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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灯

_2 贾平凹(当代)
樱镇人正热火着大工厂,王后生却泼凉水。王后生叼着纸烟到镇中街的饺子店里来,问:饺子是啥馅?店主说:茴香馅。王后生问:多少钱一斤?店主说:十元钱。王后生没有说要买饺子吃,就出去。过了一会儿,王后生又进来,问:饺子是啥馅的?店主说:茴香馅。王后生问:多少钱一斤?店主说:十元钱。王后生还是没有说要买饺子吃,又出去了。旁边人给店主说:你没看出王后生是想让你给他吃便宜饺子吗?店主说:我知道,我偏不给他吃!旁边人说:给他吃一碗吧,他新闻多,在店里给你招生意。王后生又来了,问:饺子是啥馅?店主说:你坐吧,来一碗吃了你就晓得了。给王后生盛了一碗饺子,王后生果然天上地下地说起来,说到了大工厂,他竟然说出了谁也没有想到的事。他说,樱镇交通这么不便,大工厂为什么能选择建在这里?是这个大工厂生产着蓄电池。蓄电池生产是污染环境的,污染得特别厉害,排出的废水到了地里,地里的庄稼不长,排到河里,河里的鱼就全死。大工厂是在别的地方都不肯接纳了才要落户到樱镇的。
王后生的话说得邪乎,从饺子店传出来后迅速散布。人们就恐慌了,他们自然联系到大矿区出现的那些灾害,比如尘灰终日弥漫,雨从天上下来都是泥点,白衬衣变成了花衬衣;比如许多山头被矿洞掏空,发生坍塌,相继有五个村寨沦陷;比如华阳坪原来辣椒有名,莲菜也有名,远近的人都去采购,现在附尘严重,质量改变,已无人问津了。那么,大矿区那儿还仅是残山剩水空气恶劣,而大工厂建成了,将来樱镇的水要被污染,吃什么,喝什么,吃了喝了会患什么怪病呢,女人还能生娃吗?
镇长当然也听到了这些议论,汇报给了书记,书记勃然大怒,说:这是谁要坏我的好事?!镇长说:最先说这话的是王后生。书记说:把他给我叫来!王后生一来,书记说:你还带着蛇?王后生说:我没蛇了,蛇让派出所剁成泥了。书记说:你没蛇了你还这么毒?!我问你,是不是你在造谣大工厂污染,别的地方没人要了才来的樱镇?王后生说:这我看到一本书,书上说蓄电池生产污染环境。书记说:你知道不知道循环经济?王后生说:我不知道。书记说:我告诉你,大型工厂现在都是循环经济,有什么污染可言?建大工厂是为樱镇造福,也是樱镇今后工作的重中之重,你要敢给我伸腿使绊子,我就要看看你是铁打的腿还是麻秆子?!王后生脸一下子煞白,双手在口袋里掏,掏出一颗水果糖塞在了嘴里。书记还在说:别以为我以前还给你笑脸,就把老虎认作猫了?!王后生说:我没使绊子呀,我只是说说。书记说:说说?说也不行,屙出来的你就得给我吃进去!当场就把翟干事和吴干事喊了来,让带了王后生回去写标语,写宣传大工厂造福于樱镇的横额挂在镇街上,整个镇街挂上六幅。王后生说写横额标语他能写,他字写得好,却问:这笔墨纸钱谁掏?书记说:你说谁掏?!王后生说:这我掏不起。翟干事吴干事说:我们会让你掏得起的!把王后生就带走了。
带灯知道了书记让王后生写横额标语,就给书记说:他家里穷得叮NFDA2响,肯定是掏不起笔墨纸钱的。书记说:这我知道,我偏让他掏,让他长记性的!你和竹子以综治办的名义去买上笔墨纸和横幅用布就去他家吧,但一定得让他写,让他亲自在镇街上挂!带灯和竹子就买了笔墨纸和横幅用布去了王后生家,翟干事和吴干事已经在王后生家搜腾了半天,没有搜腾出钱,正从柜子里装了一麻袋苞谷拿出去要卖。带灯给翟干事吴干事耳语后,翟干事和吴干事就是不给王后生说这笔墨纸和横幅用布是综治办掏的钱,让王后生写了,又亲自到镇街上挂了,说:这一共花了二百二十元,你掏钱吧!王后生说:我没钱,你们卖苞谷吧。翟干事吴干事说:我们给你卖苞谷?你自己去卖!王后生就是不卖,翟干事吴干事说:不卖也行,你在什么地方造的谣,你就到什么地方去辟谣!带了王后生就到了饺子店,店里进来一个人,就说大工厂是循环经济,循环经济是没有污染的。说得多了,口干舌燥,王后生不愿再说了,要求回家,然后就坐在那里发痴发呆,困得张嘴流眼泪。翟干事吴干事同意放他回去,但仍要求他回去的路上见人还得辟谣,王后生竟拿了墨笔在他的衣服后背上写了“大工厂没污染”六个字,笔一扔,说:这可以了吧?!才摇摇晃晃地回去了。
(本章完)
第53章 书记陪考察队去了省城
  不久,从省城来了一批人在樱镇考察。又来了第二批人在樱镇考察。第二批人考察完,书记陪着去了省城,据说可能就要在省城签订建大工厂的有关合约。
(本章完)
第54章 樱花开了
  樱镇之所以是樱镇,是樱镇的樱树多。清明是转眼间来到樱镇,枯了一个冬季的樱树枝股上,不先长绿叶却就爆了白花。那花一爆就拳头大一疙瘩,无数的拳头大的花疙瘩拥簇在一起,像是挂住了云。不可思议,整个镇街在阴天里粉着亮着天都黑得晚了。
明明是从樱树上往下飘起了花瓣,但你感觉那是从高高的天空里撒下来的,地上落得厚厚一层了,空中到处还是,而树上的花簇疙瘩并没减少,仍在爆绽。竹子就仰头伸舌去接那樱瓣,伙房的刘婶说:那是雪片吗?!在冬天里竹子会这样去接着雪片的,雪片一接到舌尖上就消了,而樱瓣不消,却有甜甜的味道。
一股细风在镇政府大院里盘旋,带灯是看不见那风的,风却旋着樱瓣像绳子一样竖起来,樱瓣显现了风形。带灯说:跟我来,哦,往我房间里来!风并没有旋进综治办的房间里,刚到门槛里就息了,樱瓣软下去铺了一片白色的斑点,像是万千鳞甲。
(本章完)
第55章 河堤上
  没有逢集,店铺的门面只卸下两页门板,上年纪的人就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家家门口都有着一块石头,已经被磨得明光锃亮,他们或者在怀里捉虱子,或者就一言不发,任凭着孩子们拉着长线放风筝。从东往西的主街其实也是公路,而且是先有了公路后才沿公路两边盖房搭舍形成的新街。于是,过往的车辆放慢了速度,司机连续地按喇叭,石头上的老人就喊:车!车!孩子们紧张躲避,风筝跌落在樱树上和檐前的电线上,使劲拽,拽断了线。有人一边骂着远去的汽车碾着了晒着粮食的席角,一边挑着木桶从中街的那条辘轱把巷往下走,走一个漫坡,去老街上的泉里挑水。老街早已衰败,但樱树更多。
书记陪同着考察队去了省城,而镇长也到县上参加全县第一季度工作总结会议了,主要的领导都不在了镇政府,大院里就清闲下来。一只喜鹊从空中飞过,白毛狗在叫,院墙上挂住了风吹来的一张塑料纸,白毛狗也在叫。
马副镇长把火盆搬到台阶上,用干苞谷信子笼火煮茶。他一年四季的早晨煮茶不误,一铁壶的老茶叶子煮出半杯稠汁了,闭着眼睛喝,说不喝一天头就疼么。白仁宝在门口刷牙,满嘴的白沫,还用脚踢狗,狗就不叫了。已经有几个人提了裤子跑厕所,出来后,说:白主任现在才刷牙呀,不检查上班情况啦?白仁宝说:你以为我是叫明鸡吗?是领导的指示呀!那些人说:那今日转几圈麻将?白仁宝看着马副镇长,说:这咋说呢,反正我不转。马副镇长却说:口寡得很么,狗日的元黑眼也不见送个鳖来!侯干事说:现在鳖不好逮。白仁宝说:别人不好逮,元黑眼能不好逮?前年冬里元老三和人打架,河里都结了冰,元黑眼还不是送来过三只鳖?!侯干事说:我找元黑眼去,吃不上他的猪肉了还吃不上他的鳖?竹子咱俩一块去。竹子没作理,见伙房的刘婶端了一盒酸菜从大门进来,问刘婶早上吃啥饭,刘婶说她到镇街老马家要了些酸菜,早上调了酸菜吃苞谷糁糊汤。竹子嫌老是糊汤,刘婶说:再煮些黄豆和红薯片。竹子说:饭熟了不要叫我,也不要叫带灯主任,她还睡着,我也去睡个回头觉呀!竹子还看了一眼带灯的房间,房间门没开,她就进自己屋里也关了门。
其实带灯早不在房间,已经到河堤上读书多时了。
河堤上当然也有樱树,而更多的是柳树和榆树。柳树和榆树都很粗,枝条远看全绿着,到跟前却并没叶子,一身白花的樱树夹杂其中,就像镇街集市上还都穿着黑棉袄棉裤的人群里有着已换了季的那些年轻女子。那两棵柳树一棵樱树齐簇簇长在一搭,下面是一块长石头,带灯就坐在长石上。左边放着那件蓝布兜,里边装着小镜子、梳子和唇膏,还有一卷卫生纸、清凉油。清凉油能驱走虫子,包括虱子、蟑螂、湿湿虫。右边放着一串三个粽子包,街上老范家常年都卖粽子。她在地上铺一张报纸,鞋脱了,一双脚放上去,读的是元天亮早年出版的一本散文书。
堤下不远处是一片一片菜地,因为都面积微小,又不规矩,像横七竖八地铺了无数张草席。这些地是镇街人各自新创出来的,谁也不指望这些地能长久,种上庄稼或瓜菜了,能收获就收获,一发水这草席地就冲了,也不心疼,水退了依然再创新地。
带灯读书读困了,或者读到深处,心里汪出水来,就趴在长石上远眺莽山,莽山上的云像移动的棉花垛,一会儿遮蔽了盘山路的一个绕儿,一会儿又遮蔽了三个绕儿。她又看到了松云寺的古木,从镇街上空飞去一群鸟,落上去就不见了,再飞去一群鸟,落上去还是不见了。
带灯想,树这么能包容鸟呀,鸟一定是知道吧。
后来,她就收了书,来到一张更小草席的地里,她认得在地里栽西红柿苗的是张膏药的儿媳。张膏药的儿子三年前在大矿区打工时死了,原本那天他感冒了没有下矿井,车工棚里睡觉,但工棚下边甚至附近的那个村子下面都是矿洞,矿洞就塌了,工棚和十几户人家全窝了下去。儿子一死,张膏药和儿媳为一万元的赔偿费闹得翻了脸,儿媳搬出来,借住在老街道的两间旧屋里过活。
带灯认得张膏药的儿媳,张膏药的儿媳也认得带灯,说:西红柿熟了你随便吃。带灯问这块地的西红柿能卖多少钱,那儿媳说卖啥钱哟,值不了二三十元。带灯就说我给你三十元,有空了我就来吃,吃剩下的还归你。那儿媳半信半疑收了钱,说这不好吧,才栽苗哩就收你钱?然后眼里满是羡慕,撩了带灯的衣服直夸好看,是县城买的吗,还摸了她的脸,说脸咋光得像玻璃片子,都是女人,你就这么拽嘛?!
说带灯日子过得拽的,也只是张膏药儿媳。而樱镇的更多人,都喜欢着带灯的漂亮和能干,也都习惯了带灯在河堤上、山坡上读书,读困了还会睡在河堤上的石头上或山坡的草丛里,但他们又都替带灯惋惜:多好的一个女人,哪里工作不了,怎么却到镇政府当个干部呢?
带灯对张膏药儿媳不作解释,对那些惋惜她的人也不做解释,心想:或许我该是个有故事的人,自从二十年前的那场皮虱飞来,这故事就注定了吧。
(本章完)
第56章 给元天亮的信
  我在山上听林涛澎湃总是起伏和你情感的美妙,这美妙的一时一刻都是生命中独一无二的。看到山后闪来一牛,我突然觉得你是我远古时代土屋木门石灶家的牛郎呢。镇政府的生活常常像天心一泊的阴云时而像怪兽折腾我,时而像墨石压抑我,时而像深潭淹没我,我盼望能耐心地空空地看着它飘成白云或落成细雨。所以更是想念你而怜惜这生命的时刻。我知道我的头顶上有太阳,无论晴朗还是阴沉,而太阳总在。我也知道我能改变些东西,但我改变不了我的心,如同这山上草木四季变化而不变的是石头。你已经像是我上山时的背篓,下田时的镢锹,没有话语,却时刻不离我的手。
今天的上午,我突然地要在河滩里放风筝。镇街上买风筝的都是些孩子,唯独我是大人。卖风筝的说:给你娃子买的?我说:给我买的。他睁着看我,说:你没一百哩?!但我就是要放风筝,因为我又收到了你的信。华丽的风筝飞向尘灰的早春应和了我按捺不住的喜悦,风筝却飞不高就一头扎下。我恨恨地想,带尾巴的东西不离窝,真没出息。这次放出还没等它回头我就使劲往下拉,谁知它反而一蹿上去了。我就知道嘛,这混乱的枯草料峭的地气和如四周环山封闭谁都想探出头往外看看。风筝走着秧歌步优哉游哉地上去了,真的抬起一只腿像孙悟空一样上天了。我明白是我让风筝去给太阳送一个笑脸,顺便看看太阳的天颜,太阳也给了风筝通身的灿烂和温暖。
但是,我的心噌地响了一下,到底还是把风筝收了回来。风筝这时六神无主地飘飘落落,手中的线无奈地躺到地上。落下的风筝我没有捣烂,也没有送给那些孩子,我把它埋葬土里,我想,它会长成一地芳草。
(本章完)
第57章 元斜眼在追打着老伙计的儿子
  带灯在午后放过了风筝,到了老街,老街上却有人在翻修旧房子。
屋檐上站着人,地上也站着人。地上的人把苍青的瓦五页并在一起往上撂,屋檐上的人伸手就接住,一点不费力,像在杂耍,嘴里还唱着歌子。后来又把泥浆包往上撂,多沉的泥浆包啊,屋檐上的人还是稳稳接住。但是撂泥浆包的可能身上虱子在咬,手在怀里抓了一下再撂泥浆包,节奏乱了,上边的人没接住,泥浆包掉下来砸得下边的人一头泥。
这些房子不是早不住人吗,怎么又翻修?带灯觉得奇怪,可想了一下就不想了,从辘轱把巷往新街上来。辘轱把巷里一头猪慢慢地走,肚子几乎蹭在地上,并不见有人拿了笊篱跟在后边,猪的尾巴一乍,一堆粪就拉下来。带灯很不满意镇街上的人养了猪让猪散跑,才要喊叫这是谁家的猪,却有一个人迎面跑过来,跑脱了一只鞋,停下来要捡鞋,又没有捡,跑过去了。好像是茨店村老伙计王采采的儿子?定睛再看,跑起来是八字步,真的是王采采的儿子。带灯喊:哎,哎哎!王采采的儿子没应声,连滚带爬翻过一堵院墙,又到了房顶,踏得瓦片一阵响地往东跑掉了。
王采采在做女儿的时候是独女,娘家人都指靠她,也就给她订亲到一梁之隔的石幢洼村。没结婚前,一到农忙,她爹就在梁头上吆喝未来的女婿过来犁地,等会儿还不见人来了,再吆喝:你还要人呀不要?!后来结婚了,丈夫老实也肯下力气,自家的和丈人家的脏活苦活都包了干,却五年后害了病,长年嘴角流涎水,拿个小缸子接着,再也干不了重活。后来她爹死在她的怀里没钱埋,村长仗义,自己亲自坐礼桌想能收二百元的礼钱就办事,谁知山里人都拿点烧纸或一瓶罐头。是带灯给了二百元把她爹草草入了土。王采采的儿子那时还小,待长大了也去了大矿区打工。十天前王采采来镇街赶集市,给带灯提了一罐酱豆,带灯又给她一条旧裤子。王采采当下把裤子往身上套,说裤子太窄又长穿不了,脱下来还给带灯,说:我哪有你的长腿!带灯的鞋都是高跟或半高跟的,带灯要给买一双平底鞋,王采采坚决不要了,说儿子能挣钱了,可能五月端午就回来。
五月端午还早着的,王采采的儿子却现在就已经在了镇街,带灯心里毛毛的,顿时像长出了一片乱草。
王采采的儿子刚刚跑掉,元斜眼也跑进了辘轱把巷,粗声吼:你跑你妈的哩你跑!瞧见了王采采儿子遗下的那只鞋,日地踢了一脚,鞋落进一家厕所的尿窑子里。
元斜眼没去大矿区打工前名气比不上元黑眼,从大矿区打工回来了,一般人就害怕了他。和元斜眼一块去大矿区打工的是两岔口村的杨二猫,杨二猫给人讲,他们在一家公司打工,打了半年工,老板不发工资,讨了十多次讨不来,元斜眼就雇了一辆小车,约他一块要请老板吃饭。老板上了车,车就往山上开,老板问怎么到山上去,元斜眼不吭声。车开到山上僻背处,元斜眼把老板拉下来,老板说:干啥干啥?元斜眼还是不吭声,用绳子就捆了老板。老板还在说:干啥干啥?你们不敢胡来啊!元斜眼从车后箱取了镢头和锨,在地上挖坑,也让杨二猫挖。老板这下软了,爷长爷短地叫,说只要放他回去,立马付工钱,一个再多给五千。他们就把老板又拉下山取了钱,连夜回了樱镇。
元斜眼肯定是在撵打王采采的儿子,带灯问为什么要撵打那小伙,小伙瘦得像个蚂蚱,是能打得过你还是能挨得你打?元斜眼没有理会带灯,只顾骂:你能跑到哪儿去?钻到你妈里了也得把你拉出来!带灯嫌他骂得脏,拧身就走,让元斜眼骂去,没人听见他骂,他骂得再脏也是一股风。
(本章完)
第58章 电视机又坏了
  镇政府的大院里,白毛狗在啃一个骨头,骨头上早已没有丁点肉,它还在啃。会计洗过了床单,又在铝盆里泡着了一大堆脏衣服臭袜子,她在骂狗:啃了一下午了你还啃?!马副镇长又把火盆端出来笼火,笼火不是煮茶,要在砂锅里熬中药。说:狗舍不得那肉味么。伙房里传来叮叮咣咣的剁馅儿的声,会计说:中午喝了鳖汤晚上还有饺子?马副镇长说:是白主任自己割了半斤肉,要在电炉子上开小灶哩。会计和白仁宝多年不卯,说:有伙房哩自己还做饭呀?马副镇长说:你有钱你也可以买个电炉子么。会计说:哼,他肯定从元黑眼那儿白拿了肉!经发办的陆主任和派出所的刘副所长还在下棋,已经下了一个下午,脚下的烟蒂积了一堆,仍不分胜负地吵吵嚷嚷。竹子侍弄着那两盆指甲花,她把伙房里打过的鸡蛋壳扣着放在盆土上,增加养分,祈盼着早日开花,又嫌马副镇长熬药的气味吹过来,将花盆端到了院子的另一角。侯干事捏住了一只虱子在手掌上,用放大镜在观察,嚷道:人有漂亮人虱子也有漂亮虱子,这只虱子是双眼皮呀!后来就追着竹子,要把虱子放到竹子的脖领里。竹子像小鸡一样转圈跑,一边跑一边骂侯干事你恶心。
带灯从综治办房间旁边的水泥梯台上到了屋顶,她原本要调整一下安放在屋顶的电视信号接收器,因为昨晚看电视时,屏幕上满是雪花点。信号接收器就是樱镇人说的电视锅,带灯挪了一下方向没挪动,却注意了隔壁派出所的水泥楼顶上那一片搭架的丝瓜和葫芦。去年栽的丝瓜和葫芦一直没有清理,乱蓬蓬的枯藤蔓上,成群的麻雀自天而来,呼地在架中玩隐身又突然向空中哗然飞去。而就在那枝最高的杆顶上,站着了一对,一个头仰着,媚眼顾盼,尾巴划圆;另一个弯过头来在腋下挠痒了,翘翘地展现出一扇翅和一捋足来。带灯入神地看着,看成了天空中似乎有了两只悠古而神秘的眼睛,看出了她心中的一个人。就默默地说:你在看我吗?你不要地软又来信说不要寄茵陈,那我能给你寄些什么呢?你说你春天总是上火,那是体虚所致,我给你寄些中药吧。我能开药方,我丈夫的胃病就是我开的药方服好的,我为六个老伙计都开过药方治好了病。你要相信我。陈大夫是樱镇的陈神仙,他会给我把关的。带灯这么沉思着,两只鸟儿竟然飞过来,NFDA1啦啦叶子落地,她吃了一惊,鸟儿又若无其事地向天上飞去了。这时候竹子在院子里看见了屋顶上的带灯。
竹子喜欢地喊:啊姐,姐,你回来了,几时回来的我怎么不晓得?
马副镇长搅着砂锅,说:竹子,革命队伍里可没有班辈啊!
带灯不爱听马副镇长阴阳怪气的话,她高声说:疯什么疯呀,去把电视打开看信号行不行?
竹子跑进房间打开了电视,指挥着把电视锅向左挪,再向右挪,再挪,一会儿叫嚷有了,一会叫嚷着又没了。后来说:坏了,全黑了!
(本章完)
第59章 天气就是天意
  看电视是带灯雷打不动的习惯了,尤其在晚上。所以带灯下乡,即便到最远的磨子坪村,晚上都要赶回来。镇政府大院的人起先以为带灯嫌在乡下过夜不卫生,怕惹上虱子,后来知道她好读书,又有看电视的癖好。议论这也应该:一个女同志么,不喝酒,不爱串门闲谝,在乡下那么长的夜,怎么岔心慌呢?连马副镇长也说:深山里的人不看电视,也没电视,天一黑就上炕睡觉,所以计划生育工作难搞。马副镇长这么一说,侯干事就胡扯淡,说:你是说带灯主任结婚这么多年还不怀孕,是电视看得多了?竹子当然就骂侯干事。
竹子知道带灯爱看电视,并不喜欢那些武侠剧和言情剧,她除了看新闻节目外,最关心的倒是天气预报。
竹子曾陪着带灯看天气预报,觉得无聊,但带灯看得认真,她也就耐着性子看完了,说:你听没听说过元天亮的老爷曾经是樱镇的神仙?带灯看着电视,说:嗯。竹子说:听传说他夏天里麦子还没完全黄,他家就开始收割了,村人还都笑话哩,第二天就一场冰雹,把别人家的麦子全砸得窝在地里。后来村人出门都看他的样,大红日头的,他拿上伞了,大家都拿伞,果然不久就生泼大雨;河里平平静静的,他背上背篓要去河里捞南瓜,大家也背了背篓去河里,后半天河上游真的发了洪水,冲下来有南瓜、茄子和土豆。带灯说:嗯。竹子说:过去那神仙说穿了也就是能看天气,现在有天气预报了,人人都可以是神仙么。带灯说:嗯。竹子说:我说啥你咋都是嗯?带灯终于把天气预报看完了,回过头说:我在看天意哩。
竹子第一次听说天气可以看作是天意。
带灯告诉竹子,这当然是她这么认为的:我们整天说天意,天意是什么,天意就是天气呀。天意要你国泰民安,天气就风调雨顺;天意要你日子不好过了,天气就连年的大旱或大涝。你在校学过历史吧,每一个封建王朝灭亡时,你可以说是制度落后,朝廷腐败,外民族入侵,可自然灾害导致庄稼歉收,民不聊生,却是最重要的起因。明朝灭亡时是连续十三年大旱,千里赤地,盗贼四起,长安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东进北移是气候干燥,水源枯竭,风沙肆虐,而邓小平在农村之所以推行土地承包制那么顺利,取得成功,连续多年的大丰收也应该是很大的原因么。竹子觉得带灯说得有道理,而这些道理她是在大学里没有听历史老师讲过,也没有听地理老师讲过。她佩服着带灯和她一样都在樱镇,更都在镇政府的伙房里吃一样的饭,怎么带灯的脑子里有这样的想法?但是,竹子却看着带灯,说:或许天气就是天意吧,皇帝是要祭天的,可咱是镇政府的小干部,天气不好了,有个旱呀涝呀的,最多就是少睡些觉,往村寨里跑断腿罢了。带灯说:我也觉得,我琢磨这些事有些荒唐可笑,却说不来怎么啦,脑子里就钻进这些想法。樱镇是苦焦地方,人穷了志气就短,也同时做事使强用狠,现在强调社会稳定,可上访者反映那么多的土地问题、山林问题、救济物资分配问题,哪一样又不都牵涉到天气呢?咱虽然是镇上的小干部,但毕竟吃的是政府的饭,如果天气恶劣,灾害增多,农民生活困难了,社会能稳定吗?天下乱了,没有了玉皇大帝,土地爷土地婆还能有吗?咱们关注天气变化多了,有意识地去往天意上联系,许多事情就能引起警觉和预防吧。带灯说着却突然闭口不说了。竹子说:说得好,你说呀。带灯说:其实我只是这么感觉,我也说不清的。
(本章完)
第60章 县志里的祥异
  竹子在那个晚上没有睡好,起来翻阅县志,想看看四九年建国以来的天气史料,从中寻出一些天气变化和社会发展的关系。但县志是旧县志,止于清朝的同治年。就后悔当时只图要看县志上关于樱镇的历史,而没有把新县志一块儿借了来。竹子只好在旧县志上找天气的章节,没有,仅仅是一些祥异。
德宗贞元元年,春大旱,天有红光如焰。至夏蝗虫白昼群飞,蔽天旬日不息,草木叶及畜毛皆尽。县东饥民冲进县衙杀五十人。
顺宗永贞四年秋,地震,莽山南崖崩塌,三村寨不复存在。十一月大风怒号,发屋拔木,流寇至,二百人随之。
太宗淳化四年,六月降雪,有黑兽似猴,而腰尾皆长,性猛迅,见人食之。国之易政。
仁宗康定年五月,县东南有冰雹,大如拳,禾麦无收。河川一带有十牛被砸死。盗贼吴有田居天竺山三年。
光宗绍熙二年,冬至夜震雷如炮,电光如火,须臾落地如弓曲状,移时没。来年大旱,粟价腾贵,绝糴罢市,木皮石面皆食尽,父子夫妇相割啖。至腊月,知府被革职,撤县并于山阴县。
圣宗乾亨年,天降黑霜,猪生子似象,有人生角。十月贼寇起,呼啸县城。
世宗大定十八年,八月群鼠结队,昼行街市,九月洪水暴溢。来年世宗亡。
武宗二年天忽黑,风沙走石,十余月未雨,大饥。
洪武三十二年,有星夜坠屹岬岭,光芒曜如白昼,翌日地大震有声,县西乡有裂缝五里,宽十丈,十村尽没。县衙被贼破,翌日知县头悬于城门口。
天聪七年有人牧马山中,雷电四起,云雾蔽谷,人于云雾中见龙与马交,踰年产马长啄短尾,拳毛如龙鳞。至三年,县北人马世昌聚众闹事,随之南方白启山揭竿而起,马世昌五千人投之,五年后白启山、马世昌被灭,而外族入,朝廷遂亡。
崇德七年地裂,水泉涌,南漆河逆流三日,鼠食于稼,人饥疫,死者相枕藉。
顺治十年,自夏逮秋大雨,伤稼,民饥。兵起。
康熙三十六年阴云四合,色绿,雹大如卵,味臭,自茶埠坪至樱镇禾苗俱毁。四十二年县西沟山洪暴发,山底十三村几成泽国。雷西甫之乱。
雍正十二年,大风月余不止,全县小麦害病,野草种子飞扬,草荒。边关紧张。
嘉庆八年陨霜杀禾,冻土三尺深,不能耕,盗贼四起。
咸丰十年三月天降陨石,七月大蛇累见。有长人见于熊耳山,身三丈余足三尺二寸,白帻黄衫,大呼今当太平。流寇过,天下乱,十一年朝廷改制。
(本章完)
第61章 马副镇长提供了重要情况
  综治办的电视机彻底坏了,马副镇长却主动来喊带灯和竹子到计生办去看电视。马副镇长说:带灯,别人没事就到我那儿串门,你是从来不来的,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可我这是真心请你,你还不肯去吗?带灯说:我哪敢对你有意见?能有什么意见呢?!只是我这小资情调的,怕你有看法。马副镇长说:这话可是镇长说的呀!他当领导咋能给部下下这结论?!带灯说:他也没说错。自己就笑了。
带灯和竹子就在计生办里看电视,带灯把她做好的酱豆拿了一瓶,还送了块硫磺皂。正好,办公室的吴干事进来,看见桌上有一包纸烟,抽出一支就吸起来。马副镇长说:我虽是副镇长可也算个领导吧,别人都是给领导行贿的,你倒是来了就吃我的纸烟,你也学学带灯呀!带灯说:我是要看你电视的,才拿了酱豆硫磺皂的。吴干事说:我吃领导的纸烟是为了体现领导和群众关系亲么,她带灯送硫磺皂你以为是对你好吗?她是嫌你有虱子哩!大家都笑,带灯就骂:你这嘴里啥时候能长象牙呀?!马副镇长也就说:我这儿是有虱子。就没让带灯和竹子坐到床沿上,而让吴干事取两把凳子来,说:凳子上不会有虱子的。
在看着电视里的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过程中,马副镇长话说个不停,他在说书记去省城了,镇长也到县上开会去了,应该今天就回来却没有回来,是不是又忙他的事了?竹子说:他有什么事?马副镇长说:昨日元斜眼碰着我了问,如果书记引进大工厂了,那就是大政绩了,就该提拔到县上的,镇长也顺便当当书记了。竹子说:元斜眼的话能正经?前日他又和人打架,一个大男人家的手那么重,一拳就往金狗媳妇胸上打,打得人家昏在地上。马副镇长说:你知道为啥打金狗媳妇?竹子说:为啥?马副镇长说:金狗前年喂了三头猪,卖了手里攥有几个钱,元斜眼整天和金狗打麻将,他打麻将带手哩,结果卖猪钱输了多半,金狗媳妇就记了恨。近日茨店村有个小伙在大矿区打工回来挣了六七千元,还没回茨店村哩,在镇街上就被元斜眼拉去打麻将,又是钱全输了,元斜眼放债给他,再赌了三天,那小伙还是输了。还不了账,元斜眼就逼那小伙还去大矿区打工,并和大矿区的包工头说好,小伙挣了钱直接交给他抵账。元斜眼在逼那小伙时,金狗媳妇看见了,数说了几句,元斜眼就打金狗媳妇。带灯说:元斜眼在镇街上开赌场?马副镇长说:我只说你看电视哩,也一心二用?开没开赌场我不知道,但他专门找南北二山里在大矿区打工回来的人打麻将倒是真的。带灯说:这事你没给书记镇长说?马副镇长说:这事归综治办管么,我说了对你们不好么!
(本章完)
第62章 有了喝农药的
  回到综治办,竹子说:咱这位领导总是阴阳怪气的。带灯说:他肚子里有气么。竹子说:他没升上官就觉得谁都在亏他,气大了身体不好那就越是难上去了。带灯说:你提醒着我呀,镇长一回来,就得汇报元斜眼的事。竹子仍还对马副镇长不满,埋怨去看看电视么,用不着送他酱豆和硫磺皂,给了他硫磺皂他也不用哩。就说:你瞧见他床头板吗,上边三个血点点,肯定是拈虱子留下的。带灯说:甭说了,你一说我身上就痒哩。咱洗个澡?竹子说:洗呀洗呀!就去找刘婶要伙房的钥匙,自己来烧热水。
后来就关了门,拉上窗帘,解衣脱鞋洗起来。带灯脸色白净,身上皮肤却黑,竹子恨自己不会长,身子白脸黑。突然门外咕哝一声,竹子隔门缝看了,白毛狗卧在那里,低声说:你是偷窥哩还是在守卫?狗咳嗽了一下,竹子拿单子把门缝也挡了。带灯说:它肯定是守卫咱哩。竹子说:狗是不是人变的?我一说它,它便咳嗽,只是它的话咱听不懂。带灯说:可不敢让狗说人话,它要说人话了,镇政府大院里的啥事它都知道。两人咯咯笑,低声议论着狗能知道大院里的什么呢,知道镇上谁给书记、镇长行贿了?知道马副镇长又发什么牢骚了?知道摆衣服摊的那个女的一到白仁宝房间,白仁宝就拉窗帘,在干啥吗?末了,带灯说:狗知道你多少事?竹子说:我有啥事,不就是我妈逼我快嫁么!那你呢,夜里梦话里喊我那姐夫?!带灯拧竹子,竹子哎哟哟叫,两人又一阵笑。
偏这时白仁宝在喊带灯,带灯说这么晚了喊啥哩,不理他。白仁宝又喊竹子:电话,县上电话!竹子说:说我妈,我妈就来电话了!穿了衣服出去。但很快又回来,说:是县信访局电话,白仁宝要你去接。这神经病,不让我接,他喊我?!带灯只好也穿了衣服出去。的确是县信访局的人打来的电话,说樱镇一上访户在县政府大门外喝农药了,现已被送去县医院,要求樱镇立马来人领走。带灯嗡地一下,脸色都变了,捂了话筒给白仁宝说:出事啦,咱的人在县上喝了农药,让去领哩。白仁宝说:这是综治办的事,所以我让你接的。带灯瞪了白仁宝一眼,对着话筒说:喝了农药?是不是姓朱,朱召财?县信访局的人说:我管他猪呀猫呀的,只要是樱镇的,你们都得来领人!带灯说:你是?那人说:我不是局长你就不听啦?!带灯说:我不是那意思。那人说:樱镇是怎么搞的,让你们守土有责、严加防范,竟然就让人跑到县上来,还喝农药!带灯说:朱召财是全县都有名的老上访户了,老两口七八年都在外边跑着上访,因为责任不在镇上,也不在县上,这多年里考核樱镇工作朱召财问题都是除外的。那人说:你的意思是你们不来接人?叫你们书记镇长接电话!带灯说:好好,我们接人。
带灯放下电话,骂一声:不是局长还口气这凶的,哈巴狗站在粪堆上了!进了综治办,竹子又脱了衣服还要洗,带灯说:出事啦,出事啦!自个先去院子里发动摩托,竹子就重新穿好衣服撵出来,问怎么回事。带灯说了喝农药领人的事,两人推了摩托便往大门外走。白仁宝说:我给个手电?带灯没理,竹子也没理。
(本章完)
第63章 朱召财
  朱召财是镇街东八里地的月儿滩村人。十多年前月儿滩村出了个人命案,在土窖里发现了同村毛拴牛的尸体,县公安局人来了十几天,抓住了嫌疑人毛中保,毛中保承认人是他杀的,同时还供出一块儿杀人的有朱召财的儿子朱柱石,朱柱石就也被逮捕了。可是,就在把毛中保朱柱石往县上解押时,毛中保半路上要上厕所,从厕所蹲坑里钻下去到了尿窖子里逃跑了。朱柱石一直不承认他杀了人,但有毛中保的供词,朱柱石后来还是判了无期徒刑。从此,朱召财老两口就为儿子申冤,四处要寻找毛中保要他说出真相,却无法找到毛中保。三年前,大矿区通知樱镇,说月儿滩村马明明在大矿区杀了人,被枪毙了,让家人去搬尸。马明明一直在外打工,谁也说不清怎么又在大矿区犯了事,他家里只有一个独眼爹,又恨又嫌丢人,就没去搬尸。可过了八个月,马明明竟然回到了月儿滩村,问清原因后,才知道马明明和毛中保是姑表亲,两人年龄长相近似,毛中保在出事前就借了他的身份证。这样,就肯定了在大矿区被枪毙的是毛中保。毛中保一死,朱召财替儿子翻案的事更没了着落,但老两口仍心不甘,继续上访,这其间多次被抓回,抓回来又跑出去,连续三年再没踪影。年前腊月二十三,老两口都年纪大了,又一身病,才回到月儿滩村。
带灯和竹子要到县医院去领人,又担心是不是朱召财,就先到月儿滩村寻到村长,和村长到朱召财家,朱召财家果然只有朱召财的老婆在,害腿疼,扶着炕沿和他们说话。问朱召财哪儿去了,说不知道,问几时出的门,说不知道,问出门时都拿了啥,说不知道。带灯非常严厉地训斥村长,嫌村长没有看管好朱召财,现在立即去县医院领人。村长就骂朱召财老婆,朱召财老婆还嘴,村长扇了个耳光,朱召财老婆再不吭声,趴在炕沿上哭。村长问这黑的夜,咋去县城呀,三十里路的,能不能明天去。带灯说:必须连夜把人领回来!我和竹子现在就去医院,两小时后你派人得到,我不管你走着去还是飞着去!
带灯和竹子赶到县医院,医院已经为喝农药的人洗了胃,被安置在一间杂物间里,门口守着县信访局的人。信访局的人劈头盖脸又在呵斥樱镇的工作是怎么做的,动不动就有上访人到县上寻死觅活。带灯没吭声,竹子上了火,说:是我们把他送来的,农药瓶子是我们递到他手里的!信访局的人说:你还躁哩,你叫啥名字?竹子说:我叫啥名字?我们乡镇干部的名字就叫鳖!带灯说:好了好了,上级批评咱就接受。人交给我们了,你们早点回去睡觉吧。把竹子往一边拉,竹子一委屈,两股子眼泪流下来,又哭了。
(本章完)
第64章 王随风
  但是,到杂物间领人时,竟然发现喝农药的并不是朱召财,而是南河村的王随风。气得带灯骂:怎么是你?你也学会喝农药啦?!靠住墙喘粗气。
带灯认识王随风很早。
才到镇政府那年,给镇政府盖南边那一排平房的泥水匠和王随风娘家是邻居,王随风在镇街上卖鱼时来看望泥水匠,带灯见过一面。泥水匠赞叹王随风,说她娘家门前有个鱼塘,她每天早上四点骑自行车到县城买猪杂肝回来喂鱼。二十岁时,嫁了婆家也在南河村,她开始拉个架子车在镇街上卖肉沫糊辣汤。卖了一年,生意还行,就到县城的医药公司门口卖,还承包了医药公司的三间房卖起了药品,很赚钱的。她已经穿起了碎花子袄儿,还有皮鞋,皮鞋磨脚,在脚上贴创可贴了还穿皮鞋。后来医药公司职工下岗要求收回房子,而合同期未到,公司开了条件她不走,职工们就把她的东西扔外边,强行撵出。三年半前打官司,对方给予补偿,她不同意,走了上访路。县上曾想结诉给她七万元,她仍不行,要十二万。事情就这么拖下来。
县信访局的人还没走,月儿滩村的村长带了两个人,拉着一辆架子车到了医院。村长见不是朱召财,屁股一拧就走。带灯说:走啥走啥?村长说:不是朱召财,我给谁擦屎屁股呀?!带灯说:不是朱召财,就算我给你派活哩!村长说:给我派活行,你骂了我不说了,耽搁了瞌睡我也不说了,但我们三人跑这么远,总得有个路费钱吧?竹子说:你要路费钱,谁给我们路费钱了?!村长说:你们吃政府饭么,这是你们的工作。带灯说:我本来准备给你们每人补贴一百元的,你这么一说要钱,我就只给每人五十元。村长说:这我不拉!带灯说:老刘,刘大头,我可是知道你这个村长是怎么当上的,而且我还要给你说,综治办收到你们村三个人联名告你的信。村长说:是王来娃他们写的黑信吧?他为了宅基地和我结下仇的。王来娃,我你妈你诬陷我哩!带灯说:诬陷没诬陷这得等我调查落实了再说,可今日这王随风你拉也得拉,不拉也得拉!村长说:唉,给你们捣乱的你管不住,给你们干活的你倒管了个紧。带灯给竹子说:你身上装没装一百五十元?竹子刚掏出钱,村长一把攥了,转身就从床上把王随风拉了走,王随风却死死抱住床头,就是拉不起。
带灯给王随风做工作,说你的问题是老问题,镇政府一直在催督有关部门在解决,一定要相信政府,就是不相信政府,都是女同志,你要相信我,你就是不上访,我也会跑腿给你催督的。而你来县上喝农药不是办法,产生影响是能产生影响,可只能引起各方面的反感,你喝了救得不及时你就死了,死了就白死了,救得及时难受是你。三更半夜的,我们来领人,这是任务,你必须得回去,好说好劝了你就跟着刘村长走,架子车就在楼下,你可以坐在架子车上,你还要死犟,他们就得抱着你回去了。说了半天,王随风就是不吭声,抱住床头不松手。村长又开始拉,把被子拉脱了,又拉王随风的腿,把裤子也拉脱了。带灯忙给系裤子,村长说:把人都丢成啥了,还怕羞?!带灯说:好好说,只要能回去就好,她毕竟是女人么。村长说:这要劝说到啥时候呀,你要劝说那我就不管了,你要叫我拉,你就不要在这儿,我给你拉回去就是!带来的两个人就把带灯和竹子推到门外过道上。村长就对王随风说:我可认不得你,只认你是敌人,走不走?王随风说:不走!村长一脚踢在王随风的手上,手背上蹭开一块皮,手松了,几个人就抬猪一样,抓了胳膊腿出去。从过道里抬到楼梯口,王随风突然杀猪一样地叫,整个楼上都是叫声。
带灯看着那伙人下了楼梯,说:回去直接交给南河村的村长啊!说毕,腿软得靠墙溜下去,坐在地上。竹子说:姐,咱回。带灯说:心慌得很,让我歇歇。却说:你跟着下去,给村长交代,才洗了胃,人还虚着,别强拉硬扯的,也别半路上再让跑了。
(本章完)
第65章 吃饭
  带灯和竹子离开医院时,天麻麻亮。县城的街道上,各类小吃开始上摊。竹子要请带灯吃豆花,一摸口袋,再没了一分钱。带灯说:你是故意说要请我,其实要我请你。竹子说:你是姐么,工资比我高。带灯说:让你谈恋爱你不谈,谈恋爱了就有人管待你钱哩。竹子说:镇政府就那么大个单位,和谁谈呀?就是谈了,能再遇上像姐夫那样能挣钱的人肯让我花?带灯却冷了脸,说:甭说他!竹子觉得奇怪,但带灯不让说,她也就不说了。两人一时没了话,竹子就跟着带灯,带灯经过豆花店了,并没有进去,竹子也没敢过问,只说这顿饭是没指望了,带灯却进了一家水盆羊肉馆,说:要吃就吃顿硬饭!
正吃着,店外一阵吵闹,两个城管和一个推着三轮车卖油茶的小贩在争执。可能是小贩把油茶车停放在了马路上卖,城管过来要罚款,小贩不服,嘴里骂了什么,城管一脚踢了油茶车,油茶壶没倒,七八个碗稀里哗啦翻在地上碎了。店里很多吃饭人就往外跑看热闹,或许是也指责了城管几句,城管回过头来,又立即噤了口,回坐到座位上了,说:狼么!竹子也要出去看,带灯踩了她的脚,说:坐好。竹子坐好,两人低头只管吃。店外的小贩坐在地上骂,城管偏还要罚款,后来小贩就在地上打滚,别的小贩四处逃散,逃散时还顺手又拿走了油茶车把上吊着的一次性筷子的插筒,而更多的人聚了过来,两人趁机从旁边溜走。
带灯说:一个档次!竹子说:啥一个档次?带灯说:小贩素质差,不按规定地点支摊,又乱扔套碗的塑料袋儿,城管也是低素质,野蛮执法。真是啥人用啥人治。竹子说:那让咱俩整天和上访人打交道,是糟践咱了?!带灯说:咱也一样吧,在综治办干得久了,肯定有人看咱是坏蛋,咱也觉得自己肮脏了。竹子再没接话。
带灯却突然做出决定,既然来城里了,就多待半天,她的一个同学开了家宾馆:咱去洗个澡!
(本章完)
第66章 洗澡
  听说洗澡,竹子当然高兴,说在镇政府没洗成,又跑了一夜,身上快发酸了。两人赶到一家宾馆,经理正领员工擦洗门窗,立即朝楼上喊:开一间房子,把热水放开,土地婆又来泡澡了!
竹子说:姐你常来呀?带灯说:凡要进县城办事,都来洗的。经理说:又来抓上访的了?带灯说:没上访的我还泡不了澡。经理说:你这工作有意思,整天跑动,都有故事。哪像我弄个宾馆倒是给我弄了监狱。带灯说:烂工作,综治办是黑暗问题的集中营,我都恨死了。经理说:这你哄我,真是恨死了还穿这么鲜亮,肤色嫩白,瞧这头发一丝不苟?!带灯说:你的意思我就该皱纹纵横面如漆黑头发蓬乱衣衫不整?那你这宾馆,门卫都不让进了!经理说:我老成啥了,还讲究是老板哩,这腰里一抓一把赘赘肉,都快没人形了。带灯说:这叫形散神不散么。经理就笑,说:你这心态好!带灯说:工作就像嫁郎一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看我的昨天、今天和明天也就这样了。深山里也有棠棣花么,花只顾自己开放。经理说:我羡慕就羡慕你在乡镇这些年了还没磨下你那小资气。带灯说:就这品种么,麦子种到哪儿都是麦子,长不了苞谷棒子。说罢,再不和经理贫嘴,噔噔噔就往楼上跑。
带灯往楼上跑,心里却想:我怎么给她说像棠棣花一样只顾开放?这话是我在手机上给另一个人写的,那话只写了一句,但要写完整,该是:我睁开眼就很喜悦地想起你。我像棠棣花一样只顾开放。我觉得我爱的人是天是地是宇宙是大自然,那么我就像草木一样为大自然绿着而天地给予阳光雨露清风明月。我把心收到一棵树上,慢慢长起来,因为有你在看着也看得清。别人一见花就折,你会说这花真漂亮,别人见一树果子会说这家人勤快呀而你会说这树能干。所以我想为自己活一回。
竹子洗得快,先出了浴室,等带灯泡好出来,她已躺在那里睡着了。带灯说:懒——,身子也倒下去,眼睛已闭上了,吁出个蛋字。
(本章完)
第67章 一身的樱花瓣都是眼珠子
  一觉醒来后,带灯想在县城里见一下镇长,先用手机联系,镇长说他正在会场,出来上厕所了把电话打过来。镇长果然打来电话,带灯就汇报了王随风的事,要让他有个思想准备,以防会议上有人突然提出来了使他尴尬。但镇长说事情他已经知道了,有关领导点名批评了樱镇,他也在会上作了一次检讨。带灯原本是要向镇长表功的,没想给镇长带来了灾,她一下子口拙起来,并一再地道歉是综治办的工作没做好。镇长是没有训责她,却考虑到这事可能还有后遗症,要影响到樱镇的工作考核,他得见见一些领导,这就得带灯以最快的速度去村寨里收购几十斤土鸡蛋托人带来。带灯说能行,明日就把土鸡蛋捎去,而为了汲取教训,她就又反映元斜眼在镇街上专门找从大矿区打工回来的人打麻将骗钱的事。镇长说:哦,这确实是不安定因素的新动向,是得趁早打击。这事我回来后咱们研究研究,眼下你得尽快地收购鸡蛋,鸡蛋一定要保证是土鸡蛋啊!
要收土鸡蛋,当然得去南北二山的村寨里,去村寨当然还得找那些老伙计。带灯喊竹子起床,喊了几声竹子醒不来,揭开被子要打屁股,看见了一对白萝卜似的腿,忍不住摸了一下,竹子忽地坐了起来。
竹子说她正做梦哩,梦里有人给她献玫瑰,但献玫瑰的人似乎在不停地换,到底没看清一张具体的脸。
带灯说:梦是反的,都是你这梦做坏了,镇长才来了电话!竹子问:镇长表扬咱们啦?镇政府那么多人,只有咱在第一时间里把王随风领了回去。带灯说:镇长批评综治办没有及时防范。竹子不信,说:真批评啦?带灯说:真批评啦,还让现在就去下乡。竹子就生气了,骂了一句:毬!竹子骂了一句粗话,带灯就笑了,说:一听就是乡镇干部!竹子一仰身又倒在床上,说:领导不珍贵咱了咱珍贵自己,今日就不去下乡,睡,再睡!
睡是不能再睡了,带灯还是把竹子往起拉,说去下乡收购些土鸡蛋要给领导送的。竹子又坐起来,说:咱咋这么可怜呀,就像大人打孩子,把你打哭了,让你不哭你就不能哭,还得写个检讨。收土鸡蛋,巴结一下镇长?带灯说:不是咱巴结他,是他得巴结县上的领导。竹子说:他也巴结人呀?!带灯说:行政干部么,谁不被人巴结,谁又不巴结人?竹子说:咱镇长巴结领导不知道是个啥模样呢?她突然高兴了,觉得受的委屈都不算一回事了。
两人骑了摩托刚出了县城,镇长的电话又来了,他在提醒着带灯,收购土鸡蛋的时候要收购没被公鸡踏过的母鸡下的蛋,不能收购被公鸡踏过的母鸡下的蛋,一颗都不能收购。带灯有些疑惑,吃鸡蛋不要吃用激素饲料喂过的鸡的蛋而要吃放养的鸡的蛋,却怎么还分被公鸡踏过和没踏过的?镇长说:常务副县长是和丈母娘一块生活的,那老太太吃斋,肉不吃,葱蒜不吃,被公鸡踏过的母鸡生下的蛋也不吃。带灯说:这咋分得清哪颗蛋是被踏过的哪颗蛋是没被踏过的?镇长说:你连这点知识都不懂?买蛋的时候你拿手电照么,里边清亮的是没被踏过的。要一颗一颗照啊!带灯没好气地说:你真心细!放下电话,就琢磨这么收购土鸡蛋,只能去东岔沟村找六斤了,便扭转了摩托,沿城关一条近路直接去了东岔沟村。
六斤也算是带灯的老伙计。当初,六斤提了鸡蛋篮子来镇街集市上卖,每每到了镇街西头的石桥下,就把身上的破衣服脱了,换一件碎花衫子。卖完了鸡蛋回去,也是在石桥下再把碎花衫子脱了,又穿上破衣服。带灯注意了她,和她闲话,问有没有男娃,她很轻松地说:两个女的,给别人家养哩。十几年前她从崛头坪寨抱养个八岁男孩,这男孩上学时,周日总和他哥们回老家,收养关系也就名存实亡。十六岁和他哥去大矿区打工出了矿难,她火速到大矿区争取赔偿,拿到了两万元,但和男孩的亲父母起了争执。亲父母在老家安埋了男孩,她给了三千元,又经人劝说再给了五千元。带灯也批评她:你这做得不好。她说:谁不想要钱?带灯送给她几件过时的衣服,她每次卖鸡蛋见了带灯就要给带灯几颗,并说明这几颗绝对是土鸡蛋。带灯不肯收,她不行,当下把鸡蛋敲开,给带灯嘴里倒。
竹子说:咱今日去,你老伙计会不会给咱做饭?带灯说:肚子饥了就让她熬刀豆糊汤,她封干的蔓菁煮着好吃。竹子说:人干净不?我第一次和马副镇长去药铺山村吃饭,那家媳妇擀了长面,吃着可口,吃完了我才发现她手背上垢痂恁黑的,一出门就恶心得吐了。带灯说:人算不上干净。竹子说:那我不吃!带灯说:我以前下乡也不吃饭,后来发觉你不吃饭了人家就生分你。竹子说:你那些老伙计都是吃出来的?带灯说:你不吃就不吃吧,可你如果也想有些老伙计,我教你个办法,下乡时拿上照相机,只要给他们照相,关系就热火了。竹子说:这我不,要洗照片,我有多少钱?带灯说:我是给他们看病的,看不了大病就教些小偏方。竹子说:哦,那我也向陈大夫讨些偏方去。带灯说:你岔我的行呀?竹子说:哟哟,你要是六斤,我可能连颗生鸡蛋都吃不上!带灯就咯地笑了一下,这一笑,摩托头一拐,差点撞在路边的水泥礅上。
没到樱镇,沿途的樱树少见,一进了樱镇地界,樱树就多了,越来越多。经过几个村寨,所有的狗都惊动了,乱声呐喊,竟然两只三只撵着摩托跑,撵上了又在摩托前跑。狗的呐喊和追撵是别一种的鸣锣开道,带灯和竹子觉得很得意。村寨的人都从屋里出来,或在地里正干活就拄了镢头和锨,至她们一出现就盯着一直盯着她们身影消失。有人在村口的泉里用勺往桶里舀水,只顾看了带灯和竹子,桶里水已经满了还在舀,水就溢出来湿了鞋,他媳妇一手帕摔在他头上,说:看啥哩看啥哩?!他说:这不是镇政府的谁和谁吗?人家吃啥哩喝啥哩长得这好的!他媳妇骂:你去闻么,人家放屁都是香的哩!带灯和竹子当然是看到了也听到了,全都忘记了镇长的批评,经过每一个村寨,偏把摩托的速度放慢,还要鸣着喇叭。竹子说:姐,姐,又有人看哩!带灯说:就让看么,把脸扬起来!竹子说:咱是不是有些骚?带灯说:骚啊!竹子就后悔她没有穿那件红衫子。
满空中是忽悠的樱花瓣,不时地粘在她们的头发上,衣服上,甚至还有一瓣贴住了竹子的眼睛。竹子用手去抹,它又飘走了。到了东岔沟村,摩托停下来,两人抖着身子,花瓣就落了一地。竹子说:哎呀,这花瓣是咱开的?带灯说:那不是花瓣,是眼珠子!
(本章完)
第68章 美丽富饶
  东岔沟村的人居住极其分散,两边的山根下或半坡上这儿几间茅屋,那儿一簇瓦房,而每一户人家的门前都有着一眼山泉,旁边是一片子青NFDA4和栲树。石磨到处有着,上扇差不多磨损得只有下扇一半,上边压着一块石头,或者卧着一只猫。牛拉长了身子从篱笆前走过,摩托驶来,它也不理。樱树比在沟口更多了,花开得撕棉扯絮,偏还有山桃就在其中开了,细细的枝条,红火在塄畔上。
竹子大呼小叫着风光好:瞧那一根竹竿呀,一头接在山泉里,一头穿屋墙进去,是自来水管道吗,直接把水送到灶台?又指点着那檐下的土墙上钉满了木橛子,挂了一串一串辣椒、干豆角、豆腐干和土豆片,还有无花果呀,无花果一风干竟然像蜜浸一样?!看那烘烟叶的土楼啊,土楼上挂着一原木,那不是原木,是被掏空了做成的蜂箱,蜂箱上贴了红纸条,写着什么呢?带灯说:写着蜂王在此。竹子就赞不绝口:写得好,怎么能写出这个词啊!但是,还有一家,门框上春联还保存完整,上面却没有字,是用墨笔画出的碗扣下的圆圈,不识字就不写字,用碗扣着画圆圈这创意蛮有趣哟。有人坐在石头上解开了裹腿捏虱子,一边骂着端了海碗吃饭的孩子不要筷子总在碗里搅,稠稠的饭被你搅成稀汤了,一边抬头又看到了斜对面梁上立着的一个人,就高声喊话:生了没?——生了!——生了个啥?——你猜!——男娃?——再猜!——女娃?——啊你狗日的灵,猜了两下就猜着了!
带灯说:这里的风光你能用个成语概括吗?竹子说:美丽富饶!带灯说:美丽富饶不应该是个成语吧?竹子说:是成语!带灯说:美丽和富饶其实从来都统一不了,大矿区那儿残山剩水了却富饶,东岔沟村是美丽却不富饶。竹子说:有了大工厂咱樱镇也就富饶了。带灯说:富饶了会不会也要不美丽了呢?
竹子愣住了,她明白带灯的话,说:书记说人家大工厂是循环经济,循环经济你清楚吗?带灯说:我不清楚。竹子说:连你也不清楚?!有人就尖锥锥地叫起来:哎哟,这不是带灯主任吗?带灯,带灯,你咋就来了?!竹子说:这是谁?带灯说:这就是六斤。六斤从塄畔上跑下来,一边跑一边在手心吐了唾沫在头上抹,脚下的一块土坷垃就先滚了下来。
(本章完)
第69章 给元天亮的信
  总爱在枯黄的沙石坡上享受那蓝天和白云,呼吸中有酷霜的味道。退着走想晒晒屁股又歇歇眼,太阳睁着光芒,它把我的目光顶撞回来。这意味深长暖香如玉的春阳,是暖炉吗我愿熔进你心里,是火灶吗我愿是一根耐实的干柴。如果是魔镜你吸了我去。太阳真的把人人物物占有但也属于人人物物。
蜜蜂嗡嗡嗡地响,小鸟在吵,沟涧上一位说话只是半语的老农在垒石畔不时地胡喝两声,像林子里偶然的怪鸟的直叫。垴坡上的绿自掩藏的一片儿一片儿的土地有人在弯腰栽着红薯苗儿。今天没有风,预报说明天有阵雨。这里的人就像一颗苞谷一株胡蔴一样在地上吃天年。定时的飞机响声告知着外面存在的世界。我有些神经,如幻想中山中不安分的幽灵,惊觉着外面的风吹草动,总想着你现在是在干什么呢,调研,视察,开会,或是伏案写作。伏案写作还戴个眼镜吧,时而抬起头摸摸索索取根纸烟想吸吸?我就看看走了近去,抱抱你摸摸你的手便飘然离去。赚你一个会心的笑。你开始吸纸烟了,一口一口吸一口一口地吐,享受这个过程。人生有许多东西可以不进心而能过瘾,我,日出想你回去想你风中想静中想叶下想石上想,山上水边走着坐着想花开花落想,可我也像大口吸纸烟一样不伤心反而痛快。我这样说你高兴吗,你已经是我的神,我要把这种意念当作自己的信仰和真实的假设,不想着是真实的存在,和你没有关系,这样我能轻松一些,也能放开你一些,我在生活中也能坏一些野一些。
(本章完)
第70章 十三个妇女
  六斤搭梯子就上房顶去取软柿,她说别人家的软柿都坏了,她家的还好,是专门给你们留的。但她却在房顶上大声骂乌鸦,乌鸦把软柿全吃了,便把被啄了一半的烂软柿一颗一颗扔下来,扔得满院地上都是。她又要给带灯和竹子烧滚水煮荷包蛋,灶火生起来,去鸡窝抓鸡,指头在鸡屁股里拭了拭,再骂:你没有蛋么,你给我装模作样地卧鸡窝?!她显得难堪,带灯和竹子更难堪,说:就喝滚水,喝滚水!六斤说:喝滚水就得放糖!滚水端出来,她捏着一撮糖,带灯不要,不要怎么行呢,硬给撒在碗里,撒过了指头还在滚水里蘸了一下。
后来,六斤帮忙去村里收鸡蛋了,反复问:是要土的?带灯说:必须是土的!六斤说:你们公家人,娶媳妇要洋火的,穿衣服要洋火的,吃鸡蛋却要土的!带灯说:还要是没被公鸡踏过的。六斤说:天呀,这谁要吃的,恁刁嘴的!扭着屁股出门去了。带灯和竹子在屋里喝白糖滚水,竹子说:瞧你这老伙计!带灯只是笑。这时候沟畔上边传来哭骂声,两人出来看,是一个坡坎上下紧邻的两户人家在吵架。旁边有劝解的,劝解根本不起作用,就都袖了手瞧热闹,见带灯和竹子来,说:啊政府来人了!
他们给带灯说原由:两家为地畔子别扭了几年,五天前吵闹了一场,只说该歇十天半月了吧,没想又吵闹了。上面那家媳妇以前当过妇女组长,丈夫是个没星的秤,不管事,媳妇就霸着家,说话占地方。下面那家媳妇因为当年父母包办婚姻,而她和另一相好睡觉被人发现过,过门后一直在家受歧视,言语短,但能紧财。刚才吵闹起来,上面那家媳妇打了下面那家媳妇脸,下面那家媳妇的男人却没援手,下面那家媳妇就拿头撞墙,被人拉住了,额颅上只撞了个血包。带灯就到了上面那家去劝说,那媳妇说是下面那家多占了地畔,她当然要闹,她是骂那家男人,如果那家男人反抗,她就出来骂他偷过汉的媳妇。她说她有心脏病,一提起那家气就不够用:你看我这嘴!她的嘴乌青着。带灯一看这是难缠事,但自己是镇政府人,遇着事了又不能不管,就说:地畔纠纷我给村长说,让他公平处理。至于你,千万不要当着下面那家的儿子面打人家的妈,否则后果严重。那媳妇说:她儿子要打我呀?她有儿子我也有儿子,我儿子虽小,我三个侄儿却是墙一样高!带灯说:即便人家儿子不动手,也会出大事的,下面那媳妇太内向,你让她投崖上吊呀?!那媳妇说:你怕她死,就不怕我死?带灯就火了,说:我给你好说歹说你咋恁说不醒?我告诉你,我这是以镇政府名义警告你的,不能再闹,如果再闹猪屙的狗屙的都是你屙的!说完拉了竹子就返回了六斤家。
带灯一吓唬,那媳妇真的不再骂了。竹子对带灯说:你还能说粗话呀!带灯自己都笑了,说:把我气的!竹子说:这些妇女还真吃硬不吃软。带灯说:肯定还是要闹的,我也只能说到这儿就抽身么。
六斤怀襟里装了十颗土鸡蛋回来,问:咋听不见再吵了?竹子说:你没赶上去看热闹?!六斤说:我才懒得去呢,哪天没吵架的?不听吵了这耳朵里倒轰轰地响。带灯说:你就收购了这点鸡蛋呀?六斤说:一会儿有人来给送的。
果然陆续来了十三个妇女,都是一身的黑,上衣长裤子短,也都是怀襟里或手帕里揣着提着土鸡蛋。过罢秤,足足三十斤,付过钱了,在一个竹筐里一层麦草一层鸡蛋装好,带灯说:谢谢啊!她们就吃吃笑,说:还谢咱呀?收了钱谢咱干啥?!其中一个害着红眼,不停地看带灯,说:这政府面善!一个长着噘噘嘴的,一说话牙龈就露出来,说:人家是个主任呢。害红眼的就尴尬了半会儿,说:你是主任?竹子说:镇政府综治办的带主任。六斤说:我的老伙计!噘噘嘴说:代主任?六斤说:正主任!害红眼的说:还有这年轻的主任?身上没有煞气么。六斤说:你以为干部都是马王爷三只眼啊?我给你说了,我老伙计人好得很,你不是要给她说事吗,你说。害红眼的就眨了十几下眼,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说:正代主任,听说你管低保?带灯说:我叫带灯,低保要村长报,符合条件了镇政府可以批。害红眼的却突然嘤嘤地哭了起来。六斤就说:你哭啥哩,哭啥哩,眼睛快瞎了你还哭!
害红眼的总算不哭了,这才给带灯说她的恓惶。她说得非常啰嗦,没有顺序,不断地重复,六斤和另外的十二个妇女就帮着她把事情往清白说,带灯总算听明白了。她家的男人在十年前去大矿区打工,去的时候人高马大的,一顿能吃五个浆粑馍,还喝两碗米汤,打一夜的胡基都不累。他是在大矿区挣了钱,回来就准备盖房的,可砖瓦都买了,人却得了病。得的是一种怪病,吸进去的气少,呼出来的气多。村后那面坡,先前放牛,人跑得比牛快;得了病,拽着牛尾巴走,走不到十多步,就得坐下来歇。是到过镇卫生院看过医生,也到过县医院看过,说是吸了矿粉末的肺病。在医院里住了一月院,治不好,花销太大,回来买了药自己给自己打针。她是半夜里要醒来几次,在男人鼻子上试,她害怕什么时候男人就没了气,过去了。几年下来把盖房的砖瓦全卖了,还卖了一半家当。现在她是想给男人早早备下棺材和拱墓,可就是没钱买棺材和拱墓,穷得老鼠都不上门。男人给她说:我死了就把我扔到后山梁上,喂狼去!
带灯心惊肉跳地听害红眼的给她哭诉苦情,她想,在大矿区打工的人,尤其是下矿井的,已经有很多得过这种病,别的村寨就有上访的,但她根本不知道东岔沟村也有这种病人!带灯说:你叫个啥?害红眼的说:叫王福娃。唉,名字叫着有福,有啥福,连豆腐都半年里没吃上一口了。带灯说:咋没见过你到镇政府来反映过?王福娃说:得了这瞎瞎病,往外说着丢人啊?!带灯说:据我了解,得了这病,大矿区是要赔偿的。
带灯这么一说,另外十二个妇女全围上来,说:你说会赔偿?能给我们赔偿?!带灯说:你们,你们家也有这种病人?她们说:我们的男人都是当时一块去大矿区打工的,回来全得了病,已经死了三个了,还躺倒着十个,谁都不知道这是咋回事么,心惶惶着,都害怕着下一个要死的轮到谁家。竹子说:这都是真的?她们说:说枉话让雷劈!你可以上门去看看病人么。前几天镇街上来了个,说这事要上告哩,不上告就没人管,他要帮我们上告,每家交二百元钱,他负责去告,将来告赢了,国家给了救济款每户抽给他两千元就是了。带灯说:他还抽钱?是镇政府人吗,叫什么名字?她们说:瘦高个子,叫什么来着?六斤说:姓王,是什么后生。竹子说:王后生呀?!拿眼睛看带灯。带灯说:王后生手伸到这里了!竹子说:那可是坏人,专门替别人上访赚钱的,你们千万别让他告,他告了根本不起作用,反倒把事情办砸。上边规定上访是以当地案件算数目的,大矿区的案件如果算到了樱镇,大矿区倒偷着笑哩,那镇领导生了气,谁还能给落实?!十三个妇女全愣了,面面相觑。噘噘嘴就埋怨那个麻点脸的,说:都是你把事情说给王后生的。麻点脸说:我咋知道他是坏人呀,我要知道我还能送给他一包木耳?你不是也给他做饭吗?噘噘嘴说:算我喂了猪。带灯就不让她们再争了,说:以后有困难找党员,有问题找支部,不要听信别人来搅和。六斤说:这话是写在村办公房门口的,东岔沟村就三个党员,出去打工了一个,一个是姑娘嫁了,村长就是支书,支书也就是村长,找过他,他说:谁屙的谁擦。竹子说:这是啥话,我找村长去!带灯摆摆手,说:这事我替你们反映,以樱镇名义与大矿区联系,绝不能让王后生插手。又说:以镇政府名义去解决或许还能解决,如果王后生去告,你们破了财,事情反倒办不成。你们听明白了没有?十三个妇女说:那我们寻你!又咋能寻到你?带灯说:看清这个姑娘了吧,她叫竹子,她会来为你们整理材料。低保的事,我觉得不光是王福娃,你们都够条件了,让村长往上报,竹子也会负责和村长联系的。再说,寻不到我了,就寻六斤,六斤能寻到。六斤就说:看到了吧,我老伙计人好得很!王福娃突然喉咙嘎地响了一下,说:天呀,遇上菩萨啦!十二个妇女全说:菩萨,菩萨!她们后悔土鸡蛋收了钱,甚至过秤时还嫌秤高秤低的,就要把钱退给带灯。带灯当然不同意,她们说:这使不得吧。带灯说:使得,使得。把她们送走了。
(本章完)
第71章 烟囱冒出的烟不会是白云
  六斤好像是感冒了,不停地擦鼻涕,擦了鼻涕不是抹到树上墙上,就在襟上搓一下,她要留带灯和竹子吃饭,还揭了瓮盖说封干的蔓菁好吃,捏出一颗让带灯尝。带灯就问竹子吃不吃饭,竹子说:不吃啦不吃啦,限天黑咱就回镇街了么。六斤也就不再挽留,但一定要送她们一程路。
一路上,竹子还在感叹着那十三个妇女的可怜。六斤说东岔沟村的女人命都不好,嫁过来的没一家日子过得滋润,做姑娘的也十之八九出去打工,在外面把自己嫁了,有七个再没回来,听说三个已病死。村里更有可怜的,后沟脑那家的媳妇是后续的,男人整天喝酒,又喝不上好酒,到镇街上买了些酒精回来兑水喝,喝醉了老打她,她半个脸总是青的。前年男人喝多了又拿刀撵着砍她,她急了抄个镢头抡过去就把男人闷死了。她一逮捕,她哥嫂来看护孩子,而第一个被离婚的媳妇要了钥匙又赶走了他们。那前房媳妇也留了一个女儿。现在两家人一家女儿进狱,娘家还要养两个小女儿,一家女儿带着孩子住娘家。两家父母都是老实疙瘩,说不全一句话。
六斤的话说得带灯和竹子心里沉重,翻过一道梁时,不让六斤再送。带灯说:我腿有些软,咱坐一会儿吧。竹子说:坐会儿。
日近傍晚,东岔沟村的人家开始做晚饭,从梁上看去,上上下下的沟道里这儿冒烟,那儿冒烟。带灯说:竹子你看到那烟了吗?竹子说:顺着房和房门房后的树林子往上长哩。带灯却没再说话。竹子说:你咋问烟呢?带灯说:这村里的女人就像烟囱里冒烟,有的遇风雨就散了,有的幸运了能上得高些,可再高还是尘烟不是白云。
(本章完)
第72章 黑鹰窝村的老伙计不行了
  换布的小妹夫乔虎在河里炸鱼,用瓶子灌满煤油,塞上导火索,点燃了扔到潭去,油瓶子就在潭中炸了,把鱼炸得漂上来。早晨扔了八个油瓶子,炸上来一条十二斤重的鲤鱼,还有六条一二斤重的鲈鱼。正好白仁宝经过,说:有这么大的鱼,预兆樱镇要大发展了,我给领导汇报汇报。就把鱼提回镇政府大院,连白毛狗都兴奋得叫了半天。但伙房的刘婶不会做鱼,带灯说:我露一手!剥羊一样,鱼骨剔出,剁肉如馅,熬了一大锅汤,每人都喝了一碗。带灯又把鲈鱼像做鸡翅似地炸了块用糖上色,炖了糖醋鱼。而大鲤鱼有二斤多的鱼籽,煮熟了不好吃,带灯就用萝卜丝兑和鸡蛋面粉,再把鱼籽搅进去要炸丸子。白仁宝说:咱把鱼当猪肉着吃哩!带灯说:乡镇干部还不是把女人当男人用,把男人当牛马用?!油还正在锅里热着,杂货铺的刘慧芹来说黑鹰窝村的范库荣恐怕出事呀!
范库荣也是带灯的老伙计。七年前黑鹰窝村遭泥石流,村支书在上报灾情要求救济时,将自家的三间早已塌了的柴棚统计了进去,却就是把她家被毁的两间灶房不算数。她认为她和村支书的媳妇吵过一架,村支书故意报复她,就上访到了镇政府。她上访不会说,只是哭,哭昏了被掐人中醒来还是哭。带灯跑了几趟黑鹰窝村了解实际情况,给她救济了五千元。范库荣感激带灯,每次到镇街赶集市,不是提一篮五味子,就是半袋子棠棣果,从不空手。有一年挖到一根特大的山药用衣服包了拿来,带灯把山药又送给了刘慧芹,刘慧芹后来说山药老得很,估计长了百十年,刀切下去,汁子黏得拔不出来。带灯也把范库荣介绍给刘慧芹,从此她们两个亲得像姊妹,来往倒还比带灯多。
刘慧芹说:范库荣恐怕出事呀!带灯说:出啥事,恁老实的人能出啥事?刘慧芹说:她不行啦!带灯说:干啥不行啦?刘慧芹说:就是她要死呀!带灯拿着笤帚扫综治办门口的尘土,当下就惊住,说:还是她那病?看了一眼蜘蛛网,蜘蛛网还在,没见那人面蜘蛛。带灯就扑沓在地上。因为年前黑鹰窝村选举,带灯还去看望范库荣,她那时是病着,问是啥病,范库荣说是下身老是干净不了,带灯说这得去镇卫生院检查检查,范库荣说女人么,谁不得这方面的病,过一段日子就好了。带灯要看看,范库荣扭捏了半天才让看,带灯就批评怎么能反复用这样肮脏的烂棉絮呢,就把自己包里带的卫生巾给了范库荣,并答应范库荣再来镇街了,她买一筐的卫生巾送范库荣的。现在,一筐的卫生巾还没送,范库荣咋说不行就不行了?
刘慧芹叹息人脆呀,范库荣是半个月前就睡倒了的,昨天她去看了一趟,人一阵昏迷一阵清醒,扶起来还喝了半碗米汤,今早人却再叫不醒,能喝米汤可能是回光返照。刘慧芹说:估计过不了今明两天了,咱们都老伙计了一场,你去看她一眼。带灯说:要看的,这就去看。
带灯不做丸子了,要走,正好竹子要到东岔沟村去收集整理患肺病人家的材料,就让带灯用摩托捎她到两岔口村,然后她步行到东岔沟村。带灯就叮咛竹子从救济款里取一千元,她去带给范库荣。发放救济衣物和面粉,综治办可以自作主张,但发放救济款却要镇长签字,镇长不在,竹子犯了难,说:这使得不?带灯说:范库荣是贫困户,人又快要死了,咋使不得?我这个主任就是以权谋私,我也谋一次!竹子说:那好!竟然取了一千五百元。
两岔口村其实就八里地,之所以叫两岔口,左边一条沟上去五里是黑鹰窝村,右边一条沟上去五里是东岔沟村。带灯用摩托直接把竹子先送到东岔沟村了,然后她再返回两岔口村去黑鹰窝村。分手时给竹子说五点钟准时到两岔口村等她。
到了黑鹰窝村,带灯当然要去后房婆婆家一趟,后房婆婆不在,海量老头在院子里劈柴禾。带灯本不想理海量,却又想村里人总是饶舌想看热闹,自己既然回来了,也要给后房婆婆顶起一片天,何况海量也是老人啊,就让海量领她去范库荣家。走到范库荣家院外,一个人在敲门,敲不开了喊:狗旦,狗旦!海量说:这是范库荣的小叔子,我就不去了。海量肯定和这小叔子有矛盾,带灯也不强求,就过去和小叔子打招呼。
小叔子当然也认识带灯,说:啊你也来看我嫂子!带灯问院门咋关着,那儿子儿媳呢?小叔子告诉说他哥去世后,这一家人日子就没宽展过。儿子人太老实,又没本事,好不容易在大矿区打工赚了钱回来,去年秋里媳妇却得了食道癌,现在还在县医院。他嫂子一睡倒,儿子两头顾不住,昨天媳妇又要第四次化疗,他让儿子去医院照顾媳妇了。嫂子毕竟是上了年纪,他在家里帮着照看着就是。带灯说:事情咋都聚到了一起?!小叔子说:我已经六十的人了,还得伺候我嫂子么!院门开了,开门的是范库荣的孙子,只有六七岁。小叔子说:你咋不开门?孩子说:我趴在炕沿上瞌睡了。小叔子说:这是镇政府的主任,来看你婆了。孩子也没吭声,又回到厦子屋去了,带灯直脚就往上房走,她知道范库荣的卧屋是上房东头的那间。
一进去,屋里空空荡荡,土炕上躺着范库荣,一领被子盖着,面朝里,只看见一蓬花白头发,像是一窝茅草。小叔子俯下身,叫:嫂子!嫂子!叫不醒。小叔子说:你来了,她应该有反应的。又叫:嫂子!嫂子!带灯主任来看你了!带灯也俯下身叫:老伙计!老伙计!范库荣仍一动不动,却突然眼皮睁了一下,又合上了。小叔子说:她睁了一下眼,她知道了。带灯就再叫,再也没了任何反应。带灯的眼泪就流下来,觉得老伙计凄凉,她是随时都可以咽气的,身边竟然连个照看的人都没有。带灯给范库荣掖被子,发现她的双膝竟然和头一样高,问人咋蜷成这样了?小叔子说她一睡倒就这个姿势,将来一咽气还得拉展,要不入不成殓。带灯说:那再没人在这守呀!小叔子说:这几天我是每晌过来看一下,我给孙子叮咛了,你婆一旦蹬腿喉咙里响赶紧来喊我。今晚怕要过不去了,我得在这里。带灯说:也不把窗子糊严些。小叔子说:这不冷,她睡倒后身上一直发烫,前几天能动弹,折腾得盖不住被子,从炕上掉下来几次,我用椅子挡了炕沿。带灯站在那里,再不知该说些什么,瓷着眼。屋里的摆设仍是她以前来过时的摆设,只是墙皮又脱了几块,那张年画上边的两个图钉掉了,下边的图钉还在,就翻着吊下来。独格柜盖上一指厚的尘土,仍摆着一副相框,相框里有全家照,有丈夫照,有孙子照,还有一张就是带灯和范库荣在刘慧芹杂货铺门前拍的,范库荣在笑着,牙显得很长。带灯把一千五百元交给了小叔子,说这是政府给救济的,人已经不能吃不能喝了,就多买些麻纸等倒头了烧。小叔子说:这么多钱买纸烧,我嫂子到阴间就过得囊哉了!带灯走出门眼泪又流下来。
孩子又来开院门,还是不说话。带灯突然说:你爹几时回来?孩子摇摇头。带灯说:你爹回来了,就说政府给了一千五百元让你小爷拿着。小叔子说:你放心,这钱一个子儿我都不敢动地给侄儿的。
(本章完)
第73章 旧寺
  从黑鹰窝村到两岔口村的路北坡上,有座快倒坍的旧寺,寺里还有一个和尚。寺的香火惨淡,和尚也懒,寺里寺外的枯蒿都半人高了,牛牤飞动,能隔着衣服咬人。六年前,山林有了护林员,一位姓张的老汉也住进了寺里。张护林员只说住到寺里了能有个说话的伴儿,但和尚老是枯坐,言语金贵,张护林员就从山上护林回来了务弄着吃喝。他一顿能吃六个馍,还有一锅南瓜绿豆汤,人却面黄肌瘦,皮包骨头。和尚就给别人说老张是饿死鬼。
和尚能看鬼,黑鹰窝村有人这么传说,两岔口村的人也这么说。说和尚天黑了要出门,走得飞快,能听见他在大声呵斥,那是他让小鬼抬着走的。但和尚认定张护林员是饿死鬼,人们有些疑惑:鬼都是夜里出现的,无影无形,张护林员明明是人么,怎么能是饿死鬼?和尚说:鬼有活鬼。
和尚常常坐在寺门口看山坡下路上来往的人,他能认得哪个是人哪个是鬼。
这一天,张护林员到后山拾干柴禾了,和尚又坐在寺前看山坡下的路。那时太阳西斜,山的阴影铺在路上,寒气也就十分重,路上有着许多活鬼,往东走的也有往西走的,都低眉耷眼,不说话,缩头鳖似的。也有骑自行车的单手掌把,另一手捂住口鼻,但捂不住口鼻里喷出的白雾。也还有蹬了三轮车的,像抗议一样咔咔地过去。竟然还有穿了红袄的,爬上了那些电线杆,是电工吗,骂骂咧咧,那德性真把一抹红色糟蹋了。就听到梆梆声,以为是啄木鸟,扭脖看时,原来一个老汉,当然也是鬼,在土里劈一大杨树疙瘩,把老棉袄都脱了,嘴里还没忘吸纸烟。
后来,一辆摩托就骑了下来,摩托上坐着的是人,路上所有的鬼就消失了,等摩托骑过了,又恢复起熙熙攘攘。
(本章完)
第74章 又见二猫
  竹子提前到了两岔口村,站在村口外的河畔上等带灯。这里正是左右两条沟的小河交汇处,樱树多,落英缤纷,竹子就坐下来翻看取来的材料,想让带灯看见了能说一句:披花读经哩?!但带灯来了后并没有欣赏,而且脸色铁青。她汇报着取来的材料内容,带灯没有接材料,一屁股也坐在地上。竹子掏了手帕让带灯垫,带灯也不垫。竹子再骂王后生还去过东岔沟村,威胁着说让镇干部去办赔偿,那十年八辈子也办不成,只有上访,上访得鸡犬不宁了才可能有人管。带灯还是没吭声。竹子知道带灯一定是在为她的老伙计悲伤着,就不说工作的事了,没话寻话,要岔开带灯的情绪,说:哎呀,看那三棵樱树,从根到梢都是花,山里的樱花比镇街上的还白么!带灯也就往河对岸看,那里三间破房,门口果然三棵樱树开得奇特,也白得耀眼,树下坐着一人,在安镢头把。带灯突然叫:二猫,二猫!二猫肯定能听见,没回应,头往下弯,弯得要钻到裤裆去。竹子说:二猫是两岔口村的?带灯拾起块土疙瘩扔过去,土疙瘩在二猫的左肩开了花。二猫这才抬了头,说:叫我哩?带灯说:叫狗哩?!二猫说:你又不买野鸡,叫我做啥?带灯说:过来,我叫你过来!
二猫是提了镢头,下了门前坡坡路,从河里的列石上过来,还在问:啥事?带灯说:没事,你去吧。二猫说:我收拾镢头要上坟去呀,你把我叫过来了却说没事?带灯说:我以为叫不动你么!二猫返身又往回走,嘟囔着:政府人势大!带灯听了,却突然问竹子:他说啥的?竹子说:他说你以势欺人,戏耍他哩。带灯说:他还说了一句啥的?竹子说:说他要上坟呀,你把他叫过来却说没事。带灯就又叫:你过来,你再过来!二猫站在列石上已经不肯过来了。带灯又叫了一声:过来!二猫到底还是过来了。带灯说:到山上给我挖四窝兰花去!二猫这回硬着声说:这我不挖。
二猫没打野鸡前曾经在山上挖兰花卖,村人给带灯检举过,但二猫是个孤儿,生活困难,能卖几个钱就让去挖吧,带灯庇护着没追究。可二猫没眼色,卖给别人是每窝三元,县银行行长星期天进山玩,要买兰花,他却要收人家十元。行长问卖别人三元为啥卖他十元,二猫说你坐的小卧车你有钱么。行长发了火,回县举报樱镇有人挖兰花破坏山林植被。山林保护法确实有一条不能在山上乱挖兰花,结果来人调查,要罚二猫三百元。二猫没钱,说:你到屋里搜,搜出三百元了你拿去!这事又已立案,不能不了了之,就把二猫拘捕了,坐了三个月牢。
带灯说:是我让你挖的,去!
二猫还疑惑着不动。
带灯从怀里掏出二十元钱,包了个小石头,扔在了河边。二猫跳过列石,把钱拾了,也不绽开小石头,撩起袄襟装在衬衣口袋里,然后再把袄襟拉平。整个动作迅疾无比,竹子还没甚看清,他提了镢头到岸,就往坡上去。带灯却一把拉住,又问:你知道不知道王后生?二猫说:不知道。带灯说:最近一些日子有没有一个高个子人进了东岔沟村?二猫说:不知道。带灯说:你只知道个吃!二猫说:你没有说让我知道的话呀!带灯瞪着二猫,咽了一口唾沫,说:今年想给你办低保,算啦!弯下腰擦摩托上的泥,二猫就进了山林。
一条狗顺着河道跑下来,站在大青石上喝水,喝呛口了,打了个喷嚏。
竹子好奇让二猫挖兰花干啥?带灯才说刚才听二猫说上坟呀,她猛地想起明日是正清明了,元天亮不能回来,镇政府应该替人家去祭祭祖坟。竹子说:哦,是镇长安排的?镇政府啥事都找元天亮,也得为人家办些事么。带灯说:镇长那猪脑子能想到这?!说到猪脑子,竹子就说镇政府的人都是猪脑子,整天忙的就是补窟窿,窟窿却越补越多,稍有闲空了,不是喝酒便下棋,满身的虱子还爱高喉咙大嗓子地骂娘!带灯就看着竹子笑。竹子说:我可没骂粗话。带灯说:你往天上唾。竹子往天上唾了一口,唾沫星子又落在脸上,竹子哦了一下,说:你是说我也是骂自己哩?!
两人还在说着,一扭头,二猫却像贼一样藏在一棵树后,朝这边一透一透的。带灯问:挖好了?二猫说:我想给你说低保的事。带灯说:兰花挖好了?二猫说:那个王后生我认得。带灯说:你肯定认得?二猫说:他每次到东岔沟村都路过我这儿讨滚水喝。带灯说:他是去找那些患肺病的人了?二猫说:这我就不知道了,真不知道。带灯说:我给你个任务,每天留神着,看王后生来了没……二猫说:那我低保?带灯说:我让村长也报上你,最终成不成,我一人定不了事。二猫说:主任,你能定事。带灯说:我定不了。二猫说:你能定的主任,你要定了,我每天坐门口留神王后生。樱桃熟了,我先摘一背篓给你!带灯说:他再出现就立即报告我。把头发理理,别拍出照片像个罪犯似的!二猫说:拍照片?!竹子说:让你拍照片,你说能干啥?二猫想了想,哇地蹦了个老高,转身从树后提了四丛兰花。
(本章完)
第75章 给元天亮的信
  小鸟叫得好听,听者心中欢喜,自由的欢唱自在的翔飞,是行者求之梦寐,而我总觉得鸟儿在说:家,家,家。家在哪儿?鸟儿不认树是它的家,虽然它把鸟高高举起。小溪湍急地往前走,寻找家的滋味,它听说大海就是它的家,实际是在骗它哩。自由的生灵没有家,运行是它的心地,飘逸的生命没有家,它的归途是灵魂的如莲愉悦。
抽空又来荒山野地拽菜了,只因心比腿活动得快才跑得这么远。再过五天应该是你的生日吧,我有些坐卧不宁。我想当年王宝钏爱去野地也不一定纯粹是挖野菜。人常说血脉相通,泪腺也是相通,我现在觉得人的眼睛除了看清这个世界外,它也为着流泪,为情而流泪。这些日子心底泛起的真情挚意融化了我那条干枯泪腺里的石头瓦块,今天的眼泪才这么汹涌。曾有昭君拜月和王宝钏跪拜鸿雁,我也在这寂静的山地朝着你的方向跪拜祝寿,祝你福寿绵长,龙入青云。我也像王宝钏一样在人生的路上把许多的背影看作心头至爱。她不屑浮华,寒窑十八载,用怪石硬木顶门挡外界,为自己守一方思念心上人的纯净空间。但当薛平贵登基后她才活十八天。我想这是真的。都说王宝钏薄气,我认为这正是她的深厚之处,是她的心愿,否则薛平贵心头沉重不好驾驶。是的,有时消失是最好的爱。我知道浩瀚是纤纤清泉汇聚而成,天的苍茫是我们每人一口一口气儿聚合而成,所以我要做一滴增海的雨做一粒添山的尘。但还是想凭天边的白云向你遥遥致心。
拽了半篮子兔兔花。我爱极了兔兔花,紫紫的像桐花开在春初季节,我都怀疑我是兔兔花托生的。绒绒的花瓣高高竖起成花墙,如花之庙把花心藏起。即便长成一片也是谁不看谁,而它们自信自强也令人起敬。为什么叫兔兔花,是花瓣像兔耳朵?想是不是兔子太慌张了太心急了拜这种来仔细看看这个世界?或是兔子太灵动了太多情了老天爷惩罚它变成春寒枯草中的一株寂寞花?
(本章完)
第76章 兰花栽在了元天亮的祖坟
  清明节在坟地上栽花植树,或在花上树上挂着剪出的白纸带儿,这如同大年三十晚上在门楼上点灯笼一样,彰显着这户人家还旺着,并没死绝。正清明的这个早晨,镇街四周的山坡上,这儿那儿就响起了鞭炮,已经有着许多人,都举着扎了白纸带儿的竹竿,挑着担子,担子里是凉面条,凉面条上浇了香油,还要放一棵洗干净的带红根的菠菜。坟墓分散在各处,每个坟墓前竖着一面碑子。祭坟人永远都能寻到属于自家的那面碑子,跪下来,供献,焚香,分挂纸带儿。这种祭奠是没有悲伤的,所以不哭,孩子们自然也带了他们的风筝在坟前放起来。麦苗刚刚起身,踩着了也不妨碍,但做娘做婆的却尖声在喊:让露水湿裤腿呀?!
露水打湿着裤腿有什么不好呢?湿软的地里土即便沾在鞋上一个大坨,一边走着一边踢着也是蛮有意思的么。带灯和竹子不可能擀了凉面条带上,她们提了四窝兰花,又在镇街买了鞭炮。买鞭炮的时候,竹子原本要买一挂百十头的小鞭炮,有个响声就是了,带灯却买了八百头的一大盘。买时还问店主:这鞭炮没受潮吧?店主说:没。带灯又问:怎么证明没受潮呢?店主说:你点着一试就证明了。带灯这才意识到自己问得可笑,连竹子也说:姐也有幼稚的时候!带灯就脸脖赤红,不好了意思。竹子说:带上相机,照下照片了让领导寄给元天亮。带灯说:用心祭了,元天亮就会有感觉。竹子说:你今日是咋了,这可能吗?带灯说:你骂那个疯子吧,疯子肯定要打喷嚏的。
山坡下的路上是走着那个疯子。疯子他没有祭坟,拿了个桃木条儿前后左右地抽打,一会儿扑起来一会儿又倒下去,似乎和什么打架。竹子就说:如果有鬼,今日满坡上都是鬼,这疯子打得过来吗?话刚毕,疯子阿嚏阿嚏连打了三个喷嚏,带灯和竹子就都笑了。
栽好了兰花,竹子放鞭炮,带灯说我到樱林里躺会儿,就走进坟后那一片樱树林子里去。带灯喜欢在山坡上睡觉,影响到竹子也喜欢在山坡上睡觉,为这事,镇政府大院的人都笑话综治办的都是树呀草呀转进的。竹子也常想,如果带灯是山上的树呀草呀,那她是树和草之间跑动的什么小兽。现在她没有也到樱树林子里去,鞭炮特别响,她感觉自己是一枚小炮仗蹿上空中,粉身碎骨地快乐了。
太阳在天上狠劲照射到樱树林子里,如雨滴入大海,带灯像坐在水中一样清凉着。从缝隙看到太阳被气晕的样子,感到好笑,喜鹊也落在地上鸡似地闲走闲啄,随时在矮枝上跳跃。带灯和它们都吃着樱花瓣互不干涉,就想她也是棵樱树吗,变异的樱树。曾经在红堡子村看到毛竹变异的品种,叫做龟竹的,竹杆上歪歪斜斜的嘴节,有的还凸鼓着。她觉得毛竹是大地灵气的外蹿,而樱花是人把自己意念刻意强行地嫁接于树,树只给人芳艳几天然后久久地沉默。那么,天然的樱树应是骨香自放,满身的疤的眉眼是自己想要看的一个方向,而花只是樱的脂粉吧。带灯又在胡思乱想,她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而嘎嘎嘎地笑了。
这笑和着鞭炮声,竹子并没有听到。
(本章完)
第77章 元黑眼和马连翘
  从北坡塬刚回到镇街东头,碰着了马连翘,马连翘笑嘻嘻地给带灯打招呼。数年前,马连翘的儿子和人打架,打断了对方腿,经过处理,白仁宝和带灯强行去罚缴了一万元,马连翘从此记恨带灯,见了面待理不理的。突然笑嘻嘻地招呼带灯,带灯有些不习惯,以为这女人笑话她头发凌乱了,沾了花瓣草屑了,或是鞋上沾了泥。她拢了拢头发,跺了一下脚,说:没事吧?
马连翘说:我又不上访,又不要你的低保,我能有啥事?
带灯不高兴了,脸就沉下来,说:哦,还是不让你公公见婆婆?
马连翘是妯娌俩,对公公婆婆都不孝顺,两家先还是一家管待一个老人,后因矛盾激化,互不往来,两个老人也不得见面。带灯偏要哪壶不开揭哪壶,戳马连翘的心窝子。
马连翘说:不是我不让公公见婆婆,是老二家不让婆婆见公公。其实有啥见的!带灯说:你婆婆可是来镇政府哭过几次了,说她有老汉却受活寡。马连翘说:她受活寡?八十多岁人了见着了还能干那事?!带灯说:这是你晚辈说的话?马连翘说:这话咋啦?我当儿媳几十年了,我不如你会说话?带灯说:马连翘,我可告诉你,你孝敬了你父母,不是别人的父母,但别人会敬重你。你苛刻了你父母,苛刻的又不是别人的父母,但别人就会轻视你!
马连翘瓷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尴尬着,街对面的肉铺子里,元黑眼把半扇猪肉往门前的木架上挂,说:翘,翘,一副心肺你要呀不要?马连翘说:要哩。马连翘赶紧钻进肉铺,提了一副心肺走了。
竹子呸地在地上唾了一口。带灯看着竹子笑。竹子说:你听说过那事没有?带灯说:听过。竹子说:看来是真的。
镇街上早有话说,说马连翘为筹一万元罚款,给元黑眼上美人计,在巷道里对元黑眼说:喂,支书,你也该对群众联系联系么,几时有空,到我家给你说句话。她是一回家就把衣服脱了,平躺在炕上。元黑眼来了敲门,她说:把门带上,不让猫溜进来。元黑眼一进去,庭堂里没人,说:人呢?她说:卧屋里坐。到了卧屋,元黑眼就扑过去乱亲乱揣。她用单子把身子一缠,说:你有个瘿瓜瓜婆娘哩。元黑眼说:我给你钱。她说:多少?元黑眼说:一百。她说:寻你婆娘去!元黑眼说:一千。她说:你打发要饭的?元黑眼说:只要你对我好,五千!她哗地把单子揭了。事后,元黑眼给了五十张一百元,她说以后要来就带货,要硬货,否则没门。
元黑眼重新挂好了猪肉,回头问带灯到哪儿去了,带灯说:上坟了,元黑眼你大方呀!元黑眼说:你娘家婆家都不在镇街上什么坟?带灯说:镇政府替元天亮上坟么。元黑眼说:哟,官做大了,政府也就孝子贤孙了?!带灯不理他,掉头就走。元黑眼却又说:书记是到省城去了?带灯说:是去了,要签合同哩。元黑眼说:为啥不叫上我?引进大工厂了靠我本家兄弟哩,有好事了却没他本家的人?!
正说着,一辆大货车轰轰隆隆开过来,车上装着什么机械,副驾驶室里坐着元斜眼。货车一停,元黑眼跑过去,兄弟俩叽咕了一阵,货车顺着街旁的一条斜道往河滩开去了。斜道上有一只鸡,躲不及,差点被碾,嘎嘎地飞起来,落一地鸡毛。有人在喊:碾死鸡呀,碾死鸡呀?!元斜眼头从驾驶室伸出来,啪地吐一口痰,骂道:碾死了给你赔,喊叫啥?!那人再没吭声。元黑眼又返回来,给带灯说:我天亮兄弟给樱镇引进个大工厂,我和老二老三老四老五也给樱镇办个小工厂。带灯说:咦,什么小工厂?元黑眼说:沙厂呀!以前咱这儿淘沙都挖个坑儿用网子筛,现在这一套家伙就是洗沙机,连筛带洗,一天顶以前七天的量!带灯说:河堤下那推土机也是你们弄的?元黑眼说:租用的。带灯说:大工厂还没正式启动哩,你就想垄断河里沙了?!办沙厂那可是有法规手续的。元黑眼说:镇长已答应给我们办的。马连翘把一副心肺提回家后,又站在肉铺门口了,说:猪血呢,我给咱做顿毛血旺!元黑眼对带灯说:毛血旺香哩,你们也留下吃吧。带灯说:给你省下。元黑眼进了肉铺,在说:你咋没个够数,啥下水都要哩?
带灯还立在那里,马连翘又对着她嘻嘻地笑。竹子低声说:你元黑眼就是个下水!见带灯还发愣,说:姐,姐!带灯说:哎。竹子说:咱站在这里让那婆娘笑话呀?拉了带灯走。带灯说:镇长怎么就答应给他办手续?手续还没办就动工呀?!竹子说:这人脑瓜子也太精明么,真是樱镇保住了风水,元家就尽出人。带灯说:出好人也出恶人!
(本章完)
第78章 当归
  王随风从县医院领回后,南河村的村长每天给带灯打电话汇报情况,一切还都安然,带灯就让村长领取了两袋面粉送去,事情就可以暂时撂过手了。元天亮春天里容易上虚火,其实带灯也是如此,她给自己买了一服中药熬着喝了,感觉不错,也便以这个方子又加了几味,让伙房刘婶去中药铺抓药,自个在房间里用酒泡起当归。
自从好爱起了中医,带灯就特别喜欢了当归,不仅是当归为妇科中的人参,十个方子里九个方子都会用到,而且这个名字也好。她曾琢磨,这么好的词怎么就用在一种药材上呢?查《药学辞典》,上边说:能使气血各有所归。《本草纲目》上说:女人要药,有思夫之意。而有一本书上还有这样的故事,说三国时姜维跟随诸葛亮后,与母分离,其母思儿心切,去信就写了两个字:当归。现在,带灯开了五服中药,她提前把备有的当归分五份用酒泡了,单独包起来,以免中药抓回来了当归上的酒水湿了其他药。
泡好了当归,想想,又写了两个药方,要一并也寄给元天亮的,一个是清肺方,一个是肝脾肾血虚方。
清肺方是:当归20克,白附子20克,生地黄30克,大贝母23克,知母20克,白茯苓18克,天花粉30克,桔梗10克,麦冬25克,甘草15克。
肝脾肾血虚方是:当归25克,熟地30克,白附子20克,川芎30克,人参白20克,白茯苓20克,白术30克,半夏10克,甘草蜂蜜炙15克,等等。
一切忙毕了,坐在门口痴眼看那蜘蛛网,人面黑蜘蛛又在那里,带灯就无声地笑了一下,心里说:你就是能感觉我要给你寄东西就感觉吧,但我再不提前告诉你!这时候刘婶却回来了,说中药铺不给抓药,认为药方中的白附子和半夏药性是反的。带灯用白附子8克是来提人参黄芪的那个劲的,这一点陈大夫以前提说过,自己的那一服药喝过了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反应呀,但带灯毕竟心里不踏实,就去找陈大夫。
(本章完)
第79章 张膏药
  带灯拿了药方去找陈大夫,却在镇街一家食摊上看见了竹子在吃神仙粉。神仙粉是用一种叫软枣的叶子做成的凉粉。带灯说:吃独食呀!竹子说:饿得走不到镇政府院子了。
竹子连续几天都去了东岔沟村,她没有摩托,骑自行车进沟一路都是慢坡,太费事,就搭乘从镇街到东岔沟村的三轮蹦蹦车。三轮蹦蹦车上人多得像插萝卜,车速极慢。她又不愿在村里吃饭,回到镇街人饿得都快虚脱了。
竹子嚷嚷着给带灯也来一碗神仙粉,带灯不吃。问起东岔沟的情况,竹子说她之所以在这里胡乱吃些东西,是那些患病的人提供老街上还有一个同他们一块打过工的毛林,听说毛林也患有病,她想过会儿去毛林家看看。带灯说:换布的妹夫?竹子说:换布的妹夫不是那个乔虎吗,怎么毛林也是个妹夫?带灯说:毛林是大妹夫,乔虎是小妹夫。毛林没本事,日子不好,换布拉布就见不得,尤其毛林后来在镇街上拾破烂,嫌给他们丢人,就越发不往来了。我只知道毛林长年害病,却不知他也是在大矿区患的肺病。
斜对面是一家镶牙馆,馆里有人大声嚷着什么,张膏药就立在门口了,瞅了半天,说:我眼神不好,那是不是带灯主任?旁边人说:是带灯主任。张膏药吸溜着清涕过来,一扑沓坐在食摊前的地上,叫道:带灯主任!说话口松,嘴里没了牙。
带灯看着张膏药的额颅上贴着一张膏药,说:你自己的额颅也烧伤啦?!张膏药说:我贴的里边没药,在做广告。带灯就笑,说:那又给谁送膏药了?张膏药说:给谁送呀,这么大个樱镇不发生火灾么!竹子说:啥啥,你盼着有火灾?!张膏药说:那你让我饿死呀?带灯就给竹子说:你不是还要去老街吗,快吃,吃了咱走。
张膏药就是不让她们走,当然还是要给带灯和竹子说他的那个儿媳的不是,要求把分给儿媳的一部分钱重新归他。然后是满嘴角的白沫,信口开河,胡搅蛮缠。带灯一直不吭声,卖神仙粉的插了嘴,说你儿媳是不是要改嫁呀?张膏药说:我担心就是她改嫁,她要改嫁咱拦不了,但得把钱退回来!卖神仙粉的说:你嘴咋啦,牙呢?张膏药说:我倒八辈子霉了,没人来买膏药倒啥事都赔钱,才装了一口假牙,昨日过桥去河那边,刚到桥上打了个喷嚏,把牙套喷出去让水吹了。那是一百六十元新做的,早不打晚不打……大家就哄哄笑起来。带灯说:先去再装牙吧,没牙说话漏气,我听不清你说的话。站起来和竹子走,这回张膏药没拉住。
带灯原不想和竹子一块去老街,但为了避开张膏药纠缠,只得陪了竹子。她问张膏药儿媳是不是要改嫁呀,竹子说那儿媳寻了我几次,有那么个意思。带灯说改嫁不改嫁那是她的权益,钱是一分也不能给张膏药,咱还要帮那儿媳住回老屋去。竹子说我也这么想,张膏药却放了狠话,说他绝不给儿媳一根椽的。带灯说这由了他啦?你几时把她叫到镇政府来,咱帮她出主意。
竹子突然说:它咋来了?
带灯回头一看,是白毛狗在跟着,不远不近,拿眼睛瞅她们。带灯说:它最近老要跟我。就招了一下手,狗四蹄翻腾地跑过来。
(本章完)
第80章 让毛林做个线人
  对于毛林拾破烂,好多人都瞧不起。他提个麻袋从店铺门口过,曹老八的媳妇就说:你等等。她给孙子擦屁股,擦过了把脏纸用脚踢出来,让毛林拾了去。综治办给毛林发放过救济款,理由就是他害着病,丧失了劳动力,但是什么病,一直没搞清,毛林也只是说肚子里没一样好东西了,就抱住个树喘气,满脸虚汗。其实毛林知道他是患了肺病,这肺病是在大矿区患的。因为从大矿区回来的人有的已盖了新房,有的家里还买了自行车、架子车和电视,而他却带回来了病,觉得丢人,一直不给人说真相,自买了药三天两头在家里偷偷挂吊瓶。
带灯和竹子突然地进了毛林家,毛林回避不及,就说:感冒了,卫生院来人给挂瓶药。家里还坐着换布,换布说:你呀你,一辈子拽不展,啥病就是啥病么!毛林赶紧岔话,喊他媳妇给镇政府同志烧滚水,他媳妇不在,又喊他女儿。女儿在猪圈里给猪剁糠,一直没进来。带灯就问换布:来照顾妹夫了?换布说:你倒会说落好的话!带灯说:你和拉布是咱镇上的富户了,能不照顾你妹夫?毛林,你日子过不前去,你两个哥每月能给你多少钱?毛林说:都要过日子么,嘿嘿。换布把他的墨镜卸下来放在炕沿上,揉搓眼,毛林拿起来看,说:你迟早都戴个镜,太阳都落了还戴着能看清啥?换布说:脏手!把墨镜又拿过来戴了,对带灯说:我是来看看老街,想把我那四间倒坍的房子再撑起来,看能不能把别人家的废房子也掏些钱买了重盖。带灯说:又要住回老街呀?换布说:把这些旧房新盖了,可以办农家乐呀。镇上大工厂一建成,来人就多了,办农家乐坐在家里都挣钱哩。带灯说:你行!樱镇上真是出了你们薛家和元家!换布说:我见不得提元家!带灯说:一山难容二虎么。元黑眼兄弟五个要办沙厂,你换布拉布要改造老街,这脑瓜子怎么就能想得出来!换布说:元黑眼要办沙厂?!这是真的?带灯说:是真的。换布说:这狗日的!办沙厂倒比农家乐钱来得快。毛林说:你钱恁多的,还嫌不够呀?换布说:你不爱钱钱哪儿能爱你?!毛林就不吭声了。换布说:他办沙厂就让他去办吧,我发展这老街,非要把老街弄出个名堂来,人家华阳坪就是有一条街吃喝玩乐一条龙,繁华得……毛林又插了一句:甭提华阳坪!带灯说:大矿区那儿富是富了,可没咱樱镇美么,空气是甜的,河里水任何时候掏起来都能喝。换布说:咱的水好是好,人活着总不能是树只喝水呀!毛林恼得拧了脖子,又喊女儿,并且骂道:七声八声喊不动你?烧滚水呀,给镇政府同志烧滚水呀!换布起身就走了。
换布一走,带灯和竹子就问起毛林的病情,毛林还在掩饰说感冒了,带灯就挑明你患的是肺病,准确地说是矽肺病,矽肺病就矽肺病么,有啥丢人不愿说?毛林说:你们咋知道?!突然呜呜地哭。他一哭,就止不住,鼻涕眼泪稀里哗啦全下来。带灯和竹子一时束手无措。毛林哭着哭着,一扭头,看见鸡上了柜盖,在筛子里吃麦,说:失!把鸡撵走了,竹子才趁机讲了东岔沟村那十三户人家的事,说他们都患了矽肺病,不是已经死了就是瘫在炕上,说按劳动合同法上的条文来看,如果在劳动生产中致残和患了职业病,是可以提出赔偿的。毛林说:还有这事?你该不是安慰我吧?带灯说:是有这法规条文。也怪我们工作不踏实,了解情况少,才使你们长期经受身体上精神上的折磨。现在以镇政府的名义,我们就是要为你们争取赔偿呀,所以就来寻你。毛林就挪身子,俯过来要握带灯的手,却又不敢握,竟将胳膊上的针头拉脱了。竹子忙扶住药瓶子,但她和带灯都不会扎针。毛林说:不扎了,这瓶药也快完啦。腾身坐到炕沿上,双脚在地上寻鞋。竹子又按住他,说东岔沟村那些人如今记不清了当年打工时的矿主名,问毛林是否还记得?毛林想了半天,说也记不清了。因为当年都是包工头招的他们。而他们只认得包工头。每天从工棚坐三轮蹦蹦车到矿井。在矿井里戴着像是象鼻子一样的防尘罩干活。而戴那防尘罩干活太憋气,后来就什么也不戴了。他们出力,包工头付他们工钱。和矿主没来往。而且,他们那几年里在七八个矿井干活。每一个矿井都是一个矿主。毛林气不够,说一句,停一句,却说了一大堆。竹子眉头就皱起来,问包工头是谁?毛林说曾经有三个包工头。时间最长的一个,叫李福祥,本县龙口镇人。前年他去县医院看病,在街上碰见了李福祥。李福祥已不在矿井干活了,也不做包工头,在一家公司当门卫。人也衰老得看不成了。带灯说:首先要找到李福祥,得让他出证明,证明你们确实在大矿区干过活,然后找疾控中心职业病鉴定了,才能进行赔偿申报。
毛林说:哎呀,镇政府还真能为我们争取赔偿呀?!带灯说:上次给你救济款时,你闭口不提矽肺病么,早提说可能早也解决了。毛林说:都是我听了王后生的话呀,他给我出主意,说先不要提矽肺病,如果提了矽肺病是在大矿区患的,镇政府肯定认为牵涉的事情多,什么救济的东西都不给你了。带灯说:王后生给你出的主意?!毛林说:他名声是不好,但也是为我好,他说得了救济后再上访病的事。
毛林无意间一句话,一下子把带灯和竹子说得目瞪口呆。竹子就骂王后生,说王后生这阵若在跟前,她扑上去得扇几耳光。带灯说:你能得很,你咋扇呀?!就问毛林:王后生为上访的事找你啦?毛林说:找了三次,说要替我上访。但他要我给他五千元代理费。我哪儿有五千元?就没应承。带灯说:那你听我说,王后生是凭他有些文化能写状子挣钱哩,哪是为了给你争权益?千万别让他粘上你。他是啥人你也清楚。毛林说:这我知道,所以老躲着他。你这么一说,我倒给你提供些情况。镇政府待我这么好,我应该给你们提供些情况。带灯说:啥情况?毛林说:我去过他家厕所拾过破烂。发现厕所里有几张烂纸。其中一张上写着某某领导你好,我是樱镇的王后生。我给你反映什么什么的。后边的字被屎尿浸了看不清。他是不是又在写上访书?带灯说:哦,这样吧,你没事了每天就去他家转转。毛林说:我现在觉悟了,我才不去他那儿!带灯说:这你得去,他要和谁商量上访的事,或者在家写什么状子,你就及时来给我和竹子说。综治办一月给你一百元。毛林说:还给一百元呀?带灯说:给一百元。毛林说:王后生有个姐姐,要不要我也去监视着?带灯说:这倒不必。毛林说:那如果我去王后生家发现有情况了,是不抓他也不打他?带灯说:你还能打人?!毛林说:他也病得重么。带灯说:你只管提供情况。毛林说:这事你不要给外人说。带灯说:是你不要给外人说!
离开毛林家,毛林突然说:主任,你托的事好不好?带灯说:咋啦?毛林说:你是不是让我当特务?带灯说:什么特务不特务呀,我是看你生活困难,想个法儿给你补贴几个钱。说着就掏了一百元先付了他。毛林把钱攥在了手里,吆起一直还卧在门口的白毛狗。白毛狗后腿往起一立,吓得他气又喘不上来。
(本章完)
第81章 镇政府大门上贴了对联
  就在这天下午,不逢年不过节的,镇政府大门上却贴上了对联。
对联是马副镇长让白仁宝写的,先写的是:今年工作不努力,明年努力做工作。马副镇长又改成:今年工作不努力,明年努力找工作。
(本章完)
第82章 在广仁堂
  广仁堂的门关着。
如果人不在,门是要上锁的。带灯就敲门,还是没开,竹子就跑到后门外喊陈大夫哎陈大夫。陈大夫果然就把前门打开了,满头的汗。带灯生气地说:大白天的关门干啥,又哄谁家的婆娘啦?!陈大夫说:我还有那本事?在里屋配些药。带灯说:配治癫痫的药丸?没人偷看你的配方!陈大夫是不好意思地笑。
陈大夫把什么病的方子都给带灯说,就是治癫痫的方子绝口不提。他配的药丸绿豆颗大,凡是来病人,一千元一小袋,至少三个疗程,就是三千元。镇上人都眼红着说几十颗药丸子顶多值十几元钱,怎么就上千元?他说:嫌贵可以不吃么。患癫痫的人越来越多,如果家里出一个这样的病人,全家老少就甭想安宁,不吃他的药又怎么行呢?大家便笑着说什么时候把陈大夫灌醉,让他交出药方,或派人就藏在他家,偷看他怎么配药丸。陈大夫从此不喝酒,家里也不曾留人过夜,每次配药丸就先在桌前床后查看了,再关上店门。
带灯从口袋取出药方来,说是她开的,治虚火,让陈大夫把把关。陈大夫说:好着呀。带灯说:去东头药铺抓药,他们说白附子和半夏是反的。陈大夫说:要提人参黄芪的劲只能用白附子,没了半夏你咳嗽去!在我这儿抓药吗?带灯说:还是去东头药铺吧,那是县药材公司办的。陈大夫说:那不一定比我的好。
竹子急急从后门外绕过房子进来,给带灯耳语。竹子说:我看谁都不敢相信。带灯说:咋说这话?竹子说:咱一心帮毛林哩,毛林其实也是是非人。陈大夫和你熟成了这样,他也哄你,王后生刚才从后门出去走了。带灯就拿眼睛瞪陈大夫,厉声说:刚才是王后生在你这儿你不开门?陈大夫说:这有啥哩?带灯说:你清楚不清楚他是什么人,你和他在混?!陈大夫说:他是我的病人呀,糖尿病重得脚都烂了,我不能不给他治呀。带灯说:那你关什么门,为什么又让他从后门走了?陈大夫说:我怕别人看见误会么。带灯说:啊你还知道影响呀!陈大夫倒不生气,说他有新做的豆腐乳,给你们装一罐子去。带灯拉了竹子就走,头都没回。
(本章完)
第83章 给元天亮的信
  春咕咕咕……叫得好听,像去年被丢失的鸟声,有古铜色的味道,如椿树上遗留的伤感的椿花角串串的响动。不觉的暖风掀着村沿儿的废塑料纸报着风向。破败的迹象遮不住春的撩人。现在我坐在坡上有整群的蝇蠓飞舞,望着山脚下一疙瘩一疙瘩的农舍和对面高低浓淡错落有致的山头,我就感觉到我是一辈子在这山里了。山禁锢我的人,也禁锢我的心,心却太能游走。刚才听啄木鸟声时左眼长时间地跳,掐个草叶儿贴上还是跳,我就想是不是这两天没给你发信?啄木鸟在远处的树上啄洞,把眼睛闭上去听,说这是月夜里的敲门呢还是马蹄从石径而来?后来就认定是敲木鱼最妥帖,那么,谁在敲呢,敲得这么耐心!我拨你的电话想让你听,但我想你毕竟是忙人而我又怕你不接了使我饱受打击,所以电话只响了两下赶紧关掉。我不知道我是否能为你做点啥,一手握自信,一手握自卑,两个手拍打着想念你。
昨晚上听办公室主任和竹子又在讨论着你的书,我静静地听着是一种享受,我喜欢有人经常谈及你。竹子说你的书里絮絮叨叨,我也觉得。我又觉得那尊佛也是一个表情的和各色人等絮叨,用心用腹,或者是听如蚁众生的絮叨而用眼用耳。絮叨什么呢?我们常见有些病人自言自语倾出心中的恐惧、道理和幻想,因为人生实在是太难了。上天给了人归宿却又给了迷途,多少人能有定力不惑心智有尊严地走来?所以人的心智需要清理培育坚固引导的过程。你该是人间的大佛吧。我不大喜欢对一本书做太僵硬的分析,或拿固有的框式去套而定优劣,比如你手持尺子怎么能称出它的重量呢!他们和作者就像砍柴人和做饭人的关系,做饭需要软柴和硬柴,而老婆婆去拾一箩筐苞谷茬子都能做饭。我总想我是个很智慧的老婆婆多好,脑勺挽个发髻穿着干净布衣拾柴担水,人多了不嫌多,人少了不寂寞,经营家园拂尘扫地。院里落几只枯叶,屋里放一杯茶水,正午了你推门进来,咱们相视如太阳展眉。傍晚你依火坐在小屋,吊罐里的蘑菇汤咕咕嘟嘟讲述着这一天的故事,而你从指间和唇间飘出的香烟是我长夜的食味。
看有人在山梁上砍伐树木,斧子已经落下去了,响声才啪地跳起来。人砍伐树木而猛兽又吃人,谁得到长久的永生了呢?反倒是我坐着的石头踩着的蒲草得到再生。不是说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吗?但我不想啊亲爱的我不想啊。我坚信这深山内的狐狸、羚羊、麝鹿等等精灵的消失不全是因为猎人,是因为它们知道人世欲望泛滥人心褪色令它们觉得不值得坚守苦寒、寂寥等候,然后抽身而去。我又是似人似马地混入人间寻觅命中的你。
(本章完)
第84章 竹子的日记
  晚饭前,带灯亲自把药方送药铺了,竹子开始写日记。竹子是坚持写日记的,今天除了记录了东岔沟村了解的情况外,又记下对一些上访人的印象。
王后生,六十一二岁,白发白脸白纸一样。糖尿病人。嘴唇总粘个纸烟过滤嘴,不影响说话,能粘一天。其实他没有钱买纸烟吸,总拿个材料边走边看。见谁都客气卖好,人却都避着他。据说打麻将他一输手就抖,满头出汗。别人说你没吃饭呀,他说吃了一碗熬南瓜豆角,就晕过去了。晕过去就得喂一颗糖,他口袋里长年装几颗糖。
张正民,七十岁。红光声朗,经常穿有民政字样的大衣,到处高八度说理,嘴角总有两疙瘩白沫。
马彩存,又胖又矮,跑起来像鸭子。但凡见到我们镇政府的人异常惊喜,又是拉手又是拍肩,好像亲得是娃她姨。但她的问题就是解决不完,屁大的事都寻政府,政府好像是为她办的。谁若烦她,她却见谁就下跪。
郭云三十出头,她丈夫来反映问题是一说二骂,躁得吃了炸药,她却给我们不笑不打招呼。有一口白牙,她不刷牙却牙白,这不可思议,笑起来迷人。我们不给她笑脸。她脸好看但身材恶劣,腿短,感觉走路脚后跟能碰着屁股。
陈双峰总是说几句就有泪。陈水泉是陈双峰的堂弟,来替他仗义,说认识县上、市上某某大官,大官给他发过纸烟,我们知道他在胡吹,不怕他去搬人压我们,所以不理他。他就当我们面要给大官打电话,说:你们信不信?但电话没打通,他说:领导正开会哩。李海鱼总要吃米皮,好像米皮是世上最好的食品,曾跑进书记办公室闹,我拉她出来,她说她脚碰伤了,要揉揉,揉脚时却兔子一样又往镇长办公室跑,我再去拉,拉住了,她说:不跑就不跑了,你得给我五元钱。给了她五元钱,她才到镇街吃米皮。男同志拉她,她说摸她……
王富萍做姑娘时当过几年民办教师,来上访还满口名词。豹峪村老村长过世,我们去吊唁,王富萍是老村长的外侄女,也跪在灵堂哭。她哭:我坚强勇敢勤劳忠诚的舅啊……抑扬顿挫,如唱戏一般。突然看见了我们,立即说:带灯主任,政府,政府!拉住我们又诉她的冤枉。
刘贵田,光棍,五十四岁,冬夏穿袄都不系扣子,襟一掖,拴根草绳,他说一根草绳抵住一件袄哩。他没有完整的裤子,不是裆烂着就是裤腿开了缝,以为他来上访故意这样,我还说:你应该在脸上抹些锅底灰,就更可怜了!后得知确实贫穷,他家为责任田转包的事也真的受了委屈,我们帮他解决了问题,又救济了两件上衣,一条裤子。裤子是西裤,前边有开口,他怕一边穿容易烂,前后换了穿。但把开口穿到后面,来镇政府坐不下也不蹲,靠住墙,说:政府里还有好人。
(本章完)
第85章 给药铺人发火
  马副镇长的老婆每年有几次要来镇政府大院住几天,她很会伺候马副镇长,和大院里的职工也熟了。这回带了小孙女,还带了自己在乡下炒好的蚕蛹,就喊着带灯和竹子去吃。竹子爱吃蚕蛹,吃得嘴角往下流油,带灯却嫌太油,不吃蚕蛹了却要咬那小孙女的胖胳膊,舌齿是轻轻地含着肉,浑身却夸张地在用力,恨不得真要吃进肚里。马副镇长老婆就说:带灯主任你的娃娃多大啦?带灯说:我没娃娃。马副镇长老婆说:你没有娃娃?年纪不小了,咋能不要个娃娃?!你是怀不上吗?婶给你个偏方,灵验得很,我这孙女就是三年没怀上,吃了几服药就一下子有了!带灯说:我还想耍几年了再说。马副镇长老婆说:还再耍几年?人是在啥时候就得干啥事的,不敢再耽搁了。你婆婆她也不急?!马副镇长就说:你给娃娃梳头去!把小孙女塞给了老婆,带灯有些不自在,却还说:娃娃这拳头多软和,握着了像握棉花蛋,越握越小。马副镇长老婆就给孙女梳头,一边往头发上唾唾沫一边梳,就发现了头发里有了虱虮子,取了药粉抹,孙女不情愿,杀猪般地叫。马副镇长老婆说:你不抹,虱子把你咬死去!马副镇长说:要抹到里屋去抹。竹子悄声给带灯说:头发里也有虱子吗?!也不再吃蚕蛹。门外有人喊:带灯主任,带灯主任!带灯说:哦,送药的来了。趁势出来,竹子也跟着出来。
药铺的经理送来了药,收了款,还说了一阵带灯长得好看的话,又关心地问竹子的婚姻,说她已打听过了竹子还没结婚,她就谋划着怎样能嫁到樱镇来。竹子说:嫁到樱镇让虱咬呀?!经理说:咱物色个富裕家,衣服多,常换洗,哪有多少虱子!竹子说:那你物色个啥样的?经理说:东街村元家老五不错,带灯主任有摩托,人家元老五也骑摩托。带灯说:去去去,你再寻不下人啦,寻个半截子?!
经理一走,两个人咯咯咯笑了半天。带灯说:元家兄弟,四个人高马大的,老五咋就那么矮?竹子说:矮是矮,那家伙手脚利索,凶起来像狗一样,眼睛都是红的。她怎么能想到把他物色给我,我就恁差吗?自个拿了镜子照,说:长得蛮不错么,如果再白一点,就是个小带灯么!带灯却突然骂了一声:这他妈的!
带灯骂了粗话,倒把竹子吓了一跳。原来带灯解开了药包,发现药中没有人参,顿时生气。带灯说:我常到药铺去的,见面看得眼珠子都花,她竟然欺诈我?!
当即和竹子去了中药铺,那经理还在结账,噼里啪啦拨算盘,见带灯进来神情异样,说:哎呀,带灯主任你咋啦?带灯把药包往柜台一摊,说:你看看,是我不认识红人参还是你压根儿就没给抓?!经理看了药,说:对着哩呀!带灯说:对个屁,红人参呢,参呢?!经理说:带灯主任,现在的季节红人参以切成片好。从柜台下取来红人参让带灯看,再把药包里的红人参片剔出来让带灯看。带灯不言语了,停了半会儿,说:这就好,我也不想失去你这个人。
把药重新包好,直接还去邮局寄了。回来的路上,竹子说:呀,你刚才凶得很!带灯说:是急躁了。我凶起来样子可怕?竹子说:可怕。带灯说:那你没见过我温柔。竹子说:对我姐夫温柔?带灯说:不让你提他,你偏提他!竹子说:那对谁,莫非还有人?带灯却狠狠地盯着竹子。竹子其实最害怕带灯这样盯她,赶紧说:姐,啊姐。带灯说:叫主任!
(本章完)
第86章 李存存的婆婆喝了剩下的那服中药
  杨二猫来给带灯汇报:他是每天坐在门口往河对岸的路上看的,但他没有看到王后生去东岔沟。没有看到王后生去东岔沟村,他害怕没完成任务,还到镇街的老街去问王后生,王后生说他最近病了。王后生病了没有去东岔沟村,因此这不是他的错。杨二猫汇报完了,就交给了带灯一张照片。带灯说:不是你的错。却看着照片说:这怎么用,像个逃犯似的。杨二猫说:照相的说我底版不好。要再照就得掏两次钱。带灯就领了杨二猫去找马四。
马四是镇中街村马平川的儿子,马平川当年去市里拾荒,投奔的市南郊的本县帮。拾荒了三个月,挣了四千多元,却被一块儿拾荒的牛传魁偷了个净光,讨饭回来后不久就病死了。马平川死时担心就是马四,这马四比他还老实,人又柔弱,细胳膊细腿的,谁要欺负,都会捏小鸡似地能捏死。但马四人灵醒,喜欢照相,就在镇街上开了个照相馆。说是照相馆,实际上就是在米线店门口摆了个桌子,为人照张相,收个小零钱罢了。带灯和二猫再去找,那桌子却收了,米线店的人说马四的老姨病了,被李存存喊去背老姨上卫生院了。带灯和李存存是老伙计,带灯还是第一次听说马四把李存存的婆婆叫老姨儿,带灯说:哦,这镇街上的人拐弯抹角的咋都沾亲带故?
李存存的婆婆今年是七十多岁的人,前不久带灯在镇街上碰着,老婆婆拉住她,让她到她的姐姐家去主持个公道。带灯问:你还有个姐姐?老婆婆说:就是马连翘的婆婆。马连翘的婆婆跟着她的大儿子过活,生了病,大儿子两口却不给治疗。带灯去了,发现马连翘的婆婆是后脖上长了个东西,人高烧着已经几天不吃不喝了。带灯责问为什么不给老人看医生,那大儿媳说:这不用去花钱了。带灯说:不给看医生这不是等着让人死吗?大儿媳说:谁到最后不是有个病才死的,都不得病,那人咋死呀?!带灯非常生气,硬逼着大儿媳去卫生院叫医生,医生来检查了说是疖子化脓了,打几天消炎针就能好的。果然打了五天针人好了。而现在,李存存婆婆的姐姐病好了,李存存的婆婆却病倒了,带灯顺脚就去卫生院要看看她。
带灯刚到卫生院,李存存瞧见了就先迎出来。带灯问老人啥病?李存存把带灯拉到一旁,说:咱说低点,她耳朵灵哩,甭让听到。原来给马连翘的婆婆治好病后,李存存回来自己就病了,头疼恶心,去广仁堂抓了三服中药,熬的喝了两服,病基本好了,就没再喝第三服。她婆婆看到还剩了一服,扔了可惜,自己就把中药熬着喝了,没想上吐下泻,气又堵得出不来,差点送了命。带灯听了,又气又笑,说:她以为这是剩饭剩菜呀?!李存存又说:说低点。老人一辈子细法惯了,见不得什么东西糟蹋么。你进去,啥话都不提,问候问候就是。带灯就进了病房,说:阿姨,生病啦?老婆婆说:着凉啦,后跑哩。带灯说:吃些药歇几天就没事了。老婆婆说:不吃药,药有三分毒哩,吃些面糊糊就好了。带灯说:对,吃些面糊糊。便把马四叫去了给杨二猫重新照相。
(本章完)
第87章 昆虫才是最凶残的
  竹子把综治办电视机拿去镇街修好后,回来没见到带灯,也没见到白毛狗,就坐在门口,看那几棵指甲花苗。看着看着,人有些迷糊,便感觉那花在开了,米粒一般的小骨朵,哗啦就爆绽了,先还像小孩子噘起了胖乎乎的嘴唇,后来就完全是蝴蝶翩翩在枝头。这时候,她听到了细碎的嗡嗡声,以为院外巷头的谁家又在纺线,一只虫子却掠着自己的鬓发飞过院墙,往隔壁派出所的院子去了。这虫子长得像蜂,但比蜂的身子长,也比蜂的爪子多,而且飞起来可以端直直地往上飞。竹子就想到了直升机,说:你能得很!过了一会儿,细碎的嗡嗡声又响了,那只蜂又飞了来,不久再飞了去,忙忙碌碌。竹子就不愿再理会它,她要换一个姿势,靠着门框打盹呀。可就在刚刚挪了一下身子,墙根下,一只瓢虫进入了她的视线,瓢虫不是七星瓢虫,没有红色的和黑色的小圆点,但十分美丽。小瓢虫是在用露水洗脸吧,似乎很兴奋地张着小翅,却没有起飞。而一只长身多足的虫子就悄声地爬过来了。竹子是讨厌着也害怕着长着多足或多毛的爬虫的。可这只虫子已经爬到了瓢虫的身后,瓢虫竟然浑然不知。竹子还在作想,多足的虫子一定在要给小瓢虫一个惊吓的,她也常如此给带灯恶作剧的。但竹子在眨眼瞬间,那多足虫子一下子扑过去把瓢虫抱住了,于是她看到多足虫子并不是向瓢虫亲热,瓢虫在剧烈地反抗,多足虫越抱越紧,同时发出咝咝的声音。它们就在地上翻滚,像一颗小球球,瓢虫的一扇小翅就脱落了,还有长足虫的两条足。后来瓢虫翻出了腹部,翻出了腹部再难以翻过去,腹部是粉红色的软肉,而多足虫突然伸出了一根针一样的管子,还没分清这管子是多足虫的嘴巴在拉长了,还是在它的尾部本来就长着这东西,管子便插进了瓢虫的腹部,瓢虫不动了。管子静静地插着并不急抽走,好像在吸吮,这如同人用塑料管儿吸瓶子里的酸梅汤,常常就吸噎住了,多足虫抖动了几下,然后要离去的时候,并没有把瓢虫翻过身去,瓢虫仍仰面朝上,四肢僵硬奓着,死相难看。竹子以前看到过在院墙根有着死去的瓢虫,也曾捡过,捡起来都是空壳子,手一拈就成粉末了,原来它们就是被多足虫吸食空了的。正要拿树棍儿去戳那长足虫,又有了细碎的嗡嗡声,那只蜂再次从院墙头飞来,钻进一棵指甲花苗下去了。钻到指甲花苗下干什么,竹子低头一看,这才发现那里躺着了一条小青虫,小青虫颜色还青翠鲜嫩,却仅个身子。竹子以为那是条死青虫了,没想蜂一趴在了它的身上,它又扭动了,还活着。便见那蜂在小青虫身上来回移动,恐怖的是它不是在抚摸,而用前边举起的长爪如刀锯一样在割肉,很快就割下了一点,叨着端直直地起飞,到了院墙头上,一拐,飘然而去了隔壁院子不见了。小青虫又扭曲了一下,彻底不动了,半个身子往外淌血,小青虫的血是青色的。竹子一直在看着,看得心里发紧,额头上都沁出了汗,想:它们并不是狮子老虎呀,小小的昆虫竟然这么凶残?!却又觉得这不可能吧,太不真实呀,蚰蜒怎么有针一样管子就吸食了瓢虫呢,蜂怎么前爪如刀锯一样能切割呢,自己又怎么会目睹着而没去及时制止呢?竹子恍惚里觉得她是在做梦了,甚至觉得她还在梦里指责自己:这是梦,不做这样的梦了!最后,她就靠在综治办的门框上,真的睡着了。
(本章完)
第88章 一院子的上访者
  早晨,马副镇长开会,非常严肃地让大家看大门口的对联。他说他之所以写这副对联,一是接到了镇长的电话,要他汇报这一段镇政府的工作,镇长就说了同样意思的话。二是大家闲散好多天了,应该收心,尽快进入工作状态。马副镇长就布置任务,要求各部门人员都去各村寨普查村办公室的电话,没电话的立即督促安装电话,有电话的一定派人负责接听电话,因为镇长说他给一些村寨打电话根本打不通,更重要的是县上对樱镇的工作已经有了偏见,很可能县有关领导和部门会给一些村寨打电话搞突然检查。
会议正开着,院子里吵吵闹闹,马副镇长隔窗一看,说:门房咋搞的,让这么多人进来,镇政府大院里逢集过会啦?许老汉变脸失色进来,说来的都是要上访,他把大门开了个缝,他们就全挤进来了,还抬起脚让马副镇长看,脚上的鞋被踩扯了。侯干事赶紧拉了许老汉出去把院子里的人往出撵,双方就吵起来。马副镇长眉头上像挽了一堆绳,对带灯说:都是你的人,你去处理。
带灯端着水杯出来看了,多是些老访户。那个张正民,七十二岁的人了,九十年代初入赘到岳家沟村,九七年离婚后买本村半坡上一孔窑。买窑时九十元,卖去为了显派,说窑顶上那棵柏树长大了能值几十元,就搭送了。但不久邻居岳中胜把那棵柏树砍了,从此引起纠纷。带灯去丈量,柏树确实不在张正民的宅基内,但他说尺子是十一米算了十米,树属于他。他重新找了尺子量,也量不到,却仍上访要求严惩岳中胜。经县镇两级终结都不行。没办法,镇上把那里的地方都给他。还有一家姓严的,为核桃树而来。当年分坡林时小核桃树和大核桃树相近就没算产,现在小核桃树大了,坡地去家说当时没算产的树应归他,两家就起了争端。带灯一年处理了几次,是谁闹得狠了给谁,也曾说一家打一年核桃,也曾说一年两家打下核桃了平分,都不行。姓严的有些神经病,去县上闹,扬言要杀人,坡地主家也不敢争了,但镇政府为给姓严的去市里鉴定神经病就花费了五千元。还有一个叫李志云的,二○○七年全县发生特大洪灾,他家倒了个堆积杂物的小房,因不是主体房,根据县上文件规定不在补贴之列,他就一直上告。综治办曾去拍照片,找群众证言,光回质材料打印就不下五百元。他有个儿子在省城打工,不时去省信访局登记。带灯给他们过面粉和被褥,还办了低保,该享用的享用了,该告还告。
除了张正民、严当初、李志云外,还有四五个新访户,而且老访户新访户来的都不是一个人,有父子的有夫妇的,镇街上一些闲散人也跑来看热闹。带灯一下子头大了,站在台阶上喝杯子里的茶水,茶水还烫,她吹一下茶沫喝一口,吹一下茶沫再喝一口,慢慢稳了情绪,突然将茶杯在窗台上一蹾,厉声吓唬着谁也不许吵嚷,凡是来真上访的每户只准一人到综治办门口的台阶上去坐,别的家属和起哄看热闹的就赶紧离开镇政府大院,否则就让派出所的人来处理。白毛狗一直没有叫,这阵从人群里钻出来就站在了带灯身边,吼了三声汪汪汪,又吼了三声汪汪汪。侯干事、竹子还有许老汉把人往院门外推,推不动的,侯干事喊白仁宝,白仁宝拿了个照相机拍照。好多人害怕被拍照,就出了院子,院门哐啷关了,许老汉加了一道横杠。那些上访的代表坐到综治办门外台阶上,说:你照吧,就这张脸,县公安局桌子上早都有了这张脸。
带灯坐在了综治办的房子里了,开始叫上访者的名字叫到谁,谁进来。她首先没叫张正民,叫的是姓严的。姓严的来了夫妇俩,丈夫口笨,被撵出了大院,媳妇一脸土色,叫到她,她把头发故意弄乱。张正民说:我排在前面,怎么先叫她?带灯没理。严家的媳妇就进来,带灯说:把你头发束起来!那女人说:我头发就没束过。带灯说:你到我这儿了就得束头发!那女人就束头发,头发挽了一堆盘在头顶。竹子从门口的扫帚上折个棍儿,那女人就插在发卷里,说:我这是去吃宴席呀?!带灯说:你就是上杀场你也是女人!就问:你啥事?那女人说:还是核桃树的事。带灯说:坡主家都不争了,你还来闹什么?那女人说:本来就归我家的他争什么?他现在不争了,秋里结了核桃他还争不争?今年不争了明年还争不争?他死了他儿子还争不争?镇政府得给我出个文件,得镇长和你按个指印,盖上个红椭椭公章。带灯说:你不简单么,考虑得这么长远?!那女人说:我男人脑子有病,我得撑家。带灯说:你以为你真能撑了家?我们已经研究了,这树核桃价三百元,由镇政府来出,两家谁要了树就不得拿钱,谁拿了钱就不得要树。你要树行呀,镇政府可以出个文件,镇长在外开会,回来了就给你办。顺你心愿了吧?那女人说:三百元,镇政府出?!他为什么就得三百元?带灯说:那你得三百元,树归人家?那女人说:凭什么把树归他?树是我家的!带灯说:树现在就归你么。那女人说:那三百元呢?带灯说:三百元与你没关系。那女人说:咋能与我没关系?没有树就牵涉不出三百元,三百元怎么与我没关系?没有妈哪有娃,娃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让我男人来!当初,当初,你让人家欺负我啊!严当初在院外使劲敲门,但他进不来。带灯说:你不是能撑家吗?那女人说:我就能撑家!带灯说:就这样了,你回去吧。那女人说:我口渴。带灯让竹子领人去门房喝水去,并喊:张正民!
张正民进来,挖了一把鼻涕,瞅着桌子腿和墙楞角,带灯说:甭胡抹呀!张正民把鼻涕抹在鞋底下,脚就在地上蹭。带灯说:你是不是上访有了瘾,问题都终结了还来干什么?张正民说:让我抽锅烟。带灯说:是纸烟了你抽;是烟锅了我嫌呛,不能抽。张正民说:我哪儿有钱买纸烟?把掏出的烟锅又装到口袋,说:地方是归我了,我来要办个土地证。带灯说:行呀,给你办土地证。张正民说:你真的给办土地证?带灯说:我代表的是镇政府,我哄你?张正民说:我要给你放一串鞭炮。带灯说:你省着吧,还能在镇街上下一次馆子!张正民说:那几时办?带灯说:半个月后来拿证。张正民却拍自己脸,说:这不是做梦吧,政府今日这干脆的?!带灯说:羊都给你了还在乎缰绳?
张正民的问题三棰两梆子就处理了,张正民感到意外,台阶上坐的李志云也感到意外,拉着出来的张正民问情况,用力过大,竟把张正民从台阶上拉得跌了下来,半天才爬起身。竹子说:老胳膊老腿折了你李志云负责呀!竹子进了办公室,低声给带灯说:你答应给办土地证啦?带灯说:那么大岁数了,又孤鳏一人的,反正死后土地是国家的。竹子说:我只巴望他快死!带灯说:甭胡说。李志云已经进了办公室。
李志云说:你们骂我死?带灯说:谁骂你死?倒是你快把我们烦死了!李志云说:你给我把事一办,不就不烦了!带灯说:我还没去找你哩,你倒先来找我了!李志云说:你找我?是不是我儿子成功呀?我估计我儿子会成功,就等着你们来给我解决事,但等不及你们么,我只好来了。带灯说:给你发了面粉和被褥,又按深山独居户移民搬迁给了你低保补贴,你还让你儿子去省信访局告?!我告诉你,省信访局把材料已转到镇上,处理还得镇上处理,树梢子摇得再欢,树根不动弹,摇也是白摇。李志云说:不会白摇,我知道你们不怕我们老百姓就怕管你们的领导。带灯一下子被噎住了,伸手去拿茶杯,才记得茶杯还在会议室的外窗台上。她说:李志云你上访上得蛮有了经验么,你说得对,拿了拳头往我们软肋上戳。李志云说:我儿子在外边见过世面,他认为处理得还不公平,他要告村干部领救灾款时什么房子都算,给受灾户发救济款了却为啥把我家的房子不算数?村干部连我那样的房子都没有,他又为啥给他补了三间的房钱?带灯说:这话我给你说过一百遍了,你的房子不符合文件规定,所以不能算,村干部胡作非为我们不是已经处分过了吗?李志云说:村干部为什么敢胡作非为?镇政府为什么要让这样的人当村干部?别的村有没有类似情况?我和我儿子如果不上访,你们会不会就不处分村干部?村干部的黑后台是谁?带灯说:你“文革”中参加过造反派?李志云说:参加过,没当头儿,不是被清理过的三种人。带灯说:你应该当头儿,口才好啊!李志云说:不是口才好,是我和我儿子占住了理!带灯说:你们父子能行,能行得很,可一切都要有证据!今天来人多,我没时间和你在这里辩论。李志云说:你辩不过我。带灯说:是辩不过你。我给你说的是,镇书记已交代了我们,让你把你儿子叫回来,镇政府要好好和他谈谈。李志云说:我就是来给你们说这事的,我儿子捎回话了,镇政府再不解决他就网上发布消息呀。我不晓得啥是网,我儿子知道,他说一上网,樱镇政府就臭了,有人会丢乌纱帽呀!他说镇政府要和他谈话,这可以,但先付五千元。带灯说:你们是不是觉得政府是唐僧肉?李志云说:这话我没说。带灯说:好话说尽了你不听,那我就给你句截快话,想要五千元,没门!如果把上访当作发财的途径,那你们就上访吧,上访到中央都行!李志云说:你是个小兵蛋子,你不怕撸你的官,镇书记镇长却怕丢了位子!带灯说:那你寻书记镇长去!站起来,不接待了。
李志云哐地摔了门,冲到院子里大喊大叫:书记呢,镇长呢,叫个小兵蛋子来支应我?你们躲啥哩,为啥就不出来!
侯干事拦住李志云,说:你吼啥?书记到省上去了,镇长在县上开会,你吼是吃多啦?李志云说:我两天都没吃饭哩!书记镇长不在,副镇长呢?马副镇长!马副镇长!就梗着头往马副镇长办公室来。侯干事踢过来一脚,骂道:你给我滚出去!李志云就倒地上装死。
李志云一装死,镇政府的职工都不去拉,也都不理,各自回到办公室去关了门,或把办公室门锁了要去下乡。竹子碎步到了综治办,带灯还在办公室,已不再接待别的上访者,让明日再来,自己倒拿了指甲刀剪指甲。竹子说:姐呀不生气。带灯说:要气多少年前早气死了。还在剪指甲。竹子说:马副镇长让你去他办公室。带灯说:他是领导不出面,还叫我干啥?但还是去了马副镇长办公室。
马副镇长的老婆紧张得脸色煞白,给带灯说:你想办法把他支走么。带灯说:他要找马副镇长,马副镇长不出面他恐怕不会走。马副镇长说:副职能担了正职的责任?!你把我办公室门锁了,就说我已经出去了。
带灯把马副镇长办公室的门锁了,过来,李志云还装死在地上。带灯说:你还是活过来好。李志云睁开眼,说:他姓马的不见我,我就不活。带灯说:马副镇长已下乡去了,你就慢慢躺在这里死吧。李志云爬起来去马副镇长办公室,这回侯干事没拦他,竹子也没拦他。他看到了马副镇长办公室门上挂着锁,抬脚踹上了个脚印子。待到侯干事一声吼,才猴一般向大门外跑去了。
(本章完)
第89章 抱住树哭泣
  接下来的两天,带灯和竹子又接待了几个上访者后就去了北沟几个村寨检查村办公室电话的事。北沟几个村寨的办公室都装有电话,只是公章由村支书或村长平日揣在身上,办公室的门常锁着,有电话了也没人接。带灯一再强调要有人接电话,如果村干部太忙,把电话可以移到某个有老人的家里,一旦来电话,就让老人及时去喊。但好几个村长都是直接把电话安装在了他们家里,带灯也没多说什么。事情落实完后,带灯和竹子并没有立即返回镇政府,而是到了山坡顶上,想看看坡顶上的古堡。北沟一带的山坡顶上,有着许多清末民初逃兵荒和土匪的堡子,这些堡子现在都颓败不堪,房舍彻底是没有了,墙垣倒坍,到处的乱石和蒿草,乱石上苔藓发白发黑,蒿草在风里摇曳,发着铜的颤响。而一些小黄花却开了,这儿一朵那儿一簇,特别刺眼。带灯一边走着,一边摘小黄花,先还是插到自己头上也插在竹子头上,后来突然情绪低落,一句话也懒得说了。这种情况以前是没有的,她一上山坡总是风风火火地走,洒一路的欢歌与得意。而且,在花都盛开的时候,她天黑赶回去,总怀抱各种各样的花,感觉是把春天带回了家。第二天早上起来就遭到丈夫的埋怨,嫌她带了花,她说谁知道呀,丈夫说掉一路的花瓣到门口。但现在她一点冲动都没有了,闷闷不乐地走到三棵树下,她说:这累的,得歇歇。就坐下来歇了。三棵树都是有年纪的树,又黑又硬,像是长出来的石头,还没长出叶子,而芽子已经暴得累累皆是。带灯抱着树,树身上的一枚硬刺刺到了手,也刺到了她心中最软柔的东西了,竟然轻轻哭泣起来。竹子莫明其妙,说:姐,啊姐,你是身上来了吗?竹子知道带灯每每在经期的时候,肚子要疼,脾气也变了,但带灯说:我想给树哭泣。竹子说:给树哭泣?带灯说:冬天不是树叶不发,是天不由得;夏天不是树叶要绿,是身不由己。竹子说:多好的句子!是哪个诗书上的还是你自己的?带灯却起身往古堡后边走,好像是若无其事地闲转,再没有回答竹子,意识里却觉得自己要到古堡后边的石梁上晒太阳,晒太阳了就把暗影洒给山,在山褶里躺下了,为了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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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突然的电话
  从山坡顶上下来,突然接到了马副镇长的电话。
马副镇长是极少给带灯电话的,突然来了电话,而且早晨还和马副镇长在大院里说过一阵话,肯定会有什么紧急事了。果然,马副镇长在电话里说:带灯主任,带灯主任!带灯说:什么主任呀?!我是带灯,有啥指示吗?马副镇长说:说话方便不?带灯说:方便,你说。马副镇长首先说有一件极其重要的通知,但他只是个传话筒,因为镇长给了他电话,让他一定通知到带灯,所以他才打这个电话。带灯在第一时间里有些不高兴:镇长为什么不直接给她电话,是故意要显示事情的重要而让坐镇的马副镇长知道,还是原本镇长交付给马副镇长的事,他马副镇长又借镇长的名来转嫁于她?
马副镇长说:你听明白了吗?带灯说:我在北沟呀。马副镇长说:在哪儿无所谓。带灯说:恁神秘的?!马副镇长说:你知道莫转莲吗,莫转莲的事你应该知道。
莫转莲是石门村的妇女,带灯总觉得她是个糊涂蛋。七年前,石门村修自来水时,她说她家不掏钱不出工也不吃自来水。四年后,她看见别人家吃用水特别方便,就又想接,村里人当然不让接,说要接就得交四百元。她家私自接上水管,又被村人割断了,她就开始到镇政府告状。那时带灯还不在综治办,马副镇长和白仁宝带着她去石门村说合,全村人一哇声反对。莫转莲天天去村长家闹,露明坐在村长家门口,村长媳妇说:你这么早来倒尿盆子呀?!莫转莲竟然就把村长的尿盆子端去厕所倒了。扰得村长没办法,村长气得踹了一脚,她说把她下身踹了,时常出血,就四处上访。上一任镇书记因急着要上调,就到石门村压村委会让接水。但是,莫转莲也尝到上访甜头,大小事都到镇政府上访。带灯接手综治办后,莫转莲的儿子打了村里一老汉,没想那老汉更是难缠鬼,经赔偿后这老汉已照常在家干活,而一遇到村里有红白事和来了镇政府的人,总用很大的红带子攀了胳膊诉骂。莫转莲受不了,说她儿子二十六了急着找媳妇,被这样坏名声,又来上访,问:咋办?带灯说:我有啥办法?她说:我儿子找不下媳妇我就寻政府!
带灯问马副镇长:莫转莲是不是又为她儿子名声的事?马副镇长说:那不算事,屁事!你知道她到县委门口上访吗?带灯说:王随风是我从医院领回来的,没听说莫转莲也去了县上。马副镇长说:不是最近,是过去。带灯说:过去上访的多了。马副镇长说:你们综治办预判性不强,致使王随风在县上开会期间喝药,影响了樱镇的形象……带灯说:王随风是遗留问题,怎么就全是综治办责任?综治办总不能给每个上访人身上装个窃听器,就知道其动向了?!马副镇长说:好,好,不说这些了,镇长在县上竭力挽回不良影响,他专门汇报了你们综治办结案率息诉率最高,特别提说了莫转莲。最近县上两三天之内搞信访暗查,镇长就交代,如有人打电话给你,你要说你是莫转莲。带灯说:什么,让我说我是莫转莲?马副镇长说:镇长给上边提供了莫转莲的电话是你的电话,你就是莫转莲。带灯生气了,说:我是带灯!
带灯一发火,马副镇长不说话了,但支吾了一会儿,又说:你不替了莫转莲,谁还能替莫转莲呢?为了樱镇啊带灯,你说呢?竹子一直在听着他们打电话,见带灯火气上来,忙给带灯又打手势,又递眼色,带灯吁了一口气,说:要我是莫转莲,那我这个莫转莲说什么?马副镇长说:带灯到底是主任,觉悟高!你就说你反映的吃水问题和退耕还林款的问题都给解决了。开春时镇政府还给送了一万元。带灯说:一万元?为啥给一万元?马副镇长说:这我不知道,镇长交代你只说开春后给了一万元。带灯说:……马副镇长说:切记!带灯说:记了。马副镇长说:你再说一遍。带灯说:我连这几句话都记不住吗?!马副镇长说:千万不敢穿帮!带灯咔地把手机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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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观蚁
  带灯关了手机,竟然两天再没开,在台阶上坐的时候,就看台阶根的蚂蚁窝,台阶根的石头缝里有几个蚂蚁窝,蚂蚁总是匆匆忙忙出来,出来都运着土,进去都叼着米粒、馍屑、草籽或高高地举着一些草叶。蚂蚁和人一样为了生计在劳作着,但带灯不明白的是这些蚂蚁窝前常常就一层死去的蚂蚁,是这个蚂蚁窝的蚂蚁抵抗了另一个蚂蚁窝来的入侵者吗,还是同一个蚂蚁窝里的蚁窝内讧了,争斗得你死我活?
马副镇长说:带灯,你干啥哩?带灯说:看蚂蚁哩。马副镇长说:看蚂蚁?看蚂蚁能看一个上午?!带灯说:嗯,看了一上午。马副镇长说:别把你也看成了蚂蚁!没来电话吗?带灯说:没有。马副镇长说:上边的领导真是要命,要暗查就赶快暗查么,这么熬着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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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陈大夫买了张膏药儿媳的全部菠菜
  这两天里是清静了,却有消息说元黑眼已经用推土机在河滩里推便道,那些被刨出来一片一片的地就都种不成了。这事元黑眼做得强横,但刨出来的地也是在河滩里白刨出来的,被毁了法律上也无法保护,那些刨地的人虽然骂元黑眼,而推土机过来了,元黑眼说沙厂是为大工厂筹建的,他们也就忍气吞声了,相互安慰:这全当是找了个女人没领结婚证么,女人要走就走吧。
带灯要去河堤上看看,那树下的长白石上是否还能安静读书,刚一到老街外的土路上,陈大夫却背了一大篓的菠菜过来。问陈大夫怎么背这么多的菠菜?陈大夫说张膏药儿媳有三块地,一块栽的茄子苗和西红柿苗全拔掉扔了,而两块种的菠菜他买的。带灯先还称赞陈大夫心肠好,为张膏药儿媳能赚几个钱,后觉得不对,河滩里种菜的那么多,陈大夫偏买张膏药儿媳的,他一个人能吃多少菜呢?带灯就看着陈大夫笑,陈大夫就不自然了,甚至脸还红,说:你还理我呀?带灯说:为啥不理你,你是坏人啦?陈大夫说:你那天凶得很。带灯说:哈,我早忘了,你还记着?陈大夫说:那你换手机了也不告诉我。带灯说:没呀。陈大夫说:那为啥打不通?带灯说:我关机着。就掏出手机,当着陈大夫的面打开。
没想刚一开机,有电话就打进来,显示着镇长的电话号码,带灯嘘了一下,说:镇长的。
镇长在问带灯的手机怎么打不通,带灯说通着呀,你不是打着吗?镇长说昨晚就没打通,带灯说那在充电了,说着还给陈大夫挤挤眼,显得很得意。镇长就问真的是马副镇长说的没接到上访暗查电话吗?带灯说:没接到,这下你放心了吧?镇长说:没接到这事情就坏了,为了扳正樱镇的形象,我好说歹说地让人家暗访的。带灯说:暗访就暗访吧,亏你这馊主意,让我顶包?镇长说:咱俩关系近么。带灯说:关系近为什么不直接给我打电话,偏让马副镇长通知?镇长说:这你还醒不开?直接给你说了,干了工作谁知道?!带灯说:弱智!镇长说:马副镇长弱智?!他怎么给你通知的?带灯说:你弱智!为了镇政府工作为了你,我可以给你采购行贿的土特产,也可以代过受罚,但我怎么能替镇政府替你说谎呢?你就这样让我做人呀?你不顾及我了,而你就不怕这种办法穿帮了也会影响到你的严重后果吗?!
给镇长打完了电话,带灯一抬头,陈大夫一直站着在听他们的电话,她说:你咋还没走?陈大夫说:我只说你对我凶,对领导也凶么!带灯说:我管是谁,我只想让我接触到的人不变得那么坏。陈大夫说:你能吗?带灯愣了一下,说:我在做。陈大夫就笑,笑得有些坏。带灯就说:买这么多的菠菜,你是牛吗?别牛把菠菜吃了连人也都吃了。陈大夫说:这,这是啥意思?带灯说:张膏药儿媳现在日子艰难,你要再给她门前惹是非,你就是坏人!陈大夫的跛腿闪了一下,险些跌倒。
但是,带灯没去了河堤,陈大夫竟然背着背篓一直跟她到了镇政府,把菠菜全部给了伙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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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带灯和王后生的对话
  在镇西街村的石桥上,他们迎面碰上了。
带灯说:你怎么变得这么坏呢,让人恨你!
王后生说:我一生下来就是坏人吗?瞧你多凶!
带灯说:我凶也不是像你这样的人逼成这样?!
王后生说:哦,那咱们是同类人么。我低血糖犯了,快给我一颗糖。
带灯说:给你屎!
带灯还是给他了一块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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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早晨又恢复了跳舞
  想睡个懒觉,院子里起了音乐,镇政府的所有职工又开始了跳舞,带灯就没再睡,眼圈有些黑,涂上些粉,出来也跟着跳。
樱镇政府职工们跳舞,完全是学习县城里的干部。县城里的干部,能升迁的,都一步步到市里省里去了,能下海做生意的,也都办公司去发展,留下来的仕途上没了指望,又没做买卖的能耐,就心平气和了,开始要享受悠闲的日子。他们是每个早晨都提个篮子去市场上买菜,买了菜就到广场上跳舞,跳上一通了,把菜篮子提了去上班。然后下班回家,做饭,午休,午休起来了再去上班。到了傍晚,他们却不那么急着回家了,而在单位的锅炉房里打一盆热水泡脚,或者在铝盆里洗衣服。县城干部们的生活让樱镇政府的人羡慕,白仁宝就给书记镇长建议咱也可以跳舞么,书记镇长觉得跳舞既能锻炼身体又能活跃政府大院的气氛,就同意了。
但那时白仁宝会跳交谊舞,大院里四分之一的人能跳,四分之三的人只能看,镇街上的人便议论:镇政府关了门男男女女搂着磨肚子哩!话说得难听,只跳过十多天就不跳了。现在把各村寨的电话安装、接听的任务都完成了,又要给书记镇长回来后能看到一种朝气,白仁宝又组织大家跳舞。这次跳的不再是交谊舞,白仁宝从小学请了个老师教扭秧歌。扭秧歌简单,对腰好,对有宿便呀什么的也好,扭了几天,都反映能多上厕所,身子舒畅。后来教走十字步,画个十字,上北下南左西右东,左脚上北,右脚上东,左腿退西,右腿退南,踩上乐点走三回,第三回了右脚步子右转,转个九十度,然后双臂高举摇四下,屁股甩四下。扭秧歌大家基本会了,走十字步却只有竹子学得最快,连老师也吃惊说你上过舞蹈学校?
带灯跳了一会儿,去上厕所,路过会计室,会计刘秀珍在那里伤心流泪。带灯说:又想儿子啦?刘秀珍竟然抱住带灯哭出了声。
刘秀珍会过日子,因为她不下乡,也就不在伙房里吃饭,自己盘了个小灶自己做。她蒸馍要在白面里掺上些白苞谷面,烫辣子时要加些酱油,凡是集体去饭馆聚餐,最后她结账,总要店主给她拿上一两把擀好的生面条,或者三个蒸馍四个油条的。她还心小,多年与白仁宝别扭,白仁宝组织跳舞,她就不跳。人都说元黑眼有性病,她一见到元黑眼就说:元黑眼,你这人不够意思,得瞎瞎病不是你们这些人的专利呀,你也让我们的领导得得么!但刘秀珍骄傲的是有一个好儿子。在大院里,所有的子女里,只有她的儿子去年考上了大学,她就最爱在人面前说孩子的教育,没人肯和她说了,就想儿子,想得伤心流泪。带灯问起:又想儿子啦?她就说儿子小时候总抱着她说你是风儿我是沙,潇潇洒洒走天涯,后来又说我是风儿你是沙,然而儿子远行了,她觉得她心中为儿子深蓄的长河猝不及防地就从眼中倾泻了。她说儿子是她河边慢慢长大的树,身心在她的水中,水里有树的影子。她说儿子是天上的太阳照射着河水,河水呼应着却怎么是又清又凉的水流?带灯很受感动,对刘秀珍有了好感,却也惊奇这女人平常并不会花言巧语,一思念儿子竟想象丰富,语句也优美了!刘秀珍在念叨着儿子是她的生命是她的寄托和希望,带灯也就想到了元天亮,觉得元天亮更是自己河岸边的大山,是依靠和方位。这么想过了就又想,我这是在真实和虚幻中兴奋吗,迷茫吗?于是自己也哭了,拍着刘秀珍说:你真好,你的想念多贵气豪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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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给元天亮的信
  从北沟回来路过七里湾右侧处,有个连山石被泉水百年冲蚀成椭圆的水窝,夏天里,除了去河堤下的深潭,最喜欢的还是来躺在这里洗澡。这是谁给我早已准备的地方吗?两边的山狭窄得伸手可及,山的顶上是一片晴天,清爽的水有情有义地流过我,一朵蒲公英悄然飞来,而鱼儿游过了青蛙产下的那一摊卵后又钻进了野芹的水草丛中。但是,当我今天路过了这里,我想到了你在遥远的都市里,傍晚时分,灵性的心,会逸出来和我坐在一起,看蓝天白云绿草清风,看夕阳在远处的山林拂去了一层橘色后而踽踽西行。
走着你曾经走过的路,突然见你的脚窝子里,蜂起间嗡声骤响,由目入耳。我听说人的灵魂起程时要到去过的地方拾上自己的脚印,你的脚印是书,我给你抱着。
昨晚里就是读着你的书久久不能入眠,拉开窗户看群星闪烁,不知怎么想和你下盘跳棋,颗颗星子多像是弹子啊。咱不要楚河也不要汉界,朝着彼此的方向出发寻找掉到对方心窝的感觉。我不走常规路不和你碰头,平走一棋子让我后边的棋子突围。我抄小道长驱直入又怕一个棋子过去被困死。我想自己给自己搭路集体行动,那又肯定是集体挡道你过不来我也过不去。谁先让道必输无疑。弯路自己走不让你借道那么集体偏离方向彻底没戏。我下棋的经验还是不想那么多了,无意中给对方修了路了自己也就过去了,有意给对方修路了然后自己没有路的棋子反而柳暗花明,如一骑出潼关,前途突然豁朗。
樱镇上的人都在说我的美丽,我是美丽吗?美丽的人应该是聪明的,这如同一个房子盖得高大平整了必然就朝阳通风而又结实耐用,但我好像把聪明没用在地方,因为我的人生这么被动。当一块砖铺在厕所里了它被脏水浸泡臭脚踩踏,而被贴上灶台了,却就经主妇擦拭得光洁锃亮。砖的使用由得了砖吗?
我趴在窗户上还是仰望着夜,天是模糊的,但仿佛有光。我的身子在黑暗里发白。星星出来了,星空浩淼如海。我突然觉得我就是一只没有鳞甲的鱼了,鱼在拉着一辆车,车上坐着谁呢,我又不知道,凌波疾游,游过了东海和西海,又去了北海和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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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镇长开了两次会
  县上会议结束了五天后,镇长才回到樱镇。
镇长是夜里回到樱镇的。如果是早晨回来,镇政府大门口的对联就能看到,上班前的跳十字步也能看到,他就不至于脾气糟糕了。他偏偏是夜里回来,又乏又饿,敲了一阵大门敲不开,便吼许老汉瞌睡多,干脆就不要干了,回你家睡去!北排西头的那间房子还亮着灯,刚才还稀里哗啦有响声,戛然而止,接着灯也灭了。镇长知道又有人在搓麻将了,就大声喊:白仁宝!白仁宝!白仁宝还没应声,经发办陆主任却从房间提了酒瓶出来,说:镇长回来了!这么晚的,喝一口解解乏。镇长没有理,还在喊白仁宝。白仁宝趿着鞋,披了衣服,衣服也披反了,站在了他的房间门口,说:哎呀你也不提前通知一下我去接?!镇长说:支了几桌麻将和酒摊子?白仁宝说:这,这,晚上都没事么。镇长说:工作搞成啥样了还没事?我在县上坐萝卜,你们就打麻将喝酒,喝的怂酒!吓得白仁宝和陆主任不敢回嘴,连忙喊刘婶快起来,给镇长做碗面条,要浆水的,葱花炝好。镇长说:不吃,通知开会!
镇长的脾气从来没有这么坏过,坏起来一次大家就有些紧张。但夜里突然开会,大院里的职工人数就不齐整,只到了三分之二。镇长让白仁宝登记到会名单,宣布每人给发二十元,当下叫刘秀珍从镇政府的小金库里取了现金发散到手。
这次会其实内容很简单,时间也短,镇长传达了县会议精神,并通报了各乡镇第一季度工作的考核评比情况。原本樱镇是得到优秀等级的,优秀等级将获得一笔丰厚的奖金,但维稳是全面考评中的一项重要指标,樱镇因在会议期间发生了赴县上访并喝药自杀事件,被取消了优秀,定为良好,又从良好降至一般。一般就是没有奖金的。镇长说:这样的结果伤心不伤心?!大家当然伤心,辛辛苦苦了几个月,原指望的奖金说没有就没有了。但大家心里更明白,最伤心的莫过于镇长了,书记因引进大工厂,舆论在全县都摇了铃,如果大功告成,肯定要上调到县上工作,而书记一走,镇长会顺势当书记的,现在具体抓樱镇工作的镇长考评只是一般,他还能顺势当上书记,事情就难说了。
开会中,刘婶在会议室门口给竹子招手,竹子出来,刘婶提了一壶滚水,说:镇长说不吃饭,我给烧了些水。又说:给你们都发钱啦?竹子说:二十元。刘婶说:你们公家人真好!竹子说:好个屁,发了二十元却把千把元没了。突然觉得院大门开了一道缝儿,有什么人闪了一下,问:谁出去了?刘婶说:是镇中街卖服装的翠娥。竹子说:她是来寻白主任的?刘婶说:这我不知道,是不是来打麻将的?竹子说:打麻将是侯干事和会计他们,哪儿会约了她?!提了水壶进来,给镇长倒了一杯,再把水壶放到窗台上,说句:谁想喝了自己倒。她想给带灯说翠娥的事,想想没意思,就不说了。
第二天上午,镇长又召开全体职工会。他的脸面还浮肿着,眼睛布满了血丝,但可能是隐忍了,或者心平气和,再没吼着发脾气,部署起了新的工作。他照例在强调着为加快社会管理创新步伐,争取平安建设先进镇奠定坚实稳定的治安基础,就得充分发挥公安部门主力军作用,广泛动员社会各界力量,依法打击非正常上访、缠访、闹访和以上访为名勒索诈取钱财的违法犯罪。对不听劝阻的缠访、闹访、非正常上访扰乱党政机关正常办公秩序行为要严加防范,及时掌握动向,分析可能发展的趋势,一旦发生,尽快收集证据,采取必要措施,严肃处理。镇长在讲这些话时,带灯有点困,出来到水池上洗把脸,马副镇长的老婆领着小孙子也在水池洗一笼萝卜。
小孙子要吃萝卜,给吃了又嚷嚷萝卜辣嘴。带灯说:我给你掰,吃有青头的不辣。小孙子说:萝卜为什么一头青一头白?带灯说:青的在地上头,太阳晒的。太阳没晒到的是白的。小孙子说:不对,太阳也晒我奶的头,我奶的头咋是白头发?
带灯咯咯地笑,白仁宝也从会议室出来了,低声说:带灯主任,镇长正讲政治哩,你在这儿干啥哩?带灯说:我听小孩童言哩。白仁宝说:听童言哩?!带灯说:领导一部署工作,总要前面说那么多开场白,说了多少回了,听得耳朵都出茧子了。白仁宝说:这些话就是要年年讲,天天讲,不厌其烦地讲,啰啰嗦嗦地讲,反复地讲,讲反复,才能把它变成咱们的自觉意识么!
带灯重新回到会议室,镇长还是讲了几分钟的政治词语,开始工作部署:除了进一步加大综治办工作强度力度外,全镇所有职工,包括会计和出纳,都要分片包干村寨,已经上访的要做好上访者的控制和处理,还没上访的要敏锐地捕捉什么人可能上访,什么事可能上访,提前预防,将一切都消灭在萌芽状态。
一听说要求分片包干村寨,会场就骚动了,经发办陆主任说,上访怎么就根治不了呢,为啥越治理反倒越多?不寻找原因,不从根子上治,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咱是要拔萝卜呀还是就这么割韭菜,割到啥时候?!陆主任敢说话,但他一说,白仁宝就反唇相讥,说:萝卜你能拔吗?你怎么个拔?拔出萝卜带出泥?!哪一级说哪一级话,萝卜不是咱能拔的,咱只能割韭菜,割韭菜了也就有了咱的工作,有了咱的吃喝。他们两个从来都爱掐,已经掐习惯了,大家让他们掐去,就开始七嘴八舌说自己的,有的说过去村寨里还有着庙哩,有祠堂哩,有德高望重的老者哩,人和人一有了矛盾纠纷,不出村寨就化了,现在讲究要法制,但又不全是法制,谁都可以说话了,但谁说话都又自以为是,所以放个屁都想刮一阵风,闹出事了就来找镇政府,猪屙的狗屙的全得镇政府擦屁股,哪能擦得完吗?有的就抱怨村干部不行,素质太差,能力太弱,是咱把人没选好,选出的不是家族势力大的就是没脾气的老好人。有的抱怨还是咱樱镇穷呀,人穷了心思多,眼窝浅,做事使强用狠,人就刁钻好讼。有的倒就抱怨上级领导和有关部门有问题,他们为了在任职期间安稳,凡有上访要么就让下边层层堵截,要么就乱批条子,要让拿钱拿物息事宁人,抽刀能断了水吗,用酒能消了愁吗?!牢骚和抱怨发得多了,马副镇长说:咱说这些顶什么用?镇长部署的是分片包干,咱就说分片包干。马副镇长的话不但没压住意见,反倒惹得大家说:咱是驴呀马呀戴着暗眼在磨道转哩,可驴呀马呀的总得喂饱了才能拽吧?一直说涨工资呀涨工资呀,眼里都盼出血了,工资不涨,活儿倒越来越多!让分片包干,咋去包干,饿肚子去?步行去?!话题扯到了福利上,别的啥话就都不说,全是各自的生活困难。带灯就拿眼看镇长,镇长却一直在大家七嘴八舌的时候倒不吭声了,手在怀里挠,怀里好像有着无数的虱子,而那皮肤就又好像是木头或铁板,咋样挠都行。带灯点燃了一根纸烟,也给镇长递了一根,说:吃纸烟。镇长把纸烟也点燃了。马副镇长说:镇长,你得说话。镇长说:大家既然都爱说话,那就让说么!镇长这么一开口,大家倒安静了,说:啊,这是在开部署工作会哩,镇长说镇长说!镇长就把纸烟在桌子上蹭了,说:我话没说完,就轮不到我说了,如果书记在这儿部署工作,大家也这样?!大家突然觉得自己是有些过分了,侯干事说:镇长你民主么。大家说:是民主。马副镇长说:民主集中制,民主了还得集中!大家就端坐了身子,表示着要洗耳恭听。镇长说:上访问题当然是整个社会问题,是体制问题,是改革时期必然出现的问题,也是中国特色的问题吧,这一点大家明白,我何尝不明白?可是,社会是有分工的,神归其位,各尽其责,镇政府就是这么大个庙,庙里住的不是玉皇大帝,是些山神和土地,或者只是个马王爷和灶王爷。这是我说的第一层意思。第二呢,分片包干是我的主意,我想了几天,昨晚又想了一夜,我觉得樱镇目前只能采取这办法,也是最可能取得效果的办法。如果村干部在下面不作为,咱们又浮在上面,那问题肯定越来越多,这次有个王随风,下次谁保证没刘随风、马随风?!第三,当然,分片包干要辛苦大家,原本县上考评有奖金发给大家的,可现在没了,我决定要给大家发补贴,凡是分片包干的每人每月三百元。马副镇长说:这钱从哪里来?镇长说:把小金库腾空,你那儿计生罚款还有多少?马副镇长说:没结账,可能没多少。镇长问带灯:综治办的救急款还有多少?带灯说:那不敢动吧?镇长说:能动的咱就动,不能动的想个法儿动,反正得给大家发补贴呀。大家说:发补贴,要发补贴!镇长说:这我来负责。大家说:给大家发补贴了,法不治众,你不会犯错的。镇长说:如果不分片包干,维稳工作出了问题,将来政府要花的就不是今天补贴的钱数了,那是十倍、二十倍啊!会议室便起了掌声。
当然让大家自报想要包干的村寨,结果一半人报了,都是挑近躲远,就轻避重,甚至你想包干了某村寨,我也想包干了某村寨,相互争执不已。刘秀珍又在嚷嚷有人以权谋私,排除异己了,她指的当然是白仁宝,窝一眼瞪一眼地吐唾沫。最后,在马副镇长的建议下,就不自我选择了,将各村寨的名字写在纸条上,揉成纸蛋儿,抓阄,谁抓到哪个村寨就是哪个村寨。抓开了阄,镇长让带灯先抓,带灯说大家抓剩下的都是我和竹子的,说罢,坐在一旁喝茶吃纸烟。竹子也就坐到了带灯身边来,说:你吃纸烟的样子让我想到一句话。带灯说:啥话?竹子说:给佛上香,是不是佛也吃纸烟?带灯说:焚香是敬佛哩,我吃纸烟是自敬哩。竹子就发现了带灯头上有了一根白头发,失声惊叫,硬是给拔了。抓阄的人都是抓前双手合掌,口里念念有词,抓到了不想去的村寨脸拉得老长,抓到满意的了就蹦起来,说:我从厕所出来是洗了手的!最后剩下的自然是带灯和竹子的,竟就是距镇政府最远的南胜沟村和距镇政府最近的镇东街村、镇西街村、镇中街村,而这三村事情最多,人最复杂。马副镇长说:哈,这真是怪了,鸡骨头马头只有综治办能煮,果然鸡骨头马头就归综治办了!
分片包干的工作部署完了,白仁宝问镇长:今日是不是还每人发二十元?镇长说:来了多少人?白仁宝说:昨天发了钱,今天人到得齐,只少四个。社会事务办的杨洋上县医院了,她妈今日做胃癌手术,农业服务办的老戚还感冒厉害,计生办小吴前天回老家了,王出纳偏头疼又犯了。镇长说:哦,没来的每人扣二十元吧。
(本章完)
第97章 梅李园里
  河堤上不安宁了,带灯就到梅李园去。但带灯这次来梅李园不是要读书,大家越是紧紧张张地准备着去各自包干的村寨,她偏静下来,不管了燕赵楚秦,让贪玩去。
梅李园原是樱镇一片苗圃地,后来被电管站一位姓卞的承包了,他铲除了以往的那些杨树和槐树,栽植了大量的梅李,人们就开始叫着梅李园。
梅李园里有干活的妇女,是挖出了十几棵大的梅李要运往县城出卖,又在新栽着更多的梅李幼苗。她们议论了一阵镇政府的干部多么会享清福呀,见带灯并没有接话,就又议论起这些梅李在县城会卖出什么价钱,而园子的主人怎么早早就承包了苗圃地,又能想到栽种梅李!有的就说:人家有后门么,上一任书记是姓卞的舅爷么。有的说:现在河滩里又办沙厂了,元黑眼和现在的书记是啥关系?有的说:现在书记靠元天亮哩,元黑眼又把元天亮叫本家哥哩。于是几个人就说:唉,人咋都恁能的!那个驼背的女人说:能吧,能吧,再能他把秦岭也归了他,能把秦岭上的云放到他家去?!
带灯抬头看那说话的驼背,觉得她说得好,但那驼背却扛着一棵梅李走出了园子,脚下趔趔趄趄,似乎就要跌倒了,却终于没跌倒。
带灯闭上了眼让太阳从梅李枝条里照下来。太阳很暖和,倒后悔没有把被褥拿出来晒晒,晒了,夜晚就该有了太阳的味道。
但是,带灯没有想到,镇长也走进了梅李园。
(本章完)
第98章 煞气
  镇长说:你怎么在这儿?带灯说:老鼠在哪儿猫还不是都能寻着么。镇长说:你心目中我是猫呀?!带灯说:综治办这次工作没做好,拖累了樱镇也拖累了你,我来这儿冷静冷静,准备着接受处分,也准备着被取消三百元的补贴么。镇长说:我就知道你们有这种情绪!路过这里听运树的妇女说你在里边,就进来见见。综治办重点工作是处理上访,但上访是全镇的事,所以我在会上并没有单独批评你们么。带灯说:你惩罚了我们。镇长说:怎么惩罚了?带灯说:你揉的纸蛋儿,你故意把镇街三村和南胜沟村留在最后给我们的。镇长就笑了,说:你真灵得像狐子,我做手脚谁都没发现,偏偏逃不出你的眼睛。你想想,如果镇街三村和南胜沟村分给别人,别人能完成任务吗?
镇长信任着带灯,事事还依靠着带灯,带灯是心明肚知的。镇长在询问他这次部署的工作怎样,带灯说是用了脑子也费了心。镇长在向带灯诉苦,这次危机总算解除了,但樱镇的工作要再上新台阶,他的压力非常大。书记全身心抓大工厂的事,别的担子都压给了他,而镇政府这一干人,心不齐,干活疲沓,平时闲着关键时又顶不上去,他才决定分片包干抓落实,以每人每月三百元补贴来调动大家的积极性。但带灯并不认同这种办法,她认为每人每月三百元买了干工作,是可以激活积极性,但始而惭焉久而安焉,终究还得用智慧。她说你或许还要在樱镇干几年,就是将来你顺势当上书记,那也得再干满两届,你就得在镇干部身上伤筋动骨,靠哄不行,领导有威力和感召力,可不是仅仅交心,现在人是难喂熟的。镇长就问怎么个伤筋动骨?带灯说有奖有惩有对比度才有力度,这次综治办工作没做好,就得惩罚才是,可以取消每人每月的三百元补贴。镇长说这怎么可能呀,不能说为亲朋好友谋私利,但也不能损害了你们的利益呀。带灯就说那一次性罚五百元吧,一定得罚,杀鸡给猴看才能提升你的权威么。镇长作难了半会儿,说那我就得罚啦,过后我想办法再补你们吧。
末了,镇长发感慨:我老想不通,咱书记身上怎么就有一股煞气,谁都怯他?带灯说:我也把你俩做过比较,虽然说性格不一样,可你确实有你的不足。比如吧,听书记讲话,要听的就是他开头说什么,而听你讲话,倒是听最后说什么。讲话一开头就把自己的意图说出来他就有强势,而前边绕了那么多最后才说意图的显得不自信,反而还给人一种有阴谋的感觉。镇长说:我也是学着书记哩,可就是学不会么,在镇上干了这几年,能体会到解放初期为啥国民党的高官反倒没事,枪毙的尽是些乡镇干部,啥朝代里,直接和老百姓打交道的就是乡镇干部,乡镇干部也必定会罪大恶极。带灯说:看把你说得可怜的,那你就不要干这个镇长了么。镇长说:干到这一步了也只能往前干的,我真的佩服有些领导,他们也都是从村干部、乡镇干部干上来的,他们那是怎么就干上去了?!带灯说:要一步步能干上去的,那你就得学毒些学狠些了,咱县委卢书记和市马副市长都是咱本县人,他们哪一个不是这样的?!可我真心给你说,我是盼着你往上上的,上得越高越好,而一旦你上去了,我就不会再来往了。镇长说:我把我也知量了,我也不得上去,能当个镇长就满足了,只要能在我的任上樱镇上平平安安就烧了高香了。带灯说:那我给你反映三件事,你要引起注意,免得又以后出乱子。
(本章完)
第99章 反映的三件事
  带灯反映的三件事。
一、元斜眼一伙专门寻找从大矿区打工回来的人赌博。茨店村王采采的儿子就是输光了打工的钱又还不起所欠的账,元斜眼就逼人家再去大矿区打工,而让包工头直接把工钱交给他。
二、元黑眼五兄弟现在河滩办沙厂,换布拉布和乔虎也动手购买老街上的旧屋,这些人脑瓜活腾,全是在大工厂进来之前就开始占有资源了,你是不是同意了他们。
三、王随风领回来后还比较安定,朱召财最近也没异常,张正民依旧嚣张,但他的问题还好办,目前头痛的仍是王后生。王后生鼓动过毛林以矽肺病的事上访,毛林没同意,他又跑到东岔沟村找了十三户人家要上访。这十三户人家的男人都曾在大矿区打过工,患了矽肺病,有的已经死了,有的丧失了劳动力,家庭生活都极度困难。
(本章完)
第100章 社会是陈年蜘蛛网,动哪儿都落灰尘
  镇长听了,眉心就挽了绳,说:这社会是咋啦,这么多的事!带灯说:陈年蜘蛛网,动哪儿都落灰尘,可总得动啊!
镇长就和带灯商量着怎么处理这些问题。镇长的意见是元斜眼这人太坏,必须得管管,否则肯定要出事,他得让派出所去调查一下,如果事实确凿,必须给以严肃处治。至于元黑眼兄弟办沙厂,元黑眼是给他口头提说过,他当时也强调这要办相关手续,他们还没办手续就干开了?既然已经干开了,就让去干吧,我尽快帮他办手续,让其合法采沙吧。对于王后生找东岔沟村病人上访一事,镇长拿不定主意,要听听带灯的,带灯说:要一旦替那十三户上访,这就是群访,问题就大了,上访的问题是大矿区的事……镇长说:我生气也就在这里,信访制度是属地管理,他们告的是大矿区,却要算咱的访件。得控制王后生,把这件事压住。带灯说:不让王后生插手,但东岔沟村十三户人家连同毛林现在确实困难,不解决不仅是咱工作上失责,更让良心上过不去,我们综治办已经了解情况,整理材料。准备以镇政府名义为他们申报矽肺病赔偿。镇长说:你们已着手办了?带灯说:估计不容易。镇长说:这样吧,可以先了解情况,收集整理材料,但不必太急,眼下上访的这么多,已经焦头烂额了,等屙下的屎都擦净了,再去干吧。带灯说:那些人家实在可怜,你有空了也去看看。镇长说:我是要看看的,但你记住,首先控制好王后生!
(本章完)
第101章 天上起了瓦碴云
  从梅李园出来,天上起了瓦碴云。差不多是做午饭的时候,沿途的人家烟囱里都冒烟。有人掮着犁,牛在身后跟着,牛走着走着就拉长了身子要嚼地塄上的酸枣刺,可能是身子拉得太厉害了,前蹄没有撑住,从地塄上咕哩嘛啦掉下去,吓得掮犁人就往塄下跑,牛却重新站起了,又拉长身子嚼那塄畔上的酸枣刺。掮犁人骂:那有啥吃的,那有啥吃的?!镇长还笑着说:人吃辣子图辣么,牛吃枣刺图扎么。谁家的狗突然从院子的栅栏门里冲出来,发出一阵汪汪声,只不过叫一阵后,确实没了什么威胁,又趴不动了。而另一家门口有婆娘压着孩子剃头,孩子觉得那是一件痛苦的事,乱蹬乱蹭,叫唤不已。
经过那座石拱桥时,遇见了侯干事。侯干事提着一小捆烤烟,忙藏忙掖的,但还是夹在了胳膊下,说:啊领导散步哩。镇长说:你回了老家?!侯干事是鸡公寨再往北的沟脑人,他说:没呀!我舅来捎了话,说我妈上山挖蕨菜摔断腿,让我回去看看,咱刚分片包干,我这时候怎么能离开呢?!我是去我包干的鸡公寨和村长沟通了些情况这才回来,把他妈的脚都磨泡了。他弯下腰脱了鞋,弹了弹鞋壳里的沙子,又穿上,说:我不回去。镇长说:辛苦你。侯干事说:领导更辛苦么!镇长说:又向谁家要的烤烟?侯干事说:这次不是,你批评过一次了,我还没记性吗?是王拴娃要给我烤烟,我知道他是求我给他侄女报户口呀,要行贿我,我脑子清白,坚持付了钱!
带灯哼了一声,心里说:过河沟渠子都夹水的人,鬼信你的话哩!也不再等候镇长和侯干事说完话,就拐脚往李存存家去了。
李存存在锅里下了土豆和苞谷糁子,又放勺老碱,灶膛里火烧着,腾出手来在瓮里捞酸菜,还剥几瓣蒜,捣成泥了调在酸菜里,然后退了火捂了锅盖,拉了孩子去地里喊乔天牛回来吃饭。她不喊乔天牛喊的是孩子的名字。在地里的乔天牛栽完了辣椒苗,拄了拐杖走出了地,把装辣椒苗的笼子给了李存存,李存存突然尖锥锥地喊带灯:赶得巧,来吃饭呀吃饭,是你爱吃的煮了土豆的苞谷糁糊汤!
带灯就牵了孩子手,跟着他们去了。这当儿,天上红堂堂的,一疙瘩一疙瘩的瓦碴云像是铁匠炉里的火炭。
带灯在李存存家吃饭,乔天牛完全换了一个人,嚷嚷着给带灯再盛一碗,多勺些土豆。李存存说:你以为带灯是你一样大肚汉呀?带灯问起村里的事,故意还提到换布和拉布,乔天牛说:人家过人家的好日子,咱过咱的苦日子么。就不再说,只是给带灯夹酸菜。李存存给猪也添食时,带灯跟了出来,说:听说市里医院能修补他的腿的。李存存说:还修啥补啥呀,时间这么久了,这也好,两条腿都好的时候他是我的仇人,没了一条腿他才是我男人!
回到镇政府大院,红云散了,却起了风,树开始摆头,巷道的鸡乱着毛,顺了风跑,就又吹翻了在地上打滚。以为是要下雨了,带灯快速跑到综治办的屋檐下,喘着气么,拿眼看着刘秀珍在院子里收拾晾着的被褥,又扭头寻杨树和院墙间的那张蜘蛛网,网没破,而人面蜘蛛不见了,白毛狗就站在了跟前,一把揽到怀里,再想起该抽支纸烟了。
忽地有一股香气,很快又没了,刚吸吸鼻子,香气又过来,带灯说:伙房里今日煮排骨了?刘秀珍说:啥煮排骨?!就过来悄声说:马副镇长又蒸药哩。带灯知道她说的意思,偏问:蒸啥药这香的?刘秀珍说:你给我装糊涂!要走了,却又说:带灯你说,那能长寿吗?身上有了五个娃娃的命了,娃娃有魂呀,魂不索命吗?带灯起身去屋顶要把那几盆指甲花端回屋,刘秀珍说:你咋恁营心指甲花的,书记批评过竹子,说镇干部染什么指甲,别让他回来了又指责。带灯说:那是他儿子考试没考好,心情不好才指责的。刘秀珍说:就是就是,他当领导哩,儿子咋恁不成器!
带灯把花盆往下端着,心想,书记什么时候回来呢,如果回来会不会元天亮也能回来?
(本章完)
第102章 埙
  但是,书记并没有回来。书记人没回来,给镇长打回了电话,告诉说签字仪式本来在三天前要举行的,因还有几项条件的意见难以统一,尤其是在土地征用价格上,元天亮一直从中协调,一亩地从三十万元往下降,估计到二十万元可以止住。如果二十万元能谈妥,签字仪式便毫无悬念地举行了。这消息让人振奋,镇长就鼓励大家干好分片包干的事,力争让书记回来看到镇上的工作也是上了一个新层面的,所以他每天清早像个叫明鸡,喊:下乡喽!下乡喽!
带灯和竹子一方面要坐办公室接待上访者,一方面还得去南胜村,然后是常常接待完了上访者又去镇街三村。一次去了镇中街村后,和村长一块处理完一宗家庭纠纷,又提到了建洗澡堂的旧事,村长说现在好像是虱子少多了,带灯问是不是你们给村民买了药料或硫磺皂,村长说这倒没有,现在好多村民洗衣服不再用皂角了,都用洗衣粉,洗衣粉可能会杀死虱子的。带灯觉得有道理,就让村长多鼓励村民用洗衣粉,也决定在综治办的救济物资中购进一部分洗衣粉。竹子倒说:洗衣粉是化学物质,它如果能杀死虱子,那以后大工厂建成,樱镇的虱子恐怕就彻底消灭了。带灯说:你还是说大工厂有污染?竹子说:这话我没说呀,我只是想,真要到没有虱子的时候了,樱镇人倒还怀念虱子的。带灯没有言语,她第一次面对着竹子的话她不知道了怎么个回答。
在镇中街村办完了事,竹子提议去小学那个教过舞的段老师处喝水,带灯的丈夫原来就是小学的老师,她不愿意去,但拗不过竹子,也就去了。教舞的老师十分热情,又拿糖果又拿瓜子,还派学生去镇街买了一串油饼。带灯偶尔发现竹子去热水瓶给茶杯续水时,段老师在竹子的腰里捏了一下,竹子只是打了一下手,并没反感,还低声说了句什么。等到段老师一出门,带灯说:竹子,啥事你瞒了姐?竹子说:没呀。带灯说:你们谈恋爱了?!竹子脸唰的红了,说:哄谁都哄不了姐!
竹子这才告诉带灯,教过舞后,段老师托另一个老师来给她提说这事,她先不愿意,那老师说可以接触么。接触了几次,倒觉得段老师人还不错。
带灯说:关系确定了?竹子说:八字还没一撇的,真要确定了能不给姐说?带灯说:是不要急。人在最不能决定大事的年龄时往往决定了一生最大的事,容易犯错,你要汲取我的经验教训哩。竹子说:姐还有教训?带灯说:人整个就糊涂蛋了。
以后,带灯倒几次主动提出和竹子到小学去,她发现了段老师多才多艺,不但舞跳得好,也能吹埙。带灯以前并不知道埙,见那么一个陶葫芦状的东西,吹出来的声音悠远苍凉,就特别感兴趣。她一感兴趣,就鼓动竹子和段老师确定恋爱关系,竹子说:你是说他好还是说埙好,我还冷静着,你倒不理智了!带灯落了个大红脸,说:恋爱是会让人犯糊涂,可太理智了又恋不了爱么。
带灯把那只埙带回来,常常是吃过晚饭了,就坐在综治办的房间吹。第一回吹,呜呜咽咽,镇政府大院里的人在各自的房间里听了,就跑出来。刘秀珍说:哪儿有鬼了,鬼叫哩?侯干事也说:是狼嚎,我老家前面山梁上夜里狼嚎就是这声。隔壁派出所的人听到了,以为是从审讯室传来的,而审讯室并没有人,就惊恐了,有人说把经血在审讯室墙上抹抹能镇邪的,让那个女警察去办,女警察不敢去,只是将卫生巾从窗子扔了进去。而竹子也发现,那个疯子谁也不搭理地在镇街上跑,跑过大院外的巷口了,听到埙声,突然站住,哇哇大哭。后来都知道了是带灯在吹一个陶葫芦,这陶葫芦是一种乐器,名字叫埙,就说:带灯,你吓死人呀?!带灯说:没听过吧,这是土声,世上只有土地发出的声音能穿透墙,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镇长说:这声音听了总觉得感伤和压抑,你细皮嫩肉的,吹埙不好。带灯说:有啥不好的,心里不舒服了可以排泄么。镇长说:马副镇长患过抑郁症,你又逗他病呀?镇长还是劝带灯不要在镇政府大院里吹,尤其书记回来了更不要吹,实在想吹了,就到河滩或山坡上去吹。带灯接受了镇长的话,往后再出门,那件蓝花布兜里除了镜子、唇膏、梳子、手纸外,还带上埙。
(本章完)
第103章 市共青团给对口扶贫村送歌舞
  十三号那日,樱镇政府突然接到县宣传部通知,说市共青团要来给对口扶贫村送歌舞。市上在几年前有五个部门和樱镇的五个村寨结成了对子,而市共青团对口的就是黑鹰窝村。别的部门下来是给他们对口的村寨送过衣物,办过图书室,春节时给群众送过对联,而共青团还从未来过。不来就不来,来了却来个歌舞小分队要演出,这确实是件大事。但镇长犯了难。早不来晚不来,分片包干了他们来了?!他有些措手不及,赶紧调整工作,安排接待。先是通知黑鹰窝村长组织群众用砂石把村里的泥路垫一遍,再是收拾打麦场,在那里搭一个台子。然后抽带灯、竹子、会计刘秀珍、侯干事和小吴十四号晚上就到黑鹰窝村准备第二天的接待,他十五号一早也赶过去,因为来的不仅是些演员,还有带队的市宣传部领导。他给他们交代:去了一定要给群众讲明,不准拦道说事,不准递任何材料,来的是艺术家,不是大官,磕头抱腿没用的!
带灯和竹子不愿意头一天晚上就去黑鹰窝村,在那里过夜,担心惹上虱子。带灯就给镇长说演出队到了黑鹰窝村吃什么,如果派农家饭,一是山里饭菜差吃不惯,二是给农民也增加负担。镇长觉得有道理,但总不能不管人家的饭呀,也不能像镇政府的干部下乡一人发一包方便面和一瓶矿泉水吧?带灯提议从镇街买些元宵拿去,在那里煮元宵吃。镇长说好,你去买元宵。带灯和竹子去了趟镇街,回来说成品元宵只能从县城进货,最快晚上才能进到,干脆她和竹子留下,明天一搭早把元宵送到黑鹰窝村。
十五号早晨,带灯、竹子和镇长都去了黑鹰窝村,镇长坐的是小车,因为从镇政府还拉了五袋救济面粉,已经协商好了,作为演出队去专门看望五家贫困户的礼品,带灯和竹子只好骑摩托车,带上两大筐元宵。元宵是袋装的,有两种牌子。一到了村,镇长去检查垫好的村道和搭成的戏台子,带灯和竹子就在村长家负责煮元宵。
原以为煮元宵是件轻省活,谁知却成了难场事,演出队什么时候能到,没个准信,晚下了怕煮不熟,早下了又怕煮烂了,就一大环锅的水烧得咕嘟嘟响,等候着。竹子站在屋顶上不停地打电话询问已经走到哪儿了,屋顶上有手机信号,就朝屋里人喊:快到了,下吧。元宵下到锅了,竹子又喊:说才到桦树湾,桦树湾过来十里路,还早着哩。带灯就生气了,说:已经下锅了能捞出来吗,让你接个电话都说不清?竹子说:去接演出队的是红堡子村的,他口音黏糊不清么。烧火的一个妇女就说:张红利本身就舌头短,让我问。她跑上屋顶又问了一遍后,朝下说:是还早哩。好的是发现下到了锅里的元宵开裂了很多,再煮就成一锅糊糊了,就说:这个牌子不行得换另一个牌子的。又把开裂的元宵捞了出来。帮忙的几个村人,一个说:是不是河南的牌子,河南产的东西都是假的。一个说:那我嫂子给你生的两个孩子都是假的?大家就嘎嘎地笑。带灯听不懂,问咋回事,原来是说河南产的东西都是假的那人是个泥水匠,他娶的就是河南的媳妇,生的是双胞胎。然后,重新煮元宵,又开始在院子里安桌子板凳,摆上几十只碗。带灯嫌碗沿有一圈黑,要求再洗,洗过了还不干净,村长的老婆说碗旧了,再洗都是这样。带灯说不行,再去邻居家借新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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