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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_30 王旭烽(当代)
  "我喜欢山林。"忘忧话少,却言简意赅,正是嘉和喜欢的性情。
  "我也喜欢山林,可我回不到那里,真要走投无路了又离不开它。哪一天我找你,必有大难。我不指望得茶,只指望你了。"
  这话让忘忧吃惊,他站住了,想说什么。嘉和却只往前走去,他的脚步很轻,像在山间飞。大舅身上,有时候会闪出一道剑侠之气,比如此时此刻,雪夜上山急人所难。这样的时候当然很少,也不易发现,但忘忧知道。当年他挽着方越出山,在杭家客厅,忘忧也曾经感受到过大舅包藏很深的风骨。当时他担心因为方越的父亲李飞黄当了汉奸,大舅不肯收留方越,又担心杭家人不肯放他回山林,一进大厅就给他跪下,不说一句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大舅。大舅站在他面前,正色而言::'我刚从越儿那里来,跟他说了,他愿意姓方,愿意姓杭,都由他喜欢。只是以后不准他再姓李,你听懂我的话了吗?"他依旧跪着,不肯起来,大舅又说:"你的房间我给你留着,你愿意来就来,你愿意去就去。"大舅有此承诺,他才起来,走到大勇身边。又见大舅取出一个东西,正是那青白瓷人儿陆鸿渐。他把它挂在他的身上,那瓷人儿是湿的,不知是汗是泪。那天只有他一个人看到了大舅的泪水,那泪水难道不是湿润到心,直到今夜。
  忘忧紧紧地拽住大舅,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默默地走了一会儿,才说:"我把山林给你们备下了。"
  风雪很快把他们两人的背影盖住了。现在,离他们出门已经有几个小时了,他们已经看到了上天竺寺那雪光中的一檐翘角了。
  或许,正是此刻,夜渐人深之时,花木深房小门匐然而开,把叶子吓得一下子扑到《琴泉图》旁。台灯很暗,白夜几乎认不出得茶来了。他没有戴眼镜,因为眼镜使他看不清楚她。刚才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目光在镜片后面激动地闪耀,喘出的热气一会儿就把镜片蒙住了。他不顾一切地就把眼镜摘了下来,现在他突然冲了进来,不戴眼镜的面容一下子陌生了许多,也好笑了许多。白夜真的就笑了起来,他抓住了她的手,但立刻就感到了他自己那双手的寒冷,连忙退回去一边搓,一边放在嘴上哈气,还说着:"对不起太凉了对不起太凉了……"白夜窘迫地看着杭家的几个女人,她热泪盈眶,一边握手,一边唤道:"你这是干什么啊你!"
  杭得茶想不了那么多。屋子里暖洋洋的,女人们的眼睛也是暖洋洋的,潮湿的,多么美好,白夜站在灯前,像画中的女神。得茶傻乎乎地看着她,时间停止了,幸福开始了,现在几点钟了?得茶摇头,答非所问:"我都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的样子让家族中其余的女人们吃惊。她们没有想到,他们的书呆子得茶还会有这样一面。因为屋内的热气,得茶的脸少有地发出了健康的红光。白夜从来也没有感觉到过得茶是个漂亮的小伙子,他很得体,均匀,不战眼,也许是因为架着一副眼镜,看上去总像是被什么给挡住了,是被遮蔽着的很内在地藏起来的一种类型。但是今天他很快乐,他少有地把他暗藏的那一面流露了出来,他一下子变得光彩夺目,英气逼人。而这一切,在常人眼里,却是属于吴坤的,甚至白夜也不得不承认,吴坤是那种外表很能展示风采的人。
  叶子小心翼翼地问,得放是不是和他在一起,得茶目不转睛地盯着白夜,·显然是心不在焉地回答,说他不知道。"奶奶我饿了,给我做点什么好吗?"他微笑地要求着,他的索取使奶奶幸福。但另一个孩子的消息使她不安。"得放到哪里去了呢?"她再一次问寄草。寄草已经拉着迎霜往外走了,边走边说:"我跟你说不要担心,你看得茶不是就这样回来了吗?"
  四个女人就一起拥到厨房里去了。叶子一边打开炉子,一边问:"你们看这是怎么回事,她不是姓吴人家的新娘子吗?"
  "把姓吴人家的新娘子抢来,也是我们杭家人的本事。"寄草开玩笑地说。叶子的脸终于挂下来了,说:"寄草,你就真的不在乎这些事情?"
  寄草一边扇炉子一边说:"怎么不在乎?可是你急成这样了,我还能把我的在乎说出来?"
  杭盼回到客厅里去了,多少年了她都是这样,所有的关于情爱方面的事情,她的对策,都是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不烦。倒是迎霜顽强地坚持着不去睡觉。她想再到大门口去迎几次,也许,得放哥哥就会这样地被她迎候回来呢。
  花木深房中,得茶看出她微笑中的心事。是的,这是他们共同的心事。青春飞驰,他们在奔跑中寻找一个人,这就是他们奔跑的全部意义。只要找到一个人就够了,全部就在这"一"里面了。其余的东西都可以退到很远的地方,直至消失。
  得茶不想让那短暂的彩虹那么快就被阴霸遮蔽,他们接下去还有很多严肃的话题,他要告诉她一系列的计划,他变了,他已"经成为有力量的人。但他对这个变化着的自己还有一些不习惯,他还有些羞于在她面前立刻暴露自己的变化。水再一次开了,白夜要用沸水往杯里直接冲茶,得茶阻止了她,他顽强地抓住了茶这个抗家人的永恒的话题,他需要深化它拓展它,他不想立刻就听到她对她前一段经历的叙述。他有些手忙脚乱,他告诉她,明前的绿茶很嫩,不能用一百度的沸水冲泡。他把水先冲到了热水瓶中,还开了开瓶口,说最好是八十度,他们日本人的六十度我倒是觉得太低了一点。你现在看到我用青瓷杯冲茶了吧。因为邢瓷类银越瓷类玉,邢瓷类雪越瓷类冰,银雪和玉冰,你感觉一下,哪一种品位高啊。其实陆羽作出这样的评价是主观的,他有他的理由。他觉得茶汤本性泛红,若用白瓷,更显其红,若用青瓷,倒衬出绿色来了。你看,他是不是想说,美有的时候是非常主观的。嗅,你看我奶奶,她把天目盏也拿出来了。你能看出来吗?它是铜过的,是一只破镜重圆的历史悠久的茶盏,从这里能够冲出宋朝的茶来。当然我这是跟你开玩笑。宋朝的茶全是粉末……你怎么啦,白夜我的……我的……你怎么啦?
  得茶傻乎乎地看着白夜,令人吃惊的欲望突然爆发。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当得茶刚刚知道世界上有白夜这样一个人,看到她的相片就产生不可告人的欲望时,这种欲望被阻隔了。他们之间有过拥抱,但那是没有这种欲望的拥抱,像父亲拥抱女儿,兄长拥抱小妹。得茶来不及思考这股力量是怎么样陡然从心的谷底喷发出来的,他一把抱住了白夜的脖子。他从来没有真正吻过一个女人,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接吻——这就是爱情吗?他开始焦虑不安起来,眼前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白雾,大脑开始缺氧,他开始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他想得到更多。他的与以往完全不同的做派显然使白夜吃惊。她按住了他的手,说:"不!"他立刻就愣住了,脸红到了耳根,头一下子扎到了她怀里,白夜使劲地抬也抬不起来。好一会儿,他自己抬起头来,平静地说:"对不起。"
  白夜笑了,她坐下,对他说:"我想和你说说话。"
  得茶轻松起来了,仿佛欢迎远方朋友归来的接风盛典已经完成,现在开始进人正常的怀旧阶段。他坐下来说:"你等一等,先喝了茶再说,我发现你竟然连一杯也没有喝。"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动作和口气都有些女性化,这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男人了。这种感觉,只有像白夜那种饱经风霜的女人才会体会出来,比起刚才的狂热,她更喜欢这个温和的杭得茶。她说:"我得告诉你我这段时间的经历,我得让你有一个思想准备,你收到我的信了吗?"
  得茶站了起来,凝望着白夜,他想,终究还是要谈的,那就谈吧,只是不要谈得太深,他不想让这些事情进人得太深,他想他会有办法化解它的。他说:"你还活着,并且行动自由,这就说明了一切。至于其他的事件,我想那不是你的过错,我了解你
  "不不,你千万不要对人说你了解了他(她),因为你永远也不可能完全了解一个人,尤其是像我这样的人。我刚才见到你们抗家的女人,真令人吃惊,她们使我自惭形秽。她们身上有些不变的东西,看不到年代的印记的、每个时代都会有的东西,比如说冲茶和洗杯子,也许这就是永恒。我要是早一点接触到她们就好了。我和她们太不一样了,时代的每一个浪花都能打湿我,使我险遭灭顶之灾,这就是命运。我为什么要和吴坤结婚呢?这简直是太荒唐了。我父亲曾经对我说过这个词儿。不,我不能够老是谈我自己,我是首先为我父亲回来的。请你先告诉我父亲的下落,我曾经去过你们学校。可我打听不到他的消息,我必须跟你谈我的全部生活,因为也许以后我不再有机会了。"
第18章
  这个大风雪之夜,难道不同样是翁采茶的百感交集的除夕!即便是一个贫下中农的女儿,受过许多生活的磨难,在年根边离开家人,跑到这么一个鬼地方来当看守,也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况且她的脸上还留着鲜红的五个手指印,这是丈夫李平水在这个革命化的年关里给她留下的光荣纪念。他们已经冷战多日,表面的原因是翁采茶不准他与杭家来往。李平水对妻子从来没有真正响过喉咙,所以今天当采茶接到通知,要她重新上山看守杨真时,她也没有想到丈夫会阻拦。一旦丈夫反对她上山的时候,她也没有想到他会给她耳光。当他冷漠地问她,是不是她的亲密战友吴坤又给她打革命电话时,她只是轻蔑地对他点了点头,说:"是的,你想怎么样?"
  他走到她的身边,出其不意地说:"我想揍你!"
  她愣住了,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笑了起来,头别转漫不经心地说:"你是什么东西,你这小爬虫,敢动我一个小指头!"话音未落,她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她愣住了,打死她也想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火山是怎么会爆发的。一时不知道如何动作,只好呆着一双大眼盯着他。就听那李平水说:"你要是留下过年,你我还是一家人;你要是走,你就别再回来!"
   采茶气得浑身发抖,一头朝李平水撞去,那受过训练的军人轻盈地转开了,她捂着脸上了山,没工夫和李平水打内战。此刻夜深人静,大雪无声,她一个人缩在床前,委屈和愤怒才交替着上来。电话机就在身边,伸手就能够到。吴坤会来看她吗?她自己也不知道,不过她相信他一定会来,哪怕为了这个老花岗岩脑袋杨真,他也不会忘了这里。
  脸上火辣辣的,她想起了白天挨的那一下,火苗子又从心里蹿了上来。她光着脚板一下子跳下床,从抽屉里取出一枝笔和几张纸。她正在积极地进行扫盲活动,结合大批判识字儿。现在活学活用,准备结合打离婚报告来识字了。这四个字里后面三个她都能写,偏那第一个她记不全了,房间里又冷,山里又寂寥,采茶这么个豪情满怀的铁姑娘,也被那"离"字儿憋出了眼泪。正苦思冥想呢,就听见山门外有人敲门。她还以为是她亲爱的吴坤雪夜来访了,套上大衣就往大门口奔。雪花被她踩得溅进了鞋子也不觉得冷。大门一开,竟然是两个男人。手电筒一照她愣住了,说:"你!嘉和爷爷,你到这里来于什么?"
  嘉和与忘忧两个没有做任何解释就进了门,这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要是说了见杨真,保不定连门都进不了。
  可是听了嘉和要见杨真的要求后,采茶的造反面孔就拉下来了,她用她那枝重新开始学文化的笔敲打着准备打离婚报告的纸,说:"'你们杭家人怎么那么头脑不清,这个杨真是可以随便见的吗?他是什么人你们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年三十想起这出戏来了,真是!快点趁现在还不算太晚回家去,这是我认识你,我若不认识——"她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嘉和接着说:"你若不认识,把我们也得关起来审查,是不是?"
  旁边那一片雪白的男人就跟着这老头儿咧了咧嘴,算是笑过 。那样子让采茶看了拎心。用那种居高临下的口气对别人说话,一不是采茶的习惯,严厉和粗暴并不是与生俱来的,这也需要有一个学习的过程。她不知道该把他们怎么办,就去叫了值班的那几个年轻人。那几个看守正把酒喝到了七八分,走出来就喊:是谁不让我们过年,啊?谁不让我们过年,我们就不让谁过年!
  嘉和这才对采茶说:"我们只跟杨真说一句话,告诉他女儿回来了。"
  "一句话也不准说!"采茶愣了好一会儿,突然强硬地说,两只大乌珠子病态地暴了出来一,这神情倒真是有点出乎嘉和意料之外了。他环视了一下周围,便断定杨真是住在楼上,给忘忧使了个眼色,忘忧就突然跑到雪地当中,对着楼上一阵大喊:"杨先生你女儿回来了,杨先生你女儿回来了!"
  采茶大吃一惊,见楼上开着灯却没有反应,先还有些得意,想:你叫也白叫,人家被打怕了,根本不敢应。但她立刻否定了这个愚蠢的想法,突然背上就刷的一下,透凉下去,一直凉到脚后跟。她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自杀",这是吴坤千叮万嘱的,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死了。她自己一下子就脚软了,只是催着那几个喝酒的:"快上去看看,快上去看看啊!"其中一个就说:"老头子吃过饭就坐在桌前没动过。"话音未落,那忘忧已经在楼上了,他攀登的速度这才叫神速。凭感觉他冲开了杨真先生关押的那一间,屋里果然坐着一人,背对着门,忘忧一看连走都没有走过去:假的!再一看,后窗打开了,窗榻上挂了一根绳子。此时嘉和也已经赶到楼上,往楼下一看,便回过头来,对吓得呆若木鸡的采茶说:"人呢?"
  采茶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站着一个劲发抖,嘉和看着她,说:"快点把袜儿鞋子穿好,呆着干什么?"
  只听采茶一声尖叫,几如鬼嚎,七撞八跌,直奔楼下,给吴坤打电话去了。忘忧已经跑到楼下看过,这时扶着嘉和下楼,一边说:"大舅,你看杨真先生会朝哪里去呢?"
  嘉和站在山门口,往西北看,是万家灯火的杭州城,往东北看,翻过琅越岭是九溪十八涧,;走出九溪,便是滔滔钱塘江。无边的大雪越下越猛,雪片落在人的身上真如鹅毛。嘉和与忘忧已经完全忘却了冷。他们的心头人一般地燃烧。一个饱经忧患的男人亡命于漫天飞雪中,他会往哪里去?嘉和问忘忧:"要是你呢?你会去哪里?"
  忘忧想了一想,把手指向了东北,嘉和抖了抖身上的雪,说:"我们走吧。"
  这两个风雪夜行人,重新没人雪无,一直向大江奔涌的地方寻寻觅觅而去。
  羊坝头杭家的小姑娘迎霜,不知道第几次来回打探了。客房里干坐的几个女人,没有再等回男人。迎霜一会儿就回来向她们报告一次:他们还在说话呢。寄草就问:"听他们说些什么了吗?"迎霜想了想,摇摇头说:"没听清楚,他们好像在吵架。"这话让她们吃惊,他们不应该吵架。盼儿站起来说:"我去给他们续水。"她就走进了花木深房,两个年轻人看着她笑笑,一言不发。她回到房间,说:"他们好像是有些不痛快。" 叶子也站了起来,寄草说:"别去,等大哥回来再说。"迎霜问:"爷爷他们怎么还没有回来?我到门口都去了十趟也不止了。"她的话让她们三个都站了起来,她们顶着雪花和子夜的寒冷,一起走到了大门口。路灯下雪厚得没过小腿了,没有人走过。
  花木深房里,这对年轻人的心就像越积越厚的白雪。他们不是不想心心相印,然而他们越真诚,给对方的疑惑就越深,这是始料未及的事情。他们仿佛一直在迫不及待地争着向对方倾诉,实际上却都没有真正的勇气面对他们所听到的全部。知道其中的一部分,以此猜测其余的,这就已经超过了他们可以承受的心理能力。但他们又不得不把自己的软弱包藏起来,特别是得茶。在各自叙述的时候都表现得平静自若,这使他们的心灵痛苦极了。她说了她的可怕的边境之行,她说她最终在什么样的千钧一发之际回过头。"当我在那家边境小镇上看到这块茶砖的时候,我就突然想到了你,我想我得给你一点什么,一定要给你一点什么。我去买茶砖,回来的时候,他们就不见了。"
  她几乎只字未提她和同行人之间的关系,但得茶完全听明白了。他笑笑,勉强地说:"你做这样的事情时,不像是一个有过经历的人。"
  "有过经历"这个提法,隐隐地让白夜不快,她说:"你不是在取笑我幼稚可笑冲动吧。"
  得茶看着她有些不悦的面容,她生气的样子很可爱。他搂住了她的脖子,盯着她的眼睛,说:"我越了解你,越觉得你像一个孩子。"
  "你为什么不觉得这个时代太老谋深算?难道我们不都是它的弃子!"
  得茶松开了他的手,他觉得她的话非常沉重,她一点也不像他第一次看到的那样,那一次她表现得多么华丽啊。他轻声地尽量和缓着话音,仿佛怕吓着她,问道:"告诉我,你目前的处境到底怎么样?需要我做什么?你得明白你现在有多危险,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白夜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抚摸着他的头发,说:"从边境回来,我在路上走了半个月,没有人跟踪我。其实我不怕跟踪,也许我进监狱死掉更好。但是我想看到爸爸,还有你。当我看了你们杭家女人喝茶时,我觉得我不配活着,我太混浊了!"
  得茶站了起来,走到窗前,一边观察着外面,一边说:"我想知道你目前的真实处境,而不是你对你自己的道德审判。这对你我目前都不重要,明白吗?发生了什么,怎么处理?现在你说吧。"他站在窗前等了一会儿,不见回答,回过头,发现白夜低着头,手捂住了脸,一言不发。他走到她身边,蹲了下来,摸着她的后颈,说:"对不起,我不是不想跟你谈一些别的,但是我们必须面对现实,你不也这样希望吗?"
  白夜抬起头来,突然说:"等爷爷回来,告诉我爸爸的消息,我马上就走。"
  "为什么?"得茶很惊讶,"你以为你还可以那么行动自由。也许你走出这个大门一步,你就被盯住了。现在让我和你来统一口径。第一,你无论如何不能承认,你是自觉跟他们去边境的。你必须强调,你是被拐骗到那里的,最后你利用买茶砖的机会逃脱了他们的控制。"
  "我是自觉跟他们到边境的。在北京不是没有那样的例子,有人就从南边偷渡出去了。"
  "请你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这样的事,一个字也不要提。"得茶突然急躁起来,声音压得很低,但口气非常严厉,"你明白你在做什么事情?"
  白夜也突然站了起来,她的声音又低又问:"我们没有犯叛国罪,我永远也不会承认我们犯有叛国罪。我们说定了,等祖国的局势一稳定我们就回来。我们的亲人和朋友都在中国,我们是中国人,我们比谁都明白这一点。这就是我痛苦的原因,我们并不想离乡背井,尤其是冒着这样的危险,用生命去换取这样昂贵的自由。除此,我们还能到哪里去,我,陷在泥淖中的我,被别人的污浊和自己的过错法污了的我,还有什么办法让自己逃脱噩梦?重新开始,不!不要说我幼稚,不要以为我是在异想天开,有极个别的人成功了,他们逃脱了。我的悲剧就在于我看到了,想到了,但是我永远没有能力做到。你无法体验那种感觉,一步步地离家离国远了,你越来越发现你对这块土地的感情,和恋爱的感觉完全一样,令人心碎,不可自拔。难道真的就没有最后的退路?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直到他们死在边境线上。多么残酷的启示,我突然明白,我也可以死。想到死我轻松极了。我终于获得了自由。我曾经死过一次,但那是被迫的,盲目的,那不是有尊严的人的死。现在不同了,所以我开始往南方走,我要见我的父亲,还要见到你。这是活着必须做到的事情,可是我对我自己做过的事情绝不后悔!"她面容刷白,嘴唇哆啸着,"你让我一个字也不要提,可我提了那么多,现在该你说了。"
  她重新坐了下去,在这个雪夜,她突然爆发出来的叛逆的力量令人吃惊。得茶的心抖了起来,他的一向自控力很强的情绪,顿时激荡起来。这就是白夜的魁力,她总能使人进人非常状态,这也是她的痛苦,因为别人为她而受苦。她当下说的话,不管怎么有理,都是大逆不道的,得茶自己从来也没有想到过亡命天涯,所以他从来不曾思考还有一种尊严,它的名字叫逃亡。他的激动的眼神在镜片后闪着异样的光,他说:"我请你不要再提那件事,也就是让你不要再提'死'。我爷爷曾经告诉我,死是很容易的,比活着容易多了,所以他选择了活。再说一切并不像你想像的那么可怕,是你自己把自己推向极致。我们现在必须抛开道德层面上的论证,现在是革命年代,我们要学会行动。"
  他们目不转睛地对望,彼此都觉得有些陌生,因为他们都期待对方与自己一模一样,但革命年代使他们出现了差异。白夜被得茶的力量有所征服了,她点点头说:"好吧,我听你说,也许你是对的。"
  她的态度使得茶的心松了一些,他紧紧地握着白夜的双手说:"看上去你好像麻烦很多,实际上抓住主要麻烦就行。那么你说你目前的主要麻烦是什么呢?"
   白夜皱眉看着他,她还不大明白他想说什么。得茶放开了她的手,在小小的斗室里来回走了几圈,他下了决心,要把他做的事情都告诉她,他不想对她有任何隐瞒。他靠在书柜前,说:"吴坤是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只要他的问题解决,什么问题就都能够迎刃而解。"
   白夜也站了起来,她有些吃惊,问道:"你要解决他?"
  "我已经开始解决他了。"
  "怎么解决?"
  "也不过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罢了,并没有什么新招。"得茶这才把吴坤这段时间来的所作所为,包括他给杨真先生带来的灾难,粗粗地对白夜说了一遍,但他隐去了杨真被打得奄奄一息的那个细节,然后说:"我还得感谢你给我提供的炮弹,是你告诉我他在北京是属于历史主义派,是剪伯赞和黎树先生手下的一员后起之秀,我把这些老底都给他揭出来了。"
  "你说这些是我提供的炮弹?这些是炮弹?" 白夜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把这些都给他揭出来了?"
  "其实这些都不算是什么,主要是先在群众中把他搞搞臭,"得茶说到这里,自己也笑了起来,兴奋得双颊发红,"我没想到群众对此反响这么大。不过群众运动中群众的态度并不是起决定作用的,吴坤以为我不知道个中奥秘,但他错了,在心狠手辣方面,我以往的确不是他的对手。但是,从今天夜里之后,一切都改变了。"
  白夜惊奇地看着眼前这个兴奋得有些摩拳擦掌的青年男子。他在屋子里来回地走着,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他停不下来,双眼闪闪发光。他目光中冒出的那种狂热的一意孤行的意志,是她刚刚认识他的时候,一丁点儿也没有发现的。他用的那些词汇——解决、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炮弹、对手、揭老底、心狠手辣……这是一些本来完全与杭得茶无关的词组啊,为什么他的口气中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东西,当他这样说话的时候,他开始像谁呢;
  现在,杭得茶再一次握住了她的双手,仿佛她已经与他结成联盟:"你不是希望我能够保护你的父亲吗?我一直担心自己不能够做到。这是我的使命,我必须完成。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吴坤完蛋了!"
  白夜一下子站了起来,她突然明白他开始像谁,他说话的口气,开始像那个他要他完蛋的人了。但她还是不知道他有什么办法让他完蛋。尽管得茶把吴坤形容得像一个恶棍,但白夜并没有仇恨吴坤到这一步。不,她远远说不上对吴坤有什么仇恨。她只是怀疑他,有时也讨厌他罢了。她和他的婚姻中的确有许多无奈,但难道不也有她自己的失误?她只想离开他,但并不想让他完蛋。
  她的心清是得茶当下不可能了解的,他想当然地认为她应该完全与他想到一起。由于信任,由于自己也从来没有过的体验,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的好消息告诉心爱的人。他说:"吴坤不是最喜欢拉大旗作虎皮吗?不过他头上有辫子,屁股上有尾巴,真要拉大旗作虎皮,他拉不过我。今天夜里的这顿年夜饭,我是和一些关键人物在一起吃的,我告诉他们,吴坤对他们而言,是一个多么不可信任的家伙。我让他们认为,吴坤和你父亲的那一层特殊关系,使他决不可能完成他自己夸下的海口。我告了他一黑状,或者说,我狠狠地打了他一个小报告:这是一个借革命名义达到个人目的的野心家。事情好像就那么简单,他完蛋了。其实并不简单,我在这之前做了许多的铺垫,我知道,即便在同一个大派别里也有许多的小派别。比如赵争争的父亲和北京方面的来人,他们看上去在一条线上,其实并不在一条线上。事情就这样起了转机。明天一早,我就可以到上天竺,把杨真先生转到我的手下。我已经拿到了手渝,你高兴吗?"
  白夜像听天方夜谭似地听得茶说了那么多,好几次她企图打断他的话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她想告诉他,她没有给他提供什么炮弹,她也不希望吴坤在他的攻击下完蛋,但她根本插不进去话。得茶亢奋起来,也有一泻千里之情。当他说话的时候,她就只好悄悄地掀起窗帘的一角,窗外是阴历年1966年除夕的最后时光,雪依旧像是梦一般在下着,没有刚才那么密集,但一片片更大了,缓缓地从天而落。这样的子夜,仿佛是要昭示你认可一种铁定的不可改变的现实。白夜想,现在她能够说什么呢,她唯一能够坚持的,就是见到她的父亲。
  她回过头来,说:"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接我父亲。"
  "这正是我马上就要和你谈的事情。"得茶走到了白夜的身边,他把她搂到自己的怀里,他知道他接下去要说的事情会让她伤心,但此事无可通融。他说:"你明天不能够和我一起去。不但不能一起去,你还不能够露面。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已经回来了,我会想办法连夜就把你转移的。"
  "这怎么可能?爷爷已经去通知父亲了。"
  得茶皱了皱眉头,说:"我们会有办法的,我们会说你已经走了,不知去向,这样的事情很多。"
  "为什么要这样做?"
  "别人会拿你做文章的。无论是吴派还是杭派,都会拿你做文章,所以你必须隐藏起来。"
  这一次白夜是真正地吃惊了,她挣脱了得茶的拥抱,瞪着他,轻声地叫了起来:"可我是为了见我的父亲才回来的!"
  得茶低下了头去,好一会儿才抬起头问:"没有一点别的原因了吗?"
  "也为你,但不是现在的你。我没想到你卷得那么深,你失去的会比得到的多。"
  "我知道,我想过了,但我还得那么做。"
  白夜像突然生了大病似的,脸上的红光一下子黯淡了。
  "那么说你还是不能同意我去见我父亲!"
  他点了点头。他们僵持在了那里,突然她抓过大衣就往外面冲,早有准备的得茶一下子就把她抓住。她一声不吭地就和他扯打起来,没打几下,就听到门口有人惊慌失措地跑开,他们立刻住了手。得茶说:"别怕,是迎霜。"
   白夜一边掰他的手一边说:"我怕什么?我谁都不怕,你放我走,我要见我的父亲!"
  他们又开始在花木深房里拉扯起来,得茶的力气远远比白夜想像的要大得多,他擦住她的那只套着两只黑袖章的胳膊说:"你不能露面,因为你现在还是吴坤的合法妻子,你自己的事情还要静观事态,更不要耽误你父亲的事。杨真先生几乎被他们打死,当务之急要把他先救出来,你要理智一些,不要因小失大,听见了没有!"最后一句话他是不得不咆哮出来的,虽然声音压得很低,因为白夜看上去有些丧失理智。
  原来得茶一直不敢告诉杨真挨打的事情,现在不得不说,白夜听到这里,手松了,双手一把就扯住了自己的头发,说:"这是可以想像的,可以预料的,从北到南,到处都在死人,你要是不那么说,这才奇怪呢,是不是?"她那样子突然变得古怪起来。
  客厅里那几个杭家女人进了花木深房,一股寒气被她们夹带了进来。寄草厉声轻喝:"得茶你干什么?" 白夜这才想起来,一把抓住寄草的前衫胸口就问:"姑婆,我爸爸快被打死了?"
  寄草白了得茶一眼,说:"哪有那么严重?挨倒是挨了几下,文化大革命,谁能不挨几下?你看我,我都被他们用臭柏油浇过。"
   白夜放下了抓住自己头发的手,直到现在她才彻底明白了她和她父亲的处境。寄草姑婆故作轻松的口气中透露出的完全是相反的信息。她开始明白得茶为什么会有点像吴坤。可是要把她藏起来,这是她绝不愿意的,她无力地坐倒在炉边,双手捂脸,摇着头,她的身影毛毛茸茸地映在墙上,头发乱糟糟的,像一个囚犯。
  叶子见此情,使了个眼色,大家开始收拾刚才被弄乱的房间。正在此时,迎霜的脚步又响起,她的声音在子夜的雪天中格外清晰——来了,来了-…·
  叶子手忙脚乱地拍着胸,说:"这个迎霜,现在已经半夜三更了,还那么叫。人家不吓死,他爷爷都要给她吓一跳呢。我去看看!"要去拉门,就听门外一阵骚乱的脚步,门被一阵强力推开,人未进,声音已经进来:"杭得茶,你给我把人交出来!"说话间,吴坤一阵风般地杀了进来。
  翁采茶把电话打到吴坤那里的时候,他正在赵争争家吃年夜饭,赵争争的母亲半盛情半要挟地把他弄到她家里。他一边喝酒一边听那老头回忆他和副统帅的战斗友谊。老头喝了一点酒,心情也愉快,谈笑之间也不时透露一点内幕,在吴坤听来,那都是高层之间的分分合合的政治斗争。吴坤对这些话题天生是感兴趣的,他像一个虔诚的小学生在听政治课,贪婪地吸收着这些光天化日之下不可能吸收到的政治营养。他也豪饮了几杯,年轻气盛的心一时就膨胀起来,模模糊糊地想到了他的新对手:杭得茶啊杭得茶,你那么徒劳无益地死保杨真干什么呢?你知道这场运动的真正目的何在吗?他过去对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一直是反感的,以为那是投机取巧的代名词。现在他开始明白什么是时务,什么是识时务。大势所趋时,逆历史潮流而动者,绝无好下场。杨真被打时他升上来的那些内疚之情,就在此时冲淡到几乎乌有,举起杯子就对赵争争说;"争争,不用说了,当着你父母的面,这杯酒算是对你的赔礼道歉吧。"
  赵争争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是个十分倔强的人,从小娇宠,也不大知道害怕,吴坤那一掌是真正打到她心里去了。她就那么站着,一时不知道是甩门走掉好呢,还是接过酒来一饮而尽好。只听父亲说:"行了,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你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起码的政治素质还是要具备,都那么冲动不冷静,将来怎么接无产阶级这个班,啊?"
  这话批评得让吴坤真是舒服,他想,要学的东西真多啊!他正要再举酒杯,电话铃就响了,赵争争过去接,一听那声音,就把话筒递给吴坤,一边说:"咯,阿乡姑娘打来的!"这声音里有醋意,吴坤笑笑没在意,但他的心里却忐忑不安。整个晚餐他一直在暗暗担心着杨真那里会不会出事。也许精神准备充分,真的听到这天大的消息时他反而沉住了气。放下电话他只说了杨真失踪的消息,白夜回来的事情他就隐下了。他套上大衣就要走,赵争争一听,什么也不顾了,起身就要和吴坤并肩战斗去。他父亲一个眼神,母亲一把就抓住她的手说:"你去干什么,这是吴坤他们的组织行为,你就一个人,参与得还不够深?你看你给小吴已经带来多大的麻烦,他不好意思说,你还真不明白了,你给我坐下!"
  这话让吴坤听得心里一愣,还没有反应过来,那当爹的过来,~边给吴坤递围巾,一边说:"别着急,路上小心,天大的事情也得细细去做。"吴坤打开着门,略一迟疑,老头子又问:"有车吗?"
  他连"事情有结果后打个电话"这样的话都不说,吴坤的心一下子寒了下去,就像这屋内屋外的天气反差那么大。他点点头,勉强笑了笑,钻进吉普,就奔进了雪夜。
  凭一种直觉吴坤就准确地判断出,白夜此刻必定是在杭得茶的花木深房里,很难说杨真会不会也在那里。
  他的火气是看到花木深房才开始爆发的。自己的老婆在人家的书房里,虽然不像是出了什么事情,但依然怒火中烧。他那一声吼也带些诈,如果杨真真的在他们那里,这一声突然袭击怕也是能把他们杭家人吓出马脚来的。但他的目的显然没有达到,白夜惊异地站起来,看着已经半年没见的丈夫,轻轻地问:"你说什么,把什么人交出来?"
  吴坤一个大步冲了上去,可是他没有能够抓住妻子,他们之间插进了杭得茶。两个男人出手同样迅疾,各自抓住对方的胸襟。这种戏剧化的冲突让吴坤和得茶都痛苦,他们几乎同时闪过了"可笑"这个词。然而此时的行动不可能不大于思考,尤其是容易冲动的吴坤。他盯住杭得茶,没注意到周围所有的女人都突然冒了出来盯住了他。并没有人来拦阻他,这反而使他不好下手,他只好再咬牙切齿地重复一遍:"杭得茶,别装蒜,你给我把人交出来!"
  直到这时得茶才突然明白吴坤子夜袭击的原因,他也咬牙切齿地问:"你在找谁!啊?你在找谁!"
  吴坤从对方的眼睛里明白了现实,大祸临头之感直到这时才升腾上来,他垂下手,茫然地看着这间他曾经在此高谈阔论的小屋。他看到杭得茶向他挥手,仿佛对他叫喊:还不快去找!然后他看着杭得茶推着白夜出去,他也跟着走到门口。风雪之夜使人渺茫,一个人消失在其中,将是那么的轻而易举,他还没有开始寻找就意识到他将不可能找到。回过头来,看着杭家的这些女人。她们沉默地看着他,其中有一个还靠在墙头,显然是为了护住那张古画。她们的神情和动作使他愤怒,他几乎下意识地伸手一抓,一把扯断墙上的另一张。直到跑出大门口,他才想起来,他扯断的正是那张杭得茶临摹复原的陆羽的《唐陆羽茶器》,但他顾不上那些了,他、杭得茶、白夜,他们坐上了同一辆车,在漫天飞雪之中,在1967年大年初一到来的刹那,直冲杭州西郊上天竺山中。
  发生了不能控制的事件,吴坤从进人上天竺前二楼的禅房开始,就不可扼制地开始发抖。他走到窗前,看到那根挂下去的绳子,它硬邦邦地挂在那里,被冰雪冻成了一根冰柱。那只已经被打掉了门牙的"死老虎",就是从这里出山的。但山外还会有什么?他探出头去,仰望天竺山中的天空。雪开始小了,山林可怕地沉默,山林披着孝衣,它是在预示谁的消亡?是杨真他们,还是我吴坤?
  赶到这里的人,都分头去搜寻了,连杭得茶带来的人也共同参与了此事。杭得茶是听说爷爷朝九溪方向寻去之后,立刻寻迹而去的,走前还没有忘记过来交代白夜,让她在父亲房中好好地等待,他一定会带回消息的。她那已经有些失态的神情让他不敢再跟她多说什么,但他还是没有忘记走到吴坤面前问了一句:"你呢?"
  这是运动开始以来得茶第一次对吴坤产生了侧隐之心,他那不可控制的茫然是他以往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他仿佛对寻找杨真并不积极,仿佛已经看透了这场大搜寻之后的结果,他摇摇头,呆呆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得茶无法再跟他说什么,他自己也已经到了心急如焚的地步,掉头走到门口,却发现吴坤跟了出来,在楼梯口拦住他,问:"他还活着吗?"
  得茶盯着无边的黑夜,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身边站着的这个铁青脸的男人是冰冷的,因为一脸的胡子没有刮去,吴坤比他平时的容颜多出了一分狰狞,他看到了他平时没有看到过的那一面:那种狂怒之下的隐忍,隐忍之下的惶恐,甚至还有惶恐之下的绝望。与他相对的是另一张容颜:杨真先生浮肿的眼皮间射出来的一线光芒,在天竺山的雪夜中喷发出来。杭得茶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原来一个人的力量也可以是那么巨大的,他使另一群人因为他而绝望!因为他使他们无法得逞!他迅速地下了楼梯,不想再见到眼前这被欲望扭曲的面容。
  而他,也就这样一无所获地回到了屋中。可以说,直到现在,吴坤才开始了解这个他本来完全可以称之为岳父的男人,直到他在他眼皮底下消失了,他才真正开始感受到他作为一个人的存在。
  他还没有失去忏悔的机会,直到现在他还不算走得太远,他和她还可以有共同的苦难。这种机会总是瞬息即逝的,要意识到它的一去不复返又几乎是当事人不可能做到的,至少吴坤和白夜都没有这种自觉。现在他们处在一间屋子中,仇恨和同情像两股大浪不时击打着他们不堪重负的心。他走到她的身边,看着她,想:这是为什么?我为什么爱这样一个女人,为什么要因为她毁了自己?他盯着她,像盯着一个陌生人,他想推开她,他想拥抱她,他需要她,他想永远不再看到这样的容颜。他张开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他耳语般地几乎无望地问:"告诉我,他到哪里去了?"
  他说话时的热气喷到她脸上,因为这个男人的气息、因为焦虑、因为已经无法理清的痛苦和愤撼,她厌恶地别过头去。这厌恶并不是仅仅针对他吴坤的用p里面始终包括着对自己的厌恶:一种可怕的对爱欲的厌恶——如果她的肉体里没有爱欲的魔鬼,大难临头之时,她或许还可以对父亲有所慰藉;我不是应该静悄悄地,像那些净杯品茶的女人一样,无声无为地度过艰难时光吗?是什么原因让我把事情做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是什么原因,把我和眼前这个男人绑到了一起?
  她的厌恶被他看出来了,但他并没有看出她对她自己的厌恶,他只看到她拒绝他的那部分。他从心底里骤然蹿出了巨大的不可扼制的仇恨,仿佛灵魂里的那扇地狱门一下子打开了,他一下子扼住了她的脖子,咬牙切齿地吼道:"说,他到哪里去了!"
  他的声音如此凶猛,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夜半天竺寺,轰隆隆地响起了他的咆哮,但很快又归于沉寂,没有一个人来理会他的怒吼。白夜被他扭过了脸来,现在她不得不正视他——他要干什么?揪头发?劈耳光?大发雷霆?争吵不休,或者于脆大打出手?或者像他从前一样,一把抱住她的腿,跪下来痛哭流涕?或者不理睬她,扬长而去?
  他们谁都没有想到,甚至连吴坤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作为一个人他竟然还会有那样一面!他扑到门口,脸的一声,一把关上了门,狠狠地插上。白夜尖叫了一声:你要干什么!话音未落,电灯开关线被吴坤狠狠地一拉弹到半空,屋子里一片黑暗,他抓住她的腰,一把扔到了床上。从这时开始的一切行为,就都是一个恶棍的行为,一个强暴者的行为。她觉察到了不对,开始尖叫起来,只叫了两声,便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嘴巴。她的两只手,被他的一只有力的手拧在了一起,她能够听到黑夜里她的棉袄扣子噗噗噗地弹扯开的声音,她的挣扎仿佛激起了他的更大的狂暴。她被按在床上的时候,甚至连鞋子也没有脱掉。他的肉体令人恶心,即使在这样的时刻她还有能力分辨出,她遇到的是爱,是欲。还是躁啤。一开始她拼命挣扎,后来她不再反抗,她想,她现在并不是和人在搏斗,因为她面对的完全已经是一只野兽。
  他终于松开了他的手,取出她嘴里的堵塞物,她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强烈地咳嗽起来。随着她的咳嗽声,他坐了起来,发出了类似于哭泣的吭味吭味的声音。她开了灯,他不再发声,仿佛已经精疲力竭。他体内那种兽性的狂热冲动已经被发泄掉了,现在,那毒蛇一般啮咬着他的恐惧和绝望总算能够被忍耐住了。他哆哆喀味地穿着大衣,一言不发,直到白夜站起来,走到门口。
  他像是已经恢复了理性,赶快跑上前去顶住了门,问:"你要到哪里去?"
  白夜厌恶地轻轻一喝:"走开!"她一下子推开了房门,朝楼下走去。雪大概正是这个时候停止的吧,世界在某一个特定的时刻凝固住了。大门被打开时发出了清晰的声音,白夜轻轻地往前走着,像夜半时分的怨魂。雪扑籁籁地往下掉,像是她痛哭之后的余泣。雪地里有几条长长的脚印,有的伸向城里,有的一直往九溪方向而去。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始翻越天竺山,她要翻过那绿袖长舞的茶山琅法岭,沿着茶树生长的路线,去寻找她的父亲。
  吴坤气急败坏地跟在她后面,苦口婆心地跑前跑后,雪地里被他踏出了深深的雪窝。现在他混乱的头脑开始清晰起来。他不停地开始说:"你可以提出和我离婚,你对我提出什么都可以,但是你现在不可以抛头露面,我希望你能够明白这一点,你必须立刻就隐蔽起来。"
  白夜站住了,惊异地喘了一口气,她不可能不想到杭得茶,怎么他们竟然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吴坤再一次误解了她的意思,他以为她已经被他说动了,就拽住了她的衣袖,他的两条腿就几乎全部没到路边的雪层里面去了。他说:"你父亲突然失踪,你突然出现,你说这意味着什么呢?"
  白夜想,是啊,这样神秘的联系,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父亲不想见我吗?他们已经登上了山顶。天色已经在洁光雪片中显出晨海,大雪已停,天放晴了,白夜能够看见夜半行人的脚印,深深浅浅,伸向远方。她想,哪一条脚印是父亲的呢?
  吴坤也停住了,站在高处,面对群山雪峰、空旷无人的世界,呼吸着凛冽的仿佛接受过洗礼后的空气,在暗暗的生机之中,他活过来了。他说:"白夜,我知道你的处境,你的事情别人不知道,我都知道。可我不怪你,有时候,我欣赏你的离经叛道。可是你现在应该回去。你放心,你想跟我离婚,这并不难,你会很快如愿以偿的。接下去,也许就该是轮到我做阶下囚了……"
  说到这里他再也说不下去了,他摇摇晃晃地朝来时的方向下山,他对那么多人寻找杨真的举动,根本不感兴趣。在他看来,杨真是永远也不会再出现了。
  钱塘江畔,六和塔下,杭家三个男人在此会合。最初的脚印就是在这里真正中断的。江边一块大石头上,放着那本三十年代的《资本论)}。正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时节,江上连那独钓寒江雪的蓑笠翁也不见了,也许他随江而去,也许他沉人江底,也许他化作了那驾怒潮来去的素车白马的英雄潮神——而那三个男人在此仁立,亦不知是凭吊,是追怀,还是遥祭。他们的面颊上挂着坚硬的冰水,那是不会流淌下来的男人的泪。
  后来他们捧起了放在大石头上的《资本论》,他们打开了扉页,那上面的暗红的字迹使他们心潮起伏。他们仔细地辨读那行字母时,得茶的心为之大跳大拗起来,这是蘸着血书写下来的: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滔滔钱塘江,正是在此折一大弯,再往东海而去的。那掀起全世界最大浪潮的钱塘江潮,正是在此酝酿而成的。天眼开了,乌云中射出一道强烈而愤怒的光芒,而在雄伟的六和塔与凝重的钱江桥之下,江水发着青光,那是一种像青铜器一般的色泽,它在不动声色地向前流淌,偶尔,从它深处发出了闪闪的白光,瞬息即逝。这三个男人也仿佛不动声色地立在江边,他们也仿佛罩上了江水的青光。
  而那边,那边是已经不再繁华的旧时古都,那有人甚嚣尘上有人呼声屏息的省城,那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历史舞台,那依旧像蜘蛛网般的南方的雨巷间,一扇不起眼的后门悄悄地打开,一对少男少女从门里猫着腰出来,看着四周无人,这才伸开手打了个哈欠。大雪铺盖的大地使他们吃了一惊,他们一夜窝在半地下的贮藏室中,从事着他们的神圣使命,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改变了什么。此刻他们的手,已经都让油墨沾黑了。他们相互看了看,指着对方的花鼻子脸,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整整一夜,杭得放和谢爱光都是在假山内的贮藏室里度过。他们的第一份政治宣言已经诞生,静悄悄地叠在假山内煤球筐子后面的小柳条箱里。紧张与危险之后,他们来到了天光下,青春一下子释放出来,他们开始打起了雪仗,从小门内外冲进打出,嘻嘻哈哈的声音,回响在羊坝头杭家的大杂院里。
  然后,他们仿佛发现了什么,他们手里捏着雪球,突然站住了。他们回过头去,看见了杭家那些个女人。她们凄楚的容颜令他们吃惊,手里捧着的大雪球,便惶恐而无声地落到地上去了。
第19章
  春天依然到了。1967年春天的茶芽与革命一样蓬勃发展,它们没有因为去年夏天以来的劫难而垂头丧气,革命的人们与被革命的人们,对它也依然保持着同样亲切的心清,仿佛一切都面临着砸烂,茶却超越在了砸烂之上。
  在世代事茶的杭家那惊心动魄的风雨小舟中,早早就被社会放逐的小人物杭方越,既进不了中心,也不具备进人中心的素质。连批斗他的时候也大多是陪斗,打他的时候也一样,往往是痛打别人的时候陪打。这个整数后面的零数,就在这个春天,被发配到玉皇山脚下的八卦田中,帮着郊区的贫下中农们种田。
  正是油菜花开的季节,方越挑着一担粪,一边在呼陌上行走着,一边还有雅兴看看玉皇山。单位里现在也不再让他研究什么青瓷越瓷了,可他们,主要是那个占了他房间的年轻造反派又不想让他回来。恰好人家环卫所的环卫工人们要造反,紧急向有知识分子的单位呼吁,要一批知识分子的牛鬼蛇神来替他们倒马桶,条件是知识越多越好,越多越配倒马桶。这一下子,杭州城里各个有知识分子的单位就找了一批出国归来的、懂三国外语的、弹钢琴的、动手术刀的、世代书香门第的、教书的、唱歌的,方越和他们一比,知识竟然还不算多,凑合着一起就发配过来。半年之后业务发展,一条龙服务,干脆让他们把粪便直接送到地头田边去。方越负责的就是这里,杭州城南山脚下。
  天气很好,空气中浮动着游丝,方越干一会儿活,就朝玉皇山仰头望一会儿。春天,站在玉皇山上往下看,能够看到这八卦田。看上去它很有些古怪,像是一个神秘的大棋盘。老杭州人都知道这是南宋时的籍田,是用八卦交画沟膛,环布成象,用金黄的油菜花镶嵌成的边,里面的青菜杭人叫做油冬儿菜,那可真是长得像碧玉一般的绿。
  八卦田当然也是四旧,小将们也不是没有来造过反。但造八卦田的反实在太累,不像砸那些佛像,一锤子的买卖,这里可够你挖十天半个月的土,不划算。杭州人把算计叫做"背",小将们背一背,背不过来,就胡乱挖了几个洞,走人了,方越他们这些牛鬼蛇神这才有了一个继续劳动改造的场所。
  方越喜欢这里,杭州城虽三面环山,但唯有南边一带对他最有吸引力,他总能在那里找到一些有关官窑的蛛丝马迹。手握粪勺干活时,他不时地放下粪勺,跑到前方被粪浇湿的那块地上,捡起一些被打湿后发出光亮的东西,有时候是一块石头,有时候是水泥,有时候也会是瓷片,但绝不是他想要的那一种。他手握粪勺,再一次眺望南山,他一直就有一种预感,认为陶瓷史上数百年未解的一个谜——修内司窑窑址,就在眼前。他所能看到的这片山间。
  和杭家的大多数人不一样,他们是品茶,他杭方越却是品茶具。但他真正决定把研究瓷器作为自己的一生的选择,还是因为某一个偶然的机会,在花木深房帮助义父整理爷爷杭天醉的遗物时产生的。
  爷爷的遗物其实已经不多了,在那不多的东西中,一把旧折扇引起了他的兴趣,折扇的一面画着一个品茗的白衣秀士,坐在江边品茶,天上一轮皓月,但那茶杯明显地就不是紫砂壶。折扇另一面是一幅字,上书杜流的《奔赋》,全文并不长,但方越看得很吃力:
   灵山惟岳,奇产所钟。厥生条草,弥谷被岗。承丰壤之滋润,受甘露之霄降。月惟初如秋,农功少修,结偶同旅,是采是求。水则成方之注,指彼清流。器择陶简,出自东隅。酌之以地,取式公刘。惟兹初成,沫沉华浮。焕如积雪,晔如春敷。
  方越的古文根底并不好,这和他几乎没怎么受过完整的传统文化教育有关,但他明显地就对这段文字表现出浓烈的兴趣。他请嘉和帮他解释这段文字。
  正是这一篇古文让方越进人了一个奇妙的世界,他由此而知道,在那高峻的中岳嵩山上,长着满山遍野的茶树。一群一千五百多年前的文人,结伴而行,到山中去采摘与品尝它们。煮茶的水呢,是要用山间流淌下来的清流的;煮茶的器具呢,要用上好窑灶,还要用越瓷的茶具。用瓢来斟茶,这规矩是从公刘那里学来的。这个公刘是个了不起的人,是古代周族的领袖,他率领着周族迁居并发展了农业,开创了周代的历史。这样把茶煮好了之后,茶渣就沉在了下面,而茶的精华,就浮在了上面。那时候的茶啊,看上去明亮得像积雪,灿烂得就如春花一样美丽呢。
  嘉和讲述这一段内容时平平静静,但方越却听得如醉如痴,他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茶是可以这样来吃的。他不解地问:"父亲,我不明白,我们喝的茶,颜色应该是绿的啊,怎么杜额却说它是明亮得像积雪一样的呢?难道古代的茶是白色的吗?"
  嘉和笑了起来,说:"你让我想起我小的时光,我也是和你一式一样地问过我的父亲,他说,你自己看书想去吧。"他看到方越一时着急的模样,才说,"这个也不难,我告诉你就是。茶嘛,古代的人跟我们是不一个吃法的。他们是要把茶弄碎了,跟其他东西拌在一起做成了茶饼,咯,就是现在的砖茶那种紧压茶。等到要吃的时候,还要再把它们弄碎,用茶碾子碾,也就是现在中药店里的那种药碾子的样子。碾成了白色的粉末,再煮,煮好了,白花花的一层在上面,好看得很。一次煮好了,也就是盛个四五碗,大家喝,要是水掺得太多了,就不好喝了。这种品茶弄到后来,就开始斗茶了,看谁的茶越白越好了。暗,下城区孩儿巷里住着的陆游,就是写'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那个陆游,下面还有两句诗,写的就是斗茶:'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这个分茶,就是斗茶啊。"
  方越还是好奇,问为什么今天的人不斗茶了呢?父亲的回答让他心服口服,父亲说,喝茶要又简单又好喝才行,因为说到底,这是老百姓的饮料,不是人参白木耳,富贵人家只管掉头翻身玩花样。比如这样喝茶,喝到宋朝人手里,皇帝都是品茶高手,品茶倒是品出精来了,但茶农可是苦死了,玩物丧志,国家也亡了一半了。所以到了明朝朱元漳手里,下了一道命令,从此宫廷里不进紧压茶,统统都进我们现在喝的这种散茶了。所谓唐煮宋点明冲泡,说的就是这个过程。
  听到这里,方越突然恍然大悟,说:"我现在晓得,为什么天目盏的茶碗大多是黑的,碗面那么斗笠形的了。你听我说有没有道理。因为那时候崇尚茶要白色,所以碗要黑,碗面要大,这样白色才衬得出来。后来喝我们现在这种样子的茶了,茶要绿了,所以青瓷白瓷就吃香了,你说是不是?"
  方越的不大的眼睛机智地闪着光芒,让嘉和看了突然心疼。方越越长越像他的亲生父亲,但他身上并没有父亲的油滑和卖弄,这孩子是忘忧从火坑里救出来的啊,是他杭嘉和的亲骨肉。他搂住了方越的肩,说:"放暑假的时候,我带你到处去走走。"
  方越能说得明白,烧一辈子窑,这个最初的决心,是在曹娥江的那一段江面上产生的吗?那年夏天,义父嘉和带着他游历了一次浙东。他们去了上林湖,那里的原始青瓷片随处可捡;他们沿着曹娥江走,到了上虞那越瓷的发祥地。在余姚,他们甚至还去了一趟瀑布山,正是在那里他第一次听说了丹丘子这个名字——汉代余姚人虞洪上山采茶,遇见了一位道士,牵着三头青牛。那个道士把他引到了瀑布山,对他说,我啊,就是有名的仙人丹丘子,听说你很会煮茶,就常常想能不能让你煮一些茶给我尝尝。现在我告诉你,这山里头有大茶,你可以进去采摘。不过你得答应,以后有了多余的茶,别忘了给我一些。果然,虞洪从此以后就采到了大茶。以后他就用茶对丹丘子进行祭扫。
  他们是在那个名叫河姆渡的村子里喝过了好茶再进山的,但他们并没有遇到丹丘子。随后他们又去了上虞三界茶场,这就是当年抗战时期吴觉农先生办的抗日茶场啊。方越说:父亲,吴觉农先生就是今天的丹丘子吧。父亲想了想,却说:丹丘子是仙人啊。方越又说:我不过是一个比喻,吴觉农先生也是指引你们茶人怎么得到好茶的,和丹丘子一样。嘉和点点头说:这个我知道。但还是不要这样说更好,要学会不说。
  方越没有在那一次游历中学会不说,这是他遭难的原因之一。但他在那一次游历中得益亦匪浅,其中曹娥庙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它那规模宏大和壮丽辉煌,它那众多雕刻名人书赠的匾额描联,它那些石柱、衍、梁、轩和石板,还有那千年中国第一字谜的"黄绢幼妇外孙貌臼",给了他强大的冲击力,但他吸纳最多的还是有关越瓷的知识。正是从义父的老朋友们那里,方越第一次知道舜曾经避难于上虞,并在那里做陶灶制陶;他也由此知道,那里的小仙坛东汉青瓷窑的瓷片证明了它们已经达到了现代日用瓷器标准,是成熟瓷器的发源地,也是中国青瓷的发源地。巨大的献身热情正是此时萌生的,他拒绝了母亲的建议:让他转道香港去美国继承遗产。高三学生抗方越游历归来,心里塞得满满的,关于对祖国山河的热爱,对表现在越瓷上的美的热爱,以及因为孝女曹娥的刺激而愈加深刻体会到的对杭家亲人们的热爱,这众多的来自不同角度的爱,促使他向美国发了一封豪情万丈的信之后,就报考了美院的工艺美术系。
  他非常清楚那一次出行的意义,那就是义父的无言教诲。在短短的大学时代,他理清了越瓷发展的脉络:越窑自东汉创瓷,至孙吴、两晋出现了第一次高潮,杜额当年在山中煮茶所用的东巨,应该就是这时候的越瓷吧。到了南朝和隋代,越瓷面临着第一次的短暂低落。但是不要紧,因为伟大的圣唐时代到了,第二次大发展的时代到了。至于五代吴越国,为了保境安民,把越瓷作为向中原纳贡的重要特产,因其特殊的历史地位而繁荣,并一直延续到宋代初年。然后,它就不可遏止地衰落下去了。
  方越没有在不可遏止面前停止步伐,即使他被划为右派发配到龙泉山中去之后,这种爱也没有结束。他在哥窑弟窑的所在地、当地人称之为大窑的地方一呆多年,那遍地的碎青瓷片使他欣喜若狂。啊,哥窑,那胎薄质坚、釉层饱满、色泽静穆的哥窑,它的粉青、翠青、灰青和蟹壳青,它的冰裂纹、蟹爪纹、牛毛纹和鱼子纹,它的紫口铁足,是怎样地让他欣喜若狂;还有弟窑,它的滋润的粉青酷似美玉,它那晶莹的梅子青宛若翡翠,那是陶瓷艺人最高的艺术境界啊,那样的美,难道不是难以企及的吗?
  接着便是官窑了。真是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啊。这世界碎纹艺术釉瓷的鼻祖,让人叹为观止。那独特的胎薄釉厚,那创造性的开片和紫口铁足,那深刻展示宋代哲理的简约的造型和线条,方越看到这些宝贝,就会眼睛发直。
  和中国许多传统的工艺大师一样,因为心无旁骛,他的技艺在他的那个领域里越来越精深,而对别的事情却越来越隔膜。那种对命运执著的怀疑精神、辨析能力、形而上的思考,原本正是他们抗家男人的内在精神资质,方越却很少涉及这个领域,因此避开了精神领域里的一个个重大的暗礁。职业给了他另一种狂热。即使是现在,沦落到最底层了,他的脑子转来转去,转到后来,又回到了他的瓷器上。他呆呆地望着南山出神地想:那修内司窑,到底是在哪一片山林之中呢?
  一个女人扭着屁股向他的方向走来。走走停停,那样子很是古怪。方越能够感觉到她的样子像谁,但他没有往细里想。实际上方越是很喜欢女人的,这仿佛是画家艺术家的职业习惯,但他确实也已经好几年没和女人打什么交道了。妻子死后数年,刚刚缓过一口气,准备考虑续弦的问题呢,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他出神地看着那女人在春天原野里的身影,女人穿着一件阴丹士林蓝的大襟衣衫,下面是一条差不多颜色的蓝裤子,整个人的样子,就像一只正在向他走来的祭蓝葫芦形瓷瓶。这年头还能看到这样的线条,简直就是一个奇迹。他正想人非非呢,就见那祭蓝葫芦瓶喊开了:"喂,你是不是方越,喂,杭方越,杭方越,要死啦,我到处找你,山上都爬过一圈,你快过来,你快过来,你阿爹叫我一定寻着你,啊哟皇天,我总算寻到你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嘉和开始害怕听到来彩的尖嗓子,害怕听到她那高亢的一声:杭家门里——-电话!他知道这样是不公正的,她甚至连一个传递消息的人也算不上,她只能算是一个传递消息的工具。如果那些消息是不幸的、悲哀的,那和来彩有什么关系呢?
  昨天夜里得放突然打电话来,嘉和心里一惊,就叫叶子去接。电话是得放的声音,没有了平时的故作镇静,说是嘉平爷爷在牛棚门口的大操场扫院子呢,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一块飞砖,从墙那头飞来,不偏不倚,就砸在爷爷后脑勺上,当场就把爷爷给打倒在地。医生看了,要求病人卧床休息。造反派想了想,还是把这个花岗岩脑袋推出去了事。他们心里或许还暗暗赞许那个放暗箭扔飞砖的家伙,帮他们做了一件好事。这些天来他们对付这个老家伙可把他们气坏了。
  直到这时候,革命群众才发现杭嘉平这个人很怪:他不是共产党,挨不上党内走资派的边;也不是国民党,挨不上台湾反共老手的边;他甚至连个民主党派都不是,说他和共产党没有同心同德,更挂不上号;且也没有资产,和资本家没什么关系;他是一个无党派人士,你又不能说他不革命,因为他几乎可以说是从十七八岁就开始革命了,中国人民解放事业中所有的进步事情他都参加了,你说该把这个哪头不落实的老家伙靠到哪里去呢?造反派们总觉得太便宜了他,可再想一个什么整他的办法还有待于研究。正琢磨呢,墙外飞来横祸,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叶子接到这个电话,回到家中,三言两语把事情交代清楚,就开始收拾东西,一边说:"迎霜看家,我们先一起去一趟马坡巷,到那里再看是你留下还是我留下。"嘉和吃惊地看了一眼妻子,在昏黄的灯光下,叶子突然一下子挺拔了许多,甚至人也高出了一截。她说话的口气也变了,点石成金般的,她自己也没有感觉到,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几十年前,她还是嘉平妻子时的神情了。
  在马坡巷,得放已经把爷爷接了回来。从前那两间朝北的小房间,现在成了祖孙两个的栖息地。嘉平躺在得放的小床上,面色苍白,但精神还好,看见他们来了,还摇着手说:"不要慌不要慌,我那是吓吓他们,找个理由好回家的,那么敲一下哪里就敲出祸水来了。要那么容易出事,我这一年老早死过去一百次了。"
  嘉和坐下来,看着弟弟的脸色说:"还好还好,我倒真给你吓一跳。你先不要动,我们想想,接下去怎么办?"
  两兄弟在商量着怎么办的时候,叶子麻利地走到了另一间屋子,铺床,打扫屋子。这是她第一次到嘉平家里来,但她熟门熟路,像个在这里居住过几十年的主妇。她先是到厨房里烧好了开水,喂嘉平吃药,然后和嘉和一起扶着嘉平回到他的那个小房间。她甚至能在这么短的时间装上一个窗帘,还有一盏台灯。女人啊,就是生活。三个男人默默地看着这个女人在忙碌,那种心惊肉跳的、手忙脚乱的哆陵,仿佛意识到灾难太大只有责无旁贷地挑起,竟神奇地消失了。
  嘉平的小床旁放着一张躺椅,叶子点点它说:"谁守夜谁就躺在这里。"
  嘉平连忙说:"不用了不用了,我现在已经好多了。没事情,让得放守夜就可以了。"
  嘉和连忙说:"夜是一定要守的,哪怕装装样子也要装的。这次既然回来了,就要想办法不再回去。"他说话的声音很低,但决心很强。
  "那你看谁留下来呢?"叶子问。
  嘉和想了想,其实他出羊坝头门的时候就想好了,只是他不想那么快地就把自己的主张说出来,他不愿意让嘉平和叶子有任何的尴尬,他要让这件事情做得天经地义,看起来也天经地义。他掏出一个信封,交给叶子,说:"这个月的工资,你们先拿去用。我想想还是你在这里守好一些,顺便好给他们做一点吃的。我们单位里也是三日两头地找我,他们造反,茶又不造反,生出来要摘,摘下来要评,评茶的人造反去了,寻来寻去还是寻到我。我到这里来,他们找不到我,也是一个麻烦,你们看呢?"他又露出多年来的语言习惯:征询意见。
  杭家人都知道,当大哥嘉和说"你们看呢" 的时候,也就是说"就这么定了吧"。嘉平没有再说话,看着大哥,眼睛里的神情,只有他们兄弟二人知道。
  叶子把嘉和送出小门口的时候,正是春风拂面的夜,天上一轮残月,细细弯弯,几粒疏星,粗盐一般,撒在两旁。叶子摸了摸嘉和的袖口,说:"回去添一件衣裳,夜里头凉的。"嘉和笑笑说:"几步路就到了,别担心。"叶子说:"这倒也是。"她站着不走,嘉和就知道她还有话说,也站着不走。突然叶子叫了一声:"大哥……"就不说下去了。嘉和先是暗暗吃惊,多少年叶子没有这样称呼他了,再一看叶子还是不说话,就有些急了,说:"你看你你看你,有什么话就直说,你看你这个人,啊?"叶子什么也没说,突然发出一个久违的声音,嘉和想了一会儿才回忆起来,竟然是一句标准的日语,"谢谢你"的意思。
  嘉和醒了过来,他突然意识到叶子是一个日本女人啊,一个日本人啊。他这么多年来,几乎已经把这一条彻底忘记了。在他的眼里,叶子已经是一个杭州弄堂里的标准的江南女人了。他轻轻地抬起手来,擦着叶子的眼泪,说:"你要做的事情都是我要做的,我们两个人是一个人,我们三个人也是一个人。你懂不懂?啊,我的话你要往心里头去,你要相信我。"
  但是杭嘉和并没有能够很快实现自己的诺言,第二天一大早,他又听到了来彩的尖嗓子:杭家门里——电话——她的声音简直像利剑一般直插进他的胸膛,他害怕这不祥的声音,预感到不幸比不幸降临还要使人感到不幸。迎霜看到爷爷呆呆的神情,吓得自己先就打了一个寒战,问:"爷爷,你怎么啦?"
  嘉和首先就想到,会不会嘉平出什么意外了?脱口而出的却是另一句话:"迎霜,你去帮爷爷接个电话好不好?"
  迎霜放下正在吃的泡饭,就朝巷口跑去。嘉和一下子清醒过来,连忙也跟着跑了出去,三步两步就超过了迎霜。电话却出人意料之外,那一头也是一个哭哭泣泣的女人的声音,但不是叶子,却是个长途电话,是得茶的养母茶女打来的电话,说方越的儿子杭窑,作为反革命被抓起来了。
  一听这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嘉和眼前几乎一团焰火爆炸,他立刻想会不会弄错了,连忙压低了声音问:"你弄清楚,你说谁反革命?窑窑,他几岁?"
  那边的声音显然已经急得哭都哭不出来了,只说:"窑窑八岁了,不算小了,我们这里还有六岁的反革命呢!你快想想办法怎么弄吧。我自己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河,不牵连你们已经算天保佑了,你快想想办法吧。"
   嘉和连忙又安慰她。
  原来杭窑从龙泉山里出来的时候,带着一个烧制好的胸像,一直就放在壁龛里,也没有人去问过那是谁。谁知前天一个邻居来串门偏偏就看到了,也是多嘴问了一句那是谁啊,正在打弹子玩的窑窑神秘地笑了,说:"那是谁你还看不出来啊。"
  "那到底是谁啊?"那人好奇,又问。
  "伟大领袖毛主席啊,你怎么连毛主席也不认识了?"
  那人还真是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笑得肚子真叫痛。原来这尊像,不点破,谁也不知道那是谁,一旦点破了,越看越像毛主席。这个漫画般的毛主席胸像把那邻居笑得直在地上打滚,一边喘着气问:"这是……哎呀谁让……你那么……我的妈呀……让你做出……来的啊?"
  窑窑理直气壮地说:"我自己呀,大人烧窑的时候,我自己捏了一个毛主席,我自己把他烧出来的啊。"
  小小的村子并不大,一会儿就来了不少参观毛主席胸像的人,一个个捧着肚子笑回去,再作宣传。终于,公社的民兵们来了,造反派也来了,看了胸像,铁证如山,背起窑窑就跑,立刻就扔进拘留所。像他那样的小难友,还真不少呢。县里也不知道该把这些个小反革命怎么处理,往省里一请示,过几天就送到杭州来等待发落。
  杭嘉和一下子头脑清醒过来,说:"你别急,我今天就赶到,你等着,叫窑窑别慌,爷爷今天就到。别的事情我到了再说。"
  放下电话机,见身边正好无人,他拱起双手,对来彩作了一揖,说:"来嫂子,家里出天大的事情了,你无论如何要帮我一忙,帮我立刻找到方越,只说一句话,万一有人问他儿子的事情,让他说,他儿子做的事情,他一点也不知道,拜托拜托,拜托拜托。"他一连说了四个拜托,把来彩的眼泪都拜托出来了。二话不说,托人代管了电话亭,就直奔南山而去。
  这头嘉和回到家中,又对迎霜说:"奶奶不在,你就是家里的女主人,你就是一家之主。现在到你爷爷那里去告诉他们,我要到窑窑那里去一趟,去去就来,叫他们别着急,有什么事情可以找布朗叔叔。我现在要先去得茶哥哥那里一趟,他还有要紧事情做呢。大爷爷讲的话,一句也不要对外人说,听到了没有?"
  迎霜连连点头,但还没回过神来,就见大爷爷已经奔出门去,他走得那个快啊,无声地,就像风从水上飘过去一样,转眼间就不见了。
  嘉和、得茶祖孙两个到茶院公社的最后一站路,是划着乌篷船赶去的。日子仿佛偏偏要和时局对着干,革命形势发展得越快,生活就越过得一成不变,同样的茅草房,同样的小石桥,同样的牛耕田,同样的小木船,不同的只是越发破旧罢了。船儿慢悠悠,嘉和得茶祖孙两个心急如焚,眼看着小船驶过通向烈士墓的小路——当地政府在茶园内专门修了一个烈士墓,隔着茶园新抽的茶芽枝条,还能够看到拱起的青家,祖孙两个相互对了一眼,嘉和说:"等事情办好了再回来扫墓吧。"
  窑窑到底还是一个孩子,只当杭州爷爷接他回杭州,能够看到爸爸了,心里一下子就欢喜得把小反革命这件事情也给忘记掉了。在茶园里对着烈士墓鞠了一躬,就开始东张西望地捉蝴蝶,撩精蜒,又去采了那嫩茶叶塞进嘴里,一个劲地叫着,茶叶好摘了,茶叶好摘了。
  嘉和现在的全部心思,都在他手里捧着的这个牛皮纸袋上,刚才那个治保干部专门交给他的。当时他已经背着窑窑走出那个临时的拘留所了,治保干部突然捧着这么个牛皮纸口袋冲了上来,他示意让窑窑先下来,然后把牛皮纸袋交给嘉和,一边说捧好捧好。嘉和不知道什么东西,刚要问突然明白了,把口袋捧在手里就朝那人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嘉和看孙子开心地跑远了,猛然把那扎紧的纸袋往青石碑上一砸,里面的东西立刻就碎了,滑到了碑脚下。得茶先是吃一惊.继而恍然大悟,赶快上前一步,想把纸袋里的陶片倒出来碾碎,被爷爷一把抢过,说要到河边洗手。得茶不由分说地取过纸袋就往墓后面的那条通小河的石阶走去。石阶边正好没人,得茶借着洗手,就把那纸袋里的碎陶片全都撒向了河中心,刹那间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得茶并没有马上走回墓地,他在小河边站了一会儿,这里很安静,他也想使自己焦虑的心清有所缓解。有许多心事埋在心里不能说,有些事情还非常大。两个月来杭城出现了一些内容非常出格的传单,表面上看是针对血统论的,而有心人却看出了其中的矛头,那文笔不由得就让杭得茶想起他的弟弟得放。前些天回家,偶然从花木深房前的假山旁看到得放,还有他的亲密战友谢爱光,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姑娘。她看到他时明显地脸红了,不是害羞而是某种程度上的紧张与不安。他们手上都有油墨,他看着他们期期文艾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当时他就想,一定要找个机会好好和他们谈一次。此刻,站在这宁静的小河旁,这种心情更加急迫了。
  感觉到后面有人,回头一看是爷爷。祖孙两个慢慢地走上了台阶,重新走到了烈士墓前。往年清明,总会有一些学校机关到这里来献上些花圈的,也许因为今年革命要紧,没有花圈了。作为烈士家属,嘉和觉得很正常,去年夏大以来,有不少墓还被人挖了呢。像杭忆和楚卿这样验明正身之后还是革命烈士,还能够安安静静地躺在这里,嘉和已经很欣慰了。他这么想着,一边摘了一些抽得特别高的嫩茶技,做了个茶花圈,放在石碑下,祖孙两个有了一番短短的墓前对话。
  "听说吴坤已经出来的事情吗?"
  得茶的手指一边下意识地摸着父亲在石碑上的名字,一边点点头,过了一会儿才说:"是姑姑告诉你的吧。"
  嘉和摇摇头说:"吴坤来找过我了。"
  这才真正让得茶吃了一惊,细长眼睛都瞪圆了,盯着爷爷,嘴微微张着。吴坤是杨真失踪之后立即就被隔离审查的,白夜心力交瘁,从天竺山下来就住进了医院,出院那天做常规检查,连她本人在内的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她怀孕了。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问这是怎么回事,甚至一开始谁也不敢告诉得茶。这个消息最后还是由白夜自己告诉得茶。
  事情并不像杭家女人们想像的那么严重,得茶面色惨白,但神情始终保持着镇静,他冷静地问,接下去她有什么打算。白夜说,在她回北方的时候,吴坤已经把她的户口转到杭州,她想跟盼姑姑一起到龙井山中去教书。得茶想了想,说这是个好主意,有盼姑姑照顾她,大家都放心。白夜又说,她不想再见到他了,无论是他,还是吴坤,她都不再想见到了。
  得茶听了这话,没什么表情,但额角的汗一下子渗了出来。耳边嗡嗡地响着,嘴却机械地说,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办,我尊重你的意见。这么说着的时候他站了起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说:"你知道我很忙,恐怕不能送你进山了,以后我也可能会越来越忙,身不由己……你要学会保护自己,你……我……"他说不下去了,便要去开门,手捏着门把好几次打滑,白夜站起来给他开了门。他笑着,她也笑着,但彼此的目光都不敢正视。他的嘴角可笑地抽搐起来,眼镜片模糊着,他几乎是摸出门去的。他和她都没有提及孩子的父亲。对得茶而言,这几乎可以说是一个血淋淋的话题——一位与他有深厚关系的老人消失了,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生命却开始萌发,而他们都是通过她向他展示的。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痛苦就在这样的隐秘的持续不断的心灵拷问中打成了死结。
  嘉和看出了孙子的惊异,但他不想再回避这个话题,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机会和得茶在一起说说话了。杨真的失踪事件,给了吴坤派沉重打击,反过来说,当然也就给了杭派一个扬眉吐气的机会。不管得茶愿不愿意再招兵买马,扩展队伍,反正他已经被推上了那个位置。他想抽身重新再做逍遥派,那几乎是个幻想。仅仅大半年时间,他和吴坤的位置就奇迹般地换了个个儿。严格意义上说甚至还不能说是换个儿,得茶杀出来之前还是一个普通群众,而吴坤打下去之后却真正成了一个楚国。
  这正是嘉和日夜担心的地方:孙子越来越离开了自己的本性,他在干什么,他要干什么?他眼看着孙子一天比一天地粗糙起来,这种粗糙甚至能够从体内渗透出来,显现在表皮上。他讲话的声音,他的动作举止,甚至他的眼神,都变得非常洗练明快。偶尔回家,喝着粗茶,他的声音也开始喝得很响。这十来年他们杭家平日里也是喝粗茶的,但把粗茶喝细了,正是他们还能够保留下来的不多的生活方式之一。现在,这种样式开始从得茶身上退去了。所以他想他要和他好好地谈一谈。他说:"吴坤放出来了,听说审查结果他没什么问题,这事你比我清楚。我也不喜欢吴坤这个人,说实话我第一次见到他就心里没底,可你对他的那一套我也不喜欢。"
  得茶张了张嘴又闭上,他不打算也无法和爷爷解释什么。爷爷继续说着他其实并不想听到的信息:"吴坤来找我了,他说他已经去过白夜那里,她怀孕了,他向我打听,谁是这孩子的父亲?"
  得茶终于忍不住了,放下一直按在墓碑上的手,抓住自己的胸口问:"难道你也以为是我?"
  嘉和看着孙子,孙子突然闭上了眼睛,然后,眼泪细细地从镜片后面流下来。他几乎已经记不得孙子什么时候流过眼泪了,这使他难过得透不过气来。就在此时,隔着摇曳不停的茶叶新梢,他看到了远远驶来的囚车,他还看见窑窑在欢呼跳跃,一边叫着:"车来了,车来了!"他摇了摇头,说:"好了,不提这个事情了……"
  上了囚车的窑窑快活得简直就像一只嗡嗡乱飞的大蜜蜂,他高兴死了,因为他已经忘记了什么是坐汽车的滋味。囚车里很暗,两个小窗子用铁栅栏框死了,外面的春光就像拉洋片似地从他的小眼睛面前拉过。他把脸贴在铁栏杆上,一会儿冲到这头,一会儿冲到那头,目光贪婪地望着外面广大的天空和田野,一会儿突然跳了起来,叫道,鸟儿啊鸟儿啊,飞啊飞——这么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这一切都是爷爷给他带来的,扑上去抱住爷爷的腿,把小脸贴在爷爷的膝盖上,问:"爷爷,我们是不是真的去杭州,是不是真的去杭州,爷爷?"
  嘉和靠在囚车的角落里,看着天真烂漫的小孙子,由着他一会儿冲过来一会儿拉开去。得茶坐到前面去了,嘉和坚持要坐在后面陪这个最小的孙子。窑窑远远说不上脱离灾难,一到杭州,他就要被关进由孔庙改造成的临时拘留所。要把窑窑真正弄出来,还有一番周折。嘉和想,要是现在能够由我来代孩子坐牢,我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是的,如果现在上苍能够帮助他杭嘉和实现一个最大的愿望,那么这个愿望就是代孙子坐牢。
  窑窑一直贪婪地盯着窗外,两个小时之后,路边的房子开始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他高兴地叫了起来:杭州到了,杭州就要到了!
第20章
  杭得茶在杭嘉湖平原父母亲烈士墓前,那条平静的小河旁的不祥预感果然应验了,杭家又一个青年陷入了这场革命的政治险境。
  这一天傍晚,对小布朗而言,乃是他在杭州生活的最后一个安详之夜了,因为那一天他是与茶在一起的,他第一次作为评茶师的助手,进人厂部的评茶室。茶叶并不好,连小布朗这样对龙井绿茶没有什么特别研究的人也看出来了,这是一些低次茶,最多也就在七级上下。这些年来持续不断的大干快上,已经使茶叶产量整整翻了一番,但它却是以改制炒青茶、增加粗老茶、减少优质龙井茶为代价的。布朗想,怎么他在茶厂里,却总是看不到小撮着伯伯悄悄塞给嘉和大舅的那些扁平光滑呈糙米色的茶呢,那一两二两的,远胜过这里堆放的一麻袋两麻袋。刚到杭州时布朗对龙井绿茶一无所知,现在凭眼力就能分出好坏来了。但比起大舅来他依然属于茶盲。在他看来,那精美的龙井茶就是谢爱光,那粗糙的,自然就是翁采茶了。
  尽管茶不好,但依然少不了看干茶,嗅、摸、开汤,看色、闻香、细品那一系列评品的过程。干这些活布朗是走不到前面去的,他提着一个水壶绕来绕去地跟在后面,看着那些评茶师一本正经地品论月B些评茶的人们刚才还在会场里互相指着鼻子大辩论,对骂,有的低着头挨斗,有的揪着对方的衣领给他来喷气式,这一会却都穿上白大褂,戴着白帽子,一人一杯茶,一起低下头看,一起压着杯盖晃荡晃荡摇出那香气来闻,一起含着那茶水在嘴里,眼睛朝天,像漱口那样发出一种只有评茶师才会发出的奇怪的声音,然后眨巴眨巴眼睛,说:七级吧,我看七级也就差不多了。
  这时候牛鬼蛇神啊,造反派啊,走资派啊,历史反革命啊,大家在茶上的感觉也不知为什么都会那么相似,即便有分歧,也就在那左右间小小摇晃一下。那一霎间他们好像又回到了那些建设和劳作的日常岁月。要不是小布朗这时候出去冲开水,看到门口墙根上靠着的那些大牌子、那些大牌子上的打着叉叉的名字,真不能想到,下一场批斗会还在等着他们呢。
  小布朗很喜欢这种庄严的劳动,实际上他依然是一个勤杂工,但他觉得这活儿很有权威性。他手里提着个水壶一本正经地走来走去,总算找到了一种正在干正事的感觉,和铲煤球到底不一样。就那么出出进进地弄了大半天了,依然兴趣盎然。就在他最后一次走出工作间取水的时候,他拎着水壶的手僵住了,落日的余晖中,他看到了那个小兔子一样担惊受怕的姑娘,她站在前面树阴底下,半个身子从树后探出来,看见他就一个劲地招手,却不走过来。他着了魔似地拎着个水壶就朝她走去,屋子里的人叫着:水呢,水怎么还不来?他就根本听不见了。
  谢爱光本来是应该去找杭得放的,但她的脚一拐,却找到了杭布朗,骤然发生的事件把她吓坏了。几个月来,她一直和得放秘密地进行宣传工作。他们散发的关于出身论思考的传单,已经在杭州城里掀起不大不小的风浪。这些文章大都是从北京传过来的,在本质上是拥护革命的,只是对革命中发生的种种不可理解之事提出自己的见解。一开始他们也可以不必做得那么隐秘,但得放和她都更喜欢目前这种地下工作者一般的状态。后来他们才开始发现他们的地下状态是绝对必要的了,因为专政机关已经开始追查这些宣传品,甚至被列人了反动传单,予以查禁。杭得放怎么可能被一个查禁就吓倒了呢,他们越查禁,他就越要行动。他们窝在假山内的地下室里,像两只醒鼠在烛光下互相鼓励,他握着她的手,双眼炯炯有神,问:"你害怕吗?"
  谢爱光那秋水一般的眼睛也放出了钢铁般的光泽,她也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和你在一起,我就有为真理献身的勇气。"
  是的,只要和这位眉间一粒红盛的美少年在一起,谢爱光就无所畏惧。然而一旦离开他,她就胆战心惊,她就又变成当初那个多愁善感、身世不幸的江南少女。看来杭得放并不是不明白这一点,所以每次外出发传单,他都和她在一起,今天是唯一例外的一次,他被爷爷的意外事故拖住了。原本他们说定了到农业大学去散发张贴传单,因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吴坤派重新崛起,在农大召开誓师大会。吴派是杭城著名的出身论的坚定维护者,得放就专门针对他本人的出身写了一篇文章,来说明这个观点的谬误。他用的完全是反洁的口气,把吴坤的脚底板一直挖到他叔伯爷爷吴升那里,最后反问:照吴派"老子反动儿混蛋"的逻辑,那吴坤本人不就应该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大混蛋吗?我们不妨问一问他本人,他承认自己是一个大混蛋吗?如果他有勇气承认,那么他的追随者也愿意追随一个大混蛋去做小棍蛋吗?如果他们也愿意追随他做小混蛋,那么,所谓的革命造反的吴派组织,不就是一个混蛋组织吗?而一个混蛋组织,又怎么可能是一个革命者的组织呢?怎么配在这样风云际会的革命时代粉墨登场呢?
  这份传单,只有交给谢爱光去单独完成了。她答应得也很豪迈,让得放放下心来。但问题是她一到现场就抓瞎了,绕来绕去怎么也下不了手,最后也不知怎么搞的,竟然绕到了女厕所里。一到那里她才发现什么叫冤家路窄,整一个房子里竟然就让她碰上了赵争争一个人。赵争争并不认识她,而谢爱光却听到她的名字都会谈虎色变。可以说吴坤的这一次重新出山,有她赵争争的一大半功劳,吴坤对她自然感激涕零,所以目前她的气焰正盛,看上去她的鼻孔眼睛嘴巴里都仿佛在喷火。谢爱光偷偷地看着,看着看着越看越怕,越看越怕,一边系裤子一边就往外走,走出门口几分钟之后才清醒过来,一下子吓得目瞪口呆——她把那只放传单的绣有"为人民服务" 的军包,丢在厕所里了。她刚要回头去取,就见赵争争从厕所里出来,肩上就挎着那只包。爱光闪到树后,心尖子拎到了喉咙口,是去向她要,还是躲开?她思想激烈地斗争,手心额角全是汗,脑袋里一片空白。再缓过神来,赵争争已经走回了她那个革命斗争的大本营。谢爱光几乎要虚脱了,怎么办?她几乎是失神地、下意识地走到了小布朗的茶厂,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之后,她一屁股坐在树下,就站不起来了。
  小布朗已经很长时间没看到爱光了,他可不能看到女孩子遭这样的罪,胸脯一拍,说:"什么鸟事把你难成这样?看你布朗哥哥给你跑一趟,立马摆平。"话毕,拖过大舅给他买的自行车,一把拎起那爱光,把她架到后座上坐好,暖的一声,就飞出茶厂。他身上还穿着工作用的白大褂,脸上甚至还戴着个大白口罩,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个医生呢。
  这一路上杭布朗是又拍胸脯又说大话,也没见他歇了嘴,不一会儿就到了农大的校址华家池。进了校门,先让那谢爱光去探探风,然后再作打算。谁知没过几分钟爱光就慌慌张张回来,轻声道:"赵争争她又上厕所,一会儿就出来,咯咯咯,就在那前面,就在那前面,树林子后面,那条路很偏僻的,啊,她出来了,一个人。她出来了,背上那个包就是我的,她干什么老往厕所跑,她是不是想逮我!"一边说着就一边往外跑,直怕那赵争争眼尖看到她。
  应该说这时候的杭布朗要干什么,心里是很盲目的,今天横空里杀出一个谢爱光,把多情的布朗心搅乱了。也是忙中生乱,他横冲直撞地驶向赵争争,偏偏那自行车的刹车突然失灵,布朗是想擦过赵争争身边时来一个海底捞月,抢过此包就跑的,谁知绕过树林子,真擦过赵争争身边时非但没刹住车,还把那刚想转身的赵争争撞了一个四仰八叉。华家池因为大,本来人就不多,这条通向厕所的小路此刻更是没有~个人。布朗捡起那包就往回骑,后面一点声音也没有。他骑出大门口见着了爱光,远远地就把那包往她身上一扔,爱光惊讶地问:"成了吗?"布朗一挥手说:"走你的吧。"顺手就把白大褂和口罩、帽子脱下一起扔了过去。爱光也不敢再恋战,峻的一下也就跑得看不见了,前前后后的时间加起来,不过也就那么三五分钟。
  布朗本来可以回去干他的活了,但他扶着自行车,心里却有些前咕,因为他的本意是抢包可不是撞个姑娘。这个动作做得不规范,让布朗心里也不踏实。他是个胆子大到天边去的人,又有好奇心,就想着偷偷回去看一看。重新骑着自行车往回走,我的大,那姑娘还躺在地上。布朗这一下也就顾不得那许多了,冲过去就抱起那姑娘,大声地喊着来人哪来人哪有人倒在这里啦。
  其实厕所离吴坤他们的会议室并不远,只是当中隔着林子,听到人喊,出来一看就乱了,赶紧张罗着把赵争争往车上送。赵争争看来是腿折了,头脑清醒过来,对吴坤说书包被抢。吴坤一听这才急了,一把抓住布朗的胸间有没有看到人抢军包。布朗横抱着这个被他撞倒的姑娘,一时愣了,说不出话。他生来就不是一个会撒谎的人,而且五分钟前他刚刚作过案,同时要他编谎话他还一时编不过来。倒是那赵争争还算头脑清楚,说:"我刮到一眼,那人是穿件白大褂的,刚刚走,这个人就过来了。"
  吴坤盯着赵争争,脸上做出心痛的样子,心里气得破口大骂,这叠传单他已经看到了,当时就想叫人送回去封好。偏这个赵争争多事,要在厕所附近再候一候,结果煮熟的鸭子飞了。心里这么想,嘴里却焦急万分地说;"快快,快送医院!"
  布朗因为抱着赵争争,一时就放不下来了,只好跟着他们那一伙上了他们的车。真是荒唐,他原本是要上另一辆车的啊,一切都乱了!
  现在是第二天早上了,得放正要送爷爷去医院,就见一头雾水的谢爱光摇摇晃晃地出现了。他吃惊地把她拉到门后,问:"你怎么啦,这些传单没发出去吗?"他一把接过了那只装在另一只旅行包里的黄军包,紧紧模在手里。
  谢爱光几乎就说不出话来了,使劲睁开眼睛,才吐出那么几个字:"我在外面呆了一夜,没敢回家……"
  得放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事情不好,赶快又细问过程,等谢爱光终于说完之后,才又问:"那么我的布朗叔呢?"
  谢爱光无力地晃着脑袋,说:"我也不知道,昨夜我一直在他家门口等到十一点,他会不会被他们抓走了?"
  得放想了想,让爱光等着,拎着那包就回到房间里。爸爸杭汉也是昨天夜里赶到的。看着奶奶和爸爸,得放抓了抓头皮,说有要紧事情,一定要现在跑一趟。奶奶心疼孙子,说;"放放,这些天你都在干什么,你看你瘦得多么厉害,你有心事要和家里人说啊。"
  嘉平斜靠在床上,摇摇手说:"去吧去吧,自己当心就是了。"
  得放正要走,想了想,把那只包塞在床底下,说:"这是我的东西,可别和任何人说。"
  叶子看着变得沉默寡言的孙子,又说:"放放,可不能到外面再去闯祸啊。"
  得放站了起来,看着这一对风烛残年的老人,看着一声不响站在旁边的父亲,鼻子一酸,嗯了一声就往外走,他得赶快找到布朗叔叔。把他也拉到他们的行动中来,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但他不能责怪谢爱光,看她一夜惊魂未定流浪在外的样子,他还能对她说什么呢?
  杭家年轻人里头,仿佛再没有人像布朗那样富有传奇色彩了。他带着山林和岩石的气息,来到这个江南的不大不小的城市,往哪里一站,都显出他的与众不同。
  吴坤他们一群人把赵争争往医院里一塞,就紧急布置搜寻传单的制造者去了。他刚从审查中解脱出来,急于需要制造一些事件来证实自己。今天是他重新出山第一天,抢包事件倒也是歪打正着,正好可以体现一下他的能力。赵争争的父亲到医院看了看女儿,没有多少安慰,还责备了她一顿,她也是个要强的女人,红卫兵,不是说倒就倒的。可是等围着她的人都匆匆散去,她就志从衷来,摸着上了夹板的断腿大哭起来。
  把她亲自抱到医院里去的布朗,原本是可以拔腿就跑的,反正谁也没看出他是罪魁祸首。可是看人一个个走了,竟然没有一个男人留下来为她张罗,他就有些不好意思走。后来护士终于来了,他想他这下子可以走了,不料姑娘却哭了起来。女人的眼泪,在布朗看来是很简单的,那就是像男人发出的求救信号。姑娘哭了,布朗心乱如麻,深深自责。幸亏他这点头脑还是有的,还没有发展到当场忏悔坦白交代的地步,但这时让他抬起屁股就走,他是死都不肯的。什么女红卫兵,女造反派,只要是姑娘,就是女人。女人低头捂脸在哭,布朗心族摇动,老毛病又犯,阶级立场派性立场,统统灰飞烟灭。他就上去,两只手一起上,摸着她的头发和后脑勺,轻声轻气地说:"好姑娘,别哭,好姑娘别哭,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不会不管你的。"
  赵争争除了那天夜里和吴坤在床上跳了一回舞——那也是属于激烈运动——这辈子也没有听到过这样温柔的话,领略过这样温柔的动作。布朗又因为不怎么会说杭州方言,与人交谈,多用在学校学的国语,这倒反而给他平添一分文明。这个都市里的堂吉河德的肢体动作狠狠地吓了赵争争一跳。女强人猛然抬头,大叫一声:"流氓,你想干什么广'
  这一声流氓,可算是当头一棒,把布朗给当场打醒了。这是他在杭州城里第三次享受这种殊荣,而前两次"流氓"之后的下场,想起来还都让布朗他不寒而栗。他神经质似地跳了起来,连一声再见都来不及说,一下子就蹦到门口,刚要开溜,听那女人又一声厉喊:"站住,你是谁,哎哟,你给我站住!嘶嘶嘶——"她用力太猛,断了的腿被拉了起来,痛得她直抽凉气。布朗一只手还搭在门把上,头回过来说:"你忘了,我是把你送到这里来的人,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啊。"
  这都是赵争争从来也没有听到过的话,赵争争的声音也低了,声音也不自觉地温和了,说:"你过来,你别走,我想起你来了。"
  这一坐就坐住了。赵争争腿疼,寂寞,睡也睡不着,又不时地想动弹,拉住杭家那帅小伙子布朗就不让他走了。也是布朗被那一声流氓叫出了一根神经,当赵争争问他姓什么的时候,他没说他姓杭,他说他姓罗。赵争争就小罗小罗地叫个不停起来:小罗啊,你可不能扔下我不管啊,你已经救了我一回了,你可要救人救到底啊。新上任的小罗心里却有点发毛,他没想过要把她护送到底,他只想把她护送到有人接手就仁至义尽。人生要紧关头,不是一步两步,实际上只差半步。刚才只差半步他就逃出一门之外,和这女红卫兵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可现在他真的走不了了,眼看着夜色降临,他对小赵说他得回家,明天还要上班呢。小赵嗲声嗲气地哭着说:不行不行你不能不管我,今天夜里他们肯定要开半夜的会,不到十二点钟他们不会有人来看我,你得等到他们来后才能走。这种口气,打死赵争争也不可能对吴坤说。在吴坤面前发嗲,就好像用《梁山伯与祝英台》的越剧腔进行大批判发言,死活对不上号的。但这个小罗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地里冒出来的,和他们平常对话的人一点关系也没有。小赵看出来了,她和他不是一个阶层的,果然,他是工人阶级。阶层越不一样,交往起来越轻松,萍水相逢,反而容易推心置腹。再说赵争争跌断了腿,抢去了包,刺激不小,吴坤对她,又比对那阿乡采茶还一本正经,况且那白夜竟然要生孩子了,真是岂有此理。赵争争和翁采茶,从哪方面看都不是一种性格的人,但从心乱如麻这一点来看,却是殊途同归。也是火山总要喷发,借此突然事故,赵争争心火乱蹿,忙中出恍怎,看来是把稻草当黄金,把小罗当吴坤来依靠了。总之,种种因素使赵争争一把抓住布朗不放。春暮时分,豆象年华,革命激情,受伤的心灵,得不到的爱情,难以出口的欲望,加上那个歇斯底里的狂热,乖戾的扭曲的个性,浓缩成一团火,曾经一茶炊砸死陈揖怀的女学生,现在摇身一变,成了楚楚可怜的江南小女子。
  布朗再喜欢姑娘,也被这种突如其来的不正常的狂热弄借了。他不能不对姑娘的恳求作出积极的反应,但他心里直犯前咕,不知道他那么一求就应的态度对不对。另外,姑娘那种明显的依赖也让他觉得不太正常。他想,即使他真的救了她的命,她也用不着紧紧抓住他的手不放啊。他再一次想解释他为什么要回去的原因,但姑娘不听。姑娘说:什么春茶夏茶,我是不喝茶的,资产阶级的一套。你别去茶厂了,给我当助手吧。布朗连连摇手说不行不行,我刚刚找到这个工作,评茶,很有意思的工作,我不能丢了。赵争争笑了起来,又嘶嘶嘶地疼得直拍冷气,说你呀你呀,真是没见过世面。我让你给我们总部开车怎么样,我们这里刚到了辆吉普车,差个司机,你来,我让你来,没人敢不答应的。小赵握着他的手,目光深情地看着他。她这种突如其来的移情、这种对爱情的渴望、这种心理学家也分析不清楚的扭曲的精神状态,怎么能让布朗搞得清楚呢。他本是胆大的小伙子,但这断了腿的姑娘的感情还是让他有些害怕。他说让我想一想,让我想一想。总算此时救兵到了,吴坤重新走了进来,赵争争这才放了布朗一码。
  布朗回家的路上,想到他的自行车还在华家池,只好一路步行,走回去找车。正是满天的繁星,花香四溢的春夜,黑暗遮蔽了马路两边围墙上的长长的大字报,他听到有人在扯大字报的声音。那是穷人的声音,穷人们的一种新的冒险的谋生方式,像老鼠一样昼伏夜行,撕了大字报再卖到废品站去,小布朗听着撕纸张的级赛寨奉的声音,看着法国梧桐树上新生的绿蝴蝶般的新叶,突然想念起刚才的姑娘。她的眼泪虽然有些莫名其妙,她的发嗲虽然有些生硬做作,她的热情虽然有些神经兮兮,她的状态虽然有些喜怒无常,但那毕竟是冲着他来的啊。为了什么?也许什么也不为,就因为我救了她,一位英雄在她面前出现了。布朗心里有些发痒,自以为是的情感又在他的心里蠢蠢欲动。他昏头昏脑,但总算还能认出自己的自行车,他骑上车子,横冲直撞,看着天上一轮明月,街上已空无一人,横河边绣球花开得密密匝匝,一大团一大团地在阴影中四进凸出,一阵揪心的刻骨铭心的思念涌上心头。他太想念远方那茶树下的父老乡亲了。鼻腔有一些发酸,嗓子有一些发痒,一声山歌就响彻了江南静悄悄的西子湖畔——
   月亮出来亮旺旺亮旺旺,
   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
   哥啊哥啊哥啊
   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不知为什么,他吼得那么响,竟然没有联防队来喝令他不准唱黄色歌曲,也没有社会治安指挥部来捉拿他扰乱社会秩序。郊外的夜,没有人来打扰,这个城市的夜晚表面上看去依旧美丽静描,但有人正在密谋,有人正在流泪,有人刚刚被噩梦吓醒,有人却已经死去。他不知道,那个名叫谢爱光的姑娘就在他歌唱的时候离开了他的家门口。夜太深了,她等了他几乎大半天,直至深夜,她等得失去信心了。
  得放听了爱光的话后匆匆离去,叶子就要张罗着带嘉平上医院。嘉平却不想去,说自己实在没什么,有点头晕罢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休息几天就好了。再说医院里现在看病也讲成分了,要自报家门,牛鬼蛇神给不给看病,还要看医生的心情。要是真不给看,还不是加一层气,本来没什么病,反倒添出病来了。
  嘉平说这番话的时候也是头脑清清楚楚,不像是病重的样子,叶子一听就没了主意,被杭汉一个眼色唤了出来,悄悄地对母亲说:"这种事情一定不能放松,我认识的一个人也是这样被打了一下,开始那几天术知木党,后来不对了,越来越糊涂,现在变成傻瓜了。"
  叶子一听更急了,不知如何是好,母子两个重新回到嘉平床前时,叶子一声也不响,还是杭汉说:"爸,趁我现在在身边,陪你去医院走一趟,看不看得上医生,那是另外一回事情,你也不要太在意。你想想你是以受伤的名义送回来的,现在医院里都不去一趟,人家不是又要说你没病,把你拖回去了?"
  嘉平听了此言,微微回过头来问叶子:"你说呢?"
  叶子突然一阵心酸,这种熟悉的神情叫她想起多年以前,她轻轻地仿佛淡漠地说:"随你。"嘉平怎么会不从这句话里读出无限的怨喷呢,他说:"那就去吧。"话音刚落,他就看到叶子笑了,她的小薄耳朵现在皱起了花边,不再透明了,但她的笑容依然像六十年前。
  笑容刚落,叶子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她开始为怎么样把嘉平送到医院里去而犯愁了。嘉平的脑袋不好抬起来,必须躺着,可是现在还有谁会为嘉平备车啊。杭汉走到门口去看看,也是奇怪,今天大街小巷里连辆三轮车也照不到面。倒是巷口有一辆垃圾车停着,车的主人正在吃杭州人的早餐泡饭,听了杭汉的发问才说:"今天杭州城里,除了大板车和垃圾车,还会有什么三轮车,统统都到少年宫开大会去了。"杭汉大半年关在郊外,听了三轮车工人也造反,不免又觉稀奇,那吃泡饭的说:"你当只有'杭丝联''杭钢'是工人,人家踏儿哥就不是工人?是工人就好造反。你看我这辆车子为啥干干净净搁在这里,我们环卫工人也要造反上街游行了。"
  杭州人叫踩三轮的工人踏儿哥,今天是踏儿哥们的盛大节日,看来找三轮车的念头可以休矣。杭汉看着那辆干净的垃圾车,突然心里一动,说:"师傅师傅,我爸爸生毛病了,特约医院又远,在洪春桥呢,一时也弄不到车,这辆垃圾车能不能借我们用一用?师傅帮帮忙好不好?"
  那环卫工人倒也还算仗义,一边剔着牙一边说:"你们杭家门里人,我们这条巷子也都晓得的,这次吃生活了是不是?你们也有今天这种日子。好了好了,饭吃三碗,闲事不管,我这辆车昨天刚刚发下来,用了一天,昨日夜里我用井水刚刚冲过,你看看,是不是跟没用过一样的?"
  杭汉一听算是明白过来了,悄悄就塞过去两块钱,那人却不好意思了,说不要那么多的,一块就够了,又叫他们快去快回,"你当我就不担风险啊,我也担风险啊,人家问起来,这老头子怎么坐到垃圾车里,谁给他的车,我怎么说——"他还在那里剔着牙齿说个没完,杭汉却拉起垃圾车就往家门口跑了。
  这母子两个用废纸铺好了车,把最后那块板子和上面的板子都抽掉了,又在车里放了一张竹榻,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嘉平抬了出来。往竹榻上那么一靠,嘉平笑了起来,说:"没想到老都老了,还出一把风头。"母子两个都不懂这话什么意思,嘉平有气无力地说:"人家盖叫天才配坐在垃圾车里呢,去年夏天轮到他游街时,杭州城里万人空巷,平常看不到他戏的人,那天都看到他台下的真人了。我倒是没有想到,我也有这么一天。"
  杭汉听父亲那么说话,心里难受,放下车把手说:"要不我再去想想别的办法?"
  嘉平连连摇手说:"你这个孩子,羊坝头里住住,连玩笑也不会开了,坐垃圾车不是很好?再说三轮车工人革命也是有传统的。二十年代三轮车工人就造过好几次反的,不过那时候他们是想当踏儿哥,要革公共汽车的命,今日革命,要革人的命,性质两样的。"话说到这里,他还精神着呢,突然头一歪,哎哟哎哟叫了起来,吓得叶子、杭汉两个扑上去抱着他直问哪里疼哪里疼,他也不回答,只是叫个不停,当下叶于的眼泪就吓了出来,突然嘉平睁开了~只眼睛,斜看了旁边一眼,接着两只眼睛都睁开,面部一下子恢复了正常,他就不疼了。
  叶子捂着胸说:"哎哟阿弥陀佛,你刚才是怎么啦?"
  嘉平疲倦的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让她把耳朵凑过来说:"住在我们家院子里的两个造反派刚刚出门,现在他们会到单位里去说,我的病有多重了,连老脸都不要,垃圾车都肯坐了,我是装给他们看的啊。"他海海海地笑了起来,叶子轻轻地用手指点了点他的头,说了一声,看你这死样,吓死我了,自己也笑了起来。杭汉一看父母的样子,心里也就轻松了很多。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女人迷恋父亲的原因了。
  三个人上了路,果然招待不少看客。正是西子湖桃红柳绿的四月天,人们再是革命,也忘不了在湖畔顺便地观光。有不少人其实是观光顺便着革命。去医院的路上要路过湖滨,还要沿里西湖走,不少人就跟在那垃圾车后看西洋景。杭汉在前面埋头拉车,倒也心无旁骛,嘉平闭着双目躺在竹榻上是眼不见为净,唯有那叶子,在后面扶着车,照顾着嘉平,还要受许多眼睛的盘问,心里便有些慌。她自1949年之后就没有出来工作过,平时一家人吃喝都要靠她张罗,她几乎没有一个人出去走走的习惯了。这一次大庭广众之下步行穿过半个西湖,她就有点手脚眼光没处放的感觉。路过少年宫——从前的昭庆寺时,见那里人山人海好不热闹,到处都是三轮车,车夫们到这里来聚会游行。那些站在会场边缘的人,看着他们杭家人这奇怪的样子,都乐得哈哈大笑,叶子听得心慌起来。嘉平闭着眼睛说:"别怕,都当他们死过去了。"可叶子还是怕,低声地说:"他们会不会来拦我们的车?"这话还真是给她说着了,就见一个踏儿哥恶作剧地拦住他们的车说:"给我停了,交代,什么成分?"
  杭汉被这些人一拦,只得停住,回头看看叶子,叶子突然镇静下来,说:"你倒是去看看,杭州城里哪里还找得着一辆三轮车,都到这里来开大会了,有这辆垃圾车还算我们运气。我们是城市贫民,老头子昨日摔了一跤,你看他这副样子,快点放开,一口气上不来我们找到你不放,还不是你倒霉?"
  那人一听连忙放开,众人复又大笑,杭汉拉起车迈开大步就往前飞,叶子跟在后面一溜地小跑,那样子肯定是又紧张又滑稽的,嘉平就睁开一只眼睛,瞄靶子一样地朝后看着,一边夸奖着叶子说:"还行,应答得好,到底还是杭家门里的女人。" 叶子一边擦汗一边说:"冤家,前世修来的苦,一辈子都在为你这种人担惊受怕。"嘉平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一边皱着眉头,脑袋就隐隐地疼了起来。叶子又担心,叫着杭汉慢一点慢一点,一面又去扶嘉平的头问疼不疼。嘉平突然一下子抓住叶子的手说:"叶子,你恨死我了是不是?"
  叶子吓了一跳,只怕儿子听见,但眼泪却不听话地流了出来,默默地走着,朝旁边看,那是断桥啊,白娘子和许仙相会的地方,她摇摇头,就把手抽了回去。
  真是奇事,少年宫和北山路不过相隔半里,但一拐进北山路,左边是白堤和西湖,右边是葛岭宝石山,人立刻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湖边水面,已有荷叶浮起,上有晶莹露珠。叶子就记得嘉和曾告诉过她,湖边植荷,乃是杭人对白乐天的纪念,《西湖梦寻》中所谓"亭临西湖,多种青莲,以像公之洁白",说的就是这个事情。一下子想到嘉和,叶子的心就紧了起来。
  快到从前镜湖厅的地方,嘉平叫杭汉先把车子停下来,这里人已经不多了,一般游客走的都是白堤,相对而言,此处倒是一个僻静地。今日天气也好,西湖水面亮晶晶的,这才是苏东坡的"水光做潍晴方好" 呢,嘉平精神一下子振作了许多,说:"就当我们踏青吧。"
  叶子摇着头,心里想,也就是你这样的人,还有心赏风月,却不把这话说出来。
  嘉平看出叶子的心事了,却举起手来,这才发现手抖得厉害,说:"叶子,你看放鹤亭还在呢,我倒一直担心它也被砸了。"
  这时杭汉也放下车把说:"不能把什么都砸了吧,人家总要来玩,西湖毕竟还是天堂嘛二'说完这句话,却见二老都不应答,回头一看,父母眼中都湿滚涌的,他们想到了什么?一下子杭汉也就想到了蕉风,心里面一阵阵地刺痛,就蹲了下来,说不出一句话。却听到父亲说:"可惜大哥今日不在。"又听母亲说:"也没有藕粉莲子羹了。"这话例如打哑谜一般,让杭汉这样实在的人也生出许多玄想,他抬起头来看看,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西湖博览会,看到了那顶早已被拆掉的通往放鹤亭的木桥。三个人问声不响呆了一会儿,就见头上柳条儿飘飘摇摇,像一把把绿头发,荡来荡去,绿枝下有红白桃花瓣儿纷纷扬扬,落了一地。二十分钟前他们还在一种甚嚣尘上的世界里呢,此地却照样一片落英缤纷。呆在这样的湖边,他们三个人甚至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他们是从某一个时间隧道里突然钻出来似的,杭汉叹了一口气,重新拉起了那辆垃圾车,这辆车子使他们回到了现实之中。
  直到过了岳坟,他们的话才重新多了起来。想是因为一路上杭汉话少,又怕他触景生情,想念蕉风,就另找一个话题,问他这些日子,除了革命、交代问题之外,有没有进行别的科研活动?比如,你们的那个龙井43号,实验有没有停下来啊?
  说到茶事,杭汉这才像是触到了哪根筋一样地一下子振作起来,回头问父亲,你怎么也知道龙井43号啊?嘉平说我怎么不知道,你当我抗战期间跟茶是白白打交道的。什么有性繁殖无性繁殖,都是吴觉农先生告诉我的呢,可惜他老人家现在也和我一起倒运了。我记得龙井43是六①年开始培植的吧,它算不算是无性繁殖系啊?
  杭汉连连说我正在做这个课题呢,反正这种事情总还是要有人去做的。爸爸你的记性真是好,这种专业的问题,我本来以为只有伯父这样的人才能够问得出来,没想到你也知道。龙井43当然是无性繁殖的。妈妈你知道吧,有性繁殖是通过种子来完成的。因为异花授粉,所以遗传基因不好,跟鲁迅先生的那个九斤老太说的那样,会一代不如一代的。无性繁殖呢,是利用茶树的营养器官,暗,就是利用叶啊,茎啊,根芽啊,来培育成一株茶树,这个原理嘛,就是细胞全能性的原理。好了,我不说这个了,这个太复杂,不过我要告诉你,当年迎霜生出来的时候,正是为了纪念迎霜这种无性繁殖系新品种培育成功才取的名字。迎霜属于小乔木型,中叶类,早芽种,是1956年从平阳桥墩门茶场引进的福鼎大白茶和云南大叶种自然杂交后代中再单株选育而成的。那时候蕉风正在市茶科所呢,整个过程她都参加了——他突然煞住了话题,这三个人都是那么费尽心思地想绕开伤心的话题,但绕来绕去还是绕不开,痛苦始终还是他们的轴心,他们离它不过半步之遥。倒是这时候医院帮了她们的忙,他们终于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这就是你们的医院吧。垃圾车拉进去要不要紧啊?"叶子担心地轻声叫了起来。
  差不多就在这辆垃圾车跌跌撞撞拉进医院的同时,一辆吉普车也驶人茶厂。小布朗上班才一会儿,就被人叫了出来。从车里跳出了一个男人,看上去面熟,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你就是罗布朗吧,昨天我看到过你,跟我走吧,你们那个赵部长正等着你呢。"
  布朗想,什么部长,难道那个小赵还是个部长?他倒没有问这个,只说我正在评茶呢,单位里工作紧得很。那人宽容地笑了笑说:"这些事情你不用多管,你现在安心学开车,有时间就陪陪赵部长,她的腿摔断了,不是你先发现的吗?"他说话的口气有点奇怪,眼睛一直专注地盯着布朗。布朗摇手说:"我不去我不去,我们当工人的,和你们学生搞在一起算什么。我也不会守病人,你们自己回去吧。"说到这里,吉普车里跳下一个司机,推着布朗就往车上拉,一边说:"你是不是有毛病,你知道是谁亲自来接你了。我跟吴司令那么多天,你还是他第一个来接的人呢。走吧走吧,你交运了。"
  这之前,吴坤已经到过他们厂部。在那里,吴坤发现"罗布朗"姓"杭"不姓"罗",但他还是把布朗送去学开车,让他成为赵争争的司机。
第21章
  初夏杭城是四时中最美的季节,刘庄更占西湖山水之秀。青年军官李平水却毫无心绪,一个由地方与军队联合召开的高级会议正在此地秘密进行。乘会议间隙时间,他独自来到湖边散心。
  刘庄原主人刘学询,乃广东人氏,在西湖丁家山下建刘庄,近人记载:落成之始,最称宏丽,颇墙虹栋,错杂水泥,窗际帘波,与湖际水波互相索拂,询为雅观。1954年,又集西湖旧园林中韩庄、杨庄、康庄、范庄于一体,改建为西湖国宾馆,与一水之隔的汪庄遥遥相望。刘庄、汪庄,都是中国最高领导人常来常往的地方,作为军人,李平水知道,毛泽东这些年来基本都居住在汪庄。故而这次省一级的高级会议,才能到这里的刘庄来开。
  会议在湖山春晓楼旁的望山楼开,景色虽美,却把会议所要讨论的内容衬托得更加剑拔夸张。近日杭州发生了千人冲击军区仓库的重大事件,今日各路山头派系的核心人物,被召集在此,共同协调此事。这本是一件黑白非常分明的事情,谁知越开越不分明。李平水只是工作人员,但他多少总能刮到几句,心里气闷,便出来走走。刚刚人伍那几年,他曾经在这里当过警卫人员,此次也算是旧地重游,没走几步,就碰到了也来参加会议的杭得茶。
  杭得茶是从了家山东麓绕过来的。会议休息期间,他特意去看了看当年康有为题刻的"蕉石鸣琴",这是一块形如蕉屏的石崖,相传雍正年间浙江总督李卫常常在此弹琴,音韵绕石,响人行云,故有"蕉石鸣琴"之说。得茶从未到过这里,倒是小时候听父亲说康庄还有南海先生所题的"人天庐"等景。信步走去,却看到山间一片茶园,还有几个战士在茶园采茶,这稀罕的情景倒叫得茶有些纳闷。正思忖着这湖上园林之最的刘庄怎么会有茶园,却见李平水朝他走来,红着脸伸出手来对他说:"抗老师,原谅我那天态度不好,我急疯了,骂你了吧,骂你什么我记不起来了。"
  "你骂我胆小鬼,见死不救的王八蛋。"杭得茶提醒他说。
  "你看你都记住了,我们当兵的就是粗。"李平水悔恨地敲着自己的脑袋说。杭得茶摆摆手说,"算了算了,谁碰到这种事情不急。"
  原来那日千余人包围军区武器库时,李平水就在现场,实在顶不住时,曾打电话向得茶求救,但得茶没有响应,不是不想来,是实在抽不出身,他们这一派拦住了已经整装待发的吴坤派,把他们堵在他们占据的那幢楼里。两幢大楼里朝外的喇叭,每天都在高声大叫着,一边读《致杜孝明投降书》,一边就回《别了,司徒雷登》,一边唱造反有理,一边就回文化大革命就是好。这一派赵争争伤愈归队,那一派得茶就找来了得放,两边都是能言善辩之辈,吴坤和得茶,只在幕后摇扇子。这里除了批斗牛鬼蛇神之外,派别之间也已经有过好几次血腥的冲突,虽然还没闹到死人的地步,但毕竟已经给人一种不祥之地的预感,行人单独也不敢再从那通过。
  人们越来越急躁了,越来越不愿意持守势而不进攻了。文攻武卫的口号越来越被人们接受。得茶绝不想出名,但名声依然大振,社会上与他们观点接近的人们纷纷慕名而来,工农学商,什么样的职业都有。他们开始把这里当作自己的阵营。前几天,不知有谁喊了一声:吴坤他们已经在进武器了!大家纷纷探出头去,就见一辆解放牌大卡车驶进校园,沿圈站着十几个头戴藤帽手执铁棍的彪形大汉,他们跳下车之后,得茶他们才发现,卡车上放的全是铁棍藤帽。吴坤他们这一派的人看到领导阶级工人老大哥给他们送粮草来了,激动地大喊大叫,一个个跑出去抱铁棍的抱铁棍,扛藤帽的扛藤帽,倒像是过年了小朋友们争相着出去看烟火。有几个男的,还抡着铁棍朝得茶他们的大楼空打,动作像舞台上的孙悟空戏金箍棒。两派的人趴在窗口上看的,都有人神经质地笑。杭家兄弟没有跟着笑,运动以来,笑容几乎已经在这对兄弟的脸上放逐了。
  几个摩拳擦掌的核心人物,不约而同地来到得茶身边,他们要得茶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出判断:如果一旦发生冲突,吴坤还会承诺他曾经许下的诺言,不在校园里实行红色恐怖吗?得茶对这一问题无法作出肯定的回答。簇拥着他的那群青年人,是把他当作那种在错综复杂的情势下相对冷静而又能审时度势的人来拥戴的,他们把他的沉默当作了认可,立刻就有人向工人老大哥们打电话:喂喂,我是总部啊,我们紧急向你们求援,我们紧急向你们求援,请给我们送一卡车文攻武卫的战斗武器来。什么,枪?什么枪,气枪,打鸟的,行啊,别管是打什么的,是武器就行。
  操场没消停地热闹了一天。这里来一卡车武器,那里也来一卡车武器。也搞不清楚谁有枪没枪,看来双方都有了枪,恐怕还有手榴弹。武器搬完了之后又来了人,得茶和吴坤两个人的眼睛都红了,两个人的面孔都铁青了。他们不再听得进别人的意见,只想着如何进行较量。不同的是吴坤凡事先行一步,藤帽铁棍一到,就立刻发放下去,枪和手榴弹先让人保管着。而得茶他们这一派的武器一到,他就亲自点数,放进临时仓库,他以从来也没有过的严峻说:"都给我记住,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动武。"没有人反对他的意见,但每个人心里想的不完全一致。得茶掂掂自己的分量,他吃不准他能不能驾驭这些已经被武装起来的人。
  可以说这是他从来也没有面临过的严峻形势,他知道这是吴坤的一着险棋,他们彼此之间太知根底了。吴坤了解他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被动的,他还了解他憎恨暴力,可是他吴坤却是那种与天与地与人奋斗都其乐无穷的人,他早已不满足每天对着大喇叭互相对骂的局势了。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们在散布我的谣言,整我的黑材料,你们让我吃不下饭,我还能让你们睡得着觉?拉来这一车的铁棍,是威胁,也是一种可能性。这就像美国制造了原子弹一样,必须摆在那里让人们胆战心寒。好吧,我现在看你成得茶怎么办?他透过他那顶楼办公室的窗子,看着对面,杭得茶的窗子。
  得茶正在这时候踱向窗口,他走到窗前,下意识地拉开窗帘,几乎凭本能地抬起头来——他相信对手就在眼前。
  他们的目光隔着大操场相击了。隔着窗子,两人都只露出上半身,他们一言不发,唯一有区别的是嗜茶如命的得茶手中依然还捧着一杯茶。他们在怒目而视中沉默地较量。
  李平水那十万火急的电话正是这时候打来的,他紧急呼吁道:"怎么你们还没有出来吗宁我们这里已经抗不住了,这帮暴徒已经扣押了我们仓库的保卫人员,正在威胁我们,说再不把东西交出来就要往仓库里冲呢!"
  得茶一边擦着一下子不知从哪里来的汗,一边也对着话筒叫:"你看清楚了吗,真是来抢武器的?"
  "我看到我那个混账老婆了呢,她冲在最前面,妈拉个巴子,我真恨不得拿起枪来崩了她,这臭婊子养的!"
  不到万分危急的地步,李平水哪里会骂出这样的脏话。得茶高声提醒他:"国家有令,抢劫军用仓库,可以用军法处置!"
  "抗得茶你是不是还没睡醒,今日天下还有什么王法?有王法还敢冲部队吗?我们上头有令不准开枪,你懂吗?仓库里有一百万发子弹,一万多颗手榴弹,一千多件枪械,四十多万军用物资,要是被他们抢去后果不堪设想。上头让我们死守,又不让我们开枪,他妈的属毛灰的上头不让我们动,说军队一动,天下就大乱,死的人就更多。你懂吗?现在只有一条路,就盼着你们来救我们一把了。杭得茶你要是不来你就是见死不救的王八蛋!"
  那头电话重重搁下,杭得茶生出来到现在也没有被人家那么王八蛋王八蛋地骂过。但杭得茶最后还是忍住了没有去。他知道,只要他一动,吴坤就会动,而吴坤一动,就会流血,就会死人。这是不可逾越的界线——他的手上决不能沾有血迹。两害相衡取其轻,李平水骂他,他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不愿意看到李平水不安的样子,便换了一个话题,问:"我是第一次来这里,都说刘庄景色好,没想到这里也有茶。"
  李平水脸色也轻松了一些,说:"那还是前几年毛主席让我们警卫员种的。那时候不是困难吗?我们还养猪呢。毛主席和我们一起还摘过这里的茶。"说到这里,他的表情就不免自豪。
  杭得茶看他的样子,笑笑说:"怪不得迎霜崇拜你,你还有些资本可夸。"
  "她说我什么啦?我好久没见到这小姑娘了。"李平水真的有些兴奋起来,他喜欢这个小姑娘,和她很有天谈。
  "她跟我严肃地谈了一次,说我没有救你,没有站在你这一派上,是错误的。她还说你心请不好,我更应该支持你。你看,她才几岁,还知道你心情不好,她是坚定的李平水派,对你的立场很坚定嘛。"
  他们总算露出了一点笑容,但很快就消失了,李平水又被杭得茶的话触到了痛处。是的,他心清不好,很不好,他不知道他的生活中发生了什么,一切都因为这场革命而乱套了。
  李平水和翁采茶感情很不好。开始他还当她是天生脾气暴烈,可能神经还有些过敏,后来才隐隐约约地发现事情不对。他哪里知道翁采茶她心里躁得很。她刚开始认识亲爱的小吴时,赵争争还若隐若现,那白夜还不知道在哪里飘呢。可如今一转眼,白夜都快生孩子了。虽然吴坤他从不回家,白夜也从不找他,但他们法律上总归还是一对夫妻啊。这倒也不去说它了,翁采茶最气不过的是赵争争。这个赵争争,仗着她父亲在造反派里走红,还有就是和北京的关系,死活缠住这亲爱的小吴不放。话说回来,这次小吴遭难,她也没少给他出力,反过来她翁采茶就是罪魁祸首了,要不是她看管不严,杨真能不见吗?因为如此,小吴对她就淡了许多。同时,吴坤为了革命,又不得不和她赵争争虚与委蛇。赵争争一夜一夜地赖在小吴房间里不走,还一趟趟拉小吴到她家里去,接受各种各样的指示。小吴常常叹着气告诉她,看样子他们家里是就等着他离婚,好把这个神经兮兮的女儿嫁给他了。可是他现在得顶住,他不能离,他要一离,就没法和纯朴的最爱最爱他的小采茶在一起了,不要说明铺,连暗盖都不行了。
  正是因为这样的左右夹攻内外煎熬,把个翁家山里长大的采茶姑娘也弄得神经兮兮,心理变态了。一方面她是看到李平水就触气,他那张一点也不比吴坤逊色的、充满军人正气的脸,在采茶眼里,突然变成了臭狗屎。她不知道,其实她的那张圆盘哪牙大脸,在他心里唤起的感觉,也和她对他的感觉一模一样。这样的感觉还能有肌肤之亲吗?见它的鬼去吧!李平水没有一点蜜月的感觉,倒是采茶有,但那是和小吴的蜜月,和这个绍兴佬浑身浑脑不搭界。她给自己仇视丈夫李平水找了很多理由,比如不能和她一样站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一边,却和祖祖辈辈压迫他们翁家的杭家人眉来眼去,交往密切,丧失最起码的阶级立场等等。其实往深里一想,李平水真是活活要冤枉死。翁采茶她分明是恨赵争争,恨白夜,爱吴坤,那恨不能明着恨,爱又不能明着爱,憋在心锅里煮,还不煮成一锅的毒汁,见着李平水就喷,能不喷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漆黑一团吗?
  大年三十李平水给了翁采茶一耳光,春节之后,他就提出了离婚。但翁采茶坚决不同意。其实采茶是很愿意离婚的,真正不同意她离婚的是吴坤。她和他的交往到目前为止,实质性内容远远要比与赵争争交往来得多,但表面上看起来却远远不如与赵争争亲密。吴坤不愿意让采茶离婚,他顺口胡编着一些理由,告诉她何以他不能当下离婚的原因。第一第二第三第四,她认真地点头,全神贯注地敬仰地看着他。她对他的感情,已经从崇拜发展到了迷信的地步。随便他说什么,她都一点一滴地往心里去。因为专心致志地凝视,她的眼珠仿佛甲状腺病人一样鼓鼓地突了出来,她那样子反倒越来越像她的爷爷小撮着。看来她的无限忠于的不仅仅是毛主席,还有他吴坤的。她那种愚蠢而又忠诚的样子,真是让吴坤看了又感动又厌烦。他站起来想扬长而去,但却又把这个蠢货压倒在床上。蠢货啊蠢货啊,整个动物性的过程中,他心里没有停止过这样的叹息。
  从床上起来的翁采茶,像是吃足了夜草的马儿,备足了干粮的旅人,憋足了劲儿的拳击手,雄赳赳地打回家门去。不离!李平水,你想得美,你一个当兵的,竟然也敢和老百姓一样无法无天,你竟敢离婚!你凭什么要和我离婚?你说我不干不净?你血口喷人,你给我找出证据来,你找不出证据,我告你诬陷。李平水当然找不出证据,他又没法到造反总部去捉奸,他只是凭感觉能够意识到他们必然是心中有鬼,但那不足以离婚啊。再说因为老婆是个造反派,部队这一方也特别谨慎,部队要顾全大局,只好让李平水忍气吞声了。
  世代当师爷的李家祖辈,学会了从蛛丝马迹中发现破绽,李平水天生地也仿佛有着这种遗传,对那个翁采茶的革命引路人吴坤的行动也就特别关注。今天的会议,他第一次看到吴坤,就坐在他斜对面。李平水自己就是一个相当帅的小伙子,但他看了吴坤,还是不得不承认吴坤的风采当得上英姿飒爽、风华正茂,他立刻明白了翁采茶如此讨厌他这个丈夫的重要原因。这个漂亮的敌人一看就不好对付,但李平水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把他给对付下来。
  真是说到曹操曹操就到,他突然就看到吴坤朝他们这个方向走过来,便问得茶,要不要一起走开。得茶想了想,说:"你先走一步,我看他是又要找我动心机了,且看他如何表演吧。"
  吴坤笑容满面地朝得茶走来,好像他们从来也没有怒目而视、血流五步的千钧一发之际。他显然已经伸出手来要和得茶言和,见得茶没有那反应,也不在乎,手就顺势往空中画了个抛物线,指着湖光山色说:"真是名不虚传的好地方,什么叫人间天堂,我今天才叫真正明白了。"看得出来,他这话是由衷赞叹,并非没话找话。他从囚禁中出来,感觉与没有失去过自由的人显然不同,现在他更热爱生活了。他现在也更不在乎别人对他怎么看了,关了两个月,他悟出了更深的东西,他也更有了洞察力。刚才会上那些决策者们的动作,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场政治游戏,他笑笑,对得茶说:"让他们闹去吧,跟我们无关。"
  他这话显然是针对他们两派都没有介人那天冲击军队仓库的事件而言的。这话让得茶厌恶,因为这里面没有丝毫的正义与道理,只有权力和阴谋。仿佛他们这些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人一下子又退回到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战国,仿佛他们不过是各路诸侯,正在进行一场大混战。
  他的这种心理活动吴坤是知道的,他过去很在乎得茶怎么想,但现在完全不一样了。他站在湖边,看水波如绿,暖风如酒,杨柳如发,青山如眉,双手使劲地拍了拍汉白玉制成的栏杆,不禁吟道:"……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稼轩的《水龙吟》,还记得吗?"
  尽管杭得茶对与吴坤对话已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他此刻的表现还是让得茶惊异,虽然他在念词,但他这个样子实在有点接近于小丑。
  "我知道你怎么在心里评价我,你在说,这个人怎么会变得那么厚颜无耻,在经历了这一切后,怎么还会那么轻松地与我对话。可我还是要一意孤行,而且我还是要感谢你的。我要感谢你两条,一条是我被审查时你没有再落井下石,当时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彻底完蛋。第二条是你没有下令冲出去保护仓库,你没动所以我也没动,那天我们手里有机关枪,你要一动,我们双方就是一场血战,事情就彻底闹大了。当时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你却有这个自制力,这是你的高明之处。我对你不断有新的认识,看来你也并不是不能搞政治的人。"
  "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我和你的想法恰恰相反,可能是一个人呆的时间太长了,我现在特别想和人呆在一起。"
  "那你就去找你同道吧,我就告辞了。"
  "等一等,"吴坤突然声音低沉了下来,他的脸色也刹那间变得难看了,他没有再看着得茶,却问他,"……你知道白夜什么时候生……"
  他的问话把得茶的心也拎起来了,他痛苦地抓住了栏杆,摇摇头,说:"你真是一个卑鄙的家伙。"
  这话不但没有让吴坤火冒三丈,他反而还似乎有所解脱,他说:"对不起,我也想孩子不会是你的,可凭什么证实,那孩子是我的呢?你知道她在北方和什么样的亡命之徒鬼混在一起——"
  得茶真想给他狠狠的一掌,但他还是克制住了,掉头就走,此时的吴坤就像甩不掉的牛皮糖一样刺在他身后,走过梦香阁,走过半隐庐,走过花竹安乐斋,一边不停地咦叨:"你知道接下去的议题是什么,啊?是治安,是抓现行反革命!你以为这事情跟你无关吗?你想抽身已晚,你回去问问,你们家那个布朗先生,是怎么会到赵争争的总部开车的,他明明姓杭,怎么又会突然姓罗的?"
  得茶一下子站住了,回过头来:"你说什么,什么姓杭姓罗?"
  吴坤就乘机拉住了得茶的胳膊,一边重新往湖边走,一边说:"我跟你说,我们俩的话还没有谈完嘛,你着什么急呢。回到学校,手下一大批人,我们又得针尖对麦芒,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机会,在国家领导人享受的地方享受一下,你怎么就不能和我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呢,我不是跟你说了,我是感谢你的,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嘛——"
  得茶没工夫听吴坤沙咦,打断他的话又问:"你跟我说清楚了,布朗的事情,跟治安有什么关系?"
  他们重新走回到了湖边,吴坤笑笑说:"他们这些中学生毛孩子,也就只能当当马前卒,太缺乏头脑了。有人撞了赵争争,抢了传单。有人又救了赵争争,正是你那个表叔,赵争争傻瓜一个,还把他留下来开车。我仔细看了攻击我的传单内容,满口混蛋,幼稚得很。但写到我们家祖上的不少事情,倒是有鼻子有眼。杭州城里谁对我们吴家知根知底呢?非杭家莫属也。"
  杭得茶像听天方夜谭一样地听着吴坤说这些,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家,家里发生的事情,他真是一点也不知道。
  "你别以为我会怀疑你在幕后操纵,不,从传单的文笔和思想来看,显然这不是你的思路。再说,我也不会真正在乎这些小玩意,它们掀不起大浪。问题在于,杭州城最近连续不断发现了一些政治传单,从一开始对出身论的讨论发展到对中央文革的攻击,甚至还有对文革本身的质疑——你说,这不是太幼稚了吗?"
  杭得茶越往下听,心里那可怕的阴影就越深。
  "从传单的纸张,写文章人的口气,印刷传单的器具来看,都和写我的传单如出一辙,你说,这事情应不应该告诉你啊?"
  杭得茶面色苍白,镜片后的眼睛眯了起来,远远地望着湖对面的汪庄。从杨真先生失踪以后,他就一次次地想抽身退出这混乱的派系战场,一次又一次,总有事由让他退不下来。今天他又一次下了决心,这决心又被重大的事件拦腰打断。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说。
  "在这件事情上,我准备向你学习。你当初没有对我落井下石,并非你对我有什么恻隐之心,你只是实事求是罢了。这一次我也一样,我也实事求是。而且我比你做得更好,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说起过我刚才对你说的那番话。有许多时候,我并不像你想像得那么卑鄙。"
  这番话打动了得茶,他第一次侧过脸来,不那么警惕地看了看吴坤。吴坤却轻轻一笑,换了话题,指着对面的汪庄,说:"你看到汪庄了吗,从前的茶庄,改变中国的多少重大决策,就是这样喝着龙井茶作出来的。比如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就是在那里通过的草案。你还记得去年夏天我和白夜登记后的那天夜里吗?你和得放、我和白夜挤在一间房间里听广播,这个改变中国、也改变我们个人命运的决定,就是从对面发出来的。我真想到那里去看一看啊!"他最后的一句话,几乎像做梦一样自言自语吐露出来,那声音轻得几乎只有他自己听得到。
  得茶摇摇头,即使这样的时候,他还是没有真正放松警惕,他打断了吴坤的通想和梦语,问:"说吧,你到底想和我做什么交易?"
  吴坤那英俊的面容一下子扭曲起来,仿佛从一个美梦又回到了噩梦般的现实,他牙痛似地抽了抽腮帮,看着湖面说:"不管你怎么骂我,请你帮我核实一下,究竟谁是孩子的父亲。我知道你没有再去见过她,可我去过。她什么也不会对我说,但她会对你说实话。我知道这种想法和要求都很卑鄙,和你对我的评价一样。但它像毒蛇一样缠住了我,无法摆脱。拜托你了,好不好?"
  在如此美丽的湖光山色之间,在进行了这样重大的有关革命与抱负的严肃对话之后,最后的心愿又落实到这小小的隐秘的一角,得茶被吴坤的要求惊骇了。他看见他的发红的双眼,甚至有些可怜起他来。他们的头上,杨柳枝哗啦啦地飘着,在寂寞中,这本来属于温柔的声音,也显得很刚烈了。
  杭家政治旋涡边缘中的另外一群老弱病残,撇开了年轻的核心人物,他们自己有自己的中心事件,他们的秘密和热情,一点也不亚于那些在历史舞台上企图扮演主角的人。被吴坤发现了踢跷的布朗,就参与了这起家族中的秘密行动。
  吉普车在飞驰,窑窑实实在在地被搂在了杭嘉和怀里,他的心少有地安宁和平静,这是一种无所依托之后的感觉。那种遥远的青年时代由于坚强带来的一意孤行的感觉,经过多年的沉寂之后,从他的暮岁重新迸发浮升而起,变成一种固执的力量。他对他自己重新建立起信心——在日常生活中的优柔寡断后面,原来他还不是一无所有,他依然深藏着非常状态下的沉着果敢的玄机。
  小布朗开着车就坐在他身旁,初夏的景色飞快地倒退而去,他突然明白过来,即使是和他的晚年的寄托、他的孙子得茶,也不必寻求深刻的了解,他们之间也已经淡远了那真正深刻的联系。
  孙子总是和他谈论谁是谁非,但杭嘉和不喜欢谈论这个。在连高声说话都觉得不礼貌的嘉和看来,眼下发生的所有事件对他都是无意义的,天大的事情就是把窑窑救出来。
  使他绝望的是,他最亲爱的孙子得茶并不这样排列事件。他再也不会是那一个与他对茗的眉清目秀的年轻人了。在得茶无奈的脸上,写着永远有比挽救窑窑更大的事件,而他的宝贝孙子窑窑就这样一天天地在拘留所里备受着煎熬,这正是他坚决地要把窑窑抢出来的根本原因。因为他决不再相信这些孩子会被好好地放回去,从此没有阴影地生活。他从窑窑父亲的身上看到了窑窑未来的命运,他要趁他现在还活着的时候,一次性根治好这块心病。这个近乎于疯狂的行动,得到了热烈坚定而又同样固执的小妹妹寄草的全力支持。在他冷静周密的策划下,行动居然初步成功了。
  按照事先的步骤,已经在孔庙另一进大院里生产纪念像章的寄草一马当先,到看守大队那里去套近乎。她已经给所有的战士洗过两次被子了,给队长洗过了三次,还天天惦记着给他们晒被子,她的这种高涨的拥军活动,一开始让解放军叔叔们着实受不了,不过凡事一多,也就平常了。
  关系一近,寄草开始得寸进尺。找到队长,一枚小碗大小的伟人像章就仔仔细细地别在队长的胸口,自己的上半身呢,也算是半虚半实地碰撞一下队长的军装口袋,便听到队长紧张的呼吸声了,寄草知道机会已到。一声队长啊,便倒出无限苦恼——反正总是人手不够,现在全国人民都在掀起忠于毛主席的运动,毛主席像章供不应求,但我这里订了货却交不出去,这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希望部队支持。
  队长说,我们很愿意支持,可是怎么支持啊?我们这里的一群小现反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我看有几个人,还得我们喂饭吃,还得我们给他们换裤子呢。队长这话说得不假,那几个和窑窑差不多大的,吃饭睡觉也不知道自己照顾自己,晚上踢被子,还得队长去盖。队长有一天没去,第二天就好几个拉肚子了。这些孩子哭啊闹啊,哪里还哄得住。喊爹喊妈哭声震天,真是把个孔庙也要掀翻了。寄草见有缝隙可钻,又说:"队长你看这些孩子,哪里就真的会是反革命了,不就是不懂事失手干了一些自己也不知道轻重的事情嘛,迟早有一天会送他们回去的,我看你也犯不着太认真。真反革命,枪毙也活该,这些孩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了。"
  寄草的话甚合队长之意。侧隐之心,人皆有之,何况面对的又是这样一群孩子。寄草便出一两全其美之策,说,我这里人手紧,像装盒这样的事情,小孩子也可以做的。你们带他们过来,弄点事情给他们做做,旁边守着人,我们也给你们看着,这里高墙深院的,小不点点的孩子,能逃到哪里去。你们也不用那么费力看着,我们也算是添了一点人手。你看呢?队长你去请示一下,不过就看你怎么说了。
  半老徐娘的寄草就用胳膊肘子碰碰队长的腰窝。而有着千里之外山村农妇老婆的队长,被城里女人的媚眼和胳膊若有若无地一撩拨,腰板也就软了下来,面色倒还是庄严的,胸前刚才别着的那枚碗口大的像章已经波浪起伏,寄草微微一笑,走了。队长灵魂深处私心一闪念:那妇人的眼光和少女的到底不一样,妇人的眼光抛给过来人——哪怕这个过来人是个解放军叔叔,也是挡不住的诱惑。那意思明白极了,明摆着就是要让人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七条的错误。队长一边斗私批修,一边心猿意马,一边又据理力争,没过两天,孩子们就放过来了。队长有些磨磨蹭蹭,说,厂长,我还是出了力的。寄草继续抛媚眼,手搭在队长肩上,使劲一拍,拿出了下层城市妇女的市民腔,说:"可惜啊,可惜啊,可惜我已经四十出头奔五十的人了,一朵鲜花败得差不多。要是退回去十年,我杭寄草不把队长老婆弹掉,我就不是杭州城里的龙井西施。队长,你不相信去打听打听,我杭寄草什么角色?多少'王孙公子'排着队伍来追我,过去了,过去了。队长,你可真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啊。"
  可惜队长是个北方农家老实子弟,也没有看过《红楼梦》,否则不可能不想起那个馆笑怒骂的烈女子龙三姐。总之队长是借了一下,他可没想到这个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岁的女人,实际上要大出去那么一截。而且她那么又拍肩膀又大声说笑的风格,俺们贫下中农出身的军人也不习惯。正怔着呢,寄草恭恭敬敬地捧过一杯香茶,双手送到队长面前,说:"队长,我是真的要谢谢你的了,粗茶一杯,请用。"
  队长再看了看这位女同志,这时她的大眼睛里,只有深情和诚挚,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距离。队长接过杯子,喝了一大口,说:"好香的茶啊。"他的脸就红了。
  那一天终于来到。牛鬼方越把他的粪车冲洗得干干净净,暗中撒了消毒药粉。上午9时,进了孔庙。孔庙里有一个厕所,说是今日要来淘粪。门口把关的,看也不看,就让方越进去了。跑过工场的时候,方越看到寄草站在门口呢,手里还捧着一杯茶,茶杯上有一只盖子,这是他们的联络暗号,说明事情一切顺利。
  工场里面,瞎子果儿正在一边干活一边演出他的拿手好戏,背唱一首首的语录歌。他唱的语录歌,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别人唱的,大多是劫夫谱的曲,果儿唱的,全是他自己谱的曲。他能用绍兴大板、越剧、杨柳青和莲花落——凡是他从前讨饭时光想得起来的曲调,他都能够用方言来套在毛主席语录歌里,唱一首,大家拍手笑一首。他说他一个人就是一支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今天他唱得格外卖力,孩子们一边把像章往盒子里装,一边听得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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