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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_15 王旭烽(当代)
  此时的林忘忧却好像是完全被排斥在抗战之外的了。家人对他的全部希望就是他不要生病,不要添乱,上不上课什么的,无非一点虚架子,表示没把他忘忧晾在一边罢了。杭家人心细,知道若是别的正常孩子,此时不必太操心,可忘忧不一样,是个要小心善待的孩子。
  前日轮到杭汉给忘儿讲《庄子·秋水篇》。你想,他哪里还有心思讲什么"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把《庄子》扔给忘儿就说:"你自己先看一遍再说,把文章都给我弄明白了,再把心得讲给我听。"说着就往外走,被忘忧用一只脚绊了在前,冷静地说:"我都看了,正要你给我讲解呢。为什么黄庭坚一定要说'乐莫乐于场上'呢?"
  这头杭汉就听到杭忆用他那把从不离身的口琴吹《苏武牧羊》呢。抬头一看,杭忆正趴在窗上向他挤眉弄眼,知道是打招呼让他走,只好说:"忘儿,等明日我再给你讲'场上'行不行?我今日真有事儿。"
  "不行!"忘忧绝不通融,"你们两个不用贼头狗脑,当我不知道《苏武牧羊》是你们的联络暗号啊。我才不稀罕跟你们出去凑热闹呢,你就给我把'乐莫乐于场上'讲明白了,我就立刻让你走。"
  二位表哥都知道,他们的这个小表弟实在是太寂寞了。有心想把他一起带出去,一来是怕大人责怪,二来是怕街上人多了有个闪失。急中生智,杭忆突然想起玉泉的"鱼乐国"来,便说:"忘儿,要知场上之乐,只须到玉泉'鱼乐国',看了那些一人长的五色大鱼,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一听有地方可玩,忘忧就什么也忘了,一把就抱住了杭汉的腰说:"小表哥大表哥,带我去玉泉看大鱼去吧!"
  杭汉就埋怨杭忆:"你看你看,你出的好主意。"
  杭忆不慌不忙地就回了房间,拿出了那篇《玉泉观鱼》,交到小表弟手里,说:"你先把这文章看了,把精神吃透了,我们再带你去。"
  "我可不认得那么些生字儿。"
  "笑话,你两岁时就认得许多字了,我们家就你识字最多,你不记得大舅怎么夸得你!"
  忘忧被戴了一顶高帽子,心里不免得意,一不留神,却发现两个表哥已经一下子窜到了门口,忘忧只来得及对他们尖叫一声:"说话算数,谁赖皮谁是狗!"
  现在,他的两个表哥都已经是"狗"了。因为忘忧不但把 《玉泉观鱼》的精神吃透,而且把那些个生字儿也查了字典,弄得 稀熟,几乎吃下去了。然而,表哥们又在哪一个十字街头大喊大 叫呢?
   只有一个人可以央求了。他抬起头来,望着叶子,他的眼里,有大滴的泪水,从苍白粉红的面颊上掉下来。
  "怎么啦?"叶子有些吃惊。
  "日本人要来了,我会被他们杀死的。"
   "不会的,你是一个小孩子。"叶子安慰他。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日本人。"
  话音未落,突然忘忧一下子抬起头来,吃惊地说:"我想起来了,小舅妈你是日本人。"
  叶子怔住了,一会儿,她站了起来,摸摸忘忧的头,便往外走去。
  "舅妈你也出去吗?"
  "舅妈到净寺去一趟。"
  "去干什么?"
  "那些死的人——为他们超度亡灵。"
  "为什么人——日本人?"
  叶子盯着忘忧,缓缓地摇着头。
  "那么你是为中国人了。"忘忧露出了笑容。
  "我为死了的人——因为这场战争而死的人。"
  现在,连叶子舅妈也走了。忘忧望着檐下的雨丝,在这五进的大院子里走来走去,把鞋子也给走湿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然后,他就百无聊赖地走到妈妈住的那进院子、那个房间的窗口。他知道妈妈已经在午睡。别人都说妈妈是个脑子有毛病的人,忘忧不觉得,忘忧仅仅觉得妈妈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罢了。但妈妈比任何人都懂得倾听,有许多时候,忘忧都是在对妈妈倾诉的时光里度过的。
  现在,忘忧就趴在窗榻上哺哺自语开了:
  "妈妈,他们都走了,外面下着雨,只有这样的天气我才看得清东西。太阳一出来,我就没法看了。妈妈,日本人要来了,我得赶在他们前面把大鱼给看了,要不我就看不到了。妈妈,我们是不是应该抓紧时间,我们应该马上就把场上之乐给弄明白,你说呢——妈妈?"
  然后,忘忧就吃惊地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妈妈拿着一把雨伞,站在他的面前,妈妈说:"看——鱼——"
  湛湛玉泉色,悠悠浮云身,闲心对定水,清净两无尘。
  鱼乐国,原是明代大书法家董其昌为玉泉池所题,此匾就一直挂在池畔亭廊之上。说到玉泉,亦不过是一长约四丈、阔约三丈\深约丈余的方形泉池。至于小忘忧想得到的场上之乐,可不在那些个闲心和定水之上。一入鱼乐国,他就被池中的那几百尾五色大鱼攫住了小小的被幽闭着的心。他的两只手下意识地一下子抓住了自己的胸口,然后对着池中那些红的、黄的、青的、墨色的和翠色的一人多长的鱼儿,呻吟了起来:"妈——妈——"
  而妈妈是多么的快乐啊,因为妈妈也和忘忧一样,平时是不能够一个人出门的。人们说妈妈是疯了的女人,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妈妈只是想和爸爸在一起罢了。这么想着想着,妈妈就看到爸爸了,妈妈就和爸爸说话。一个人看到了自己才能看到的人和事情,这怎么可以说是疯了呢?
  忘忧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来鱼乐国的人会那么少,少得只有他们母子两个。是因为下雨?还是因为日本人?没有人真好,忘忧痛恨别人围观他。
  一个老和尚走了出来,端着两杯茶,在廊下的桌上放着,然后招招手,说:"女施主,请喝茶。"
  嘉草只是笑,坐在那里,用好看的鼻翼闻了一闻茶,然后,招招手叫儿子过来,把茶杯拿到儿子的鼻子下面,一边说:"香,香。"
  儿子很老练地闻了一闻,便说:"和尚爷爷,这可不是龙井茶。"
  老和尚睁大了眼睛:"小施主,你怎么知道这不是龙井,你那么小,莫非也是个老茶枪?"
  忘忧喝了一口:"和尚爷爷,你的茶有青草气的,龙井茶不是这样的一种香法。"
  妈妈不高兴儿子这样说话了,妈妈不停地点着头,说:"香,香的,香的。"
  多么善良的好妈妈啊!和尚爷爷也笑了:"小施主好功夫,果然这茶就不能算是龙井。茶倒就是在这山中采的野茶,老僧自己现炒的,用的眉茶制法,不曾压扁了,又加杀青后没有晾上那么一天,所以有青草气。只是这种评茶的功夫,不是茶道中人,断断闻不出来,小施主了不得。"
  为了奖励小施主的了不得,和尚爷爷还给了忘忧一只馒头,然后掰下一块,扔进水里——啊呀,可不得了,多少大鱼过来吞食啊。忘忧这就想起了杭汉表哥要他吃透了精神的那一篇《玉泉观鱼》——
  僧人于池上设几煎茶待客。客循池走,鱼则亦尾客影而游;客倚阑,鱼则亦聚阑边仰沫若有求-…·
  忘忧这就立刻拉了妈妈起来,带着她绕着池走。哈哈,果然,果然,大鱼就都跟着他们走呢。忘忧又叫妈妈停住,把着她的手往池子里扔馒头,大鱼就急不可待地跟着跳了起来——瞧这嘴巴,多大的嘴巴啊,和尚爷爷,这些鱼儿都是老爷爷鱼儿了吧,他们都活了多少年了呢?
  和尚爷爷就看着那一池子的鱼儿说起古来了——啊哟,要说这些大鱼都有多大的年纪,我可真是说不好了,怕是都已经成了精,成了仙了吧。这里的鱼儿,都是人家送来放的生,阿弥陀佛,都是佛保佑的鱼儿了,碰不得,碰碰可是要遭报应的呢。
  满池的鱼儿,锦鳞千百,结队成群,忽东忽西,时沉时浮,真是街尾而游,恰然自得。忘忧一边舒服地叹着气,一边侥幸地想着:啊哟,啊哟,多么运气,多么运气,多么好的妈妈啊,多么好的和尚爷爷啊,多么好的野茶啊,多么好的大鱼啊……
  然后,忘忧就和水里的那些鱼儿同时跳了起来,哗啦啦啦,大鱼们跃上水面又飞速地潜入水下,一大堆,像逃难的人群一样瞎窜,鱼儿们竟然就重重地撞碰在了一起。
  然后,妈妈就尖叫了起来,那声音和现在正在回旋着的声音一样,都是那么样的尖厉突然——巨大的不祥!妈妈一下子蒙住了耳朵,茶倒了一地,妈妈尖声地叫着:"等一等,等一等,我同你一道去,我同你一道去——"
  忘忧紧紧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他不能看到鱼儿那么样害怕,鱼儿害怕的样子,真是和妈妈一模一样。他把妈妈一把抱住,还能够说:"妈妈,别害怕,妈妈,别害怕,有我呢,有我呢。"
  然后,他就感觉到和尚爷爷把他们拽住,塞到桌子底下了,一边说:"什么世道啊,日本佬来了,东洋飞机来了,这是空袭警报呢。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什么世道啊,人也吓死了,鱼也吓死了……"
  公元第一千九百三十七年八月十四日午后——回响在杭州城的空袭警报声,告知了人们——日本人对杭州城的侵略已迫在眉睫。
  其时,于日军对上海发动战争同时,离上海数百公里外的浙江亦已在侵略军的望远镜中。日本军队第三舰队的航空母舰"神威"号已经侵入象山县以东韭山列岛海面。早在杭城警报拉响前三天,日军水上飞机已经侦察飞入中国古代大美女西施的故里浙江诸暨,以及浙江省府杭州附近的定桥、乔司和翁家埠。面对日军大规模的海陆空进犯,浙江境内空军各个基地立刻进入紧急备战。
  8月13日下午,国军空军第四大队大队长高志航在南京得令,驻河南周家口空军第四大队紧急移防杭州览桥机场,担负轰炸日本海军舰队的任务。这一支大队的战斗机,由清一色的美制霍克双翼装置,每机配备武器有大"考尔脱"两挺,可携带二百五十磅炸弹两枚,航行一百七十英里。
  而彼时的杭州宽桥机场,乃为中国空军军官学校训练基地,尚有空军第九大队独立第三十二中队停驻,又有作战飞机数十架,为日军空军的主要袭击对象。
  1937年8月14日下午的杭州,阴雨天气,资桥机场能见度甚低,机场跑道积水如洼。14时50分,日本海军第一联合舰空队所辖的木更津航空队和鹿屋舰空队杭州空袭队十三架"96"式陆上攻击机,从台北起飞,经温州、金华,突然偷袭杭州宽桥机场。
  差不多与此同时,二十九岁的东北青年空军军官高志航乘空运机从南京赶到杭州览桥机场,此时,由青田方向发现的日本空军轰炸机群正向杭州方向飞来,杭州城上空一片空袭之声。
  说时迟,那时快,正当高志航站在大雨之中万分焦急之际,他的第四大队战机次第飞抵了机场。他特别关照的座机TV-l号,此时由一名名叫曹士荣的飞行员驾驶降落机场。
  陆续落地的飞行员们,隔着机舱玻璃的雨幕,看到高志航大声地吼叫,他们在战机的轰鸣声中听不到大队长正在这样指挥他们——起飞,敌机快到啦——但他们感觉得到大队长的命令——他们来不及再问,一拉操纵杆,就冲上了刚刚下来的天空。
  与此同时,TV-1号机降落机场还未待关机,高志航接下座机,一拉机头,冲起几丈高的水花,箭一般地,就闪向了杭州的天空。
  彼时,高志航手腕上的表指针为15时10分,中华民族抗战史上的第一场空战,在杭州的天空开始。
  天空下的杭州市民们并非都在尖厉的空袭警报下躲入防空洞,至少年轻的杭州警备司令部中尉参谋罗力没有把自己隐蔽起来。然而,身处十字街头头顶敌机巍然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冒险,也并非来自军人的勇气。说来事情十分简单,这事仅仅和一个女人有关。
  罗力听不清那个手臂上挂着红十字会标志的姑娘,站在街头瞎叫喊着什么。她身穿一身月白色的旗袍,手拢成一个喇叭,半欠着腰,歇斯底里地叫着。此时杭州的天空,机声,炮声,枪声,东一团烟,西一堆火,这个看来全然不知死亡和战争为何物的女人,随时都有可能香消玉殒。
  生死关头,英雄美女,开着吉普车的罗力把车停在巷口,自己就下了车,不由分说地冲了上去。可笑的是这个女人对战事的一窍不通,还没等他大吼一声,那姑娘倒先大吼一声了:"你看到孩子了吗?"
  罗力怔了一下,什么什么孩子,你还要不要命了。他一把挟住了女人就往隐蔽处跑,女人却在他的臂腕中挣扎,叫着:"一个白孩子,你们看见了吗,一个白孩子,还有他妈妈!忘忧,忘忧,忘儿——"她尖叫起来,两手两脚乱动弹,比天上的警报还惊心动魄。罗力用手拍打了一下她的头,吼道:"闭嘴!"
  "轰"的一声,天上一团火球,千四散碎的烟花,罗力一下子面对空中,张大了嘴巴。他的手也顿时松弛了,挟在腋下的少女就掉到了地上,而那掉到地上的女子也突然张大了嘴巴,目瞪口呆地望着天空。
  "日本人的飞机?"罗力不敢相信地低下头来,问这个他半道上挟下来的少女,少女也疑惑地看着他:"日本人的飞机,肯定是日本人的飞机!"
  此刻,他们都有些心虚,都怕事实恰恰相反,正在他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时吃不准之时,只听天空中厚厚的云层里又是一声沉闷的"轰——",又一个大火球从天陡落,溅得天空金星四射,烟火弥漫。此时,两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跳了起来,同声叫道:"去昆桥!"
  驾驶着军用车的国军作战参谋罗力,把汽车开得简直和飞机一样地围空一切。他的任务,本来就是到定桥去了解空战情况,这湖滨十字街头的姑娘儿可以说是顺手拣来的。此刻她东倒西歪地一会儿靠在他身上,一会儿又弹出去老远,倒也难为她了。
  东北流亡青年罗力,自"九一八"以来的六年,早把这些枪林弹雨中的征跑看做家常便饭。因此他虽从军在杭,对杭州人却是真有那么几分瞧不起的。一看到那些节假日拖儿带女一家子、腋下夹一领席子就到西湖边去的家庭妇男,罗力就鼻子里直哼哼。罗力也看不起杭州的官员们,动不动就到楼外楼去吃醋鱼,边吃醋鱼边讨论抗战,边远眺三潭印月,边吟诵气吞山河的七律五绝,却又整个儿一副醉生梦死的架势。罗力常想,幸亏全中国只有一个杭州,否则如此抗战,中国人不做亡国奴才怪。
  因为他从心眼里头接受不了杭州西湖,所以顺便把杭州的姑娘也一并地讨厌上了。小家碧玉,统统小家碧玉:豆腐西施,馄饨西施,弄堂西施——肩是塌塌的,脸是白白的,腰倒是细,胸却像两粒小豌豆。走起路来,一步三扭,哪能和我们东北姑娘们的火热的强大的豪乳相比。罗力和他的东北同胞们刚到杭州时曾经这样评价杭州姑娘。那时他们年方十七八九,胸中虽然满腔亡国恨,然毕竟年轻,以为不出三年两载,必定能够打回老家去,实现中国男人们传统的"二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人生理想,故而彼此发誓,非东北姑娘不娶。
  如今一晃六年过去,非东北姑娘不娶的罗力的老乡们已经统统娶了杭州姑娘。有一天,罗力还目瞪口呆地看着其中的一位,腋下也夹着一领凉席到平湖秋月去了。看见了罗力还知道苦笑一声,说:"罗力,今日是中秋,咱们有家不能回的人,只好安了新家,千山万水之外望一望东北的月亮了。"
  罗力自然内心看不起那些腋下夹席子到西湖边吃茶叶蛋的男人。不过他暗自以为,男人们之所以变成这样——如捞不起的面条、扶不起的阿斗一般,主要原因是因为这里的女人之故。从小矿工出身的东北青年军人罗力正眼瞧也不瞧那些西湖边的豆腐西施和馄饨西施们。罗力今年二十五岁了,正是如火如茶的情爱的岁月,但罗力为了实现打回老家去娶东北姑娘为妻的誓言,成了一个坚定的战时禁欲主义者。
  所以罗力尽管顺手把这杭州姑娘搁在了车上,让她做了一回搭车女郎,但他却并不在意她。军情十万火急,操他娘的小日本,咱们终于干上了。
  然那姑娘却不让他省心,罗力可是从来也没有遇到过话这么多的姑娘,一路上她就没停过嘴:"喂,大兵,你肯不肯跟我打赌,我赌日本佬飞机被我们打下来了,你相不相信?要不要我们掷角子,正面我赢,反面你赢,来不来?"
  罗力不答腔,心里却说,什么杭州的小市民女人,把打仗当儿戏了。正那么想着,突然听她大叫一声:"忘儿——停车——!"
  罗力一个急煞车,姑娘一下子又弹入了他的怀抱,然后手一推要开门。可怜这也是个弄堂西施,大概从来没坐车,连车门也不会开,只会大呼小叫——开门,开门!
  罗力不耐烦地一下子拧开车门把手,说:"下去!"
  谁知那"西施"又不下去了,"西施"说:"不,不是忘儿。"她又坐了回来。
  罗力口气就不那么好听了:"下去下去,我这是打仗,弄个女人来搅什么!"
  那女人就愣了,突然抬起头来,两人算是正式打了个照面。然后,姑娘的眼里突然就渗出了眼泪。罗力这辈子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事情,眼睁睁地看着那两只眼睛像两口大井,一下子的,就涌上来晶莹剔透的泪水。而且,那姑娘的嘴角也抖动了起来,她语无伦次地说:"——他就不见了,回到家里,他妈也不见了——他不能出门——"然后,那姑娘就跳下了车。
  罗力不假思索地一踩油门,军车立时窜出了一大截,然后又是一个煞车,雨大滴大滴地打在车窗上。他跳下车回身过去,一把拉住那杭州女子的胳膊,也不顾她的挣扎,就把她重新塞进车,重新发动车子,朝览桥方向飞速而去,一边大声用东北话吼叫着:"住嘴,你给我老实地坐着,我们现在就到飞机场去。日本人都打到头上来了,要死要活都是中国人的大事情,你还乱嚷嚷什么!你放心,我们一定能把你那个什么忘儿找回来,但是我们首先得把小日本的飞机打下来,你明白吗?得把小日本打得趴下来。你不准再乱说乱动,小心自己的小命先没了。你们这些杭州人,就知道想自己家里的事,国家都要丢了,你还乱嚷嚷,还哭,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闭嘴!"
  杭州忘忧茶庄小姐杭寄草,活到近二十岁,这辈子还没受到这样的训斥,她好几次冲动起来要下车去,可是一方面她也是心挂两头,一头在天上,一头在地下;另一方面这东北大兵不停地骂骂咧咧,还开着飞车,她根本就没法下来。杭寄草自然觉得委屈——她是最最抗日的抗日分子,但她不能因为抗日而丢了外甥,她觉得这样抗日与外甥两头抓一点也不矛盾,她不知道这位看上去挺神气的年轻军官为什么这么不耐烦——这么想着的时候,军车已经把他们带到了资桥机场。
  至于他们两个怎么就突然抱在了一起,这简直就是上帝才能回答出来的问题。你想,几乎前一分钟,那东北大老爷还火气冲天地边开着车边骂着人,突然,车尖叫一声停住了。他们看见机场方向有人朝他们跑来,冲着他们叫:"打下两架,打下两架!日本佬的,首战告捷!首战告捷!"
  "他们叫什么?"罗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转过脸来问那杭州女子,可是还没等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已经被一个湿淋淋的热乎乎的肉体紧紧地钳住,那又湿又热的东西还能发出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欢呼:"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打下了日本人两架飞机,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天哪,这是真的!"她竟然使劲地捶打起罗力的肩膀来,那力气还真不小。罗力在这杭州女人的拥抱和捶打的缝隙之中,还能躲躲闪闪地喷吐出那一行句子来:"——我们——的——人,怎么——样了?"
  "无一伤亡,无一伤亡,听见了吗,无一伤亡!"
  那杭州姑娘突然又放开了他,一下子跳出车子,欢呼跳跃着:"万岁!万岁!空军万岁!"
  罗力被那从未有过的胜利消息和从未有过的女人的拥抱,一下子震得眼冒金星,目瞪口呆,僵在车位上,说不出话来了。
  1937年8月14日之夜,火树银花不夜天,杭州人的狂欢之夜,胜利之夜,罗力和寄草的突如其来的爱情之夜。
  街上到处是人,报童fll高举着油墨未干的报纸,就像举着胜利的旗帜,他们穿行在杭州的大街小巷里,稚嫩的带着古意的越腔在杭州城的夜空里此起彼落:"号外,号外,请看号外,飞将军一战成功,六比零大胜倭寇!号外,号外,请看号外!"
  黑暗中罗力的胳膊,紧紧地搂着身边这个他还叫不出名字的杭州姑娘:他多么爱她啊,他说不出自己多么地爱她!这从天上掉下来的爱情,从地上捡来的爱情,简直叫他不能想像。他们已经这样手挽着手,走了一个晚上。他们坐在一辆车里做了多少事情——他们向司令部通报了胜利的消息,共饮了胜利酒,他们当然找到了忘忧以及忘忧的母亲。他们把该做的都做了,依旧觉得什么也没做。姑娘一直在说,一直在说,罗力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一些字眼:……茶庄……忘忧…··大哥……义父……抗日……胜利……
  罗力有些恍炼,胳膊上紧裹着姑娘的手,人那么多,他怕把她给走丢了。他还时不时地别过头来看看这杭州丫头:她的红唇很美丽,她的眼睛很美丽,她的飘扬的短发很美丽,粉红的耳廓边的晶莹的汗水很美丽。罗力渐渐听不清姑娘在说些什么了,他只听到一片叮叮当当的金属一般的铃声。……是的,是的,那么现在,一对妙龄男女,除了恋爱,还能干什么。他们狂热而盲目地步行在古老的街巷,在第一个隐秘的角落里罗力堵住了姑娘的铃声。……然后,他们在每一个隐秘的角落里狂吻。罗力发现姑娘突然沉默了,在狂吻与狂吻之间的街道上严峻地走着。在下一个拐角处,罗力就有些尴尬,他搂住姑娘的头,说:"这是为了庆祝胜利。"姑娘严肃地点点头,说:"当然是为了庆祝胜利。"然后,闭上眼睛,抬起下巴。在此之前,这对青年男女从来不知亲吻的美妙之处,他们把这妙不可言的美事儿留给了胜利之夜。难道这不是命运?罗力一边亲吻着,一边热血沸腾地想:胜利万岁!没有胜利,就没有这个被他亲吻着的、爱着的、身边的、不知名的杭州姑娘——胜利万岁!
第03章
  十一月,杨柳已老,残枝败叶,风中萧瑟,零乱起舞,像是留不住客的强颜欢笑的欢场女子。
  西湖畔密密麻麻的,挨个儿停着一艘艘小船,杭人土语,都称之西划船儿。其中六码头陈英士像下不远的一条小瓜皮舟上,坐着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正在心不在焉地吹着不成调的口琴。
  "杭州人真正是奇怪,飞机来了,不往隐蔽之处躲,却往光天化日之下跑。你看,都跑到西湖上来了。"
  说话的是一位瘦削的姑娘,眯着眼睛,面色浅黑。
  现在我们应该知道了,瓜皮舟上坐的不止是杭忆一个人,还有一位,坐在另一边——一位女性,杭忆也是今天第一次看到她。
  杭忆放下口琴,回答说:"说怪也不怪的,日本人轰炸到今天,还从来没有炸到湖面上来过。你看,那边湖上船中坐的,不正是刚上任的浙江省主席黄绍站吗。他一来湖上避空袭,杭州人就跟着上,黄绍站就成了信号弹了。要不,我小姑妈怎么偏偏就选了这里来与你见面呢?"
  "那是偶然的罢了。可笑我们杭州人,竟还以为这是湖上多庙宇之故,是佛地必得佛佑呢。"姑娘一边皱起眉头看看表,一边说。
  杭忆便有一些惶恐,他生性敏感,知道这姑娘是在暗示小姑妈和杭汉迟到的时间太长了一些。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他就猛不了地来了一句高谈阔论:"中华民族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了,同胞们还有不知道的呢,所以才要我们去唤起民众嘛!"
  近月来战事频繁,日寇飞机时常来杭轰炸,上月13日,六架日机扔了十一枚炸弹,报上说是死伤了七人。两天后再来,这回是把火车站全炸了。又过几日,炸了闸口,听说沉了八艘货船,死伤了三十多人。
  尽管如此,大多数杭州人还是捱在西湖边不走,说是因为杭州乃两浙省会,前头又有苏州自嘉兴的国防工事,自可以比之为法国的马奇诺防线,起码还可以守那么三个月时间。
  话虽那么说,但市政府还是一面动员市民们疏散到后方去,另一面又动员他们各自建筑防空洞。无奈这两方面都没有什么大用。同样是杭州人的杭忆不免忿忿地想:杭州人不知何故,竟就是不愿意离开这温柔富贵乡和花柳繁华地,就连奶奶这样的奇女子也不愿意离开。自己不离开还不去说它,奶奶她还发了一个大兴,拉着父亲、寄客爷爷和小撮着等一干子人,每日在后园子里挖防空洞。嘉和一向由沈绿爱自说自话,这一次也免不得唱了句反调,说:"挖也是白挖。杭州这个地方,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一面是西湖,一面是钱塘江,城里面还有大运河和市河,掘地数尺,便是一口井,何必白费力。"
  绿爱听了就不高兴,说:"说来说去还是要我们过了钱塘江去逃难。我告诉你们,你们都走好了,我就是不走的。我倒要看看日本佬能把我们怎么样,又不是没见过!"
  听了这话,嘉和不禁为难地看看叶子。倒还是叶子不动声色,卷着裤脚,亲自在那里挖地三尺。水却是已经漫到脚踝了,他们彼此对了个眼色,嘴角便有了一丝看不出的苦笑。
  果然,杭家后花园里倒是挖出了一个水漫金山的防空洞,但到底也没有谁往那里钻过,连忘忧都不往那里钻。
  在一家人大挖防空洞之际,杭忆杭汉两兄弟也在进行一种属于自己的秘密活动。他们是在十字街头大演《放下你的鞭子》的时候被人注意上的。接着,便有高年级的同学来与他们接近,不久,他们就成了《战地生活》杂志的编外记者。听说这个杂志是共产党的人把握的,杭家两兄弟很好奇。因为林生的缘故,他们对这个组织有一份特殊的亲近。但是,杭忆很快就感觉到,这些神秘的人,对杭汉的兴趣,似乎更大于他的。反过来,这种格局就又挑起了杭忆的兴趣。可以说,在最初众多的抗日团体组织中的选择,对杭忆这样的热血青年来说,出发点是相当情绪化的呢。
  没想到,第一次半秘密的行动,与他接头的竟是一个姑娘。他们的联络方式倒是相当浪漫:杭忆手里拿一把口琴。可是他没弄明白,为什么那接头的姑娘一看到他就突然眯起了眼睛,还皱起了眉头,不时地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好一会儿,才伸出手来,严厉地说:"我叫那楚卿。楚国的楚,卿卿我我的卿。"
  杭忆有些吃惊,上下打量着她:"怎么,你姓那,你是旗人?"
  "杭州城里,旗人可是不少的呢!"姑娘突然换了刚才那口流利的国语,改用杭州官话。她有一双灰眼睛,目光很冷,像有冰块结在里面——冰块朝他偶尔一闪,杭忆的心就紧一紧。他就一下子觉得她成熟得不得了,经历了许多,是他的上一代人了。
  空袭警报响了起来,岸边柳阴丛里散着的那些瓜皮小舟们,突然就像撒骰子一样地直往湖心抛了出去。差不多与此同时,杭忆看见杭汉和寄草一起朝他们这条船扑了过来。杭忆还来得及埋怨一句,立刻听见楚卿喝道:"快划出去!"小艇就像离了弦的箭,直射湖心。杭忆抱怨说:"怎么搞的,整整迟了一个小时。"
  杭汉一边喘气,一边说:"罗力哥刚从金山卫下来。哎,我说你们真应该去听听,他可是从正面战场上下来的,有最新的战事消息。"
  接下去就全是寄草的话了——
  "什么固若马奇诺防线,简直国际玩笑。苏浙边区主任张发奎这一回亲自到嘉善指挥作战,罗力和他一起去的前线视察,那可是冒着枪林弹雨的呢。哪里知道,保存工事图表的人员和掌管掩体钥匙的乡保甲长,竟然都统统逃掉了,部队根本就进不了工事。"
  说起来,杭州城的消息倒也是并不闭塞的,月初日军于迷漫大雾之中在杭州湾登陆的噩耗,大家当下就都知道的了,还知道金丝娘桥守兵十数人全部牺牲之事。然而战事到底发展到了哪一步,老百姓还是糊里糊涂,眼下听寄草那么一说,心一下子都沉到西湖里去了。
  "现在的战况又怎么样了呢?"众人一听这新到的消息,气透不过来,只闻见天空中警报在一个劲地呜啦呜啦地响。
  "罗力跟我说,上海已经沦陷,嘉兴、湖州也入敌手,眼看着日军正在集中兵力进犯南京。看样子,撤出杭州城,是近在眼前的事情了。"
  大家一时就都愣在那里,不说一句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警报解除了,一个小孩坐在湖心的一艘瓜皮小舟上,突然高声地唱了起来:八一四,西湖滨;志航队,飞将军;
  怒目裂,血飞腾;振臂高呼鼓翼升,
  群鹰奋起如流星,掀天揭地鬼神惊。
  我何壮兮一挡十,彼何怯兮六比零。
  杭忆突然地就一笑,说:"你看我们杭州人,什么时候也有快乐。"
  空袭警报既已解除,人们就纷纷开始林岸卜杆靠.往国一部的人也待操桨,倒是被楚卿一把拦了,说:"再漂一会儿。"
  "怎么,还担心油以后看不着了?"
  寄草笑着,突然这么一句接口令,说得大家眼一惊,都抬起头来四处环看西湖。看着看着,不知谁说了一句;"既然来了,不妨到岛上走走吧。"
  杭忆发现,楚卿的灰眼睛,哆暖了一下,就眯起来了。
  西湖三岛,真正常有人来去的,还是三潭印月。此时人亦不保,谁还顾得上它。岛上原来种的那些个月季、蔷蔽、丁香、玉兰、海棠,从前是国色天香,姹紫嫣红,如今也是蓬头垢面如灶下之婢了。又,岛上景色素有一绝,池塘中夏日睡莲,有大红,粉红,嫩黄,纯白,-一不等。其时意境,那才叫"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呢。如今深秋败荷,花亦颓伤,叶也颓伤,也是人无情趣,佛无禅意的了。又加岛上幽径虽在,青竹却露败象,枝权横生,黄叶枯下,实实的一番伤心凄迷之境矣。
  一行人绕过小径,便到了御碑亭,见那亭柱上当年康有为的长联依旧还在——
  岛中有岛,湖外有湖,通以卅折画桥,览沿堤老柳,十顷荷花,食花菜香,如此园林,西湖游遍未尝见;
  霸业锁烟,禅心止水,阅尽千年陈迹,当朝晖暮零,春煦秋阴,山青水绿,坐忘人世,万方同慨更何之。
  屈指算来,康有为在杭,亦不过十七年前之事。细想中华,庚子年以来,数十年间之风云苦难,怎不叫人扼腕。因此,我们的那位向往革命向往杀敌的青年杭忆,此时到底还是露出杭氏家族血液一脉中的吁感伤怀,长叹一声,诵诗曰:"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乌惊心……"
  寄草女儿心肠,又加战时鸳鸯离乱情思,想那郎君本就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如今也只能是生死置之度外的了。本来没有这湖光山色来提醒,倒是不说也罢,既在此中,不免也是啼嘘的了。被那侄儿杭忆诵诗一首,竟也触景生情,一时便也长吟道:"……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刚刚咏罢,眼角还沾着泪水,她便嚷嚷着说:"不好不好,我怎么记起姜白石的《扬州慢》来了,什么胡马窥江,废池乔木,没有的事。我应该读辛弃疾的《破阵子》才对——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楚卿沉默地走在他们身边。出身旧贵族的她对这样的小布尔乔亚情调,可以说是久违了。八个月前,中共中央代表周恩来因在杭养病的蒋介石之邀前来杭州会谈时,那楚卿尚在国民党的狱中。1937年3月间,蒋、周在西湖南山烟霞岭上的国共会谈,卓有进展;7月全民族抗战始,中共闽浙边临时省委与国民党再度和谈,女共产党人那楚卿出狱;10月,由共产党领导的"国民革命军闽浙边抗日游击总队",在浙江平阳北港山门改编集中,楚卿是听完政委刘英的报告后,悄然离队,潜往省城杭州的。作为一名资深的中共地下工作者,此次她的任务是挑选与《战时生活}}期刊一起撤往后方的的编辑记者。毋庸赘言,楚卿一开始就对抗家人很有兴趣,甚至对他们的那个时代女性小姑妈也很有兴趣。楚卿知道,抗战需要他们,理想与信仰的实现也需要他们——是的,我们需要你们,你们必须和我们在一起。
  然而,首次见面的震惊却是楚卿始料未及的;走在岛上的小径间,听这些人吟诗长叹,也是楚卿始料未及的。
  一直没有说话的杭汉没有吟诗,却卷了卷裤腿,说:"这岛上风紧,我倒是有几分寒意了。"
  话音刚落,杭汉早不在九曲桥板上。大家定睛一看,彼人已经矗立于桥栏杆,然后一下子猴跃似的,嘿嘿咬咬地从这个杆柱跃到那个杆柱,错蜒点水一般,忽西忽东,一瞬间就飞远了。
  楚卿惊叹:"这叫什么功,看不出他有这一手!"杭忆说:"我们才五六岁的时候,寄客爷爷就给我们请了一个南少林寺的游方僧人,说是要深晓少林拳的'易筋经'的内功法,便要养气练气,也就是练拳先练功。怎么练功,就从这马裆步练起。站桩,曙,就像我现在那样。"杭忆就地做了一个站桩的架势。
  楚卿问:"你也会?"
  "会一点皮毛。不及汉儿百分之一。锁心猿,挂意马,我到底没有他的那份恒心。说起来,今日杭州城里,汉儿也算是一把好手了。"
  正那么说着呢,杭汉就远远地一点,又飞速地越来越大,转眼间,就轻轻一跳,落在楚卿眼前,双手作了一个揖,便道:"见笑。"
  但见这少年两眼放射光芒,眉毛又粗又浓,正殷切地看着她——她突然想到她所掌握到的情况——杭汉是有一半日本血统的人。
  身后有一人发了话,说:"好身手,好身手。"大家回头一看,原来是个中年男子,手里拿一把扫帚,看上去像是个杂役。见众人对他的出现都不免一愣,那人笑笑说:"我叫周二,你们叫我老周就是。"
  "你是这岛上的?"寄草问。
  "也是,也不是。"周二指着前面的我心相印亭,"各位请到亭子里喝上一杯茶再走。"
  大家不由得心里称奇。都这种时候,竟还有人存这份雅趣。虽这么想着,说到茶,大家却也立时地口渴了起来,也不推托,使七折八拐,走到那亭中。
  所谓"我心相印"亭,乃"不必言说,彼此意会"之意。此亭立于岛之南端外堤,在此驻足晚望,亭亭三塔,便尽收眼底了。
  亭内有桌子一张,配以几把方凳。但见周二变戏法似地取出一把热水壶来,又拎出几只青瓷茶杯,冲了配配的茶放在桌上,说:"少爷小姐,请用茶。"
  就见那楚卿把已经到了唇边的茶杯轻轻移开,却问:"你怎么知道我们就是少爷小姐了呢?"
  周二微微一笑,说:"别人我不敢说,这几位我却是知道的。杭家少爷,大公子,二公子,还有小姑奶奶。"
  这边杭忆才喝了一口茶,便道:"这茶不是我们家的。"
  "也不是翁隆盛的。"杭汉补充说。
  见楚卿有些惊奇,寄草说:"那小姐不用太奇怪,实在也就是吃哪一行就精哪一行罢了。像我们家和他们翁家的茶,一到茶季,都是每天收了龙井新茶,然后当夜下锅复炒的,还要筛簸,去掉茶叶末屑,第二天再加以包装,放入石灰缸。等到卖时,还有一道筛选、拣别与拼合的过程。况且,杭州城里,喝茶的谁不知道,杭家和翁家的龙井茶,一过了立夏,就停止收购的。我们现在喝的茶有股苦味,况且杯中茶片也不齐整,一看就知道不是春茶了。"
  "那,姑娘你倒不妨说说,此茶是姓什么的呢?"
  寄草就笑了起来,指着东南面湖边,道:"老周你还真要我说啊,你可是我们杭州茶人的生意对头啊。你不是对面上海江裕泰汪家的吗?"
  说得周二也笑了起来,问:"姑娘你好眼力,怎么看出来的?"
  "谁不知道啊,"杭忆也笑了起来,指着杯子下面刻的字说:"你看这不是个'汪'字吗?"
  这一说倒是提醒了楚卿,连忙问:"听说汪庄被日本人飞机炸了,有这样的事吗?"
  周二这才叹了口气说:"要说没炸,其实也和被炸了差了一口气。茶庄生意早就停了下来,汪家人避难回了上海、香港,下人们也都作了鸟兽散。留下我们几个人守着这一摊子。你看那些唐琴来琴的,从前江老板何等地当作性命,如今晾在那个'今蜡还琴楼'里,也是没有人来过问了。"
   "你怎么就跑到这里来了?"
  "一开始也是到湖上来避飞机的。后来想,那么干熬着,还不如重操旧业。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我们汪家卖茶,从前最占便宜的便是湖边的那个茶号'试茗室'。买主亦是茶客,三杯过后,茶叶包好了,就放到了你的眼面前。我呢,就是那个卖茶的。"
  楚卿连连地点头,"我明白了,你是到岛上来卖茶的。"
  周二脸就红了,说:"兵荒马乱,什么卖不卖茶的。不过一带两便,也是避飞机,也是煮点茶,有人来喝,能给几个铜板就给几个,没有,不给也无妨。都什么时候了,说不定一颗炸弹下来,尸首就飘到西湖里去了呢。我们也是做了半世人的老杭州了,倒是真正没有想到,还会有这样一天。"
  周二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起来,赶紧就给在座的各位沏茶,边沏边说:"你们几位也是茶行中人,我今日也是诚心请了你们喝茶,千万不要提个钱字。有缘相会,说不定今生今世也就是这么一遭了呢。"
  看来这周二果然是个平日里跑堂的,能侃。只是今日说来,都是凄凄惶惶之语了,众人听了,大有不忍之意。首先便是杭汉从口袋里掏出钱来说:"真想多给你一点,没了,对不起。"
  "打起仗来,说不定花钱更多,趁现在日本人还没进来,你能赚还是赚几个。实在不行了就赶紧撤,留在城里,也不是个事情啊。谁知道日本人会怎么样呢?"寄草一边往小皮夹里掏钱给那周二,一边说,"罗力说了,日本兵真正不是人,平湖、嘉善那里一路杀过来,多少老百姓死掉,看了眼睛都要出血,你还是早作打算吧。"
  周二一边感激不尽地收着钱,一边突然咬牙切齿地骂道:"日本矮子,都不是人,没一个是人,一看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什么种操,畜生洞孔里钻出来的。从前拱震桥多少日本人,没一个像人的,统统都是畜生。你们看我们江庄后面的雷峰塔,都说是孙传芳部队进来的时候倒的,是孙传芳造的孽。哪里是这回事!孙传芳再坏,是我们中国人的种操。中国人再坏也是人生的,日本人再好,娘卖匹也是畜生生的。雷峰塔就是前朝手里日本倭寇烧掉的。日本人不要落在我们中国人手里,有朝一日落在中国人手里,有他们好吃的果子。要我说,杀得他们再没人能生儿子才好,免得他们三日两头来,让我们中国人做不成人。"
  那骂人的,固然是无心,也是激愤。可是骂到种操上去,在座的几个,就不可能不往杭汉身上想。要是平日里,谁敢说杭汉半个不字,寄草姑姑也是不客气的。今日却由着那周二骂,一时竟也想不出来怎么去对话。
  这些年来,杭州人骂日本人,嘴皮子上,也是越来越厉害的了。骂得那么凶,日本人还是长驱直人,进了中国。杭家人围着吃饭时,也骂日本鬼子,但是从来不骂种操。所以杭汉猛不了地听到这些话,脸就立刻红了起来,装作不经意的,就用茶杯盖住了自己的脸——不知是为自己的那一半血统羞愧了,还是因为有人骂他的母亲的种族而尴尬;掩饰这样的情绪实在不容易,他对着茶杯憋气,憋得呛,吭吭吭吭,全身就抖起来了。
  周二却全然不知,换了笑脸说:"少爷你慢慢喝。等日本佬赶走了,我周二还要在此专门等着你们来品茶呢,你们可都记住我的话了。"
  几个人都点头道谢。杭忆好像是漫不经心地对周二说:"老周,麻烦你再替我们烧壶水来。"
  老周刚刚走开,杭忆便对楚卿说。"那小姐,你不是有话要对我们说吗?"
  寄草盯着楚卿,轻声说:"我听说你要把我的这两个侄儿都带走。家里其他的人,还没有一个知道的,他们先告诉我了。"
  "我晓得。"楚卿把目光移到了寄草脸上,想了一想,补充道:"不过还得更正一下,不是去两个人,是在两个人当中选择一个。另外,是我建议让他们先告诉你的。"
  "你看,这一来我们俩就想到一块去了。我也跟他们说了,得让我先和你谈过了,这事才好作数。我这一道关过不了,家里的那道关就更别想过了。"
  楚卿就淡淡地一笑,寄草深知那笑意何在,于是她也淡淡地一笑。这两个女人,一见面就知道了彼此的分量。
  "我十六岁那年就离开家了,家里人要把我嫁给一家阔少。我一跑,我父母在杭州城里捞了三天三夜的井。"
  "我知道这件事儿。真没想到,事隔多年,你又回来了。听说你爹妈一直不认你。"
  "不,是我不认我爹妈。"楚卿更正道。
  杭忆杭汉两个人坐在旁边,听这两个女人谈闲天一样的唇枪舌战,暗地里就递着眼色。杭忆就插话进来:"虽说编辑部只要一个人,但我和汉儿已经商量好了一起走,总不能让我们跟在老弱病残身后逃难吧。"
  "谁说要逃难了,至少妈和大哥都不走。"
  "那我们也不能留下来当亡国奴啊。"杭汉说。
  楚卿看着杭汉,灰眼睛一闪:"我正要通知你,你得留下来!"
  杭汉看看杭忆,嘴都结巴起来:"怎么——我、我、不能走了,不是说我懂日语,用得着吗?怎么……怎么-…·"
  杭汉为难地看着杭忆,心里一急,却说不出话来了。
  "你不能走。"楚卿把刚才的意思又重复了一遍。
  "为、为、为什么?"杭汉的浓眉,就几乎在额头连成了一片。
  "这是组织的决定。杭忆跟刊物撤,你留下。"
  杭汉站了起来,两手按着桌面:"因为我、我是日本人?"他觉得这么讲不够准确,连忙强调,"因为我是半个日本人?"
  杭汉是一个不长于表达的人,他急成那样了,还是不知道怎么说话。
  寄草的脸有些挂不住了,说:"你胡说什么,谁把你当日本人了!"
  杭汉很茫然地又坐了下来,他看看杭忆,杭忆又看看楚卿。他和杭汉虽是堂兄弟,却好像跟一个人似的。杭汉话少人憨,一身好功夫,他们平日里分工合作也很好。油印传单,从来就是他刻蜡纸,汉儿油印,他们是形影相随的一对。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上面会真的不同意杭汉和他一起去抗日。
  楚卿不表达,不表达就意味着她的确是把他当作日本人了,这使杭汉又开始猛烈地打起哆啸来了。一边打着哆噱,一边就朝杭忆说:"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楚卿看着这几个人的紧张,这才淡淡一笑:"怎么那么沉不住气,把我也当日本人了?"
  见他们脸上的表情都松了下来,她才对杭汉说:"你别急,把你留下,是因为以后要派你大用场,你不知道你自己的身份有多么希罕?"
  "难道你要他去当特工?"寄草的脸也白了。
  "不知道。"楚卿看着西湖,"不知道再过一个月,杭州会是怎么样的景象。也许日本人就进来了,这个亭子里,就站着日本兵了。你们看湖上的水鸭,它们现在飞得那么自由自在。也许那时候,它们就成了侵略者的猎物了,湖上会漂满它们沾血的羽毛……
  "楚卿眼睛一亮,盯着杭汉,"也许那时候需要你杀人,你敢杀人吗?"
  她的声音低沉,几乎不像是从她的瘦削的身体里发出。杭忆激动得气都透不过来,仿佛要去杀人的就是他。
  "敢!"他就替杭汉先低低地叫了出来。
  寄草脸白着,口气却依旧是一向的轻松:"就是,有什么不敢的。日本兵又不是人,都是畜生,杀言生,有什么不敢的?"
  杭忆知道,这句话是小姑妈专门说给杭汉听的。小姑妈被楚卿刚才的神情震惊了,现在她需要掩饰这种震惊。她一边往茶杯里续着热水,一边说:
  "来来来,平日里我们也是从来不喝人家上海汪家的茶的,今日碰上了,我们也不妨牛饮一番。以后想喝,也未必能喝得上了。"
  "怎么会喝不上呢?"杭忆说,"不出三年两载,我们就会把日本佬赶回东洋去的。到那时候,我们再到这里喝汪裕泰。"
  "到那时候,这张桌子前,不知道少的是哪一个呢。"楚卿突然说。
  寄草放下手里的杯子:"我说女革命党,你怎么老说丧气话呢?"
  楚卿就低低地回答:"我说的是丧气话吗?"
  大家就都默默地喝茶,都晓得,这女人说的不是一句丧气话。
  寄草把声音就压得更低,"那小姐,我能不能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为什么选择了我们杭家人?"
  "你们家族,有过林生。"
  "就那么简单?"
  "还有——"楚卿想了想,"我们是最坚决抗日的组织,我们也需要最优秀的青年!"
  寄草显然是想和楚卿拗着来,她大声说:
  "我觉得在这样的时候,整个中华民族,无论何党何派,都在真正抗战。所有在前方流血牺牲的将士,都是最优秀的青年。"
  "我没有说将士们不优秀,但我必须强调,我们是抗战最为彻底的。"楚卿斩钉截铁地说。
  "罗力他们,也是抗战最为彻底的。"寄草突然站了起来,她开始不能接受这种谈话方式了。
  楚卿也不知因为什么,突然失去了耐心,她也站了起来,说;"需要我从'九一八'开始举出实例,来说明我的观点吗?"
  "不用了,当学生的时候,我也到南京请愿过。我有我的头脑。"
  "你以后会看到我说的事实的。"
  "你这是干什么,是到这里来和我论党争的吗?"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们是抗战最为彻底的。"
  现在,楚卿的灰眼睛,几乎灰无人色,灰得像一块寒铁了。
  寄草想了想,气就粗了起来,她不能接受这个叫楚卿的女人。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她有什么权力变着法子来贬低罗力他们。罗力是她的心上人,枪林弹雨,出生入死,她不管罗力的上下左右怎么样,她只知道,罗力是最抗日的。因此她一字一句地说:"你看,我到这里来,可不是来和你争什么是非的。我只是来看一看,我侄儿跟你们走,放不放心。日后我对他们的父母也好有一句交待。可是你非得和我争什么谁最抗日,我真不晓得这有什么意思。不过你一定要和我争,我也只好奉陪。我不管你们是不是最抗日,反正我的罗力是最抗日的,他的父母兄弟都让日本人杀了,他是最最最最最抗日的。我不能让你说他比你们不抗日。我不能让你那么说他,我受不了。"
  杭忆和杭汉都愣住了,这两个女人突如其来的战争,超过了这两个少年人的人生经验。两个侄儿都很尴尬,只好站了起来,一人一只胳膊拉住他们的小姑妈的手说:"小姑妈你别在意,那小姐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这个意思,反正我听到的就是这个意思。我还是走的好,要不再听下去我真不知道会怎么样。你们,你们都大了,请便吧。"
  小姑妈杭寄草站着,想用那最后的一句话暗示侄儿们和她一起行动。可是侄儿们愣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没有一个动弹。小姑妈晓得再站下去也没有用了,头颈一别,扬长而去。
  两个少年看看在九曲桥上远去的小姑妈,再看看坐在眼前的那小姐,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还是杭忆灵机一动说:"汉儿,你陪小姑妈去,那小姐这里我负责送到岸上。"
  见杭汉一跳又到了柱上,风一般地飘去了,杭忆才坐到了楚卿的对面,小心翼翼地说:"那小姐,你别在意,我的小姑妈,有时就那么任性,家里的人都让着她。"
  楚卿摇摇头,突然说:"对不起。"
  杭忆看到她的眼角突然出现了泪花,他吓了一大跳,心情激动又不安,只好怔着不说话。然后,他听到她说:"对不起,我刚从里面出来,也许还有点不适应。"
  "里面,里面是什么?"杭忆不解地问。
  "里面,就是许多人再也出不来的地方。"楚卿突然朝他笑一笑,泪花不见了,杭忆几乎怀疑刚才是他看花了眼。
  "三年前我和一个人在这里喝过茶,也许喝的就是你家的茶。我不懂茶,真可惜,记不住那滋味了。我们那时候就知道说话——真不能想,三年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她朝杭忆笑着,倒退着走向湖边,杭忆担心地站了起来,跟着她走。而她,一边走一边就说:"今天我没有把握好,说得太多了,意气用事了。你不会对任何人重复我说的话吧,这可是我们的纪律。成为像我们这样的人,第一就要话少,言多必失,你记住。我今天就违反了,我不该和你的小姑妈讨论这个。她不知道有个人天天盼望出来抗日,可是他再也出不来了……"她就退到了湖边,慢慢背过脸去。
  杭忆目瞪口呆地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他太年轻,从来也没有领略过这样的女人。现在他被击中了,他已经完全知道什么是"里面",什么叫"再也回不来了"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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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忘忧茶庄后场仓库里,存放着几十箱上半年积压的平水珠茶,按常规,原本就是要通过上海的洋行才能卖出去的。如今上海都被日本人占了,还谈什么茶不茶。嘉和思忖着就把小撮着叫来,说:"这几十箱珠茶放在后场,我终究有些不放心。你看还有什么更安全的地方?"
  小撮着说:"日本人果然打进来,要抢的恐怕也是金银铺子,一个清汤光水的茶庄,还能抢出什么元宝来。"
  嘉和摆摆手:"日本人这一进来,准定见什么都抢,否则,他们还靠什么在中国扎下去?"
  小撮着说:"莫非日本佬还真的要在我们中国住上三年两载了?"
  嘉和摇摇头,这事他不好回答。
  "要不干脆把这些珠茶移到后园假山内的暗室里去,你看怎么样?"
  嘉和点点头说:"这主意好。暗室潮一些,但也离地隔了两层,多放一点生石灰,箱子外面再多包几层隔潮布。不晓得藏不藏得过去?"
  小撮着跟嘉和那么些年了,越发摸透了嘉和的脾气。明明是他出的主意,他就是喜欢先听听人家的,看能不能够从人家嘴里说出他的心里话。昨日他就看见东家在假山附近转悠了,果然今日就有了这个主意。
  小撮着立刻就要张罗着找下人去办这件事情,嘉和又叫住了他,说:"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等天黑了,我叫上杭汉杭忆,就我们几个人辛苦一点算了,你看怎么样?"
  "我看就那么办了。"小撮着晓得,凡事最后再加一句"你看怎么样",也是嘉和的风格。可笑有些外人竟不知道分寸,一听"你看怎么样",就真的说三道四起来。却不曾料到,你想至三分的时候,对方早已想到了八分,人家只是给你一个面子罢了。好在任凭他人怎么说,嘉和也不插嘴,静静听着,有可取之处,也点点头,说的听的都妥帖,过后,却是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跟嘉和干,说轻松,也就轻松在这里,他是这么样的一个细心人,凡事角角落落,早就想得周全,还特别为人的脸面着想。可是说不轻松,也就不轻松在这里了。头脑不接翎子的人,听他的话,有时实在就是在打一场哑谜。常常的,他说东时,意在西,他说西时,却又意在东了。你想,有几个人能像多年跟在身边的小撮着一样,知晓这位艰难时世中硬撑着家业不倒的杭家传人那令人费解的语言艺术呢。
  嘉和关上忘忧茶庄的大门,从后门走出又进入夹墙中的边门时,想像着他的儿子和侄子肯定都已经睡了。此刻,也该是子夜时分了吧,伸手不见五指,抬头看,天上也不见星光,嘉和的心就沉了下去。他都能感觉到心沉下去时的那种黑色,又重又浓,和包围着他的夜一模一样。他的胸口就有些发闷,里面像是压着一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切肤的不样。他站住了,用他那只又大又薄的右手掌按住自己的上半身,心就慌慌起来,沉着而又茫然地想:怎么了,这一次还能抗过去吗?
  他就这样走进院子——当年这里是他和嘉平的天下。有灯光从窗隙里射出来,把一团团的夜雾切割开了。雾气幽蓝,和从前一样,嘉平就是在那样的雾气里一走了之的。嘉和一声不吭地站了一会儿,心生一惊,想,原来他是在等着嘉平呢。
  嘉和从来也没有和任何一个人说起过他对嘉平的真正感觉。他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他们兄弟之间那种因为岁月冲洗而逐渐疏离的感情,仿佛别人不知道,这种疏离就不存在一样。可是他心里却再有数不过,这几年,他不太愿意想到嘉平,有时,突然看到叶子落寞的眼神,他的呼吸,就一下子憋住了。
  两年前嘉和就不再和嘉平通音讯了,可是他也没有和任何人透露过当时他收到的是嘉平的怎么样的一封信。他把这封信看后就撕了,信里写的事情,他连想都不愿意想。尽管他自己认定自己生性多疑,但他还是不能想像嘉平竟然能够在新加坡另有妻室。嘉和不愿意原谅弟弟,不仅仅因为他这样做对不起叶子,还因为,通过嘉平的这个举动,他突然意识到,当别人为了嘉平彻底改变自己命运轨迹的时候,嘉平却并没有真正意识到别人为他的改变——嘉和不能接受这样的不平等的关系。
  当他在暗夜里不慌不忙地泛着他早已熟悉的绝望的心情时,他依旧固执地站着。和以往一样,嘉平并没有在眼前的雾气中显身。也就是说,一切依旧担当在他一个人的肩头——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孤独的担当,这一次他也没有指望谁来帮他。
  这么样想着的时候,嘉和却已经把他的眼睛贴到那间亮着光的厢房的窗外。从窗缝中看去,杭忆还坐在桌前,摊着纸,眉头紧缩时额上就有几条又细又深的抬头纹。他这是像我呢,真和我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似的。可是瞧他那种不可控制的激动,这可不是我的,我心里的话就放在心里,可是你瞧我的儿子,他心里有话就知道写下来,断断续续的,他说这是诗。
  当杭嘉和这么样地悄悄看着自己的儿子时,心里便有一股生气升上来了。他已经知道儿子要走的消息,在他看来,儿子杭忆,乃是一个前途未卜的人。他极度敏感,容易激动甚至盲动。有极其强烈的正义感而缺乏起码的抵抗力。他属于那种非常容易死去的人——被敌人杀死,或者为自己所害。同时,他还不懂得什么叫生离死别,嘉和始终没有时间与儿子细谈一次,也许并不是真的没有时间——嘉和经历的送别太多了,也许他以为他已经不能够承受送别了。
  夜半三更,杭忆被自己的诗兴激动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一会儿躺下一会儿爬起,和白天在西湖边的节制有分寸判若两人。他在他的堂弟杭汉面前从来没有掩饰过他的任何一次心潮澎湃,杭汉永远是他的第一听者。他说:"汉儿,你可不能睡觉,你无论如何必须听完我的十四行诗才可以睡。我已经完成了十二行。做一个诗人实在是不容易的。"
  然而,堂弟杭汉白天被有关种操的话题困惑得头昏眼花,他还要为他不能够与他的诗人堂哥同去抗战前线而调整心态,他早已被自己的事情折腾得毫无诗意了。
  好在从小到大,他一向重视他的诗人哥哥,其重视的主要手段就是不断地倾听诗人的心声,同时又不时地对诗人进行冷静的质疑。比如此刻,他躺在床上已睡眼惺松,但依旧能够清醒地问道:"我记得你已经把你的十四行诗献给你的女同学了,而且还不止一个。"
  "别提那些朝生暮死的以往,那是抗日之前的事,死亡了的过去。从今天起,我的新生命,才算是真正开始了。"
  "我记得你起码向我宣布过三次,你的新生命重新开始了,我记得第一次——"
  "——这一次才是真的!"杭忆低压着嗓音,激动地打断了杭汉的讥讽。他的手也因为激动而颤抖起来了,"多么好,抗日的女性,革命的女性,永恒的女性你引我向上。"
   杭汉便一下子没有了睡意,他坐了起来,问:"为楚卿写诗了?"
  一你奇怪吗?"杭忆回过头来,"你以为我不会沤歌一位革命女性吗?"杭汉立刻又躺了下去——不,他不但不以为奇怪,相反如果他的这一位哥哥没有沤歌那位女性,那才叫奇怪呢。
  杭忆靠在桌边,胡乱地吹着口琴,看上去他已经长成了一个清高傲慢的长脚鸳鸯一般的苍白的南方青年。有一天,他偶尔翻出了一把口琴。"这是你的吗?"他问父亲。父亲点点头,杭忆觉得不可思议。他原来以为,父亲和口琴之间不会有任何关系。他犹豫了一会儿,轻轻地用嘴一碰,口琴的孤独和有些凄楚同时又那么欢快的声音吓了他一跳,他一下子觉得,口琴很合他的胃口,就对父亲说:"给我好吗?"
  父亲点点头,他抓起口琴一溜烟地跑到正在后园种菜的杭汉身边,胡乱地吹了一阵,挥着口琴问:"这玩意儿怎么样?"
  杭汉打量了人与琴一番,说:"你们俩倒挺般配。"
  从此,杭忆就税上了口琴。家中女性云集的一些节日里,杭忆也总会表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冷漠,躲在房中呜呜咽咽吹,谁叫也不理睬。他那种故作高深爱理不理的架势,反而得到了众多女眷的嘘寒问暖,到头来他终于成了万绿丛中的一点红。
  只有目光犀利的小姑妈寄草才敢当面对大侄儿说:"又犯病了,又犯病了,全世界就你没有妈似的。"
  "我就是想要个妈。"杭忆说。
  "就是离不了大家都宠你。"寄草说。
  杭汉虽然没有附和他的小姑妈,但私下里也以为他的这位哥哥性情的确是轻浮了一些。只是他和杭忆好得很,只在没有人的时候,他才肯一句就击中要害地把抗忆说得哑口无言。只有他才敢问他:"她又给你写信了吧?"
  他所说的她,乃是杭忆的亲妈方西冷。
  "你怎么知道?"每次杭汉这样问他,他就气急败坏地说,"我的事情,不要你来关心。"
  杭汉早有经验,不用我来关心我就不关心,迟早你还得找我倾吐衷肠。不出所料,没几分钟,杭忆就憋不住了,就问:"我问你啊,你怎么知道她又给我来信了?"
  "你这副吃相,我看看也看出来了。"每当杭忆摆出一副讨着要人关心的架势,杭汉就知道他心里又失去平衡了。果然,杭忆坦白了:
  "她要我去看她,还说要我到湖滨公园大门口去和她接头。"
  "你去吗?"
  杭忆想了想,说:"我倒是想去的,不过这么大的事情,我不能瞒着爸爸。"
  杭汉说:"你就告诉他好了。要不要我去替你说?"
  杭忆摇了摇手,这时候,他突然会表现出高出于杭汉的那种把握人的精微情绪的能力,他说:"不要去说,爸爸要为难的。"
  "他不会不肯的,大伯父是多少通情达理的一个人!"杭汉安慰他的小哥哥。
  "正是因为他这个人通情达理,所以才会为难。"杭忆这时已经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了,他挥挥手说:"算了算了,我也不想和她那份人家打交道。我听盼儿说了,她那个继父平日里和她妈也是搞不到一起的,两个人常常要为从前的事情吵架。她继父说,她妈的魂灵还在杭家窜进窜出呢。我和她接上头,以后她又有麻烦了,你说呢?"
  他好像是征求杭汉的意见,其实他已经决定了。你看不出来这个貌似风流的哥儿内心里撑着一副怎么样的骨头。这种人是只有到了时候,才说变就会变的——他们会像蛹化为蝴蝶一样,从一个人变成了另一个人。
  讥讽他的正是他给那个姑娘写的诗:
   若说你的眼睛,不是柳后的寒星,
   怎会如此孤独?怎会如此凄清?
   若说你的眼睛,不是火中的焰苗,
   怎会如此热烈?怎会如此高傲?
   他自己觉得这首诗写得挺不错,但被杭汉一句话就顶回去了:"高傲?高傲个鬼!空袭警报一响,她首先乱窜,尖叫起来,自己也像一只空袭警报了。"
  杭忆很想反驳他的弟弟,可是想到汉儿的这个比方打得实在是好,不禁大笑,从此便给那姑娘正式命名为"空袭警报"。
  此刻,在杭忆的强制性的对话下,汉儿也已经从第一轮的困劲中醒来。他们开始热烈地讨论起这个白天他们刚刚认识的名叫楚卿的女子。
  "你注意到她了吗?每当她往远看的时候,她的眼睛就会眯起来,好像很困难的样子。那时候,她的眼睛很神秘,我从来也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眼睛,我是说,这样的姑娘的眼睛。"杭忆说。
  杭汉想了一想,说:"她一定是近视眼。"
  杭忆很扫兴,杭汉总会有这样的本事来一语中的。可是我想说的并不是近视不近视,我想说的是那种生命里出现的具备着重大意义的人——那些以燃烧方式在夜空中划破黑暗的永恒的星辰。现在我就要去追随星辰了。想到就要离开家了,去远方,去抗战,和敌人作一死战,我怎么能不心潮澎湃呢!一连串的可以构成诗行的词组从年轻诗人的心里面跳了出来——血,铁,死亡,爱,大地,天空,太阳,月亮,等等,等等。哦,还有铁血意志组成的钢铁的团体,在任何情况下也不能够出卖的核心,民族抗日的最坚定的敢死队,能够进入他们本身就是无上的荣光。直到今天,我才开始懂得小林叔叔为什么会为了这个理想去抛头颅洒热血。牺牲是多么令人向往啊,昏黄的烛光下火苗在微微地跳动,像她的时隐时现的目光。她的目光里也有火,她的眼睛——是的,现在我想起来了,她的眼睛一眯起来,一串灰色火星就从那里跌落。她是所有的女人都无法比拟的女子,她是至高无上的。也就是说你不能喜欢她,喜欢她就是一种亵读。你只能仰望她,就像仰望启明星。行了,我的十四行已经完成,汉儿,快起来,坐好,你不能够躺着听我歌颂她的诗,你得正襟危坐——
  我想你该是萧瑟西风中的女英,
  你的眼睛像秋气一般肃杀,
   当我在湖边的老柳下把你等待,
  你将来临前的峭寒令我心惊。
  这一片湖畔未曾走过如你这样的女郎,
   你从来不让你的人面与桃花相映,
  你的眼睛也从不荡漾着春水秋波,
  你向我一瞥时目光在另一个世界问击。
  在这铁血时辰你不期而来,
   我却正是对你一见钟情的少年,
   然而我甚至不能直呼你的名字,
   我怕说话时把你的灵魂吐露;
  我只是想在你走过的地方倒下,
  和你的那个已经永别的亲人一样。
  诗念完了,小小烛光下两个少年都陷入了沉思。
  杭汉,一直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袋下,他没有看着他的好兄弟,却突然意识到,他的这位小哥哥将要进行的,并不是一次远游,你也可以把它理解为永别。有一种东西,正在这个不动声色的暗夜里从他们的身上离去,再不回来。另外还有一些新的东西正在无声地注入他们的心里。离去的东西虽然一样,注入的却分明是不一样的东西了。两个年轻人几乎同时感觉到了这种离去和到来的片刻。他们都有些惶恐,被心灵的暗涌激动着,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只好呼啸呼啸地喘气。然后,杭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手一推,打开了窗子。
  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两兄弟把头一起探了出去,他们就都愣了。杭忆半张着嘴,看着父亲。父亲的头发湿湿的。
  扒儿张,就是在那天晚上,被杭家人当场抓住的。
  杭人对小偷有一个专门名词,叫扒儿手。扒儿手出了名,也是要冠之以姓的。比如这个张三,也算是杭城一大名偷,故命名为扒儿张。杭家的山墙甚高,平日嘉和管理亦严,按理不会有贼进入。无奈抗战非常时期,一切乱套。比如这个扒儿张,就是从那水漫金山的防空洞里,蹬水进来的。
  当时杭家三主一仆,也算是把那几十箱的珠茶,刚刚安顿停当,累得还来不及喘口气,突听脚下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还是嘉和警觉,小声说:"有人,别说话。"
  杭家兄弟和小撮着立刻就屏住了呼吸。在黑夜里呆得时间长了,周围景象,大约摸就能看清楚。果然,不一会儿,就见防空洞里那一头,水声越来越响,不一会儿,就见一人,头上顶着个麻袋,从齐腰深的水里,小心翼翼地瞪了过来。汉儿就要扑过去,被嘉和死死拽住,耳语道:"再等等。"
  见那扒儿手从防空洞里爬了出来,贼行鼠步地贴着墙根走,竟然就在那间杭家人多日不进去的"花木深房卜了前站住了。此屋乃嘉和先父杭天醉念佛诵经之处,天醉逝后,少有人进出。嘉和突然的就一个激灵,背上就有冷汗冒了出来——原来此屋虽不住人,却是在佛台上放着一些古董的,其中有明代的观音瓷像,还有几只天目茶盏。那串念珠,还是父亲专门托人从天竺捎来的。最最叫人放不下的,乃是项圣漠的那幅《琴泉图》,那是父亲当命根子一般爱惜着的,前些日子祭他时才取出来挂在那花木深房中,该死的贼人,竟在这种时候下手。正那么想着,就见门渐呀一声开了,扒儿手溜了进去,就点着了一根火柴。
  这头,杭汉哪里还按得住,被嘉和猛一推,就大吼一声,扑了出去。杭汉是武林中人,那扒儿手岂是他的对手,没几个回合就把对方给捂住了。嘉和就连忙再点一根火柴,凑到那扒儿手面前。然后,小撮着就惊叫了一声:"娘的,是扒儿张,摊到他手里了。"
  嘉和任那火灭了,呆站了一会儿。杭忆在一边问:"'爸,要不要赶紧点点这屋里的东西?"
  嘉和摸黑找了张椅子,坐下,说:"等一等,让我想想。"
  扒几张倒比嘉和还性急,跪在地上就磕开了头:"抗老板,放我一码。我实在是今日第一次摸上门来,那些东西都不是我偷的。我是见了别人从你家围墙下洞里钻进钻出,拣了不少衣物,才动了心。我真是第一次进来。你要报案,就去报他们,千万别报我,我上有八十岁的老娘,下有三岁孩子——"话没说完,就被小撮着扇了两个大耳光过去:
  "——你给我闭嘴。谁不知道你扒儿张名声,顶风十里臭。你娘早就被你气死了,哪个女人肯嫁给你生孩子!你就趁早竹筒倒豆子,把肚里这点脏水给我倒干净吐出来。你要不说,我也不把你报了案,我就把你按在防空洞里喂了那阴沟水,也强似你偷遍杭州城,害了多少人家。"
  这一番话吓得那扒儿张又鸡啄米地磕头,口里只管杭老板抗老板地求个不停。嘉和叹口气,又划亮一根火柴,果然就见那《琴泉图》不见了。心里火要上来,正欲发作,又压了下去。扒手张这种市井无赖,他也不是没有领教过,那张皮也就是经打,怎么打也改不了贼性。嘉和不止一次在街头看到扒儿张被人吊着往死里揍,有两次他都看不下去,自己掏了钱赎了他的命。有什么用,不是照样偷到他头上来。一时半刻要在他口里掏出一点什么,看来是不可能的了。他挥挥手,让小撮着先把扒儿张带下去再说,末了还添了一句:"别打他,打坏了,还得我们赔。"
  这边扒儿手一下去,嘉和就对两个半大孩子说:"你们也都看到了,贼是从防空洞里钻进来的,你们今晚也就别睡了,赶紧趁天没亮把那洞堵上。"
  杭忆杭汉刚要走,又被嘉和挡了说:"这事千万别和人说,特别是不能对你奶奶说,你们看怎么样?"
  杭忆杭汉一边扛着铁锨从后门往外走,一边小声说话。杭汉说:"我才不会和奶奶说,她要晓得那么些宝贝被扒儿手偷了,又不知急成什么样!"'
  杭忆已经走到了围墙外的那个不起眼小洞前,拿蜡烛照了照,就开始干活,一边往下铲土,一边说:"你比那些个小偷还缺乏想像力。你看他们,也都晓得隔着围墙打通里面的防空洞呢。小偷是从防空洞里进来的,那么防空洞是谁一定要挖的呢?是奶奶,你懂吗!爸是怕奶奶知道了这事心里过意不去,脸上又不肯放下来,爸是替奶奶在担着呢。"
  天蒙蒙亮的时候,杭嘉和已经把这五进大院的角角落落都走了一遍。总算发现得及时,嘉和一边庆幸着,一边突然想到,还漏下一处没有去看——他把叶子住的那个小偏院给忘了。他一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责怪自己不该那么粗心,一边就匆匆地朝那个种有一棵大柿子树的偏院走去。
  初冬季节,柿子树的红叶几乎掉光了,树梢上还挂着那么一两片,看上去倒像是舞台上的暗示着凄凉的布景。这里是第四进院子边的一个小偏院,从前也是没有人住的,偶尔有客人来才用几天。叶子说这里清静,就搬了进去。嘉和平时几乎不到这里来,他和叶子之间的话,也是越来越少,几乎就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嘉和不知道叶子是怎么想的,而在他,却是说也说不清楚的内疚。不管杭家人对叶子做了什么,嘉和都把那责任担到自己身上,不管谁伤害了叶子,嘉和都好像是自己伤害了她。
  还没到那小门口,嘉和就听到了轻轻的哭声。嘉和的半边身子就好像被麻了一下,他站住了。门没有锁,嘉和推门进去,叶子正抱着柿子树干,用头撞着树身子,发出了"咯咯咯"的声音。嘉和冲上去一把拉住了叶子,见她的额头都已经破了,血从额上流了下来。叶子看是嘉和,就开始往嘉和胸上撞,几下就把嘉和的胸前,沾染得红糊糊的一片,一边便咽地哭叫着:"实在是受不了啊,嘉和哥哥,真的实在是受不了了啊!"
  叶子手里捏着一封从新加坡的来信,一看那笔迹,就知道是嘉平的。嘉和费劲地按住了叶子的肩膀,说:"你轻一点,我心口痛得厉害。"
  叶子抬起头来,看到嘉和苍白的脸,她不哭了,扶着嘉和的脸,惊慌地问:"嘉和哥哥,你怎么啦,你哪里不舒服了?"说着就要把嘉和往屋里扶。嘉和摇摇头,眼睛湿润着,靠在树干上,笑笑说;"没事。"
  与从前任何时候一样,两年前,嘉平把生活中的难题和盘向这个只比他大一天的大哥托出。他早已成为南洋一带具有很高声望的社会活动家之一。而这位富商小姐,则是他所主管的报社里一位出类拔革的女画家。按照嘉平的原话——是共同的奋斗目标,共同的理想,共同的磨难,共同的志向,把他和她结合在了一起。然而,这位小姐的父母则是信基督教的,他们不能允许自己的女儿按照中国人的某些个惯例行事。嘉平在给嘉和的信里,希望嘉和能给自己提供一些积极的建议,还希望通过嘉和把这件事情告诉叶子。
  "我晓得总有瞒不住的一天,"嘉和摇摇头,"可我实在没法跟你说,我……没法跟你说……"
  "我也晓得你早就知道了,我等着你来说……真难受啊,谁都不知道我有多难受…。··"
  "我本来想找个你高兴的日子跟你说,可你总也没有高兴的时候......"
  "怎么,你不晓得他要回来了。他要带着他的那个她——天哪,我真受不了,嘉和哥哥,我真受不了-…·"
  "他说他要回国抗日来了,他们就要一起回来了,他们……就要……一起回来了……"
  她又抱着老树干,放声痛哭起来。她哭得那么专心致志,以至于门再一次打开,她的儿子杭汉进来,他们两人也不知道。
  "怎么啦,妈妈,我们这个院子也让人偷了吗?"
  杭汉吃惊地问道。
第05章
  国军中尉作战参谋罗力,从警备司令部值班室接到女友寄草的电话之时,他的另一只耳朵还在接另一个电话,国事家事同时在他的两只耳朵里打混仗。
  原来上海战场失利之后,军方立刻要求破坏钱塘江大桥,以防敌军过江。此番电话打来,正是要罗力立刻通知警备司令部有关方面,速去省政府商量炸桥事宜。
  这头还没放下耳机呢,那头寄草就十万火急地来了电话,说家里出大事了。罗力听她口气不对,夹着那只耳机,这边歪过头来就轻声说:"快说,什么事?我这头还有战况要通报呢!"
  寄草说:"家里被盗了。"
  罗力心想,兵荒马乱的年代,偷点东西,倒也算不了什么,便问:"贼呢?"
  "贼倒是当场就被抓住了。"
  "还不快送警察局去!"
  "大哥不让送,还说要把他放了。我们正扣着,等着你来发落呢。"
  罗力叹口气说:"连个小偷也对付不了,哪有像你们那样的生意人。"
  说着,两头放下了电话耳机,连忙通知上峰,然后驾上军车,立刻赶到省政府。炸桥是件大事,他是要配合完成到底的。
  浙江省,向有浙东、浙西两浙之称,且以钱塘江为界,又通常以杭嘉湖三府列为浙西,宁绍台金行严温处八府列为浙东。
  从前没有大桥之时,浙东、浙西便被那滚滚东去之水隔开。民国初年的省议会,倒也是议过架桥之事的,无奈军阀混战,费用无着,议过也就当没议过一样的了。直至民国二十二年,建桥动议才重新提出,由桥梁专家茅以升为工程主持人。1934年11月*日,乃第一次世界大战和平纪念日,亦为钱塘江大桥开工典礼日。至1937年9月26日,这座长达一干四百五十三米的中国最大的铁路公路大桥建成,浙东浙西,从此一气贯通。
  此时,八一三湘沪抗战已经开始,经钱江大桥南运物资甚多,最多时一天过桥的机车达到三百余辆,客货车两千余辆。等到11月17日公路桥面开通,步行过桥的人数每天达十余万人,那可真是人如过江之鲫一般的了。
  世界桥梁史上恐也未有这样的事情——桥还没建好,已经在考虑如何把它给炸掉了。9月26日,当大桥的下层铁路已铺成,清晨四时,第一辆火车缓缓驶过大桥时,有谁知道,大桥靠南岸的第二个桥墩里,已经准备好了一个放炸药的长方形空洞。
  眼看着,这架由中国人第一次自己设计建造的大桥,要由中国人自己来炸毁了。
  这一件要紧的战事全部落实完毕,已过午夜,罗力开着军车,沿着西湖边归来。一时没什么大急事了,罗力就不再开飞车,他慢慢地从湖边的老柳间穿过,脑子里一片空白。
  夜空中能够闻到浓郁的深红色的恐惧的气息,它不仅从空中扑来,弥漫了整个城市的天空,而且,它也已经在内部生成,郁结在了这个城市的地底。此刻,就从这湖面上强大而又缓缓地升起来,不动声色,势不可挡,在夜幕中无声地冷笑,逼近那些梦中还在温柔富贵乡中的这个城市的南宋的遗民们。
  罗力,从大中国的遥远遥远的东北而来,如果没有战争,他恐怕永远也不会被包围在这样一种操着"鸟语"的人们的生活之中。他们的男人身穿长衫,削瘦,如女人一般白皙,脸上浮现着不可捉摸的节制。罗力常常不能明白,这些南蛮子的内心深处到底在思想着什么。而且,他总是看到他们喝茶,喝茶,他们互相表示着友爱,就说:"怎么样,我们到西湖边喝茶去。"这使罗力闷气,在他们遥远的东北,男人见了,就大吼一声:"走,喝酒!"即便是在军队,这里的军人们也是很少像他们东北人一样成群结队地在一起豪饮的。那些年轻的军官们一旦被哪一位女人俘虏,立刻便从精神上进入了那些穿长衫的面部表情不动声色的白皙的杭州男人们的阵营。
  罗力从来也进入不了这个城市。即便是在他也难逃杭州女子情爱的罗网之时,他也还是进入不了这个城市。比如说,他就实在是不能明白,为什么杭州人这样不愿意离开西湖,他们似乎把西湖当成了他们的命,或者,是拿命来抵押给了西湖。前不久上海沦陷之后,杭州人曾经有过一阵子集体逃难,这种大规模的集体活动,人称杭儿风。谁知这一段时间日军进犯的消息稍一滞缓,杭州人的杭儿风又回来了。连日来,罗力发现又有不少疏散出去的市民们回到了城中。他们放下挽在手里的包裹儿,连一口水也不喝:赶快,赶快,赶快去看看久违的西湖。走到湖边,放眼望不够温山暖水,在残花败柳丛中抿一口龙井茶,一声长叹方才出口——哎,回家了,总算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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