡。唐楼风情依旧,那把断了弦的三弦倚着玫瑰椅,墙角红漆小神龛点着香,窗前飘着她从春园街买来的泊来洋花布窗帘,但不知窗外的天是上午或黄昏。
  黄得云霍地坐起身,那一切会不会只是一场梦?她连日不休不眠走遍各个角落大庙找寻姜侠魂的踪迹,会不会只是梦中出现的情景?那晚看完夜戏,她决定寅夜出走投奔戏班,翻箱倒柜收拾得很是匆忙,宵禁炮声一响,她当晚没能走成,胡乱的睡了半夜,清晨拎了两只箱笼离开,留下一屋的狼藉,难道那也是梦?她还记得走过衣物丢弃的地上,有如脚下涉水而过一样的感觉。
  探头一看,床前红砖地干干净净,两只箱笼也不见了,黄得云慌忙下床,在原来置放的地方找到它们,打开一看,里面空空的,更证实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细软衣物全部折叠得整整齐齐,分层摆放五斗柜,像平日一样。黄得云抓住空了的箱笼边缘,那只乌漆描金凤的皮盒在哪儿?盒里藏了她全部的体已私蓄。这不是梦。黄得云这一刻完全清醒了,她记得临出走时,她把这只乌漆描金凤的皮盒挟在腋下,走到后边柴房把依然熟睡的佣妇阿梅反锁在里头,黄得云的出走完全瞒着阿梅进行,她怕万一行踪败露,阿梅向亚当·史密斯揭发她卷逃的罪行,派警察来抓她,等她破门而出,黄得云心想自己早已在回广州的海面上了。
  她的乌漆描金凤皮盒。她已经一无所有。两个男人:亚当·史密斯和姜侠魂都弃她而去,她不能再失去那只赖以存活的皮盒。黄得云像那个卷逃的晚上一样,翻箱倒柜淘空所有一切,扯掉弹簧床上的毛毡、被单。枕头下,哪来皮盒的踪影,连床下也不放过。没有。仅剩那个地方了,那个最最隐密除了她没有第二人知道,黑暗的角落一块松动的砖头,除了黄得云,不会有第二个人晓得。她匍匐过去,扳开那块只有她知道的砖头,伸手往里一掏,碰触到硬物,皮革上漆那种沙沙的感觉。她抖着手捧出来,不敢立即打开皮盒,拿在手中掂了掂,回想珠宝玉簪盛放盒里的重量。
  黄得云自此和知道她全部秘密的佣妇阿梅结了仇。
  同是出身贫家,阿梅不具黄得云的姿色,人口贩子给她另一条出路——卖到黄泥涌村富室当婢女。她不知道自己的姓氏,从一有意识开始,她就是赤足捧着洗脸水立在床帐前,伺候三姨太起床。从那一天起,她打扇、捶骨、奉茶、下厨操作,无一刻停息。稍一不顺三姨太的心,施予她的惩罚轻则罚跪,重则绑立床柱前,不让吃拉,用破布塞住嘴,不许她哭出声。
  有年大冷天,阿梅赤脚立在溢出寒气的红砖地,替三姨太捶肩骨,天冷衣单一双长满冻疮的手抖索得厉害,不听使唤。捶慢了,三姨太转身一巴掌,握在怀中取暖的镂花铜手炉一挥,连同炉中烧得正旺的炭火击中阿梅的额头,血哗哗流了满脸。凝住后结成疤,蜿蜒像只蜷曲的蜈蚣爬在额头。破相后的阿梅,虽然皮色还算白净,却卖不出去给人作妾,主人损失一笔卖身钱于心不甘,更百般虐待,拿烧红的火钳烙她的瘦背,沸腾滚水罩头泼淋下去,烫得皮开肉裂。
  阿梅不堪其苦,黑夜逃走,躲在快活谷坟场铁门下被警察截获,送到华民政策司等待发落。她到成合仿的唐楼侍候黄得云之前,曾经在跑马地一个靠贩卖鸦片致富的大班家养的情妇家帮佣,不出半年,那个和黄得云同样出身摆花街青楼的妓女,不知是自己轻生吞了鸦片,还是被灌,死得不明不白。大班让阿梅拎了包袱翻过一个小丘来见亚当·史密斯。她在成合仿唐楼古井旁的柴房找到栖身之处。为了感激收容之恩,她侍候史密斯尤其周到,白天下厨调制点心酒菜,夜晚奉茶打扇无微不至。
  黄得云本能的提防她,不让阿梅向史密斯献不必要的殷勤,自己穿旧的衣裤宁愿拿剪刀绞了,也不给她穿,只丢些素色粗布,把其实没大黄得云几岁的阿梅打扮成灰扑扑的老妇,背后拖了条长辫,像顺德“梳起”不嫁终生为佣的女仆。
  黄得云锁上门,在床上摊开皮盒内的珠饰玉簪,仔仔细细一支支一件件清点了三遍,与记忆中烂熟于心的各个形状逐一对照,结果是令她不敢相信的一只不缺、一件不少。阿梅使她困惑。黄得云告诉自己不能对她就此罢休——这个知道她全部秘密的女佣。
  双手交缠,黄得云琢磨如何对付下一分钟可能出卖她的佣妇。她已经处在下风,她必须行动。奇异的现象发生了,她的肚腹痉挛的颤动了一下,女性天生的直觉告诉她:她怀孕了。最后的一夜,史密斯满口酒臭骂她是黄色婊子,一边向她的脸吐口水轻蔑她——比妓女还不如的那个她最最想忘记的耻辱的一夜,他在她的腹中留下了生命。
  黄得云抚着她依然扁平的肚腹,告诉自己是不可能的。十五岁给她摆房开苞的是个举止粗糙的捐官,妓院的姊妹们形容,第一次像是二三十管针一起扎在肉里,是开腹剖膛的痛。隔天早晨她全身痉挛躺在血污之中,恨不得就此不再醒来。风月场中打滚见多识广的寮口嫂告诉她,妓女如果不在头三个客人身上受孕,她从此可断了生养的念头,三精成一毒,子宫受毒害,孕育不了生命。
  仰天躺在南唐馆的阁楼,黄得云闭紧眼睛,听任一个个不同国籍、面目模糊的鬼佬骑在她上面,暗自祈愿,最好其中特别精壮的一只蹂躏到她一口气透不过来,了断她前生欠下的债。可惜黄得云没这般幸运。
  见多识广的寮口嫂让她把十只手指往后拗成弧型,摸出黄得云一身肉柔骨软,叹了口气:“得云,认命吧!你天生注定吃这行饭的!骨头软,比较不痛,吃的苦少些!”
  黄得云的软骨轻躯逃不过风月老手的一双手,把她整个人卷成一粒肉球,转过来拗过去迁就自己,碰到这类食人兽,不急不徐细嚼慢咽享受到尽,黄得云灰白着脸,连求饶都出不了声气。
  怀孕后的黄得云为了怕动胎气,整天躺在床上,那只乌漆描金凤的皮盒放在枕下寸步不离。每天无事,点数盒中的珠饰玉簪,一支支一件件全是靠她的身体换来的。回想堕入风尘的夜夜苦情,黄得云喉头满了,一声哽咽,眼中却无清泪。亚当·史密斯颤颤的爬上她妓女的床,这个犹不更事离家背井的游子,长着细细金毛白色的身体像水里捞起一样,黄得云舐着他汗湿的头脸,腥咸的味道使她想到海中的白浪。她浮沉海中,过往嫖客在她身上留下的秽物被一波又一波温柔的浪花涤尽了。
  她相信她得到了爱情。
  黄得云苦闷的翻了一个身,她的生活就是一张床。摆花街南唐馆阁楼,那张在史密斯之前任何男人都可以上去睡的那张床,换到跑马地成合仿这张拍卖行买来的四根铜柱弹簧床,专注对着史密斯一个人,她的生活的全部内容还是一张床。即使黄得云真的跟了戏班,与武生姜侠魂并头交颈而睡,搭地铺的戏台也不过是一张大床。这些她睡过或所向往的床交织着痛苦与甜蜜的记忆,枕边鬓边柔情蜜意早已了无痕迹。她眼睁睁记住最后那一晚,史密斯绿色的眼睛野兽一样吞噬她似的俯向她,粗暴的侮辱她。黄得云受到的凌辱惩罚将不仅止于此,他在她的肚子里刻划的印痕将跟随她走完这一生。
  她被困在床上,听任记忆凌迟。
  唯一可供她出气的,就只有柴房里的佣妇阿梅。妊娠初期的反应使她颠寒作热,终日不得安宁。黄得云坐卧床上支使佣妇,手中的锡汤匙当当敲打最靠近她的铜床柱,金属缭绕的颤音一缕缕穿墙透壁响到厨房,听到阿梅耳里无异是她的催命铃。每次膝盖颤抖,步履艰难地走出门廊,她都以为再也不会活着回到柴房去了。床上那个或坐或躺披头散发的凶神恶煞挖空心思想出种种虐待她的毒计。她的一切行事作为没有一样顺遂黄得云的心,汤水不是太苦咸,便是寡淡无味,连洗锅水不如,端起碗照准阿梅泼过去,淋了一身热汤,还不许躲闪,更不得走开。凶神恶煞眉毛剔竖,命令热汤淋身的阿梅上前,拉过她的长辫抓在左手,扬起藤鞭就是一阵挥打。
  卧床无聊,黄得云以虐待佣妇取乐自己,黄泥涌三姨太的诸般恶毒行径在阿梅惊惧的眼底复活。不奴役她时,便喝斥到后面古井边,搬来那块洗衣的石板,顶在头上罚跪,没经允许不准放下。那天黄昏阿梅又在受罪顶石板,突然从窗外箭一样射进一个黑色物体,吓得黄得云双肩耸跳。是一只褴褛的乌鸦,它不偏不倚降落阿梅的左肩,张嘴对住阿梅的耳朵难听的聒噪,似乎来报什么音讯似的。压着石块无法动弹的阿梅,手一托,张翅聒噪的乌鸦立即安静下来,受催眠似的憩息她跪着的腿上,漆乌的毛色,在唐楼向晚的天色里,泛出怵人的寒光。
  洗浴时,黄得云发现大腿一块淤血紫瘢,被鸟嘴啄的一样,却又毫无疼痛的感觉,不仅几天不退还有扩散的迹象。她开始疑心阿梅害她,先招来乌鸦吓她,又念咒叫小鬼趁她睡觉时捏她,把她大腿捏得青一块紫一块。黄得云又怕又恨,也顾不得躺床安胎,踢开后面阿梅住的柴房,大肆搜了半天,认定佣妇施行邪术害她,结果一无所获。为了泄恨,挥动藤条又是一顿毒打,鞭下如雨,被打得双手护住头脸被逼到井边,无处躲藏。黄得云意犹未尽,乱鞭罩头急挥。阿梅忍受不了鞭挞,双手从护住的额头移开,露出额上的疤痕——形状酷似趴伏的蜈蚣。秘密被发现了,阿梅蓄着比一般女人厚密的刘海遮掩黄泥涌三姨太铜手炉击伤的疤痕,看在黄得云怀孕后扭曲的眼睛,是邪恶巫术的象征。
  就在这古井旁,她看过不止一次阿梅状至恐怖的发作,每次总是轰隆一声,阿梅滑跤摔倒了,并不胖大的她,倒地的声音轰响井边。她瞎子一样瞪眼,瞳孔固定动也不动,脖颈忽地伸直拉长,像表演杖头木偶,线一拉,木头颈子强直一伸,一下长出好几时,吓坏了人。然后头扭到一侧,手脚渐渐弯曲,痉挛的抽搐……
  去看湾仔春园街永春堂的老中医,长须飘飘的老中医先把蓄养足足半尺长,灰中带黄的指甲一只只安放台案,然后运笔开药方,诊断是癫痫症,忌盐咸。老中医伙同阿梅来骗她,黄得云这下心领神会了,邪恶的阿梅在等待机会发作加害于她,她逮到报仇的时机了,趁黄得云人单势薄,没有史密斯撑腰,随时可下手报复她对她无休止的虐待。
  黄得云踢开阿梅的柴门,腌咸菜的瓦罐逸出一股酸臭,混合屋梁底下一挂挂咸鱼干的腥味。阿梅坐在竹床,全身肿得像只吹气的皮袋,一手抓住一根苦咸的咸菜放到嘴里咬,她的皮肤晶亮晶亮,额头那只蜈蚣似乎活了起来,张牙舞爪向她飞扑过来。
  最后黄得云看到那只褴褛的乌鸦,它停在阿梅的左肩,和那个黄昏一样……
  她和一个会施法术的妖魔同住屋檐下,她知道自己活不久了。肚腹一阵骚动,好像那只蜈蚣在她里面翻腾,硬要往她的喉头窜上来。黄得云挡不住,哇一声大吐,成串肚肠都快拉扯出来一样的拚命呕吐。她相信她的死期近了。
重回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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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得云在红棉花落的时节见了姜侠魂一面,时间是暮春乍暖还寒的一个星期日午后,地点是上环的西营盘一条暗巷口,他出去“做世界”时。三合会和别的堂口为争街市摊位发生械斗,从暗巷底忽地闪出一个短袄彩带的兄弟,姜侠魂扬声问姓,对方支吾,无法以帮会隐语暗号对答,他便知是敌人差遣街头散匪游盗假冒前来探路。姜侠魂扬声以三合会的隐语试探:问三乘八等于二十几。对方无以作答,被识破身份,拔脚快步跑出巷口,姜侠魂剑一样窜出追赶,刚巧与路过巷口的女人撞了个满怀。
  被撞的正是黄得云,她从怀中抬起头,双手抱住肚皮哎叫一声,认出右耳戴圈、脚着蓝袜锐屣的汉子正是她几个月前不眠不休找寻的姜侠魂。被认出的对这女人看了一眼,丝毫不记得在哪里见过她。优天影粤剧团武生花拳绣腿的日子,对现时这位江湖好汉来说,是一个难堪的片断,幸亏短暂,早已摒弃在他的记忆之外。自从歃血为盟发三十六誓登坛入会后,他久已不近女色。
  也难怪姜侠魂勾不起任何记忆,眼前这个云鬓不整、头脸衫裙沾满灰土、肚腹微耸的邋遢孕妇,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她和戏棚后台腊月小阳春暖融融的黄昏,由佣妇阿梅捧了个红漆食盒陪侍,那个长裙曳地,脂粉艳光的美人联想在一起。临走前,美人绣花手绢遮面,含情的眼睛向红棉树下的他秋波一转,姜侠魂的心漾了一下。他倚树等她,算准了她会回来。黄得云的确回来过,可惜迟了,红棉树下人去树在,两人就这么错过了。
  姜侠魂推开被撞的女人,跳步追逐他的敌人去了。黄得云按了按被撞痛的肩,愣住了,一下回不过神来。是他吧?从他怀中抬起头的瞬间,黄得云看到那双眼角上吊插入两鬓,曾经令她梦魂牵系的单眼皮的眼睛,她颤栗了,就是这双眼睛——她没想到单眼皮的男人会是这样性感——使她三个月前,卷逃体己私蓄,踏遍香港各角落的庙宇,投奔优天影粤剧班,追随那对眼睛而去。三个月后再面对时,单眼皮上伶人上妆的那一抹古红油彩被抹拭了,眼睛露出暴戾的凶光。黄得云疑惑了。眼前这耳朵戴了铜圈的汉子,和戏台上伏虎的正义英雄会是同一个人?她手拎箱笼,风尘仆仆遍寻不获的优天影粤剧团武生姜侠魂?
  三个月前的那个黄昏,她拎着箱笼从赤柱天后庙失望而归,回到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突然之间,她的肚腹起了一阵奇异的骚动。就在证实自己怀了异国情人亚当·史密斯的孩子的那一刻,伶人姜侠魂的影象完全从黄得云心中抹去,不留一丝一毫的痕迹,好像从头到尾这个人根本没存在过似的。
  黄得云目送那迅速消逝的背影,她不管刚才擦肩而过的那个人是不是姜侠魂,她已经找到了新的生命的中心——为她腹中骨血找寻依靠。捧着逐渐明显的肚腹,黄得云又一次走在路上穿街走巷找寻弃她而去的异国情人亚当·史密斯。过去半个多月以来,她足迹踏遍半个香港,逢人便问洁净局那个戴钢盔、白手套率领手下洗太平地的英国人在哪里。被挡住的路人当她是疯婆子,不愿搭理。
  黄得云不肯就此罢休,她一路走一路苦思回想昔日闲谈中,史密斯话中的蛛丝马迹,记起他住的半山官舍可听到缆车打铃的声音,心中豁然开朗,截住迎面走来的路人,询问红棉道山顶缆车站的方向。
  她四处奔走找寻缆车站,今天已是第四天,仍旧逢人便询问红棉道的山顶缆车站,一边更侧着耳朵倾听缆车打铃的声音。史密斯告诉过她:缆车每到一站之前,必先打铃。停站时,驾驶员把两片长刀似的刹车器往后一扳,咯吱一声,车身戛然而止,乘客一个个往后仰,笔直地停在半山腰间,惊险又刺激,从史密斯口中,她打听出她情人住在半山一栋两层的楼房,缆车第二站下来穿过树丛,便可看到他漆成湖绿色的家,二楼有个大阳台,天气好的时候,史密斯形容,立在阳台极目望去,维多利亚海港对面的九龙,山峦起伏。
  “看那山的折叠形状,你会知道九龙这地名的由来了。”
  史密斯说到他家的客厅,拥挤着前任住户从公家仓库搬来的家具,堆得满坑满谷,他很少在客厅逗留。整栋楼房比较特别的是二楼卧室,他把弹簧床面对海的方向,打开防湿气渗透的百叶窗。早晨阳光越过门框,爬到床上,一寸寸从他脚趾往上照。他好像曾经顽皮的形容那种感觉:什么就如同躺在沙滩里,细沙从脚趾一路覆盖上来似的……
  黄得云对这些用语似懂非懂,任他咕叽自语。史密斯更透露他有裸睡的习惯,黄得云拿手指刮他的脸羞他,那时两人刚刚初识情意正浓,黄得云对情人高不可攀的半山住家满心好奇,她拥着枕上情人栗色鬈发的头,央求史密斯一遍又一遍叙述形容家中的摆设,连走廊尽处、楼梯转角的盆景都不漏过。黄得云把楼房的外貌也牢记于心,一想到它,心中踏实,好像自己也住在其间,是她的家似的。
  夜里她在唐楼灯下排字花,消磨史密斯出现之前的时光。黄得云手中抓着牌,眼前浮现半山那栋二层的楼房,湖绿色的外墙在黑夜笼罩下看不清漆的颜色,客厅壁炉火光摇曳,她的情人按照英国上等人的规矩,换过晚饭的礼服施施然从穿衣室步下楼梯,肩上披了条雪白餐巾的男管家阿福垂手恭立餐桌旁,拉开主餐椅侍候主人坐下,点上银烛台的洋蜡烛,然后退到餐厅门后静候召唤。史密斯扯了一下束得太紧的领结,轻咳一声,门后的阿福接过厨子传来盘中的汤,小心翼翼端到主人面前,史密斯于是对着烛光就餐。
  对他盘踞可容纳十二个人的大餐桌,独自一人据案而食,黄得云认为理所当然,即使她自己人住这栋政府官员府邸——黄得云明知是不可能的非分之想,但克制不住想象如果置身其间,她的位置应该在哪里?正襟危坐在餐桌的另一端,和史密斯遥遥相对,当她的女主人?喔,不,她可没这福份。那么,搬张凳子,坐在史密斯背后,侍候他进食?照从前水坑口妓寨饮宴开筵的规矩,应召的妓女坐在客人背后侍候。不,这成何体统,堂堂官员大宅,哪容许那种调笑轻狂。闺房关起门来胡闹是一回事,出得厅堂,在仆人面前,则必须肃目端凝,摆出架势来。
  全是痴心妄想。
  “山顶缆车站在红棉道。”一个包了紫红缠头的印度人回答黄得云。正待开口询问红棉道的方位,腰间皮带荷了枪的警察在一旁踱步巡逻,斜过肩膀凶眼瞪她,吓得黄得云拔脚混入西营盘的街市,漫无目的乱走。
   
2
  黄得云朝思暮想要找的人此时正在花园道圣约翰大教堂内,垂头跪在十字架前深深仟悔。礼拜已近尾声,风琴鸣奏圣乐,阳光自彩色玻璃射入,金光闪闪,史密斯心中祷念,但愿金光化做天使,拍着白色的翅膀随着圣乐下降,把他挟在翅翼下飞走升天,远离人世间一切忧烦纠葛。
  他记起小时候在布莱敦的家乡小教堂做礼拜,高大的银烛台点着白蜡烛,火光闪闪,十字架上的耶稣远不可企及,母亲让他合掌跪在长凳上,牧师从圣爵取出白色的圣饼,他伸出嘴唇去接。这是救世主的身体。母亲不止一次带领他读圣经,经书上这样说:
  “耶稣拿过饼来,祝了福,就擘开递给门徒说,你们拿着吃,这是我的身体……”
  史密斯含着圣饼,害怕把救世主吞到肚子里。小安妮穿着做礼拜的白纱裙,从长凳那边侧脸看到他的窘相,掩嘴偷笑。
  “又拿起杯来,祝谢了,递给他们,他们都喝了。耶稣说,这是我立约的血,为多人流出来。”
  耶稣的血洗清我们的罪,使我们漂白如雪。他的信教虔诚的母亲告诉他。
  “愿上帝在他神圣的慈悲之中,饶恕你所犯的一切过失。”
  汤玛士牧师矜怜地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说。史密斯不敢抬起头,他怕迎接牧师那双灰色的、洞悉一切的锐利眼睛。他匍匐圣堂,自觉罪孽已深重到无可救药的地步,怀疑耶稣基督会饶恕他,让他得到拯救。为了摆脱诱惑,他把下班后的时间排得满满的:傍晚离开洁净局,家也不回直奔般含道孤儿院,引领孩子们读圣诗,为他们补习英文直至夜深,然后踩着月色,一路数随身携带的念珠,默诵经文回家,临睡前深吻床头挂的宝匣,祈求能够拥有上帝的福祉睡去。
  遗憾的是,只要稍稍一放松提防,败坏的心魔便趁机潜入,转念之间,他发现自己梦游一样,回到跑马地成合仿,在黄得云住的唐楼窗下徘徊。那个盘据情欲的女妖,守候在窗子后的那一边,引诱他破窗而入,向她投怀送抱。蝴蝶,我的黄色粉蝶,我的永远的诱惑。月光下,史密斯没有血色的脸因挣扎而苍白得像张白纸。在他不愿意承认的内心深处,荡漾着激情的灰烬,只要稍加撩拨,便有复燃之势,由于分开得太过突然,史密斯来不及尝到男女之间热情燃烧过后不可避免的单调疲倦,就生硬地撇下黄得云而去。他知道窗子的那一边,他的女人此刻正在半垂的锦帐内,辗转陡然空旷的大床,情态十足,无可奈何地噬咬两人合睡过的鸳鸯枕,懒怠梳妆的长发像匹黑缎半掩胸前,她抹上茉莉花汁的皮肤香滑可口,细细的毛孔张开,等待他去轻怜疼惜。她的淫荡的、鱼一样的嘴唇向他呢喃。史密斯想象自己又一次趴覆在涂抹茉莉花汁的女体,倾注他积压的狂暴的热情,与她扭搅在一起。呵,他的又温柔又败坏的妓女!
  没有星星的夜空乌云移动,遮盖了月亮,史密斯眼前一团漆黑。他无法相信自己堕落、败德到这个地步。他使岛上的殖民者蒙羞。他的上司洁净局的帮办温瑟先生,他带有英国贵族血统的夫人不是一再强调:英国人必须在这郁热、灰尘滚滚的异邦小岛维护殖民者的声望与威严,如果有一天,这位带有贵族血统的夫人识破他的行径,获悉史密斯是个宿妓眠娼的浪子,公然在跑马地租赁唐楼蓄养黄皮肤的娼妓,她会不顾情面的当场下逐客令给他难堪。抑或不动声色地从他身边走开去,离他远远的,一等宴会结束,掩上门,厉声的告诉丈夫,以后再也不许那小子踏入她的家门一步。自己纡尊降贵,与出身磨坊主儿子的他平起平坐,已经是香港殖民地才会有的怪现象,达到她容忍的极限。史密斯和有色人种厮混过的身体,坐在她家的丝绒椅,触摸她的银餐具,这可万万使不得。
  这是道德的败坏,与种族阶级歧视无关。温瑟夫人自以为心胸开朗,不存在任何偏见,虽然她心目中优秀的种族,必须和她一样,外貌蓝眼金发,内在智慧高超。
  “上帝保佑,但愿炎热的气候不致把我们的智力消耗尽了。”
  温瑟夫人很为自己的开明民主而自豪。特别是当她听说印度的婆罗门阶级绝对不肯从贱民手中接过食物,怕灵魂被玷污。温瑟夫人除了贴身侍女是从英国带来的,她雇用华人男女佣仆打理她的家务,服侍她一家人,这令她很自傲。在温瑟夫人的眼中,中国人就是官场洋奴、鸦片洋行的买办、湾仔的咸水妹、她家中的轿夫、园丁,以及挤了一厨房的佣人。英文报上有个美国人投书,建议香港的电车分设座位隔离华洋。温瑟夫人合上报纸,奇怪投书的美国人怎么不和她一样,出入坐轿子,而去挤电车那种公共交通工具,亏他是个白种人。
   
3
  那晚温瑟夫妇为伦敦派来听取瘟疫汇报的菲立浦爵士举行宴会,席间议论达尔文的进化论,菲立浦爵士接着把话题一转,说他最痛恨离婚,更以史密斯为例:想想看,他的绿眼珠和东方女人的黑眼珠混合,会生出什么样的孩子啊?眼睛灰蒙蒙,外貌不白不黄,心智像黄种人一样迟钝。这种杂婚生下的子女只配给白人统治,当奴隶,菲立浦爵士振振有词。
  离开温瑟家的宴会,回家途中,史密斯觉得自己病了。自从那个晚上开始,他重复做着相同的恶梦:他沉入漆黑如墨的海底,黄得云涂抹茉莉花汁的裸体滑不留手;她一回旋,变成一只形状恐怖的怪鱼,长着四条鳍,像四只赤裸的手臂,攀来绕去缠住他,把他往下拉,拉到海底最深处,如墨汁的海水使他陷于完全的漆黑之中……
  此刻他恨不得破窗而入,去惩罚那引诱他下坠、淫欲的化身,他要进去抓过那淫妇乌云一样娼妓的头,狠狠往床柱上撞,撞得砰砰有声,以之表示对那娼妓的轻贱。最后那次,他半夜踢开唐楼的门,把那淫妇连人带衣抛到床上,揿住她的脖颈,折断一样拗过去,朝她脸上吐口水,发泄他满腔的怨恨。
  这还不够。他必须越窗而入,摧毁他一手建立的后宫——他的中国。史密斯将举起双手把一唐楼的红纱宫灯、飞龙雕刻、青花瓷瓶悉数捣烂成碎片,特别不能忘记砸毁墙角的那座神龛,它日夜点燃红蜡烛,龛内供奉全身泥塑的偶像,异教徒的神明,汤玛士牧师口中的魔鬼的偶像。
  最近史密斯食不下咽,喉咙像竖了条硬木块,一直堵到心窝,令他坐立难安。他怀疑在唐楼吃多了异教徒不洁的食物。这些不懂文明生活的野蛮人,史密斯抱怨,他们动物一样,劏蛇煮羹,吃千年黑鸡蛋、恶臭腐烂的豆腐,把碧绿的青菜腌成紫黑……他被唐楼的一主一仆包围,以她们的方式来侍候他,她们居然让他从锡壶喝下烫暖的米酒、文火煲了几天几夜的猪肺牛杂汤,咽下一口口喂到他唇边炖烂的白木耳,鼻涕一样恶心的感觉……史密斯叉住咽喉干呕。
  如果圣约翰大教堂的汤玛士牧师知道他的教民史密斯的处境,他会毫不犹豫地高喊:
  “火把,孩子,高举你手中的火把,这一次掷向那魔鬼栖息、灵魂污秽异教徒的巢穴,用火刑烧死那异端的女巫!”
  那娼妓是巴比伦的大淫妇,圣经上身穿紫色和朱红色的衣服,骑着一匹七头十角的兽,她的额上写着奥秘的谜语。
  基督教是火的宗教:“耶和华上帝乃是烈火。”圣经旧约的申命记就这么记载。有历史以来,基督教燃起火堆用火刑处治异教徒,焚人无数。然而,颇令汤玛士牧师遗憾的是:在这充满邪灵异端的孤岛上,至今仍未祭起基督教的圣火。
  去年端午节过后,鼠疫开始从荷里活道蔓延开来,汤玛士牧师披上神袍,立在圣约翰大教堂的讲坛,以他吟诗般饱满的声音布道,不无幸灾乐祸地宣称:
  “灾难降临到他们的头上来了,已经开始惩罚那些不信主耶稣的异教徒了,他们罪有应得……”
  他引证《圣经出埃及记》上帝为了打击异教的法老王,“鼠疫像雨一样的洒下……”
  信徒们噤声了。
  为了遏止鼠疫,港督罗便臣下令用火焚烧疫区,范围包括太平山区华人聚居的九如坊、美轮里、芽菜巷、善庆里。港督公告一传下来,华人拖儿带女跑到推广基督教福音的资深教友李提摩太家门口跪成几排,头如捣蒜地求他上达民情,乞请政府收回成命。李提摩太夺门而出,直奔花园道牧师的府邸。汤玛士牧师听了,灰眼珠一转,双手合十感谢天恩。呵,上帝终于回应了我的祈祷,开始惩罚岛上这批罪恶满盈、犹不知悔改的偶像崇拜者。然而,汤玛士牧师心中直认为上帝未免太厚此薄彼,只用火把焚烧人已搬空的疫屋,算是警告岛上不信上帝的华人,这简直太轻描淡写了。
  打发李提摩太出门后,他从书架抽出中世纪长达五百年的基督教宗教裁判所的记录,西班牙的天主教徒对付拉丁美洲不信天主的印第安土著刑罚尤其严峻;拿沸滚的蜡浇他们的背,用赤红的铁烫他们的脚后跟,用水刑、劓鼻、砍手足、割女人的乳房,无所不用其极。教士们又在田野城郊用石头砌起高高的火刑台,四角耸立圣经中的先知石雕,用来捆绑被宗教法庭判决用火刑的异端者,放火焚烧,火焰冲天。许多在裁判前因不堪折磨屈死狱中的,也从地下挖出尸首丢到熊熊火堆,死后仍遭火刑的惩罚。
  当汤玛士牧师读到天主教徒焚烧印第安古代玛雅文化的大批象形文字手稿、雕像、图绘艺术文物,他心有戚戚焉,大叫烧得好。汤玛士牧师更同意那些西班牙传教士的观点;在他们眼中赤身裸体,崇拜偶像,祭祀石头、太阳、月亮的印第安土著简直不是人类,而是动物,他们的脑袋不配用剑去砍。
  比较之下,汤玛士牧师周围这些贪吃、不道德、怯懦、结婚不举行圣礼、亵渎神明的黄种人也五十步笑百步。幸亏上帝圣明,火烧疫屋之后,并没有停止对付这批把灵魂出卖给魔鬼衍生的黄色后裔。瘟疫过后,港督罗便臣雷厉风行,改善华人区的食水供应,加紧地下水道工程,又颁布一项不得人心的新的建筑物条例,严格下令拆除华人区不合卫生的唐楼,比例占华人住宅区的十分之一。
  华人民情愤慨,一看有华人领袖乘坐轿子经过,即丢石头泄愤,指责社会显达没能上达民情。被石块掷中的李提摩太,一手捂着青肿的额头,一手牵起长袍的衣角跨出轿子,陀螺一样原地乱转,一时之间,不知上哪里去为民求情。上回那些住屋被焚毁的可怜人,挤在环境更恶劣的徙置区,虽有亲戚住在其间,李提摩太甚至不敢去探望。他怕乘坐的轿子被丢石头。
  他还是被打中了。这次情况更为严峻。当李提摩太听说港府有意将焚烧后的空地辟为公园,他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二十多万华人挤在维多利亚城西边不及一平方哩地,已经到了人叠人的地步,华人区比金子还矜贵的土地拿出来辟公园,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主的灵在我身上,因为他用膏膏我,叫我传福音给贫穷的人;差遣我报告被掳的得释放,瞎眼的得看见,叫那受压制的得自由。”
  李提摩太比往日更尽心地祷告,他几次反复念着这段经文,心中更为困惑。
  情势急转直下,没被瘟疫夺去性命的华人,死里逃生,一口气还没喘过来,又面临拆迁的命运。这些谨小慎微,但求温饱的升斗小民,本来已是家徒四壁,眼看连头上避风挡雨的屋顶也将被拿走了,他们的反抗既消极又无奈,两万多人决定放弃这种仰人布食、寄人篱下的殖民地生活,收拾本无长物的家当搭船回转大陆乡下。香港开埠以来华人的历史性大迁徙正在进行。
  汤玛士牧师松了一口气,总算上帝把部分面目可憎的异教徒赶出殖民地了。
   
4
  黄得云向印度人询问红棉道山顶缆车的方向,被荷枪的警察斜眼瞪她,吓得赶紧混入西营盘的街市,沿着斜坡往上爬,没想到来到伊利近街大伯公庙前,它是水坑口、摆花街一带的青楼姊妹祀奉的淫神。大榕树密荫笼罩下的小庙,重新翻修,从里到外刷上红彤彤的油漆,连神位、扁额也通红一片,血光一样刺眼。
  大伯公生前为何方神圣,众口纷坛。据说曾经是个浪迹风月场中的登徒子,俗姓杨,从醉花楼的红妓传了一身梅毒疮,被鸨母赶出妓寨,周身溃烂躺在伊利近街的岩石洞里奄奄一息,口中频呼天谴。路人掩鼻而过,伫立街角议论,都说肮脏病毒已攻入脑子,才这般癫狂作态,看样子过不了今晚。当晚下半夜,前未曾有的雷电夹着狂风暴雨从海面翻滚袭卷过来,伊利近街整排木屋悉数尽毁,岩石洞中的病人全身泡浸雨水里,双眼瞎了,天降的甘霖却洗涤他一身杨梅疮。
  病愈后,受到神谕,挂牌看病,专医花柳堕毒。求医的莺莺燕燕从水坑口成群结伴而来,大伯公羽化登仙后,被他生前医好的妓女凑资把他看病的岩石洞盖成一座小庙拜祀,香火鼎盛。
  黄得云初入南唐馆为妓,见多识广的寮口嫂说起杨疮梅素种种花柳病症:
  “听老一辈的说,这些脏病跟鬼佬水手坐船一起来的,有百多年了。最先,葡萄牙鬼佬传到广州的。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沙面一等一的红牌阿姑接了水兵过了毒,病得厉害,有个不怕死的鬼佬,赤眉红眼硬要睡她,嫖了不给钱,”寮口嫂双手一拍,“这下可好,老天把一身毒过给白嫖的鬼佬,不出几天眼烂鼻掉,整个人废了,阿姑全好了……”
  说着,寮口嫂叹了口气:“唉,吃这行饭的,特别像你们,接的尽是四处滚的鬼佬,防不胜防,认命吧!”
  她带黄得云到大伯公庙烧香求签,摘了一包袱庙旁榕树叶,寮口嫂说这棵大伯公亲手栽种的灵树,喝了叶子煮的汤水,清火去毒,脏病不得。
  全靠大伯公保佑,南唐馆整整两年送往迎来,黄得云遵守寮口嫂的一套防患方法:完事后立即上马桶,漱口、洗手。总算幸运,花柳脏病全没沾上,她几乎是姊妹群中唯一没吃过大伯公的膏丹丸散的。
  黄得云双膝并拢,深深拜倒在大伯公的神位前。她有许多难以启齿的心事,只有眼前这位专司风月的淫神可以心领神会。那天,她冲出佣妇阿梅妖术满布的柴房,阿梅额头上的蜈蚣刷的一声飞了起来,钻入黄得云的内脏,牵肠扯肚,使她天旋地转,扳住古井边缘,没命的呕吐,吐到她整个人被淘空了。她以为活不了了,呼吸只剩游丝,四肢沉重麻木。她命在旦夕,妖妇阿梅伙同牛头马脸,手拿索命绳,向她一步步走来……
  黄得云并没有死,她不过是经历妊娠初期的生理反应。随着怀孕一起而来的,却是强烈到她不知如何去满足的需求。她躺在异国情人不在、陡然空旷许多的弹簧床上,翻来转去,四肢无处发放。这张曾经一再使她以为置身天堂的床,少去了神仙美眷,变成她情欲煎熬的炼狱。在她无数不能成眠的夜晚,黄得云拉过被褥放在口中咀嚼。只要你肯回转,我愿意尽弃前嫌,重新来过。冤家,我的臀部需要爱抚,我的乳房逐渐在萎缩,我要你填满我需要被填满的空隙,狂蜂浪蝶癫做一处。我只想两情如醉如痴,云雨后,我娇眼拖斜,艳光点点。
  窗影移动,恍惚间,闲垂的锦帐似被撩开了,昏暗的床头似乎立了个人。冤家,是你吗?黄得云像从前一样,抬起自以为打扮得恨眉醉眼的脸,感到被一双温热的手捧着,然后一只只摘下她插了满头的玉簪珠翠,揉乱她精心梳成的发髻,让她一头青丝瀑布一样流泻到腰间。只要你肯回转,冤家,像从前立在床边,困惑而深情的望住我,伸出颤抖的十个手指,徐徐插入我浓密的鬓边,喃喃说些谜语般的,我所听不懂的话语。我对你情爱难禁,我只要你的身体。
  黄得云哀哀切切地祈求大伯公令她的异国情人回心转意,回到她身边,心底深处却清楚无比,一切都是徒然。今生今世,史密斯再也不会踏入唐楼一步。最后一晚之前,从他逐渐稀疏的足迹中,每一回捧住她的脸,史密斯研究那中国的、东方的奥秘,最后总是放弃的把她重重一推,推到床上,接着自己扑上去,覆盖她的柔若无骨的女体,攫获她,无比贪切,无比粗野的炽热的要她,死紧的贴住她的胸脯,好像怕失去她似的。史密斯在与她贴得死紧的那一刻,心中却感觉到有东西横在他们当中,硬要把他们分开,史密斯等待萎溃的到来,他好立刻从最紧密的接触抽离,把嵌在一起的肉体用力一掀,往旁边摔过去,自己翻身下床,暗自发誓今晚是最后一次来。
  史密斯不再回转,黄得云不知如何自处。她淫情愈盛,被情欲的火焰袭卷,她气喘吁吁,浑身悸动,辗转床上。最近十天半月,在她最绝望的时刻,她曾经起过这样的念头:也许前生注定她的肉债还不曾还完,索性狠下心,干脆走回老路重操皮肉生涯。用乱棍把阿梅那贱人打了出门,锁上唐楼,雇一辆人力车,连人带箱笼,走回八个月前的原路,回到南唐馆重张艳帜,过起瘟疫蔓延前送往迎来的生涯。
  大伯公庙榕树影影幢幢,不知什么鸟在枝叶间聒噪。黄得云下意识的抚摸微微隆起的肚腹,里面的孽种该如何了断?南唐馆为妓时,她曾经陪过秋影来求大伯公,那是在一船块头特别大的纽奥良水手上船回航一个月之后,从寮口嫂口中,秋影不止一次怀过可怕的怪胎:
  “这傻女想不开,说生个孩子好依靠,不卖了。想得可好,偏偏没生仔的命,肚子里的怪物等不足月,根本不成个人形,抢先伸出一只怪脚,脚趾的皮连在一起,黄黄的,像鸭子的蹼。半个脑袋,软乎乎的,看得透明……秋影这次又中彩了;作孽,又是蕃鬼佬下的孬种,难怪她不敢要了……”
  黄得云怀胎至今也不能说是顺遂。春园街长春堂的老中医替她把脉,诊断是胎火耗阴,肾阴不足肝失所养,血压高升,白天头昏眼花,夜半打冷颤冷汗涔涔。老中医为她开了一剂鱼腥草、黄苓、板蓝根、蒲公英、冬瓜子的药,缓和她气急胸闷。
  黄得云说起她前晚肚痛如绞,老中医面色凝重,把脉倾听胎儿的位置,却不得要领。也许时机太早,等多几个月成了人形再作打算,老中医说。与其受尽折磨等足十月,生出个缺头烂脚的怪胎,像秋影一样,倒不如也从大伯公求一剂草药,煎了喝下去,如行五里路,胎儿自然落下……
  怔怔望着大伯公的神位,黄得云犹豫了。
   
5
  如果汤玛士牧师发现,两万多人的华人回乡大迁徙中,留在殖民地不预备离开的有南唐馆前妓黄得云,她此时正躺在跑马地成合仿唐楼的弹簧床上;如果汤玛士牧师发现他的年轻有为的教友亚当·史密斯,夜半徘徊在这娼妓邪恶满布的唐楼窗下,中邪一样不肯离去,汤玛士牧师一定会挺身而出,一手捧圣经,一手高举圣火,在唐楼设起宗教裁判的祭坛,审讯满心罪淫的女巫,判以火刑消灭她。以基督的名将邪灵从史密斯身上驱除,向他晓以大义,举出例子阐释女人天生是一条蛇,像黄得云这种女人,更是一条包藏万恶的毒蛇。中世纪教会把女人定义为“建立在阴沟之上的庙宇”,汤玛士牧师又引《圣经·哥林多前书》:
  “在肚脐以上肉体各个洞隙是纯洁的,肚脐以下是不纯洁。”
  他将谆谆劝解史密斯追求性灵生活,轻贱肉身,不可继续执迷不悟,而失去接近上帝乐园的机会。他必须透过信仰,求主赦免他的罪,因为“除他以外,别无拯救;因为天下人间,没有赐下别的名,我们可以靠着得救!”
  月光下,史密斯苍白得像纸的双颊泛起一丝红晕,他紧握唐楼的窗棂。汤玛士牧师、温瑟夫人、他的信教虔诚的母亲、青梅竹马的情人安妮,他们眼中他的秽亵的奸淫,道德的沉沦,史密斯表面上不敢辩驳,在他灵魂最深处,却知道牵引他半夜到唐楼窗下,除了炽热的色欲,是他对窗内的女人那一股绝望的柔情。她是他平生的第一个女人,他们在瘟神肆虐死亡深谷的边缘找到彼此,那种在天地之间找到另一双和自己一样惊恐、哭泣的眼睛的安慰,史密斯有生之年难以忘掉那种感觉。他向她匍匐过去,两人紧紧拥抱,女人温暖柔软的身体使史密斯封钉疫屋麻木的手,重新感到血液的流动。他们是瘟疫蔓延的孤岛上唯一的一对男女,注定要在一起的,牢不可破的结合使他们战胜了瘟神,从死亡幽谷边缘爬了下来,就是那缕温柔的牵动,驱使史密斯在率领洁净局的手下,手握火炬出发焚烧瘟疫严重的太平山区之前,他心中所想的,只是黄得云的安危。蝴蝶,我的黄翅粉蝶,我患难与共、相依为命的爱人。史密斯吩咐华人通译屈亚炳当下雇轿子把他的爱人接出南唐馆撤离到安全的所在。他不顾屈亚炳的诧异和反对的眼神。这是他对黄得云绝对的爱情,把保护爱人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
  以后一段时间,寂寞的殖民地夜晚特别漫长,暗暗漆黑一片。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点着一盏灯,是仅有有亮光的所在。史密斯从半山官舍的阳台往下看,那盏灯是黑暗中唯一的温暖,招引着他前去,融化在她的柔情蜜意之中。
  呵,他的绝望的柔情!
  礼拜已近尾声,教友们纷纷离去,绕过教堂外一排昂扬挺立如英雄、绿叶成荫的红棉树,距离圣约翰大教堂不远的“闲话角”,亚当·史密斯被当成话题议论着,这些殖民地的教徒们,做完礼拜,穿过教堂斜对面的一条捷径,回到半山的家。小径幽深,尽头种满木槿,亚热带的气候里,终年开着碗口大赤红的花。一八九五年殖民地的英国女人,爱饶舌搬弄是非的一群中,有商人和小官员的妻子,走累了,喜欢在这里停下来休息寒暄,所有在教堂讲不得的闲话是非,此时此地全出笼了,逐一从当天礼拜堂高官夫人的穿着从头到脚评论一番,挑剔港督夫人帽子的绢花颜色花式不够新款,抱怨殖民地的天气和枯燥的生活,赞扬自己或别人的丈夫。最后低下声音,交头接耳,掩嘴议论男人的风流韵事,甚至情妇。社交圈流传的闲言闲语,不少是从这源头流传开来的。
  “……注意到刚才那辆马车了?停在教堂门口的那辆。”
  “艾米丽·汤玛士的马车,有什么奇怪?”
  “如果你不想知道什么人经常坐那马车,那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哟!究竟是谁?请快说!”
  卖威士忌酒商的妻子不愿轻易透露她的情报,先批评起汤玛士牧师的太太潘朵拉:
  “各位女士们看到了,潘朵拉今天那一身衣服,橘红色,我的上帝,她看上去像一座火山,焚烧的火山……”
  “亏她还是牧师娘,这身打扮!”
  “唉哟,露意丝,别那么小气了,她圣诞酒会没邀请你,到现在你还记恨?”
  行政署处长秘书的妻子冷笑一声:
  “哼,谁希罕那个宴会!参加的人回来批评得一文不值,音乐、鸡尾酒全糟透了,场面冷冷清清,客人巴不得早走——这个牧师太太简直太不懂规矩,谁巴结她,谁就被邀请!”
  “也难怪,她那出身……狄金逊夫人最知道潘朵拉的底细。可怜的夫人这一走,潘朵拉拔掉眼中钉,大可为所欲为了,看她复活节怎么安排!”
  “谁接到请帖,谁心中有数,”露意丝摊摊手,“别把我算在内,我可没被邀请。”
  她的眼睛狡猾地从一个个脸上看过去,被看的像秘密被撞破一样,有的心虚得涨红了脸,有的矢口否认,闲话角乱做一团,女人们互相侦伺,充满敌意。
  酒商的妻子收拾阳伞、手袋假装要离去。
  “女士们没兴趣知道艾米丽马车里的人,算了,我先走一步,下礼拜见!”
  “啊,我看到了,刚才在教堂前面,潘朵拉陪一个年纪轻轻的男人出来,难道他……”
  “玛丽安,那个男人是谁?”
  酒商妻子得到注意,重又施施然坐下来。
  “那个人呀,我问出来了,叫亚当·史密斯,布莱敦磨坊主的第二个儿子,去年初才来的,当洁净局的副帮办,狄金逊先生的下手……”
  “曾经是,”她被打断了,“现在洁净局的帮办是温瑟先生,他的夫人……”
  女人们威严地喝止插嘴的女教师,又转向酒商的妻子,央求她透露更多秘闻。
  “可怜的年轻人,看样子潘朵拉对他另有打算,你们看到刚才那一幕了,她几乎把年轻人硬推上马车……”
  “但不知把他——那个史密斯往哪里载?”
  “反正马车是艾米丽的。”
  女人们眨眨眼,交换暧昧的眼色。
  “有人亲眼看见了,艾米丽把那年轻人留在孤儿院,”酒商的妻子拖长声音,“每天晚上留到夜深。”
  “每天晚上……”
  闲话角的女人们听了,拿手绢捂住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有酒商的妻子喃喃:
  “那个年轻人,瘦瘦长长,脸色很苍白,好像不太健康……”
  般含道孤儿院内,做完礼拜刚从教堂回来的艾米丽正在缝制给洋娃娃穿的小裙子,准备复活节的义卖,膝上摊着五颜六色的小碎花布,主妇们做衣服剩下的布料。艾米丽背脊挺直,专注而认真地缝着,一针一线含着奉献天主的喜乐。她坐在那里,灰色的眼睛澄明清澈,像天国里一朵纯洁的百合花,周身环绕一轮圣徒的光圈,圣洁得令史密斯感到不可触及。他必须仰望她,她因瘦削而显得更长的纤细脖颈,擎住的头,仿如距上帝极近。艾米丽没有阴暗的忧伤,不懂罪恶的情欲,那道光圈把史密斯摒弃在外,他走不进去她的里面。
  史密斯怔怔望着这纯洁如百合花的圣女,心里随着那一缕绝望的爱情,飞到唐楼那个肉身温暖如春的女人。蝴蝶,我的黄翅粉蝶。她把生命毫无保留的交托予我,她全然依赖、信任我,她把我带入这出奇的、热烈的痛苦之中,而这痛苦又不是没有爱的成分。
  蝴蝶,我的黄翅粉蝶!
   
6
  拜别大伯公,黄得云犹豫着,但最后还是从庙祝手中接过那一包红花草药,心事重重地沿着伊利近街信步走着,不知不觉来到水坑口这一片烟花地。她回想昔日与青楼姊妹们拜完大伯公,相偕嬉笑回妓寨,心中伤感。眼前风景依旧,以花筵出名的“杏花楼”、“寿而康”等酒楼扎花结彩招牌高挂,两旁屋宇如雁翅,碧窗红槛尽是销金的妓寨,此时晒着暮春日午懒洋洋的阳光,深垂的珠帘内杳然无声。昨夜留连酒楼的饮客、妓女至今仍高卧未起,一等入夜这里红袖浅斟,饮客衔杯,酒色财气又是另一种风光。
  黄得云伫立街口,怀想从前夜夜浓妆盛服,艳光辉耀的娼妓生涯。也许真被南唐馆的寮口嫂说中了,她软骨轻躯,天生注定吃这行饭,这辈子注定来还肉债。要是这时候,迎面走来的是她从前南唐馆的旧识,哪怕是一个扫径浇花的仆人,黄得云也会见了亲人似的,急步上前相认。
  万一碰不到熟人,她还有一条路走,可找回倚红阁的倚红,和她商议做个自由身,不卖断给她。调理她当琵琶仔的倚红已经把她卖过一次了,黄得云对她毫无亏欠。她可到这半掩门的娼寨觅个房间,饮食佣妇由倚红阁供应,挣来的皮肉钱一半分给倚红。黄得云相信自己重操旧业,台脚必旺,旧雨新知前来捧场,将令她应接不暇。
  沉醉于旧日的笙歌肉林,黄得云想象她回到南唐馆,捏着绣花手绢的手微微一扬,掀开百鸟朝凤的苏绣门帘,沿着乌漆楼梯款步上楼,回到尖顶阁楼。这依山而建有若腾空悬立的阁楼,曾经使初入娼门的黄得云感到是个被幽禁尖塔的女囚,无路可逃。此刻她却想念那堆满织锦枕垫、铺着鸳鸯好合床罩的大床。一等天黑尽了,阁楼向着罗马天主堂那扇大窗,变成一扇黑色的屏风,黄得云悉心打扮妥当,款款从梳妆镜前起身,仿如屏风镶嵌的丽人活动了起来,袅娜的向前走去,与涎缠的恩客共度良宵。
  转过荷里活道,摆花街在望,黄得云心中感触深深。那晚湾仔大王庙看神功戏,“武家坡”才演完,她突然害怕南唐馆的鸨母、龟爪会拿绳子从后面向她移近,趁她没有防备,拦腰绑住她,架回去妓寨重操淫业。黄得云等不及戏散,拉着佣妇阿梅,钻出看戏的人潮,起了投奔优天影粤剧团远走香江的愿望。才不过三个月时间,此时却对着南唐馆急急奔赴,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情使她自嘲的轻笑起来。
  瘟疫盛行时,立在她窗下卖神油防治疫病的江湖郎中早已不知去向,黄得云乘轿离开南唐馆时,委弃地上的红纱灯笼也被移走了,独剩挂灯笼的铁钩在檐下难以感觉的细风中兀自摇晃。瘟疫过去已久,何以南唐馆连盏新的纱灯都没换上?黄得云纳闷。她推开大门,咯吱一声,掀起百鸟朝凤的苏绣门帘,一股肉眼看不见的灰尘扬了开来。南唐馆一片死寂,在暮春日午中沉睡,和水坑口的酒楼一样,这儿也是属于夜晚的世界。等到太阳下山,寻芳客才出动饮宴征歌逐色,龟爪仆妇在后边吆喝推挤乱成一团,而黄得云和其他贩卖色相的姊妹,在各自的房间对镜梳妆,插上最后一枝玉簪,等候饮客飞笺传召,好轻移莲步,前去侍候。
  黄得云一进南唐馆,像回家一样舒了一口气。妓院经过瘟神肆虐,难得厅堂陈设依旧:酸枝木的鸦片烟床、珍奇古玩陈列椅柜,精工刺绣的靠垫、枕头、金漆屏风全在原来的位置。幽暗的光线下,丝织绣纬似乎残旧了些,散发出一股黯淡的辉煌。黄得云踩着地上花团锦簇的天津地毡,每走一步,脚下冒出一蓬烟尘,她浑然毫不察觉。困难的爬坐吧台前的圆凳,胳膊支着吧台,黄得云像从前一样搔首弄姿,回味那些喝得醉醺醺的鬼佬投向她旗袍叉开露出的小腿,恨不得一口吞下她的那种淫猥神情,她扶着头笑得很轻佻。
  吸嗅消毒瘟疫的硫磺余味,坐久了,黄得云渐渐感到不太对劲,本来应该很熟悉的周遭怎么愈看愈觉得陌生。印象中,酒水川流不息的吧台从没像现在这样被收拾得整整齐齐。她掳过一只空的啤酒杯,摸到杯上积了厚厚的灰尘,吧台经久没用,也蒙上白色的灰,角落四处高几上的五彩花瓶,灰蒙蒙的,瓷器一点也不透明。黄得云下了高高的吧凳,伸手拂过之处,指尖全是沙尘。她仿如闯进一个长埋地下、荒废已久的屋子,再待下去就要更往下陷。她必须回到熟悉安全的所在。黄得云抱住乌漆的楼梯扶手一步步往上爬,她相信等一下上到阁楼她那珠箔低垂的房间,她才会真有回家的感觉。那天她拎着箱笼从阁楼梯间染疫昏迷不醒的龟公身上跨过去,乘亚当·史密斯派来的轿子离开南唐馆,走时匆忙,但记得那把玫瑰椅斜侧一边,对住窗外,等着她回去坐下来做她的白日梦。等一下她重新坐回那把玫瑰椅,心中会想些什么样的心事呢?
  阁楼房门深闭,黄得云反而气怯心虚,不敢上前拍门,她害怕房里想象不到的景象令她在毫无防备之下一时应付不过来。调匀呼吸,蹑手蹑脚上前把耳朵附在门缝倾听,里头静悄悄的,毫无声响。黄得云记起五斗柜里那双忘了带走的绣花拖鞋,那只精巧的音乐自鸣闹钟,从前放在五斗柜上滴答,使妓寨更漏长。还有床旁的小梳妆台,临走前忘了拉下红缎罩住镜子,那面椭圆型的镜子该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吧?黄得云心中悬念,手里握住门把一转。门锁住了,扭不开。她不顾一切拍门,里头毫无动静,有家进不得的懊恼令她抬起脚去踢门,心中期待奇迹似的一脚踢开它。这扇平常任何男人都可进出无阻、随便可开的门,今天却掩得死紧,负气的不让主人进来。
  遗憾的是黄得云对于南唐馆暗藏的机关有所不知,这儿与附近所有的妓寨有同样的装设:每个房间都暗藏窥伺的眼洞,用以侦察妓女的一举一动,防备不驯服的妓女里应外合爬窗卷逃,或上吊寻短见,白白损失妓院滚滚财源。妓女私下向嫖客“斩白水”拿到的馈赠往往还没来得及藏好,鸨母已经立在门口向她伸手上缴,也全拜眼洞之赐。可惜黄得云警觉性不够,要不然摘下外墙挂的那幅蜜蜂戏蝶苏绣,垫起脚跟朝圆洞往里一看,房内的景象包准她大吃一惊。
   
7
  黄得云悻悻的回到街上。隔壁兰豆夫人彩色玻璃的门大开,艳窖污秽恶臭的帐幔绫罗衣丛中,有东西在蠕动。鼠疫蔓延,摆花街一带的妓院人去楼空,海岸边娼寮日夜接客二四寨的低级土娼,趁机混入,正在白昼宣淫。黄得云对那一团蠕动吐了一口口水,夷然的别过脸去。如果她知道自己进不去的阁楼也被土娼、下流的嫖客进驻,床上凌乱污秽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的反应恐怕不止夷然不屑地别过脸去吧?
  经历过这一切,黄得云不得不承认这烟花地带尚未从瘟疫后恢复过来,刚才沿路珠帘低垂的酒楼、死寂的妓院并非在日午中沉睡,而是关门停止营业。黄得云举目一片萧条。既然南唐馆的旧识已不知去向,她另一处可投奔的,只有倚红阁,但愿倚红蓬着头横床直竹正在吞云吐雾叹鸦片。四年前,人口贩子把黄得云带到倚红的烟塌前,一股异常的焦香呛得她喉咙发痒。初次月经来潮,腹痛如绞,倚红命佣妇扳开她的嘴,让她吞下烟土镇痛。再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她在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也会步上倚红的后尘,与芙蓉仙子结缘。
  为了抑制怀孕后出奇强烈的性欲需求,黄得云在唐楼的四柱床点起一盏烟灯,陪她度过漫漫长夜。一吞一吐之间常常把她带到一个眩晕之地,黄得云无处发泄、焦虑辗转的身体得以慢慢松懈下来,四肢平服的贴到床上,所有牵肠挂肚情爱恩怨纠葛,被情人抛弃的沮丧伤感,怀着负心人的骨肉,此后何去何从,对茫茫未来的恐惧,全都随着吐出来的白烟,渐远渐去了。黄得云好似爬入一个安全的洞穴,唐楼不分昼夜帘幕低垂,点着鬼火似的烟灯。她扬手打发为她烧烟泡的佣妇阿梅,黑暗中摸过那把描金的小茶壶,对着壶嘴啜了一口浓茶,她很喜欢洞穴里与世隔绝的寂静。
  恹足鸦片,似睡非睡中,黄得云脑中异常的清醒。在这种状态下,童年零碎的记忆或过去岁月早被遗忘的印象便一幕幕浮上来,跟着记忆而来的是种种幻象:
  小时候常爱跟它比高的故乡天后庙那对石狮子,在她眼前膨胀着,像灌足了邪气一直涨,涨大到她肉眼所不能容纳……稳坐如山的天后塑像也在晃动,快要挣出重重围幔,挣破庙顶飞天而去……然后是一个重复呈现的景象:东莞故乡荒凉的墓地,出葬的行列,打扮古怪的吹鼓手领着呼天抢地的嚎哭,却听不到哭声的孝子。村野苇花白茫茫一片,黄得云在似睡非睡中,看到一具披上灿烂寿衣的骷髅,在白色孝服中波动,没有肉的脚骨趾套上一对寿鞋,鞋底干净如新,鞋面绣了一对紫凤凰,她觉得眼熟,却不记得在哪里见到过。
  为了找寻异国情人史密斯,她一早出来。此时鸦片烟瘾发作,双膝发抖寸步难行。她勉强靠在威灵顿街口粉菊花的胭脂店门口,两扇店门紧闭,粉菊花也不知去向。她是从澳门过来讨生活,年纪大了,不再干倚门的营生,又舍不得离开,拿了积蓄在威灵顿街租了一个店面,以澳门过来的水货、胭脂水粉、口红香水、胸罩吊袜带吸引舍得花钱打扮的欢场女子。瘟疫蔓延之前,粉菊花生意热络,莺莺燕燕挤在不大的脂粉店,对新到的洋货评头论足,黄得云也曾夹在其间,看中一件西洋女人的束胸,腥红的颜色,穿上去可以把两只奶子托得高高的,中间现出一道深深的乳沟。她后悔当时没买下来,说不定穿上它,史密斯看那道乳沟,会留恋不舍得离她而去。听见多识广的寮口嫂说,兰豆夫人艳窟的洋妓,便是靠两只雪白的奶子挺露出来,中间挤出一道深深的乳沟来俘虏男人的。
  黄得云冷汗直流,呻吟的转过头,墙上那面椭圆型的镜子仍悬挂在那儿,有那么一次她曾经对住那面镜子照了又照。那只店里新到镀金的耳坠子,黄灿灿映得她眉眼生辉,可惜她戴不来西洋式的夹扣,夹得她耳垂发痛,只好心疼的摘下来还给粉菊花。她难忘镜子里自己焕发的容光。
  极其自然地,她把脸往那面镜子凑上去,被打破了的镜子照出支离破碎的她的影子,黄得云见鬼一样大叫一声连连后退。那张眼皮浮肿、颧骨突出、双颊凹陷又青又蓝的脸,泛着一层黑油的枯萎的脸不是她的,那是倚红阁老鸨倚红的脸,她有一口黑色、令人恶心的牙齿,桃红亵衣上的颈子瘦得皮包骨,骷髅一样。啊,那双寿鞋,她记起来了,第一次站在倚红烟雾腾腾的鸦片烟榻前,搁在榻前酸枝大方凳上的那双黑缎绣鞋,鞋底崭新,穿鞋的人似乎从没下到地上走过路,鞋面绣的是一对紫凤凰。幻像中一再出现的出葬行列,披着斑斓寿衣的骷髅,那是倚红的葬礼,亦或是她自己的?
  剧烈的颤抖使黄得云再也支持不住,背脊沿着墙滑下来,蹲到地上,双手蒙住头脸,不能面对她自己。镜中的显影令她羞耻与绝望。在这一刻,她恨不得狠下心,舌头一咬,死了算数。她已经山穷水尽,再也无路可走了,连天生的如花倩影也给鸦片烟毁了,她原先想靠色相重操旧业的计划,也和那面残镜一样破碎了。
  上下牙齿震颤,咯咯作声,黄得云运用十个手指扳开牙齿,把舌头含在当中,找寻力量预备咬掉它,了此残生。黄得云闭上眼睛,周遭的景物、她的残姿败影全部隐逝了,挣扎过后的平静从她心底冉冉升上来。黄得云不再畏惧死亡,她双手合十,朝着家乡的方向拜了下去。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排山倒海从上面轰响而来,震撼街心,打断黄得云轻生的念头。她挺起身张开眼,立刻被眼前的景象吓得跳了起来,她拚命揉着眼睛,以为又是鸦片作怪所产生的幻像。
  黄得云目击了一八九五年两万华人为反抗政府的新住宅条例,携家带眷离开香江回到广东乡下的大迁徙场面。
  这个历史性的大迁徙此时正在她眼睛底下进行着,一波又一波的人潮背负肩挑,赶着成群鸡鸭猪只从太平山街下来。男人们愠怒形之于色,一脸激愤不平迈开脚步发誓有生之年再也不愿重踏英国鬼统治的香江一步,手抱背负孩子的妇人伸出手臂拭泪,频频回头,舍不得被迫抛弃的异乡的家。
  他们要回老家,携家带属,赶着牲畜下坡到海边搭船回到他们来自的故乡。黄得云也有她的故乡——她刚才拜别的东莞。她是在桂花飘香的深秋被绑架离开的,几乎整整四年了,但不知受惊吓的弟弟回魂了没?她就是到天后庙为弟弟求灵符被人口贩子绑架来卖给青楼的。她走了以后,家中田里水车没人踩,父亲患着肺痨不能下田,她担心田园无人经营任自荒芜。她四年的香江生涯,东莞同村女孩几辈子加起来也比不上她一人的经历。然而到头来,又是一无所有,做梦一样一场空。应该是她回家的时候了。
  黄得云随着回转老家的人潮,一级级走下石板街,走完最后一阶。她回头往上看,香江四年确是一场梦。四年前她迈着前几天还踩水车灌田、正在抽长的腿一级级蹬上石板街,展开她的风月营生,四年来她已走完了全部过程;销金帐里逞尽风流的滋味,她尝过,她刻骨铭心的爱过,也被短暂的爱过,被异国情人抛弃后,她回转烟花地,有心重续青楼梦,奈何瘟疫肆虐前,摆花街沸地笙歌海、排山酒肉林的风光不再,残镜的显影镜花水月总已成空。黄得云拍拍裙摆的灰尘,都过去了。她永远告别石板街,只要她活着的一天,她再也不会走回头路了。
  她可以回家,回到东莞她的故乡!
梦断东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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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香港从一开埠,便展开了人与自然争地的战争。
  一八四一年,英军最早从大笪地登陆,首先犁平了怪石嶙峋、弯曲如锯齿的海岸,接下来动用华人劳工挑泥筑路,沿着长长的海岸线修筑了殖民地第一条道路——皇后大道。维多利亚城初具规模后的形状,是狭长如带,东西距离太远,不利于市区的发展,偏偏这石头岛山坡又多,平地稀罕。唯一可行的是向大海延伸,与自然争地,利用凿山挖取的沙土,来填浅海浅湾创造新的土地。开山填海一起进行。
  这项人与海争地的工程,开埠后几任总督都只徒负理想,具体工作无以进行。原因出在港岛滨海的海岸,早已被势力凌驾总督之上的鸦片烟商、洋行大班分段占据霸住,他们将自己在岸边自设的私家码头、仓库拥为私产,外人——包括殖民地政府无权涉足。第九任总督宝灵为了实现填海的梦想,下令向鸦片烟、洋行大班征用海床,把海岸线往外移,便遭到强烈反对引起纠纷,洋商联名向伦敦殖民大臣抗议。
  被迫不得不让步的宝灵总督大为忿慨。
  “想不到海外商人支配当地政治的潜力竟如此庞大。”
  大班们得寸进尺。有年强烈台风摧毁了中区海旁堤岸,总督宝灵借这机会下令各段业主担负修筑堤岸的费用,大班们对殖民地政府的土地租赁法例置若罔闻。总督不甘颜面尽失,寻找法律途径,演变成政府控告市民破天荒创举,结果成立特别法庭,输的竟然是总督宝灵。
  开埠初期,统治香港的顺序为:鸦片烟商渣甸、马会,最后才轮到港督。
  然而,人与海争地势在必行。经过专家探测勘察,香港沿海港湾多、水流慢,在浅海地区进行填海,可提高深水海岸线的利用率,而不致乱了水流。殖民地政府看出填海造地大有利益可图,不仅不必付昂贵的代价从私人手中收买,还可以将新填地出售,从中牟取巨利。
  到了第十任总督德辅,终于和洋行商家取得共识,在他任内,进行第一次填海工程。一八六二年使滨海第一条马路皇后大道,让位给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德辅道。
  香港岛大规模的填海是在十九世纪末期,从加尔各答来的保罗·遮打,曾经在彼邦任职银行助理,凭他天生敏锐的商业眼光,看出苏伊士运河通航后,香港转口港的地位上升,他自掏腰包投资西区坚尼地城的填海计划,大获暴利。遮打食髓知味,与殖民地政府联手填海,选定从西环煤气厂到中区的海军船坞沿海计划造出六十五英亩地。一八九○年趁英国皇家亲戚干诺公爵来香港旅游,请他主持奠基礼,投下第一块填海的石块。野心勃勃的遮打看准新填地是最佳生财之道,与渣甸大班合组置地公司,预备大展手脚经营中区填海之地的房地产事业。新填地成为聚宝盆,置地公司更是殖民地发展的缩影。日后保罗·遮打被英国皇室晋封爵士,并以“香港殖民地之父”的称号闻名。
  开埠以来最大规模的填海工程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公元一八九四年夺去二千五百四十七条性命的鼠疫过后,总督罗便臣兴建大潭水塘改善华人区食水供应,又雷厉风行加紧地下水道的工程。一八九五年颁布一条更严厉的建筑法例,计划拆除全香港不合卫生的唐楼,比率高过十分之一。居民群众大哗,一见华人领袖轿子经过,即丢石头泄愤,指责华人社会显达没能上达民情。殖民地政府的法令志在必行,华人以消极的行动抗议,两万多人携眷带属,搭船离开香江,回原居地的乡下。香港展开了历史性的大迁徙。
  在这悲壮的大迁徙行列,跟在队伍后头,有个肚腹微耸、模样邋遢的年轻女人,两手空空踽踽走着。在这不论男女老少,合家个个肩挑背负全部家当,嘴里吆喝猪只、家禽、孩子上路的搬家队伍中,空手而行的单身女人似乎不属于大迁徙的行列。
  这女人便是公元一八九二年被人口贩子从东莞绑架卖到青楼的黄得云,四年来她浮沉香江,经异国情人亚当·史密斯豢养,又被抛弃,动了重回青楼之念,最后还是一场空。黄得云一级级跨下石板街,驻足回视,仰望刚走下的石级,石板街上的脂粉烟花生涯对她已成过去。她告诉自己:是回家的时候了。怀着腹中异国情人的骨血,她要搭船回到遍植香木的故乡东莞。
  迁徙的人流向港岛的西环慢慢移动过去,在水坑口的岸边,渔船舢舨的风帆已张,等着载他们回到他们来自的地方。
  黄得云脚下不由自主朝着相反的方向走过来,她在寻找四年前上岸的毕打码头,她好上船沿着原路逆水而上,在船舱睡了几个日夜便可回去东莞老家。她记得抵港那天,从船舱黑暗的底层被拖到甲板上,不知身在何方,一座山好像从水中冒起,山脚下一排不很整齐、奇形怪状的大房子,飘着红蓝色相间的旗帜。黄得云揉揉眼睛,又发现码头人头攒动,那些拉人力车的车夫、吆喝连连的小贩、肩扛货物的苦力,他们短衣布鞋、盘在头顶的辫子并不使黄得云感到陌生。然而,与码头遥遥相对的一座钟楼,奇怪的样式使她以为来到异乡。
  她还记得比屋子还大的轮船,铁索泡浸海水的生锈腥咸味混合岸边熟食摊的鱼蛋鱿鱼,所产生的异味。黄得云一手抱住肚腹,一手掐住喉咙,不敢往下回味,怕她怀孕的肚腹承受不了刺激。
  转入皇后大道与毕打街的交会点,迎面红砖钟楼风情依旧,黄得云放下心。码头应该在前面不远,那儿舢舨、渡轮,各式各样大小船只云集,她将在众多船只中,辨认出其中一艘小船,好言央求船家让她上船搭乘驶向东莞故乡。黄得云记得载她来香港的那艘舢舨,土褐色的风帆有几处扯破及补缀的痕迹,船头涂红色的油漆半褪,插了一只三角形的黄色旗子,她回想东莞天后庙为弟弟求灵符,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黄得云快步前走,她要赶快找到那只篷顶的竹席因台风吹打歪向一边的舢舨,它船头插的黄色三角旗这么多年颜色一定褪了。
  立在红砖钟楼前,怎么回事?本来应该放眼看过去蔚蓝色的海,笼罩在滚滚黄尘之中,那个异味杂陈、人头攒动的毕打码头不知去向,四周飞沙走石面目全非。几年前码头卸货的短衣苦力、吆喝的小贩、人力车夫个个变了个模样,变成头戴笠帽、肩挑黄土的筑路工人。他们加入人与海争地的行列。这些现代愚公一锄头一锄头把陡峭的土丘削平,合力移走挡路的岩石,挑着铲平丘陵的一担担沙石,迈开人定胜天的自信步伐,把沙土倒入海边的浅滩,使沼泽变成硬地。筑路工人在吆喝中同心协力把大海往外一寸一寸赶出去,他们混合黄泥、汗水的脸上是一种义无反顾的坚定神情。一担土洒下去,腰板直起,穿草鞋的脚狠狠往下踩。他们是在为自己的子子孙孙与大海争地,他们的世世代代将在这争来的土地安身立命建立家园。
  黄得云在黄泥浆里一脚高一脚低地踩着,遍寻不获四年前她下船的码头。如果她真的想搭船回故乡东莞,趁现在还来得及,她应该赶快往西环沿岸走,在水坑口有渔船群集,迁徙的人潮扶老携幼争先恐后上船。黄得云后悔刚才擅自离开队伍。趁还来得及,她抽身回转,从黄泥浆拔起脚。突然。一阵天崩地裂的轰隆巨响,跟着地动山摇,滚滚浓烟从北边的海湾升起,石块冰雹一样倾盆而下。黄得云抱头蹲在泥中,以为自己完了。
  “好嘢,又倒了一座山!”
  工人们兴奋的齐声呐喊着。英国殖民者把炸开满清大门剩下的炮弹另做用途,用来摧毁中环海军船坞旁挡路的一座小山。被吓糊涂的黄得云双手保护肚腹,好一会才清醒过来,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蹲在黄泥浆里,前面躺了个药草纸包,她蹲下时从身上掉下来的,大伯公庙求得的红花草药,庙祝交给她时嘱咐她拿回去煎了,空腹喝下,不出两个时辰,人如走五里路,胎儿自然打下。泥浆上飘浮的草药包,捆着细绳子,上面印着大伯公神的灵符,两只交叉的刀戟尖锐如箭,好似凌空飞起,四只齐齐朝她肚腹刺过来,就要剜去她腹中那一块肉。黄得云惊愕失声,跌坐泥浆。她伸出脚把药草包的刀戟掩埋在黄泥浆里,她用尽力气往下踩,往下踩,直到它沉入泥土完全看不见为止。
  一念之间,黄得云决定不走了。四年前她下船的码头已不知去向,她回不去了,黄得云一无所惧地从黄泥浆中站立起来,她有腹中的生命和她相依为命,她要在这新填地自筑家园。
  黄得云回到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已是黄昏,西斜夕阳照着两扇门大敞,她以为唐楼遭了盗贼,最近海盗上岸抢劫时有所闻。黄得云趴在墙角谛听了半晌,屋里毫无动静,她挨着门边蹑足一步步进屋。里面全无被翻动洗劫的痕迹。用来当卧房的客厅,四柱床帐幔深垂,分不清昼与夜,和她早晨离家时没有两样。弹簧床摆置的鸦片烟具在幽微的夕阳下像一座隆起的坟,等着她躺下去,爬入黑暗的洞穴,年深日久,一直到最后一口气。
  撩开帐幔,扑鼻一股昨晚烧烟泡的余味,黄得云这时的心情倒宁愿盗贼光顾,把这一套烟具给偷了去,最好一并扯下卷走中环丝绸行买的纬幔纱帐,把她的过去全部捎去,省得她动手。黄得云扬声唤佣妇阿梅,得不到回应,后院井旁晾着换洗的衣物,在黄昏的风中无声飘荡。柴房门半掩,不见佣妇的影子。
  佣妇阿梅终于受不了虐待,趁黄得云外出逃跑了,她又像上回一样,坐在快活谷坟场的铁门下哭泣。八个月前,阿梅侍奉的另一个女主人吞鸦片自杀后,她也坐在这里痛哭。所不同的是这次阿梅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警察把遍体鳞伤、无处投奔的孤女送到华民政务司署,最后交给保良局收容,阿梅在这慈善机构学工艺、缝纫。这个连自己姓氏都不晓得、可怜无依无靠的孤女总算暂时有了个安身之处。
  为了报复黄得云的百般残酷虐待,阿梅逃走之前,抓了块砖头敲破水缸泄恨,水从厨房漫出来,湿了黄得云脚下的布鞋。她从屋后踩到屋前,每一脚下去都是一个足迹,印得到处都是。这个家是她的,前前后后都印有她的足迹,每一时都是她一个人的。三个月前她的异国情人亚当·史密斯一去不复返,现在连佣妇阿梅也逃走了。偌大的唐楼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可以重新来过,准备一个干净温暖的家,和她腹中的生命一起过。
  黄得云动手摘下四柱床的纬幔纱帐、床头并排的鸳鸯枕。这里不再是舞髻堕钗逞尽风流的温柔乡,也不再是绮情无尽,围困她的相思愁城,黄得云把陪伴她渡过晨昏无数的鸦片烟具从床中央掳过来,连同那只泡俨茶的描金小茶壶一并拿到后院丢掉,卷起昼夜不分的窗帘,让月光以及明天早上的阳光进来。最后黄得云为自己烧热水,她坐在木盆内洗澡,下颚顶住膝盖,热水淹过她的脖颈,洗尽一头一脸的污秽。明天一早她将去春园街找长春堂的老中医开一剂安胎药。
   
2
  鼠疫过后,香港殖民地的英国军医及为数不少的西人社会人士联名上书总督罗便臣,要求停办东华医院,理由是东华医院以中国草药头医治患者,军医们对中医治病的功能大表怀疑,而且中医不懂人体解剖,也缺乏细菌学的知识。鼠疫期间,东华医院不仅对疫病束手无策,就连命丧草药的尸体,也没经过解剖即埋葬,死因不能确定。军医们认为中医不适宜医人,东华医院的设备不够完善。
  解散东华医院,改为公立平民医院,采取西医治病的建议书上呈总督,罗便臣不得不正视这问题,下令组织一个五人调查委员会,以调查报告结果来决定东华医院是否应该停办。
  香港开埠后,西医一直稀罕。到了一八八○年间才有些澳门的土生葡萄牙人、来自南洋群岛的白种人,自称精通西洋医术悬壶于世,诊病的对象仍限于西人。由于西医不够敷用,殖民统治者便以尊重华人习俗为理由,听任中医用家传自配膏丹丸散或生草药治病,但不称中医为医生,地位大有别于以医治洋人为主的西医。
  一八七二年,华人社会乐善好施的名流贤达受西人慈善观念的启发,捐款集资建立了免费提供义诊的东华医院,对象是生病无钱投医的贫苦华人,一星期三天免费施诊赠草药。医院内设有煎药的大厨房,几十个风炉和茶煲,提供给无处煎药的贫苦病人使用,让他们可服下院方代煎的药再离去。
  几千年来中国人代代相传延用的草药中医,在殖民地遇到了有史以来首次挑战。
  五人组成的调查委员会,其中有一位华人当点缀,这是统治者一贯的伎俩。一个凄风苦雨的四月早晨,洁净局的副帮办亚当·史密斯领着华人通译屈亚炳,陪同调查委员来到东华医院。其中华人委员以熟悉中药为藉口缺席。一早医院的主席、值理长袍马褂立于大门口恭立,个个抱着随时退位让贤西医的决心,无意留恋。他们心中清楚难以违抗统治者旨意,委员们巡视调查不过是虚应文章,但还是鞠躬哈腰谦卑相迎。
  首先巡视贮存草药植物的库房。委员们看到有些枯黄、大多数仍然新鲜的草药堆积成小山,他们想到山顶家中花园,园丁拔草推过草地堆积的青草堆,只是味道没这么腥香。根据《本草纲目》,明朝人编的中国医书,华人通译词不达意的解说,这堆草里藏了几百上千种能治病的药。委员们微笑着,屈亚炳也以微笑附和。他们的视线被烘炒制药的过程吸引了过去。几个光膀子的工人站在一只奇大无比的黑色铁锅前,炒菜一样翻炒锅中的植物。
  华人治病吃的药是炒煮出来的。草药头加热,腥香刺鼻难闻,委员们借故做笔记,走出制药库。隔壁的配药房也使他们大开眼界。红烛线香供桌上方,挂着神农氏的神像。中国的药王。华人通译说明神农氏是中国医药的祖师,盘古开天辟地,神农氏教民耕种采五谷,传说他用威力无边的赭鞭鞭打百草,打出药物的性能。委员们仍旧微笑着,笑容的不信与轻蔑加深了这是传说神话。屈亚炳也微笑着。长袍马褂的中医主席、值理体会出那笑容的含意,赤红着脸,恨不得引经据典,掏出神农尝百药,一日达七十种的记载,可惜鸡同鸭讲无从沟通,只好悻悻拧头。
  委员们把兴趣集中在那个倚墙而立,庞大无比的药柜。他们注意每一个抽屉上的中文字,上面标明不同的药名。屈亚炳请主席例举几味中药与性能:麻黄止咳上气、常山抗疟疾,苦栋驱蛔虫,石膏清热,妇女调经用当归,止痛的是乌头、柴胡可解热……药柜上头那一排青花瓷罐、铜、锡药罐做什么用?用来存放比较珍贵的药材。配药的员工站在黑漆柜台前,手拎一把小秤,照中医开的药方——一手手龙飞凤舞的毛笔字配药。
  中国人吃的药是拿秤子称的。
  然后是三面开窗的煲药房,煲药的炉灶几乎和屋子一样大。灶面每一个小圆孔,摆着小茶煲,圆孔多得像蜂房,女工在热如烤炉的温度里,汗流浃背为病人煲药。委员们探头进去,看到女工用钳子钳起煲好的药汁,墨汁的颜色,冒着烟,一股薰人欲呕的怪味。几千年来可怜的中国人生病,就必须喝这些草煮的黑色的汤。委员们叹息了,他们心目中的医院是西营盘的国家医院,一进去,触目尽是白,雪白的床单,耀眼的白墙,晶亮透明的玻璃壶、温度计,闪闪发光的手术刀,还有空气充满消毒药水的味道。
  上星期天,史密斯还去探望汤玛士牧师的女儿艾米丽。耶稣受难的那个晚上,艾米丽心绞痛猝发被送到医院,三天后圣约翰教堂庆祝耶稣复活的早餐却完全没有喜乐的气氛,孩子们穿着过节的服饰,在院子花丛中静静地寻觅复活蛋,一有发现,也捂住嘴不敢欢呼出声。大人们坐在教堂内比往日更虔诚地祈祷主耶稣赐福神的女儿,让艾米丽早日康复。
  早餐庆祝会结束后,平常聚集闲话角谈论殖民地西人圈子是非的妇女,由小官员的妻子露意丝带领,成群来到主教府安慰病人的母亲潘朵拉。所有人前嫌尽弃,湿着眼睛轻问医院探病的时间。
  亚当·史密斯独自一个人,绕过圣约翰教堂来到植物园。他在一棵亚热带的棕榈树前默立良久,动手轻触树干上挂的牌子,心情沉重。这种棕榈是艾米丽带领孤儿们到九龙后山收集植物标本时发现的,伦敦植物协会以她的名字命名。
  离开那棵棕榈树,史密斯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中环皇后大道买了一架双筒的望远镜。艾米丽曾经答应等到秋天候鸟南飞时,带他到米埔教他观察辨别不同种类的鸟禽。
  “每年到了秋天,两百多种各式各样的候鸟从西伯利亚飞来,停在米埔的沼泽地,吃虾蟹泥鳅当补给,然后向南飞到澳洲去。史密斯先生,想象一下,两百多种候鸟飞过香港上空……”
  那天艾米丽兴致很高,她大谈观鸟之道在于耐性,用心观察与辨别认识,当中其乐无穷。
  “鸟在飞,飞,没一刻停下来喔;而真正有经验的,可以从望远镜辨别不同种类、形状、羽毛颜色的鸟,有趣吧?”
  艾米丽建议下回到上环华人菜市场采购孤儿院伙食后,顺便到皇后大道的仪器店看看伦敦新到的望远镜,她凭经验将会帮史密斯选一副功能良好的双筒望远镜,防潮性高,倍数是七点五至十倍的,比较适合他这初学者观望。
  “……太久远了,等到秋天候鸟南飞……”
  “对真正的观鸟迷来说,候鸟南飞才真大有可观,”艾米丽兴致勃勃叙述她的奇遇,“我每年去观看它们,结果发现燕子会在同一个月、同一天飞回来,正好符合中国人的说法:一年一度燕子来归。奇妙吧?”
  艾米丽转了一下眼睛。同意等到秋天太久远了。“如果不等着观看候鸟,可到米埔看看其他的鸟类,春夏之交是个好季节。等复活节过了,筹款义卖告一段落,我带你去见识见识,尝尝观鸟的乐趣。”
  一只彩色斑斓的蝴蝶翩翩掠过艾米丽的肩膀,飞向院子里盛开的杜鹃花丛。
  “啊,蝴蝶,史密斯先生,我告诉过您吧,九龙荔枝角背后的山谷,长了一大片黑色的矮树,蝴蝶蛹最爱在树上栖息,一旦孵化出来——如果运气好刚巧赶上了,哇,千万只蝴蝶绕着矮树纷飞,那种奇景……最多的是一种黄翅粉蝶,一片金黄……”
  蝴蝶,我的黄翅粉蝶。荔枝角山谷的黄翅粉蝶飞入摆花街南唐馆,从屏风后衍化成一个彩绣辉煌的丽人,袅袅向亚当·史密斯走过来。她的领子、袖口镶滚了一圈灿烂的鲜黄。黄翅粉蝶的精魂。史密斯的黄翅粉蝶。激情时他这么低唤他的情人。
  “艾米丽小姐,我想我还是等您带我去米埔观鸟,我愿意等。”为掩饰自己起伏的情绪,史密斯又强调,“我可以等,真的可以等到复活节过后。我一直没忘记上次铜锣湾去看红棉花开,红珊瑚的颜色,把海水都映成红色,美极了……”
  “可是,蝴蝶谷的风光也太值得一看了,您听说过吧,一种香港才有的蝴蝶,黄翅膀的粉蝶,美丽极了,真像有些娇弱精致的中国女人。您也许见过吧?那种黄翅粉蝶。”
  他不止见过。他冰冷的双手掐入粉蝶的颈后,连衣带人给拎了起来,抛到床上。他粗暴的把蝴蝶压在下面,以统治者的姿态骑着她。他揿住纤细如瓷瓶的脖子,折断一样拗过去。最好有碎裂的声音。他恨不得一并扯裂两只黄色的翅膀,开膛剖腹,让她死在我的下面。“看我毁了你,毁了你。”你是我廉价豢养的女人,黄皮肤的女人,生来等着被我驾御统治、唯命是从的女人。我是你的神,从天主堂十字架尖顶走下来的白色的神,我要你无怨无悔的爱恋着我。蝴蝶,我的黄色粉蝶。在我的心目中,跑马地成合仿阴影重叠的唐楼,帐幔绫罗斜搭,飞龙雕刻、红纱宫灯、花瓶高几才是我的后宫,与床上脂粉艳光风情十足的我的女人一同栖息的、是尺来长的蜈蚣、放毒素的蜘蛛、成群结队的蟑螂、暗处的虱子、木柱里密密麻麻的白蚁、发青色的石灰墙上肚腹透明爬行的壁虎。同住的还有羊癫疯一发作,把身体蜷曲绕在古井打旋吐口沫的女佣阿梅。
   
3
  亚当·史密斯最后一次梦游一样来到跑马地成合仿,徘徊在黄得云的唐楼窗下。
  夜黑星暗,潮湿的海风拂过他发烧昏热的额头。史密斯以为梦魇未醒,浸在墨汁一样漆黑的深海底,那一头恐怖的鱼,腹部长了四条桨一样的鳍,变成四只手臂,仿如要破窗而出,把我腾空抓起,丢掷到那个淫欲的陷阱。那个犬齿尖长的吸血鬼,摇晃她满头金钗玉翠,以她永不疲倦的精力吸榨我鲜色的血。我的又欢愉又罪恶的爱情。
  史密斯昏热的额头顶住唐楼的窗棂。用不着睁眼从木窗的缝隙看进去,他对窗子那一边的一景一物了然于胸。在无以成眠的漫漫长夜,他让自己的足迹踏遍唐楼每一个角落,双手抚过每一张桌子、每一把凳子。他是屋子里的主人,里面的一切都为他所拥有,包括因久盼不到赌气面朝里斜倚枕间他的女人,以及垂眉低眼随时准备匍匐奉承的佣妇阿梅。甚至连唐楼的气味都属于他,那闻久了令他发梦呓的气味:鸭蛋青、铅粉、胭脂腻香、捣成汁浆敷在指甲上的凤仙花植物的草腥、沙田香粉寮的盘香,还有后期为了蛊惑拉拢他,遍体涂抹的茉莉花汁混合的味道……
  他鼻子吸嗅着,睁开眼睛,昏暗的瞳孔闪了一下,窗子里头似乎换了灯,暴露在前所未有的亮光里。这不是他所熟悉阴影幢幢的后宫。在他的后宫,他将举起手中的蜡烛照耀斜躺的赤裸女体,从瀑布似直泻下来的神秘黑发一路照下去,烛光闪烁所到之处,无不给他无限惊喜。然后他放下烛火,趴扶下去与被烛光照过的女体交叠在一起,石灰墙映显重重叠影,分辨不出是他的,抑或她的。
  阴影消失了。唐楼比往常光亮了许多,史密斯感到陌生。墙角五斗柜旁的镜台,屋子里的女人朝夕顾盼,夜夜打扮得恨眉醉眼,以脂粉艳光俘虏他,片刻不能离的镜子,被一块叫不出颜色的布覆盖蒙住了。玫瑰椅上那把三弦也失去踪影。那把黄得云从烟花饮地捎来夜夜低眉轻弹,琴声琤琮向她的异国情人透露幽怨情思的三弦,终于哑了。史密斯的视线最后落在他整个晚上一直避免不去看的弹簧床,那张令他梦魂牵系、销魂过无数次的床似乎位置被移动过了,为了增添后宫绮曼气氛,他亲自从中环丝绸行挑选的绮罗帐幔被扯走得干干净净,四柱床换上一床白得耀眼的蚊帐,帐篷一样一丝不苟严严垂盖,保护帐子里的人——如果有人。
  就是这床雪白蚊帐使唐楼亮了起来。史密斯抹拭白色眉毛的冷汗,手覆在额头,眼前所见该不会是他发烧昏热所产生的幻觉吧?这顶洁白如雪的蚊帐和他所熟悉的女人,摆花街南唐馆的前妓黄得云无论如何是扯不上关联的,除非唐楼换了人家住?黄得云倚门而立,痴痴久等他不来,不得不离去搬走了,从他生命中消失了?
  呵,难道上帝真的听到了他的祈祷,回应他一次次的恳求,赐予神恩把那个引领他行淫堕落的女人从心底深处驱逐出去,结束这段孽缘。他答应以信仰和牺牲来回报主耶稣的恩典,重新过回灵性的生活。史密斯迫不及待要把这一段不光彩的过去一笔勾销,此后他可以不必再为宿妓眠娼的恶行令他在温瑟夫人面前感到自惭形秽。他对自己憎恶的感觉也将从此消失。星期日下午,美梨广场草地上的舞会,他可以抬起头和温瑟夫人谈论加尔各答来的印度兵团演奏轻音乐的水准;甚至秋季大会堂的业余戏剧演出,他可以担任一个闲角凑兴,排遣殖民地枯燥漫长的时光。
  望着那一顶雪白如帐篷的蚊帐,史密斯没有期待中如释重负、解脱的轻松感觉。有多久了,他使自己沉浸在爱不该爱的女人的热烈痛苦之中,抚着为爱而凌迟的、受诅咒的心,却又不是没有快乐的成分。无时无刻的冲突挣扎使他感到生命的实感,时间似乎过得十分充实。绝望的爱使他虚弱不堪,而对逸乐的向往使他在背叛的快感中感到自己真正在活着,每一分每一秒。
  他把冷汗涔涔的额头从唐楼的窗棂移开,面对着他的,除了空白、烦闷,还有什么?半山缆车旁边两层楼的公家宿舍,漆成湖绿色的外墙,遮阳光的百叶窗里关住的除了黑暗,别无其他。那栋他的前任从政府仓库搬来旧家具堆得满坑满谷的楼房,不是他的家。窗子那一边,唐楼在变得像现在这样面目全非之前,曾经更像他的家。壁橱里,他为他的女人所买的紫红、柳绿的裙袄当中,挂着他米色生丝的袍子、他披上它,垂眉低眼的佣妇奉承端上冒烟莲子汤。他左脚轻打节拍,耳听出自他女人口中的唱曲,调子怪异急促,在唐楼的红纱宫灯、瓷瓶雕花镂空的茶几之间回荡。史密斯时时跟不上这东方音乐的节拍与韵律,他毫不在意。这儿是他流放异乡的安顿所在,而且他是唐楼的主人,只要他招手,他的女人会立即停下她的乐器,过来蜷缩在他的双膝之间,任他抚爱玩弄,直到他心满意足为止。
  史密斯心中嗒然若失。他以自己的名义签了三年约租下唐楼,如果有任何变动,他应该第一个知道。附近跑马地大班们如果听说了这件事,他们将仰起酒醉肉饱充血的脖子狂笑不已,讥笑史密斯太过年轻缺乏经验宠坏了他的女人。财大气粗的鸦片商们,他们施舍的方式是把新铸的铜币哗啦哗啦丢了一地,由他豢养的情妇爬跪地上,一枚枚捡起。如果大班们发现史密斯脸嫩,把每个月的生活费和额外的馈赠塞在自己睡过的枕头下,然后再穿衣离开,大班们将鄙夷地摇头,说这磨坊主的儿子该学的地方可太多了。
   
4
  其实早在调查委员抵达东华医院之前,他们对中医草药是否适合治病已经下了结论。凭着亲眼所见,更印证了他们的设想。委员们个个笔酣墨饱,等着回去落笔写报告上呈总督罗便臣。
  贵宾室休息喝茶时,其中一位委员,辅政司的杰姆士·史徒华发现一旁侍立的华人通译屈亚炳脸上的麻子。天花留下的痕迹。
  “绅士们,喏,这个人脸上的麻点,看来就是喝那些黑色药汤的后果,真无知……”
  “说到无知,”自称对医学颇有涉猎的保罗·安德森爵士提起帕臣医生的一本著作:《英吉利国新出种痘奇书》。
  “帕臣医生在广州完成这本医学著作,时间是一八○五年,我们把种牛痘的方法引进中国。”安德森爵士叹息,“将近一百年了,听说这本书还在广州翻译成中文,可是,你们看,这可怜的人……无知,是的。”
  “这些庸医,比牛还笨,教不来……”
  华人通译屈亚炳那张被指点谈论的脸涨成紫酱色。他垂下眼睛,双手贴着裤缝,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他脸上的坑坑洞洞,并非出自这般英国委员口中的中医,它们是怀恩天主堂摩利士神父的杰作。这个爱尔兰神父来香港传教之前,在马六甲学了点西医的皮毛,就大胆的拿天主堂收容的贫苦华人孩子做实验。那年天花流行,摩利士神父把天花诊断为疮科一类,主张外治医疗,一见痘子灌脓,命令修女用药水洗刷,那阵子怀恩天主教收容所传出的惨叫声,使过路人不忍卒听。感染到的孩子十之七八命丧这庸医之手。修女们大为恐慌,后来有位白眉毛的老中医依照清代名医朱锡嘏的《痘诊定论》医治。
  屈亚炳被消毒药水洗刷得血肉模糊的脸,给白眉毛老中医医好了,双颊留下凹坑麻点,幸亏不致明显到碍眼的地步。多年后离开收容所,屈亚炳才听说不管教友的年纪、病情,摩利士神父给的两粒白色药丸,永远只是两种药:阿士匹灵和杜虫剂。
  是那位白眉毛的老中医救了他一命。屈亚炳咬着嘴唇,两耳翕动,发不出声音。他没有开口澄清实情,给中国医术讨得应有的公道。屈亚炳在统治者面前,从来是不辩是非曲直的,他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出声反驳这几个异族统治者,何况其中一位是他的上司。他但愿自己是个普遍的华人百姓,不必与这般赤发蓝眼的鬼佬有任何瓜葛,遗憾的是他身不由己,赖以活命的差事使他不得不周旋在这异我族类的圈子里,无法对他们敬鬼神而远之。一有洋人在场,他两腿立正、眼睛下垂。恭谨谦卑侍立一旁。走路时,永远落后一步,不即不离,小心侍候察看洋人脸色。
  此时他被动地僵立着,等待英国人的兴趣从他脸上的麻子转移到其他方面,不再以他为话题,然后他紫酱色的血才会渐渐退散。
  调查委员们未踏入东华医院之前,已经心存成见,如果他们还有点虚心,就近取材,拿屈亚炳为对象,向他探取民意,所得到的回答将令他们大为震惊。
  屈亚炳对东华医院的阴暗面知之甚详,他可以掐着指头一一列举:
  一、煲药房偷药:煲药女工偷藏贵重中药,廉价销赃卖给外面的中药店,在病人身上获利。中药的“蛀虫”不仅煲药房有,施诊赠药的药所也有。有些病人见利忘病,竟将免费领到的药物转卖药店,没病的也混杂其间取药变卖。
  二、殓房仵工打劫阴司路:仵工将尸体从病房抬到殓房途中,尸骨未寒,便被扒去头饰、金牙,死者遗属发现这弊端,好言和仵工“讲数”,赏以银钱,令死者体面入殓,夜半仵工趁新坟未干,撬开棺木,还是扒去陪葬头饰、衣物。
  三、厨房偷米:供应病人三餐的厨房,伙夫用铁箕舀米,把米藏在厨房暗处浮砖下。冬天他把赃米围在身上外披大衣,偷运出去,夏天以值夜为藉口,把米藏在枕头、被单内遮掩出门。细水长流积少成多,致使病人吃不到定量的粮食。
  东华医院是华人阴暗面的缩影。
  这是屈亚炳的看法。最不人道的是医院对面棺材店的伙计。两家长生店竞争生意,一大早搬出汀州、柳州的棺材板,口中大喊:开市大吉。听在病人耳中,是个打击。不仅如此,一天几次伙计过街跑到医院,向值班的职工询问病重的病人是否断气。
  他的母亲就是死在这医院里的,已到肺病末期,吐涌出一口口黑色的血,屈亚炳的母亲被抬到最末一间病房,等着咽下最后一口气。病房门一打开,便可看到对面长生店的棺材板。屈亚炳拿背挡着门,怕病榻上的病人看了伤感。他捂住母亲的双耳,不让她听到伙计催命的鬼话。
  母亲还是咽下最后一口气。做儿子的恨不得跟她一起去了。他毫无选择的被降生到这个世界上。二十九年前,某一个寻常的日午,元朗屈氏家族第二十二代子孙尊德公,从妻妾成群的大宅午睡醒来,侵犯了上前奉茶、稍具姿色的女佣。尊德公这一随意兴起的举动把屈亚炳带到了世间。
  为仆劳役的母亲无暇照顾他,把婴儿拦腰绑在阴暗潮湿的工人房床上,任他终日嚎哭。
  一直到有一天,前面大厅传来法器叮当作响、成人举哀痛哭的声音掩盖了屈亚炳的嚎哭,这屋子的太夫人死了。屈亚炳从阴暗的床角被发现了,换上孙子的麻衣,头上戴了一顶奇形怪状的四角帽,他走下床,母亲和自己一样惊奇他居然已会走路。
  大出丧足足三里路长的仪仗行列,屈亚炳夹在孝子贤孙群中手执哭丧棒,肩挑魂幡,第一次走出屈家三进两院的大宅,第二次是九年后,尊德公被荔枝噎死,正室夫人有意将他母亲发卖妓寨,母子半夜逃离家门。
  然后是空气污浊的怀恩天主教会收容所,他肮脏的小手给玛丽亚修女的戒尺打肿了,蜷缩在铁床角落,捧住红肿的手,咽声嚼泣不敢哭出声。已经懂事的屈亚炳知道自己经常无故挨戒尺与他母亲的“背叛”上帝有关,她是罪人,玛丽亚修女振振有词。
  星期天,他在怀恩天主堂做清洁工的母亲穿着教会救济不合身的旧衣裙参加礼拜,听到玛丽亚修女告诉一位教友;让天主堂的清洁工人每星期天都到前面教堂做礼拜“便没有机会在家里偷东西了”。母亲双颊红赤,剥下那一身衣裙,当晚离开怀恩天主堂。她决定以九龙宝林寺院为安身之处,这一决定断送了屈亚炳当传教士的梦想,使他无法在烛光、圣歌、薰香中过了此生。
  他为此恨他母亲。连带恨她周围的一切:一脸菜色的尼姑头上恐怖的戒疤、母亲身上黄色的袈裟、骨灰塔密密麻麻的死人遗照。盂兰打醮超度亡魂的念经声……母亲命令他跪在菩萨面前,屈亚炳反抗,说那些表情呆滞的偶像只是木头公仔,不是神。玛丽亚修女教他的。母亲第一次挥手打他。从此他再也不肯跨入宝林寺院的门槛一步。
  一直到母亲肺部烂了个大窟窿,被抬到东华医院,屈亚炳在病榻前变成一个无微不至的孝子。他侍候母亲一匙匙喂汤药,忍受草药的味道。
  他抱着赎罪的心情看护母亲。东华医院把肺病列为绝症,值班的看护不肯随便到病房内走动,她们群集病房外走廊,听到拉铃叫唤才肯入病房。屈亚炳顶替了看护的位置,一把屎一把尿的侍候时日无多的母亲。深夜隔壁殓房的尸体喷多了防腐药水,死尸发胀,从架上砰声而倒,惊醒床前假寐的屈亚炳,他寒毛竖立,咬牙挨过一个个夜晚。
  他看化了人生。
  母亲入土后,屈亚炳几次梦见她缩着肩膊喊冷。依照遗言,为她套上寺院的黄袈裟打扮成道姑下地。抬棺材的仵工捞不到油水,草草掩土入葬,不致有半夜挖坟的举动。几次梦见母亲喊冷,屈亚炳把玛丽亚修女施舍的旧衣服放在母亲坟前烧了。
  母亲病逝后,他在世上无牵无挂,近三十岁的光棍,住在洁净局分配的单身宿舍。小房间一床一椅。域多利监狱就在隔壁,当中只隔了一道粗糙的石墙,夜里传来犯人受笞刑、藤条鞭背痛苦的呻吟,披枷戴锁手镣脚铐的碰撞声动人心魄。
  屈亚炳觉得自己是个自愿的犯人。他的一床一椅就是牢房的延伸,他蜷缩床角,拱起膝盖和犯人一起等待,等待生命的终结。从他有意识起,屈亚炳就以这种姿态被绑在床角黝黑的底处。
   
5
  艾米丽还躺在西营盘的国家医院,她失去血色的嘴唇和白床单一样惨白。她曾经答应春夏之交带史密斯到米埔观鸟,看来一定赶不上了。史密斯为了观看鸟禽而买的双筒望远镜仍未拆封摆着。除非有个志同道合的热心人士愿意教他区别鸟类,实地灌输他一些米埔沼泽区周围的生态知识,让他学习进入情况。
  好像还是昨天,他拎了只大藤篮跟随艾米丽到上环华人菜市场采购孤儿院的伙食。她披斗篷的身姿轻盈,菜市场腌臜的鱼腥沾不到她及地的长裙,裙摆下的鞋踩着湿漉漉的地板却总是光洁如新。她带他去鹿角酒店喝下午茶,她拿青瓜三明治的手,指甲圆圆的,像海边洗得很干净的贝壳,静静发着晶莹的光,使他想到阳光下白色的沙滩,布莱敦的沙滩,小时候母亲的手。呵,他信教虔诚的母亲。
  此时这双手覆盖在病房白色的床单下,消失在那一片无边无际的白。国家医院那一扇也是白色的病房门在史密斯的眼前轻轻合上。艾米丽与白色关在一起。史密斯对自己的期许,对信仰的许诺也关在里面。
  春夏之交,亚当·史密斯如愿以偿地胸前挂着崭新的双筒望远镜到米埔观鸟。带领他去而且耐心地当他向导的,竟然是他的上司,洁净局的帮办温瑟先生。那天下午陪同总督罗便臣特派的调查委员会,从东华医院巡视回来,史密斯向上司温瑟先生汇报经过。
  温瑟先生的办公室另有访客,一位戴礼帽衣饰体面的年轻绅士,留了两撇往上翘的小胡子。史密斯轻声道歉打扰,就要退出,被他的上司喊住了。
  “进来吧!这位是丹特先生二世,我的世侄——詹姆士,你不介意吧?”
  客人冷淡的耸耸肩,不置可否。
  “亚当,听说过大名鼎鼎的丹特洋行吧?詹姆士的叔父开的。”
  史密斯肃然起敬。丹特洋行是殖民地数一数二的老字号。那栋矗立中环海旁的维多利亚式建筑傲视全港,标志大英帝国海外霸权的成果。它是前仆后继渡海而来的冒险家憧憬的对象。丹特洋行的贸易项目之一是经营苦力贸易,从华南掳掠的华人当猪仔一船船装运到南美贩卖从中营利。去年旗下的加尔文号载了二百九十八名华人驶往古巴,航程中不堪虐待,死亡率达百分之四十五,引起英国政府注意,下令调查。香港高等法院开庭后的判决是:“华人大批死亡并非任何人的过失,而是出于上帝的旨意。”船主被判罚款五十英镑,这宗牵涉一百多条人命的大案就此了结。
  连上帝都站在丹特先生这一边,华人注定要被牺牲了。没想到丹特洋行也有时运不济的时刻。年轻傲慢的二世带给温瑟先生坏消息,以他的婶婶命名的卡露琳号发生暴动,在南海被洗劫了。估计是锁在夹层舱底的苦力冲过铁栅栏,制服持械看守的海员,和出没广东海岸的海盗里应外合。卡露琳号失去联络,下落不明。
  “这些畜牲不如的东西,被抓回来——一定会抓到的——我亲自下令处罚,十个一批缚在船栏上,把可笑的辫子缠在一起,用长鞭毒打,打到剩一口气。”二世愤怒的脸扭曲了,变得狰狞恐怖,“打完了,拿盐水往伤口泼,看这些畜生敢再逃……”
  “我跟你叔父建议过不止一回了,人口贸易风险太大,还是做回他的老本行上算,”温瑟先生徐徐吐出一口烟,“鸦片买卖才是最安全、最有绅士风度的正当生意。”
  接着他烟斗指指一旁恭立的史密斯,并不叫他坐下:“怎么样,你们去了东华医院,几位绅士去教化这个愚昧的民族脱离野蛮的治病方式,喝草煮的黑色的汤,恶心极了!你带了枪吧?到混杂的华人区,你必须随身带武器,以防土著攻击。”
  “是的,温瑟先生,我带了枪去。”
  “呣,很难讲,说不定土著不敢招惹你。詹姆士,这个人拿了火把扑灭瘟疫,四十度高温,深入传染最严重的疫区,居然活着出来了,”温瑟先生喃喃,“瘟疫侵不了他的身,他不会染病的……”
  二世祖捻着翘起的小胡子,侮慢地扫了史密斯一眼,不肯开腔招呼,唯恐有失身份。
  就是这天下午,温瑟先生提起他安排星期天到米埔观鸟,一时兴起,邀请史密斯一起去。温瑟先生出游的排场架势令他的属下艳羡不已。下了轿子,好整以暇选定观鸟的位置,右手一伸,佣仆毕恭毕敬把性能优良的双筒望远镜递给他。站累了,自然有一张折叠的椅子,轻轻放在他屁股下面。史密斯读过一篇游记,旅行家随着英国商人深入非洲,以绒线、布匹换取刚果的象牙,一船船载回伦敦。游记中叙述土人酋长不坐椅子,而是由奴隶趴在地上以背当椅子坐。活动的人背椅。温瑟先生知道了,不知会不会效法?
  野餐也不是像艾米丽一样选择平坦一点的地方铺上张毡子,打开藤篮,取出青瓜三明治和水壶充饥。温瑟先生一声令下,平台变魔术似的竖立一把奇大无比的遮阳伞,伞下一张铺雪白台布的餐桌,女佣像在山顶家中宴客一样端上一盘去骨的冷鸡肉,苏格兰熏三文鱼,男仆白毛巾搭在肩上,打开温度适宜的法国莫邑香槟,倒在光可鉴影的水晶高脚杯。葡萄、苹果拼的水果盘等着和布丁一起餐后上。
  温瑟先生啜着香槟,向史密斯解释,米埔是世界上唯一在赤道以外的北回归线地带的红树沼泽,和美国的佛罗里达州的沼泽一样,是世界最著名的候鸟观察之区。米埔的沼泽生产小虾、小蟹、泥鳅,候鸟的主要粮食。
  原来如此。每年两百多种候鸟就是为了吃这些虾蟹才停下来当补给站。温瑟先生的分析简单明了,史密斯觉得艾米丽毕竟太感性。
  米埔观鸟,温瑟先生握着香槟感慨,是他枯燥寡味的殖民生活极有限的娱乐健身之一。他回忆祖家庄园打猎、骑马、放鹰养犬的日子。不是他的庄园。温瑟先生遗憾地纠正。他夫人的武士伯父在作战中立了大功,受维多利亚女王诰封为贵族。
  “奥立佛爵士和其他贵族没两样,喜欢狩猎到了如痴如狂的程度,在伦敦出席下院会议,连夜骑马回自己的庄园参加打猎。他订了狩猎杂志,你一定没听说有这种杂志,亚当。”
  “没听说过,先生。”
  “奥立佛爵士也喜欢猎狐。”温瑟先生庄园做客时试过一回,“狐狸很狡猾,简直抓不到它,需要训练猎鹰配合追踪它的行迹,所骑的马非得选有脚力、质素好的名种不可,为什么?追踪狐狸要跑远路。不过,砰一声,狐狸应声而倒,那种刺激过瘾……”
  温瑟先生口中的庄园宴会:“每一次所有的一切都要显得过于丰盛。你想象一下,亚当,连侍候的仆役都穿上新衣,个个健壮漂亮。”
  这次米埔出游激发了亚当·史密斯向上流社会看齐、学习的决心,以后他将虚心冷眼观察温瑟先生的一举一动,以他当借镜模仿学习适合社交场合的一切礼仪举止。假以时日,史密斯有信心把自己培养成一个有教养的绅士,在他属下的华人面前摆出尊严的架势。殖民者的威严,温瑟夫人一向所强调的。他的居高临下的风采将令华人望而生敬。英国庄园的贵族生活远不可及,他赞同政府官员、洋行大班在这偏远的殖民地另起炉灶,关起门来享受悠闲的绅士生活:二月一连四天跑马地的赛马、春冬两季水上划艇赛船,在占地三亩的草地打木球,星期周末到郊外观鸟。温瑟先生凭他对猎物特别有经验的嗅觉,断定九龙湾陡峭的海岸线,岩壁嶙峋的山坡,可能是狩猎的好去处。他正积极准备一次实验,史密斯自告奋勇充当他助手。
  下个月将来大会堂演出的基尔勃·苏利文轻歌剧,他已经定了两张票,至于到时邀请谁一起去观赏,史密斯还没决定。温瑟夫人已经在为庆祝维多利亚女王登基六十周年的宴会礼服发愁,虽然银禧大典是明年二月的事。傲慢的詹姆士·丹特二世的大礼帽闪过眼前,史密斯预备旁敲侧击查出是出自哪家衣帽师傅之手。
  自从那个晚上离开面目已然改变的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史密斯从此没再回去过。他唤来华人通译屈亚炳,交给他一个羊皮纸信封,上面没有任何署名。
  “把它送到跑马地,”他以办公事的语气命令,“交给她,不必回来向我报告。”
  屈亚炳接过沉甸甸的羊皮纸信封,从触觉他知道里面是二角、一角的银币,也许还有一分的铜币。港督罗便臣从英伦订制的香港辅币,也适合广东通用。
  “一定照办,先生。请先生放心。”
  华人通译屈亚炳两腿立正,垂下眼睛,恭谨的退出。
  史密斯从他办公桌起身,踱到窗前,院子那棵凤凰树换上新叶,长得正茂密,形状有如伞盖,可以想见夏天火红凤凰花开的盛景。史密斯的视线往下移,被地上堆满的嫩枝吸引住了,厚厚一层新长成的枝叶,锯齿一样一排排堆得像个小坟冢。昨夜没起风,地上这堆新枝桠不像被刮下来的,是谁硬生生地把它们砍了下来,这样支离破碎。史密斯左颊抽搐,不愿看下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让他惨绿青春期的纠葛与那堆委地夭折的绿枝一起埋葬。
  屈亚炳谨守上司的指示,对完成那项差事的过程只字不提。摆花街南唐馆的前妓黄得云从此下落不明。这是对曾经是她的异国情人亚当·史密斯而言。她与洁净局华人通译屈亚炳的故事刚要开始。
  两个月后,五人调查委员会就是否解散东华医院一案,上呈总督罗便臣的报告,结论大大出人意料。
  报告书认为华人以中医治病是合理的。报告书第五点指出东华医院不应停办的主要原因:
  “该院之设,有鼓励华人入院留医的作用,免华人贫病无告而死于家中,其所作之工作,以西法治病的国家医院所难以担任。”
  据统计,公元一八九六年香港人口增至二十四万人,其中华人二十二万。东华医院门诊每年平均超过十一万,即约有一半的人口得病。除了以慈善为宗旨,免费诊治、赠药的东华医院之外,简直无处投医。五人调查委员会衡量情势再三,决定准许东华医院“采用华人方法”治理病人。
  “中国医药,已有数千年之悠久历史,人民已有数千年之信仰与习惯,故而普罗民众,有病皆药用中医……”
  为了安抚主张将东华医院改为公立的平民医院,采取西医治病的英国军医,以及西人社会,五人调查委员会经过多次冗长的会议,达到一致的共识:东华医院不允许按照目前的方式办理下去。
  报告书的第二十九节写道:
  
  “仆等之意,以为应由政府委派华人之曾习西医学识者一人常驻该院,专以考察在院死亡之人,而作一真确之报告。”
  中医对解剖学毫无概念,无权签死亡证明。折衷办法是聘用一名华人西医担任掌院,解剖死因不明的病人及编制正确的死亡统计。
  西医人驻东华医院,自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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