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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_31 王旭烽(当代)
  趁大家笑得前仰后合之际,寄草就过去又轻轻踢了窑窑一脚,他就一个人捂着肚子出去了,厕所不远,就在工场后面。班长光顾着听果儿的节目了,也没人跟着窑窑出去。窑窑到了厕所门口,旁边就转出来一个人,把草帽往头上一仰,窑窑愣了,嘴巴就瘪了起来,方越看看不好,再不止住,窑窑就要拉"警报" 了。连忙说:"不许哭,爸爸是来救你的。"话音刚落,一把挟起孩子就往粪车里塞,边塞边说:"窑窑再臭也要熬住,出了大门爸爸会抱你出来的,一声也不准响。"然后优当一声就盖上了盖子。大粪车里那个刺鼻啊,还不光光是臭,方越也许是怕太脏,往那里面不知倒了多少乱七八糟的消毒粉剂,熏得窑窑连气都透不过来。粪车飞驶,来得个快,窑窑在里面像个不倒翁,一会儿摔到这里,一会儿摔到那里,两只手也不知道是捂鼻子好还是扶粪车壁好,他那一颗小小的心啊,吓得把眼泪都给冻住了。
  等到他真正被爸爸从粪车里抱出来的时候,另一股臭气扑面而来,他看到了一条河,一条臭烘烘的大河。父亲把粪车往一座大石桥下一搁,背起他就往桥上走。桥很高,他们一口气爬到了顶上。下面一片白晃晃,窑窑的眼睛被刺得闭了起来。他叫了一声"爸爸",紧紧抱住爸爸的脖子。爸爸没有像刚才那样迫不及待地安慰他,与他说话,这时他却闻到一股刺鼻的酒气,爸爸的两只眼睛像兔子一样血红,呼呼地直喘粗气。爸爸呆呆地站在大石桥上,看着桥下的流水和桥两岸的人家。他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直到他害怕起来,叫了一声"爸爸,我饿了",爸爸才醒过来。
  在桥下的小吃店里,父子两个买了几个肉馒头,窑窑接过来就吃,这段时间在孔庙,吃得太差,窑窑见了那肉馒头,眼睛就发出异样的光芒。他人小,胃口到底不大,两个馒头塞下去就饱了。接下去的事情骇人听闻,但因为他昏昏欲睡,竟然没有觉出太大的恐惧。他们来到了沿河的一间小屋子。爸爸把他放在床上,紧紧地关锁上门窗。爸爸的动作和神态都有些怕人,屋里点亮了一盏灯,孔庙囚牢里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不过终究身边有了爸爸,窑窑缩在床头,发现爸爸依旧保持着刚才那种在大石桥上的怪样子。他死死地盯着儿子,问:"窑窑,你说这样弄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他翻来覆去的,老是这句话。窑窑听不懂。但有一句话他听懂了,爸爸问他:"你还敢去孔庙办学习班吗?"窑窑一听这话,身体立刻又缩小了一半,一直缩到了墙角落里。爸爸笑了起来,怀里掏出了一瓶酒,已经有半瓶在行动之前喝掉了。方越是不胜酒力的,有一点就醉,今天一口气竟然喝了半瓶,还塞到窑窑嘴里说:"你也喝一点,喝了酒我们一起到极乐世界去。"窑窑拼命抵抗,甚至哭了起来,叫着爷爷。爸爸叹了口气说,叫爷爷也没有用啊。爸爸不想让你跟爷爷走,你还是跟爸爸走,我们一起上路好吗?窑窑就摇头,他还是想跟爷爷在一起,爸爸的样子让他害怕。爸爸不再理睬他,管自己喝酒发呆,一会儿跟起脚来看电灯线,一会儿在抽屉里找出了一把剪刀,还看着儿子发愣。儿子却困了,开始睡觉。醒来时发现一切都不对了,他是被爸爸拉扯醒的,爸爸浑身上下都是血,他吓得尖叫起来,爸爸说:"别叫,爸爸不小心把手割破了,你去打电话,隔壁小店里有公用电话,叫来彩阿姨把爷爷叫来。我告诉你电话号码,你会打电话吗?"
  窑窑生平打的第一次电话,救了爸爸的命。他一点也不知道他睡着之后发生的一切。他不知道父亲举着那把剪刀是怎么来到他身边的。他想先杀了儿子再自杀,刀举起来几次却下不去手,最后他气急败坏了,干脆一刀先把自己割了。最初的血喷出来时他一点也不疼,还有一种突然释放的愉悦,仿佛那沸腾的酒气也随之而去了。但接下去的事情开始不妙,当方越因为失血过多开始无力开始感到就要失去知觉时,他突然酒醒了,他突然明白自己是在干什么了。他挣扎着叫醒孩子,他要活,儿子则让他活了下来。
  接下去发生的一切,窑窑是记不全了。他很幸运,接电话的正是来彩,来彩立刻陪着爷爷和奶奶一起过来了,他们推门进去的时候,窑窑依旧缩在墙角里。地上、床上、墙上都是血,孩子瞪着大眼睛,看着门背后。方越斜倚在那里,已经半昏迷了,但他还知道用一块毛巾扎住了自己的手腕。奶奶一把打住方越的手腕,给他重新包扎,二话不说先上医院。嘉和问她要不要紧,奶奶翻翻方越的眼皮说还来得及。来彩已经吓昏了,不知所措地抱着窑窑。
  医院不远。奶奶让布朗背着方越进去,又把窑窑交给嘉和,说:"布朗一出来你们就走,这里的事情我来料理,方越没事情,会活过来的。"
   "那我就按原来的计划行事了。"
   "我就说方越找不到儿子才割腕的。"
   老夫妻俩处理这件人命关天的大事时,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窑窑在这一事件中混混饨饨,连哭都没有再哭一声。他浑身上下依然臭烘烘的,不一会儿,就跟着爷爷又上了车。
  汽车往西大目驶去。布朗直到现在才开始明白,为什么杭家那么多人反对他学车的时候,唯有大舅一个人要他坚持下去。他今天是向赵争争请了一天的假把车开出来的,他只说是家里乡下客人要用一下,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做什么事情。刚才他们在羊坝头等了半天,差点以为事情不成功了。后来才知道,方越救出窑窑后,没有按原计划给他们打电话,却自顾自喝酒想自杀。幸亏他悬崖勒马,父子两条命都保住了。他的汽车,终于还是派上用场了。
  布朗盲目地开着车,一路上几乎没有和大勇说一句话,他有他的烦恼,而眼前最大的烦恼,则是家族的人对他不再信任了。他相信,如果不是用车实在是需要他,他是断断不会被嘉和大舅派用场的。为什么不再信任他,那还用说,替那个赵部长开车了,这不是叛徒吗?他想到昨天到羊坝头去时,竟然碰到了谢爱光,正和迎霜说话呢,见了他,用那样一种鄙视的目光看,头一扬就别开了。他跑上去拉住她说:"我这是怎么啦,我不就是开一个车吗,为什么你们都不理我了?"谢爱光看看他,说:"布朗,你没有把什么都跟你那个女人说吧?"
  布朗气得直跺脚,我的女人,我有什么女人,我倒是想要有个女人呢,可女人在哪儿啊?那赵部长能算是女人吗?采茶能算是女人吗?还有你,你还能算是女人吗?我把你的事情摆平了,可你连一声谢谢都没有,又和那个得放鬼鬼祟祟搞到一块儿,鼻孔指甲黑乎乎的,你们干的那些事情真让人担心啊。昨天那个亲自接他去学车的吴坤还看着他问:"小罗,你姓杭吧?"把他一下子就问愣了,一句话也答不出来。那吴坤就看着他笑,点点头走了。这事情他多想跟一个人说一说,可是他跟谁说呢?
  布朗想,我要是浑身上下都长上嘴巴,那该多好啊。他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辩解,他会唱歌,会说情话俏皮话,可就是不会说道理。他只好气得一跺脚走人,被迎霜拉住了,说:"你别走,表叔,我相信你不是叛徒,可你干吗要跟那个杀人犯好啊!"布朗跳起来直叫:"谁叫你们不早点告诉我的!我怎么知道她是杀人犯!"
  布朗想离开赵争争,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赵争争那里永远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受伤家养,使她细皮嫩肉的苗条身材丰满了一些,她本来长得有些单薄,这让她的五官清秀之余不免有些尖刻,但现在她看上去面相温柔多了,这倒使她更为放肆地把动作做得大大咧咧,把口气骂得更乡村俚语。从她那张樱桃小嘴里,不时地蹦出各种走资派、对立面的头头、牛鬼蛇神的名字。她做一个豪爽的一扫光的手势,说:"刘少奇嘛,毙了他完事!杭得茶,我看也顺便一起毙了!"大家看着她那飒爽英姿的样子,纷纷鼓掌。
  但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如火如茶的造反岁月,有多少阴谋和阳谋,一天下来,也总有没人来陪她的时候,特别是吴坤,日来渐稀。没奈何,只好把保缥兼司机的小罗再找来,并且看着健美的小布朗,目光再一次迷离。她说她要洗头了,松了头上那两个"小板刷",让布朗提一壶温水,替她从头上浇下去。布朗说我可不是干这个的,赵争争说好你个小罗,你敢跟本部长顶嘴,你没看我脚不能动吗,你就连一点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也没有吗?她姐笑怒骂,软硬兼施,布朗想想倒也是,说来说去,是他把她给撞成这样的,他有责任,这责任因为不能公开,竟然成了心病,使他堂堂正正的杭布朗,不得不成为一个小罗,被这个赵部长牵着鼻子走。他垂头丧气地拎着一壶温水,给这黄毛丫头冲头,冲着冲着,突然那茶炊事件闪现在眼前,那可是迎霜亲口告诉他的,绝对不会走样。这一吓,把他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怪叫了一声,扔了茶壶就跑,赵争争湿淋淋地抬起头来,怎么也不明白这个小罗是怎么一回事情。
  现在,车已经到西天目山营溪口子上,大舅抱着窑窑下了车,对布朗说:"回去后什么也别说,明白吗?"
  布朗真的火了,他突然觉得他在杭州的这些亲戚,心机实在太多了,便大叫一声:"不用你们交代我也知道!"
  嘉和愣了一下,放下窑窑,走到布朗身边,扳过他的肩,说:"你这是替我大舅受委屈了,不要紧,想得开。"
  布朗抬头看看,这里的青山绿水,和西湖完全是另一种风光了,他说:"这是什么地方,这里的山和杭州可不一样。"
  嘉和想告诉他,这里还只是西天目山。世事就这么怪,明明是为了去东天目山,但为避人耳目却从西天围绕道而去。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只说:"你先回去,大易已经给你另外安排了一个地方工作,那里对你更好。"
  布朗点着头却不和大舅对话,自顾自说:"我知道这里是忘忧表哥的地方,你不说我也明白,你们都小看我,把我当叛徒,什么都不告诉我,你们都是很糟糕的,我要回云南去。"
  这可是布朗从云南回来以后说过的最严厉的话了。嘉和苦笑了一声,这才说:"布朗,我们这次救窑窑,我连得茶都没告诉,再说忘忧表哥也不在这里。这里是西天目,他可是在东天目呢。"
  原来这天目山脉,自安徽黄山婉蜒人浙,就在那浙西,形成了山地丘陵。在吴越王钱谐的故乡临安县城,形成了东西天目山的主峰。布朗说错了,他的忘忧表哥,是在安吉境内的东天目山麓当守林人呢,和这里可是两个方向,差不少的路程。布朗一听大舅相信他超过了相信得茶他们,心里立刻就清爽了,露出笑容说:"你们要上这西天目山吗?我和你们一起去,这车我也不要了,扔掉拉倒。反正呆在杭州我也实在受不了了,看到大山,我真快活啊。"
  嘉和看着这二十几岁的大孩子,心里真是担忧,他想,一把窑窑安排好,他就立刻回来帮助这个外甥。他要把相信他的晚辈们一个个地料理好,他才能够死得瞑目啊。他语重心长地对布朗说:"布朗啊,我这次回去,想把你和你爸爸安排得近一些,你常常能够见到他。你说好不好?你是男人,大男人,是山里来的,也是城里来的,你要懂得什么是忍,什么叫咬着牙挺过去。大舅想一个一个地替你们把事情做好,你说好不好啊?你看,窑窑最小,得先安排他。是不是?布朗,你是听话的好孩子,你让大舅喘过一口气来好吗?"
  嘉和是想教诲外甥的,但他的声音已经那么凄婉,几乎接近于哀求,那是心力接近交瘁时的一种自然反应,是在最亲密的人面前不需要任何隐瞒时的自然流露。大舅那只断了小手指的传奇的左手,搭在布朗的肩上,微微地抖动,布朗惊呆了。回杭州这些年,大舅在他心目中,德高望重,举重若轻。他今天这样说话了,我小布朗还是一个人吗?他双手举起大舅的这只手掌,劈面就给自己两个大耳刮子,那声音响得窑窑一个胆颤抱住爷爷的大腿。然后,布朗二话不说,跳上车就发动了汽车,一声不吭地开足马力,向东天目驶去。布朗将他们平安送至目的地,才独自回城。
  现在,在一场惊吓之后,孔庙的黄昏终于降临了。
  这是一个美丽的黄昏,斜阳西照,把庙堂翘檐拉出了长长的影子,如今的孔庙当然不再被叫做孔庙,也断然不再有抗战前汉奸未拆之时那么壮观,但依旧还保留着夫子的气息。队长独自走过那圆柱排起的长廊,那大石板一块块地依旧铺在地上,没有被后来的大众化的水泥取代。院子里有松有柏,有被填埋的月池,现在很安静,白天却乱作一团。一个小反革命不见了,这件事情直到快吃午饭的时候,才被值勤的班长发现。问题很快查清,厕所旁边有个通往外面的大客沟洞,没有盖盖子。只有一种解释,孩子上厕所,不小心掉了下去。队长亲自带着人下去捞,什么也没捞上来。大家烯嘘的啼嘘,检讨的检讨,孩子们重新被关进了二道门内,大气不敢再喘。队长到局里紧急汇报,又来了几个人,看了看周围环境,说:"早就说要搬,怎么就磨蹭到现在?"
  队长心里沉重,他不知道这件事情会对他有什么影响,军职的升迁可不是闹着玩的。遥远的北方山中那烛光下的妻儿老小的面容,凄凉地浮现在眼前,他原本可是打算坚持到十五年之后让妻子随军的啊。这么想着时,他听见刷衣服的声音。他抬起头来,那个让他刹那间心猿意马的女人正在埋头刷洗衣服。他踱到她身边,看了一会儿,摸了摸那块大石板,说:"这里还有不少这样的大石头。墙角里、大殿后面都有,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搬到这里来的。"
  "有八百多年了吧,"寄草说,"你看这块石头,吾善养吾浩然之气。皇帝写的。"
  真的?队长表示怀疑,这女人点点头,当然是真的,我和这个孔庙是什么关系?我义父就是死在这里的,就是撞死在这里的石板块上的,也许,就是撞死在这块石头上的。你听说过我义父吗?
  队长惊异地问:你义父就是那个姓赵的,赵寄客就是你父亲?我们刚进来时就作为革命故事教育战士呢,是你的义父?那你是谁?你和那个杭嘉和是什么关系?你是他的妹妹?啊,我明白了你是谁。我现在全部明白了。
  他们俩就在暮色中沉默了一会。片刻,寄草说:"喝杯茶吧。"
  她又为他冲了一杯香香的浓茶。他捧过来,恼了一口,说:"喝你们杭家人的茶,不简单啊。"
  寄草一边继续洗衣服一边说:"喝了也就喝了。"
  队长往不远处那个没盖上的管沟洞看一看,说:"可惜那孩子死了。"
  "死了,对你来说,总比这孩子逃出去要好,是不是?"寄草继续洗着衣服,像是拉家常一样地说。
  队长怔了一下,他再一次掂出了这杯茶的分量。默默地再喝了一口,说:"明天我们就撤离这里了。"
  "懊,"寄草吃惊地抬起了头,"那么快?"
  "早就这么议着,这些孩子虽然都还小,但都是有现反记录的,关在这个大院里犯人不像犯人,劳改不像劳改,怎么办?明天就搬到正式的劳改农场去了。"
  寄草看了看国门用B里面还有一群孩子,她突然一扔刷子,说:·'可怜!"
  队长摇摇头:"这孩子死了,死得真是时候。哎,我走了,喝你们杭家人的茶,可真不简单。"他又强调了一句。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走进了那扇小国门。寄草明白他跟她进行了一番什么样的对话。
  夜色降临到了从前的孔庙之上,黑暗重新笼罩了这块土地,寄草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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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夏天的某个中午,小布朗到赵争争处退车钥匙。赵争争正在午睡,趴在桌上,嘴里还流着口水。杭州的夏天热,一点也不亚于云南。小布朗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赵争争的睡相,觉得她那样子很好玩,就伸出手去捏住她的小尖鼻子,赵争争醒过来了,见是小布朗,生气地用手一挡,喝道:"你干什么你?改不了你的流氓腔!"
  小布朗被这些杭州姑娘"流氓流氓"的也骂皮掉了,脸皮石厚,也不生气,车钥匙在手指头上蔬洒地绕了几圈,就甩了出去。沈当一声,准确无误地扔到赵争争眼前,嫁皮笑脸地说:"流氓我不伺候您了。"
  赵争争还没从瞌睡中完全醒来,听了小布朗的话,说:"你别胡说八道,我还有事情要审你,你给我坐下。"
  小布朗不但不坐,反而走到门口,说:"我可是跟你说过了,我不伺候你了,你这样的姑奶奶我也吃不消伺候,再见。"
  赵争争这才清醒过来,一下子关上门,黑下脸来问:"你别想就那么走了,给我说清楚,你到底是姓罗还是姓杭?"
  小布朗一下子愣住了,那么热的天,他的背刷的一阵冰凉,半张着嘴,好一会儿也说不出一句话。也是绝处逢生,他突然指着赵争争的鼻子喝道:"你问我,我还问你呢,陈老师是不是你用大茶炊砸死的!"
  这一问也算是击中要害,赵争争也一下子愣住了,她的俏丽的五官可怕地扭动起来,好一会儿,才说:"你听谁说的?"
  "大家都那么说,谁都说是你。"
  "不是我一个人!不是我一个人!"赵争争突然轻轻地叫了起来。小布朗看着她,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相信大茶炊事件不是传说,他从赵争争的脸上读出了事实的真相。赵争争仿佛也看清了此刻小布朗的神情,她突然换了一种口气,说:"打死他又怎么样,一个花岗岩脑袋,打死了也就打死了,你想干什么?"。
  "我也不想干什么,就是想弄弄明白,我救的那个女人是个什么东西!"
  小布朗要走,手刚拉着门把,又被赵争争一声喝住:"罗布朗,你以为我不知道就是你撞的我?你说,是不是你撞的我?"
  小布朗突然血往上涌,一下子回过头来,冲着赵争争就低吼:"是我撞的你,怎么样,你再拿把大茶炊来砸死我啊?我等着呢,来啊,朝我头上砸啊!"
  他一只手指着脑袋,头就朝赵争争身上逼,把赵争争直逼到角落里。他们两人呼味呼味喘气,好一会儿,赵争争突然说:"我要砸你,我早就砸了,吴坤问我多少次了,我都保了你。还有那个翁采茶,这个阿乡,她也说你不是好东西,她跟你什么关系,她怎么认识你的?"
  小布朗这才放下手来,他可没想到离开赵争争那么犯难。他说:"赵争争,你可不能再打人了,要遭天神报应的,真要到了那一天,我小布朗也救不了你了,你明白吗?"
  这么说着他一下子拉开了门,真是千巧万巧,翁采茶和他碰了一个顶头呆。她呆呆地看着他,突然指着他鼻子叫道:"你真的在她这里干活啊!"
  小布朗一把撞开了她,说:"滚开!"就扬长而去,他烦透了,这都是一些什么样的女人啊!
  翁采茶摸不着头脑,走进来说:"争争你真用的他,他就是那个人啊,吴坤专门让我来认一认,没想到真是他!"
  一听翁采茶提吴坤的名字赵争争就来气,一来气她的脾气就又发作:"我用什么人要你管啊,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来问我?滚开!"
  翁采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分钟里挨了两次骂,不由尖叫一声,捂着脸就冲了出去,剩下那赵争争在房间里浑身发抖地继续咒骂:"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来问我,你是个什么东西?"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她这是在骂罗布朗呢,还是在骂翁采茶。
  和爱光又有另一番的告别。实际上他就没有想过要和谢爱光再见,杭州姑娘伤透了他的心。不过一点儿招呼都不打就和她再见,他又觉得自己没有尽到责任,想来想去,还是去找了一趟得放,想跟得放交代几句再走,顺便再见一见二舅。没想一到马坡巷,就在得放的小房间里看到了得放和爱光。他们正一人一枝笔地趴在床沿上写什么东西,那么热的天,他们关着门窗,拉着窗帘,电灯加了罩子,拉得很低。黑簇簇的斗室里看到布朗,爱光就有点不好意思,说:"布朗叔叔,我错怪你了,你和那个赵争争没关系。"
  瞧,从前可是叫哥哥的,现在随着得放叫叔叔了,听了真难受。布朗也不回答她的话,拿起床上那把蒲扇哗喀哗喀使劲扇了起来,一下子就把满床的纸扇得五花飞散,边扇边说:"你们这是干什么,不怕把自己蒸熟了?"他一动作,那个响声啊,顿时就把得放、爱光两人吓得一把拉住了他,压抑了声音说:"别吵别吵,爷爷好不容易睡着,他这些天老头痛,夜里也睡不好,我们一点声音也不敢响。"
  布朗捡起一张飞到眼前的纸,随便刮了一眼,问:"这姓苏的人是谁?哪一派的?"爱光接过来就说:"是苏格拉底,也不是哪一派的,是外国人。这些你就别向了,听说你要走?"
  布朗的确是要离开杭州了,大舅很快实现了他的诺言,他将作为一名杭州茶厂的外援人员对口学习和支援,到浙中腹地金华花乡罗店,专门负责收购茉莉花。可现在听到爱光那么说他心里难受,还有点伤心,什么苏格拉底外国人,他知道他们说的东西他插不进去话,他们写的那些东西也不是他能够掺和进去的。这才大半年时间,爱光就变了,她的头发又开始长了起来,脸上有了些坚毅的神情,那种楚楚可怜的无依无靠的神色正从她的目光中消退。他知道,她的变化与得放有关。
  这么想着,他就拉过得放,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侄儿,我就把爱光交给你了,你做什么事情都要心里有数,爱光有个三长两短,我可饶不了你。"
  他的自作多情让两个少年有些不知所措,惶恐中得放禁不住开了一句玩笑:"你怎么只说爱光,我要有个三长两短你怎么办?"
  布朗就使劲用扇子打了一下得放的脑袋,说:"你要有三长两短,我也饶不了你!"他的眼睛在昏黄中闪闪发光。两个少年看着他,都很感动,但不知道怎么跟他对话。他就又笑了,膨脸地敲着自己的前胸,说:"有你布朗叔叔长辈在此,你们怕什么?哪怕吃枪毙,我劫法场也要把你们劫出来!"
  说得好!得放暗暗地叫了一声,突然蹲了下去,把前些天抢回来的那包宣传单从床底下掏了出来,神色庄严说:"布朗叔,我想求你一件事情。这包宣传品在杭州是不大好发出去了,放在这里我又不放心,怕牵连了爷爷。你看看,能不能带到外地去发了,随便你怎么散发都可以。这是我和爱光的思考,我们不想就这么让它埋没掉。"
  布朗抱过了那只包,激情澎湃,拔出插在后腰的萧,就递给了他们,说:"表叔我也穷,没别的送给你们,这管萧你们就留着,想起我布朗就吹一吹,不管我在哪里都会听到……"
  也不知出于什么样的感情驱使,得放突然一下子抱住了布朗,房间里更加幽暗了,激性借着暮色暗暗涌动,三个青年人的眼眶里,顿时便盈满了生离死别的眼泪……
  罗店离市区不算远,每天收集的花,就由布朗集中收购,送到市区的茶厂去。这个过程,也是他学习制作茉莉花茶的过程。杭州也产茉莉花,厂里也有生产花茶的打算。不过运动一来,什么打算都泡汤了。这次他能到这里来,还是大舅下的大力气。也是大舅的徒弟在造反组织里还算混得好,因此还给师傅一点脸面,把个哪里都能派用场、哪里都不能正经派用场的"百搭"杭布朗发派出去了。
  浙东和浙中,武斗正在日益升级,金华的派仗,打得如火如茶。虽然如此,花儿到了季节,也是要管自己开得如火如茶的。茶厂既然未到彻底停产的地步,总还有人守在那机器旁出活。那条送花的路上十分地不安全,已经出过好几次事情。有时候封路,有时候子弹往耳边飞出去,吓得那些送花的姑娘连哭带叫,花儿人儿跌成一团,不敢再往城里送花了,眼看着那些花儿就在枝头上白白地枯萎,多少心痛!小布朗一来,解决了。他可不怕,他总有办法把花儿都送出去,在这里竟然于得比杭州还好。
  浙中金华,扼闽赣,控括苍,屏杭州,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那个写了《海瑞罢官》、成为文化革命批判先声的史学家吴晗,就是此一方土地之人。布朗读书不多,对此也无大兴趣,他倒是对这里的花儿真有一番热情。
  此地素有花乡之称,分为三大类:木本花卉一类,有紫荆、腊梅、桅子花、佛手、茉莉、现现花、白兰等,草本花卉有兰花、荷花、百合花、紫罗兰等,盆景花卉有六月雪、石桶、罗汉松、山碴、紫藏等。
   花茶也是中国一绝。茶性易染,用香花窖了茶叶,花香为茶吸收,就成了花茶。美国人在冰茶里添加了柠檬香精,越南人把荷花蕊磨成粉拌人茶叶,那都不是中国式花茶。
  客制花茶,最早记载见之于南宋。一个名叫赵希鹊的人,写了一本《调曼类编》,其中专门讲了莲花茶的制法,说:在太阳还没有出来的时候,将半开的莲花瓣拨开,在花心中放人一撮细茶,再用麻皮绳松松地扎住,让它在里面过一夜。第二天早上倒出来,用纸包好后焙于。这样反复三次,最后焙干了再用,真是不胜香美啊。他又说:花儿开了的时候,摘下那些含苞欲放的,以一比三的比例,来配茶叶。在瓷罐里,一层茶一层花地放,直到放满了,再用纸筹扎固后人锅,隔锅汤煮,取出后待冷,用纸封住,再到火上去焙干。这些记载,也可以说是中国花茶客制工艺的雏形了。
  真正大批量地生产花茶,应该说只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以福州和苏州为中心。北京人爱喝花茶,称之为香片。这数十年来,华东华中和华南地区也开始生产花茶。小布朗生活的云南,主要生产紧压茶和红茶,所以花茶对他来说,着实是一件非常新鲜的事情。到目前为止,他看到的只是茉莉花茶,像白兰花茶、珠兰花茶,还有什么现观花啊、桂花啊、玫瑰花啊,甚至抽花啊,都能制成茶呢。采花期分为三季:霉花,从人霉到出霉;伏花,伏天采的花;秋花,秋天采的花;布朗是伏天去的那里,正是花汛期间,花期短,产花却最多,几乎占了全年花量的一半。
  布朗是个大众情人,正在花田里的摘花姑娘们一见布朗就叫:那么多的萝卜挤了一块肉!那么多的萝卜挤了一块肉!一开始布朗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后来才懂,原来姑娘们是萝卜,而他是肉啊。他很高兴,他生来就是那种喜欢当挤在萝卜里的肉。杭州的姑娘们伤了他的心,现在好了,旧的已去,新的又到,金华姑娘们来了,而且是伴随着鲜花一起到的。他一边帮着她们采花,一边信口胡说:"我是上面派来管你们的工人阶级,我是老大哥,你们统统都得听我的。从现在开始,你们可别跟我讲这派那派的,因为我是少数民族,不管你们汉人这派那派,毛主席有指示的,不让我们少数民族参与你们的事情。"
  农村少女,到底实在一些,还真被他的胡编的最高指示蒙住了。她们一个个睁大了眼睛,鼻子对着鼻子地观察着他,想知道少数民族和她们有什么区别。她们看了他半天,有一点失望,说:"你怎么看上去和我们一样啊?"
  布朗又胡说:"你们知道什么,我刚到杭州的时候,吃的是生肉,夜里就睡在院子里,我平时连衣服也不穿,就披一块毛毡。我也不会说汉话。不过我们少数民族是很聪明的,到什么山唱什么歌,你看我现在已经什么都会了,除了不会参加派仗。"
  有个姑娘读过初中,见过一些世面,怀疑地问:"被你那么一说,你不是变成西藏农奴了?"
  "你知道什么,西藏农奴是穿不上衣服,我是不喜欢穿衣服。我们西双版纳可舒服了。我们那里的人,过的都是神仙一样的日子。从来没有人冻死饿死的。因为我们那里,插根筷子也发芽啊。饿了,手一伸,摘串香蕉,吃饱了就睡。想唱歌就唱歌。"他看着那一个个乌溜溜的眼珠,禁不住故伎重演:"怎么样,听我唱一个我们那里的歌好不好?"
  姑娘们小嫂们一时就连摘茉莉的心思都没有了,叫着嚷着要听他们那里的歌,唯有那初中女生警觉地问:"你们那里的歌不会有封资修吧,黄色歌曲要批判的。"
  "小姑娘你靠一边去,乖乖听着别说话,你知道什么是封资修,啊?封、资、修,三个台阶,一级比一级高,我们那里连封都还没封上呢,我们那里是原始共产主义,是共产主义,原始的,懂吗?"
  再没有人敢对布朗提出什么来了,采花的金华姑娘们不懂何为原始,但何为共产主义她们还是知道的。但乡下人和城里人到底不同,城里人只管造反,每月工资照拿,总有饭吃。乡下人,不伺候着地里的东西长出来,他们就得喝西北风。因此妇女们大多还是留在了田头呼陌。除了斗大队和小队里的地主富农之外,她们还没有多少可能参与更大的阶级斗争风暴。有那么多的农活要干,她们想派性也派不成。听说有歌儿听,她们倒也喜欢。小布朗先唱了一首土家族的山歌:
   韭菜花开细茸茸,
   有心恋郎莫怕穷,
   只要两人情义好,
   冷水泡茶慢慢浓。
  他唱得字正腔圆,大家都听明白他唱的是什么了,有几个害羞的姑娘就红着脸。倒是那几个小嫂儿胆子大些,问:"你们少数民族现在还准唱这种邪火气的歌啊?"
  布朗不懂什么是邪火气,但猜想,大概就是不正经的意思吧,连忙点着头说:"我们那里什么邪火气的歌儿都让唱的。"
  "是毛主席批准的吗?"
  "不是他老人家思准还能是谁?"
  大家就放心了,七嘴八舌:"那你也不能光唱茶啊,我们正在摘花呢,你怎么不唱花儿呢?"
  "怎么不是唱的花儿,韭菜花开细茸茸,不是花是什么?"
  "那算是什么花啊,要茉莉花才是花呢,你听我们唱——"一个胆子大一点的小嫂儿就开了口: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的花香比呀比不过它,我有心摘一朵戴,又怕种花的人儿将我骂。
   大家听了都说好,只是担心这歌不是少数民族的,毛主席没批准。布朗说:"毛主席怎么会没批准?毛主席旧年就在大安门上说了,好听的歌就好唱。"
  采花的人儿听了真是喜欢,也不想讨论是真是假,也不去追究布朗是不是在假传圣旨。一个女子边采花边就唱开了当地的民歌:李家庄有个李有松,封建思想老古董,白天屋里来做梦,勿准女儿找老公,胡子抹抹一场空。
  大家听了哄堂大笑,她们都知道这首民歌很有名,但不知道这首《李有松》还曾唱到1957年的世界青年联欢节上去过。好多年都没唱了,没想到来了个杭布朗,把大家的兴头都吊了起来。有个大嫂嫂突然心血来潮,拉开喉咙唱道:索拉索拉西拉西,爹娘养我十八岁,婚姻大事由自己,高跟皮鞋带拉链,六角洋铀储袋里,夫妻两个去登记,登记归来笑眯眯。
  一群女人花丛里这么唱着,笑得腰都直不起。直到那乡村女知识青年突然说:"不对,你这里怎么还有高跟皮鞋带拉链啊,那可是四旧呢!"
  大嫂嫂正在怀旧的兴奋中,被后生小姑娘一驳就生了气,叫道:"我们那时候就是讲穿高跟鞋的,是毛主席共产党人民政府叫我们穿高跟皮鞋的!"
  那小姑娘也不示弱,说:"那他们城里人为什么现在要斩高跟皮鞋的跟?我们城里的姨妈皮鞋跟统统斩掉了。"
  "那是她们不晓得毛主席发过话,喂,杭同志,毛主席是不是说过高跟皮鞋好穿的?"大嫂急着要找最高指示来给自己撑腰。布朗一想,不能什么事情都往毛主席头上推,万一有一天被揭发出来了不好办。灵机一动,指着手里的花儿叫:"怎么我手里的花和你们的不一样啊?"
  大家就围拢来看,七嘴八舌:"这个是单瓣,那个是双瓣,当然不一样哩。"
  原来这单瓣的花儿,又叫尖头茉莉,是本地的土产。那双重的花瓣是从广东那里引种来的优良花种,一个是傍晚六七点钟开放,一个是晚上八九点钟开放。一个姑娘看着布朗手里的花叫了起来:"哎你怎么那么乱采啊,你怎么花等也没留下来呢?"
  原来采花采茶一样,都是有学问的。像这种客制花茶的茉莉花,采摘标准也是很讲究的。一是要含苞欲放,能在当天夜里开放的;二是花体要肥大,要留花等,花柄要短,不留茎梗;三是青蕾和开花,一个没开,一个已经开过了,那是万万不能混采进去的;四是采摘时间,放在下午两三点钟之后,此时的花儿质量最好。
  布朗看着姑娘们那灵巧的手儿在花间飞舞,食指和拇指尖夹住花柄,掌心斜向上,两指甲着力,轻轻一掐,那花蕾儿便离柄而下了。天气热,花柄就韧,姑娘们在采前两小时已经用水喷淋过一次。此刻,她们已经采完了今天的花儿,按惯例又复巡了一遍,把那刚刚成熟的花蕾再次采尽,免得明天开了花,就没有用了。
  采完了花,布朗带着姑娘们,一串的自行车,浩浩荡荡去了城里。那车后座上,一律用两根硬木扁担,加固两只花篓的耳环,固定在载重架上。每只花篓上安放通气筒一只,花篓上还罩着一层纱布。布朗带着这一队的人马,不由感慨地说:"把花送到茶那里去,就好像把女儿嫁出去一样啊。"
  众女子又笑,说:"你才晓得啊。刚刚松开了心子的花,就是十七八岁的黄花闺女啊,嫁到茶那里去了,吃亏啊!"
  布朗不明白有什么吃亏的,大家又笑,说:"你可是到这里学制花茶的,你到厂里去看看就明白了。茶可不是个好男人,一天里要用三个花女人呢,用过了,就扔掉了,可怜啊,你去看看就晓得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布朗带着队,还是一路花气袭人,终于逼倒了那些打派仗封路口的造反派,总之,他们送花的路上还算平安,有几次有人拦住他们,听他们说花儿等不得,上去翻倒两筐,见里面没有枪支弹药手榴弹,也就放行了。如此这般,半个月时间布朗都在花地里,与姑娘们打打闹闹,唱唱小调,胡编些最高指示,竟然没有人来揭发他。
  有时,小布朗送完花,就留在厂里帮忙学做花茶。
  布朗是个肯出力气的小伙子,他先学摊放花层,借此他还有机会每日见到那些他已经在心里很放不下的采花姑娘。花儿一到,摊晾,堆积,翻动和筛花,忙得个不亦乐乎。然后再拿茶与花来搭配,拌放。这是个累活快活,必须在三五十分钟里完成。制成害花后他就可以喘一口气。它们堆在用竹围成的圆囤里,布朗想,它们总算是被送进洞房了。想起那些花儿正在迅速地萎缩下去,而它们的茶男人却精气神越来越足,妈的!他就喜爱地拍拍那圆囤,你们的日子可真是比人还好过。
  第二天又是累活儿,一夜洞房,花儿已经老得不行了,只得筛除。然后还得让茶再娶上两次新嫁娘,又是烘啊,又是提啊,最后花儿总是被吸干了精华,扔到一边,那茶却越来越香,越来越漂亮。最后装箱之前,还得像炒菜时撒味精似的,撒上那么一些花干。一杯花茶,浮现那么一二朵洁白的茉莉,想想看,有多漂亮。布朗现在天天喝花茶了,不喝,他觉得对不起那些采花的姑娘们。
  绝大多数的夜里,小布朗就睡在花地旁的草棚里,半夜露水打下来,小布朗睁开眼睛,一下子就看到了草棚盖子上露出的那长长方方的一块小玻璃天窗,像是镶上了星星的火车票。每当这时候,他就想起了遥远的大茶树,想起了他的近在飓尺的爸爸。罗力的劳改农场离这里并不远,可是他一直就没有时间去看他。花汛未过,小布朗一天也不能离开这里啊。
  得放交给他的任务也没法完成。这只绣有为人民服务的军包里的宣传品内容,小布朗从来就没有拿出来看过,他只知道那是专门骂吴坤的。吴坤在省城,离这里一大截路呢,小布朗简单地想。军包就压在他枕头底下,那些纸再不散发掉,就要被压坏压皱了。
  下午摘花前,小布朗就把这些纸拿出来,悄悄塞在姑娘们的花篓里,没两天就塞完了。这些纸采花姑娘们可不会去看,一路送到城里的茶厂,就倒进了花堆,小布朗就在这时候留心地再把它们拣出来,放在那些办公桌上,传达室里,大门口,有时也扔在人家过往的自行车兜里。他觉得这件事情太简单了,这算一个什么事情啊,还值得他们几个为之热泪盈眶。
  他渐渐地习惯了这种与花与茶相伴的日子。这些从土地和山林里生长出来的东西,与他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默契,那是因为他以为自己原本也是从土地和山林里生出来的吧。但这样的日子也长不了。
  半个月之后就开始不对了,茉莉花田里开始出现了几个男人。他们一到,采花的女人们再也不敢唱民歌了,一个个低着头干活,乖得很。布朗从来没有看过《红楼梦》,但他和贾宝玉的观点出奇地相通:宝玉以为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布朗认为,男人和女人比,女人好,男人不好。他倒明白不能以偏概全,虽然采茶和赵争争都是个大大造反派,但他依然认为,现在主要还是男人在造反,女人不造反,不造反好。他的生活方式习性,一切都和造反对不上路。比如田里来了几个男人,他就没法唱歌了。女人好,咬着他耳根,悄悄告诉他快走,这些男人是来查他的反动言行的。这半个月里,布朗编了多少毛主席语录,唱了多少邪火气的山歌,连自己也弄不清楚了。看来还是有人告了他的密。
  初中女生也过来跟他咬耳朵,问他知道这些男人究竟是来查什么的?布朗摇摇头,他脸上的表情说明他已经知道事情的底细了。姑娘说:"那些传单是你发的吧,别人没看出来,我可是看出来了。"
  "查就查出来吧,也没什么了不起。"
  "说是反动传单呢,正在查那个写的人。你要不走,抓住了,弄得不好要吃枪毙呢!"
  这可真是晴空霹雳,嘻嘻哈哈的小布朗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也会有这一天。现在他该怎么办呢?他可不能再回杭州,那就是自投罗网,更不能把这摊烂污甩给大舅,他为他操了多少心啊。他也不能去看近在飓尺的父亲,父亲已经够倒霉了,他不能再给他雪上加霜。
  就这样,他躺在窝棚里,看着那张带星星的火车票,突然跳坐了起来,他想:该到走的时候了!
  真是舍不得啊,那雪白花丛中的香喷喷的江南女子们。布朗只好咬着牙齿离开她们,直到这时候他还做不到不辞而别,他蹲在花丛中,和那几个铁杆的姑娘嫂子告别。花儿就在他的脸上摩挚,香气一阵阵地扑来,手里汗津津地拿着几张纸币,折拢了又摊开,还不停地说:"放心,我一回云南就给你们把钱寄来。"原来他还有本事从这些穷乡下女人手里借到路费。那些和他一起唱过歌的采花的金华女人,一边看着那湿溅满的钞票,一边心疼地问:"你地址有没有记清楚?不要到了那边云南寄不回来钱!"
  小布朗急了,就要把钱重新塞还给她们,说:"我是这样的人吗?那我还配唱那些歌子给你们听吗?"
  女人们顿时就慷慨起来,把那几张烂钞一边往小布朗身上塞,一边说:"快跑吧你这闯祸坯,回到你们少数民族那里去吧,别到我们汉人这里来夹手夹脚了,快跑吧!"夜里,那位初中女生采花姑娘悄悄地把布朗送出小河头,还给了他一封信,说:"你到国清寺里打听一下,肯定能找到我的表哥,这封信交给他,他会帮助你的。那里的山大,山多,人家要抓你也不好抓的。"
  原来小布朗也聪明了,对外说是回云南,实际还是在老地方转啊。但姑娘的话让他激动,小布朗的心,仿佛回到了大茶树下。他知道,在大茶树下的女人们会对他这样赤胆忠心,可这里是什么地方啊?采花的姑娘啊,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啊!
  茉莉花在星夜下含苞欲放,一粒粒像是星星铺地,他和她都流下了眼泪。这是花的缘分啊,多么短暂和香美啊……
第23章
  杭嘉和坐着得茶开的吉普赶到马坡巷,来开后门的是叶子,看到这祖孙两个,急切地凑上去耳语:"昨天夜里他们来过了吗?"然后彼此盯着,仿佛都害怕听到更不幸的消息。好一会儿,嘉和才说:"什么都没找到。"
  叶子轻轻拍着胸,说:"我们这里也是。"
  昨天夜里,羊坝头和马坡巷的杭家都遭受突然的抄家,查问得放的下落,第二天一大早得茶就赶了回来。嘉和很奇怪,他已经好多天没见到这个大孙子了。得茶仿佛比他还了解这次突然抄家一样,带上爷爷就往马坡巷走。嘉和问他怎么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情的,得茶摇摇头不作回答。他没法告诉爷爷,抄家一结束,吴坤就打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了,他还在电话那头说他是守信用的,实事求是的,杭得放现在的确已经是反动传单的重要嫌疑人了。他的文章不但攻击他吴坤,还攻击文化大革命,性质已经变了。虽然这一次他们什么也没有抄出来,但证据是最容易找到的。他还在电话那头为自己辩解说:"你别以为我在火上加油,我什么话也没有多说。而且你看,行动一结束,我第一个就把消息通给你,我是守信用的。"他再一次强调。
  实际上,前不久在花木深房里,杭得茶和杭得放已经进行过一次长谈。长谈之前,得茶先关上了门窗,拉上窗帘,然后掀开床单,从床底拖出他连夜从假山下地下室里搬出来的油印机,还有没散发出去的传单。得放吃惊地看着大哥,问:"谁告诉你的?"
  "用得着谁告诉吗?还有没有了,都给我清点一下,立刻处理了。"
  得放本来想告诉他布朗带走了一部分,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有说。就见大哥拖出一个铁脸盆,一张一张地往那里面扔点着火的传单。得放蹲下来,拉住大哥的手,生气地说:"你干什么,我又不是写反动标语,你干吗吓成这样?"
  得茶一边盯着那些小小的火团从燃烧到熄灭,一边说:"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可别人不知道。"
  "我就不能发表一些自己的起码的见解吗?人家的大字报不是满天飞吗?"
  "你的文章我都看过了,你多次引用马克思的怀疑精神,以此与同样是马克思的造反精神作比较。这种危险的政治游戏到此可以停止了。"
  "你没有理由扼杀我的思考。我好不容易有了一点自己的思想,想用自己的头脑说一点自己的话,就像当年的毛主席和他的同学办《湘江评论》时一样。难道让一切都在真理的法庭上经过检验,不是马克思主义的精神来源吗?"
  小小的火团不时映到他眉间的那粒红病上,使他看上去那么英俊,充满生机。得茶说:"看来这一段时间你开始读书了。"
  "从妈妈去世之后我就开始读书,从北京回来后我就更加想多读一点书。我正在通读马列全集。"
  "你在冒天下之大不题啊。"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可以读书,可以思考,但你不应该要求对话,更不能抗议。"
  "我没有抗议,我拥护科学共产主义,拥护马克思主义,我也不反对这场文化革命。可是我反对唯出身论,反对文攻武卫
  "你知道这是谁提出来的——"
  "反正不是毛主席提的!"
  得茶站了起来,真想给这个固执的早熟的弟弟一掌,让他清醒清醒。可是他又能够说什么呢?不是他自己已经陷进去,而是整个国家、整个民族,都在没有精神准备的前提下陷了进去,行动风驰电掣,思想被远远地甩在后面。而得放,刚刚发现了一点属于自己的思想的萌芽,就急于发言。这里有多少是少年意气,又有多少依然属于盲动呢?所有这些话,几乎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他只能语重心长地交代弟弟,不要再继续干下去了,更不要把别人也扯进去。但得放显然误解了他的话,他轻蔑地说:"你放心,我不会把你扯进去的。我知道你现在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了。"
  脸盆里的余火全部熄灭了,两兄弟站在这堆灰烬前,他们痛苦地发现革命在他们兄弟之间发生的作用——革命的最伟大的口号,是让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结果革命却不但没有使他们兄弟融合,反而使他们分裂了。
  此刻得茶皱着眉头问:"得放不在家?"见叶子摇头,就说:"奶奶你在巷口守着,暂时别让得放回家。他要来了,让他在巷口等我。按道理他今天一定要来的。"
  叶子听得眉毛都跳了起来,拉着得茶的袖子,问:"怎么回事啊,布朗跑掉了,现在又不让得放进家门,你们都跑光了,我这个老太婆还活着干什么?"
  嘉和就朝得茶摇摇手,一边安慰着叶子说:"没啥事没啥事,今天是中秋,得茶有点时间,过来看看二爷爷。嘉平怎么样,家里的事情他知道吧?"
  叶子一边带着祖孙两个往院子里走,一边说:"大字报都贴到墙头了,他能不知道?不过他倒沉得住气,叫我把他弄到院子里去,说是要看看天光,小房间里憋气死了。"
  果然,嘉平没病一样,躺在竹榻上,在院子当中大桂花树下摆开架势,榻前一张小方凳上还放着一杯茶,见了嘉和笑说:"真是不凑巧,多日不见大字报,昨日夜里又送上门来了。"
  他指了指小门口贴着的大字报,又用手指指凳子,让他们坐下。
  嘉和却是站着的,说:"大白天的,当门院子里坐着,怎么睡得着?坐一会儿我还是陪你进去休息吧。"
  嘉平倒是气色不错,笑笑说:"这是我家的院子,现在弄得反倒不像是自家院子了。他们上班去了,我得过来坐坐,老是不来坐,真的会把自己家的院子忘记掉了呢。"
  嘉和到底还是被弟弟乐观的态度感染了,拖了一张凳子坐下,说:"昨日夜里没把你们吓一跳?"
  "到你那里也去了是不是?这个吴坤,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是他出的主意吧,这就叫狗急跳墙!"
  得茶听了这话十分通气,这些话也是他在心里想的,只是组成不了那么痛快淋漓的词组。趁着院子里无人,也接着话头说:"这一次好像没那么简单,虽然不是正式的公安机关,但也不是简单的群众专政。"
  "在朝在野差不多。你自己现在也算是一方诸侯了,你倒说说看,多少人是公安局抓的,多少人是你们自己挥挥手就抓的。现在你打我我打你的派仗,真有点当年军阀混战的味道。这种局面总是长不了的,到时候也总会有个分晓。"
  得茶暗暗吃惊,这些话虽然和他所看见的传单上的内容不一样,但有一种口气却是相通的,那就是唱反调的精神,禁不住便问:"三爷爷,近日没有和得放聊过什么吗?"
  嘉平挥挥手,说:"你最近有没有和你爷爷聊过什么?"
  得茶知道,这就是二爷爷对他的状态的一种评价。可是他能够对这两位老人说什么?所有的事情都纠缠在了一起,绞成了一团乱麻,他没法对他们说清楚其中的任何一件。
  嘉和不想看到孙子尴尬的神情,站起来仔细检查嘉平后脑勺上被砸伤的地方,见伤口已经看不见了,就小心地又问:"听叶子说,近日你有呕吐的感觉?"
  "大哥你可不要吓我。"嘉平笑了起来,他的确是有一点要呕吐的感觉,不过一来不严重,二来怕一说又弄得家中鸡犬不宁,便闭口不提。他们兄弟两个,虽同父异母,但彼此心灵相通。嘉平看得出来,嘉和是有心事的;嘉和也看出来了,嘉平不想让他多担心。兄弟俩都有话不说,又不能闲着,这才弄出另外一番热闹来了。
  嘉平说:"大哥,我刚才躺在院子里七想八想,竟然还叫我弄出几个西湖十景,不过还没全,等着你来补呢。"
  "你看看你看看,都说我像父亲,老了还是你像,你又是诗社又是踏青,造反派在屁股后头戳着你你也不管,这不是杭天醉的做派又是谁的!"嘉和点点嘉平,看到弟弟无大碍,嘉和心里到底要轻松一些。
  嘉平指指南北墙头上各生一株瓦楞草,说:"你看这墙头,别样东西不生,单单这两株草生得好,又是南北对峙,我看正好叫做'双峰插云'。"
  他这一说,得茶正含着一口茶,几乎要喷出,眼睛恰巧就对着金鱼池,池中还漂着几片浮萍,便指着说:"你不用说,这里就有二景,一个叫做'玉泉观鱼',一个叫做'曲院风荷',对不对?"
  嘉平伸出大拇指,用道地的杭州方言夸奖说:"崭!崭!"又指着走廊南面挂着一口已经被砸得不会再走的钟说:"此乃南屏晚钟也。" 又指着钟前方挂下的一只空鸟笼说:"此乃柳浪闻鸟也。"
  嘉和拦住他说:"'二弟你这就牵强了,既无柳也无营,哪里来的柳浪闻营呢?"
  嘉平摇摇手说:"大哥有所不知,你看这鸟笼下园中有一片草是不是长得特别好?那是去年得放他们来造反时,把他自己养的八哥砸死了,迎霜哭了一场埋在此地,不料生出这么些草来。看到它,就好比听到那八哥的声音了。"
  这话又回到感伤上来了,嘉和勉强地说:"这倒也算是新的一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不过我看你这里恐怕也是再生不出什么苏堤春晓、断桥残雪了吧。"
  嘉平一看气氛又不对起来,得想出个新招让大哥宽心,急忙又说:"西湖十景我就不提了,我这里还有新节目,说出来你保证笑煞。还是关在牛棚里的时候我们诗词学会的会长老先生教我的。他能把所有贴他的大字报都断句成词曲,那可是要有点功夫的。我学了好久才略通一二。刚才我还试了一次,你看,那面小屋门口不是新贴的大字报吗?"
  大字报是昨夜一行人来查得放没查到,一怒之下写的标语,无非谩骂罢了,没水平且不说,连文句也不通。全文如下:"牛鬼蛇神,听着了,此事定难逃尔等密谋与暗中勾结,铁证如山罪恶重重,新出路在眼前,坦白可从宽抗拒从严,不许留一点,竹筒倒筷子滑溜!"可嘉平说:"你看我当场就把它给断成《虞美人》,而且用的就是李促那首词的韵。他开头那句,不是'春花秋月何时了'吗,你看我的——"
  嘉平断完大字报,嘉和苦着脸,这时也笑得说不出话来。你道他是怎么断的,原来是这样——"牛充蛇神听着了,此事定难逃;尔等密谋于暗中,勾结铁证如山罪恶重。重新出路在眼前,坦白可从宽,抗拒从严不许留,一点竹筒倒筷子滑溜!"
  得茶笑着说:"什么叫一点竹筒倒筷子滑溜,不通!"
  嘉平也笑了,说:"本来他的大字报就写得狗屁不通,又是尔等,又是滑溜,风马牛不相及,我也就拿它来开玩笑罢了。"
  话说到这里,气氛算是活跃一点了,嘉和叹了口气,这才对得茶说:"今天这个日子,你能到场,我对你二爷爷也是一句交代
  刚刚说到这里,就见嘉平眼圈红了,边挥着手说:"算了算了,想得起来想不起来都已经那样,得茶还算是有心,得放连一次都没有去过呢。"
  得茶一下子站了起来,原来谁都没有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得放的母亲自杀一周年的忌日啊。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呢,就见叶子匆匆忙忙跑了进来,对着这三个男人说:"来了。"
  躺在竹榻上的那个男人几乎跳了起来喝道:"小心暗钩儿,别让他进来!"他一冲动,把从前做地下工作时的术语都用了出来。
  "不是得放,是那个姑娘,爱光。"叶子这才把话说全,"我让她在巷口等,你们谁去?"
  得茶站了起来,说:"前天我就和得放说好了,今天夜里到鸡笼山和得放会一会,得放还没见过他妈埋的地方呢,以后扫墓怎么扫啊。"
  两个老人看着得茶要走,嘉平就伸出手去,问:"得茶啊,跟我说实话,得放会坐牢吗?"
  得茶又坐了下来,他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两位老人说好,斟酌了片刻才说:"不知道……"
  嘉平的手松了下来,想了想,说:"告诉得放,今天夜里我也去。我们不去,你们找不到地方。"
  得茶看看爷爷,爷爷说:"我们也去。"
  谢爱光对第一次与得茶见面记忆犹新。她能够清楚地记得那辆吉普是怎么样行驶到她面前的,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上来"。那个年代,自己会开车的非驾驶员是很少的,杭得茶戴着眼镜的那副典型的斯文样子,和他开车时的熟练架势,看上去有些不那么协调。他的神情虽然不可以说冷漠,但起码是冷淡的。她上车后坐在他的身旁,他几乎连一句话都没有跟她再说,就沿着南山路出了城。
  与谢爱光恰恰相反,第一次交谈,杭得茶对这个半大不大的姑娘几乎没有留下多少深刻的印象,他只看到了她眼睛里的那种可以称之为恐惧的东西,但这种恐惧,时不时地就被另一种东酉克制住了。许多年以后,杭得茶明白了一些简单的道理: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战胜恐惧,甚至单纯的勇气也不能,但爱能使心灵强大无比。没有对红蓝少年的那份初恋,谢爱光便只是一个软弱的单薄的少女,她之所以看上去勇敢无畏,并非是与生俱来的。
  而在得茶看来,她幼稚得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不知道自己已经陷得有多深,他们的前面,将有什么样的万丈深渊在等待。他把她尽可能地往城外带,他们的车,一直开到了钱塘江畔的月轮山下。L山的时候她气喘吁吁,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伸出手去,姑娘的脸立刻就红了,摇摇头拒绝了。她站住了,从半山腰上,也已经能够看到钱塘江,六和塔黑压压地矗立在头顶,山上几乎没有人。他们绕着塔走了一圈,得茶才问:"是得放让你来的?他今天夜里还能够去鸡笼山吗?"
  他说话的口气和神情都有点冷淡,起码给爱光的感觉是这样。她告诉他说,一切照旧,她就是为传达这句话来的,现在她要走了。
  得茶突然让谢爱光等一等,问她,想不想爬六和塔。这个建议让爱光奇怪,但她还是勉强同意了。塔里几乎连一个人都没有,他们两人绕啊绕的,越绕越窄,爬最后两层的时候,谢爱光累得动不了了,还是让得茶硬拽上去的。到了顶层后,谢爱光一句话也不能说了,依在塔墙上只有喘气的份儿。得茶看着她,想:这样的姑娘,进了监狱,怎么禁得起打呢?想到这里才问:"你打算怎么办?"
   谢爱光被得茶的话问愣了,脱口而出道:"我,我和得放在一起啊!"
  "不,你不能和得放在一起。"得茶绕着那狭小的塔楼,一边慢慢地走着,一边说,仿佛是在自言自语,甚至没有再看谢爱光一眼。"你们谁都不知道你们在做些什么,你们不知道言论的深浅——言论可以让一个人去死。"
  他就这样踱到了塔窗前,眺望着钱塘江,他敬爱的先生就是在这里失去踪影的,在他看来,杨真先生和眼前这个黄毛"/头,虽然同样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但对世界的认识,依然是不一样的。他说:"你跟我走吧,我带你暂时去避一避。"
  他以为她会和得放那样不听话,可是他越往龙井山中驶去,就越发现这黄毛丫头的神情自若起来。当他的车停在狮峰山下,他带着她往胡公庙走去时,他甚至发现她跑到他前面去了。快到目的地时他停住了,说他得再打听一下,爱光笑笑说不用了,还是她带他去吧。他恍然大悟,说:"你们就住在这里?"
  "放暑假的时候白姐姐叫我过来住的,得放有时也来住,我们一直和白姐姐保持密切来往。"
  他的后脑勺一阵灼热,站在原地,没有回过头去。因为他知道她就在身后,只要他回过头来,他就能看到她。刚才攀登六和塔的时候,他不是已经下了决心吗,让爱光住在这里是最安全的。其中也不乏权宜之计——至少,为了白夜,吴坤会有所收敛。想到这里他更加难过,现在他已经证实了一些模糊不清的东西,他知道,白夜之所以敢这样做,正是因为她身上还有着控制吴坤的力量。而眼下,除了骨肉之情,还有什么力量对吴坤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呢?他犹疑地看着爱光,说:"你能不能上去跟白姐姐说一声我来了,想见见她?"
  爱光答应着往山上走,没走几步又被得茶叫住了,说算了,以后再说吧。爱光就松了口气。她知道白姐姐现在绝不愿意见到得茶,还不如不提出见面更好。
  得茶缓缓地朝山下走去,漫山的茶丛正在萌发着夏芽,中午的阳光热极了,仿佛连茶蓬也被这阳光晒蔫了。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公用电话机,很巧,接电话的正是吴坤。他是这样对他说的:"你不是很想了解白夜的情况吗?她现在和得放他们在一起。是她把他们接到山上的。你还不至于把白夜也牵连到所谓的反动传单里去吧。至于你想通过我了解的问题,我觉得白夜已经作出了回答,你没有必要再通过任何人去了解了。"
  吴坤在电话那头耳语:"我只能给你一天时间,你让得放赶快离开白夜,公安局正在立案,事情弄大了,已经不在你我控制中了,明白吗?"电话机两头的这两个男人分头放下耳机时,脸上都露出了极其复杂的神情。不安和痛苦交替出现在他们的脸上,他们想到的每一步都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这真是一个神秘的悻论,他们想把握时代,结果连自己也把握不了。不知为什么,他们个人的命运,和他们心目中的时代目标,越来越南辕北辙了。
  1967年的中秋节几乎和节日无关。人夏,中国陷人了轰轰烈烈的全面武斗,从棍棒石头,到长矛大刀,到机枪手榴弹。所幸天气虽然炎热,派仗也打得热火朝天,终究还没有打到茶园里,老天保佑,那一年的茶事倒还算过得去。人秋,毛泽东视察华北、中南和华东地区之时,茶场正在对茶园、工分、成本和产量进行定量和微薄的奖励,而杭州亦刚刚作出了凭工业品购货卡可以买些微低档茶的规定。
  在那个中秋节,茶学家杭汉被一纸借令暂时从牛鬼蛇神劳改队里提了出来,省劳改局指名要他专程到金华劳改农场的茶区去,说是那里有一个留场人员发明了茶树密植法,要专家去专门进行核实与技术指导。
  造反派很惊异,说杭汉又不是搞这个科研项目的,他是有严重历史问题的家伙,还是半个日本佬,怎么好当了专家请到外地去?万一他去破坏革命形势怎么办,万一他潜逃怎么办,万-……他们一连提了许多个怎么办,被劳改局的人一句话挡回去了:什么怎么办?我们点谁就是谁!你们是嫌我们没有阶级立场,还是嫌我们不懂茶叶?告诉你,我们劳改农场的茶园多得很,我们种的茶不比你们少。
  来人穿着军装,又是专政机关,气势先就强了三分,造反派一听也就不敢犟嘴,速速通知了正在茶园里挖地的杭汉。杭汉看了那通知也犯了愁,说;"我得准备下个月的茶树害虫预防喷治工作,再说,茶树密植也不是我主管的科研项目,能不能换老姚去?"老姚也是他们一个队的老牛鬼,据说也是有严重历史问题的人,年纪大了,这些天被造反派整得够呛,杭汉就想把这个美差让给他去。没想到造反派牛眼睛一瞪:"叫你去你就去!你想不去你自己跟他们说。"杭汉被领到办公室,来人见了杭汉倒蛮客气,伸出手去称他杭专家。杭汉摇着手说不敢不敢我叫杭汉,来人说我知道你是杭汉,我们要的就是你这个杭汉。杭汉还想向他们建议让老姚去,来人连连摇手,说:"我们可是点名要的你这个杭汉,是有人专门向我们推荐的你啊,你认识一个叫罗力的人吗?"
  杭汉张着嘴,好一会儿才点点头,问:"这密植法是他发明的T"
  来人点点头,问:"你去不去?"
  杭汉说他一定去,只是有些资料都在家里,他得回家去拿。来提他的人笑笑说:"我们有车,现在就送你回城,今天夜里你在家里住,我们也不来打搅你,你给我们找些资料和科学证据,要真是个发明,对罗力也有好处呢。这话我就不多说了,明天一早我们来接你。"杭汉还傻乎乎地问:"我们这里没有人跟着我去?"来人大笑,还拍拍他的肩说:"你还真以为你是个汉奸了,你要是汉奸你抗日战争怎么没往日本跑啊!"看来那人不比这里的造反派对他了解得少,杭汉的心一下子就放宽了。
  当天上午杭汉就回了家,先去马坡巷看父亲,长辈对他隐瞒了抄家之事,他也没有向长辈们提及今天是蕉风的周年忌日,倒是说到了罗力的密植法,这无疑是个雪中送炭的好征兆。杭嘉和说:"罗力也做茶了,这密植法真是他发明的?"杭汉回答:"这正是我要弄明白的事情,我对密植法没有专门做过研究。不过我知道金华属于浙中地区,虽然不如浙东浙南浙西北,也算是茶的次适生区。"
  "那里也是有一些好茶的,东白山茶、磐安茶,还有兰溪毛峰等,我不知道罗力他们生产的是什么茶。"
  嘉平就催着杭汉口羊坝头,说有许多有关茶的书籍都在得茶的花木深房中,你得赶快回去重新核实一些数据。父子两个告别的时候看上去非常随便,就同他们依然是天天在一起时一样。嘉平只是问了一声:"能对付吗?"
  杭汉说:"那得看姑夫干得怎么样,到底经不经得起科学的实证。"
  "经得起你要大吹特吹,经不起你得给我说成经得起,你得帮着他把这事情摆平了。"嘉平说。
  杭汉一时就有点发窘,不知所措地看看伯父嘉和。嘉和用他那双瘦手干搓着自己的老脸,一边说:"我估计着,劳改局方面一定要汉儿去,就是看准了我们杭家和罗力之间的关系,就是要我们公私兼顾。难为他们这种时候还想得到茶叶。你看看这个世道,血淋淋的打成什么样子了。倒是劳改局的人不去打派仗,当然他们也不能打派仗,放着这么些犯人要守呢。不过守着犯人,还能想到地里生的东西,这就算是顺天意民心的了,我们要为人家想到这一层。第二层,你姑夫这个人实在,他要是调皮,哪里会坐十五年牢。他既说他发明了密植法,也就是八九不离十,还得看你怎么说。你说得好,你姑夫就跟着好,你说得不好,你姑夫就跟着倒霉。这也是你姑夫点了名要你去的缘故吧。再退一步说,哪怕这密植法是不成功的——"
  "——你放心,我总会把它弄到了成功为止。我也想着搞点科研呢,多少日子荒废掉了。"杭汉听了这两位老人的发话,心里有了底,便表态说。
  杭汉对茶树的栽培,多年来已经积累了许多经验,但出国好几年了,关在学习班上,他主要的任务就是惩罚性的挖土,有时害虫多了,也让他过问,但密植这一块,这些年国内的科研现状他了解得不多。嘉和对制茶评茶销售茶这一块,可谓了如指掌,但说到栽培,他到底还不是个行家。伯侄俩吃了夜饭,就通宵翻书查资料。这些资料,本来杭汉都有,这场运动,七抄八抄,都不知散落何处了,于这一行的杭汉弄不到,反而是学史学的得茶这些年来积累了许多,他是作为茶文化书籍版本搜集的,放在花木深房里。破四旧抄家时他也没有处理掉,塞在床底下,这会儿就派上大用场了。
  杭汉面临的,是茶叶栽培史上一个重大的课题。
  茶,从野生到栽培,从单株稀植到多株密植,从丛栽密植到条栽密植,由单条到多条,是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布朗生活过的云南原始大森林里,有着原始的野生大茶树,有着过渡期的大茶树,布朗的义父小邦威就生活在那些过渡性的大茶树下。还有一些人工栽培的古代大茶树,时间也有千年了。
  嘉和一边敲着自己的太阳穴说:"老了,记性到底不好了。记得我小时候读茶书,《华阳国志》里是记载过茶的,说周武王的那个时候,就把茶当作贡品,说是'丹漆茶蜜-…·皆纳贡之',是不是这个意思?"
  "你还说你记性不好,一个字都不差的。我们说到茶树栽培有史可稽,就是从周武王开始的。不过这种东西,跟他们讲也是没有用的,他们只管现在的密植成不成功,还会管你三千多年前的事情?"
  "这也难说。秦始皇焚书坑儒,做得总算绝,结果把他自己绝掉了。三皇五帝,照样绝不掉。为啥,总有人要听这些事情,要用这些事情。比如西汉吴理真,在蒙山顶上种茶,'仙茶六棵,不生不灭,服之四两,即地成仙'。现在是说不得的,说了就是四旧,封建迷信。不过总有一天人家会晓得,会感谢这个吴理真。为什么?因为他就是史书上记下来的第一个种茶人。没有他们这些种茶的,我们能够喝到今天的茶吗?多少简单的道理,只不过现在不能说罢了。"
  杭汉惊讶地抬起眼睛,说:"没想到这些东西您都还记着,我们小时候你都教我们过的。"
  嘉和连连摇手,"哪里哪里,我就晓得到这里为止了,比如《茶经》里说的'法如种瓜,三岁可采',我就知道得不实。本想查查贾思鹏的《齐民要术》,事情一多,也就过去了。现在再要找,怕是早封了烧了。贾思肥该是魏人,封建主义吧。"
  杭汉这才露出点笑意,说:"还好你点了一个我知道的题。《齐民要术》上说了,当时的种瓜,是在垦好的土地上挖坑深广各尺许,施基肥播籽四粒,这就算是穴播丛植法了。唐代人就是这样种茶的。到了宋代,《北苑别录》记载到种植密度,说是'凡种相离二尺一丛',用的是因种法。我算了算,大概是一千五百多丛一亩吧。到了元明时期,开始用穴种和案播,每穴播茶籽十到数十粒。到清代就更进步了,出现了用苗圃育苗然后移栽的。你看这段史料倒蛮有意思,没想到得茶还会搜集这个。"
  嘉和坐下来,看着杭汉,手就搭在他的肩上,他能说什么呢?什么也说不出来啊。杭汉嘴角抽搐着,还在笑呢,中年男人的眼泪渗了出来,说:"伯父,只有你晓得我为什么心都扑在茶上。茶养人,茶也救人吧,茶不是救了姑夫吗?"
  嘉和多么想告诉他孩子们又逢劫难的事情啊,可是叫他怎么说呢,他又怎么能够说呢?只有门在心里啊……他老泪纵横的样子,让杭汉看了万箭穿心。也许是不忍看下去又无法说出口,他竟然像一个孩子一样搂住了嘉和的脖子。静悄悄的花木深房,黄昏中颓败萧瑟,现在,身边没有女人和孩子们,两个伤心之极的男人,终于可以相拥而泣了。
  和长辈们完全不一样,得茶和得放连一滴眼泪也没有。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他们每人手里捏着个手电筒,在西郊杭家祖坟的茶蓬间半蹲半伏,满头大汗地寻找着黄蕉风的埋骨之处。去年今日,也是深更半夜,杭家人匆匆做贼一般地把蕉风的骨灰葬在此处,当时种下一株茶苗,留作记号。无奈此一年家事国事俱遭离乱,老人尚能识得旧地,年轻人却反而找不到地方了。今日中秋,本该月圆,却是个阴云出没的夜晚,杭家兄弟久等不到家中老人,只得取了电筒,自己来寻找。
  几代人的老坟,又加这几十年的变迁,周围都变了样,这两兄弟东摸摸西摸摸,惊飞了几多夜鸟,扰乱了几多秋虫,秋茶在他们的拨弄中哗啦啦地响个不停,但他们依然不能确定那株旧年的新茶,焦虑和痛苦烧干了他们的泪水。得茶还时不时地担心着怕有人跟踪得放,摸索一会儿就直起身体来,看看远处山下的龙井小路,依稀有光,他立刻就让得放蹲下来,一动不动。两兄弟这样摸索了很久,终于放弃了努力,找了一蓬大茶,得茶看了看说:"这是太爷爷,我们挨着他坐。"得放也不吭声,坐下了,拿出一包烟来,取一枝给得茶,得茶看了看弟弟在暗夜里的模糊的面容,说:"你还真抽上了。"两人各自抽着那劣质的香烟,静悄悄地等着长辈们的到来。
  月亮倒是很大很圆,不过时常穿行人阴云,一会儿又钻了出来。星光下的茶园明明灭灭,一会儿发出蜡般的色泽,像靓丽少女,一会儿没人暗夜,却像个阴郁的男人。得茶已经记不得他有多少天没有度过这样清寂的夜晚了。从前在养母家求学时,夜里他是常常到父母的墓前去的,今天的这片茶园让他想到了那些日子。他拍了拍兄弟的肩膀,仿佛为了要减轻他思念母亲的痛苦,说:"别着急,爷爷说要来,就一定会来的。"
  得放的唇边亮着那微弱的一点红,劣质烟味就在兄弟间弥漫开来,他淡淡地说:"我不着急。"他看了看哥哥,又补充说,"其实我常到这里来。有几篇文章就是在这里起草的。"
  得茶不想跟他再争论,另外找了一个话题,说:"我还真担心你把那姑娘再带来。"
  "她是想来的,我没让她来,盼姑姑到城里去接爷爷他们了,白姐姐身体不大好,我怕她一个人呆在山里出事。"
  得茶一下子问住了,听到她身体不好的消息,他就站了起来:他为什么会这样狭隘,他为什么跨不过这一道关口——谁的孩子难道就那么重要吗?他狠狠地吸了口烟,悔恨和说不出来的无所适从,堵住了他的胸口。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弟弟问他:"大哥,他觉得她怎么样?"
  得茶吓了一跳,以为他问的是白夜,此时月亮又出来了,清辉普照大地,茶园里的枝枝条条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弟弟眉间的那粒红病也在月光下闪闪发光。他的声音也变了,变得像月光一样柔和。他的漂亮的大眼睛在月光下蓄满了少年人的深情。得茶突然明白,他指的是另一个姑娘,连忙说:"好啊,很好啊!不过你现在问我这个是不是太早了?"
  "那你就答应我一件事。"得放转过脸来,看着哥哥,说,"我不相信会发生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可是,事情真要像你说的那样发生,你得答应我照顾爱光。"
  得茶怔住了,得放变成了另一个人,变成了那个他仿佛不认识的年轻人。他耸了耸肩,不想把这重大的托付表现得太隆重,说:"这算个什么事情,我现在也会照顾你们。"
  "你要当着先人起誓,对茶起誓,"得放说,"当着我妈妈的灵魂起誓!"
  得放那么激动,让得茶不知所措起来,他一边说"好的,我起誓",一边站了起来说:"好像事情还没到那么严重的地步。昨夜是抄过了家,不过没抄出东西,再说也不是公安机关,也没有通缉令捕你。"
  得放依旧蹲着,说:"这个我知道。不过我不理解你对女人的态度,你对白姐姐就没有行使你的责任。"他说这话时,不像一个十八岁的青年,却更像一个已婚的男人。
  得茶一下子误解了他的话,他蹲下去,失态地一把揪住弟弟的胸口,失声轻吼:"我再跟你说一遍,这孩子不是我的!"
  "我不明白这对你怎么就会变得那么重要。如果爱光碰到这样的事情,我是说,这样的痛苦和凌辱,我会更加爱她。更加更加更加更加……爱她……"他说得气急起来,发出了急促的声音,"大哥,你不知道你对白姐姐意味着什么,她有那么丰富的心灵和智慧,她只是缺乏力量,因为她所有的力量都被提前用完了。她无所依靠,我在北京时就看出来了,她没有人可以依靠……"
  "是她不让我见她——"
  "她是女人!"得放打断了他的话,"你对她的感情太复杂了!你本来应该听懂她的意思!"
  ·'闭嘴!"
  "——所以你也不知道爱光有多好,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爱光有多好,我现在是多么多么地爱她。我现在和你坐在一起,我多么想把你换成她,刚才我们在寻找妈妈的骨灰,我想要是和我寻找的是她,那该多好。如果我们找到了,和我抱头痛哭的人当中,要是有她那该多好。对不起,我并不是说你对我不重要,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笨拙地还要解释,彼得茶挡住了,说:"我明白……"然后就一个人走到茶丛中去了。他远远背着得放一个人站在茶丛中,有的茶蓬和他差不多高,他看上去仿佛也成了一株茶树。天上的乌云散了,月亮奇迹般地挂在天空,因为无遮无挡,月亮看上去是。那么孤独,那么无依无靠。呜呜咽咽的,那是什么声音?是得放用小布朗送给他的萧吹奏呢,小布朗正在天台山中避难,他不能来,得放就把他的萧拿来了。但他不会吹奏,只能发出一些萧才会有的特殊的声音。得茶站在茶丛中,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流泪,弟弟的话击中了他,弟弟的呜咽的萧声击中了他……得放把他的感觉全都说出来了,如果此刻,是他和她坐在一起,是他们在茶园中抱头痛哭……他为什么不敢见她,什么事情把他变得那么复杂胆怯,他依然说不清楚,但他相信一旦见到她她会清楚的,他要立刻就去见她,马上,现在——
  一豆烛光朝他们奔驰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那个身影终于在茶园边缘停住了,他们看见了那个单薄的细长老人,甚至看见了月光下的那根断指。只见他分开了茶道,朝得茶走来,得茶惊讶地问:"爷爷,怎么只来了你一个人?"
  他没有听见爷爷回答,爷爷突然用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他听见他说:"等一等,等一等。"他说着蹲了下去。得茶连忙上去扶起爷爷,焦急地问:"爷爷,你眼睛怎么啦?"
  得放也停止了萧声,他惊得全身的汗都凉透了,朝他们跑去时,身边的茶蓬哗啦啦地响动着,他们等了好久,才看到大爷爷站了起来,说:"现在好了,看见了。"然后对着得放说:"得放,你爷爷要到这里来了,我是说,要到这里来陪你妈妈了……"
  月亮仿佛也不忍听到这样的消息,它就一下子躲进云层,茶园顿时就陷入黑暗之中了……
第24章
  老人在受难,新人在出生,年轻人在逃亡。通过得茶和小布朗的秘密安排,得放潜人杭州以东的崇山峻岭之中。
  天台山,山有八重,四面如一,当斗牛之分,上应台宿,故日天台。从地图上看,它位于浙江东南,南接括苍,西连四明,跨天台、新昌、宁海、奉化、勤县,东北向人海,构成舟山群岛,它那西南与东北的走向,亦成了钱塘江、两江和灵江的分水岭。唐诗僧灵彻诗云:天台众峰处,华顶当其空,有时半不见,崔克在其中。六十年代初,天台主峰华顶来了一群杭州知青,建起了林场和茶场。动乱以来,秩序不再,这里有许多人下山了,留着几个守林人和一些空房子,布朗一到这里,就和得茶取得了秘密联系,现在他再也不敢乱说乱动了,他得成为他们杭家人的坚强后盾。
  得放安顿好嘉平爷爷的后事之后,由得茶陪着来此山中。得茶这样做,一旦发觉,自然冒天下之大不匙。得放还阻止过他,说:"吴坤正愁抓不到你把柄呢。"得茶摇摇头,他突然觉得那些事情的可笑,他要回到他的茶上去。很久以来他就心仪此山,不仅因为山中有国清寺,还因为日僧最澄与荣西都来此山留学,茶之东渡,此山为重。他要重新捡起他的学问,就从现在开始。只是他不曾想到,第一次访天台,他会以送一个落难者为由来到这里罢了。
  国清寺在天台山南麓,得茶他们一路上来,过寒拾亭,就坐在丰干桥头休息。这丰干,与寒山拾得,都是唐代国清寺的高僧,桥却是宋时的古迹,菩萨保佑,古刹建在山中,小将们砸城里的四旧一时忙不过来,这里的四旧成了漏网之鱼留下来了。得茶一行坐在桥头,见此时寺门已封,陪他们一起来的那位金华采花少女的表哥、名叫小释的林场青工,开了一句玩笑,说:"去占个卦看看我们还能不能反过来。"
  布朗看看得放,说:"占什么卦?和尚尼姑都没有了,他们连自己的命都占不过来呢。"
  想必他们三人都想到了去年砸灵隐寺的事情。得放就有些不好意思,换了个话题,打听这国清寺的年代。得茶善解人意,正要回答,便又被那小释抢了先,说:"国清寺是天台宗的根本道场,北齐时候就有了。"
  布朗大大咧咧地问:"什么叫北齐,我怎么从来就没听说过?"
  小释一下子就说不出来了,只道那国清寺的开山祖庭智者禅师是北齐名僧慧思的弟子,据说离现在已经有一千多年了。那年他人天台山,过石桥,见了一个老和尚对他说,山下有皇太子基,可以造寺院。智者就问他,现在连造个草房都那么难,怎么可能造成那么大的寺院呢?那老和尚说,现在还造不成,要到三国统一之后,自有贵人来造。还说:寺若成,国即清。后来果然就跟老和尚说的一样,这个寺院就叫国清寺了。
  听了这样的半传说半史话,大家就看着得茶。得茶不想说话也不行了——北齐啊,公元550到577年嘛,三国也不是魏蜀吴,是北周北魏和南陈吧,小释你说是不是?小释连连摇手说我可不知道那么多,杭老师听你的,那贵人是谁呢?"贵人是谁你真不知道?"得茶已经看出来了,这小释有一种出家人的举止,必是国清寺还俗的和尚无疑了。他怎么会不知道贵人呢,贵人不就是那隋场帝杨广吗?传说那年杨广在江都生病,智者带着天台茶为他看病,茶才这样地传到了北方各地。所以才有释皎然的"丹丘羽人轻工食,采茶饮之生羽翼"之说嘛。杨广继位之后,这才在天台山建了天台寺,后称国清寺,一时香火鼎盛,僧侣达四千多人呢。
  听罢此言,布朗长叹一声:"也不知道贵人会不会救我们一把呢?"
  得放立刻反驳:"什么贵人,那是皇帝,我们会有皇帝来救吗?彻底的唯物主义是不相信任何神秘力量的。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布朗吓了一跳,他惶恐地看了看得茶,说:"皇帝是没有的,贵人怎么会没有呢?有一首歌不是这样唱的吗——桂花儿开在桂石崖哎,桂花要等贵人来……贵人就是毛主席嘛!"
  "毛主席是人民领袖,但不能把他当神仙皇帝,也不是什么贵人,我反对把毛主席庸俗化!"得放一根筋似地照自己的思路说话,他平时对爱光也是这样说的,便以为别人也会像爱光那样崇拜他的思想。无奈布朗听不懂这个,也不感兴趣,说:"反正一个人说大家听,这个人就是皇帝。说毛主席是皇帝有什么关系?毛主席不是万岁万岁万万岁吗?这个我知道,我看过很多老戏,见到皇帝都是那么叫的。"
  得茶不想听他们两个风马牛不相及地扯这个危险的话题,便指指桥头一块碑,说:"小释,这块碑上写的东西倒是有点意思:一行到此水西流。一行就是那个僧人数学家吧,为什么他一到这里,水就西流呢?"
  小释见那两个争论,真是一头雾水,倒是这个郁郁寡欢的抗老师有点禅意,这时候得茶不介人他们的话题,却问这么一句话,就像赵州禅师说"澳茶去"一样。他心里赞许着杭老师,但要他说有关此地古物的更深的事理,他是说不出的。他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我只晓得,当年有个会算算数的禅师,听到寺院里的算盘珠子自己籁籁籁地响了起来,就说,今天要来一个弟子,让我算一算他什么时候到。一算,禅师就明白了,又说:门前水西流,我的弟子就要到了。果然,不一会儿,水西流了,一行大师就到了。"
  得茶站起来,借这件机缘巧合的事对二位说:"可见有些事情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桥下的水明明是向东流的,怎么突然就朝西流了呢?你怎么想也想不通,但这是一个客观事实。所有的推理和逻辑在事实面前就止步不前了。是先承认推理和逻辑,还是先承认事实呢?好了,你们再坐一会儿,我到前面看一看,立刻就回来的。你们不要动了,休息好,这里的山,够你们爬上一天的呢。"这么说着,就朝国清寺大门走去。
  得放是明白人,知道大哥这就是在回答他们的问题了。但他们还是听不太明白。得茶自己也不太说得清楚。但是他刚才坐在丰干桥头望着这块碑时,心里确实动了一动,他被这条碑文的口气吸引住了:一行到此水西流!这是一种毋庸置疑的斩钉截铁的口气。从前他听人说到佛教信仰者的勇气,有"逢祖杀祖、逢佛杀佛"一说,这种气概在这条碑文上体现出来了。其实,一行到此时,恰遇北山大雨,东山涧水猛涨,千转百回,奔流湍急,出口处一时无法倾吐,就向西山涧夺道而流,"水西流"遂为事实。在此,水西流是第一性的,是源头,是以此发生作为后来事物的印证的。如果一切逻辑推理最后得出了水没有西流,那不是水西流的错,因为水依然西流,那是逻辑和推理的错误。比如领袖与万岁的关系……杭得茶惊愕地站住了,灵魂像一大片无边无际的荒野,因为无人走过,里面生满了荆棘,他站在它面前,心中升起了从未有过的豪气和恐惧。
  小释跟在得茶身后,他是个饶舌的精力过剩的言语夸张的乖巧后生,一路指着那遥遥相望的寺院大门,热情地当着解说员:"杭老师,我看你这个人真是有慧根,你说的话也句句是机锋。别人就不问水西流,就你问到了。杭老师现在我告诉你,水向西流是一句,还有一句叫门朝东开,你看这寺院的大门是不是朝东开啊。杭老师你知道不知道门为什么朝东开啊?"
  "是紫气东来吧。"得茶随便答了一句,小释一下子愣在了大门口,说:"你怎么知道?"
  小释说这句话的时候,得茶也微微愣住了,他看见那上了封条的朝东开的大门上,端端正正地贴着一张大通缉令,得放的相片赫然其上。他从来也没有想到,狂热的革命者得放,一旦扮演一个在逃犯的角色,看上去也会那么像!这像是当头一个棒喝:原来要成为一个阶级敌人,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啊!
  小释趴在门缝上看寺内,一边说:"也不知道那株隋梅怎么样了。那是全中国最老最老的一株梅树,有一千四百多年了呢。"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就把那张通缉令扯了下来。
  陪着得茶他们上山的时候,小释一路上想必是为了宽得茶他们的心,说的都是山中人语,仿佛此地不知秦汉,无论魏晋,还扳着手指头把天台八景数了一个遍:赤城栖霞、双涧回潮、寒岩夕照、桃源春晓、琼台夜月、清溪落雁、螺溪钓艇。登到一峭壁断崖之处,但见草木盘桓其上,瀑布飞泉间担有一石,悬空挑起,上书"石梁飞瀑" 四字,千丈瀑布自上而跌,一路飞泻而下。众人见了惊呼起来,那小释说:"这就是八景中的石梁飞瀑一景啊,这镌在石梁上的四个字还是康有为的字呢。"
  得放问:"怎么红卫兵没来把它当四旧炸了?"
  "这是天地造化,鬼斧神工,想炸,那么容易!"小释回答。
  此时的得放,倒有兴味想起他学过的知识,便考据说:"你们看,这里的山体由流纹岩、凝灰岩和花岗岩构成,因为是节理发育,所以经世代侵蚀之后,才会形成这样的地貌。我说的没错,出来之前专门叫爱光找了本地理书看的。"
  杭家几个年轻人一边说着,一边坐下来休息。又问那小释,还有什么风光可供口资。那小释倒像是此处老农似地回答:"天台山的风光,哪里是一天两天走得完说得尽的。光那山下你们走过的国清寺,就够说上几天几夜的了。还有一个叫'太白莹'的地方,传说那是李白读书和创作的'天台晓望'处。又有个右军墨池,据说是王素之草书《黄庭经》的地方。还有个地方叫'归云洞',你们过一会儿再上去就能看到的。那里的茶特别好,有两句诗专门讲这个的,叫做'雾浮华顶托彩霞,归云洞口茗奇佳'。从归云洞再往上爬,就到山顶的'拜经台'了。站在那上面,往东是东海,往北,还看得见杭州湾呢。"
  这小释懂得那么多,真让得茶吃惊,布朗指着他说:"我怎么来那么多天了,还不知道你说的这些?"
  小释道:"你也没杭老师那么感兴趣问我啊。"
  得茶看出来小释还想当海人不倦的老师,便有心问:"我没来过这里,不过看汉代史书上记着,说是葛玄在华顶上开辟茶圃,现在还能找到吗?"
  那小释就惊奇地看着得茶说:"你连这里有葛玄的茶圃都知道啊。人家都说归云洞口的那些茶树上千年了,就是葛玄种的呢。听我师父说,这个葛玄是一千年前的人呢,那么这些茶树就是一千年的树了,跟山下寺里的隋梅年纪一样大的了。"
  "真要是葛玄种的,那就比隋梅年纪还大了。葛玄是东汉末年的道土,我们杭州不是有座葛岭吗,那是纪念抱朴子葛洪的,葛玄是葛洪的长辈,距今有一千八百多年了。"
  "嗅,茶还能长那么多年啊,那还不成了茶树精了。"
  "从茶的生物学年龄来看是一种长寿植物。短的也有几十年,长的,上百年上千年的都有,这是井不奇怪的。这里的华顶云雾茶非常有名呢,到山顶喝茶去吧。"得茶淡淡地说着,站了起来招呼大家快走,他发现山里的气温的确很低。刚进山时有人就交代过他们,说华顶山上无六月,冬来阵风便下雪。现在已经人秋了,他们刚才汗出得前背后背都贴住,现在却凉飓飓的有些抗不住了。
  要是两年前能够到国清寺天台山来一趟,杭得茶的心清会和今日天壤之别吧。那时他还想对日本国与中国茶事活动的渊源关系专门写一篇论文,非常想亲自走一走当年日本高僧最澄走过的地方。公元九世纪初,最澄到国清寺学佛,回国后开创日本天台。宗。第二年其弟子空海再来天台,他们都带回了茶籽播种在日本本土。宋代日僧荣西再来东土,到天台万年寺学佛,回国后撰《吃茶养生记》,开篇便说:茶者,养生之仙药也,延寿之妙术也;山谷生之,其地神灵也;人伦采之,其人长命也,天竺唐人均贵重之,我朝日本酷爱矣。得茶当时还有心情注意到荣西关于佛理与茶理之间的那种特殊的观照。按照佛教之理,荣西在书中论证五脏的协调——心、肝、脾、肺、肾的协调,乃是生命之本,同五脏对应的五味,则有苦、酸、辣、甜、咸。心乃五脏之核心,茶乃苦味之核心,而苦味又是诸味中的最上者。因此,心脏,也就是精神是最宜于苦味的。这些书本上轻轻松松接受到的东西,现在重新感受,却完全不一样了。
  那小释一边跟着得茶他们走,一边悄悄地问得茶:"杭老师,你怎么知道的东西那么多啊?"得茶想着自己的心事,漫不经心地回答说:"你是说我知道茶吧。你知道得也不比我少嘛。再说,我本来研究的就是这个,专业嘛。"
  "我也是专业啊,"小释突然兴奋起来,贴着得茶耳根,"茶禅一味啊,我在寺里就是专门伺弄茶的。"
  得茶的细长眼睛睁大了,目光一亮,小释不说,他是不会问他的。
  "你是山下国清寺还俗的吧?"
  "也不叫还俗。运动一来,还也得还,不还也得还,我们国清寺的师兄师弟都被赶跑了。我不走,就到山上茶场里等着。"
  "等什么?"
  "等着有一天再回寺啊!"小释自信心十足地回答。
  得茶站住了,问:"你怎么知道你还能回寺?"
  "杭老师,你怎么啦,你不是读书人吗,你怎么也问我这个?书上不是都写着吗?历朝历代,种种劫难,反正总是要轮回的啊。没有毁寺,哪里来的建寺啊?哪里会总是这样下去的呢,阿弥陀佛,你不是也要回去教书的吗?"
  得茶真没想得那么远,他甚至有点吃惊了,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回去教书呢?"
  小释得意地说:"猜猜也猜出来了,你不回去教书,你跑到山里头来干什么?你不好在城里头搞运动啊。我看出来了,你要是出家,肯定是个高僧。"
  得茶想了想,说:"我永远也不会出家。"
  "为什么?你有家吗?如果你有妻儿,你可以在家当居士啊。"
  "我也不当居士。"
  "啊,我知道了,你有女人,破不了执。"小释得意地说。
  登至华顶,天已傍黑,人们将歇下来。听山风阵阵,心中便有些戚戚。刚从杭州城跑出来的时候,一心只想有一个安全的地方藏身,现在这个地方算是安全了吧,不知怎么地却开始想念起不安全的杭州城来。小释给他们一个个安顿好,又跑去烧水,一会儿开水上来了,每人冲了一碗茶。得放便问得茶,这是不是他刚才说的云雾茶。得茶到底没有爷爷的那点功底,他只听爷爷说过,好茶未必都是明前茶,比如华顶茶,便是谷雨后立夏前采摘细嫩芽叶制成的,但他自己也没有看到过,更不要说是尝了。现在看到大粗碗底躺着的这种山中野茶,条索细紧弯曲,芽毫壮实显露,色泽绿翠有神,一股热水冲下去,香气就泛了上来,尝一口,还真是滋味鲜醇。虽如此,还是不敢妄加断语,眼睛就看着小释。那小释真是个机灵的人儿,想必在国清寺时也是个称职的茶僧,一边给各位倒茶,一边就口占诗一首:"江南风致说僧家,石山清泉竹里茶,法藏名僧知更好,香烟茶翠满袈裟。各位现在喝的,正是华顶云雾茶。"
  杭家人虽然茶字挂在口上,其实这些年来,和大家一样,也喝不到什么名贵茶,爬了这一日的山,口又渴了,如今一碗下去,真是醒酸灌顶,琼浆玉液一般,纷纷地只道"好茶"二字。得茶头上密密的汗出来,心里却一下子清了许多,坐在床板一头,说:"可惜是过了炒茶的季节,否则真是要好好看看你们是怎么样制作这茶的,和龙井茶真有另一番特色。"
  "这有什么难的,我跟你一讲你就明白了。鲜叶摊放,下锅杀青,再摊凉,用扇子扇水汽,再揉,再烘,再摊凉,再扇,再锅炒,再摊凉,再炒,再干,再摊凉,再藏。"
  小释说得快,大家又不是真正懂制茶的,满耳朵听去都是摊凉。就有人笑说:"这茶可真是够热的,只管摊凉。"释却一本正经地说:"这就叫水里火里去得,热里冷里经得嘛。没有这番功夫,哪里来的好茶。做人也是一样的,也是要摊凉的,你们这会儿不是正在摊凉吗?"
  各位端着茶的,正喝得起劲,听了这小释一番话,竟然都如中了机锋一般,有些愣怔起来了。得茶便到屋外茶园去领略天风。小释跟着出来问道:"杭老师怎么还不休息啊?"得茶笑了笑说:"爆炒了那么多天,我正要好好地摊凉摊凉呢。"
  华顶山头,旧有茶园二百多亩,还分了两千多块地方。又因为山头坡度大,茶园多建筑石坎,成梯形茶园,有的还在那梯级上种粮食,只在坎边种茶树,称为坎边茶。别小看这坎边茶,每年每蓬大的可采五斤,小的也可采一二斤。茶园的周围,都种植着高大茂密的柳树、金钱松、短叶松和天目杜鹃、沙萝树,还有野生的箭竹和等竹等,它们形成了一道挡风避风的天然屏障,是茶树生长的阳崖阴林的又一个极好的例证。小释告诉得茶,从前这里是有许多个精巧的茅蓬的,每个茅蓬里都住着一二个寺僧,专门管理着附近的一二片茶园。现在,这些茅蓬都没有了。
  得茶问他,是不是一个也没有了,小释有些黯然地说:"反正我是没有看到过。我也没有在那些茅蓬里住过。"
  他突然说:"小释,我托你一件事情好不好?"
  小释说:"杭老师有慧根,只管吩咐。"
  得茶说:"这件事情并不难办,别让我弟弟看到刚才的通缉令。"
  小释想了想说:"知道了。"
  不知什么时候,小布朗已经守在他的身边,他们两人谈了很久。得茶把许多话都告诉他了,包括通缉令的事情,包括他回去后可能会遭遇的境况。很有可能他会被隔离审查,这还是轻的,不过再严重的后果他也已经考虑到了。他希望他能够照顾好得放——他太年轻气盛,没有韬晦,但他纯洁,正直,他相信得放绝不是什么反革命。躲过了这一阵子就好了,关键是要把这一关躲过去。拜托你了,表叔,你虽和我年龄一般大,可你是我的长辈。你自己也在逃亡当中,不过你没有被通缉,再说你的生存能力比得放强,你有你的大茶树,不是吗?你比我们都强,因为我们没有大茶树下的故乡。
  小布朗按着心口说:"我的大茶树,就是你们的大茶树啊!"
  两人就无言了,再从山头放眼,又有一番景象,真如史书记录的那样:东望沧海,少晴多晦,夏犹积雪,自下望之,若莲花之尊,亭亭独秀。坎边茶倔强地生在石岩山土之中,在暮色中就像修行打坐的老和尚。得茶想起了他还曾经记录着的一首有关天台茶的诗:华顶六十五茅蓬,都在悬崖绝洞中。山花落尽人不见,白云堆里一声钟。现在他就站在华顶,白云就在脚下,但他听不到钟声。他命运的钟声啼哑了。城里的亲人啊,我必须回到你们的身边,我还要尽我的责任啊。
  反动标语的事件之后,小学应届毕业生抗迎霜,已经将近有大半年离校逃学。家里的灾难,一波又一波就没有停过,甚至连她这样敏感的小姑娘,都被灾难整麻木了。虽然如此,初冬的早晨,在西湖边法国大梧桐树上看到那张大大的通缉令,看到通缉令上哥哥得放的相片,迎霜还是差不多吓昏过去了。她一把抱住树身,仿佛想用自己的身体遮住通缉令,抬头一看,二哥还在她眼睛上头,他的熟悉的大眼睛,他的英姿焕发的眉间一病,依然向她发着特有的光芒。他微微抿着的嘴唇里发出的声音,只有小妹妹一个人听到了,他正在问她:小妹妹,除了加加林,谁能记住那第二个登上月球的人?
  胆小如鼠的迎霜,偶尔却会冒出一些胆大包天的念头。她一只眼盯着通缉令,一只眼盯着湖边人行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天知道她怎么突然出手,昏头昏脑地一跳,扯下了那张通缉令,三叠两叠地就塞进裤子口袋。至少有十个人以上看到了她的出其不意的反动之举。他们张大着嘴,被这种光天化日之下的无法无天惊得目瞪口呆。还没等他们开口叫出声,迎霜已经跳上了一辆公共汽车,扬长而去。一队游行队伍恰巧过来,人们的目光就被新的节目吸引,声音也被新的口号掩盖。每天都有新的号外传来,这一次是庆祝什么?嗅,是庆祝郊县的一次武斗胜利。战斗发生在三国东吴领袖孙权的故里。一千多年前他们就爱打仗,现在这传统被再一次光荣地继承了。一这一仗打死了一百多人,伤残了三百多人,关押了七百多人,烧毁房屋一千二百多间,砸了两千多间,顺便砸了一百六十多个单位。这是多么辉煌的战绩啊——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在一片打倒和万岁交错沉浮的口号声中,小姑娘迎霜立在车厢里,一只手抓车把,一只手捂住那通缉令,她已经吓得灵魂出窍,眼神失散,几乎昏倒。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车,下到了哪一个车站,走进了哪一扇大门,推开了哪一间屋子的窗。李平水正坐在窗前发愣,突然窗子打开了,一张面色苍白满脸汗水的小姑娘的脸出现在他面前。他惊讶且疲倦地站了起来,问:"迎霜你怎么来了?快进来。"
  迎霜摇摇头表示自己不进这个家门,李平水突然明白了,说:"进来吧,她不在。"但仿佛已经吓破了胆的小姑娘还是不进来,李平水叹了一口气走出门去,一边搂着那小姑娘的肩,把她往里推,一边说:"你放心,她不会再来了,我们刚刚办完离婚手续。"
  李平水这些日子,和他们杭家人,真算得上是同死落棺材,倒霉在一起了。他所在的部队保护的地方省级领导,全都成了"二月逆流",李平水死心塌地忠于的首长们,被造反派们像一大串螃蟹般地拎到台上,强扯了领章帽徽还算客气,干脆剥了军装就按着跪倒在地上,又是打又是拔头发又是喷气式。本来李平水他们这些下级军官也只是在台下看着,算是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还有功呢。但巧不巧的,李平水这乡村教师的儿子这时候耳边却突然响起了年初周恩来总理给他们打来的电话,他那年轻的胸腔一热,跳了起来就憨喊:"周总理说我们这支部队是好的,是为了顾全大局才受委屈的,你们敢反周总理吗?"
  上上下下的人看着这青年军官一时都傻了,这挡车的螳臂!这撼树的帆蟀!这不到黄河不死心的小爬虫!吴坤坐在主席台上,看着这群氓中的一分子,这小数点后面的又一个零,心想:又一个历史的牺牲品,他们永远不懂何谓政治,永远不懂什么叫此一时彼一时,永远不懂什么是政治角逐中的丛林法则。你这块弱肉,我本不想强食,但你送到我嘴上来了,我有什么办法?
  和李平水一起闹事的军官民兵,这下可被整惨了,一个个被打得七荤八素,还有人被打死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时采茶还没有和李平水离婚,打得还算手下留情。不过李平水一点也不后悔,他要不是那么主动跳出来,恐怕那翁采茶还不肯跟他一刀两断呢。现在好了,打也打过了,人也弄臭了,就等着转业后发配了,你还不跟我离吗?
  迎霜来之前,李平水刚刚和采茶办完了离婚手续,采茶开了一辆车来搬她的东西。她指挥这个指挥那个,搬这搬那的,眼睛尖得很。整个过程中李平水就坐在桌旁的那张椅子上,背对着他们这群强盗坯。他一点也不生翁采茶的气,只是纳闷,从认识到结婚再到离婚,不到一年,这女人从开头到结尾完全不一样。究竟她生来就是一个强盗婆呢,还是这不到一年的时间内才变成了一个强盗婆?她那又愚蠢又庄严的样子,让人看了哭笑不得。他不愿意再去想她。但她还是不放过他,临走时高喝一声:"李平水,你过过目,看看我欠了你什么?"
  李平水回过头来一看,好哇,清汤寡水的一个家,比他单身时更加家徒四壁。他没意见,只要她肯离开他,就是他天大的造化。此刻,她正用苦大仇深的目光盯着他,仿佛要用目光的利剑把他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也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微微地笑了,他说:"很好,你走吧。"
  哪怕翁采茶已经被吴坤的迷魂汤灌得失了本性,这微微的一笑,还是让她心里一动。然而也就到此为止了,她不会也没能力让这心再继续动下去的,于是,她哼了一声,昂首阔步,飒爽英姿,永远地断开了她的短暂的第一次婚姻。
  遵照李平水的嘱咐,迎霜记住了不要把通缉得放哥哥的这件事情,告诉家中的爷爷奶奶。一切都变了,爷爷死了,大爷爷的\
  \ 地位也改变了。单位里的人,不再像从前那样把他当作烈士家属 看待了,现在他是几乎接近于反革命家属了。单位里好几次把他 叫去要他说出他那个侄孙的下落,陪斗也有过好几次了。
   奶奶的日子更不好过,居民区三天两头把叶子弄去,要她说 清楚她和日本鬼子的关系。也不知怎么回事,每一次叶子被召去, 会议到的人都特别齐。说起来也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但运动 一来,突然重新陌生,大家看着她就像是看西洋景。她怎么到的 杭州,怎么先嫁的嘉平后嫁的嘉和,真是打破沙锅里到底,一遍 又一遍,永远也不厌烦。每次叶子还没有到现场,老远就听到这 些放了半大脚的老太婆津津有味地肆无忌惮地扳着手指头,老大 啊老二啊谁先谁后啊说个不停。等她终于受尽污辱出来之后,门 口总也会围着一群看热闹的男女,仿佛她是那种秘密从良的妓女, 运动一来,底牌翻出,洋相出尽。
   干脆批斗就批斗,坐牢就坐牢,这也罢了。但现在就像钝刀 子杀人。对他人隐私的热衷夹杂在高昂的批判运动中,就像味精 撒在了小菜中。没有这种所谓的风流事情可揭发批斗,人们来开 批判会的热情就不高,甚至假借各种事情不来了。随着运动的无 休止,叶子的位置也越来越颠倒。她本来是佐料,最后却成了主 菜。时间长了,有人甚至奇怪叶子怎么还不自杀。居民区里已经 有好几个差不多问题的女人死了。叶子比她们的事情都要复杂,她 却不自杀,还每天去买菜。日本佬儿,到底心凶命硬,你看他们 杭家被她克成了什么样子。革命的老太婆们咬着耳朵散布着迷信, 看着她那隐隐独行的背影说。
   迎霜从李平水处回家,在弄堂口碰到来彩。来彩也被揪出来 了,不让她管电话了,让她天天扫弄堂。她倒不在乎,扫就扫吧, 她也就重新从来卫红回到了来彩。那么多人见了叶子都不敢说话 了,就她见了还喊:"杭师母,买菜啊。"这会儿看到了迎霜,她 也不避讳,叫着说:"哎呀迎霜你怎么才回来?你奶奶发病了,爷爷刚刚把她送到医院里去呢。"
  迎霜急得耳朵就嗡嗡地响了起来,就在弄堂口跺着脚叫:"来彩阿姨啊,我奶奶生的什么病啊,昨天她去菜场,回来我就看她不好了呢,她生的什么病啊,到哪家医院去了啊,来彩阿姨,我爷爷留下什么话了吗?"
  来彩看迎霜急成这样,说爷爷只让她乖乖在家等着,她让她赶快回家看看,也许家里会留下纸条什么。迎霜急忙回到家里,奶奶床头乱翻一阵,什么也没翻出来,正急得要哭呢,枕头底下突然飞出半张纸来。迎霜看了眼睛都发直了,那不是刚才她留在了平水哥哥家里的通缉令吗?怎么奶奶的枕头底下也会冒出来呢?得.放哥哥的脸上还有泪痕呢,迎霜明白了奶奶为什么昨日回来就生病了。"奶奶啊……"迎霜捧着那张扯成了小半张的通缉令,泪水又叠到泪水上去了。
第25章
  杭嘉和的视力是越来越不行了,但叶子一病,他的眼睛仿佛又亮了起来。昨天叶子呛了一夜,他们俩都失眠,但互相间却谁也不提。早上叶子起来,跟往常一样发炉子,他也像往常一样跟了出去。叶子提着炉子,蹲下来扇火,突然轻轻地哎呀一声,人就歪了下去,倒在地上。嘉和一看,天都要塌了,一把抱起来,就住屋里冲。叶子拼命挣扎,说不要紧不要紧,昨夜没睡好,头有点昏罢了。嘉和哪里肯听,他预感到大事又要不好了,拿上一点钱,关了门,背了叶子就出门。叶子说:"嘉和,我真没事情啊,你让我躺一会儿就好了。"
  可是这句话说完,她就一下子昏了过去。嘉和背着她出门,医院离家并不远,两站路的光景,下了车,叶子又清醒过来,说:"我真没大病,你一定要来,多礼数。"这最后一句杭谚是说嘉和多事,嘉和却笑了,他产生了错觉,真的以为自己是多礼数了,说:"来也来了,还是看看放心。"挂号的时候叶子坐在凳子上等着,还撑得住。医院里人多得如沙丁鱼罐头,等嘉和急急地挂了号子,回过头来一看,一群人正围着叶子,叶子又昏过去了。有人说她是小中风,有人说是高血压,有人说是心脏病,嘉和急得抱起叶子就往门诊室里冲。帮帮忙,帮帮忙,他的声音让人同情,大家让开一条缝,让他们挤到医生身边。两个医生对面对坐着,一个臂上挂着红袖章,一个胸前别一块黑布。红布的年轻,黑布的年老,红布的气盛,黑布的气馁,红布的面前畏畏缩编没几个人肯上去,黑布的面前挤了一大堆人,嘉和本能地转向了黑布者。
  好不容易轮到了叶子,几句话问下来,黑布老者就说:"老同志,你的爱人病很重,要立刻住院。"
  叶子迷迷糊糊的一听要住院,急得撑起来就要往家里回,被嘉和一把按住了,厉声说:"不准动。" 叶子吓了一跳,看看嘉和的脸色,不再反抗了。嘉和连忙又问黑布老者要不要紧,老者也不说什么,只说快住院快住院。嘉和心一沉,知道这就是医生的诊断,病人已到了非住院不可的地步了。
  叶子就在这时候猛烈地咳了起来,黑布老者看了看红布,小心翼翼地问:"这个人病得不轻,要立刻挂瓶,我去去就来。"
  红布便有些不耐烦,说:"你是在这里看病的,外面的事情要你多管干什么?"
  老者为难地站住了,来回看了好几次,咬咬牙又说:"病房满了,这个人必须马上挂瓶消炎,我去去就来。"
  红布生气地看着他,终于挥挥手说:"去去去,就你事情多。"
  老者拔腿就走,边走边对嘉和他们说:"跟我来,跟我来。,,嘉和抱着叶子出去时,还能听到那红布故意大声的说话:"牛棚里放出来半天的人,还当自己是从前三名三高的专家,不要看现在这里当着大夫,下半日还不是扫厕所倒垃圾,神气什么?"
  嘉和听得清清楚楚,他不由看看走在他身边的老大夫,那大夫却好像没听见似的,把他们叫到三楼走廊尽头上的一张空折叠床边,一边帮着嘉和把叶子扶下,一边说:"你再来迟一步,连这张床也没有了,先躺下再说吧。"
  老大夫又走到急诊室里面,跟一个小护士说了几句话,那小护士点点头说她知道了,老大夫这才走了出来,告诉嘉和说现在就给病人挂瓶子,赶快治病,半天也不能拖了。嘉和把老大夫送到楼梯口,老者突然回头问:"你是杭老板吧?"
  嘉和不由一愣,已经很多年没有人那么叫他了,偶尔有人这样问,那必是四九年以前买过他们忘忧茶庄茶的老顾客。他点点头,老者一边往下走一边说:"好多年没喝过你家的茶了。"嘉和下意识地跟着他往下走,一边问:"大夫你看她的病——"
  老者叹了口气,"你还是送迟了一点,试试看吧。"
  嘉和说:"拜托你了,我这就去办理住院手续。"
  老者看了看他,像是有话要说,又不知该怎么说,嘉和明白了,问:"是不是住院不方便?"
  老大夫这才回答:"你想想,要不我怎么把你带到这里来。病人先躺在这里再说,能住就住,不能住放在这里我也好到时候过来看看。每个住院的人都要登记出身,我怕你们住不进呢。"
  "没关系,我有烈属证。"嘉和连忙说。
  "就怕他们查她的。实话告诉你吧,我和你妹妹寄草在一个医院工作过,你们家的事情我知道,碰碰运气看吧。"老大夫叹了口气,急急地要走,说:"我也是被监督着呢,再不走又得挨批了。我走了,有什么事情再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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