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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_14 王旭烽(当代)
  "哎呀!我的西冷女儿啊,"方伯平又叹息又跺脚,"你怎么还不明白,我们已经没有后路了。"
  10日夜里,方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开门的恰是方西沙,进门来的那两位和她打了个照面,方西冷就怔住了。
  吴升与从前相比,是越发的从容自若,原先残存的小伙计的气味,现在已经被有钱人的那种气派成功地掩饰起来了。他既无不安也无做作的热情,只是矜持地作了揖,问方女士父亲在吗?是否允许昌升茶行的老板拜见。
  方酉冷很纳闷这位杭州商界显贵何以会来拜访素无交往的父亲?正那么想着,旁边闪出那位小伙子的玉体长身,微微欠了一欠腰,说:"嫂子,你好。"
  方西冷乍一听声音,再看那人身形,几乎要叫,两兄弟真是越长越像了。嘉乔怎么连声音都像了他大哥呢?轻轻柔柔的,像是有教养的读书秀才,哪里有半点杀人放火的痕迹呢?
  就为了这一点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相像吗?方西冷一侧身,就把这两位让进了厅堂。
  方伯平在和吴升闲聊的时候,方西冷才断断续续地明白,吴升刚刚从宁波来的伙计那里听说,那里这两天不太平。
  "吴老板做生意的人,打听这个干什么?"方伯平疲惫地坐在沙发上,对此表示不满。他和吴升不熟,也不明白,方西冷何以要把这个有点江湖流气的老板放进来。
  "是这样,我正有一笔货要发到宁波去,新下的茶叶,路上耽搁不起,若是那边不太平,我就不准备往那里发了。"
  倒也听不出什么破绽来。方伯平却暗自惊叹吴升耳目的灵敏,便说:"不管太平不太平,宁波人总要喝茶的,你还是按部就班地做自己的生意去吧。"
  吴升淡淡地一笑,说:"只怕生意要做不安耽了。"
  方伯平心里有事,不想和吴升多搅,便说他很抱歉,吴老板茶叶饭吃不好,方某人爱莫能助,因为方某人和做茶叶生意实在是挂不上钩,虽然小女……。方伯平突然明白了,这个吴升!这个吴升,绝不是平平常常就来串一下门的,他要干什么呢?敲诈我吗?
  看上去倒也很中肯,好像是既为我想也为他自己想,生意人大多有这种本事。吴升说:"你看,嘉乔虽然在我跟前长大,但毕竟是姓杭的,和嘉平虽然不一个娘,但也是一个爹。巧不巧,他和嘉和倒是一个爹娘。这份人家也是,三个儿子三样生,时局真要乱下去,你得给我们作个证,我可没掺和他们杭家的事。老实说,做茶叶生意,争一争,让一让,我这个人都是做得出来的,可这世道一乱,我就不敢说话了。嘉乔刚才说了,明天他们纠察队要和军警活动。我怎么办?我是叫他去好,还是不叫他去好?方律师,我倒是要来讨教讨教的了。"
  方伯平的确很吃惊,他没想到这姓吴的嗅觉那么灵敏,他似乎已经提前嗅到了血腥味。他并不希望他以后将看到他自己的手里有血。这么想着,倒是抬起头来,没想到在对方的目光里也看到了同样的心思。
  原来对方也不希望看到自己的手上有血。
  这么想着,他重重地一声叹息:"吴老板,我实在是无可奉告哇。"
  吴老板也不接口,半天才说:"懂了。"
  他站起来要告辞,叫了几声嘉乔,嘉乔不应,嘉乔被他的大嫂叫到里屋去了。
  回家的途中,两人与来时一样,坐着一辆马车,默默无言。马车行驶良久,嘉乔还没有从心烦意乱中苏醒过来。他被嫂子刚才那番话搅得六神不安。他讨厌这个女人,他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偏要他去给杭家通风报信?林生的死活,跟他又有什么关系?他还巴不得他死了呢。
  "你为什么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好了!"他还曾这样对她说。
  "我没办法,我被我爹关起来了,我出不了门——"
  "他们不会相信我的,我打过他们。"
  "你不要管他们会不会相信,你要告诉他们,快去,快去,不要让自己的手上心上都沾血。沾了血,一辈子-…·上帝啊,宽恕我吧,天哪,这太可怕了。"
  方西冷属于那种最会制造氛围的女人,这也是最有魁力的地方,此刻她却不是制造氛围,是被她所能感受到的氛围吓坏了。她甚至不用睁开眼睛,就能看到黑暗中鲜血在喷射,她突然面对挂在墙上的十字架耶稣,就拚命地划起十字,口中不停地祈祷:,"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
  马车停住了,吴升轻轻地掀开门帘,说:"你下去吧。"
  嘉乔头一探,愣住了。两盏桔黄色的灯笼,上面用绿漆写着杭字。
  "我不去!"杭嘉乔犹疑着,嘴很硬。
  "去吧。"吴升挥挥手。
  "干爹,我恨他们!"
  "那是私仇,不用公报。"
  "干爹……我,我已经公报了。"杭嘉乔垂头丧气。
  "那不一样。"吴升叹口气,"我不硬叫你去,今晚我本来想让他家的媳妇回一趟婆家。她不去。人啊……我本来以为,我够狠的,看来还是狠不过他人。山外有山,领教了。你去不去,随便。我是担心你日后受不了,反过来恨了干爹……"
  "不会,不会!"杭嘉乔激动得热泪盈眶。
  "……要死人的了,你懂吗?"吴升把眼睛逼到嘉乔面前,这双眼睛,黑白分明,灵动自如,深藏着无限丰富的人生阅历,杭嘉乔相信这双眼睛。
  他跳下了车,自己安慰自己,是我干爹叫我去的。
  杭嘉和在夜梦中行走,多年来他总是重复这样一场梦景,以至于他甚至在梦中都会意识到,自己又做梦了。
  在梦里,他总是看到天边有一片绿色,他就知道,那是郊外的山中,但是山很远,他脚下是一片沙漠,走一步都很艰难,要跑简直就不可能,他累得要死,甚至不想再走向那里,因为他已经预料到他到了那里以后会看到什么。但是每当他产生了不想再去那片茶园的念头时,他就置身在那里了。还是和往常一样,九溪嫂和跳珠她们,一边在阳光下采茶,一边唱着情歌:
  温汤水,润水苗,一简油,两道桥。
  桥头有个花姣女,细手细脚又细腰。
   九江茶客要来煤,……
  他就和她们唱着唱着,突然他知道他又该到说那句话的时候了。其实在梦里他也知道他不能说这句话,可是他止不住,好像命里注定似的他就要冲口而出:
  "跳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还在这里采茶?"
  果然,跳珠面孔惨白,大叫一声就仰面而倒。
  接下去的场景,嘉和也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但是每一次都依旧那么恐惧凄惨:九溪涧边,山洪下来了,天落着大雨,雷声四起,闪电四射。他像一只落汤鸡,半浸在水中。然后,他看到远远的风雨凄迷的小路上烟雾腾腾中,一口棺材抬来了,很慢很慢,像是云里面托浮出来一样,还有呜呜呜的哭声。棺材向他飘来时,他每一次都会惊愕、恐惧和困惑,他总会在心里问,这是谁死了?谁躺在里面?然后他发现雨停了,棺材上覆了一身的绿叶,全是茶叶;突然,茶叶中就开出白花,黄的蕊子,白色的花瓣、又嫩又白,茶叶像藤条一样地挂下来,从棺材里喷涌出来,每当这时,他就大叫:谁在里面!谁让茶叶开了花,谁在里面……
  然而,他就醒了。
  可是今夜的梦却进展极其缓慢,无论他在沙漠里怎么跑,他就是跑不动。而且他听到前面总有个声音叫他——快点,快点,快跑,快跑!他后面又有个声音叫他——站住!站住!别动,别动!
  他既跑不动,也不想停住,他也搞不清那两个声音是谁,他就低下头来拚命走。突然他怔住了,他发现,他踩过的每一个足迹都是血印。他慌了,蹲下来看,是血印,而且血还在从沙漠中渗出来,喷涌出来,咕喀咕啃的像血泉一样。他抬头往远处看,前方依旧是一片的绿色,像个祭坛似的,隐隐约约地,有仙子在绿色中浮动,歌声也便忽忽悠悠地飘了过来:
  温汤水,润水苗,一简油,两道桥。
  他咬咬牙就往前走,他不管血迹的存在了,但是后面那个声音却叫得更厉害了——站住!站住!站住,再不站住我开枪了。"蹦!"
第三十三章
  嘉和从梦中被打醒了过来。他听见他的窗榻在蹦蹦蹦地被敲响着,有人叫他快开门,他听出来了,是嘉乔。
  嘉乔告诉他的那些话就如一个贼说的话一样。他告诉他这些话时的动作神情也完全像是一个贼。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在嘉和身边挤出那些阴谋,牙齿磨得格格格地响:"我实话告诉了你,我是看在大嫂份上才把这些告诉你。我手里提着我脑袋呢。我恨你们,我干爹说了私仇不用公报我才来了。明日再见了面你是你我是我,对得起你们了。"他站起身就要走,被嘉和一把拖住:"你把爹气得吐血了,你差点没杀了他,知道吗?"
  嘉乔一愣,说:"是我救了他,谁叫你们把他弄到那种地方去的?"
  "谁让你们开枪舞棍的?你把嘉草脑袋都打伤了。撮着伯被你们的人打死了。你还是不是个人?"
  嘉乔顿足:"你还是不是个人?他们把妈逼死了,把我赶走,你还护着他们,你还是我亲哥呢!不就是想霸这份家产吗,连亲兄弟也不要,你还问我是不是人?我要不是人,上这里来干什么?"
  嘉和愣了:"你说什么,是谁逼死妈?是你那干爹你知道吗?嘉乔,你要是愿意回来,做我们杭家的儿子,我把这份家产都给你,我让你当老板!"
  嘉乔也愣住了,他没想到大哥会那么说,愣着愣着,悲从中来,说:"当老板有什么用?妈没有了,妈的命回不来了!"
  这么说着,一闪,就不见了踪影。
  在这样的巨大的厚重的夜晚,杭嘉和没法也没脸再说一己的个体的事件。一切的一切在这样一个时代的剑拔夸张的夜晚,都变得微不足道了。嘉和记起了把嘉乔的话传给大弟听。嘉平跳了起来,说:"走,赶快告诉嘉草,大家分头去通知,先隐蔽一段时间。"
  "你也要走?"嘉和有些茫然,"你又不是谁的对立面,你站在中间,不走也没关系。不穿这身军装就是了,"他突然有些激动了,抓住大弟的肩膀,"正好,正好,你正好可以乘机脱了军装回茶庄来——"
  嘉平第一次让大哥看到他的有些无奈的笑容:"大哥,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手里拿着枪,不是打嘉乔,就是打林生。我倒是想一枪崩了嘉乔,可是通风报信的又是他,他让我下不了手。既然我现在谁也不打,我就只有远走高飞了。"
  叶子回到屋里,看见嘉平一副要走的神情,手就抚在胸口上,睁着眼睛,不问嘉平,却问嘉和:"又要走?"
  "马上就走。"
  他想了一想,就让叶子把那只兔毫盏取来,塞进他随身带的包里,还笑嘻嘻地说:"看样子,这次又得带上这个护身符了。过去是半片,如今大哥成全了我,又是个完整的了。好了,跑到哪里,都不会忘记你们的。"
  叶子惊慌失措地一头扎在嘉平怀里,说了一连串的日语,嘉平也用日语回答她,然后叶子又冲回屋中抱出了杭汉,硬要塞进他怀里。嘉平有些不好意思,看看大哥,说:"没那么严重,没那么严重,我会回来的。"
  嘉和却把头别了过去,他无法承受这种目光,他也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
  杭汉睡得迷迷糊糊,根本不知世界上有什么生离死别的事情,嘟吹了几句,就又睡着了。
  当着嘉和的面,嘉平把叶子拉到胸前,说:"大哥,叶子和汉儿,交给你了。"
  嘉和心一阵狂跳,为了掩饰,说:"别说这些,一家人。"
  他们两兄弟悄悄摸进嘉草住的小院子时,开门的却是小妹寄草。
  "你阿姐呢?"
  "她睡了。"
  两兄弟就去敲门,门一开,床上干干净净,根本没人。
  "说,你阿姐上哪去了。"
  寄草看大哥二哥都变了脸,自己就吓得要哭,说:"别骂我,阿姐成亲了。"
  两兄长就骂她:"你开什么玩笑?说实话。"
  "真的成亲了,嫁给林生哥哥,我们三人,用茶当的喜酒。"寄草一本正经地说。
  "真是疯了!真是疯了!"嘉和急得直打转。
  "没疯!"寄草说:"林生哥哥说,他就要死了,再不成亲就来不及了。嘉草姐姐也说,真的他们可能都要死了,嘉乔那天打了她一棍子,差点没把她打死呢。"寄草这么说着,自己就害怕得哭了起来,"大哥二哥别告诉妈,姐姐不让我说。她说妈要伤心的一.…."
  两兄弟这才想起来,这段时间,嘉草和林生果然都有些反常呢。
  嘉和亲自把嘉平送到门楼口,嘉平心里有事,转身要走,突然右手被嘉和拉住了,嘉和有些慌不择言,说话使幼稚起来:"嘉平,嘉平,很好笑的,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有血-…·"
  嘉平使劲握住他的手,说:"血不是梦,是现实。大哥,你真是一个梦中人,该清醒了!"
  他想走,但发觉嘉和依旧不放手,明白了,说:"你别担心,我还没喝上今年的新茶呢。"
  一使劲,挣脱了大哥的手,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第二天,公元1927年4月11日,杭嘉乔跟随着军警冲入市总工会,就在大门口碰到了手拉手正往工会门里进的林生与嘉草。杭嘉乔看见那男人竟和他的双胞胎妹妹在一起,原先的宽有之心烟消云散,陡然升起一阵歹毒之心:好哇,冤家对头,竟敢来勾引我妹妹,指着林生便吼:"他是共产党!"
  军警上去时,要把嘉草也一起绑走,被嘉乔拦住了,一巴掌把她推出老远,说:"她不是,她是拱定桥蒙白船上下来的婊子,我认识的。"
  林生也不反抗,似乎早就等着这一天呢,对嘉草说:"你走吧。和你无关的,该干啥就干啥去!"
  嘉草没走,靠在墙上,她惊得目瞪口呆,刚才十分钟前,他们还在院子里亲吻拥抱,林生的手还在她胸口移动呢,怎么这么一会儿就铐起来了?这么想着时,林生却已经被带上囚车,呼啸着,一眨眼就不见了。
  很多年以后,寄草想,她的嘉草姐姐就在那时候走向疯狂了。她是那么样的一个弱小的女子,情感却是那么地深逮,真是像幽兰这样的女人啊,天生只配生在空谷中的女人。把她捧回家的山中猎人突然就被虎狼吞没了,你叫她怎么还活得下去。她痴痴呆呆地靠在床头,握着寄草的小手,一会儿微微地说:"你的手真好……
  "一会儿眼睛发直,声音急促:"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小寄草知道,嘉草姐姐说的是小林哥哥要死了。她这小小的人儿,因为姐姐和林生,真正是愁得心乱如麻。她在这五进的大院子里乱窜一气,得想个办法。大哥二哥都不见了,大嫂也不见了,二嫂在屋里抱着儿子哭,爸在禅房里吐血。撮着爷爷一死,爸就开始吐血了。她想来想去只有去找妈,可是妈正抱着嘉草姐姐哭呢。嘉草姐姐好像没听见,只是卡着妈妈的双肩,咬着牙细声细气地叫。"要死了……要死了……"
  妈一边抱着嘉草,一边对她那不搭世事的小女儿说:"怎么办呢,寄草,你说我们怎么办呢?茶庄关门了,茶叶卖不出去,没有钱,怎么把你小林哥哥赎回来呢?"
  寄草想来想去,便想到了干爹。她想干爹他骑着一头白马,威风凛凛,谁都敢骂,干爹会有办法把小林哥哥救回来的。她要去找干爹,一个人去。她拔腿就往大门外跑,在门口看见了赵寄客。干爹他拄着一根拐杖,急匆匆走来。她惊异地问:"干爹,你的白马呢?"
  "卖了。"干爹说,"想拿这钱,换你小林哥哥的命呢。"
  沈绿爱一听赵寄客把白马也卖了,急着说:"你也真是性急,我让嘉和找他大舅去了,让绿村活动活动,小林准能放回来,他们能不卖绿村的面子吗?"
  赵寄客想拿话驳沈绿爱,看着嘉草痴痴呆呆的样子,就不吭声了。又听门口有人轻轻咳一声,知道是嘉和回来了,赶紧跟着嘉和进了花木深房。
  杭天醉坐在蒲团上,紧闭着双眼,像是预感到不好的消息而不忍倾听,又无法回避似的。嘉和看着爹这副样子,张了张口,就闭上了嘴。
  "快说,你大舅怎么样?"
  "他说,不要说林生不是我们家的女婿,就是我们家的女婿,他也不会管,再说,嘉草又不是绿爱妈妈生的。"
  "这话是他说的?"绿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以为他不会说?"赵寄客说,"你们去找他就错了!"
  "这个畜生!"绿爱骂了一句。
  杭天醉看看绿爱,心里想,为什么他们也会是一个爹生的?
  "他还让我传话给嘉平,让他回来赶快重新登记,再不回来,他要保嘉平也保不住了。"
  听了这话,大家都不吭声了。寄草哭哭泣泣地跑了过来,说:"嘉草姐姐在拿头撞墙呢,她说她要和小林哥哥一起去死呢!"
  绿爱便又慌慌张张往嘉草房里跑,一边说:"赶快另外想个办法吧,有钱能使鬼推磨,凑了钱去托路子,再不要提沈绿村三字,好比我这个大哥已经死掉了。"
  杭嘉和便再回过头来看着父亲,他知道,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弄到钱了,可这个办法又是他无法开口的。虽说忘忧茶庄他当了家,但这件事他却不敢当家。这么想着,便眼见着父亲站了起来,说:"你们陪我去一趟茶楼吧。"
  嘉和的眼眶一下子热了,父亲看上去便成了一个含含糊糊的影子——他知道,父亲是要卖茶楼了。
  两个仇人,恩恩怨怨的一辈子,现在可是都老了,一个气息奄奄,一个也两鬓如霜了。坐在楼上栏廊上,面对着西湖,他们却都不约而同地往那歪歪斜斜的楼梯口上看。唉,那团又旧又脏的小红火,可是再也翻不上跟头了。真是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啊,可西湖却还是那么不顾一切地美丽。这简直就是一种令人痛苦,令人愤怒的美丽了。要知道,有人要死了、有人要发疯了,西湖,你的水怎么还可以这样温柔,你的杨柳怎么还可以这样飘逸呢?
  而且,送上来的这两杯龙井茶,你怎么依旧这样芳香呢?
  杭天醉一抬头,看见了《琴泉图》。它一如既往地保留着从明 代传至今日的诗章:自笑琴不弦,未茶先贮泉;泉或涤我心,琴 非所知音……它倒是不动声色。可是它怎么可以不动声色呢。
   他用手指指墙,嘉和一声不吭地把《琴泉图》取了下来。
   "你真的要卖茶楼?"吴升又追了一句,他跟做梦一样,不敢 相信这突如其来的消息。
   杭天醉点点头。
   "我出双倍的钱!"吴升一股豪气夹着怜悯同时冲上胸膛。
   杭天醉眼睛一亮,盯着吴升,吴升手心就出了汗:他敢答应吗?他杭天醉若答应,那他可真是完蛋了!他的魂灵可就被我踩在脚底下了,小茶啊小茶,你要活着多好,你要活着,看着我扬眉吐气多好……
  可是,杭天醉却把目光收了回来,又放开到了楼下,他亲眼看见了他的三儿子、他的小仇人杭嘉乔在摘下那一副联子——谁谓茶苦,其甘如养;他看着看着,微微笑了,轻轻点了点头。而吴升,在他的对头点头的一刹那,规的一下,热泪就夺眶而出了。
  林生到底还是被作为共产党武装暴动的一名重要案犯,与他的同志们在松木场被公开处决。他被处死的形式,本来还算文明,枪毙而已。但是,每当刽子手把枪举起来瞄准他时,嘉草就挣脱母亲绿爱的手冲上去,抱住五花大绑的林生,每一次刑警队又都不得不放下枪来把她拖下来,这样重复几次之后,刑警队长就很不耐烦,想不如就那么一起枪毙掉算了。旁边有人便在他身边嘴咕,说这女子是沈特派员的外甥女,刑警队长发着牢骚,说,怪不得这女子胆大包天不怕死,拖下去!便又拖下去两回。绿爱一个人哪里拉得住披头散发发疯一样的嘉草。她原来是想一个人来收尸的。嘉和外出去打听嘉平的消息了,杭天醉吐血吐得厉害,赵寄客因为写信骂国民党,自己被软禁了起来,结果杭家竟也只有绿爱这妇道人家出面。
  致命的劫难使嘉草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杭家人血脉中的那分痴迷呈现在悲痛欲绝的嘉草身上,使她完全歇斯底里。她死活要上刑场,绿爱只得把她反锁在房中,没想她从窗口翻出,直扑刑场,又接连几次冲上法场,还声嘶力竭地叫道:"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我和他死在一起!开枪吧!开枪吧,你们开枪啊!"她一把扒开胸膛,使劲用拳捶打胸脯,林生三番五次被嘉草抱着,这时才清醒过来,也喊:"妈,妈,你快把她拉走,快把她拉走…… "
  旁边有一队手提鬼头刀的刽子手,原来刀片白光闪闪,红缕垂垂,一路优当吮当,卖个杀人的威风罢了,并不真正用刀的。都民国十六年了,杀人也改进,不作兴杀头,作兴枪毙了。然三番五次枪毙不了,刽子手们就不耐烦,其中一个上去,还没待嘉草再一次冲上来,一脚踢倒了林生。那林生正要扭头,刀下血飞,一颗头颅早已滚下入地,一腔的血直冲向天空,身子往前使劲一窜,就扑倒在地。滚动的头颅上眼睛却还张着,嘴就一口咬住了地下的黄土。
  这场景惨绝人震,幸而绿爱根本就没有看到,因为她一抬头,嘉草已经翻身一头栽倒了。人群嗡嗡叫着:"杀头!杀头!"嘉草咬紧了牙关人事不省,待七手八脚灌了水,嘉草苏醒过来,人也走得差不多。嘉草一醒来,眼睛睁得滚圆:"头!头!头!"她尖叫着,跪在地上,摸爬着一把就抱住那颗尚未冷却的口含黄土的头颅,一边用手摸着,一只手就在林生的口腔里往外掏泥,还掏出手帕来擦。身上沾得血糊糊一片,突然明白过来似的问:"林生,林生你身子呢?"然后回头看到那还绑着的身子,立刻便抱着头颅边哄边说:"别急别急,我立刻就给你生上头去。"一只手便去拉林生那五花大绑的绳子。
  绿爱看嘉草是疯了,可是她自己也是疯了的了。她冲过去帮着嘉草解开林生身上的绳子,用手把手脚板直了。嘉草拼来拼去地想把林生的头颅接上,一边拼一边还安慰着说:"等一等,等一等,马上就好,马上就好……"然而那头颅断了,颈怎么也拼不上。绿爱看看不把这头颅生上去,嘉草是不会再走的。心肝肚肠就烧得要化了似的,身上乱拍,却拍出了一团针线。连忙取出,用针线把身子和头颅缝在一起,那嘉草把林生的身子抱在怀里,像哄小孩子一样,只说:"乖乖,就好,就好,马上就好……"
  头和身躯勉勉强强连在了一起,绿爱又用嘉草的手帕围住了那疤口,牢牢地缚住,林生看上去又如睡着了一般。
  从刑场回来后,嘉草彻底傻了,她总是作怀抱情人状,嘴里只说一句话:"乖,乖,就好,就好,马上就好……"
  绿爱回到家里,立刻发了高烧,迷迷糊糊地昏睡了好几天。家里只有叶子张罗了。
  杭天醉咳血也更厉害了,但看上去倒反而有了一种绝望中的安详,他每天都要去看躺在床上的嘉草,站得远远的,说:"好女儿,我得肺病了,我就在这里看看你,你心疼就会好一些,我不能走近来的。你可不能再死。好女儿,我们家的人,死得太多了.….."
  这么说着时,赵寄客就对天醉说:"天醉,你养出来的女儿,真正是血性,在刑场里哭着,两根肋骨就自己砸断了。"
  绿爱也勉强能起来了,听了赵寄客的话,流着眼泪说:"林生还在四明会馆里呢。入土为安,不入土,嘉草不会好的。"
  天醉听着,摇着头,眼泪就跟着直流。
  "不要哭了,一份人家经不起这么些的眼泪水了。"赵寄客又说,"总算还有件事宽心,嘉草怀孕了。"
  天醉眼睛一亮。
  天醉就说了:"撮着也还没下葬呢,把他们葬在茶清伯旁边,他们也算是我们一家人。"
  气候依旧温暖宜人,茶芽便催发得格外茂盛,往鸡笼山杭家祖坟的山道上,又来了一支送葬的队伍。他们在半人高的茶园中忽沉忽升地走着,像是要显现大自然生老病死的永恒规律,因为这对每一个人都如此公平的规律,死亡和葬礼便显得温情脉脉。没有外人会想到这个躺在棺材里的名叫撮着的贫家山茶农的杭家老家人,是被人当胸一枪打死的。这仿佛是偶然的死亡,甚至连那死亡的人也无法接受。临咽气前他想到了那句遗言都仿佛是偶然的了。他说:"少爷,以后-…·谁听你说……心里话呢?"
  仿佛是在说完了这句话后,他才真正意识到他要死了。他那双临死的牛眼,又温柔又善良,蒙着眼泪,大滴大滴,从眼角流到耳根,天醉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一只风筝——那是只有他们俩拥有的天空,在很远很远的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
  现在,是杭天醉送着摄着上路了。从前,可总是摄着陪着天醉上路的。杭天醉已经记不清他们这样相随着上过多少趟鸡笼山了。他甚至不时地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棺材里躺着的是另外一个与他无关的人,而老摄着一声不响地正跟在他身边,他用眼睛的余光便能看见他的呢。他又想着撮着一直在担心汽车这个庞然大物,真应该多宽宽他的心……杭天醉突然惊慌失措地站住了。他被痛苦刺激得头发都要倒竖起来——是的,撮着是真的死了。他看着送葬的人们,人可真不少,悲哀地哭着。但杭天醉觉得,天地间只有他独自在送撮着。所有其他的人,都是与他们不相干的人。只有他和那个此刻就要埋在新坟之下的老实人,那个和他心照不宣守着秘密的翁家山人,才是自己人呢。
  杭天醉也心疼林生的死。但比起他把茶楼都卖掉想换回林生的生命的心情,他此刻的悲痛就不算是极致了。他不太了解这个漂亮的小伙子,听说他是党派中人,但杭天醉对党派却是早不关心的了。他和寄客不一样的恰是对政治始终产生不了满腔热情的关注。他总觉得那是些外在的东西,怎么变幻也解决不了他灵魂里的痛苦。然而此刻,当他看着抚着棺材痴呆了的嘉草时,他想,也许我错了,我女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谁让她变成了这样?难道撮着不是被外面射来的子弹打死的?为什么我还要苟延残喘活下去?为什么人家还不来送我——就像现在我送人家一样?
  林生下葬的时候,嘉草也没流眼泪,翻来覆去依旧一句话:"乖,乖,马上就好,就好……"
  一看那棺材落了土,她就发起脾气来,说:"怎么挖得那么小,叫我躺到哪里去?重新挖!"
  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嘉草又纵身一跳,跳进坟坑,贴着棺材躺好,说:"林生,你睡里头,我睡外头,我和你作伴的。"
  她摇摇晃晃,神思恍馆,嘉和看得心疼,立也立不住了,连忙跳下去,把妹妹抱了出去,边抱边说:"嘉草,我把坟坑挖大,来,你先上来,你先上来。"
  倒是寄草还聪明,手里突然举出一个茶神像,说:"阿姐,你还要替林生哥哥生小宝宝呢,我让茶神先陪陪他吧,茶神认识林生哥哥的。"说着就让嘉和把茶神放在棺材盖上了。
  嘉草这才罢了,由着大哥把她再托出坟坑去,她什么都不明白了,唯有说到生林生哥哥的小宝宝时,她才心里清爽一些。
  杭家的族坟,现在,埋着的人开始越来越多了。坟前的茶蓬,因为有着坟亲的照料,也就长得格外茂盛。撮着和林生的坟坑,就在茶清伯坟附近。天醉在他们的坟前,亲手挖了两株茶苗种下,又指着茶清伯旁的地方说:''这里不要占,留着给我。"人们心里都暗自吃惊。接着,人们又听到了一句使他们更大吃一惊的话:"让我一个人躺在地下,我和他们做伴就够了。"
  尾 声
  那年冬天,嘉草的肚子日渐沉重,她父亲杭天醉的身子,却像一张薄纸般地消瘦下去了。
  他开始越来越像一个幽灵,他古怪沉默的行动,也越来越有一种寓意的象征。他完全模仿了茶清,留起了一撮山羊胡子。当他悄悄地往人们后面一站时,人们的后脑勺也开始有了一阵的凉意。
  甚至他和他的总角之交赵寄客的关系,也在不知不觉中起了变化。冥冥之中,似乎不是精悍的赵寄客,而是虚弱的杭天醉,控制了他们的友情。
  那一年隆冬,杭州下了大雪。西湖上一片迷茫。天空像是扯着一块巨大的雪花布,一触到湖水就钻了进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南方的雪,终究是温柔啊。
  杭天醉要赵寄客陪他去湖上一游,绿爱惊叫道:"你疯了,这么冷的天……"又看了看赵寄客的神情,便不吭声了。
  杭天醉却颇有兴致地说:"我的'不负此舟'虽破旧不堪却依然尚存,就跟我这人一样,虽奄奄一息,却尚有精神。就不知寄客这独臂还能不能撑得起那'浪里白条'了。"
  赵寄客一笑,说:"敢不一试?"
  那一天下午,两只船一大一小,消失在雪越来越大的湖面上。
  赵寄客话很少,一只臂膀和两只臂膀到底不一样了。他像绍"兴人划的乌篷船一样,用两只脚来踏,手,只是用来把把舵罢了。
  杭天醉因为船上有老大,所以拥装坐在船舱窗口,和赵寄客说话。他的舱里热着老酒,他就从窗口递了出去,给赵寄客。赵寄客一饮而尽,俄顷,面孔转红,呵气如雾。
  杭天醉却背起了张宗子的文章:"……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率一小舟,拥条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着雪。雾徽伉踢,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唯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齐,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赵寄客说:"天醉,这样的雅致倒是多日没有了……"
  杭天醉大笑,说:"寄客啊寄客,你教训了我一辈子,也没弄清要教训的是什么东西?你看这'湖上影子,唯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哪里是什么雅致-…·"
  "有何见教?洗耳恭听。"
  "不就是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吗?"
  赵寄客听到这里,停挠驻桨,说:"天醉,你看这么大一个天地,就你我二人,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杭天醉倒愣了,半晌,叹了一声:"我有迷魂招不得啊……"
  两只船,一大一小停在湖心,赵寄客看见了杭天醉的眼睛。他叹了口气,开始不慌不忙地解自己的衣扣。脱得赤条条只剩一条短裤,断了的左臂难看地裸露在了大雪之中。
  "你要干什么?"杭天醉问。他想起那年的夏天。多么遥远啊,那时雷峰塔还没倒呢。
  "不知寄客从小就在冬季里习泳吗?拿酒来!"
  赵寄客咕嘻哈哈喝了一大碗酒,用一只独臂,把自己身上一阵好擦,站在大雪中,发出了巨大的急促的声音,然后便扑通一声,跳到西湖里去了。
  与此同时,百感交集的老吴升,带着他的义子,重登忘忧茶楼了。茶楼因为易了主人,关门已有许多天,桌椅蒙上了厚厚的灰尘。七星灶冰凉冰凉的,老吴升用手提起了铜茶壶,一滴眼泪滴进了乌黑的灶口,他用他的泪眼看到了蓝色的火苗和白色的水气。他听到了人声鼎沸的叫卖声问好声弦歌声乐声……,他看见人来人往占着位儿喝茶听戏的身影。这一切,当终于全都可以属于他的时候,却已经全都不属于他的了……
  墙上白一块灰一块的,那是杭家把画儿给摘走后留下的痕迹。吴升一边伤感一边欣慰地想,没关系,以后再买便是。他打开窗子,冬日的西湖,像一块青色的冰块,呈现在眼前。野鸭,在湖心盘旋着,湖对面,是连绵温柔的北山,在冬日阴覆下显得苍凉默然。而在这一切之上,是纷纷扬扬的漫天大雪。那可真是下得动人心魄啊!吴升对嘉乔说:"阿乔,不给国民党干了吧!"
  "为什么?"嘉乔很惊愕。他近期动了报考黄埔军校的念头,正要和干爹商量。
  "国民党缺德,"吴升说,"以后要倒霉的。"
  他回过头来打量着阿乔,信心百倍地说:"阿乔,我替你想好出路了。到上海洋行,给大班做买办。把我们茶行的生意,一直做到外国去……"
  与此同时,黄浦江口,汽笛一声,愁肠将断,嘉和、嘉平两兄弟又要握手相别了。他们的青春,为什么总在一种为了告别的聚会之中呢?
  嘉平的目光中,一只透露着坚毅,一只透露着迷茫,这属于青春的迷茫,也属于杭氏家族的特有的神情,使嘉和第一次发现在性格上他和嘉平的血缘认同。过去,他从来不曾想过嘉平会有与他共同的痛苦。
  "大哥,你得和叶子说清楚,我这次离开,是必须这样选择的。我只要不回去,我就是一个自由者。我一回去,我就陷在泥沼中了。"
  "这个你不用说,我明白。"嘉和拍拍他的肩,"只是你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呢?"
  "先离远一点,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想再看一看,这么多年,我是行动太多了一些,思考太少了一些。大哥,你就是这样想我的?"
  嘉和微微愣一下,眼眶潮热了,为了掩饰心里那份震动,便故意轻松地说:"到底是讨了老婆的人,说话分量不一样了。"
  "大哥,那么多年,你是否就是这样想我的?"嘉平却咬住这个话题,不放松地问。
  嘉和掸了掸手上的礼帽,极淡地笑了:"换句话说,我和你相反。人是生来要行动的,而我却总是在想……"
  汽笛声催动了旅人的愁肠,又是一艘驶向大洋彼岸的海轮。嘉平转身要走了,突然不好意思地说:"叶子和汉儿就交给你了,不管在什么情况下,请……"嘉平被突如其来的情绪噎住了,他一下子涌上了巨大的无法言传的内疚,他已经多少次地拜托大哥了呢?他说不清了。
  "对不起……"
  嘉和对大弟突兀的道歉很吃惊,他想用惯常的轻松岔开这个话题:"自家兄弟,说这个干什么?"
  "我是说……我是说方酉冷。我不该把我不要的推给你……"
  不久前,方西岸带去口信,要嘉和去一趟方家,嘉和去了。方西冷见着他说:"怎么不把杭忆给我带来,我想他呢。"
  嘉和问头坐着,半晌,说:"做母亲的想儿子,还不简单吗?去看他就是了。"
  方西冷只好一声也不吭了。她一眼看见嘉和,就发现他老了,变了,变得冷冰冰的了。
  "嘉平还没有消息吗?"
  嘉和摇摇头。方西岸知道,就是有,丈夫也不会告诉她的。
  "店里的生意呢,好不好?"
  "还可以。"
  两人这样冷了半日的场,方西冷晓得,今日还是得她先说。
  "嘉和,你心里要明白,不是我不肯回来,是我父亲把我锁起来了。"
  "我明白的。"
  "我父亲昨日又跟我谈了。他的意思……是要我不再回忘忧楼府了。"
  "嗅。"
  嘉和机械地应了一声,可以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你说呢……"方西冷试探他。
  "这是你的事。"
  "我还是想回来的,我已经和你生了一双儿女,我嫁到杭家已经有七年了,我——"
  "你还是不要回来的好。"嘉和突然站了起来,说。
  "你——"方西冷又气又惊,她没想到嘉和会有勇气说这样的话,她一直以为只要她放得下自尊心,她还有操纵嘉和的能力的。
  "你怎么说出这样绝情的话?别忘了那日夜里,是我叫嘉乔来通知你的。我冒了多大的风险你知道吗?"
  "那是两码事。"嘉和看着窗外,说,"我早就想告诉你了,我们两个人,根本就没有情,所以也谈不上绝情!"
  方西冷哭了,说:"嘉和,我是真心爱你的。我从来没有想到,你是这样一个冷酷的人。我爹再不容我在杭家了,可我还是想让你带我回去,我以后再也不会一个人跑出来了……"
  嘉和很难过,心肠几次要软下来,但他太了解西冷了,他晓得像西冷这样的女人,如果在这个世界还有男人可以征服,她的这颗心是永远不会平息的。只是她的判断有了失误,她以为两兄弟中,只有嘉平是不可征服的。也许现在她开始意识到这一点,但一切都已经晚了。
  此刻,嘉和没想到嘉平会说这个。因为措手不及,他被击中了,愣住了,两兄弟手握在一起,嘉和发起抖来。他真想放声大哭,在大雪纷飞中放声大哭。周围都是人,他使劲噎着涌上来的委屈,觉得双眼泪水哗哗地直流。嘉平也忘情了,热泪盈眶,说:"我知道你喜欢的是谁——"
  "别说了!"嘉和大叫一声扭头要走,被嘉平死死拉住,两个人停顿了片刻,几乎同时分手。眼花绩乱的大雪把这兄弟俩隔开了。看上去,他们各自的背影湿淋淋,又模模糊糊,彼此越来越看不清了……
  杭天醉坐在漫天飞雪一叶孤舟之上,他依稀感到这个世界似曾相识,也是那么寂静无人,晶莹剔透,雪白明亮,跟做梦一样,恍恍他地,悠悠忽忽……,这是在哪里呢?他眯起眼睛,往北山望去,毛茸茸的山峦起伏着,在那山峦的后面,有这样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有一块三生石。在那里他和寄客曾经变得晶莹白亮,头发一根根的,亮晶晶的……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因烟掉上程塘-…·。他呼唤起来:"寄客,你可得上来啊!"
  赵寄客从水中冒出头来,大声应:"你叫我上来,我就上来吧。"
  那年春节刚过,嘉草就开始肚子疼了,两天两夜生不下孩子,杭天醉自己就先例在了他的花木深房。家里人一开始心思都在难产的嘉草身上,并没有太在意这条病病歪歪渐入老境的残命。直到他躺在床上,突然脸上露出了羞怯的神情,叫绿爱去把正在厅前忙于张罗的寄客叫来时,绿爱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转过身对正在帮着煎药的寄草:"寄草,你去找你干爹,我在这里陪着你爹。"
  赵寄客进来时,绿爱却发现这对老朋友几乎什么话也没说,赵寄客面孔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苍白过。如果寄草再细腻一些,准会发现那苍白里还有不同寻常的错红。
  杭天醉让寄草向寄客磕一个头,说:"寄草,赵先生身边无儿无女,你做赵先生的亲女儿吧。"
  寄草虽然小,却很懂事了,不禁就流下泪来,对着赵寄客磕了个头,叫了一声"爹",便大哭了。
  杭天醉又叫寄草把那把曼生壶取来,又叫寄草念那刻在壶身上的字。
  "内清明,外直方,吾与尔偕藏。"寄草边哭边惊异地问,"爹,这是赵先生送你的壶啊,你让我拿着干啥,你要喝茶吗?"
  天醉指指绿爱,说:"送……给你妈……"
  绿爱突然明白了,面孔腾地通红,她一把拉住丈夫的手,人就跪了下来。
  赵寄客说:"天醉,你听我说——"
  杭天醉费劲地摇头,几乎是恐惧地说:"不要说,不要说"
  赵寄客便倒退着要往外走,杭天醉又发出了急切的请求:"别走……别走…… 就站在门口,别走开。让我看得到你们-…·"
  嘉和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他一直悄悄地站在旁边,不多说一句话。他也一直控制着自己不能开的那扇悲痛的闸门。他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父亲那颗心,多年来是怎么被来来去去的日子锯拉得血肉模糊的;嘉和比任何人都明白,父亲把属于他的内在的 生活弄得不可收拾,没有人来拯救他的灵魂……
   他凑近到父亲的耳边,轻轻说:"嘉平托人带信来了,他很安 全,很好,他还和从前一样,什么也不怕。爹,你养了一条好汉…… "
   杭天醉的眼睛亮了起来,一种骤然发亮的光采,一种从前只在嘉平眼睛里看到的光采,嘉和不知道这光采是父亲留传给嘉平 的,还是嘉平给予父亲的。但嘉和明白了,父亲在临终前赞许了他的二儿子。
  嘉和的眼泪,一大滴,滴在了父亲的额上。他听见父亲对他说:"……指望……你们了……"
  就在这时,杭天醉听到了很远的地方,传来猫叫一样微弱的哭声……
  现在好了,再也无所牵挂了,杭天醉闭上了双眼,他觉得他是可以离开这个完全出人意料之外的世界了。他在这个世界里所过的不长不短的一生,就如一场眼花缘乱的大梦。他渐渐地失去了其他一切的知觉,他的喉口却突然觉得干渴无比。是地狱到了?地狱之火在烧着他了?还是升了天堂?原来天堂里也有烈火。模模糊糊地,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在他前面,引导着他,走向那不可知的深处……他听到一个声音大声叫道:"生了!生了!生了!是个儿子!天醉睁开眼,看看,看你的外孙,快看、快看一眼……"
  他突然睁大眼睛,猛地从忘J;l中醒了回来,那反弹的力量之大,几乎使他的肩膀颤动。他看见眼前一个模模糊糊的红肉团,他听见有人说:"他看见了!他看见了!"
  他还能分辨得出儿子嘉和的呼唤:"爹,爹,给取个名字,给取个名字……"
  但是火焰就在那个背影上燃烧起来了,背影被烧化了,眼前一团红光,他再一次觉得喉口如焚,腥血甜腻,人们听见他最后的一声呼叫:"忘忧……"
  这两个字是随着一口血花一起喷出去的,他上身一个踉跄,几乎趴在婴儿身上,半压住了他。这个刚刚被命名为"忘忧"的孩子大声啼哭起来。这是一个多么奇异的新生儿啊,他雪白雪白,连胎毛也是白的,连眼睫毛也是白的。他的哭声又细又柔,却绵绵不绝——这是一个多么奇异的新生儿啊!
  而那个半卧在他身上的身体,就逐渐僵冷下去了。
  此时,乃中华民国第十七年早春来萌之际,大雪压断了竹梢,鸟儿被冻住了婉转歌喉。
  杭州郊外的茶山,一片肃穆,铁绿色的茶蓬沉默无语,卧蹲在肃杀的山坡上,仿佛锈住了盔甲的兵士阵营。
  连一枚春天的茶芽都还见不着呢……
  它们被压在了哪一片的雪花之下了呢……
1994年 9月 5日 17时25分初稿
1994年 12月 3日 19时25分二稿
1995年2月15日 11时55分三稿
1995年 8月 5日 11时15分四稿
1995年 9月 10日 11时30分五稿
不夜之侯
第01章
  孤山至葛岭,跨湖架桥,全长不足半里。有亭三座,一大二小,两旁荷叶,清风袭人。那一日,杭州忘忧茶庄青年商人杭嘉和,携家带口,一手抱着外甥忘忧,,手牵着儿子杭忆、侄儿杭汉,穿桥而过时,恰逢六月六日。按中国人的历算,乃大吉大利之岁节,时为民国一十八年——杭州西湖博览会开幕之际。彼时,离忘忧茶庄杭氏家族民国一十六年间的罹难,尚不足两年,而离卢沟桥异族的炮声,还有整整八度春秋呢。
  嘉和许久也未到西湖边来走动了。忘忧茶庄旧岁新年,尽是叠愁。父亲杭天醉伤逝,虽已过一年有余,然家中悲哀,一如泉下流水,依旧暗暗流淌。又加那同父异母的弟弟嘉平,亡命天涯,不知所终。嘉平的生母沈氏绿爱,常常因为思儿心切发呆发痴,幸而还有略通医道的赵寄客赵先生,三日两头来家中走动。绿爱因了赵先生的宽慰,再加自己本是一个要强的女人,到底还是撑着这杭州城里有名的茶庄不倒。
  话说这一家子惨淡经营,勉为其难,载沉载浮于岁月间,门可罗雀,常掩不开,倒也还算平安。不料竟有一日,又被一个不速之客的手杖打开了。
  国民党浙沪特派员沈绿村,杭家的大舅子,知道自己再去敲开忘忧楼府的大门,乃是一件多少有点尴尬的事情。但他一向是个自信心十足的男人,并且因为极度地缺乏感情色彩而活得内心世界风平浪静。这可以从他轻快地举起手里的文明棍,富有节奏地敲打着杭家大门的动作中看出来。
  时光的伟大是可以将一切抹平。沈绿村已经想好了,准备附和他的妹妹大骂一顿党国。这不算什么,在沈绿爱面前,哪怕把党国骂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也并不危及他沈绿村的宏图大业。说实话,他多少是有一点想他的这一位刁蛮的妹妹了,况且他还有正经事情,需要他们杭家出面。他决定送上一个小小的机会,去换取家族的和平。如果可能,他还准备去一趟鸡笼山,对那个他一天也不曾想过的死去的妹夫进行一番凭吊。
  此刻,他一边"笃笃笃"地敲着门,一边看着大门两侧上方几乎已经泛了黄色的灯笼上的绿字——忘忧,鼻子里发出了因为对这两个字一窍不通而出现的冷笑声——忘忧,幼稚之极的座右铭!世界上总是生活着这样大批量的没有头脑的人。他们因为没有头脑,才总是犯愁。因为总是犯愁,才把自己称之为性情中人,还把这种性情作了标记挂到光天化日之下去。沈绿村从骨子里看不起这些所谓的性情中人,他把他们当作群氓。然而,世上如我一般的聪明人,到底是没有几个的啊!他一边敲着门,一边宽容地感叹着。
  然后门就打开了,沈绿村还没看清楚那个怀里抱着一个孩子的女人是谁,就被一阵警报般的凄厉的尖叫震落了手杖。那女人跺着脚颠了起来,手里的孩子也随之尖叫啼哭。沈绿村还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一回事情,就被一双指甲长长的利爪拖进了门,那女人抓住他的双肩,就诅咒一般地翻来覆去地念着:"我同你一道去!我同你一道去!我同你一道去——"
  这时候,沈绿村已经分辨出那个一头乱发下的面孔是谁了。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林生被杀之后嘉草疯了的消息,他也是听说过的,但他从来也没在意。嘉草从来也没有被他纳入杭氏族系,她本来就不是妹妹绿爱所生,且又是个少言寡语的女流之辈。况且这江湖戏子所出之贱货,竟然又跟共产党去睡觉,结果生下一个不三不四的"十不全"。如此这般,坏了大户人家的血统,要能从杭家剔除了出去才解气,他妹妹沈绿爱也才有安生之日。林生被砍头的日子里,沈绿村还巴不得这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外甥女也一起死了才好呢,没想到她竟从门里扑出来,一巴掌打掉了他的金丝边眼镜。
  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又冒出两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见着他们扭在一块儿,就愣愣地看着,然后,其中一个就叫:"小姑妈,小姑妈,快来,大姑妈又犯病了——"
  沈绿村就跟着叫:"快去,快把你——"他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说,他完全不认识这两个男孩,更不知道他们和绿爱的关系。他只好一边气喘吁吁地用文明棍招架着嘉草对他的进攻,一边继续喊着:"去,去把你——那个什么——叫来!"
  此时,男孩们所叫的小姑妈已经出现。所谓小姑妈,也就是一个比那两个男孩大不了几岁的姑娘儿。一看那双眼睛,沈绿村就叫了起来:"去,快去把你妈给我叫来,把这个疯子给我拉走!"
  "你才是疯子!"小姑妈杭寄草抱过了正在母亲怀中啼哭的忘忧,毫不犹豫地反唇相讥。
  "我是你大舅。"
  "我不认识你。"寄草一边说着,一边就叫了起来:"妈,有个人说是我大舅,嘉草姐姐正和他打架呢。"
  这么说着,沈绿村就看着那一对小男儿拉着妹妹绿爱的手,从照壁后面风风火火赶出来。沈绿村就生气地说:"你们杭家都成了什么乌糟世界了,弄个神经病当门神,连个正经人都进不来。"
  沈绿爱瞪着大眼盯着哥哥绿村,愣了片刻,突然扑了过去,也跟犯了病似地抓住沈绿村的肩就叫:"你还我的儿子,你还我的嘉平,你还我天醉!你个贼坯,你把我们杭家人一个个都还出来!"
  这一声喊和嘉草的可是不同,那就是杀声震天,千军万马降到了杭家的大院。杭忆杭汉许多年之后都能清清楚楚地记得奶奶歇斯底里的行状。这个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的女人,刚才头发还光光地梳成一个髯儿,露出那个大大的脑门子。突然一低头,再抬起时已经技发跳足,愤怒的目光正从黑发的密林中喷射出来。她的叫喊也是从密林中喷发出来的,而那密林,则跟通了电似地痉挛着,在叫喊中被纠缠入白牙,奶奶,便成了那种不可估量的复仇女神。
  沈绿村被两个女人扭成一团的样子十分滑稽。他声嘶力竭地叫着:"你听我说,你听我说,你——听我——说——你们放我——走——"
  "你个贼坯,你个枪毙鬼,你个断子断孙的畜生,你给我把杭家人一个个都还出来——"沈绿爱继续眼睛发直地叫着。
  "我同你一道去,我同你一道去,我同你一道去——"嘉草的诅咒是另一种风格的。她苍白的面孔,深渊般的眼神,低声的咒语,她那种义无反顾地同死落棺材的神态,在沈绿村看来,甚至比他妹妹惊天动地的厮打更惨人。
  如果杭寄草没有果断地跑过夹墙,穿过后场,进入忘忧茶庄的前店,一把扭住大哥杭嘉和的长衫一角,那么这对疯狂的女人会把那个男人抓成什么样呢?这可就真是难说。总之,嘉和匆忙赶到现场时看到的沈绿村,已经是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小丑了。沈绿村原本就是一个深度近视眼,掉了眼镜,他几乎都找不到门,也就谈不上夺门而出。因此,好不容易从那两个女人的利爪中挣脱出来的沈绿村,就像一只无头苍蝇到处乱撞,一下子就磕在了嘉和身上。
  嘉和手上正拿着从地上捡起来的金丝边眼镜,沈绿村一把抓过了眼镜戴上,世界是清楚了,头脑还没从被袭击中清醒过来。也顾不上再搭理谁,他扒拉开嘉和就往外走,连门口停着的大马车也被他给忘记了。走出了一丈路,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几乎又摔他一跤,定睛一看,原来是他的文明棍。他往后一回头,看到了高高瘦瘦的杭嘉和,那棍子无疑是他扔过来的。他捡起棍子又往前走,走了几步终于想起来他得回来坐车。这就再往回走了几步,强作若无其事也没用,杭嘉和就在大门口看着他,一声也不响。杭州人说不响最凶——问声不响是个贼。沈绿村能够忍受那些女人的大喊大叫,可他不能够忍受这个人一声不吭站在台门上盯着他。他气得浑身发抖,举着的文明棍哆佩个不停,一会儿指指那门口的旧灯笼,一会儿指指杭嘉和,好半天才想出一句话:"我总算领教了,你们这份人家,就是这样'忘忧'的。"
  "谁也没请你来。"嘉和说。
  "谁也别想让我再走进这个大门。"沈绿村气急败坏地说了一句没有多少分量的话,转身要上车,却看到了车夫的惊讶的眼神,他就突然想起了他来这里的本意。特派员的角色一下子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抹了一把脸,干咳了几声,就回过身来,说:"我来这里,原本是找你谈明年西湖博览会上名茶展销的事情。你们这么大一份人家,也就你头脑还清爽一点。不过眼下看来,你们也是不要'忘忧茶庄'这个几百年的老牌子了。我这个外人,还来替你们操什么心呢!"
  说完,跳上车子,一溜烟地就不见了踪影。
  1929年6月6日开幕的杭州西湖博览会,乃因当时的浙江省国民政府为奖励实业、振兴文化而专门设置。博览会设在里西湖黄金地带。开幕式上,浙江国术分馆举行国术表演;入夜,沿湖各地,分别举行京剧、歌舞、音乐、电影、杂技、跑驴、跑冰、交际舞、新式游艺、清唱等表演。梅兰芳、金少山深夜专车来杭,于湖边大礼堂演出《贵妃醉酒》,一曲唱彻,东方既白。又闻道发明了电的爱迪生,看了关于博览会的介绍,以八十三岁高龄从美国专程来杭,于博览会礼堂作《天生万物皆有用》之演讲。
  至于农历六月十八,观世音成道日前夜,杭天醉生前曾经迷恋不已的湖上放花灯之夜,科学的博览会亦是并不排斥的。那一日,博览会专门举行了放花灯活动。人夜,湖上人诵阿弥陀佛,梵歌四起,一片载沉载浮的星星点灯,又缥缈又世俗,又天上又人间。好诗者为之记曰:
   丝歌夜月三千界,灯光西风万点星。
   游览人来皆好事,输他春色满家庭。
  六月初的那一日,嘉和从茶庄回来,走进院子,见小妹寄草正蹲在走廊间煎中药,便站住了说:
  "寄草,你到后院跑一趟,跟你二嫂说,请她过几日和我们一起去看西湖博览会。"
  寄草撤了一下小嘴:"要说你自己去说。"
  嘉和温怒了,斥着小得几乎可以做他女儿的小妹:"什么话!"
  寄草摊着手:"我没时间,我真的没时间,我得去看住嘉草姐姐吃药。你知道我们俩是分了工的,你管二嫂,我管嘉草姐姐。"
  嘉和记不起来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分工,不过他能感觉出来,小寄草暗自不满他对叶子的那些个暧昧的关心。他叹口气说:"你以为我有时间出去逛,我是想让忘儿出去见见世界,他两岁了,还没有出过门呢。"
  "你看,我早就让你们听我的。洋白人有什么关系,洋白人也是人,为什么忘儿就不能出门?告诉你们也不要紧,我老早就带他出过门了。"
  "什么?"嘉和声音也大了起来,"人家、人家怎么样……"
  "怎么样,怎么样,围着看呗,还能怎么样!我就说——滚——开,这是我外甥,谁敢欺侮,我就请他吃巴掌。"
  嘉和瞪着这个小妹妹,一时竟也说不出话来。寄草十岁了,没有她不懂的事情。和姐姐最大不同之处,便是她的饶舌,整个五进的大院子,如今就听她在磨牙。大家都喜欢她,嘉和也喜欢她,一个被悲哀几乎压垮的摇摇欲坠的大家族,需要这个小女孩的蝶煤不休的饶舌声。
  令嘉和不安的倒是弟媳羽田叶子,大门不出,二话不说,成了一个问葫芦。
  他们平时虽说住在一个大墙门里,却连照面也很少,见了面,话也少说。旷男怨女,一个去了丈夫,一个离了妻子,满腹心事,不说也罢。趁了今日博览会开张,嘉和才有了请叶子出去散心的机会。
  "除非你答应我一个条件——"小寄草突然说,不过她根本等不及大哥回答,便自己先把条件说了出来:"把嘉草姐姐带去吧,带去吧,把嘉草姐姐带去吧。"然后嘉和看见了小姑娘眼中的泪水,又大又重的泪水,一转脸,泪水飞旋出去,打在嘉和的手上。小姑娘往后跑去,边跑边说:"我去找二嫂了,大哥我听你的话,我去找二嫂了,可是你把姐姐带去吧……"
  于是,这一支老弱病残的家族的队伍,在民国十六年的大摧残之后,在元气尚未恢复但已经能从床上爬起来之际,使你搀着我,我搀着你,从清河坊那片高高的正在破败之中的围墙后面出来,再一次走向户外,走向西湖了……
  初近博览会,看到北山路和断桥之前那座谈黄色的门楼时,这群面部表情肃穆的人们,脸上均呈现程度不同的松弛。寄草紧紧挽着迷迷瞪瞪的嘉草的手,指着门楼上的字,读了起来:
  地有湖山,集二十二省出口大观,全国精华,都归眼底;
  天然图画,开六月六日空前盛会,诸君成竹,早在胸中。
  大人们都停了下来,脸上几乎都露出了类似于嘉草脸上的那种表情——他们还不能从两年前的杀戮中一下子跳到今天的歌舞升平、今天的天然图画、今天的空前盛会——他们把目光都投向了带队者杭嘉和身上。杭嘉和笑了笑,这种笑容,只有杭家人自己才能看得出来。
  杭嘉和轻轻地说:"孤山文澜阁的农业馆里,有我们忘忧茶庄送的龙井较新呢。"
  那一次出游,对杭家的孩子们,亦是童年中的盛大节日了。他们印象中最为惊奇的乃是设在岳庙中工业馆的那个大力士——这只凿井机竟然用了六分钟就打出了一口井,这使得抗忆杭汉两个孩子目瞪口呆。卫生馆则把杭家的女人们看得面红耳赤,里面竟赫然地陈列着男人和女人们的放大了的最隐私处,还有它们的生理特征。寄草不管,拉着嘉草,看得津津有味。彼时杭人,开通也竟如西人,团团围看,赞叹不已。
  还有一处热闹地方,造势者,乃是曾任《申报·自由谈》主笔的鸳鸯蝴蝶派主打手——杭人天虚我生——陈蝶仙。
  话说这位天虚我生,实实的天不虚我生也。其人一手舞文弄墨,一手也打起算盘,经营实业。当时中国市场,牙粉生意多为日本商人控制,国人只知金刚牌牙粉。这个陈蝶仙,倒是一奇士,和他的助手李常觉放下刚刚翻译完的《福尔摩斯侦探全集》,却成立了家庭工业社,偏偏就生产出了一种名叫无敌牌的牙粉。也算是爱国主义,无敌于金刚;也算是谐了"蝴蝶"之音——文人到底还是不能够忘记掉那点风花雪月小情调的。恰是五四时期,国人抵制日货,那无敌牌也是真够争气,一上市,金刚牌就强虏灰飞烟灭了。如此十数年下来,无敌牌早已不止是牙粉,什么雪花膏、润肤霜、香水,统统冠以"无敌"。陈蝶仙那个多才多艺的女公子,面孔用无敌牌雪花膏擦得雪白,足登高跟鞋,南方的大街小巷一路那么扬长而去,竟然便是一道活脱脱的人生风景线,一副水灵灵的流动广告画了。此次西湖博览会,又是此等文人最有招数,西湖边做一喷泉,吐酒香水四溢,围得多少女人离不开,要沾那一股子的无敌香去。
  杭家的女人们,此时虽还打不起几分精神,多少还是受一点人气的浇灌。叶子和绿爱各自买了一把王星记的扇子,叶子是一把檀香的,绿爱是一把大黑扇子,拉开来,实实是半把阳伞。嘉草虽然还有些呆呆,但眼珠子竟也动了几动,她什么也没有要,只是见了那些个花摊上,簇拥着各色花儿,有月季,有百合,有丁香,有茶蔗,还有紫藤,那发着一股股浓香的,一闻就知是柜子花。嘉草薄薄的鼻翼颤动起来,嘴里发出了声音:"花儿,花儿,花儿……"她的脸色,少有的从没有人色到有了一丝血气。寄草立刻对那两个小她没几岁的侄儿说:"去,小姑要花,大姑也要花。"两个孩子伸出手来要钱,寄草就急了,叫:"妈,给我钱,给我钱,我给姐买桅子花。"
  桅子花插在嘉草的头上,好看得很。忘忧那么小,还被一件黑大学子从头到尾地盖住,他的眼睛不能见强光,此刻皱着眉头,却也能一下子地闻到了花香,尖声地叫了起来:"妈妈,抱抱,妈妈,抱抱。"
  杭家一行人此刻就看着嘉草——她正逗吻着她的宝贝儿子呢。母子俩,在飘扬的柳条下呢呢哺哺。燕子飞过他们的头顶,几片柳叶落在他们的头上。看着看着,嘉和与叶子的目光就看到了一起,如精蜒点水般地碰开,嘉和就抱起了杭忆,叶子就背上了杭汉。
  展览茶叶的农业馆在文澜阁,小小一块地方,倒也有数十个 品种。茶叶用透明玻璃盒子密封了任人观赏。在忘忧茶庄的牌子 前,放着属于他们店专有的那只"软新"。茶叶呈现出纯正的糙米 色,显得与众不同。绿爱看着看着,说:"嘉和,还是你啊。"
   绿爱说的,恰恰便是今年春分之前,嘉和入了龙井山中专门去收软新一事。春分未至,杭嘉和就让绿爱为他打点了行装。
   当时绿爱见杭忆生着病,曾劝嘉和算了,不去也罢。"少了软新,就少了软新吧。人都一个一个地那么少了下去,还在乎软新不软新?"
  绿爱那么发了话,准备跟着嘉和进山的小撮着就犹豫了。小撮着在四一二政变之后,曾被当局抓进去关了好长一阵时间,还是嘉和亲自去把他保出来的。出狱后当天,小撮着跟着嘉和到了杭家大门口,嘉和就把脚步停住了,说:"你是想好了,现在就和我进去,还是先去找你OJ的那些人?"
  小撮着愣了一会儿,狠跺一脚,咬着牙说:"杀父之仇,岂能不报!"
  嘉和也不说话,口袋里掏出一把铜钱,就放到小撮着口袋里。小撮着别过头就走,走几步,回过头来,说:"这次寻得到人,我就算是和杭家人作别了。寻不到人我回来,你们要赶也赶不走的。"
  又过了几个月,小撮着像叫花子一样地回了忘忧茶庄,他找不到他的组织了,从前被他看不起的大少爷嘉和,从此就成了他的组织。
  绿爱说话再厉害,小撮着也要看嘉和怎么表态。嘉和呢,他总也不表态,他只是轻轻走到绿爱身边,说:"不能没有较新。"
  此刻,站在展品前,绿爱想到了嘉和的话。绿爱从前总不能明白,人都没有了,为什么就不能没有软新?现在看着软新,突然从那里面看到了使她眼睛发亮的东西,她一把把儿媳叶子拉了过来,问:"你看你看,你看那软新里有什么?"
  叶子盯着那些黄金般镶边的龙井片子,又一把拉过了杭汉,说:"盯着,你使劲盯着,看到了吗,看到你爸爸了吗?"
  谁也不知道杭汉说的是真话还是因为看花了眼,总之他一本正经地盯了一回儿,便神秘地回答:"看见了。"
  "谁?"两个女人都慌慌张张地问。
  杭汉看了看她们,咽了一口唾沫,说:"都看见了。爸爸,爷爷,还有撮着爷爷……还有,还有小林叔叔……"
  杭家人一时都沉默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呆立了许久,绿爱吐出一口气来,失声叫道:"皇天啊!"
  到此为止,如果不去走那座博览会桥,那么杭家的这一次出行,应该说,基本上还是顺利的了。从文澜阁出来,行之放鹤亭,嘉和听到有人在桥上叫他,定睛一看,却是他在浙江第一师范学校就读时的学友陈揖怀。
  陈揖怀是个胖子,架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正在桥上亭子里的一张书桌前写对联。他是杭州城里小有名气的书法家,一手好颜体,且在崇文中学里当着中学教师,也是桃李满天下的。见了嘉和,就提着王一品的湖笔叫道:"嘉和,嘉和,多日不见,看我送你一副对联。"
  杭嘉和过去一看,笑了,说:"这不是刚才在教育馆门口看到的大白先生写的联子吗?"
  教育馆就设在省图书馆、徐潮饲、启贤词和朱文公词等处,门口那副联子却是新文学家、当年浙江第一师范学校的教师、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杭州"四大金刚"之一刘大白先生所拟的——
  上联为:"定建设的规模,要仗先知,做建设的工作,要仗后知,以先知觉后知,便非发展大中小学不可;"
  下联是:"办教育的经费,没有来路,受教育的人才,没有出路,从来路到出路,都得振兴农工商业才行。"
  杭嘉和细细琢磨了一番,说:"到底还是大白先生,鼎新人物,一副对联也是有血气的,针贬好恶,都在其中了。"
  正那么说着,就见陈揖怀直给他使眼色,把头一抬,嘉和不由微微愣住了。
  就这样,两个从前互为己有的人,今日陌路相逢。这一边的男人手里拉着一个小男孩,那一边的女人手里拉着一个小女孩。这两个孩子,便是他们一世不得不相互正视的血缘。
  杭嘉和与方西冷在亭上不期而遇之时,周围正线绕着博览会会歌:……
  熏风吹暖水云多,货殖尽登场。南金东箭西湖宝,齐点缀,锦绣钱塘。喧动六桥车马,欣看万里梯航……
  真奇怪,两个大人一边几乎是下意识地各自把自己抚养的孩子拉到身边,一边想,我怎么会和这样一个陌生的人度过一生中最为重要的年华的呢?
  在方西冷看来,杭嘉和是这么样的苦寒,一袭旧布长衫,越发衬出这高高瘦瘦的人的清寂,真正如那《红楼梦》里的遭了劫难的甄士隐一般,露出一副下世人的光景来了。
  而在杭嘉和眼里,从前那个短发黑裙的五四女青年方西冷已经荡涤全无了。她成了一个标准的都市时髦女人,珠光宝气,浓妆艳抹,走进人群,再也分不出来。
  他们两个,又紧张,又冷静,又不知所措,看上去反倒是一副木乃相道的了。会歌便显得格外喷亮,来回地在湖上维绕——……
  明湖此夕发华光,人物果丰模。吴山还我中原地,同消受,桂子荷香。奏遍鱼龙曼衍,原来根本农桑。……
  若不是又一个男人出面,这样的桥上相峙,还真不知怎么收场呢。
  从形象上看,杭嘉和与李飞黄,都是属于南方型的男人。他们都削瘦,清秀,面呈忧郁。只是李飞黄明显地要比嘉和矮下大半个头去。另外、嘉和以茶为伴,面色神清宇朗,一口白牙,气质高洁。李飞黄想来是烟酒过度之人,一脸焦气,牙根发黑,脸上还有几粒稀稀拉拉的麻点。好在举手投足到底还是有些书卷气的,就这一点,把他和杭州话里形容的这样的人相——"踏了尾巴头会动"一类的好角色区分开来了。
  果然,一见嘉和,他就绽开了笑容,伸出手去要握对方的手,半道上又改了主意,拍了嘉和一肩膀:"嘉和,没想到在这里就碰上你了。"
  嘉和看了看他,没有什么反应。陈揖怀是个直性子人,脱口而出:"我们三个人,也是多年不见了,今日在桥上相会,也可以说不是怨家不碰头啊!"
  你道这三人如何会如此熟识?原来他们本是浙江第一师范学校读书时的同学少年,五四时期一对半好朋友。三人也是差不多弄成一个桃园三结义的。李家开着小杂货铺子,陈家是穷教书的,倒是杭家最富,嘉和也就断不了三天两头地接济二位同学。李与陈又是一对不见要想,见了要吵的宝贝,杭嘉和便一年到头地做了他们的仲裁委员。李同学古文根底十分深厚,于史学向有偏爱,而陈同学则喜读洋文,杭嘉和在仲裁中也每每有所得。三人友情,直到那一年嘉和进山搞新村建设,两人中途而废,未与嘉和同行,方才更然而止。嘉和许多年来只记得那个在晨光里帮着父亲背杂货铺门板的李飞黄的形象。他和陈揖怀倒始终保持来往,李飞黄到大学,当了教授,又成了明史专家的消息,都是陈揖怀告诉他的。听说方西价竟然选择了他,他确实是暗暗吃了一惊。还没吃惊过来呢,不料今日湖边桥头真的就遇见了他们。
  见对方不冷不淡的样子,李飞黄倒也是脸不变色心不跳,便把西冷怀里的杭盼——不——现在杭盼已经叫李盼了,但李飞黄并不想在杭嘉和面前展现这一胜利成果——他倒是把盼儿抱了过来,一边说:"来,让爸爸抱抱盼儿,"一边就把姑娘儿塞进了嘉和怀里。就在这模棱两可的"爸爸"中,嘉和一把抱住了女儿。
  方西冷却并不想营造这种伤感性相逢。她是有过人之处的新式女子,所以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吴霍安先生倒算是个词曲大家,这首会歌也亏得出自他手。"李飞黄应道:"那还用说,吴程安啊,二位听说过此人吗?"
  嘉和沉默片刻,摇摇头。还是陈揖怀打圆场说:"是南京中央大学的那一位吧?"
  "正是正是,这位吴霍安近日可是发了,"李飞黄立刻眉飞色舞起来,"张静江用手指头击桌读了三遍,立刻亲笔批条——送稿酬一千元。一千元啊,你们算算,那可是每个字十三元。比比看,从前我给《申报》写的稿子,乙级稿,多少稿费,你们猜也猜不到——一元。"
  此话倒也发噱,教授要面子,像个弄臣一样,苦心创造歌舞升平的局面,刚才紧张的气氛,多少缓和一些。杭忆也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被他的母亲方西冷抱到了怀里。做母亲的,见了儿子,眼泪都要流出来了,那点众人面前硬撑的做派也差点要瘫了下去。还是绿爱,不愿意这种态势再继续。她也是知道这个李家开杂货铺底细的,从前欠了他们杭家多少债务,都一风吹过,提都不提,连句交待都没有。沈绿爱看不起这样的人,碍着嘉和同学的面子才不去追究,如今竟然做了她孙女的后爹,海马屁打乱仗,还人模狗样当起教授来了,真是不要脸。绿爱这么东一头西一头地想着,就一把抱回了杭忆,叫了一声:"回家吧,孩子都累了。"
  这么一行人,被她的一声叫,清醒了过来,一个个的,就从西冷身边擦肩而过了。
  杭嘉和不敢看女儿的眼睛,他只是一个劲地摸着女儿的头发。女儿真是小,她好像已经认不出她的父亲了,转过身去伸出手说:"妈妈抱。"
  西冷接过了女儿,有点说不出话的样子,到底还是叫了一声:"忆儿,妈会来看你的。"
  也许是因为年来方西冷未曾登门看过儿子,再加她浓妆艳抹得完全变了样,杭忆迷迷糊糊地被母亲抱在怀里,母亲叫他他也没反应过来,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好一会儿,他有点清醒了,才问:"奶奶,刚才那女的是我妈?"绿爱不耐烦地点点头说:"不是她还会是谁!"
  杭忆便又掉头问嘉和:"爸爸,我妈怎么和从前不一样了?"
  "是不一样了。"嘉和回答。
  "那她还是我妈吗?"
  "还是吧。"嘉和叹了口气。
  杭汉虎头虎脑地也跑了上来,说:"伯伯,你答应我们下次还来西湖,我还没玩够呢。"
  嘉和拉着两个孩子的手,转过脸去,再看西湖。湖上签歌,湖畔杨柳,放眼绿荷,翻飞不止。桥上行人中,他再一次看见了女儿的小小的弱影,她被抱在了另一个男人的怀里。
  陈揖怀拎着毛笔,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半晌,有点同情地问道:"你要写什么,嘉和,我这就给你写。"
  嘉和看着那个小小的女孩子的背影,融入了人海,闭目想了一会儿,说:"——心为茶养剧,吹嘘向鼎物。"
  这是汉代左思的《娇女诗》,说的是女儿围着茶炉煮茶的情形。陈揖怀听懂了,鼻子就一酸,赶快摊开了纸来要下笔,手却微微抖了起来。嘉和见状,就揽着抗汉走到一边看荷花,对刚才央求着他的杭汉说:"我答应你,下次再来西湖。"
  风光真是美丽极了,真是美得让人受不了,美得让人恨它——既然西湖可以美成这样,西湖边怎么还可以杀人呢?既然已经杀了人,西湖怎么还可以这样美丽呢?
  走向西湖时的希望,就这样突然地被最后的冲击破坏了。嘉和不知道他今天应不应该来湖边,也不能断定,把他家的软新拿到湖边来展出,究竟有没有意思了。
第02章
  小小的少年忘忧,周身雪白,眯着眼睛坐在廊下。和他的名字恰恰相反,他忧郁得几乎都要犯病了。
  家里的人,突然地就忙得像柯落帽风,一个也不见了。他抓抓这个抓不住,抓抓那个也抓不住。小姨妈寄草跟他是最亲的了,连她也撇下了他。好不容易拽住一只衣角,小姨妈便三言两语地跟他讲,昨日上海打起来了,是日本人和我们中国守军开的火。她的嗓音又脆,口气又快,哪里啪啦,两张红唇像是直擦火星,腋下夹着妈妈嘉草刚刚为红十字会缝制好的大旗,匆匆忙忙地就往外走,衣角被拉得笔直再弹开,忘忧想拽也拽不住。
  "说好了你们带我去玉泉看大鱼的——-"
  他没能够往下叫,因为小姨妈已经转过照壁,不见踪影了。
  家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出去了——两个表哥去了学校,大舅去了茶庄,绿爱外婆到汽车工会去找寄客外公,说他正在那里商量抗日的事情,要调集五十辆汽车做军需呢。
  就这样,从风火墙外飘入的八月的江南之雨,把小小少年忘忧的心,淋得温液迹的了。
  他坐在大墙门第一进院子里天井前的长廊下,看着大门内一长溜巨大的水缸接着天水时溅起的明明灭灭的水花,膝上摊着一本线装书,翻开的那一页,恰是清人查人漠所著的《玉泉观鱼》一 文。他就那么看着书,就着雨声,想念着青芝坞口玉泉的大鱼儿。
   身边有人走过,忘忧连头也懒得抬。他十岁了,什么不知道? 家里人都哄着他,围着他转,把他当一件奇怪的珍物。他负气地 想-一还不是因为我浑身上下雪白,眼睛是个半瞎子,和你们不 一样,走出去人家要围观。既然我这么可笑,为什么还要让我生 出来?
   身边那双脚步停住了,穿着木拖鞋,一看就知道是叶子舅妈。
   "忘儿,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叶子有点吃惊,她蹲了下来,目光关切地盯着他。
   "不干什么,看书。"
  叶子凑过头去一看,叹了口气,明白了,忘儿还在想青芝坞口玉泉的大鱼呢,这真是要怪他的两个哥哥的。
  原来,忘忧因是残疾人,不能去正规的学校读书,便在家里请了先生来教。一入八月,先生放了暑假,功课就由那两个哥哥来代上了。谁知七七卢沟桥事变之后,全民动员抗战,杭忆杭汉两个热血少年每日在外面进行抗日宣传,街头十字路口拉一个圈子,就开始了《放下你的鞭子》,还有"九一八、九一八,在那个悲惨的日子"什么的。全家人都被抗战煽得热火朝天,连嘉草也一天到晚忙着做军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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