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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_13 王旭烽(当代)
第三十一章
  那一年2月,从表面上看,是杭家大媳妇方西岸情绪最高昂、社交活动最频繁的岁月;从内里看也是她心乱如麻佯作镇静的难捱时光。她忙于组织着女青年会的姑娘们制作标语和彩旗什么的,忙得像一个女社会活动家。但还是没有忘记回家来,拉住叶子的手,心情复杂地问:"你就是嘉平的妻子?"
  叶子很羞怯地低下了头,她已经长成了一个标准的日本妇人。中国虽然没有榻榻米,使她无法去按照传统的日本茶道礼仪来向家人献茶,但她还是一本正经地用中国的盖碗茶盏点了一杯茶,举案齐眉地捧给了方西岸。方西冷这几年品茶也品出水平来了,问:"这么绿糊糊的,什么茶?"
  "是日本带来的蒸青茶末。嫂子,你尝一尝讷不成敬意了"
  方西冷喝着,便想,这个叶子是乖巧,瞧她说的话,婆婆一定喜欢,还有嘉平。虽然青梅竹马,但跑到日本去寻真理,竟然娶一个不知真理为何物的东洋女子做老婆,也是绝了。方西冷想到嘉平便有些心酸,放下碗盏说:"我走了。"
  叶子看着那剩下的半碗茶,什么也没说,便默默地弯下半个身子去,说:"走好。"
  方西冷走到了门口,回头一看,见那日本女人还弯着腰,低着头。她的心又一酸,想,她就是靠这样把男人弄到手的呢,她那英雄般的丈夫,可是要凯旋了。
  她间都不愿问自己的丈夫干什么去了,不是在茶庄卖茶,便是又到哪里张罗着送钱去了,总之是唱配角的料。心气倒是高,自她回娘家后,竟然一次也不来叫,弄得方西岸没办法,只好自己把杭盼又送回去。送回去也好,有那东洋女人看着呢,杭忆、杭盼,加上一个杭汉,杭家也算是热闹了。方西冷就杭家住几天,娘家住几天,两头跑。杭家的人也不管她,嘉和对她爱理不理,去书房搭了一张铺,这也是一件叫方西冷难以理解的事情。他们过去并无大的争执,磕磕碰碰之时,嘉和不说话,事情也就过去了。不料一旦放下脸,就那么执拗,事情越僵,彼此倒越客气生分。幸亏他们两人,现在都很忙。只是方西冷虽忙,却是忙得很失落。她是女人,一刻少不了男人的关怀,她不理解一向温和的嘉和,怎么在对她的态度上那么不通融?她那么聪明一个女人,却不懂嘉和,也是命里不让她懂了。她不知道像嘉和这样的男人,在感情上十分苛刻,一道裂缝也不允许产生的,嘉和又是一个心里面很记事的男人。那三朵花和一朵花的事件,在方西冷看来,不过显示自己的待价而沽;而在嘉和看来,则是无爱情的象征了。方西岸小姐很聪明很有能力,但她的心机很大众化,她在本质上,也不是个很特别的人。
  所以她只可能平庸地想了开去。她想,男人的原因总是出在女人身上。但她没有想自己也是个女人,她却想到叶子头上去了。从前她听杭家的人经常说到这个日本女孩,现在见了,才明白,她没见她之前就防她了。她越美好,她也就越防她。因此她想,嘉和是因为有了叶子,便不再想着把她接回来的了。
  嘉和究竟是怎样想的呢?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
  老摄着那一天跑进忘忧楼府,只见到婉罗带着几个孩子在后院中玩。叶子文静,杭汉却皮得像猴子;西冷厉害,杭忆却纤弱得像株风中的草。几个孩子在假山上爬上爬下,全是杭汉带的头,气得婉罗直骂:"汉儿,你这个小日本,你要累死亲妈了。"
  "小日本,小日本!"杭忆和杭盼就叫。
  "我不是小日本,我是中国人!我叫杭汉,汉族的汉!听见了没有?"他一把就抓住杭忆的小胳膊说。
  "听见了,听见了!"杭忆就吓得直叫。
  "忆儿,你也真没用,给你汉弟那么拧一把,你就跑了?"婉罗就怂恿。
  "我打不过他的。"杭忆一边从假山上往下爬一边说:"他很凶@!"
  正说着,老撮着气急败坏地跑进了后花园,叫着;"人呢,人呢,人都上哪里去了?"
  婉罗急得直摆手:"轻一点,老撮着,老爷在房里坐禅呢,要保佑二少爷平安回家,今日能够见着。你要是搅了老爷的经
  "哎呀,你不要给我说三道四了,你倒告诉我,人都到哪里去了?"
  "家里除了老爷和这几个小爷,全都进城,说是寻二少爷去了 呢!"
   老撮着更急了,摊着手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火烧眉毛 的事情叫我怎么去和东家交代呢?"
   婉罗看老撮着急得眼泪水都流了出来,不免奇怪,说:"老撮着,你哭什么?有话慢慢说嘛。"
   老撮着一听,也算是触着了痛处,蹲下身子,捂住面孔,呜呜地哭了起来,说:"婉罗,你不晓得啦,如今的世道儿女自养啦。辛辛苦苦拉扯大,儿女要造爷娘的反啦!小撮着要打倒我呢!把我从店堂里赶出来了。"
  婉罗一听也大吃一惊,说:"这是怎么说的,你管的店堂,他在茶行,哪里有他来赶你的道理?"
  "你一墙门关进,晓得什么?小撮着现在是茶叶工会主席了。"
  "是个官吧。"
  "官不官的我倒也不在乎他,千不该万不该,他说我是资本家的走狗,要打倒我呢!"
  一你算个什么资本家?"婉罗撇撇嘴,"你一没钞票二没田产,你当资本家,我也好当资本家了。"
  "我原来也不算资方,算在劳方的。难为了这两天大少爷实在是忙不过来,店堂里的事情,要我多多操心。哪里晓得小富生人在候潮门,那边生意都被吴升抢了去,他不去想想办法,反倒荷叶包肉骨头里戳出,要加工资,还要八小时工作制。唉,你说我好不好答应小言生要求?眼看着新茶就要上市,拼配、装缸,抢的就是个时间。茶叶这碗饭,他又不是不晓得,抢的就是一个新。每日每夜做,还嫌手不够。这小死尸当了天把主席,口气蛮蛮大。我理他?我不理他。哪里晓得,呜呜呜,今早一天亮,他们门板上上,说是罢工,到街上迎北伐军去了!我一个人,抓抓这个抓不住,抓抓那个抓不住,我只好哭到东家门里来啊-…·呜呜呜..…."
  婉罗听到这里,才晓得事情的确严重。平白无故上门板,除了1919年嘉和、嘉平闹过一回,那就是现在了。但嘉和、嘉平是杭家的少爷,你小撮着算个什么?杭家的小伙计一个,你也上起门板来,还要打倒你的爹!婉罗就也搓起手来说:"这便如何是好?人都走光了,就剩一个老爷在打坐。跟他说等于白说……"回过头来,便吓得不敢再说。原来杭天醉已经站在她背后,一只手还领着一个孩子。
  这倒还是杭忆他们到禅房里去报的信。小孩虽小,但也晓得阿爷和撮着爹爹最好。便去叫:"阿爷,阿爷,撮着爹爹在呜呜呜。"
  杭天醉这几日就没有好好地安心过,脑海里老是有嘉平这双大眼睛扑进来。他突然觉得自己从前没有好好地爱过他,这个儿子就那么稀里糊涂地长大了。他的闯荡江湖,与他的忽视有没有关系呢?有时夜里做梦,他会梦见一个面目不清的年轻人浑身是血,手里还提着一顶血帽,一声不吭向他走来,走来,把血糊糊的帽子伸给他看,是叫他报仇?还是告诉他,他已经死了?杭天醉不知道。他还看见那人的眼睛里滚出血珠来,鲜红鲜红……他吓醒了,再也无法入眠,便在禅房里来回地走。这时,他总见着他的妻子绿爱也坐在蒲团上闭目念经。他叹口气说:"怎么你也来啦?"
  妻说:"唉,我做了一个梦,吓死了……"
  两人就不说了,连互相看一眼都不敢了。
  杭天醉一听撮着在哭,头发都倒竖了起来,赶紧扑了出去。倒是听到了最后那几句话,一颗心哗地松散了开去,说:"这有啥好哭的。"
  撮着看看老爷,他不敢说,老爷是越长越像茶清伯了。人也长得像,脾气也像,什么事情都不放在眼里。
  "他们要涨工资呢,小畜生!"老撮着控诉道。
  "要涨多少?"
  "四成。"
  "四成就四成嘛。"
  "他们还要一天只上八个钟头的班。"老摄着气得直哆喀,"从古到今,哪里有这种道理?"
  "撮着,你急什么?偌大一个杭城,人家都八小时了,我们敢不八小时吗?人家不八小时,我们敢八小时吗?"
  老撮着也听不明白这些绕来绕去的话,但意思还是懂了。总之,便是随他们闹去的意思。他心疼地提醒老爷:"老爷,这样八个钟头弄起来,新茶统统都要变陈茶了。"
  "新茶要变陈茶,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要少卖多少钢钢啊?"
  "少就少吧,这有什么办法呢。"杭天醉说。
  "你!"老撮着眼泪也急没了,"你啊!我找夫人去!"
  杭天醉轻轻笑了起来:"撮着,真难为你,跟着杭家一辈子了,还这么想不通。"转头就往回走。
  撮着听了这句话,呆住了,半晌才对婉罗说:"皇帝不急,急煞太监。"
  婉罗则说:"锅子里不滚,汤罐里乱滚。"
  回头一看,几个小孩一眨眼不见了。连忙追出夹墙,到夹巷里去寻。却见到几个小孩,正围着两个穿灰军装戴大盖帽的军官,好奇张望呢。
  那其中一个,摸摸这个头,摸摸那个头,说:"我猜猜看,谁是杭汉?"
  杭汉就急不可耐了,叫道:"我是杭汉,我是杭汉!"
  那军官一把抱住了他,半天不说话,旁边那一个,胳膊上缠了白纱布的说:"真像,真像,我一看就清出来了!"
  那军官便把帽子脱了下来,问:"你们看,我像谁啊?"
  那几个小孩就奇怪,左看右看地想看个明白。婉罗一看,气都透不过来,转身就对老撮着说:"你,你,你快过来看……"
  老撮着一看,腿骨发软,撑住了,往回便跑:"老爷,老爷,"他边跑边叫,直冲花木深房,结结巴巴地说:十二少爷……回来了"
  杭天醉一抖,手里那一支王一品的狼毫笔,啪唯一声就落了地。他也顾不得再捡,心急慌忙地往外赶。赶到小门口,他就站住了,他眼前站着两个威武军人,一个年轻一些,手里绕着绷带。另一个年长一些,一脸络腮胡子,手里抱着杭汉。杭汉见着阿爷,就说:"阿爷,阿爷,他说他是我阿爸。"
  那军官见了杭天醉,便有几分不安,把孩子放了下来,半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然后却对旁边那个军官说:"林生,他是我爸爸。"
  那叫林生的军官,便上前敬了一个礼,说:"伯父,你好。"
  嘉平才叫:"爸爸,我回来了。"喉咙便有些堵,赶紧抱起杭汉来使劲地亲。
  杭天醉却呆着不知如何是好,旁边两个老仆人,一个只会叫:"老爷,老爷!"一个只会叫:"二少爷,二少爷!"
  杭天醉终于松了口。他合着掌吐出了几个他近来常念的字:"阿弥陀佛……"
  金凤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1927年是金风玉露一相逢的年代,是全中国四万万同胞中最优秀最有作为的男女青年们的革命加爱情的最辉煌的最悲壮的最高潮的最低谷的年代。
  杭嘉平的副官林生看上去羞怯英俊,一张孩子般的脸,未语先红,皮肤细腻,睫毛细长,鼻梁挺直,还有一张血色红润的嘴唇。如果不是战争给他的身上留下了硝烟气息,如果不是又黑又亮的细密的胡子把他的下巴涂成一片青灰,人们没有理由怀疑他是个女孩子。若是他静坐的时候,他是静如处子的人,甚至当绿爱抱着儿子的肩膀失声痛哭时他也没有动弹。甚至当后来独臂的国民党元老赵寄客前来大讲这次他们汽车公司为支援北伐被军阀破毁了汽车的事件,也没有使他怒形于色。他跟着嘉平一仗一仗从广州一直打到杭州,他自己出生入死,又眼看着一座座城市在战争中被摧残,他逐渐能够以一种静观的态度来面对他亲手参与的一切了。
  他甚至有些疲惫,伤口又隐隐发痛,他已有几天几夜没怎么睡觉了。战争嘛,一直就是这样。不这样的是他现在来到了杭营长的家。真大!真是非同寻常。他在这一进一进的院子中参观时想,杭营长竟然是从这样的人家家中出来,真看不出。他想得很多,说得很少。他对抗家所有的人都微笑,目光坦荡,只有仔细研究他的目光,方能看出里面的"动如脱兔"来。
  现在是杭嘉和的妹妹杭嘉草过来了,她对着他捧了一杯茶,低垂下眼睛,说:"这是永嘉的乌牛早,前日刚有人从温州带了来的。山里的茶,有股子兰花香呢。"
  他一下呆住了。嘉草看他伸出手来但不去接杯,朝他一看,她便看到他的眼睫毛在急促地飞抖了,像精蜒的翅膀。她想,怎么那么眼熟啊,像我认识的人似的,像我认识的什么人呢?林生也吃惊地想,怎么那么眼熟,像我认识的什么人呢?
  嘉草的美丽是人所不知的美丽。这倒并不是说她不美,乃是因为美得霸道的绿爱和美得凄婉的小茶,无论生死,始终盘旋在忘忧茶庄的院里院外,使得人们一时难以承认新的美丽的诞生。那么嘉草的美丽实在是要依赖于1927年的革命了。革命为忘忧茶庄带来了金童林生,玉女嘉草便也由此应运而生。他们二人显然是一见钟情了。他们接下去对旁人的应酬和寒暄便有些心不在焉了。
  杭嘉草在此之前几乎从未显现过个性。个性是属于沈绿爱和方西冷的,她们实在可以算是二十年代的女强人,一个富有激情而另一个多有心机,她们是忘忧楼府中各具千秋的鲜花。与她们相比,嘉草和她的名字一样就属于草木之人了。如果定要把她往花上靠,她倒是有些像初冬开花的山中茶花。茶花碎小,白瓣黄蕊,细看洁净无比,清香万分。人多赏茶,鲜有赏茶花者,故群芳谱中未必有它一款。此刻她被慧眼一赏,感恩戴德之心油然而生。她朝林生的伤口上一看,轻轻地一招手,说:"你过来。"
  林生便随她走了过去。
  嘉草小小心心地用目光盯着他的伤手,说:"你的伤口要烂了。"
  "你看出来了?"林生很吃惊。
  嘉草又轻轻说:"我在红十字会里当护士呢。来,到我屋里去,我给你换药。"
  嘉草和寄草这两姐妹住着一间里外套间的厢房。这会儿寄草正在客厅里热闹着,嘉草胆子就大一些,说:"小林,你叫小林吧,我听二哥这样叫你。你坐着啊,我给你洗洗伤口。我都闻出味儿来了。"
  小林也不好意思,说:"一路打过来,在桐庐负的伤,子弹从这头进去,又从那头出来,没伤着骨头,痛就痛一点吧。没想到捂着就烂了呢。"
  嘉草找出了一些陈茶,用开水冲进脸盆里,稍微再放一点盐,化了凉着,说:"医院里有药,明日你到我医院换药去。今日只好将就了。"说着,就用那凉了的茶水沾湿了棉花,轻轻地在小林胳膊的伤口上拭搽。
  小林伤口红肿着,被这软软的手摸拭着,痛得舒服,忍不住闭上眼睛,轻轻哼了起来。
  嘉草就害怕,连忙问自己是不是下手重了。林生就说:"没有没有,我看你们抗家一屋子的人,就你最轻声轻气,走路说话风飘似的。"
  嘉草听了,心里也高兴,说:"那还有我大哥呢。"她突然想起来了,小林眼睫毛颤抖的神情,像大哥。
   "他是男的,不算。"
   嘉草脸就红了。她长那么大,还没单独和一个青年男人说那 么长时间话,她又好羞,想到小林把她当一个女人看呢,心里很激动,薄薄的胸脯都升浮起来。
   嘉草的呼吸一紧张,林生的呼吸,也莫名其妙紧张起来。两人都不说话。空气中便有了诡橘和暧昧。林生究竟是男人,找来找去地要找话说,便随便找了个话题:"你们家到底是做茶叶生意的,于什么都和茶有关系,连治伤口也用茶水。"
  嘉草见有了话说,呼吸才正常:"茶是最最清爽的东西,从古到今,都是药呢。不要说洗伤口,其他治感冒,治眼疾,胃痛,头疼,都好用茶来治的。"
  "我们在战场上要消毒,没有酒精,就用烧酒,可没人用茶的。"小林说。
  "打仗嘛,那是什么时候?和平时不好比的。用酒消毒,快是快,就是痛。用茶呢,慢是要慢一点,但是性子温和,就是凉飓飓的,还解痛呢。你要快,还是慢呢?"
  小林看着嘉草那一头的软发,低首时挂到面颊,抚着极白的肌肤,心里就说不上地痒了起来,说:"战场上嘛,自然是越快越好。在这里,我就不想再痛了。"
  嘉草抿嘴一笑,朝林生惊鸿一瞥,在她,也是自然的流露,在旁人眼里,便是干种的风情T。嘉草轻轻地走动,轻轻地来去,尽量不动声色,但效果恰恰相反。林生被杭营长的这个大妹妹,一下子就迷住了。
  正就那么痴痴地呆看着,由嘉草在他胳膊上施展着仙力,只觉得一缕幽香,若有若无,吹过了他的脸,忽听门外一声"得",跳进来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大叫:"好哇,原来你们两个,在这里说悄悄话呢!"
  嘉草一吓,手里棉花团都掉在了地上,白了一眼,就说:"寄草,你咋呼什么?我这是给小林换药呢!"
  寄草就也白着眼过来,说:"怎么就你一个人可以给小林哥哥换药啊,我也要换。小林哥哥,我给你换药好不好?"
  嘉草脸一红,要恼:"你这是干什么,瞎闹。人家正经负了伤呢。"
  "小心眼,小林哥哥,我的嘉草姐姐心眼可细了,最会生气了。"
  气得嘉草直跺脚,只是没有声音:"寄草,你出去,讨厌!"
  寄草见嘉草真的生气了,才说:"好好好,算我捣乱,我只跟你说一句话,妈叫你过去呢。那个什么嘉乔来了。"
  嘉草嘴角一抖,说:"别又来骗我,嘉乔,恨都恨死我们了,还会来?"
  "真的,我不骗你,"寄草睁大了眼睛,"就是他嘛,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嘉草一听,扔下手里的东西,说了一声"我看看去",便跑了。
  小林很奇怪,问:"嘉乔是谁?没听杭营长说起过嘛。"
  "和嘉草姐姐是一对双胞胎,住在我们仇人家里,很坏很坏的。"寄草直言不讳地说。
  "那不就是你小哥了吗?"小林更奇怪了。
  "我才不叫他小哥呢,生出来到现在,我还没见到他几回呢。"寄草这样回答了林生。
  昌升茶行的老板吴升在北伐军即将人城的前夕,便安排了他的养子嘉乔加入国民党。嘉乔说:"干爹,我不入那党,我听说杭老二入了呢!我不和他在一个党里。"
  "抗老二人得,杭老三就入不得?"吴升说,"你们毕竟是一个爹生的嘛。"
  "那也不入,倒不如人共产党,和杭老二的国民党争个高下。"
  吴升轻轻地吸了一口从家乡送来的六安瓜片,欣喜地望着他的这个养子。多年来的调养,嘉乔已经成为他的一只最凶猛的鹰袅,一条最忠实的走狗。他对他,也可谓处心积虑,煞费苦心。家里几个子女中,唯独捧着他。大儿子吴有二十多了,已染得一身的铜钱味,心里不服,对爹说:"爹,你偏心眼,娘要活着,可不会让你那么抬举他。"爹便动用眼睛剜他一刀,说:"你这乡巴佬笨熊,眼光一尺远。你记恨他什么,他要你一根茶叶梗了吗?"
  吴有说:"谁知你以后还会不会给他?"
  吴升冷笑着,说:"我给过谁什么了,我谁也不给,我死了扔下这份家产,那也是你有福气捡的,不是我吴老板给的。要想发财,统统自己挣去!"
  吴有听了便松了口气,晓得了两点,一是遗产迟早还得归他,二是不会给嘉乔一根针。
  但他还是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对嘉乔那么好。吴升摇摇头,对着那几个乡下黄脸婆生的儿女叹口气说:"你们自己说说,你们几个中,有哪一个比嘉乔更孝顺我?"
  "那是。他杭嘉乔连姓都不要,要改了姓吴呢!"女儿吴珠哼着鼻孔说。
  "幸亏爹明白,不让他改。"吴有搭话。
  "那是怕别人说闲话,不是怕吴家这点产业。"吴升说,"你们啊,怎么那么笨,那么算不过来呢?不都是生意人吗?仔细算一算,他在我们吴家,不就多吃一口饭,多穿一件衣吗?将来成大事,继承杭家那个名分,那份产业,你说那是谁的?是我们吴家的,还是他杭家的?"吴升说,"他又小,杭家的庶出,家里人又不好待他。你们对他好一分,将来他就对你们报十分。这点道理,怎么样算也是算得过来的嘛!再说了,我们现在住的,是谁的房子,还不是靠着嘉乔吗?"
  吴有、吴珠两个,从此恍然大悟,便把嘉乔当了未来的财神供养爱护。嘉乔从前在小茶面前就养成了刁钻古怪、任性阴毒的性子,到了吴家,反而没有了这分可能性,他几乎是要干什么吴家人就让他干什么,又没有大哥二哥来打他骂他,只有吴升的悉心调教。吴升对他越好,他就越听吴升。
  吴升开导他说:"好儿子,共产党入不得,我打听过了,共产党是穷光蛋入的,别看现在国民党和共产党联手,迟早有一天得对打。要人,还得人国民党。和你二哥一个党怕什么,一个党里照样作对。国民党里,现在不是有着左派,还有着右派吗?"
  嘉乔说:"那我就入国民党了。抗老二当左派,我就当右派;杭老二当右派,我就当左派。"
  "我给你打听过了,他可是左派的铁杆分子。"
  "那我就当右派了。"嘉乔豪迈地宣布。
  听说嘉平随着北伐军回了杭州,吴升乱了方寸。他原来以为杭家这个不肖子孙,不会再回来了。谁知上天竟让他带了兵打回来,况且以后还会不会走也说不好。吴升以往对杭天醉的态度,是以仇视为主,此刻却感到需要调整,需要通融了。
  杭嘉乔便是带着这样的使命,硬着头皮,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忘忧楼府的。
  一家人见了突然闯进来的嘉乔,都吃了一惊,可以说,惊奇是大大地超过了欢喜。
  嘉乔长得又瘦又高,眉目传情,又像天醉又像小茶,也是风流调优的坯子,谁见了都说是杭家的血脉。
  然而毕竟在吴家这种暴发户人家熏陶久了,衣着打扮,脱不了商贾之气。
  进得门去,嘉乔原来也是想得体寒暄一番的。不料越往里走,那眼泪就越往外流,往事历历不堪回首。等到见了年过半百的杭天醉,早就涕泪横流,说:"爹,我妈灵堂还在吗?"
  杭天醉只看了一眼嘉乔,就别过脸去,不愿再说一句话。
  嘉乔就跺起脚来:"爹,爹,我妈灵堂还在吗?"
  "出去!"杭天醉低声说,他不愿见到这个儿子。
  还是绿爱,过来拉拉嘉乔,说:"嘉乔,你跟我来。"
  绿爱把他引到了杭天醉的花木深房,说:"你爹每日对着你妈的相片,念经呢。"
  嘉乔跪下来就哭,头撞着青砖,撞出了血。哭声隔着一进院子,隐隐约约还是传到了客厅。大家面面相觑。偏这时候,嘉草进来了,问:"嘉乔呢,我三哥呢?"
  大家都一起看着嘉草,仿佛这时候才想起,嘉乔和杭家真的是有血缘关系的。嘉乔和嘉草是孪生兄妹啊。
  嘉草被大家看得奇怪,说:"二哥三哥都回来了呀,你们怎么不高兴?"
  方西冷女士这才插得进一句话:"这么多年也不回来,我和你大哥成亲那年发了帖子都没来,怎么今日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回来了?"
  "你们算什么,二哥是北伐军呀!"寄草说。寄草童言无忌,又是最小的,也是家中宠女,什么都敢说。
  "我看,他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杭嘉平说。
  "不管怎么说,是姓杭的兄弟回来了。回来就好,杭家,也算是大团圆了。"还是大哥打了圆场。
  那一夜杭家吃上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晚宴。绿爱使出了浑身的解数,上了龙井虾仁、茶鸡、茶叶蛋。嘉草也端出了从德清传来的杨坟咸茶,那还是向沈绿爱学来的。茶里有橙子皮、野芝麻、烘青豆、豆腐干、蚕豆瓣、黄豆芽、笋干、胡萝卜、番薯干、橄榄、酱瓜、花生米、卤桂花,花花绿绿的,放了一大茶盘。众人见了,不由惊呼起来。
  一时间茶香氯氟,酒香扑鼻,笑语欢声。座上宾赵寄客举茶杯说:"茶庄人相聚,先以茶代酒吧。来,嘉平,为北伐胜利干杯。"
  嘉乔也举起杯子,说:"二哥,为我们在同一个党内的奋斗干杯。"
  绿爱也举起杯子,说:"别这党那党的,还是为全家团圆干杯吧。"
  林生坐在嘉草旁边,悄悄问:"你为什么而干杯呢?"
  "都让你们说了,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那我要为认识你干杯,你愿意吗?"
  嘉草苍白的耳廓通红了,她点点头,悄悄地,和他碰了一下杯。
  寄草叫起来了:"你看小林哥哥怎么吃的茶。"
  原来林生喝光了茶汤,见了半杯的佐料,一时心急,便用手指夹着去吃。
  众人见了又笑,却都不告诉怎么个吃法。还是嘉草,举起那只杯子,说:"小林,你看简单得很,杯口对着嘴巴,一只手敲着杯底,东西就到嘴巴里去了。"
  林生恍然大悟,说:"简单得很嘛。"
  他把杯子底朝天翘着,头朝上接着杯口,一只手旋着杯子,一只手敲着杯底,他的白白的喉颈露出来,拉长了,密密的黑胡须从下巴上布散开去,喉结一升一降。嘉草不知不觉盯着那喉结,怔住了。
  寄草却又叫了:"阿姐,你多嘴!"
  嘉草一个激灵醒了过来,面孔就红到了脖子,说:"你才多嘴,没见你停了磨牙。"
  寄草指着对面说:"我们都多说,大嫂二嫂还没说过呢。"
  方西冷说:"我有啥好说的,又不是我夫妻团圆,让叶子说吧。"
  叶子一听,也不多说话,四顾着要找茶盏。嘉和递过去一个笠帽形的黑盏。叶子吃惊地把头抬了起来——那不是摔成两半的免毫盏吗?竟然被锯好了。嘉和见叶子吃惊,淡淡一笑,把碗翻了过来,"供御"两字,现在又拼在一起了。嘉和瘦瘦长长的手指,敏感地跳动着,弹跃着,精致有力,像哑语,像暗号,把两兄弟和叶子的青梅竹马翻译出来了。
  方西冷看在眼里酸在心中,却笑在脸上,说:"叶子,你看嘉和真是个有心人啊,还知道把个古董茶盏锯好了,一声不响地给你送上来。等我什么时候也砸个东西,让你家嘉平给我治修好了送上,嘉平,你肯不肯?"
  杭嘉平大声笑了起来,指着方西冷说:"都做了我嫂子了,还敢向我挑战,你以为还是当年北京开茶馆时候!"
  叶子也不搭腔。用那绍兴花雕酒瓶,满满倒一碗酒,细细碎步,跑到嘉平跟前,齐眉举案叽哩咕略一串日语。寄草急了,说:"讲中国话,讲中国话!"
  "这有什么可保密的,"嘉平一口气喝光了碗中的酒,拍拍叶子的脸,"我老婆说,夜夜盼郎归,郎君终于归来了。"
  话音刚落,叶子就激动地掩面哭泣起来。不知怎么的,方西冷也跟着哭了起来。
  寄草却说:"别哭,别哭,还有我呢。"她高高举起酒杯,"你们怎么都不为革命成功干杯啊?"
  嘉平拍拍她的肩,说:"寄草年纪最小,革命觉悟最高,将来也是个女革命家!"
  一圈子的人都喝过来了,才发现杭天醉悄无一言。嘉和站了起来,说:"爹,你也说几句吧,你又不喝酒,说几句吧。"
  杭天醉坐着,想了想,问绿爱:"还有龙井吗?"
  绿爱赶紧取了来,说:"今年的新茶还没下。啥时下了,再来喝茶宴。"
  她专门替天醉泡了一杯茶。杭天醉举了杯子,说:"喝茶,喝茶。"
  寄草小,嘴快,问赵寄客:"干爹,我爹啥话也没说啊,怎么就叫我们喝茶?"赵寄客拍拍寄草的小脑袋,"怎么没说,不是让我们喝茶了吗?你以为只有像你那么穷嘤喀才是说话!叫你喝,你就喝吧,喝吧!"
  那一天深夜嘉乔打道回府,半醉半醒,坐在车里,一路流泪,一直流到吴山脚下。他在刚才的家宴上时而坦荡时而悲伤时而尴尬,坐立不安了很久。也许是酒的缘故,他后来的感觉却开始妥帖平静下去了。他比平时的任何时候都深刻地感受到他和羊坝头这个茶叶家族的隔膜竟这么坚硬,几乎没有话可说。同时他却又比平时的任何时候感到他是一个姓杭的人,他是这个家族出来的,他们说话的口气、手势、眉眼,和他自己是这样地相像。现在,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还恨不恨忘忧茶庄的这些姓杭的父老兄妹了。
  多年来杭氏家族的唯一的一次大团圆,在经历了一番轰轰烈烈的茶宴,现在是昏黄灯光之下的热烈宣泄之后的沉默了。这是一种妥佑惬意的、有点伤感但又不乏心满意足的大团圆。大家的目光都因为经历了生离死别的洗礼而显得纯洁温柔。有几个人,还在这纯洁温柔之中暗藏着潜伏的激情。这激情又因为按捺不住而在目光中若隐若现,女人们因此秋波更为盈盈,而男人们,便也因此显得天真激活了起来。
  因为一时的无话,大家的目光就都对着寄草正握在手里把玩的那只重新钉钢的兔毫茶盏。它厚厚敦敦地在灯光下显现着藏在深处的兔毫,一会儿亮出了一丝,一会儿又亮出另一丝,看上去,那碗盏竟也如通了性灵,满腹心事似的了。
  方西冷和叶子,看着这只碗盏便想到了同一个男人。嘉和与嘉平兄弟久别重逢,亲热中又有了一份岁月的隔膜,两人目光惊喜中还在不时地冲撞。嘉草和林生也在暗处不时地交换着他们的会心的微笑。赵寄客因为高兴而突生孤独之感,竟然喝醉了,被杭天醉和沈绿爱架到了客房里。那么,此刻,这一屋子的人便只有寄草如一只快乐的小鸟而无忧无虑了。这个杭氏忘忧茶庄的小女儿有着一双格外天真纯洁的眼睛,她继承了母亲爽朗明快的个性,且又因为充满着童心而特别饶舌,她翻来覆去地对着兔毫盏下面那两个字,念着:"供——御,供——御,供——御,嘉草有些心猿意马,这女子是个有着绕指柔肠的姑娘,胆小而聪慧。她乘机说:"寄草,别吵了,跟姐回屋去。"
  "回去干什么?"
  "你不是要给小林哥哥洗伤口吗?"
  寄草一听很对,扔下那宝贝茶盏就拉着林生哥哥的手说:"走,该换药去了。"
  林生有些不好意思,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就这样走掉。嘉平说:"去吧,去吧,多换几次。"
  方西岸也笑着说:"寄草,你别瞎凑热闹,这可是你嘉草姐姐的事儿。"
  说着,就一把拉住了寄草。嘉草脸红了,拔腿就跑,林生安静地站在那里,说:"我一会儿就回营里去了。"
  嘉平站了起来,叶子也紧张地站了起来,嘉和看见了,也站了起来,说:"小林,营长今天能留在家里吗?"
  "怎么不能?"小林的脸红了,"我回去会说的。"
  他转身就走了,受过训练的步伐在这温文尔雅的茶人家族中,走得格外与众不同。方西冷不由赞叹了一声:"好一个英武的小伙子!"
  嘉平凑近了嘉和的耳边,轻声地说:"看不出来吧,他可是个地地道道的共产党员。"
  这是寄草一生中第一次接触到这个字眼。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一种奇怪的称呼,而在此后,只要出现了这个词,她的眼前就出现了小林哥哥。
  此刻她对这个字眼却充满了好奇。她不由得向大人们连续发问:"什么是共产党?共产党是什么?"
  然后,她的嘴就被大哥一把蒙住了:"就知道乱叫,不能少说几句。"
  嘉平摸摸这个他从未见过面的妹妹的头,说:"我可真没想到,我还有一个这么小小的可爱的小妹妹啊!"
  嘉平似乎没有发现嘉和的眼神有些发直,整个夜晚,这样的神情出现过好几次,这是叶子作为杭家的媳妇刚来杭家时所没有过的,那时嘉和要心平气和得多。那时他知道,叶子是他的弟媳妇了,而现在,他是感觉到、或者说是体验到叶子是他的弟媳妇。这种体验使他浑身发烧,满嘴发苦,使他在重逢的欢乐之中时不时被某种东西猛烈地撞击一下,心便痉挛地一弹。他没想到他会那么难受,但他依然认为有能力克制,如果叶子这时不是在灯光下朝他们走来。叶子双手端了两个盘子,一只盘子是一段藕断丝连的生藕,旁边放着一匙白糖,另一盘是冒着热气在灯光下发着银光和涸红之色的藕蒸糯米,也是一片片切得薄薄,上面浇着金黄色的蜂蜜。嘉和的喉口一下子噎住了,直到他看见叶子低眉顺眼地把生藕放在他眼前,把熟藕放在丈夫面前。然而这并不使嘉和松弛,他痛苦地盘桓着一个念头。那不过是偶然的,是偶然的,是偶然的。就在他这样顽固地敲钉子一样往自己的心隙里敲入这些乱七八糟的杂念时,他的那个小妹妹寄草一把拖过了他眼前那只盘子,抓起几块就大嚼。叶子悄悄地拉开了她的手,说:"寄草,乖,我们找汉儿吃去。这是给你大哥做的,我那儿还有呢。"说着,便把那只盘子推了回来,拉着寄草就走了。
  嘉和一下子通顺了,胸腔和头脑热烘烘的,暖意使他目光迷离。嘉平用筷子头敲了敲盘子,说了一句什么,嘉和没听见,问道:"你说什么?""我说,我这个媳妇,怎么样?"嘉和一笑,说:"是杭家的媳妇啊!"方西冷沉默一下,便不告而辞了。嘉平看着大嫂的背影,解嘲说:"她还是老脾气啊……"嘉和推开了茶杯,说:"我们再喝点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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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现在,人们通常以为的那叶承载着安详与闲适的茶之小舟,不再有它从前的从容不迫、平和和平、温文尔雅、节操如山中晶莹之雪了,有铁的寒光和血的腥气线绕于茶烟之间。
  那些日子,山客和水客都没有了往日的劲头,他们的心思,都叫杭州城里那些热闹的游行勾引了去。只是忘忧茶庄的年轻老板杭嘉和,依旧陷在茶叶堆里,忙得人都脱了形。他从前的助手小撮着现在却因为八小时工作制而轻松了。他看着忙不过来的嘉和劝道:"少老板,别忙了,跟我去总工会见见世面,林生现在也到那里干了。林生这个家伙,细皮白脸,看不出,是条汉子呢。"
  "是啊,听说是共产党嘛。"
  "共产党好哇,我也人共产党了。"
  "你也入了?"嘉和倒是吓一跳,看着小撮着。
  "你要入也行,我介绍。"小撮着拍拍胸脯,又拿目光打量了一下茶庄,"不过你得把这茶庄献出来给党才行。要革命就得要无产,林生说的。"
  嘉和倒也心平气和,说:"小撮着,你们革命我不反对,我要卖好茶叶,你也不要反对。我们谁也不反对谁,好不好?"
  小撮着走开了,想,我可不和你这资本家多说什么。
  老撮着跟在后面骂:"小言生,茶叶饭你还想不想吃?"
  "不想!"儿子干脆地回答。
  "世道真是变了!世道真是变了!"老撮着便到天醉那里去诉苦,"都爬到太岁头上来了。"
  杭天醉不说话,只是看看皱起眉头握着拳头的二儿子嘉平。他不知道嘉平会怎样看待这个越来越不可捉摸的时代。儿子变了,从前那个目光如燃烧之铁的儿子,如今目光冰冷。儿子在想什么,他惶恐地思忖着。他很想了解他们,但又唯恐他们嫌他喀苏。想到自己竟然生出讨好儿子们的心思,他又生自己的气。为了掩盖自己的这分心绪,他就拿更为温和的大儿子来发话:
  "嘉和,你再忙,也不用自己当行信啊!"
  嘉和笑笑,没说话,他正在那张梨花木大理石面桌上用毛笔写画着什么,林生和嘉平都在旁边。林生捡起一张纸,好奇地说:
  "我看看,你写的什么标语?"
  "什么标语都不是,是给茶庄写的广告词,准备印在包装纸上的。"
  只见那纸上写着:
  一碗喉咙润,二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林生很有兴趣地说:"这不是卢全的《走笔谢孟谏议惠寄新茶》吗?"
  "正是,做了忘忧茶庄的广告词,最好。"
  "没想到大哥对茶庄的广告还那么痴迷?大哥真是一个尽心的人。"林生很敬佩地对嘉和说。
  "这个你就没有我内行了。"嘉和兴致勃勃地解释,"中国人在国际茶叶市场上打了败仗,不知道利用广告,是个重要原因。你看人家锡兰,把出口茶抽来的税费,全部用来做了广告,二十五年消费总数在一千万卢比以上。日本只是在美国一个地方花的广告费,每年也不下十万元。又有耻笑中国的洋人,专门画了图画,四处去张贴,上面画了梳辫子的中国人,用脚踩着制茶,且对他们的人民说:看,这就是中国人用脚踩出来的茶,你们敢吃吗?"
  "大哥真是一片爱国热情!"林生禁不住赞叹。
  "我也不过是想先在国内试试各种振兴茶业的办法罢了。"嘉和觉得话多了,便收了回来。
  "只是太辛苦了。"
  "有什么办法?都飞出去参加纠察队了。贵党,也实在是太喜欢舞刀弄枪了。"嘉和半开了一句玩笑。
  林生听了此话,看着大哥,想了想,脸正了下来,说:"大哥,莫非你不知道,我们共产党正是给国民党逼的。我们这是叫有备无患。"
  嘉和说:"疑神疑鬼。党派之争,古来有之,也不至于就要闹到剑拔夸张的程度嘛!"
  "大哥难道还没听说,国民党右派成立了杭州职工联合会一事吗?"林生依旧微笑着说。
  "我不知道什么是左派,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右派。"嘉和突然有些心烦起来,"我不过问政治。"他添了那么一句。
  林生一时愣住,脸就红了起来,朝嘉平望了一望。嘉平站了起来,一摊手说:"林生,你不会介意大哥的话吧。大哥本质是诗人,说话喜欢隐喻。他的意思是说他很关心政治,他不是左派,不是右派,他是中间派。"
  "但中间派是没有的。"林生激烈地开始表达自己的观点,"中间派是必定要分化到左右两大阵营中去的!"
  嘉和有些吃惊地看着这个有几分神经质的林生。他觉得眼前这个人和他第一次看到的那个小伙子完全是两个人了。他的微笑,是狂热的微笑;他的沉着,是狂热的沉着;而他的信仰,此刻,也就变成了狂热的信仰了。
  嘉和放下毛笔,说:"我不是伸出两只手把你们推开,自己站在中间的中间派。我是把你们一边一个拉起来打碎了再化合成的中间派。大情之现,必以中和之声。故稽康有言:'至和之声,无所不感',什么是和,就是老子说的'大音'。什么是大音?大音稀声,它不是那么吵吵闹闹火烧火燎的,从前我也吵闹……如果我不那么吵闹,跳珠就不会死——"他突然愣住了,松了手中的毛笔。他想他都在野马跑缓似的信口雌黄些什么?他干嘛要把这些中夜不眠、折磨自己的思想和往事,用这种方式透露给他人……他这么想着,张口结舌,一言不发。他这一番的话,倒叫林生目瞪口呆。林生是个坚定的空想共产主义者,但林生说不出什么原因,有点崇拜嘉和。嘉和沉稳,内敛,节制,年纪轻轻,但看上去胸有成竹。他没想到他那么能说,他说的那一些话,古奥冷僻,但大有深意,林生吃不透。
  倒是嘉平显得很放松,他目光里多出了一丝热讽,坐着,手指敲打着茶几,说:"大哥,嘉乔入职联会了,还是队长。"
  嘉和重新捏着笔说:"入就入吧,反正你们每个人都有出路了。"
  "可是还得麻烦大哥找个机会告诉他,别和林生在的总工会作对,别碰林生一根头发。林生是我的朋友,战场上救过我的命。所以,我这个国民党不管他是不是共产党。嘉乔要是碰了林生,从此我就不是他二哥了。"
  嘉和一屁股坐在靠椅上,把毛笔一扔,说:"说绝话就是痛快!"
  嘉平则站了起来,和林生使了个眼色,说:"我今天到这里来,就为了让你们听这几句绝话。我也总想不偏不倚,温文尔雅,但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北伐军一路杀到这里,哪一天不是血光里开路?革命是喝酒,不是喝茶!"
  杭嘉和愣了半天,才说:"照你这么说,迟早有一天,我fi]杭家的这一部分亲戚和另一部分亲戚要互相残杀,这才算是革命了?"
  听了这话,那几个男人便都沉默了下来,不知该怎样继续话题。杭天醉半天也没插上一句话,此时呆想了一阵,站了起来,说:"你们坐,我吃茶去了。"他再想不出用什么话对付儿子们了。
  杭天醉前脚走,嘉草后脚就赶到了。她把她那垂髦般的长发一刀剪了,看上去,倒是添了几分英姿飒爽之气。爱情使她一叶障目,眼中除了林生便再也没有了他人。"林生,林生,快来,我有话和你说,"她兴奋地招着手,林生的极白的面孔便鲜红了,眼睛中的光芒和腼腆便同时放射了出来。他迟迟疑疑地站了起来,几乎用几分乞求的神情看着两位兄长。现在他身上迸发出来的一股煞气又缩退回深处去了,他看上去便又是个不请世事的纯情少年了。嘉和很吃惊林生身上的这种奇特的变化。在他想来,这也许是因为有主义和没主义的人到底不相同吧。这么想着,他挥了挥手,林生脸上便露出了奖然的笑容,一晃,就不见了。
  现在,两兄弟面对面地坐在忘忧楼府的大客厅里了。自他们兄弟重逢之后,几乎没有时间坐下来推心置腹地谈过。他们现在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谈起。嘉和看出了嘉平此刻心事重重,便勉强笑一笑,说:"林生是你相信的人,你和嘉草觉得他好,他必定便是好的。"
  "你呢?"
  "我……看他,就像看站在河对岸的人。我不理解他的主义。你呢?"
  杭嘉平慢慢地站了起来,在大厅的红木桌椅之间转着圈子,突然说:"大哥,你知道,那么多年,我最佩服你的是什么?"
  ''……"
  "你总能明白这一点和那一点之间的区别,就像你总能喝出龙井和毛峰之间的那一点点不同的茶味。你若从政,你倒是分辨得出三民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根本区别……"
  这两兄弟隔着大茶桌坐着。因为偶有人来买茶,所以,他们把话讲得轻轻的。嘉平两只手掌的手指对握住,那样子像是在祈祷,这是嘉和从来也没见到过的神情。他记忆中的嘉平永远自信,自信中还透着骄横。眼前这个嘉平的自信却嵌入着怀疑,不免使他落落寡合。这神情,恰是家族的标志。这忧郁的目光,它终于不可避免地从嘉平身上显现出来了。
  "你现在处境很难?"嘉和问。
  "我从来不怕处境有多难,我无所畏惧。可是我缺乏判断力,这真是一件可笑之事,一个人越是见多识广,越怕出差错。所以我欣赏林生。"
  "他像当年的我们。"
  "我本来想……要是有机会,我也要回到茶叶上来。"
  "你?!"嘉和睁大了长眼睛,"我知道你一向讨厌茶叶——"
  "如果你也和我一样,在法国和日本呆过几年,又一路从南方冲杀过来,你就知道怎么样重新着从前定论过的事情了。"
  杭嘉和搓着手说:"好极了好极了,我一直就是那么孤掌难鸣,关于茶种改变、茶叶出口、茶叶机械制作,还有农业合作社,还有……反正有许多大事。情可做。你肯和我一起做,大好了!真是天助我也!"
  "我没说我能和你一起做。"嘉平止住了嘉和的狂奔的思绪,"我有我的使命!"
  嘉和挥挥手依旧兴奋地说:"这没什么,我可以等你;七年都等下来了,还在乎这一年半载的。我相信你会有机会把事情做好,你会到我身边来的,这可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杭嘉平看着兴奋得像一个少年郎一样的大哥,突然觉得时光飞逝反而使大哥他幼稚了。大哥的单纯使他感动,隐隐也有些心酸。他很想告诉大哥,他现在的使命是去迎接流血,是去牺牲,说到底,这还是一种毁灭,以毁灭自己的生命为前提,才能谈得上以后的建设。但是他不想再和大哥他深谈了。一个茶人和一个革命人,说到底是很不一样的,你能指望一个真正的茶人心里能装得下一个悻论吗?
  方西岸女士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撞进门来,她气急败坏心急火燎地把这两兄弟推回忘忧楼府,紧插门闩,这才告诉他们一个惊人消息:明天的游行,警方要镇压了。"您怎么不知道?"嘉和问嘉平,"你不是城防部队的吗?"
  "他们早就对我封锁消息了,怕我通风报信!"
  西冷女士没有想到嘉平听了明日可能有流血事件心里很兴奋,倒好像他是巴不得就要流血似的。
  "你听的消息可不可靠?"
  "是公安局的人说的。"方西冷看着嘉平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那里面的血丝也叫她心动,脸便红了,说:"跟你说实话,其实我父亲,还有你那大舅,都是策划者。"
  嘉平推开了椅子,兴奋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两手握拳,说:"好哇,好哇,总算有一天,能在民众面前暴露他们的狼子野心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光是知道还不行,还得让他们暴露,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任人唾骂和抛弃,让历史的车轮无情地从他frl身上碾过去,让人人都知道,反革命就只有这种下场。好哇,好哇……"他搓着手自言自语,像一匹正要出征的马,急不可待地跑着蹄子。
  他那种沉醉于血火之间的神情叫方西冷看得又崇拜又恐惧,全身就像过了电似的发起抖来。说:"可是……可是……要流血,可能还要死人……"
  "流血怕什么?牺牲怕什么?"嘉平直逼方西冷,"谭嗣同戊戌变法还说,变法流血,可自他始,今天是什么年代了?为国民革命的真正实现,流血牺牲,完全可以自我杭嘉平始。"
  方西冷呆若木鸡地钉在椅子上,又狂热又冷静。她被迷住了又被吓坏了,她自己也不知道接下去她该怎么办?是该奋不顾身地扑向血火,还是夹起尾巴抱头鼠窜?她又面临七年前的老问题了。可是她不能暴露她的那种激烈的心灵拉锯战,她只好面带微笑,貌似敬仰地倾听着,心里却开了锅似的想: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她的丈夫嘉和也被嘉平突然的激昂愣住了。他闹不明白,究竟哪一个大弟才是真实的大弟:是向往茶的嘉平,还是向往血火的嘉平?
  这时叶子托着一杯茶进来了,安安静静地朝方西岸一欠身,奉上一杯茶,说:"嫂子,请用茶。"
  方西岸站了起来,说:"不了,天也那么晚了,你们歇着吧。明天还有大事呢。"
  叶子又深深朝嫂子一笑,送她出门,方西冷点点下巴,算是回答。嘉和跟在妻子后面。他心事重重,预感到什么不祥的事情就要到来了。
  看这对夫妻走远了,叶子才回过头,丈夫却早将她一把搂进了怀里。
  "她不喜欢我。"叶子说。
  "她呀,谁都不喜欢。"丈夫说。
  "她喜欢你!"叶子突然说:
  丈夫睁大豹眼,说:"你吃醋了?"
  "没有。"叶子一笑,"你不喜欢她。"
  丈夫使劲拍一下妻子脑袋:"叶子真聪明。"
  那天夜里,丈夫在叶子身上很努力,叶子呻吟着,说:"别……别……明天你还要,嗯……"
  丈夫不听,在床上丈夫对叶子一贯横蛮,丈夫把叶子吻遍了,一边用力地耕耘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从明天……开始,不要……出门,不管发生什么……不要……有事求嘉和,……带好汉儿……"
  叶子呻吟着,吸泣着。床在响动,小杭汉醒来了,他听见了隔壁父亲和母亲的所有动静,可他听不懂。
  小姑娘寄草被母亲锁在五进的大院子里,让她陪着抗忆、杭汉等人玩儿。她比他们的确也大不了几岁。但她很不屑与他们为伍。她知道他们是她的小字辈,得叫她小姑。因此她放弃了和他们在后花园捉迷藏的游戏,宁愿选择一人在阿姐嘉草的闺房外间举着小旗子喊"打倒列强"。
  喊了一阵,他看见撮着爷爷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大声叫着:"老爷,老爷,梅花碑在、在游行,嘉乔、嘉乔要打死嘉草呢!"
  话音刚落,只见天醉拖着一双鞋,手里一串佛珠还捏着,慌慌张张赶了出采,结结巴巴地问:"在、在、在哪里,去看看……寄客……寄客……"他下意识地就先叫起他的把兄弟,119着拖着鞋,扔了佛珠串子,两人就搀扶着不见了。
  梅花碑街口,游行的人和警方已经打成了一团,其中冲锋在前的人中有杭天醉的三儿子杭嘉乔。他拿着一截木棍挥来挥去,一棒把他的双胞胎妹妹打出丈把远。这可把一直护在嘉草面前的林生气坏了。"嘉草——"他狂叫一声扑过去,嘉乔才知道乱军之中打了妹妹。嘉草被打得头破血流,亏她这么个文静女子,一指嘉乔,尖声叫道:"打——"
  林生就无所顾忌地冲了上去,劈头盖脸就是一棍子,嘉乔一下子就被打青了眼,这一下,也把他打得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跳起来就要往上冲,早就被她妹妹一把挡住了,叫道:"你敢下手!你先把我打死了吧!"
  嘉乔举在半空中的手僵在那里,只得喊道:"姓林的,我记得你,小心你的脑袋!"
  一会儿工夫,杭天醉和老家人摄着也赶到了。但见枪声大作时众人大乱,如猿如京,突奔而行。杭天醉傻乎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撮着见天醉不动,自己便也不动。只听叭勾一声,天醉头上礼帽飞了。回头一看,老远。过去拾,才发现帽上一个洞,便想:真开杀戒了。
  这么想着,地上已经躺了不少的人,猩红的血,沾在他的衣衫上。又见三儿嘉乔手举一支短枪,冲啊杀啊,直直逼他而来,他便想,嘉乔他要干什么?这么想着,嘉乔手举枪响,杭天醉身边一个人哇的一声,倒下了。杭天醉眼一闭,好了,嘉乔要打死我了!却听见嘉乔在喊:"别开枪!别开枪,这是我亲爹!爹!你这老不死的,你在这里干什么?你还不快给我滚!滚!滚!"
  杭天醉干脆紧闭眼睛蹲了下来,他根本挪不开脚,在四处的枪声中也不知逃向哪里,突然一只有力的手,拽着他便直跑,边跑边吁吁喘气:"啊呀呀,你,蹲在这里干什么?还不给我快跑!"
  是老友赵寄客的声音。他这才睁开眼睛,泪水立刻就流了出来,一边往回缩着一边喊:"撮着啊,撮着啊,撮着被打死了。撮着啊……"
  寄草看见的小林哥哥和嘉草阿姐,两人几乎抱着进了屋。他们面色苍白,脸上衣服上有血。他们的神色尤其反常,看到寄草就跟没见到一样,砰的一声就关了里屋的门。小姑娘寄草觉得很奇怪,小林哥哥和嘉草姐姐他们两人好,家里人也都看见了,没人说闲话,可他们一声不吭地把门锁上干啥?
  "姐,开门,开门给我搽药,我手上弄破了,疼。"
  里面暗得很,窗帘拉着,灯关着,嘉草和林生两个人紧紧抱着,一声也不吭。
  听见寄草在外面叫,林生动了一下,嘉草箍在他脖子上的手一使劲,不让他动弹。
  林生就不动弹了。
  林生说:"嘉草,我刚才差点被嘉乔打死!"
  "我看见了,他朝你举枪呢。"
  "大概我是要死了。"
  "林生,我从心里头爱你。"
  "我真觉得我是要死了。"
  "林生,我从骨头里爱你。"
  "我也是。"
  林生把嘉草抱得更紧,他们俩身上都有血腥味。林生把手伸到嘉草温暖的小小的胸乳上。他们两个一点也不害怕,好像在此之前,他们已经这样相拥相抚一千次了。
  "头还痛吗?"林生的耳语。
  "不痛。"
  "嘉草,你怎么那么好哇?"
  "你好,你的手真好。"
  连嘉草自己都奇怪,她怎么会在这样乱枪血火之后,大胆地说出这样应该感到羞怯的话。
  那双手就开始小心翼翼地抚爱着她的胸口,一边说:"你记住我的好手,我要一死,手就没有了。"
  嘉草便开始奇怪地颤抖起来,一边颤抖,一边说:"你的……手……真……好……"
  寄草在屋外,见姐姐不理睬她,有些生气。正要走,门却打开了。寄草一看,两个人血淋淋的,她就吓得尖叫起来。
  "别怕,是游行打死人了。"嘉草说,"我们帮着抬伤员呢,溅的血。"
  "你怎么还不换衣裳啊?"寄草说:"怎么也不洗洗脸?妈看了多怕啊。"
  嘉草摸摸她的头说:"寄草真懂事。"
  嘉草取了热水来洗脸。嘉草和林生两只手在水里握在一起,他们脸对脸地相互望着,又把寄草给忘掉了。
  寄草便问:"你们怎么不说话啊!"
  嘉草说:"寄草,姐要求你做一件事呢。"
  "你说吧,我能做吗?"
  "你能做的。"林生说。
  "什么事啊?"
  "是这样,寄草,我要和你林生哥哥成亲。"
  寄草一听,愣了一下,笑了,老三老四地说:"嗅,我明白了。你害羞了,是不是?让我去告诉妈?"
  "不是。"
  "那是什么?"
  "我要和林生成亲。立刻成亲。现在就成亲。"
  "为什么?"寄草害怕起来,"我太小了,这是大人的事情。让我想一想,你们明天再成亲吧。"
  "我们现在就要成亲。"
  "为什么?喜糖也没有,新嫁衣也没有,还有,聘礼呢?还有,媒人呢?"寄草想起她有限生命中参加过的那几次婚礼,她记住了那些金光闪闪的大喜大闹的内容。
  "来不及了,寄草,林生说他快要死了。"
  寄草"啊"地尖叫起来,一头扎进嘉草的怀里,偷眼看林生,看他好好的,撇撇嘴说:"你们想成亲就成亲好了,干嘛说死啊?"
  "寄草,给我们当个证人吧。将来有一天,我们说我们成过亲,你就是参加我们婚礼的人。"
  嘉草一双细泪就流了下来,样子很古怪,和寄草平时见的姐姐完全不一样了。
  "我去跟妈说,就说你们要成亲,现在就成亲,妈会答应的。"
  "不会的,他们会以为我们疯了的。"
  寄草的小小心儿里乱了套。她闹不明白,干嘛姐姐和林生非要此刻成亲,但她又觉得这事有些重大、神圣,而且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很刺激的。
  她说:"好吧。"
  既然当了证婚人,她也就履行起职责来,让他们回房间换了干净衣裳,又找来找去想找个菩萨可以跪拜,却没有。她想起从前到茶馆里玩时,到灶间拿过一个小瓷人儿,他们叫它陆鸿渐的,生意不好,伙计就拿开水冲它,生意好,就拿出来拜。这个小青瓷人儿,跪着,两手还捧着一本书呢。寄草觉得好玩,就拿回来了,这么想着,就把那个陆鸿渐找了出来,放在桌上,又在旁边插了两根香。
  嘉草见了,呀了一声,说:"那是茶神啊。"
  "茶神好,拜了茶神,和拜了天地一样的。"林生紧张认真地说。
  嘉草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到房中,把母亲给她的那只祖母绿戒指,第一次隆重戴上。寄草却发愁地说:"还有喜酒呢?没有喜酒,怎么成亲?"
  嘉草说:"用茶吧。以茶代酒,古代就有的。"
  寄草便一本正经地倒了三杯茶,一杯给姐姐,一杯给林生,一杯给自己。
  ''一拜天地!"
  "二拜……茶神!"
  "二拜……寄草我——"
  那两个大人一本正经都拜了。寄草觉得有趣,嘉草却不停地流泪。
  "干杯!"寄草说。
  三个人把那杯中的茶,全部喝光了。
  "要入洞房吗?"寄草问。
  "当然要入。"
  "那你们入洞房,我干什么?"
  "你在门口守着,有人来,你就说姐头疼,睡着了。"
  "好吧。"寄草撩开门帘,"新郎新娘人洞房……"
  那一天,寄草在洞房门口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好像笑,又好像是哭,好像是欢叫,又好像是呻吟。寄草不明白,但她严肃地执行着自己的使命,认认真真地守在门口,谁过来问她,她就说:"我姐头痛,睡着了,我给她守着门呢。"
  不久以后,四百里外的上海城闸北、虹口也响起了枪声,两个穿灰色哗叽长袍的男人,三十岁年纪出头,恰好路过宝山路鸿兴路口。细雨绵绵,空气中火药味正浓,薄暮中雨后的路面流淌着道道血水。高个子的那一位回头一看,一串血脚印,不禁小声惊呼:"血!血!"
  他是吴觉农,另一位是他的同乡、总角之交胡愈之。
  恰是同一年,吴、胡二人与章锡深、夏丐尊等人,共同发起创办了开明书店,那一日,4月13日傍晚,他们正从章锡探家出来,他们成了目睹了这一重大历史惨案的见证人。
  第二天,在三德里吴觉农公寓书房,茶人吴觉农取出成立于1917年的中华农学会信笺,递给三十多年以后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总署署长的胡愈之。胡愈之开始书写给最高当局的书面抗议书。子民、稚晖、石曾先生:
  自北伐军攻克江浙,上海市民方自庆幸得从奉鲁土匪军队下解放,不图昨日闸北,竟演空前之屠杀惨剧。受三民主义洗礼之军队,竟向徒手群众开枪轰击,伤毙至百余人。三·一八案之段棋瑞卫队如此横暴,五卅案之英国刽子手如此凶残,而我神圣之革命军人,乃竟忍心出之!此次事变,报纸记载,因有所顾忌,语焉不详。弟等寓居问北,目击其事,敢为先生等述之。
  4月 13日午后一时半闸北青云路市民大会散会后,群众排队游行,经由宝山路。当时群众秩序极佳,且杂有妇女童工。工会纠察队于先一日解除武装,足证是日并未携有武器。群众行至鸿兴路口,正欲前进至虬江路,即被鸿兴路口二十六军第二师司令部门前卫兵拦住去路。正在此时,司令部守兵即开放步枪,嗣后又用机关枪向密集宝山路之群众,瞄准扫射,历时约十五六分钟,枪弹当有五六百发。群众因大队拥挤,不及退避,伤毙甚众。宝山路一带百丈之马路,立时变为血海。群众所持青天白日旗,遍染鲜血,弃置满地。据兵士自述,游行群众倒毙路上者五六十人,而兵士则无一伤亡。事后兵士又闯入对面义品里居户,捕得青布短衣之工人,即在路旁枪毙。
  以上为昨日午后弟等在宝山路所目睹之实况,弟等愿以人格保证无一字之虚妄。弟等尤愿证明,群众在当时并无袭击司令部之意,军队开枪绝非必要。国民革命军为人民之军队,为民族解放自由而奋斗,在吾国革命史上,已有光荣之地位,今乃演此灭绝人道之暴行,实为吾人始料之所不及。革命可以不讲,主义可以不问,若弃正义人道而不顾,如此次闸北之屠杀惨剧,则凡一切三民主义、共产主义、无政府主义甚或帝国主义之信徒,皆当为之痛心。先生等以主持正义人道,负一时物望,且又为上海政治分会委员,负上海治安之最高责任,对于日来闸北军队所演成之恐怖状态,当不能忽然置之。弟等以为对于此次四一二惨案,目前应有下列之措置:
  O)国民革命军最高军事当局应立即交出对于此次暴行直接负责之官长兵士,组织人民审判委员会加以裁判。
  (2)当局应保证以后不向徒手群众开枪,并不干涉集会游行。
  (3)在中国国民党统辖下之武装革命同志,应立即宣告不与屠杀民众之军队合作。
  党国大计,纷纪万端,非弟等所愿所问,惟目睹此率兽食人之惨剧,则万难苟安缄默。弟等诚不忍见闸北数十万居民于遭李宝章、毕庶澄残杀之余,复在青天白日旗下,遭革命军队之屠戮,望先生等鉴而谅之。涕泣陈词,顺祝革命成功!
  郑振锋 冯次行 章锡探 胡愈之
  周予同 吴觉农 李石岑
同启
  四月十四日
  方伯平在梅花碑的寓所,这几日出出进进的,各色人等川流不息,每有人来,方伯平就叫他的女儿出来奉茶。也不管别人寒暄不寒暄,都要介绍:"这是我独生女儿,这几天时局不安,被我锁在家中,只给来往客人倒倒茶,连教堂也不让她去了。"
  有知道方家底细的人便喝茶,说:"老方,你怎么吃的依旧是旧年的老茶?女婿新茶也不送来?"
  "不要他送!免得把晦气也一道送了上来。"
  方西冷家本来就住在梅花碑省党部附近,事发之日,打开窗子,她全看见了。到底是嫁出去的女儿了,心里还是向着婆家。方西冷急得心如火焚,说什么也要往羊坝头冲。西冷妈左劝右劝也劝不好,气得拉张椅子坐在当门口号陶大哭,边哭边说:"你好死不死,你要现在送上门去死,你是还嫌我们方家儿女多啊?"
  女儿拎着小皮箱也哭:"妈,你就让我回去吧。我嫁到杭家,就是杭家的人了。他们家都上了门板,茶叶也不卖了。撮着伯被打死了,我连个照面也不打,我不就是没脸见人了吗?妈,上帝不会宽恕我的。"
  "罪人啊,罪人啊,干不该万不该,我不该把你往杭家那个火坑里推啊!我原来想,清清爽爽吃茶叶饭的人,也好来往,哪里晓得,竟是这样一份火烛郎当的人家啊!"
  就那么僵持着,方伯平一脸杀气地回来,见着那架势,他轻轻一喝:"你起来。"
  方夫人嫁给方伯平那么多年,头一回见丈夫这样铁青着脸,吓得也不敢违抗,赶紧就让开了道。
  方伯平把那藤椅往边上重重地一甩,藤椅竟然就断了一条腿,他又把手往外面狠狠一指:"你要滚,你现在就给我滚!不过你要记牢,再也没有你回来摸得着的*"
  他那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咆哮把方西冷的眼泪吓得一滴都没有了,半张着嘴盯着她的父亲。
  "你不要头脑不清,以为杭家门里就这样小乱乱!实话告诉你,这才刚刚开始呢。他们这碗茶叶饭吃不吃得下去还难说呢!要讨饭有没有嘴巴也不好估呢!"
  "你听听你父亲的话,我们老了,吃苦的是你。"
  "不是那么说的,"方伯平又喝住了妻子,"这次牵连上了我们,弄不好就要杀头。"
  "什么?"母女两个都被这危言耸听吓得面无人色。
  方伯平一看女儿扔了皮箱,不像是要走的样子,才重重一声叹,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说:"你OJ晓得什么?政治这个东西,碰都碰不得,碰碰就要出血的。我是没办法了,陷在这里头了。你年纪轻轻又何苦来?弄到今天这个地步,茶庄保不保得住不去说它,性命保不保得住都说不好了。西冷,你此去不是飞蛾扑火,又是什么呢?"
  说到这里,重重一声叹息,眼睛便湿了。
  倒是方西岸,突然一个棒喝,便恍然大悟,她刹那间一个念头跳了出来——和杭家的缘分,看来到此为止了。她也长叹了一声,说,"妈,你先别忙着哭,快快给我去了杭家,把杭盼给我抱回来,她小,离不开我照顾,杭忆,只好先放一放再说。"这么说着,又想哭,却忍住了,接着说,"家里问起来,就说我病了,要在娘家歇几天。"
  "不!"方伯平说,"就说我方伯平把我女儿关起来,不让她再见杭家的人了。"
  "爹,你就一点后路也不留?"方西岸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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