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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_29 王旭烽(当代)
  她又说:"那你更要小心了,以后请不要到这里来了,这里并不像想像的那么安全。"
  李平水明白了她的意思。好姑娘,他看着她忧郁的眼睛说:"我们是军队,和地方不一样。"
  她说:"也没什么两样,再下去也会分裂的。"
  李平水吃惊地看着她,她使劲地握了握他的手,热气喷在他脸上。她热切地说:"记住我,但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的事情,也不要通过任何人转交这封信。我叫白夜,不管在什么场合下听说了我的什么事情,都不要说话。你是一个军人,我信任你,我知道信任一个陌生人是极其冒险的,但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会寄希望于你,也许就因为你们家也做茶,你也有一个关于茶的名字吧……"
  他和杭家的关系,没敢多告诉新婚的妻子翁采茶。直到领了结婚证,才知道冲省军区时竟然也有这个翁采茶一份。在军区大院里看到她为造反派张罗这张罗那时,李平水就知道是铸成终身大错了。他原来以为姑娘是乡下人,又在杭州工作,不失纯朴,应该是与他相配的。谁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情,姑娘奋发得很,非常地要有事情,三大里有一天在家就算好了。他们结婚也不过两个月,但彼此心里却淡得很。而且他还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巧合,比如采茶和杭家的关系,他已经发现那天迎霜来他家时他的妻子的表情。
  迎霜还是个孩子,不会掩饰,看见开门人,吃惊地张大着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指着采茶,又指指李平水,结巴着:"你……他……"
  李平水还有些不好意思,说:"她是我妻子,你进来呀!"他热情地招呼着。
  翁采茶自以为嫁了人,又有了小吴的爱情,一下子就是个双丰收。没想到开门不利,又撞到他们杭家人手里。幸亏还是个小孩子,不知深浅,也不理睬她,就对李平水说:"不是说好了今天上街的吗?"
  李平水知道那是翁采茶的借口,但新婚夫妻,也不想让她难堪,就对迎霜说:'"你有什么事吗?"
  迎霜看了看他们,她突然明白了许多事情:采茶是怕她呢。她就摇摇头,说:"也没什么事情,我就是路过这里来玩的。"这么说着就走了。
  李平水知道她是肯定有事情的,连忙就追了上去,问:"是你得茶哥哥叫你来的吧?"
  迎霜到底是孩子,还是藏不住话的,就说:"大哥说他会来找你的,让我先告诉你一声。"她低下头,又抬起,说,"我怎么不知道你是有新娘子的啊。"
  她这一句孩子话,把李平水说笑了,说:"你这孩子,大人的事情,你知道那么多干什么?"
  迎霜对别人说话一向怯场,唯有对李平水不,她有些生气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噎蹬隆地朝前走了几步,才回过头来,说,"你千万别跟你家的新娘子说我们杭家的事情。"
  "为什么?"李平水有些愕然,迎霜却一本正经地说:"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你以后会知道的。"
  这么说着扬长而去,妻子走了上来,心事重重地问:"这丫头跟你说了什么了?那么鬼鬼祟祟。"
  李平水疑惑地回过头来打量他的新娘子,这个他本来以为是纯朴的乡间姑娘,看上去十分可疑。他冷静地问:"你认识她?"
  采茶忿忿地说:"剥削阶级,剥削了我爷爷、我爷爷的爸爸,扒了他们杭家人的皮,也能认得出他们的骨头。"
  她一张口就说出那么毛骨惊然的话来,竟然让丈夫一句话也对不上去了。
  小布朗当然不可能知道以上那么多事情。那天迎霜从李平水那里出来就跑到布朗那里去了,世界上竟然会有这样的事情,让她非常惊诧。那个翁采茶,竟然嫁给了一个当兵的,而且就是相片里的那一个。这个人还认识得放哥哥,这是怎么回事啊,迎霜被搞糊涂了。她也同情布朗,忿忿不平地说;"我早就说她不好,你看她那口大牙,越来越往外的。布朗叔你不要难过——"
  布朗叙述到这里,忍不住大笑起来,说:"爱光你看我会难过吗?"
  爱光舒舒服服地躺着,小布朗还给她塞好了被头,拿刚发下来的劳保大衣再严严实实地盖住,她已经有些睡意了,说:"你会难过?你高兴还来不及呢。"
   小布朗看她要睡了,就说:"你睡吧,你睡着了我就走。"
   "你在我可睡不着。"
  "那我现在就走。"
  "不,你别走,你走了我就更睡不着。"
  "你要我怎么办?"
  "我躺着,你给我讲故事。"
  "讲什么,我可没好故事。"
  "你就讲你怎么给泰丽的丈夫赶出去的故事吧。"
  "这故事太远了,还是让我讲怎么被采茶姑娘赶出去的故事吧。"
  "别讲这个,听上去你一点也不恨她。"
  "恨过一个晚上,第二天就不恨了。"
  "为什么,她对你太不好了!你还那么宽容她?"
  "我对她才真正是不好的。我想要她的房子,装作很喜欢她。现在我明白了,我从来也没有喜欢过她。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就想,她为什么不再漂亮一点呢?"
  "可是她不该把你的父亲也一块儿赶啊。"
  "这有什么,到处都是这样的事情。比如我们现在坐在这间小屋子里谈天,黑乎乎冷飓飓的大街上,到处都是那些被赶来赶去的人——"
  "谁——"爱光突然跳了起来,盯着窗口问。
  仿佛就是为了验证这句话一般,玻璃窗被人轻轻地弹响,有一个声音沙哑着说:"我,谢爱光,我是杭得放。"
  布朗坐在床档上还没反应过来呢,谢爱光峻的一声弹跳起来,穿着一条棉毛裤就射向小门口,哗的一下打开了门,急切地说:"杭得放你快进来,快呀!"她又一下子奔回床前,一边使劲地套裤子,一边喜出望外地对布朗说:"杭得放回来了。"
  得放夹着一大股冷风,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看见屋里的情景,显然是吃了一惊。他有点进退两难的样子,呢哺地说:"我,我只是路过这里,顺便看看,学校里有没有什么新的活动。"
  谢爱光一边套袜子一边说:"杭得放你快坐啊,布朗哥哥,你怎么不给得放冲一杯热茶啊,你冻坏了吧,这段时间你跑到哪里去了,天哪,你怎么这副样子,要不要洗个脸?你别动,我给你打洗脸水。"
  她一下子说了那么多话,那天真的样子重新放松了得放的心。看样子这里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布朗冲了杯热水给得放,一边使劲地搓了搓他的冻得像个冰柿子般的脸,说:"你别跟我说你还没来得及回家,我告诉你,家里人都差不多要为你急疯了,快喝,这是午时茶,治感冒的。把你这破围巾给我摘下来吧。"
  这边,爱光已经给杭得放递上了绞好的热毛巾,这是布朗从来也没有享受过的待遇。他看着这对少男少女那默契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主角一上场,替补的人就得下场了。布朗心里有一点酸,不过立刻就调整好了,说:"如果没什么事情,我是不是该走了?"
  谢爱光仿佛这时候突然猛醒过来,看了看布朗,又看了看得放。得放一边洗脸一边说:"我有不少事情得告诉你,谢爱光,我的这段经历你想都想不到,布朗叔,你能不能给我到羊坝头去弯一弯,告诉家里人我回来了。怎么啦,布朗叔叔,你怎么不说话,你肯为我跑一趟吗?"
  布朗忧伤地摇摇头,说:"废话,你不是我们家的小意子吗?"
  他摸了摸得放的脖子,又点点爱光的鼻子,说:"明天早晨要是忘了吃药,我会揍你的,上班前我要过来检查的,你给我记住。"
  他说这话的口气已经不像一个哥哥而是一个父亲了。他不得不把自己这样给转过来,否则他就觉得他走不了。他看见爱光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但完全没有要挽留他再坐一会儿的意思。他失望了,临走时手脚还有些不自然,顺便往桌上捞了一张什么纸,再也没东西可抓了,这才告辞。门在他背后眶当一声关上的时候,他立刻听到了里面的两人忙不迭的激动的说话声。冷风灌进了杭布朗的脖子,刚才来的时候没那么冷啊,他想了想,想起来了,他把新发的大衣送给爱光了。
第15章
  杭得茶和李平水接上头的那天,李平水忙了一日。周恩来办公室特意从北京打来电话,当晚周总理要对军区全体干部战士进行电话讲话。傍晚时分,李平水正忙着检查线路,门口岗哨打电话进来,说有人找他。在大门口,他见一个架着眼镜的年轻人走了进来,问谁是李平水。有一种直觉让小李感觉到,这个人一定就是杭得茶。他没有他弟弟的英气,也没有这个时代的年轻人一般都会有的那种咄咄逼人的神色,他身上有一种超然的东西,仿佛并不怎么关心眼前的重大事件。他们一边往里走,还没寒暄几句,他就迫不及待地问:"她怎么样?有没有说要回来?"李平水抬起头来,从杭得茶脸上读到了某一种激动的很个人的东西,他这才想起有东西要给他。就说:"你在值班室等等我,一会儿听完了周总理的电话指示,我再跟你好好聊。"
  那天夜里,周总理讲了不少的话,他的话里包含着这样一种精神,为了大局而使个人受委屈,那是符合我们的时代精神和我们的道德准则的。这恰恰是最能够打动像李平水这样年轻军人的话。青年军官十分感动,这种感动一直延续到他重新见到杭得茶。他再一次想到那个姑娘,他连忙取出那封保存得很好的信,为了安全起见,他竟然把它封进了保险箱。
   信很薄,匆匆的笔迹,只有两张纸,第一张上字很大,称呼让得茶一下子闭上了眼睛,他的不能自控的神情把李平水看呆了。好一会儿,杭得茶才睁眼读了下去——
   心爱的我的亲人,爸爸拜托给你了,保护他吧。我只能匆匆给你写这些话,不仅仅是因为时间仓促,还有许多许多原因。在北京已经没有我的家了。我想你或许知道我这里的情况,但你还不知道一些更加可怕的事情。我好像永远也不能再回到南方了,是吗?不管我做了什么,请记住那个夜晚。
  你曾让我以为重生。是的,尽管我没有资格说这些话了,但我不能不说:在你对我的爱情中,几乎看不到眼下人们通常应该具有的男欢女爱的场景。……懊,心乱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写下去,"原先我曾确信,你还会回来与我相聚。"-一
  多么荒唐,在这样的时刻竟然想起了诗,多么荒唐,你说呢?
  但我还是要告诉你,这是苏联诗人阿赫玛托娃的诗句,我现在还能全文背下来的,只有这首与我的名字相同的诗了。
  诗是抄在第二页纸上的:
  哟,门扉我并没有闭上,
  蜡烛也没有点燃,
  你不会懂得,我疲乏极了,
  却不想卧床入眠。
  看一枝枝针叶渐次消失,
  晚霞的余晖变得暗淡,
  我陶醉于温馨的声息,
  恍海见到你的音容笑颜。  
  我知道,往昔的一切全已失去,
  生活就如同万恶的地狱!
  唤,原先我曾确信,
  你还会回来与我相聚。
  信就这样复然而止,仿佛写信的人因为不可预测的灾难骤然降临而不得不断然结束。得茶只匆匆忙忙地看了一遍就放进了口袋。那天夜里,他和李平水聊了很久,谈局势,谈北京的那群人和那群人中的弟弟得放。他几乎没有再提过白夜,实在不得不提时也是夹在那群人中一起提的。李平水一直小心翼翼地绕着那个姑娘的话题走。最后他们终于沉默了,杭得茶朝李平水苦笑了一下,嘴角可怕地抽搐起来,仿佛告诉对方,瞧,关于今天晚上我们的首次相见,我的确已经尽力而为了。
  直到李平水把得茶送往大门口时才打破了沉寂,李平水突然想起来了似的问:"你认识翁采茶吗?"得茶想了想,说:"很认识。"
  "她现在是我的妻子了。"
  杭得茶慢慢地绽开了笑容,说:"成家了,祝你好运。"
  "我跟她从认识到结婚,还没两个月。"
  得茶说:"也许这和时间没关系。"
  "可我们没有一见钟情。"李平水突然激动起来,说,"说老实话,我真的很羡慕你们,我对她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感情,她对我也没有。我不知道,这样的时候我结婚合不合适。部队那么乱,我的家在绍兴农村。局势再这样发展下去,迟早我们这些下面的干部会被殃及的。我对她一点也不了解,我甚至不知道冲我们省军区时,也有她一份,这不是太滑稽了吗?"
  李平水茫然地看着抗得茶,他愿意把这样的话说给这位初相识的人听,他信任他,相信他是一个有判断力的朋友。杭得茶也认真地听着,他不能告诉对方他所知道的事实真相,还有一些关于新娘的更可怕的事实真相,是连他杭得茶也不知道的。
  还要和最不愿意见面的人交手。想起这个人的名字杭得茶都会窒息,同时却在精心策划与他的战斗。一个杭得茶与另一个杭得茶像揉面一样在进行日复一日的磨合,自从白夜走后,他没有和吴坤讲过一句话。这并不等于说他们没有再见过面。恰恰相反,他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多。他们在江南大学里简直进行了一场小型的土地革命,他们各自划分了自己的势力范围,这又是吴坤始料未及的。吴派是资格最老的,在各路诸侯中理当称雄的。杭派却神龙见首不见尾,一旦亮相,异峰突起,大旗一杆,招兵买马,顿时就成吴派最大的对立面。他们甚至在地理位置上也做到了针锋相对。两幢大楼,各占一幢,中间那个大操场,以往是吴、杭二人每天来此挥羽毛球拍的地方,现在成了吴、杭二派的三八线地带。小规模的冲突不断发生,吴坤和杭得茶用电话进行指挥的时候,可以各自在办公室里看到对方手提话筒的身影。他们各自拥有各自的汽车,擦肩而过的时候,各自都盛气凌人。偶尔他们也会有面对面相对而过之时,每当这时候,双方都表情傲慢,但内心都痛苦。在杭得茶,那是他彻底背叛了自己以往的生活方式,他为他的新生活而痛苦。在吴坤,则是友谊破灭的痛苦。这是很难让人理解的。当他抽象地想到那个杭得茶时,他只是他对立面的一个重要对手,而一旦看到活生生的人,看到那双同样的眼睛里的完全不同了的目光,他会为失去的温情而痛苦。他并不希望得茶真正成为与他一样的人。有许多时候他讨厌自己,因此反而喜欢从前的那个杭得茶,那个在花木深房里给他讲解陆氏鼎的杭得茶。仅仅一年时间,他到哪里去了?
  他们之间的再一次接触,正是杭得茶在接到白夜的信之后不久。吴坤给他打电话,让他到涌金公园茶室去见一面。这让得茶多少有些不解,透过窗户,他看到对面大楼里吴坤办公室中他的身影。得茶还在犹豫,他看见吴坤已经走到了门边。一会儿工夫,他就下了楼,骑上自行车,这说明此次会见纯粹私人性质。得茶跟着他下了楼,他没有骑车,慢慢地走着,然后坐公交车。他非常不愿意见他,并且开始了解自己,原来他并不像从前表现的那样,真的就与吴坤亲密无间。他努力地想去回报他人的热情,其实他对这热情并没有真正的投契。
  他们的见面并没有想像的那样紧张,靠窗的桌前坐下,临湖眺望,暖冬如春,好像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吴坤等着得茶坐定了才说:"我挑了一个好地方,这地方曾经有过我们两家共同的茶楼。我到杭州的第一天就来这里考证,可惜我没有找到从前的忘忧茶楼的遗址。我一直还想问问你爷爷呢,没好意思开口,怕老人家经不起回忆那段往事。"
  得茶歪着头看湖面,冬日的湖心,有几只野鸭在三潭印月一带姨戏,鸟儿总是比人快活的,鸟儿也不知道什么是虚伪。想到这里,他回过头来,对吴坤说:"你觉得我们之间,还有怀旧的基础吗?"
  吴坤咽了一口气,苦笑一下,说:"怎么没有?你看,这是我家乡专门寄来的一件宝贝,非你莫属。"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信封里装着一张信函,一看就是三十年代的东西。吴坤一边把它摊开一边解释:"这还是我爷爷那时通过杭州民信局邮寄茶叶时的信函,现在看来,也就是押包裹单吧。里面的内容倒也清楚,是从杭州发往宁波的一批茶叶,你看,连有几箱也写得清清楚楚。邮寄茶叶包裹,就是从我们杭、吴两家开始的,这个资料应该算是珍贵的吧。"
  得茶的热血一下子上来了,他的目光闪击了好几次,但他还是控制了自己,他想,吴坤给他这个东西,不亚于对他施美人计,接下去肯定还有好戏开场,不要操之过急。
  他的最细微的表情也没有逃过吴坤的眼睛,他指着信函上写着的"力讫"二字,说:"你看,这里写着力讫二字,信里面还有茶讫另付,我就不太懂这是什么意思了。我毕竟是个外来户,不明白这里面还有什么讲究。"
  得茶这才问:"你把我叫到这里来,就为了力讫和茶讫啊?"
  "也算是其中之一吧。"
  得茶站了起来:"尽管这都是四旧,我还是满足你的求知欲吧。力讫就是正常的邮资费已付的记号,茶讫就是小费。我可以走了吗?"
  吴坤没有站起来,他推了推桌子,长叹一口气,说:"行了,和你兜什么圈子,你有白夜的消息吗?"
  得茶想了想,就坐了下去,他不想先说什么。吴坤这才低着头说:"我知道你有,但我知道的却是最新消息。和白夜一起的几个干部子弟偷越中苏国境,被当场击毙。白夜下落不明,我现在还不知道她本人有没有参加这次行动,她失踪了。"
  "这说明她还活着。"得茶沉默了一会儿,说。
  "你听了这样的消息之后,对她的感觉依然如故吗?"
  "这是我的私事。"
  "也是我的。你不用回答这个问题了,我和你的感觉一样。而且我以为我比你更了解她,如果真的发生了叛逃这样的事情,对她而言也并不是不可能的。我希望我们之间关于她的消息能够做到互通有元,其他的一切,以后再说。"
  他们两人一起走出了茶室,向湖边慢慢走着。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一对朋友正在散步谈心呢。他们一直走到了停放自行车的地方,杭得茶这才后发制人,说:"既然来了,还是谈点正事吧,我们发给你们的通知,你都知道了吧。"
  "什么通知?"
  "吴坤,我想告诉你,我们之间装疯卖傻完全没有意义,兜圈子也是浪费智力。你还是说实话,到底打不打算把杨真还给我们?"
  吴坤一边推自行车一边说:"你不要以为我不想把杨真还给你,我知道经济系是你的势力范围,杨真归你管。再说杨真放在我这里对我也并不合适,可以说是有百害而无一利,我和他之间的那层特殊关系怎么说得清?但是我现在不能放他。我放了他,我们这边的人不会放了我。杨真和别人不一样,他是有可能作为历史的证人出场的。杭得茶,你真的已经从实践上懂得了东方的政治吗?"
  "那要看杨先生愿不愿意当这样的证人,也要看人如何去理解东方的政治。"
  "我还是喜欢你身上的书生气的。"吴坤笑了起来,"虽然我绝对不会把杨真放给你。"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跨上了车,却听到杭得茶说:"书生认真起来,也是不好对付的啊。有关你在文革前夕的那一段研究生时期的所作所为,我们已经全部整理完毕。你是谁的小爬虫,很快就会公布于众的!"
  吴坤这下子才真正地震惊了,他从车上又跳了下来,问:"你,杭得茶,你也会整理我的黑材料?"
  "这不是向你学的吗?你不是也在整理杨先生的黑材料吗?"
  杭得茶等待着吴坤的暴跳如雷,他特意把他引到茶室外面湖边空旷的草地上,就是为了一旦发生冲突不至于声势太大。但吴坤却出乎意料之外地没有发怒。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得茶,才说:"你爱上了白夜,我没有大意外。几乎每个见到过白夜的男人都会被她吸引,你我都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可是你会整人的黑材料,这太出乎人意料之外了。不错,我的确曾经是历史主义学派的,但你直到现在还是,你不是在整你自己的黑材料吗?"
  "我这样做也是向你学的,是不问动机只问结果的历史实践。"
  "可是你想怎么样,你想让我把杨真放出来吗?这是不可能的,这是一个虚拟的结果。他保管在我这里和保管在别人那里,有什么两样呢?他很勇敢、固执,甚至偏执,但他依然不过是一个历史的小人物。要拉他上场的时候,他是无法躲避的。杭得茶,你对这场运动还是太缺乏了解,太幼稚了。听我一句话,回你的花木深房去吧,运动总会过去的,新的权力结构一旦稳定,人们还是要喝茶的,风花雪月是任何时代也不会被真正拒绝的,不过隐蔽一些和显露一些罢了。"
  "你这番忠告倒是和去年夏天的刚刚翻了一个个儿。"
  "那是因为我对运动也缺乏体验,现在我体验过了,我知道了个中的滋味。也许你并不是没有能力介人,但你天生不属于这场运动。听我的忠告,当一个逍遥派——"
  "让杨真先生这样的人被你们一个个折磨死!"杭得茶突然厌倦了这番谈话,他高声叫道,"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过了这个限度,我会把你的底牌掀得底朝天,你就等着吧!"
  他回头迈开大步就走,走得很快,直到吴坤用自行车重新拦住他的去路。他们两人的话其实彼此都触到了对方的心肝肺上,想伪装正经也伪装不成。两个人都气得发抖,面色发白,嘴角抽搐。吴坤比得茶还要不能控制,他从口袋里掏出那通信函,揉成一团,恶狠狠地一把砸在杭得茶脸上,然后跨上车就扬长而去。杭得茶弯腰捡起那封薄薄的信,气得两手拽住就要撕个粉碎。手抖了半天,眼睛定定地看着信封上的那个力讫,运足了气,终于缩回手来,把那揉成了一团的宝贝,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正是在杭、吴二人交锋的当天夜里,布朗给羊坝头杭家里人带来了得放归来的消息。可巧那天得茶也在家,见到布朗高兴得很,拍着他肩膀连说来得好来得好,他正有事情求助于他。布朗也说正好你在,我有件宝贝要交给你,顺手掏出他放在口袋里的那张纸。他们杭家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得茶在集什么,布朗以为,得茶看到这张万应午时茶的包装纸,应该非常高兴。这张包装纸和别的包装纸不同,木刻印制的,借此可以说明茶与药之间的关系。但得茶看着它,只是把它按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抚平,和吴坤扔给他的信函放在一起,锁进抽屉。然后,又怔怔地看着布朗,突然问:"表叔,你认识杨真先生吗?"
  布朗摊摊手,表示不置可否。得茶这才开始把他头痛的事情讲了出来:原来杨真先生被关在上天竺了。他这一派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这些非法关押的牛鬼蛇神统统弄回来,弄到他们这一派的手中。布朗不明白地问,把他们统统弄回来干什么呢,放他们回家吗?得茶摇摇手说,统统弄回来,控制在我们手中,至少我们可以保证他们的安全。现在大专院校中已经有一些人被非法折磨死了,和陈揖怀先生差不多。……可你们是大学生啊,和得放他们可不一样啊!……晦,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不想打人的人,也有中学生,也有工人农民,真要想打人的,大学生照样会伸老拳,读再多的书也没用。再说人也不是打就能打死的,有一些人自杀死了,还有一些人生病不让上医院,病死了。有的人强迫他干重活,累死的。还有的人整天交代,写材料,时间长了,发神经病,迟早也是一个死。
  布朗听了那么多的死,想起那个杨真,问:"杨真先生关在破庙里,不会发神经病吧?"得茶摊摊手,说:"我估计不会,我们家姑婆是最早认识他的,他们年轻的时候就认识。"布朗一拍前额,现在他想起来了,他父亲刚刚抓走的时候,他妈妈还带着他去看过这个杨真呢。
  布朗准备走了,他站起来看了看这小小禅房间的有关茶的事物,那些壶啊、瓦罐啊,挂在墙上的图啊、标本啊,还有一大块横剖面的木板,那还是小布朗特意从云南一株倒了的古茶树上截下来的呢。他嘱咐得茶,把这些东西都放好,等得放这个混世魔王回来,他可不管你将来还用不用得上它们。得茶感激地搂了搂布朗的肩膀,可是他心里想,难道还真的会用上这些东西吗?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会用上。这么想着,他从钥匙圈上取下一把备用的钥匙,说:"这些东西以后拜托你替我多照应一把了。"布朗接着钥匙说:"你刚才说什么,你说杨真先生被关在破庙里,你什么时候需要我把他弄出来,你就给我打招呼,谁叫我是你表叔呢。"他这才拍拍得茶的肩,走了。
  那天晚上,得茶一直在小心地整理他以往精心收集的那些东西。有的放了起来,有的整理到床底下。只是那几张大挂图,不知道为什么他依旧没有取下来。也许在潜意识里,他依然不愿意把自己的以往清理得太干净,他还是想留下一点什么,作为某一种相逢或某一天归来时的相识的标记。
  他一直忙到后半夜,这才想起杭得放根本就没有回来。他到大门口站了一会儿,后来又悄悄地打开了后门,最后他实在是有些受不住冻了,这才回到小房间和衣而眠。天亮时他被小布朗弄醒了,布朗问:"得放没有回来吗?"
  "出什么事了?"
  "你瞧,谢爱光也不见了。"
  "谁,谁是谢爱光?"这是杭得茶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布朗却叫了起来,"谢爱光你都不知道啊,就是得放的女同学,昨天夜里他先到她那里的。"
  得茶想了一会儿,还是没理清头绪,便说:"也许他们一早出去办事了,他们是同学嘛。"
  "他一个晚上不回家,和一个女同学在一起。他们会一起睡觉吗?"
  得茶一下子脸红了,好像布朗指的是他,他连连摇手,轻声说:"你可别瞎说,也许谈天谈迟了,回不来了。"
  "那么好吧,我收回刚才的话。可是谢爱光感冒了,我跟她说好的,今天要去检查她的吃药的情况。"
  得茶瞪着他,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了,问:"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布朗一摊手,说:"现在我已经不知道是不是了。"
  正如得茶猜测的那样,杭得放在谢爱光那里聊得太兴奋了,他要说的事情太多了。怎么去的北京;怎么一下飞机就被人绑架,怎么被人饱捧一顿后又扔了出去;怎么身无分文,到处流浪,穿梭在北京的各个红卫兵司令部之间;怎么在山穷水尽的时候想起了堂哥告诉过他的一个女朋友母亲的工作单位;怎么跑到那里去时发现那母亲已经自杀而那女儿却正在单位整理母亲的遗物,而这种天大的巧合又怎么样改变了他的朋友圈;他怎么生活在那些人中间,那其中又有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他几乎讲了一切,只是当他讲到最后怎么跑回来的时候,他看着她纯洁的眼神,使劲地忍住,没有再往下讲。按照他和那些北京朋友的约定,连他前面讲的许多内容,也是不能够讲的。
  到后半夜他们终于都累了。好在布朗帮谢爱光装的那个煤炉通风管也修好了,煤也贮藏足了,谢爱光开了炉子,火光熊熊的,照着得放那眉间有颗红病的英俊而又疲倦的脸。他几乎已经说不动活了,但他继续顽强地断断续续地说:"爱光……我要求你一件事……明天一早我要到云栖茶科所……看我的爸爸……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见到过他了……"
  谢爱光一边打着哈欠起来把布朗的大衣披在杭得放的身上,一边也断断续续地说:"没问题……你要到哪里我都……跟你去,上刀山下火海……反正人家也不要我……"她突然被什么惊醒了,流利地说:"不过我们要早一点溜出这大门,别让董渡江看到我们!"
  得放没有回答她,他已经趴在床档上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踏着满地的寒霜,这对少男少女就溜出了门,他们遇见了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他们看到了女革命者董渡江正端着一只牙杯从房门里走出来,她披头散发,睡眼惺。讼,仿佛还在梦中,陡然与一个熟人相撞,她的牙刷还在嘴巴里呢,她惊得来不及拿出来,堵着一嘴牙膏沫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最熟悉的两个同学,而他们也看着她。大家目不转睛地盯了一会儿,董渡江刚刚把牙刷从嘴里拔出来,这边一对刷的一下,就跑得无影无踪。
  谢爱光跑出了老远还在心跳,跺着脚说:"这下完了,这下完了,董渡江要恨死我了。"
  "随她去恨吧。反正不碰见我们她也恨你的。"
  "那可不一样,从前是因为我妈妈恨我,现在是因为我恨我。"
  "我没听明白。"
  "你呀,别装傻了,她看到一大早我们一起出来,她会怎么想,她会以为我们……啊,你明白吗?"
  "还是不明白!"得放说着,他终于笑了起来,这是这几个月来第一次露出的笑容。"你就别担心了,这有什么,我们在北京,男男女女,经常一大屋子的人,谈天谈累了就睡,地板上啊,床上啊,沙发上啊,哪儿能靠就靠哪儿,才不管你男男女女呢。"
  茶科所很远,他们俩走到那里时已经快中午了。好在都是年轻人,也不感到怎么累。只是那里的造反派很一本正经,听说是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儿子来看他老子,一口就回绝,说是人不在茶科所,在五云山的徐村监督劳动呢。
  五云山是又得倒走回去的了。得放说:"不好意思,让你走得太多了。"爱光说:"就当我是长征串联嘛。再说这里的空气那么好,都有一股茶叶香,我以前从来没有到过这里,我真的没有想到,你爸爸在这么好的地方工作。种茶叶一定很有意思吧。"
  得放不得不告诉她,关于这方面的知识,他一点也不比爱光多到哪里去。他只依稀记得他刚上小学的那一段时间父亲特别忙,说是筹建一个什么茶所,也就是这个茶科所吧。他还能记得那些天父亲常常累得一回家就倒在床上,说是选址什么的,最后选择在一家从前的佛寺,也就是这里,现在是云栖路一号。因为他住在爷爷那里,和父母妹妹都分开住,他对父亲的工作性质一直不怎么了解。他说:"你可不会想到,我从前甚至连茶都不喝,觉得喝茶的样子,有点像旧社会的遗老遗少。"
  "可是我昨天看到你一杯接一杯地喝茶,根本就没有停过。"
  "说出来你不相信吧,我这个南方人学会喝茶却是在北方。我这些天全靠茶撑着,否则早就倒下了。现在我可不能离开茶,而且我不喝则已,一喝就得喝最浓的,我不喝龙井,我爱喝珠茶。你喝过珠茶吗?"
  "我也不喝茶,都是布朗哥哥给我的,他不是在茶厂工作的吗,他发的劳保茶一半给我了。他也不喝这个,他喝他从云南带回来的竹筒茶,那样子可怪了呢,你们家的人真怪。"
  "我也觉得奇怪,你怎么和我的表叔处得那么好。他很帅是吗?他书读得不多,也没太多的思想,但他的歌唱得很棒,姑娘们都喜欢他。你说呢?"
  "我不知道。我从小没有哥哥,爸爸和妈妈又处得不好,我觉得他像我的大哥哥,甚至我的爸爸。他很孤独,我觉得他根本就不是我们这里的人,他就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从大森林里来的。也许他还会回去,你说呢?"
  "你问我啊,我不是还问你吗?别看他是我的表叔,你对他的了解已经超过我了。他不太喜欢我,我也一样。好了,关于这个我们暂时不谈。你看五云山是不是已经到了,我记得刚上高一的时候我们组织活动,到这里来过一趟。"
  "我想起来了,我们还去过陈布雷的墓呢。"
  五云山和云栖挨在一起,传说山头有五朵云霞飘来不散,故而得名。那云集于坞,方有云栖之称。五云山的徐村岭,也就是刚才造反派让得放他们到这里来找杭汉的地方,它也叫江擦子岭。这徐村还有个萝卜山,山上有座疗养院,董渡江的妈妈在这里当过医生,所以那一次班级活动到这里时,董渡江就带他们来参观医院,顺便就去看了陈布雷的墓,它被圈到医院里去了,知道的人特别少。得放他们这些年轻人不知道如何对这样一个人定位:这个慈溪人陈布雷,当过《天锋日报》、《商报》和《时事新报》的主笔,民国十六年又追随蒋介石,先后担任过侍从室主任、国民党中央党部宣传部副部长和中央政治会议秘书长,民国三十七年终于在南京自杀。他是蒋介石的头号笔杆子,又以自杀来表达对蒋家王朝的失望,听说他下葬的时候蒋介石亲自来参加。但即便如此,共产党还是没有挖他的坟。听说他的儿女中有很革命的人物,这对在不是左就是右不是正就是反的价值评判中长大的年轻人而言,实在是一种很特殊的个例。得放曾经对这个人表示过极大的怀疑,他暗自以为这个人有点像他们这种家庭,不三不四,不左不右,哪里都排不进去。得放从来没有把这个人作为自己的人生坐标,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但他现在已经不再那么想问题了,他的思想发生了很大的裂变。他们一直走进了疗养院大门,一直走进医院内长廊尽头的一扇小门内,尽管他们不能说没有思想准备,但眼前的一切还是让他们愣住了。一片狼藉包围着一片茶园,好久,得放才说:"我以为这地方偏远,他们不会来砸的。"他绕着被开膛破肚的坟墓走了一圈,那里什么也没找到,他叹了口气,说:"我应该想到,他们不会放过他的。"
  "我记得上次来时,董渡江还在墓前说,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这话就是陈布雷的女儿对台广播时说的,那是由毛主席肯定的呢。"爱光说。
  他们已经开始默默地向外走去,得放一边走一边说:"我正想告诉你这一切。我这次从北京回来时路过上海,在上海听说,陈布雷的女儿跳楼自杀了。"
  谢爱光听了这个有点宿命的消息之后,好久没有再说话。冬日下午的阳光里,一切都非常安静。他们走过了一片茶园,冬天里的茶园也很安静。他们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也没有心情打听路程。他们甚至不再有心情对话,慢慢地走着,心里有说不清的荒凉。
  得放现在的思想,当下根本无法用三言两语说清。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一大堆人,统统红袖章黄军衣,冲进打出,喊声震天,把他的灵魂当作了一个硝烟弥漫的大战场。他自己却是在外面的,像个瞎子,看也看不清,打也打不到,摸也摸不着。有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置身在荒漠,在月球,在茫茫大海中的一条孤舟上,他是那样彻骨地心寒,那种感觉,真像一把含着蓝光的剑刺进了他的腹部。这种感觉尽管如闪电一般瞬息即逝,却依旧让这火热情怀的革命少年痛苦不堪。那些以往他崇拜的英雄中,如今没有可以拿来做参照的人物。
  只有一点他是很明确了,他不就是希望自己出身得更加革命吗?但现在他不想,不在乎出身革不革命了。得放像是理出了说话的头绪,边走边说:"谢爱光,我不是随便说这个话的。我是想告诉你,血统论是一个多么经不起推敲的常识上的谬误。在印度有种姓制度,在中国封建社会有等级制度,这些制度正是我们革命的对象。我们不用去引证卢梭的人生而平等论,就算他是资产阶级的理论吧,那么我们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是怎么说的呢?从马克思主义的哪一本经典著作里可以看到什么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说法?这不过是一种未开化的野蛮人的胡言乱语,历史一定会证明这种胡说八道有多么可笑。一个人绝不应该为这样一种胡说去奋斗。
  这些话振聋发愤,强烈地打动少女的心。同样是姑娘,同样是崇拜真理,董渡江与谢爱光完全是两码事:董渡江崇拜真理,因为她所受到的一切教育都告诉她,真理是必须崇拜的;谢爱光崇拜真理,和教育关系不大,对她来说,谁是传播真理的人才是最重要的。换一句话,因为崇拜传播真理的人,谢爱光顺便就崇拜真理了。
  盯着那英俊的面容,那双眉间印有一粒红病的面容——那红德现在甚至都沾上真理之气,谢爱光搜肠刮肚,想让自己更深刻一些,她好不容易想出了一句,说:"我讨厌那些脸,那些自以为自己家庭出身高贵的优越的神情,他们的样子就像良种狗一样!"
  得放吃惊地看着爱光,他没想到她在批判血统论上会走得那么远,那么极端。看样子她不但是他心目中股股俄陇的异性的偶像,还是他的战友、他的信徒了。他看着她,口气变得十分坚定,他说:"我们的道路还很长,要有牺牲的准备。你看过屠格涅夫的《门槛》吗?"
  其实谢爱光并没有看过《门槛》,只是听说过,但她同样坚定地回答:"我会跨过那道门槛的。"
  他们的话越来越庄严,庄严得让得放觉得有点继续不下去了。他想了想,说:"今天说的这些话,只能到我们二人为止,要是有人告发,我们两个都够判上几年的了。我们的目标那么远大,需要我们去努力,所以我可不想现在就去坐牢。"
  爱光闪着头走,这时抬起头,看着她的精神领袖,说:"我向马恩列斯毛保证,绝不透露一个字!"
  时下最流行的誓语是"向毛主席保证",相当于"对天起誓",现在爱光一下子加上了"马恩列斯",天上又加了四重天,保证就到了无以复加之地步。
   他们终于煞住了这个话题,一方面被这个话题深深感动,另一方面又被这个话题推到极致以至于无话可说。结果他们之间只好出现了语言的空白,他们只好默默地走着,一边思考着新的话题。他们默默地往前走的时候,一开始还没意识到后方茶园中有个人盯着他们看,那人看着看着就走上前来,走到了他们的身后。爱光有些不解地回过头来看看他,然后站住了,拉住低头想着心事的得放。得放回过头来,有些迷惑地看看身后。那人把头上的帽子搞了下来,得放看了看,就转身走过去,指着谢爱光说:"爸爸,这是我的同学,叫谢爱光。"
  谢爱光已经猜出他是谁了,连忙说:"伯父,我们到你单位找过你了。他们说你在这里。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杭汉指指山坡上一小群人,说:"我们有好几个人呢,这里的茶园出虫子了,贫下中农找我们打虫子呢。"
  他虽那么说着,眼睛却看着得放。得放眼睛里转着眼泪,一使劲就往前走,边走边把头抬向天空。天空多么蓝啊,妈妈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他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揉眼睛,为这短短半年所经历的一切,为他现在看到的父亲杭汉。他几乎认不出他的父亲了,他比他想像的起码老出了一倍。
  那天下午的大多数时间,这对父子加上谢爱光,走在茶园里,几乎都在和各种各样的茶虫相交游,有茶尺螃、茶蓑蛾、茶梢蛾,茶蚜……这些茶虫在杭汉的嘴巴里如数家珍,听上去他不是要想方设法杀死它们,而是他的家族中的亲密的成员。他说茶树植保一直是个没有被解决的薄弱环节,比如 1953年到 1954年,光一个云栖乡遭受茶尺煌危害,受害面积达六百亩;1954年,新茶乡一百多亩茶园,被茶尺煌吃得片叶不留。到六十年代,茶尺螃被长白蚁取而代之,成为一号害虫了。现在他们又发现另一种危险的信号:一种叫做假眼小绿叶蝉的害虫开始蠢蠢欲动。它们给茶叶世界带来巨大的灾难啊,真是罂竹难书。什么云纹叶枯病、茶轮斑病、茶褐色叶斑病、芽枯病和根结线虫病……一开始这对年轻人对这些茶虫和茶病还有些兴趣,但很快就发现事情不对,他们发现对方除了谈茶虫和茶病之外不会谈别的了,而且他根本煞不住自己的话头,他几乎是不顾一切地狂热地叙述着,仿佛这就是他的生命,他的感情。什么文化大革命,什么妻离子散,统统不在话下,只有他的那些个茶虫和茶病与他同在。在杭汉那些滔滔不绝的茶虫和茶病中,这对少男少女不约而同地产生了幻觉;他们发现这个胡子拉碴半老不老的长辈已经幻化成了一株病茶树,他的身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茶虫,他正在和它们做着殊死的搏斗。
  日薄西山时杭得放开始惊慌,杭汉突然停止了对茶园的病树检查,对儿子说:"去看看你爷爷,我没事。"
  儿子跑上去,抓住父亲的围巾。父亲立刻就要把围巾摘下来给儿子,一边说:"你来看我,我真高兴。我身体好着呢,我是有武功的。"
  得放其实并不是想要父亲的围巾,他身上有一块围巾呢,是早上从爱光家里拿的,就这样和父亲换了一块。天起风了,茶园里残阳没有照到的那一块变成了黑绿色,一直黑绿到纯粹的黑色。这对年轻人和父亲告别了。他们一开始走在路上时还各顾各的,走着走着,手就拉在了一起,最后得放搂住了爱光的肩膀。他们默默地想着父亲,想着那些各种各样的茶虫子。他们进人了另一种感情世界,进人了和见到父亲前的慷慨激昂完全不一样的另一种人的感情世界去了。
第16章
  这样阴晦潮湿又寒到骨头缝里的天气,只有江南才有。雪有备而来,先是无边无尽的小雨,像怨妇的眼泪流个不停,然后,北风开始被冻得迟缓浓稠起来,仿佛结成薄冰,凝成一条条从天而降的玻璃峰,挂在半空中。再往后,雪雹子开始稀稀拉拉地敲打下来了。
  清晨,杭家的女主人叶子,悄悄地起身,开始了她一天的劳作。这位曾经如绢人一般的日本女子早就从一个少奶奶演变成衰老的杭州城中的主妇。她的个子本来就不高,年纪一大,狗偻下来,就真正成了一个眉清目秀的中国江南的小老太婆。虽然她大半生未穿过和服,但走起路来,依旧保留着日本女人穿和服时才会迈出的那种小碎步子。她的动作也越来越像她的小碎步,细细碎碎,哆哆喷嚏,任何一件小事情,到她手里就分解成程序很多的事情。这倒有点像她自小习的日本茶道,茶只品了一次,动作倒有一千多个。
  和她的左右邻居一样,为了省煤,每天早晨她都要起来发煤炉。煤炉都是拎到大门口来发的,就对着当街口。现在什么都要票,煤球也不例外。叶子的日子是算着过的,能省一个煤球,也算是治家有方了。
  天色阴郁中透着奇险的白,是那种有不祥之兆的光芒。雪雹子打在煤炉上,尖锐而又细碎地僻僻扑扑地响。前不久下过一场大雪,后来天气回暖了几天。这天是除夕,又应该是到了下雪的日子了,但没了过年时的喜庆气氛。据说,举国上下,一律废除过阴历年。不让人们过年,这可是在中国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叶子从来没有碰到过的事情。这也算是新生事物吧,叶子暗暗地感到自己是一个外国人,她不理解这个国度突然发生的这一切的事情。这可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她不怕死,连沦陷时最艰难的日子都过来了,面对那些骤然降临的灾难她惊人地沉着。但这些年漫长的日复一日的潜在的不安,与包围在她身边的不祥的事件接二连三,把她的意志逐渐地磨损了。
  嘉和悄悄地来到她身旁,他是出来给叶子拎煤炉的。煤炉却还没有完全发好,拔火筒顶端往上冒着火苗与烟气,叶子突然用手里的蒲扇指指,问:"哎,你看看,像不像游街时戴的高帽子?"
  嘉和有点吃惊地看看拔火筒,他突然想起了被拉去游过街的方越,有些恼火地摇摇头回答,亏你想得出来。一边那么说着,一边把雨伞罩在叶子的头上。雪下得大起来了,半空中开始飘飘扬扬地飞起了雪片。叶子把手拱在袖筒里,盯着那拔火筒上的火苗说:"上班的人要上班,也就算了,学生不上班,怎么除了迎霜,谁也不来打个招呼?"
  嘉和说:"得放你又不是不晓得,他这个抹油屁股哪里坐得住?可能是去接嘉平了吧,也不知道能不能接回来。"
  叶子更加闷闷不乐,说:"得茶也是,忙什么了,他又不是他们中学生,向来不掺和的,怎么一个多月了也没有音信。都在杭州城里住着呢,年脚边总要有个人影吧,你说呢?"
  嘉和就想,还是什么也不要对叶子说了的好,她怎么会想得通,得茶现在成了什么角色呢?她会吓死的。
  虽说一家人过年不像过年,叶子还是决定做出过年的氛围来。吃完泡饭,就要给迎霜换新衣裳,还准备打鸡蛋做蛋饺。昨天排了一天的队,总算买到了一斤鸡蛋,两斤肉,迎霜想起妈妈,夜里哭了一场,不过早上起来,吃了汤团,换上新衣服也就好多了。自反动标语一事后,她一直逃学在家,反正学校乱糟糟的也不开课。现在奶奶一边给她换新罩衣,她就一边想起来了,问:"奶奶,布朗叔叔今天来不来?"
  叶子说:"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二哥和他有斗争呢。"迎霜用了一个可笑的词儿,"跟一个女的。"
  "瞎说兮说。" 叶子用纯正的杭州方言跟迎霜对话,到底是女人,这种话题还是生来感兴趣的。迎霜能够从奶奶的话里面听出那层并不责怪她的意思,就更来劲了,又说:"布朗叔叔前一段时间跟那个谢爱光很好的。谢爱光啊,就是二哥的同学。二哥一回来,她就跟二哥好了。布朗叔叔又没人好了,只好来跟我好,带我去了好几趟天竺了呢。"
  嘉和用毛笔点点迎霜的头,说:"什么话!小小年纪,地保阿奶一样!"
  "地保阿奶"是杭人对那种专门传播流言蜚语的人的一个不敬之称,但嘉和对迎霜的口气并不严厉,迎霜也不怕大爷爷,还接着说:"不骗你的,大爷爷,我们真的去了好几趟天竺了,都是布朗叔休息天带我去的。我们还看到很多千年乌龟呢。全部翻起来了,肚皮朝天,哎哟我不讲了,我不讲了。"
  迎霜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面色苍白,头别转,由着奶奶给她换衣服,一声也不吭。那二老就互相对了一个眼神,知道这小姑娘又想起了什么。嘉和突然说,"去,到大哥哥屋里给大爷爷把那块砚台拿出来,你当下手好不好,磨墨,大爷爷要写春联。"
  迎霜勉强笑笑,那是善解人意的大人的笑容,说明她完全知道大爷爷为什么要让她打下手,但她也不违背了大人的好意。她刚拿着钥匙走,叶子小声问丈夫:"什么乌龟肚皮翻起来,我听都听不懂。"
  嘉和却是一听就明白了。原来上天竺和中国许多寺庙一样,殿前都有一放生池。上天竺历朝就是一个香火旺盛之地,到放生池来放生的善男信女自然特别多。嘉和小的时候,就跟着奶奶到上天竺放过乌龟。放生之前,一般都是要在乌龟壳上刻上年代,有的还会串上一块铜牌,以证明是什么年代由什么人放的生。那乌龟也真是当得起"千年",嘉和曾经亲眼在天竺寺看到过乾隆时代的乌龟。活了多少朝代,日本人手里都没有遭劫,现在肚皮翻翻都一命呜呼了。办法却是最简单的,现在寺庙里和尚都被赶走了,反正也没有人敢来管人家造反派造反,造反派就奇出古怪的花样都想出来了。不要说在大雄宝殿里拉屎拉尿,放生池里钓鱼也嫌烦了,干脆弄根电线下去,一池子的鱼虾螺蜘加千年乌龟,统统触杀。佛家对这些人又有什么办法?他们还说有十八层地狱,可三十六种刑罚也没有电刑这一说啊。嘉和一向是个玄机内藏的人,这些事情他听到了就往肚子里去,不跟大人小孩子说的。又听说布朗瞒着他带迎霜到这种地方去,不免生气,想着等布朗来,要好好跟他说说,别再让迎霜受刺激了。
  "也不知道盼儿什么时候到,往常这个时候,她也该下山了吧。" 叶子担完孙子的心,又开始担女儿的心。
  "今天下雪,难说。也可能会迟一点,你就不要操这个心了。"
  两个老人正说着闲话,迎霜已经把那方大砚取了来,正是儿子杭忆的遗物,金星款石云星岳月砚。叶子打鸡蛋,一边发出哗哗哗的声音,一边说:"今年的春联还写啊?"
  嘉和说:"你不是也要做蛋饺了吗?"
  "那你还写去年那样的吗?"叶子盯着他。嘉和淡淡一笑,说:"我去年写了什么啦?"
  "去年写什么你记不得了?揖怀不是还跟你争——"叶子一下子顿住了,原来她也有说漏嘴的时候。嘉和心一缩,眼睛就闭了起来,再张开,那边桌前正在磨墨的迎霜却变成了陈揖怀,这胖子还是那么笑容可掬,右手缩着,用手腕压着砚台一角,却用那只左手磨墨,一边笑嘻嘻地说:"你写啊,你写啊,我倒要看看你的话遂良字体今年又有什么样的筋骨了。"
  陈揖怀书颜体,但他知道嘉和一向是更喜欢诸河南的字。嘉和与陈揖怀不一样,陈揖怀是杭州城里的书家,大街小巷一路逛去,劈面而来,往往是他的招牌字。嘉和是个茶商,只拿做茶叶生意的好坏来说话的,所以从来不在人前透露自己也喜欢写字。从前是大户人家,一门关进,他怎么写也没人知道。奇的是后来羊坝头五进的忘忧楼府已经成了一个地道的大杂院了,左邻右舍还是不怎么知道他会写字。他们虽然跟他住在一起,但大多对他有些敬而远之,即使有人知道的,也不敢劳驾,到叶子那里就挡掉了,说:"大先生哪里会写字,不过练练气功罢了。"对此孙子得茶多有不解,问:"爷爷我看你是每日都要临一会儿帖的,你的猪体真是得其精髓了,怎么你就不肯给人写字呢?"嘉和说:"一个人只做一个人自己的事情。给人家写字是陈先生的事,不是我的事。人家左手都能写出这样的筋骨,我去插上一脚干什么?"得茶用心琢磨了半天,突然悟了,唉,爷爷还是在教他做人啊。纵有千般才华,不要处处占先,有所为有所不为,舍弃也不是明哲保身,更有为众人、为亲朋好友的一片玉壶冰心。
  但嘉和也不是什么都不写,他是有所弃有所不弃的,比如他给得茶的那幅《茶丘铭)},就是他亲手写的。得茶十分喜欢,叫西持印社的朋友给婊了,放在他的花木深房之中还舍不得挂,只是清明品茶时节拿出来照一照眼,平时夜深人静时,自己拿出来看看。《茶丘铭》也不长,原是清初著名诗人杜洛的文章。这个杜洛也是个茶痴,他每天烹茶之后,要把茶渣"检点收拾,置之净处,每至岁终,聚而封之,谓之茶丘"。还特意写了这篇《茶丘铭》:"吾之于茶也,性命之交也。性也有命,命也有性也。天有寒暑,地有险易。世有常变,遇有顺逆。流坎之不齐,饥饱之不等。吾好茶不改其度,清泉活火,相依不舍。计客中一切之费,茶居其半,有绝粮无绝茶也。"
  嘉和对得茶说:"你搞茶的研究,这些东西我零零碎碎的有一些,看到了我就给你抄下来。这一篇你婊了也就婊了,以后不要再那么做了。从古到今多少书家,能流传的有几个?"
  除了抄抄这些资料之外,也就是每年除夕时的写春联了。这一项他倒也是当仁不让的,陈揖怀这个时候就只有给他打下手的份,一边磨着墨这陈胖子就一边发着牢骚:"你啊你啊你这根肚肠,真正晓得你心思的只有我陈揖怀。关键时刻就看出你的态度来了,你说是不是?说来说去,你还是不认我的颜体,你还是认你自己的结体啊。"
  每每这时,嘉和就略带狡黠地一笑,回答说:"颜真卿固然做过湖州刺史,毕竟不像榕河南,算得上是个杭州人啊。"即便在这个时候,他也不愿意在老朋友面前承认,实际上他是更喜欢自己的字啊。_
  嘉和喜欢诸体,当然不是因为乡谊。诸遂良深得王首之真传,嘉和最喜欢的却是他晚年的楷书,学王右军而能别开生面,且保留相当浓厚的隶书色彩,丰沛流畅而绰约多姿,古意盎然又推陈出新,奔放而节制,严谨又妩媚,那微妙之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凡此种种,嘉和的性情,都在诸体的字上显现了出来。
  也是爱屋及乌吧,甚至错遂良的命运也成了嘉和感叹不已的内容。诸遂良反对高宗立武则天为皇后,到了在皇帝面前扔了饬,叩头出血,还口口声声说要归田,高宗差一点就杀了他。后来武则天当朝,遂良一贬再贬,竟然被贬到了今天的越南,一代大家,便如此地客死万里之外。嘉和喜欢这样的人格,虽不暴烈,但绝不后退一步。
  因了这种性情的暗暗驱使,去年他写了一副春联:门前尘土三千丈,不到熏炉茗碗旁。为此还竟然差一点和陈揖怀争了起来。陈揖怀一看他写了这么一幅字,顾不上说他的字又更加精到,只是说:"你这是什么,不是文微明的诗吧,它也不是个对子啊。"
  "我是向来不相信什么对子不对子的,先父都知道法无法。你还记得当年忘忧茶楼时的那副对子吗?谁为茶苦,其甘如养,这哪里是对子?不过《诗经》上的两句诗嘛。"
  陈揖怀点头承认了杭氏的法无法,但他还是心有余悸地问:"你还真的打算把它贴到门口去啊?"
  嘉和又说:"怎么,还非得贴向阳人家春常在,或者听谁的话,跟谁走啊!"
  他这一句话简直就是反动言论,吓得在场的叶子和陈揖怀如五雷轰顶,面如土色,风一般"膨" 的一声关上门,指着嘉和又跺脚又捶胸,说:"你这是说什么,不怕人家告发了你?"
  嘉和把毛笔一扔,指着他们说:"谁告发?是你,还是你?"
  这一说,那两个人倒是愣住了。嘉和这才走到门前开了门,让阳光进来,一边说:"真是八公山上草木皆兵。"
  那二位还是愣着看他,他也叹了口气,轻声说:"我若不是相信你们就跟相信我自己一样,我会这么说话吗?你看看我什么时候在小辈们面前说过这样的话,什么时候左邻右舍有人的时候说这种话。我杭嘉和不是人?一年到头我就说这么一句话,也不能说吗?你们也要让我出口气啊!"
  虽这么说话,他还是团掉了那幅字,换上了另一幅,只八个字:人淡如菊,神清似茶。这才又说:"这幅字你们看怎么样?"
  陈揖怀点头说:"这幅字放在你家门口还是般配的。放在我家门口,学生来拜年,就要想,陈老师怎么那么不革命了?"
  嘉和这才笑了,说:"陈胖子,你还是变着法子骂我啊。算啦,不革命就不革命啦,你们给我贴出去吧。"
  这副对联就在门上贴了半年,直到六月里扫四旧,才被叶子心急慌忙地扫掉了。现在又要贴春联,该怎么写呢?写什么呢?陈揖怀那僚亮的笑声永远消失了,被他的学生们一茶炊给砸死了;陈揖怀写满杭州城大街小巷的招牌都被摘了,那些老店名——什么孔凤春啦、边福茂啦、天香楼啦、方裕和啦,统统作为四旧废除了,名字都没有了,那些写名字的招牌还有什么用呢?嘉和默默地看着磨墨的迎霜,一边用温开水化着王一品的羊毫湖笔,想,要是得茶在这里,或许他还可以给我出个联子。可是,他会回来吗?他还能想到他的亲人正在等他吗?
  D67年春节前夕,风雨如晦,压弯了杭州郊外的竹林,革命正在更加如火如茶地进行,吴坤也在为江南大学的"揭批查" 日夜费心,时至今日,他和杭得茶之间的分歧已经成为一种不可调和的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了。
  前不久,江南大学杭派与吴派发生了一场严重的冲突,起因是由批斗杨真开始的,而批斗杨真,则是从杭派对吴坤的揭老底开始的。一夜之间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吴坤顿时成了变色龙和小爬虫的代名词,一个有严重政治问题的革命对象。赵争争气得直跺脚,说:"杭得茶这个王八蛋,他是成心不让你过年!"吴坤当然比赵争争要沉得住气,但心里还是有些发虚。他边穿大衣边交代:"没我的话谁也不要轻举妄动。"赵争争一把抓住他,问:"你要到哪里去?"吴坤掰开她的手说:"别担心,我去找该找的人。"赵争争又扑上去抓住他的大衣领子,说:"去找爸爸,我跟你一起去!"吴坤一听到这两个字就上火,他痛恨赵争争提她的"爸爸",虽然他清楚这两个字的确至关重要。他假惺惺地笑着,说:"你不用为我担心,这事情我自己能处理。"赵争争依旧抓住他的大衣领子不松手,她的狂热简直让人烦透了,可是他依然不得不和颜悦色地安慰她,一遍又一遍地说:"谢谢你,革命者经得起任何考验,谢谢你的革命友情……"而革命战友赵争争就向他深情地望去,他能从她闪闪发光的眼睛里看到革命之外的东西,那东西强烈得很,一点也不亚于革命。但那东西越是闪光,他越是要和她谈革命:罗伯斯庇尔、福歇、马拉之死……只有他的革命之水能够浇灭她目光里的欲火。他发现他怕她,可是他为什么要怕她呢?
  现在想起来他依旧不得不承认,其实一开始他和赵争争还是挺好的,尽管那时候他已经听说了茶炊事件,但他并不认为这是一种杀人行为,他把它归于革命的必然。夜深人静,他们畅谈了一会儿革命,他就开始诉说他的苦恼,他的感情领域里的苦恼。他知道这一招最灵,没一个年轻姑娘不上钩的。再说这时候他已经喝了一点酒,但还能想到他得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把他的尴尬地位通报到上面,他不想因为白夜和她的生父的问题影响他的政治前途。事情就在那种叙述中发生了变化。应当说,短暂的革命,使他飞快地越过了女人之河。从肉体上说,女人对他已不再新奇了。革命加性的感受是非常奇特的,相当刺激的,也是无法抵御的。而在内心深处,他又明白,那是低级趣味和无聊的。因此,们心自问,这事儿一开始得归罪于他。因为他频频向她射去深情的目光,然后站起来走到她的身旁,然后又离开她,这么拉皮条似的以她为轴心远远近近地拉了一会儿,他突生一念,请她唱越剧"十六条",又请她跳芭蕾《白毛女》。这些都是赵争争的拿手好戏。她兴奋起来,一开始还不好意思,后来且歌且舞,腿踢得老高,双飞燕、倒踢紫金冠这种高难度动作也出来了,真是欲罢不能。跳到红头绳的时候,也是天助我也,突然灯泡坏了。屋子里一片黑暗,屋子外长夜漫漫。谁知怎么一回事,他们就把舞跳到床上去了。床很小,舞也没有跳完。在黑暗中吴坤听到了姑娘可怕的喘息声,还有她的近乎歇斯底里的扭动。这使他兴奋起来,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在这时候,唉,就在这时候,就在这关键的时候,姑娘叫了起来!你叫什么不能叫,你却偏偏要叫……万岁……
   吴坤一下子愣住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很快听到了第二声第三声和无数声……万岁万岁万万岁……
  完了,一切就此告终,心理上的疲软和生理上的疲软同时出现,脊背上一阵冷汗,全身就瘫痪一般。他不能和任何人说这个事情,连对当事人也不能说,连对自己也不能说。而且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叫万岁他就不行了,这说明他不喜欢万岁吗?他想他是喜欢万岁的,问题是想到这个词儿他就要疲软,和阶级斗争一样,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那么赵争争知道这个吗?他想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她亢奋,激动,也许还很纯洁。她盯着他,贪婪的目光写着那隐秘的、狂热的激情。她越来越急躁,他听说她在继续打人,成了很有名的女打手。有一次他亲眼目睹看到她抽人的耳光的狠劲,就跟她谈过要文斗,不要武斗。她说,要文攻武卫。他说不过她。她简直能说到了极点。他说英国革命,她就说法国革命,他说修正主义,她就说伯恩斯坦,他说巴枯宁,她就说考斯基。她记忆力惊人,是那种病态般的记忆。如果没有运动,她可能可以成为那种有点怪癣的科学家。总之吴坤已经发现,要甩掉这个赵争争,绝不比追求白夜容易。况且,他还不能得罪赵争争的父亲,他陷得很深,有许多事情唇齿相依,休戚与共。难道他真的要和这样一个女人纠缠终身?一刹那间他闪过这个问号,脑袋痛得头发都倒竖起来了。
  吴坤是赵争争的初恋。她爱他的精神,也爱他的肉体。她一生都不会理解在她身上发生了一些什么事件-一对革命而言这只是余数,对会跳舞的美丽姑娘赵争争而言,这却是青春的死结,她全身心地豁出去了。
  激情使她灵感如雷击电闪,她理所当然地想:吴坤为什么不敢动那个杨真,是他对岳父有侧隐之心吗?不!她从来就没有看到过对革命如此坚定的人,他不过是自己不便下手罢了。可是他不便下手,我便啊,为什么不能够把杨真拉到中学里去批斗呢?让他触及几次灵魂,他就知道他那个花岗岩脑袋如何开窍了。她虽年轻,却已经看到过多少德高望重之辈,跪倒在毛主席像前痛哭流涕。难道这些经历过枪林弹雨的老家伙膝盖就那么软?非也,要是事先不触及皮肉,事后怎么会触及灵魂?吴坤就是坏在他的心慈手软上了,运动搞到现在,他还没有挥过一次手呢。这一次就让我代他行使革命权力吧。
  这么想着,她已经火速回到学校,纠集了一群战友,就直冲上天竺。
  上天竺值班押守杨真的人中,有吴坤的另一位女战友翁采茶。吴坤虽然追白夜追得苦煞,但在白夜之外却是交了桃花运的。两个女人对他表示了不同形式但却是同样火热的感情。在翁采茶一方来说,那是灵与肉的全面奉献,她已经不和李平水同床共枕了,绝大多数时间都住在他们的造反总部。吴坤什么时候要她,她就什么时候扑上去,还常常扎到吴坤怀里哭,说:"离婚,我要离婚,我不跟这种人过日子了。"她那种多少有点类似于表态的动作,配上她那张银盘般的沾了一片鼻涕眼泪的大脸庞,让吴坤看了一眼就闭上眼睛,然后干脆关了灯。他还不如摸着黑眼不见为净呢——他仰着脸,注意着不让自己的身体沾上这女人脸上的那一片湿。女人是个傻女人,兴奋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不管怎么说,她的肉体还有几分泥土气,在上面开垦的时候,他不感到吃亏。把杨真交给她守,他也比较放心。采茶是说一是一的,不像赵争争,你说一,她能折腾到十。
  可是这一次,他还真是失误了,他真没想到赵争争会亲自冲到上天竺去提了杨真,采茶急得连蹦带跳,连连说不行不行,杨真要押到北京去,中央要派用场的。赵争争轻蔑地斜看了这个贫下中农阿乡一眼,说:"你知道什么,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别的事情少插嘴!"挥挥手就把采茶挡在路边,一辆车风驰电掣般就押了杨真到学校。
  学校里早就组织了群众,口号震天响,杨真被连拖带拉地押上台。正是大冷的冬天,杨真穿着一件灰呢大衣,那还是当年从事外事活动从苏联带回来的,看上去还有七八成新。他刚刚站定,就有一个红卫兵手提糊糊桶上去,像是看着一个大字报棚子一般端详了一下杨真的身板,刷刷的两道,湿淋淋的糊糊就熟练地涂上大衣的前胸和后背。然后又是刷刷的两道,前胸后背就跟背带似的,贴上了两条大标语,前面是"杨真是一条大走狗",后一条是"打倒杨真挖出后台"。
  杨真刚才显然是被那群争夺他的年轻人吵增了,这才有点缓过劲来。他这个人与别人就是有些两样,照杭州人说法,他是那种独头独脑的家伙;另一点不同,那就是运动一来,他就被软禁了。虽然也有拉出去的时候,但疾风暴雨般的大规模批斗他没有经历过,他就只按自己的思路行事。台下正在高呼口号呢,他突然不假思索,前后两只手出击,两条标语就被他扯了下来,上前几步,把标语放在主席台上、赵争争的眼前。他说:"批判我是可以的,但是不要搞人身攻击,杨真我不是狗,杨真我也没有后台。"
  赵争争吓了一跳,大家也都愣得张开了嘴巴,会场上乱哄哄的声音突然没有了,大家都瞪着眼看这个老家伙。就见这老家伙又主动走到台角站住,又添了一句:"开始吧!"
  两个男学生如武林高手一般,一下子就从台下跳到台上,要去抓杨真的两只手,被赵争争挡住了。她一句话也不说,仿佛根本用不着动口,她只是挥挥手,刚才提糊糊桶的小将会意,上去又跟刚才一模一样地做了一遍。离台近的人都看到了那老家伙在动嘴,就叫:"他说什么?他说什么反动言论?"那刷糊糊的傻乎乎地说:"他说你白费工夫,这样做不符合中央精神。"
  于是便肃静,不知是困惑还是震惊还是手足无措,因为批判会开到现在,这样的事情真的还从来没有碰到过。俄顷,平地一声雷,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打!"顿时打破僵局,山呼海应,电闪雷鸣:"打打……打……打打……"
  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冲到台上去了,反正被批斗的人已经不见了,台上塞满了打手。他们那么凶猛地击打着杨真,杨真的身影立刻就被湮没在一群生龙活虎的青春躯体中。他们在台上跳来跳去,发出了海海的声音,双拳紧握,仿佛杨真是一个沙袋,而他们则是在练武功。一群黄军装一会儿拥到这里,一会儿拥到那里,喧嚣着,犹如波涛汹涌中的大浪头。赵争争突然意识到这样做不行,她对着麦克风叫道:"同志们,留活的,留活的,还有用,留活的!" 台下立刻一片相互提醒声:"留活的,有用,贸活的,有用!"那些人就收回拳头,像下饺子似地往台下跳,杨真重新显露了出来。他被打倒在地,血流遍体,头上鲜红一片。人们继续呼口号,直到现在,真正的批判还不能算是开始,这不过是个下马威吧。他艰难地爬了起来,好几次摇摇晃晃,像一只被屠宰后没杀死的牲畜。台下的人,从呼喊到沉寂,屏声静气地看着他爬,像是看一场惊险电影。他终于站住了,抬起头来看着台下,台下的人清楚地看到,两股鼻血怎么样从他的脸上喷涌而出,一直流向胸前。
  提糊糊桶的人第三次上台,这一次,连他自己也有些难为情了。他走路的样子有些别扭,下面已经有人在笑他,这使他实在不好意思。这也是打他开始拎糊糊桶以来从未碰到的事情,给一个牛鬼贴标语,竟然要贴三次,只能说明他的无能,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一开始他对这个杨真并没有什么感觉,一个普通的老牛鬼罢了,但现在不同了,他对他结下了私怨!脑子一热,他突然发起狠来,一桶糊糊夹头夹脑倒在杨真身上,然后掏出一大卷标语,七张八条地就往杨真身上扔,把他的脑袋贴得完全盖住,白色的标语带垂挂下来,看上去杨真就像一个白无常。这个出其不意的效果显然使年轻人大为开心,人们禁不住鼓起掌来,赵争争带的头。气氛一下子松弛了下去,现在,刚才那个倔强的老家伙顿时就变成一个跳梁小丑了。
  有人突然惊喊:"血!血!"
  偌大的会场再一次沉寂,所有的人都看到了鲜血。它不是喷涌出来,而是从头部贴住的白色标语后面迅速地渗儒出来的。顿时人们就看到了一朵鲜红的血色花。鲜血顺着标语往下滴,滴成了一条血路,溅成了一幅奇异的图案,像是鲜血在发光!
  那个头顶血色花的人,那个被埋在标语中的人,在寂静中猛然迸发出笑声:"哈哈哈哈哈——"
  他仰天大笑,声嘶力竭,他笑得那么惊天动地,那么拼尽全力,最后变成了呐喊。他笑得被鲜血浸透的标语突然在顶部裂开,露出一张裂缺的嘴来,他再一次哈哈大笑,白色的牙齿,被他在笑声中喷射而出。
  台下,突然响起了回声,那是惊恐的尖叫,先是一声,然后是一片。胆小的姑娘们终于撑不住了,开始叫喊着往外跑。赵争争也吓住了,这个杨真,第一次超出了她的批斗的经验之外。
  当笑声再一次推向极致的时候,所有翻在杨真身上的标语突然全部脱开,它们就像一件血衣,沉重地落在了杨真的脚下。那个血人睁开眼睛,眼睫毛上都挂着血珠,他直愣愣地看着会场,终于,缓慢而沉重地轰然倒下。
  吴坤赶往赵争争处时,杨真还没被送往医院,他孤零零地躺在台上,身下一摊鲜血。一群年轻人正在讨论是让这死不悔改的花岗岩脑袋死掉,还是送去抢救。吴坤赶到现场,一看杨真的样子,二话不说,走到赵争争面前就是一个耳光。这个耳光把所有在场的中学生都给打愣了,赵争争颤抖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吴坤一挥手,急救车就把杨真送往了医院。
  这头杨真还在急救室里抢救,那头警报又来,杭派已经包围了医院。吴坤还没有走出医院门口,就被杭得茶堵在了楼道上。他们两人怒目而视,各不相让,在楼梯上僵持数分钟之后,杭得茶突然冲了上来,狠狠地撞了吴坤一下,就擦身而上,直奔急救室。
  看着已经面目全非的杨真,杭得茶更下了非把他夺回来的决心。这些天来为了杨真,他一直没有好好睡觉。他每天都在想着、交涉着把杨真先生从上天竺解救出来。但对方看守得很紧,布朗已经去侦察过好几次了。有一天他成功地让迎霜朝那间屋子的窗口扔进了一个废弃的牙膏壳,他们的秘密文件就在牙膏壳里。过了一会儿,那个牙膏壳又被扔了出来,布朗把它带回了家交给得茶。得茶看了之后,说:"我们必须抓紧时间把杨真先生救出来,否则他会很快被转移的。"布朗说:"我发现吃饭的时候只有两个人在外屋看守着,难道我们不可以想办法让那两个人滚开?"得茶问他有什么锦囊妙计,布朗说:"那还不简单,天竺山里现成就有一种漂亮的毒蘑菇,我可以采来送给他们,让他们当菜吃,不到十分钟,他们就会不省人事。夜里杨真先生只管自己走走出来就行了,我们在外面用一辆车接他,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会毒死人吗?"得茶铁青着脸问。
  "瞧你说的,不会毒死人,那还叫毒蘑菇吗?"布朗反问。
  得茶立刻严厉阻止了布朗的这个漏洞百出的荒唐举动,真是亏他想得出来,可他们还能有什么好办法呢?下下策才是强抢,得茶后悔自己迟了一步,看着杨真先生此刻昏迷不醒的样子,他想:我还是不够狠,我还是让吴坤先狠了一步J
  有那么三四天时间,医院简直就成了一个造反总部,杭派和吴派的人对峙在其中,等着杨真的伤情结果。第四天他终于脱离危险了,杭得茶和吴坤都吐了一口气。杨真恢复得还算快,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头脑依然清晰,耳朵也能听得到,他只是还没有说过一句话罢了。
  这一次杭得茶主动把吴坤堵在医院的后门,他面孔铁青,开门见山说:"吴坤,你这一次是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不带回杨真先生,我会和你决战到底。"
  吴坤想了想,说:"好吧,杨真已经能说话了,也听得懂别人说话的意思,你自己跟他去谈吧,他愿意跟你去,我绝不阻拦。"
  杭得茶转身要走,被吴坤一把拉住,他几乎换上了一种苦口婆心的语调,对得茶说:"杭得茶,我可以实话告诉你,你这么做,一点现实意义也没有。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白夜的意思,我看你们两人在青天白日里做大梦这点上,真是一丘之貉。你挖我的脚底板也好,贴我的大字报也好,对杨真有什么意义呢?难道我会莫名其妙地死抓住个杨真不放?他怎么说也还是我的岳父,不是你的岳父吧?难道我就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我他妈的对你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要我怎么说?"
  得茶讨厌吴坤说话的神情,他仿佛很痛苦,但那痛苦里是夹着很深的炫耀感,夹杂着对权力的根深蒂固的崇拜。他在暗示他,他深请权力的内幕,他对权力的介人与认识,远远要比人们多得多。但得茶偏偏要弱化它:"说得那么耸人听闻,无非是上面盯着要他的证词。"
  "无非是!你还要什么样的压力,啊?"
  "你想做的事情我照样可以做。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共产党不是最讲实事求是吗?"
  "真照你那么说,北京就不会来人押他了。"吴坤闷闷地说,"要不是赵争争这一次横插一杠,杨真已经在北京了。"
  听了这话,得茶也有些发愣,说:"你把你岳父看守得可真好啊,这回你又要为革命立新功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样刻毒的话,吴坤也没有发火,对这样的刺激他仿佛已经疲倦了,只是说:"我跟你已经没活好说了,你反正永远也不可能懂。"
  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和杨真真正交谈过一次,但他能预感到杨真是一种什么样的人。他心里头是敬佩这种人的,他相信他不会无中生有,所以他是历史的祭品。历史当然属于强者,杨真这样的人只是历史的清风,掠过也就罢了,不管他们曾经怎么地艰苦卓绝。他挥挥手请得茶自便,他知道,杨真是绝不会让自己扮演一个导火线式的人物的。
  杨真的样子让得茶流泪,但不能真的流出来。他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喉咙口一直又湿又成。杨真先生的情况,他严格地向家里人保密,该是他来挑起担子了。他坐在杨真先生的床头,杨真先生的肿成一条缝的眼圈今天退下去了许多,他一直躺着,听得茶诉说他的打算:我要把你弄回去,由我们这一派接管。放心,你在我这里,只会是一个名义上的牛鬼。至于他们要你交代的什么问题,有什么说什么,没什么就不说。难道定中国最大走资派的罪,真的还需要你这样的人的什么证词?我不相信,我看是吴坤在故弄玄虚,是他在捞政治稻草。你怎么看这个问题?不,你不用说话,我能明白你的意思。你不表态?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应该揽到这样的事情里去?可是我不能再沉默,我不能眼看着你们受苦受难,我自己却逍遥自在。先生,我没有机会与你交流,但我可以告诉你,我发现了自己身上的那种政治热情,我不知道这是从哪里来的,我过去从未感觉到它的力量。一开始完全是被迫接受它的,让它进驻到我的心里让我非常难受,可是我现在开始习惯于它的存在了。你知道这些日子我想起了什么?我想起我的父亲,听说他从前一向是个自由散漫的人。个人是怎么样转向集体的,你们有过脱胎换骨的过程吗?我现在就有这种感觉,这让我非常难受,同时又有一种牺牲的神圣感。你怎么啦?你说什么,你让我打开窗帘?好的,我现在就打,我现在就给你打开,你想看什么?
  杭得茶打开窗帘的时候,自己先愣住了,纷纷扬扬的大雪下来了,窗外站着一个包着头巾的女人,手里撑着一把雨伞,那是他的姑婆杭寄草。得条要打开窗子,寄草拼命摇手,意思是说外面冷,别开窗。杭得茶连忙过来,扶起杨真先生,他看到他那鼻青脸肿面目全非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还看到对面窗外的寄草姑婆也笑了,她的脸贴在窗玻璃上,鼻子压得扁扁的,样子很古怪。雪下得越来越大,一会儿就遮盖了伞面,寄草姑婆一个劲地做手势,让杨真躺下。杨真摇着头,死死地盯着寄草,他还是在微笑,一直就在微笑。但他没有说一句话。得茶真是觉得奇怪,窗帘拉着,杨真先生是凭什么知道寄草姑婆站在外面的?是凭心灵感应吗?这是神秘主义的理论,是四旧、迷信,但至少现在那是事实。他只好再一次走到窗前,告诉寄草姑婆,快回家吧,这里不让人进去,外面又那么冷,快回家吧。寄草微笑着摇头,眼泪和雪花飘在了一起。但她终于还是离开了,告别时手朝天上指了指,杨真仿佛会意,笑得更甚,露出了他那被打掉了几颗大牙的牙床。他的样子非常陌生,他的笑容令人心碎,让得茶想到了那个与他有着血缘关系的女人。他不忍再看,走到窗前,他看到寄草姑婆那蹈锡远去的背影,在医院的大门口一闪,就不见了。
  半个多月后将近年关,有关押杨真去京的指令再次下达。这一次杨真开口了,他把吴坤叫来,告诉他,他要回上天竺去,他会在那里尽量回忆他所知道的一切。从未有过的狂喜和失望同时袭击了吴坤,他激动地甚至讨好地对杨真说:"你放心,我会对你的晚年负责的,革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这些话我早就想跟你说,其实我很敬佩你,如果你不是坚持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立场,你的性格是很让我欣赏的。说实话我也不愿意你去北京,你一到那里,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我是说,那种精神上的东西……"吴坤看着他的脸色,突然觉得自己的话多了,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你自己跟得茶说一下?他总说要来抢你,你知道,这会酿成大规模武斗,要死人的。"
  正当天空又开始飘起大雪,而杭嘉和在羊坝头自家窗口的桌前为1967年春节的对联踌躇之时,杭得茶和吴坤亲自送杨真回了上天竺。吴坤答应,绝不让类似的毒打事件再发生,而杭得茶也默认了现实,不再提要抢杨真回去的要求。为了表示诚意,吴坤当场打发掉那几个看样子很凶蛮的看守,然后叫来采茶,让采茶领着几个人"照顾"杨真春节期间的生活,还把杨真安排在楼上,说楼上暖和一些。吴坤也非常关心杨真的纸够不够,还关心笔墨等琐事,旁敲侧击地问:"要你回答的问题都清楚了吗?还要不要我再给你提示一下?"
  杨真摇摇头,他的眼神告诉他,他什么都明白了。这眼神让吴坤失落,那里面不再有架骛不驯的骨气了。个人永远是渺小的,他想,并为个人的渺小而悲哀。
  杭得茶并没有那种失落的感觉,他不相信吴坤的诚意。他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变得和吴坤一样狡猾了。因此他一直守在杨真的身边,帮他张罗伙食和被褥,直到离开杨真下山,杭得茶才松了一口气。杨真一直把得茶送到山门口,奇怪的是他送了一本书给得茶,英语版的《资本论》,三十年代的版本。看着吴坤不安的样子,杭得茶说:"怎么样,是不是还得再检查一下?"吴坤就硬着头皮让手下人拿过来,来来回回地翻,除了扉页上写着一行字母之外,到底还是什么也没翻出来。吴坤记忆极好,他记下了那行字母:Fellgyll Rll Hill Ji Miflg BuYi,一时没看懂,想了想说:"这里的东西,最好还是都别带出去。"得茶皱了皱眉,对杨真说:"我会来看你的。"此时雪越来越大了,杨真向得茶握手告别的时候,脸上露出的微笑,让得茶想起了医院里他向寄草姑婆的微笑,那是很坦然的,让人放心的,但又是令人心惊的——它是那么样地令人心碎,以至于看上去,那告别甚至有一点儿像永别了……
  龙井山中的杭盼,是那天下午终于决定不再等车,从山中徒步向城里走去的。她撑着一把橘黄色的油布雨伞,伞上缀满了一层雪花。她眼前也是密密麻麻的大雪片,天地间一片大白,什么都被遮住了。
  从山里出来的时候,她还不时地听到竹子被压断的声音。喀呼,喀呼,然后膨的一声,竹子折断了,压在别的树上,反弹出一簇簇的雪花,抛到山路上,抛到走在山路上的行人们那一把把的伞面上,再籁籁籁地往下掉,在行人的眼前,撤出一小片粉尘。有时,她也走过一大片一大片的茶园,它们像是蘸着白颜料画出来的一道道臃肿的粗线,几乎就看不到绿色的叶子和茶蓬了,只看到它们躲在雪花被子下的隐约的曲线,像那些伊斯兰教规下的披长袍的妇女。
  偶尔,她还会在雪路上看到一丝丝的鲜红的色泽,当她定睛细看的时候,它们又消失了。这时她就会站定,略有些不安地环视周围,有一次她甚至蹲了下来,她觉得这些造这不断的红色,真的很像是鲜血。然而没过多久,大地又开始一片雪白。她不知道有谁与她擦肩而过,也不知道谁留下了这些印记,仿佛这也是神的圣迹,但她还不能理喻。
  少许的惶恐之后,杭盼又恢复了平静。多少年来,杭盼已经熟悉了这样的孤寂。那些只有自己知道的曾经创伤剧痛的夜晚,已经不会再来光顾她了。有多少人惋惜她的美丽的容颜,多少人被她以往岁月的经历倾倒,多少人为她不动心的圣女般的意志困惑,如今青年已经过去,连中年也快要过去了,这一切都已经过去,她开始老了。
  当周围没有人时,她轻轻地唱起了赞美诗:
  仰看天空浩大无穷,万千天体错杂纵横,
  合成整个光明系统,共宣上主创造奇功。
  清辉如雪温柔的月,轻轻向着静寂的地,
  重新自述平生故事,赞美造她的主上帝。
  她很少去想她自己的事情,思念主,向主祈祷,这是她目前唯一要做的事情。期待主的降临,神迹降临,期待主拯救他的羔羊。还有就是爱,无尽的爱,因为爱就是主。要守住爱,这是最根本的,守住了才能施爱,这是信仰,秘而不宣在心里,杭盼因为它而活到今天。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城市,绕过清河坊走向中山中路时,她看到前面有一个女子没有撑伞,却在雪中散步,背着一个大包,两只手插在口袋里,像一个漫不经心的少年。雪那么大,把白天也罩成了黄昏,在这样的日子出游是大有深意的。她走过她身边,把伞凑了过去。
  伞下的那个姑娘并不感到惊讶,她淡淡地看了看帮助她的人,她面色惨白,几乎和白雪一样自,她的眼睛漆黑幽暗。她拿出一张纸,问她认不认识这个地址。杭盼惊讶地看了看她,轻轻地取下她背着的包,说:"跟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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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1966年阴历除夕,杭家羊坝头两位主人在青灯残卷中迎来黄昏。杭嘉和以他如此智慧的头脑,一天之后依然没有拟出一副对联;叶子等待了一天也依然没有等着一个亲人。这个白日本来就风雪交加,到傍晚更哪堪点点滴滴,双重的暮色里,叶子连灯也没有心清点。直到时钟敲过下午五时,迎霜湿着一双棉鞋从大门口跑了进来,在门外喉长气短地叫着:"来了来了——"这小姑娘一天里不知道大门口跑进跑出跑了多少趟,总算等来了第一批家人。
  两位老人激动地站起来打开门,略为有些吃惊,杭盼陪着一位陌生人进来,他们迎接了一位他们不认识的女客人。杭盼话少,只说她是专门来找得茶的,在清河坊十字路口恰恰碰着了,就一起过来。嘉和与叶子立刻表现出杭家人特有的热情,他们让出了炉边的小椅子,让她坐下。她脱下大衣的时候他们同时看到了她挂在手臂上的两块黑纱。这是一种非常奇特的挂法,两块黑纱串在一起,倒像是左边生了一只黑袖子。小屋里一时沉寂下来。但这种沉寂很快就被更加的热情冲破。
  他们看出来了,这位姓白的姑娘心神不宁,还没有从户外的紧张气氛中缓过来。但她已经能够感觉到眼前的温馨。灯一开,金黄色的暖洋洋的热气,就轻盈地飘浮到她脸上,她眼前的一切也开始浮动。这种梦幻般的感觉,让她惊魂甫定中又犹犹疑疑,仿佛这一切都是她前一段惊心动魄的日子里留下的梦。
  她摇摇晃晃的样子,让人一看就知道她疲倦到了极点。因此,当她喝着叶子端上来的面汤的时候,嘉和已经安排了家事。他亲自把火炉搬到了花木深房里,又让叶子抱来新翻干净的棉被,还重新冲了一个热水袋。等她吃完了,让她洗了一个脸,她惊人的与众不同的容颜在吃饱喝足之后,终于泛上了红晕。她开始感到昏昏然,头重脚轻,打哈欠。叶子轻轻地拉着她的手,包好她的头巾出门。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房间里墙上的《茶具图》让白夜重新睁开了眼睛,但她很快被睡意笼罩,她倒在床上,叶子把她盖得严严实实。蒙眈中她感觉到爷爷走到她的身边,爷爷问:"你就是白夜吧?"她一下子睁开眼睛,看着爷爷清瘦的面容,她的脸上出现了某一种习惯的受惊吓后的神情。但爷爷的声音使她安心,爷爷笑笑说:"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是杨真先生的女儿。"
  白夜坐了起来,问:"我爸爸呢?"
  "……他还活着"
  白夜一下子就躺倒了,却又迷迷糊糊地问:"得茶怎么还不回来啊……"
  嘉和怔了一下,他想,她果然没有问她的丈夫,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她已经闭上眼睛了,突然又睁开,挣扎地坐了起来,说:"我要见我的父亲……"
  嘉和轻轻地把她扶下去,说:"你放心,我们会告诉他的……"
  "我能见到他吗?"
  "试试看吧……"嘉和想了想,说。
  "最起码让他知道我回来了,请得茶告诉他,我回来了。可是得茶呢?"她又问,她还是没有提她的丈夫。一会儿,她就睡着了。
  从花木深房回到自己的客堂问,他发现又多了一位女眷,寄草赶到了。这三个女人正在南嚼咕咕地说着什么,见了嘉和,寄草就紧张地站起来,说:"这是怎么回事,得放不见了,得茶更不用说了,鬼影儿也不见。方越、汉儿,还有二哥,今年都得在牛棚里过年,忘忧也不知道能不能从山里赶出来,我要晓得这样,我就不让布朗到他爸爸那里去了。他这个人没心没肺,我怕他跟着得茶他们两个又惹出事来,想想罗力一个人在场里也是孤单,儿子去跑一趟,看不看得上都是个心意。没想到把这里就给冷落了。莫非今年年夜饭,杭家屋里那么多女人,就跟你大哥一个男人团圆?"
  嘉和开始换套鞋寻雨具,一边说:"我出去一趟。"
  叶子惊讶地拦住他说:"你干什么,这么大的雪,你不过年了?"
  嘉和终于转过身来,说:"你们先吃饭,我怕是一时赶不回来。"一边说着一边把寄草拉到门角问:"杨真先生是不是还在医院?"
  寄草告诉他,她正是从医院赶过来的,扑了一个空,听说他已经被吴坤和得茶一起送回上天竺了。
  嘉和一听有数了,回头就交代叶子,说:"你们几个人守家,白夜醒来后就陪她说说话,告诉她我去办她托的事情。她父亲会知道她回来的。"
  "哪个白夜?"叶于吃惊地问,"你说的那个白夜,是不是那个吴坤的新娘子?她没有问她丈夫的消息吗?"
  "这种落村女婿,你们都没看到,杨真被他们打得都没人样了!"
  "落材"是落棺材的意思,是最厉害的咒语了,杭家只有寄草说得出来。寄草这一说非同小可,叶子几个立刻又去检查窗门的严实,然后凑过脑袋来,小声地问:"这是真的,怎么我们一点也没有听说?"
  "得茶千交代万交代,不让我和布朗跟你们说。快一个月了,多少次我都想张口告诉你们,憋在心里,难过死了。"寄草眼泪汪汪,顿时就一片啼嘘之声。嘉和眼眶也潮了,杨真的事情他也知道,他也去看过,可他就不说,女人啊。他一边换鞋子一边说:"都记住,一会儿白夜醒来,你们都去陪她说说话,弄些高兴的事情做做,千万不可再提她父亲挨打的事情。还有,她那个丈夫,她不提,你们也不要提。居民区若有人来查户口,就说她是得茶的同学,外地人,到我们家来吃年夜饭的,其他的话都不要说了。"
  叶子一边给他找雨衣,一边说:"但愿今天居民区放假不来查人。哎,这么个雪天,上天竺多少路,我陪你去算了。"
  嘉和摇摇手,意思是让她们不要再多话了,男人决定要做的事情,女人再多话有什么用呢!他拿了一个大号手电筒,戴上棉纱手套和棉帽,又套上一件大雨衣,整个人像个巡夜的。门一开,白花花的一片,几个女人突然同时跳起来,叫道:"你不让我们去,我们也不让你去!"
  真是千巧万巧,迎霜又激动地叫了进来:来人了来人了!一道幽暗的白光泻入了杭家人的眼帘:忘忧啊!杭家的女人们都惊呼起来。往年春节,忘忧常常就在山里守着过的,今年不放假了,他是想着什么法子出来的呢?忘忧啊,当所有的杭家男人几乎都不在场的时候,你出场了!
  听了杭家女人紧张而又轻声的几句交代之后,杭嘉和的外甥林忘忧,几乎连一口气都没有喘,放下行包,挥挥手,就跟着大舅出了门。杭家几个女人想起了什么,七手八脚地跑上去,往他们口袋里塞了一些吃的。杭嘉和不喜欢这种渲染的气氛,一边小声说着快回去快回去,一边就大步地走进了雪天中。忘忧紧紧地跟在他身边,两个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雪夜里了。
  白夜是在一阵奇异的暗香中醒来的,幽暗中她听到一个磁性很足的女中音说:"嫂子你没记错吧,那玻璃花瓶的底座是两个跪着的裸女,去年夏天你们真敢把它留下,真的没有砸了?"
  另一个声音是奶奶的,她虽然看不到,但一下子听出来了,那声音像小溪的流水,非常清新,一点杂质都没有,但语速却有些急,像小跑步,她说:"我自己的东西我会不知道?当时倒是想砸的,你大哥想来想去舍不得,说是法国进口的好东西,砸了,永世也不会再有。我也是没办法才想出一个办法来,给那两个裸女做了一条连体连衣裙,你等等我摸摸看,好像就在这里,开了灯就看得出。"
  那磁性的声音说:"那就算了,等一等她醒了再说,醒了再说。你说什么,你给它们套连衣裙,亏你想得出。"
  听得出两人是在蹑手蹑脚往外走,白夜却起身开了身边的台灯,说:"没关系,我已经醒了。"
  两个女人就站在了白夜的床前,那高挑个儿的手里拿着一束腊梅,不好意思地对白夜说:"你看你看,想着不要吵你,才睡了两个钟头,还是把你吵醒了。睡得可好?"
  看白夜微笑着点头,叶子就说:"这是得茶的姑婆,我们是来找花瓶的。你只管躺着。"一边说着一边蹲下,果然就取出了一只套着连衣裙的玻璃花瓶。寄草姑婆接过来,三下两下就剥了那裙子。白夜注意到了,这果然就是两个裸女跪坐的姿态组成的花瓶底座,浅咖啡色玻璃,一看就是一个有年头的进口货。叶子还有点不安,寄草一边用抹布擦着一边说:"怕什么,就在这屋里放一夜,明天再把裙子套上去不就是了。"
  白夜一边起身一边悄悄说:"你们家还有梅花,真好!"
  寄草说:"是我从家里院子搞的。暖气一熏,刚刚开始发出香气来了,你闻闻。那个奥婊子还盯着我看,我心里想,我的房子你占了,你还想占我的花啊,年脚边我看你跟谁发威!我反正是破脚梗了,你叫我饭吃不下,我让你觉睡不着!"那后面几句话显然是对叶子说的。
  叶子早就习惯了寄草说粗话,她一边小心翼翼地往那玻璃瓶里插梅花,一边说:"真是乱套了,梅花是应该插在梅瓶里的,梅瓶倒给我砸了,反而用这插玫瑰花的瓶子插起梅花来了。"
  "算了算了,你当还是在你们日本啊,什么真花瓶、行花瓶、草花瓶的,今天夜里有什么插什么,就算是运气了。"
  "我哪里还有那么多想头,真要照我们的规矩,这梅花也排不上2月的。白姑娘你真起来了,你稍稍坐一歇,我这里弄完了给你冲茶。"
  白夜记得得茶对她说过,他奶奶是日本人。此刻她虽然依旧心事重重,但睡了一觉略微好一些,听着她们的对话,一边致谢着说不用不用,一边就插了一句:"我上大学的时候学外事礼节和风俗习惯,说到日本茶道中的插花,好像还记得,从1月开始到12月,每个月都有规定的花的。现在是2月,应该插什么,我却记不得了。"
  "你是说2月里应该插什么花啊,很简单,茶花。因为2月28日是千利休的逝世日,是这个日子指定的茶花。花瓶要用唐物铜经筒。你知道什么是铜经筒吗?就是装经文的容器。说出来你别有忌讳,经筒是纪念死者的茶会上常用的花瓶。可我们是中国人,我们可不会像他们日本人一样地来喝茶,我们就用这个光膀子的玻璃花瓶。"寄草一口气说了那么多,白夜惊讶地发现,她能把臭婊子和千利休和光膀子这些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说到一块去,却不让人觉得不协调。
   门轻轻地开了,杭盼和迎霜也一起走了进来,迎霜手里捧着一把雪,说:"就用这雪水养梅花吧,奶奶你说好不好?"
  杭盼却轻轻走到白夜身边,说:"睡醒了?吃点东西吧,我们刚才都吃过了。"她身上有一种非常慈祥的东西,她的睫毛和得茶很像,是的,他们甚至容貌也很相像。
   作为一家之主的叶子交代迎霜说,去,到那没人走过的地方,弄一脸盆干净的雪水来,给你白姐姐坐一壶天泉,等爷爷他们回来也好喝。白夜这才想起来没看见爷爷,才问了一句,寄草就拍拍自己的额头,说:"看我们刚才弄花把什么忘了。爷爷让我们告诉你,他去通知你爸爸你回来的消息了,好让你们安心过个年。"
   眼前走动的全是女人,连她在内竟然有五个。因为屋里暖和,她们脱了那一色的黑蓝外套,就露出里面的各色杂线织成的毛衣,五颜六色的,很低眼。她们不管高矮错落,却一律的都是苗条瘦削的,但和白夜一比,就比出南北来了。她们寨寨奉赛的声音,走进走出的身影,仿佛在一霎间把那些残酷冰冷的东西过滤掉了。这些南方的女人轻手轻脚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全是一些琐事。外面是什么世界啊,白夜不敢想像自己经历的事件。她不明白,同样是女人,同样在受苦,为什么她们和她生活得完全不同。她走到窗前,掀起帘子的一角,看着黑夜里洁白的雪花,她想,她们之所以能这样生活,正是因为有那些为她们在雪夜里跋涉的用自己的受苦受难来呵护着她们的男人吧。她说:"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我到哪里都是添乱的,对不起……"
  那几个各忙各的女人直起腰来,沉默地看了看白夜,寄草走过来,看着白夜,说:"我认识你爸爸那会儿,还没有你呢。"
  叶子转了出去,很快就回来了。一只手拎着茶壶,另一只手托着一个木托盘,里面放着粽子、茶叶蛋、年糕,还有几小碟冷菜,对白夜说:"我们就在这里守夜好了,这里静,不大有人会过来查的。你肚子还饿吗,我给你偎年糕,这是我们南方人的吃法。你坐,你们都坐。"
  盼儿突然想起来了,一边从包里往外掏东西,一边说:"我这里还有吃的东西,小撮着伯送来的龙井茶,二两光景,够我们今天夜里喝的了。还有小核桃,是我的一个教友送的,教堂里去不来了,她想到送我一斤小核桃。"
  寄草又站了起来,小声道:"真有龙井茶啊,我闻闻。"她取过那一小罐茶,打开盒子,深深地一吸,闭上了眼睛,说:"不晓得多少日子没闻到这香气了。小撮着伯也真是,儿女的事情是儿女的事情,要他难为情干什么,多少日子也不跟我们来往了。"
  叶子也接过盒子闻了闻,说:"我正发愁呢,做茶人家,过年没得茶喝,这个茶送得好,白姑娘你闻闻。"
  白夜接过来看了,寄草就在一边给她解释:"这是明前龙井,撮着伯的手艺,你们看看,撮着伯挑过的,一片鱼叶也没有,等等开汤,那才叫香呢。"
  叶子突然长叹:"不晓得得放得茶哪里去了,他们也该品品这个的,这两个小鬼啊,心尖都给他们拎起了。"
  话音未落,就被寄草轻轻操了一下,说:"你看你嫂子,今年上头规定不过年了,得放得茶他们不在学校里还会在哪里?你不用为他们担心的,我去看过他们的,都有自己的造反司令部呢,他们无法无天,日子比我们好过,没准现在也在学文件喝茶。我刚才说的也是气话,现在不气了,有这么好的茶,还气什么!"
  明摆着这是宽心话,叶子却听进去了,站起来说:"今日有好茶,还有好水,我去拿几只好杯子来,我看再过一会儿,你大哥也要回来了,他最在乎这个了。"正要站起来往屋外走,就被盼儿拦了,说:"妈,你坐着不要动了,我去取杯子。"
  三四个女人为谁去取杯子又小小争论了一番,最后还是杭盼去了。白夜听她们抗家女人对话,有点像是看明清小说。她也插不进去话,就开始小心翼翼地咬着那外表光溜溜的小玩意儿。她从来没有吃过这种东西,一时也不知从哪里下嘴,迎霜见了,就从木盘里抽出一个夹子,说:"看我的。"
  她一夹一个,一夹一个,夹出好几块核桃肉来,细心地与壳剥开了,说:"白姐姐你吃吧。"
  说话间杭盼就回来了,捧着个脸盆,里面放着几只杯子,都是青瓷,只有一只黑碗,叶子见了,说;"你把天目盏也拿来了?"
  这只天目盏,嘉和原本说好要给方越的,他现在连窑也没得烧了,只好先存在这里。杭盼把脸盆放到炉上,又从水壶里往那脸盆里冲水净杯。白夜呆了,她从来没有看到,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连冲水都能够美得让人流泪。杭盼的手拎着水壶,那水壶是简陋的,尽管擦得捏亮,但它的器形包括它的壶嘴,都是粗放的。然而在幽暗中,为什么水从那粗糙的口子中流出时,却神奇般地精致绝妙了呢?你看它是那么悠久细长,那么缕缕不绝,它又是那么绵延无尽;水从高处下来,成一笔直的线条,却又无声无息地落人盆中,没有一滴水花,没有一丝声音。一圈,又一圈,白夜的心,被这一圈圈的绕指柔肠揪住了,她从来不知道女人被女人之美感动时是怎么样的,在这样一个严寒的绝境般的冬夜,在杭家的花木深房里,她第一次体会到了。
  女人们都仿佛意识到她们进人了什么样的庄严的仪式当中,她们默默地看着盼儿净杯,只有寄草轻轻地给白夜解释,说:"看到了吗,这是盼儿在欢迎你来做客呢。"
  白夜不解,叶子用手做了一个逆时针的动作,说:"就是这个。"
  迎霜也跟着奶奶做这个动作,说:"这是来来来,"她又顺时针地做了几下,"这是去去去,盼姑姑现在是对你说来来来呢。"
  她的话让女人们都轻松地笑了,气氛便从刚才的肃穆中跳了出来。盼儿却一言不发,只是轻轻地取出毛巾来洗杯。她的手薄而长,手指尖尖,干净白皙,灵巧洗练,她洗茶杯时的手的形状倒映在了对面墙上,放大了,像两朵大兰花,像两只矫健的大蝴蝶。
  这里的气氛是东方式的,而且是东方的中国江南式的。一只脸盆架在火炉上,一个女人在脸盆里细心地洗杯子,她穿着绿红的开襟毛衣,里面是一件格子背心,白夜便在想像中给她换上了一件旗袍,她为她的这种奇异的想法而感到了好笑。寄草没注意到她的表情,她继续担当着她自己的解说的角色:"杯子是一定要洗干净的。器具是品茶的一道重要程序。你有没有听说过,没有好的朋友是不足以一起品茶的,没有好的环境是不足以品茶的,没有好的火水是不足以品茶的,没有好的器具也是不足以品茶的。现在我们几乎什么都有了。你看,我们已经有了你,杨真的女儿,我们就当你爸爸在我们当中;我们还有了好茶好水,我们也有了那么好的一间屋子,暖洋洋的。"说到这里,环视了一下周围,突然又站了起来,到得茶的书柜里去翻东西。
  叶子小声地劝阻她说:"你可不能翻他的这些东西,等他回来怨死我。这里的东西都是他大学这么些年搜集的,说是将来有一天要派用场。旧年我要烧掉,你大哥死活不肯。亏了得茶是烈士子弟,这房子又离正房隔了两进,左邻右舍也还算有良心,这些东西才保下来。"
  "嫂子,迎霜,还有你,白夜,你们再给我检查一遍门窗,窗帘都给我夹紧。"寄草没理会嫂子的劝阻。白夜看出来了,父亲年轻时代的女朋友是一个爱说爱动、聪明绝顶又有些自说自话的女子。现在她一边翻东西一边说,"我晓得的,你放心我不会给他少一样东西。不过这种东西藏在这里不见天日,多少有点暴珍天物。你看,我们已经有花,有茶,有水,有器,还有客人,怎么着还得有张画吧——好哇,找到了,你们看,把这个挂起来怎么样?"
  这是白夜第一次看到的《琴泉图》。她并不知道凝聚在这张画上的人世沧桑,但她还是能够看出这张不大的画对杭家人的特殊意义。白夜不懂国画,看上去这张二尺长、一尺宽的纸本,也就不过是左下方的几只水缸一架横琴,倒是右上方的那首题诗长些。白夜来不及定睛细看,就见叶子站了起来拦住寄草说:"这可是你大哥的性命,万一被人看到了不得了。"
   寄草可不管,一边挂那画儿,一边说:"性命也要拿出来跟人拼一拼的,不拼还叫什么性命!"
   寄草姑婆的这句话突然感染了白夜,她站了起来,边敲着自己的前额边说:"瞧我给你们带来了什么,我也知道得茶一直在搜集这些跟茶有关的东西,你看看我给他带来的。"
  她从她带来的那个大包里取出一块长方形的东西,凑到台灯下,杭家那几个女人也围了过来,白夜轻轻地把它打开,一块色泽乌亮的方砖展现在她们眼前。寄草还没有接到手中,就准确地对嫂子叶子说:"是茶砖。"
  这是一块年头很长的茶砖,砖面上印着一长溜的牌楼形状,图案清晰秀丽,砖模棱角分明。盼儿爱不释手地端详着它,轻轻地说:"这么漂亮,真不是拿来吃的。"
  "我好像在得茶哥哥的茶书里看到过它的,是得茶哥哥给我看的。"迎霜说。她接过茶砖,像捧孩子似地捧了一会儿,还给了白夜,然后果断地走到书柜旁,学着寄草姑婆的样子翻起书来。
  叶子看着孙女要动得茶的书又心疼,忍不住说:"你也不要翻了,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这应该是一块牌楼牌的米砖,从前我们茶庄里卖过的。"
  迎霜却因执地抽出一本书,仿佛为了证实她在这方面也是专家似的,很快就翻到那一页,那上面有着几种型号紧压茶的图片,下面还配有图片说明。
  现在,这些女人仿佛都突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仿佛她们现在正置身于学院的图书馆内,仿佛她们又回到了汲汲求学的年代。这年代其实离白夜并不遥远,但回想起来,竟然已经有了一种恍然隔世之感。图片上标有米砖的那一幅,果然与她们手里捧的那一块具有一样的图形,下面的一段文字上说:米砖是以红茶的片末茶为原料蒸压而成的一种红砖茶,其撒面及里茶均用茶末,故称米砖,有牌楼牌、凤凰牌和火车头牌等牌号,主销新疆及华北,部分出口苏联和蒙古。
  迎霜好奇地抬头看着白夜,问道:"白姐姐,你是去过新疆了?还是内蒙、苏联了?苏联现在已经是苏修了,人家说从前是苏联的时候你在那里住过。你在那里吃过它吗?"
  白夜的心紧了起来,她的脸色一下子苍白了,但她离开了台灯光,女人们没有发现她的变化。她坐回到炉前,定了定神才说:"是的,我在苏联时常喝这种茶,不过那时候我还小。你们不知道苏联人喝茶有多凶。我们一开始也是人乡随俗,后来就和他们一样离不开茶了。不过我们和你们江南人不一样,我们熟悉各种各样的红茶。真不好意思,我得告诉你,我早就知道这是米砖茶了。我低估了你们,怕你们不了解这个,还特意抄了一份详细的解说,陪,就是这个。要是我碰不到得茶,请你们转交给他。也许没什么用了,但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她一边说一边就往外拿她抄的那份纸,她的眼睛里闪耀着一种渴求,仿佛如果她们不看,什么重大的事件就变得毫无意义一样。寄草接着,一边说:"看你说的,这是你的心意啊。"就接过了那张纸片。
  纸片上抄着那么一段话:
  米砖产于湖北省赵李桥茶厂,生产历史较长,原为山西帮经营。十七世纪中叶,咸宁县羊楼洞产八十余万斤。十七世纪中国茶叶对外贸易发展,俄商开始收买砖茶。1863年前后俄商去羊楼洞一带出资招人代办监制砖茶。1873年在汉D建立顺丰、新泰、阜昌三个新厂,采用机械压制米砖,转运俄国转手出口。俄商的出口程序,一般是从汉口经上海海运至天津,再船运至通州,再用骆驼队经张家口越过沙漠古道,运往恰克图,最后由恰克图运至西伯利亚和俄国其他市场,后来还动用舰队参加运输,经海参成转运欧洲。由于米砖外形美观,有些西方家庭给米砖配以精制框架放入客厅,作为陈列的艺术品欣赏。
  杭盼默默地读完了这段文字,把它折叠好,放到书架上。然后对她说:"等得茶回来,我们让他把这块茶砖也放到镜框里去。"
  米砖靠在书架上,发出了它特有的乌泽。画儿挂在墙上,散发出了腰陇悠远的微光。墙角的梅花也在散发着微香,而坐在炉上的水壶又很快就发出了轻微的欢唱,台灯给这间不大的屋子罩上了一层非现实的微妙的幻觉,女人们的身影投射在墙上,微微地摇曳着,白夜觉得自己的心里也在开始微微发光,她是在做梦吗?她怎么能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找到这样一个圣洁的地方?
  沸腾的雪水突然在这时候溢出来了,她们手忙脚乱地忙着冲水。她听到迎霜问:"奶奶水开了,可以冲龙井茶了吗?"
  不等叶子开口,白夜就回答说:"'再等一等,再等一等,等爷爷回来,爷爷应该是快回来了吧。"
  当她这么说着的时候,那些微光突然停顿了一下,台灯暗了暗,仿佛电压不稳,刚才那些微乎其微的感觉消失了,花木深房的女人们,开始把心转到了等待男人的暗暗的焦虑之中。
  多么大的风雪夜啊,杭嘉和能够感觉得到风雪的无比坚硬的力量。他老了,这样的对峙已经力不从心了。如果没有忘忧,他会走到目的地吗?他看了看眼前那个浑身上下一片雪白的大外甥,他紧紧地跟着大舅一起走,已经走过了从前的二寺山门,走过了灵隐。他们又热又冷,汗流使背,头发梢上却挂着冰凌。杭嘉和突然眼前一片漆黑,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仿佛掉人了万丈深渊,一下子往上伸出手去,想要抓到什么,但他马上站住了,向上伸的手落下来,遮住了脸。他那突然的动作让忘忧担心,他说:"大舅我自己去吧,我先把你送到灵隐寺,我那里有熟人的。"
  杭嘉和站着不动,他清楚地知道他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他同时又看到了无数石像,披着雪花朝他飞驰而来。耳边杀声震天,哭声震天,火光映红了整个天空。这是他的心眼打开了吧,他惶恐地想,他多么不愿意重历数十年前的灭顶之灾啊。
  就那么站了一会儿,他抬起头,雪花贴在了他的眼睛上,他感觉好一些了,模模糊糊的白色的世界重新开始显露出来。他对自己说,不用那么紧张,我只是累的。他问忘忧他们已经走到哪里了,忘忧回答说,已经过了三生石了。他又问忘忧现在几点,忘忧说他是从来不戴表的,不过照他看来,现在应该是夜里八九点钟吧。嘉和握着忘忧的手,说:"你看这个年三十让你过的,明天我们好好休息。"
  忘忧不想告诉他明天一早他就得往回赶,他只是淡淡地说:"这点山路算什么,我每天要跑多少山路啊。"
  他们继续往山L赶路。雪把天光放射出来了,现在,杭嘉和已经能够看得到路旁茶园边的那些寺庙的飞檐翘角,它们压了一层厚厚的白雪,看上去一下子都大出了很多。还有那些茶蓬,它们一球一球的。雪白滚圆,根本看不到绿色。两个寡言的男人结伴夜行,虽一路无言,但心里都觉得默契。幽明中他们时而听到山间的雪塌之声,有时候伴随着压垮的山竹那吱吱咯咯的声音,像山中的怪鸟突然鸣叫。有时候,只是轰轰的一声,立刻又归于万籁俱寂。仿佛那苍凉寂寥之感,也随雪声而去。忘忧无声地笑了笑,说:"大勇,你猜我想到了什么?"
  "林冲夜奔,风雪山神庙。"
  嘉和一边努力往上走着,一边说:"这个想法好,一会儿看到杨真先生,可以跟他说的。"
  "只恐那管门的不让见。"
  "走到这一步了,还能无功而返?"嘉和突然站住了,拍拍忘忧的肩膀,说,"天无绝人之路,我们抗家,亏了你留在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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