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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物,大英雄

_2 莱昂纳(美)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把案子交给康克帝!”吉儿愤怒得差点吼起来。“康克帝对整个案情连边都摸不到。”
  电话另一端,狄杰姆用手遮住话筒,朝卫查理挤挤眼,愉快地轻敲几下,然后又开始跟他的明星记者讲起话来。
  “吉儿,你到大城市去了,记得吗?住的是公司付费的豪华套房,去看些伟大的表演节目,说不定还跟某位男士躺在床上呢。你说我该怎么做?”他对卫查理伸出一只手,不出声地做出数钞票的动作:准备付钱吧!
  “我不在纽约。我现在在距离欧海尔机场大约100英里外的中西航空104号班机上。12分钟以后,我就会飞到你的头顶。现在限你5分钟之内把康克帝撤换下来。要不然我发誓要从飞机上丢一些重东西下来砸你!”
  “好,好。”狄杰姆安抚着她说。其实这一切都是虚构的,他从没有一丁点儿要让康克帝接手卜杰瑞案追踪报道的意思。“你今晚回来,我会把康克帝换下来。注意飞行安全,也恭贺你得奖。”挂了电话,他从卫查理伸过来的手中拿过一张50美元的钞票,得意地塞进皮夹里。“跟你说过了吧?”他轻声地笑着。“这些好手,他们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对新闻的追踪好像吸毒上了瘾,绝不会轻易罢手或放手。”
  挂断电话,吉儿俯身去捡拾从她皮包内散落得一地的物品。小凯莉也来帮她忙。她很高兴能离开座位,而且帮得上忙。她的小手很轻易地在座椅底下摸索着,找到了吉儿的东西。
  “非常谢谢你。”吉儿对她微笑着。她是个长得很甜美的小女孩。
  凯莉的母亲苏珊坐在坐位上回过头来说:“地板上还有一张信用卡。”她友善地用手指了一下。
  吉儿看到她的金卡,把它捡了起来,并露齿微笑表示谢意。虽然东西似乎都找回来了,为了确证起见,最好还是清点一下信用卡。她回到坐位上,将钱包放在腿上。
  那钱包是吉儿最喜爱的东西,是她前任男友送的礼物,价格昂贵而且样式时髦又高雅。当他将钱包给她时曾说:“它就跟你一样。”那是用深红色摩洛哥羊皮做的,摸起来像丝绸一般柔软光滑,上面烫金印了一个十字商标。钱包里放有现金、记者证,还有她的驾驶执照,而且正好有足够的间隔放信用卡。吉儿将卡一张张塞进间隔内,正好——10个间隔10张卡,看样子没遗失什么。
  一道霹雳闪电参差不齐地划裂黑暗的天空,紧接着是轰隆的雷声。机舱窗外已经开始下雨了。
  当这架727型飞机在暗夜中嗡嗡飞行,愈来愈接近城市的时候,潘柏尼离开了他的公寓。他打开破旧丰田车的门锁,发动引擎,车子噼里啪啦抗议似的咳嗽了几声,然后有了一线生机。他把车开出停车场,驶向芙琳的住处去接乔伊。他准备带他去看电影,因为明天学校没课。看吧,他毕竟没忘掉这事。柏尼与他的儿子有约。
  潘柏尼曾作过一番思考,这似乎有违他的本性。当他想到要加重刑期时,就会浑身打哆嗦。他想到他可能要离开一阵子了。至于要离开多久,那全得看法官大人的判决。但毫无疑问,这段时间长得足够让柏尼错过他儿子大半的童年时光,而他错过的已经太多了。
  他在外面的时候从未想过当乔伊长大成人时将会如何如何。但不久柏尼将被关进牢里。在那里,他根本无从选择见或不见他。即使他以前见儿子,也只是当做他的“商务约会”之一来处理的。当他想到乔伊将在没有父亲的情况下成长,他就懊恼不已。
  对柏尼来说,芙琳拿掉了那张他穿制服的照片是有一种象征意义的。柏尼不是一个常作抽象性思维的人,因此无法以言词对之加以形容。他实际上想的是,她为何不将它留在那里,好让乔伊可以看到他最风光的时候。你想想看,放在那里又碍不到她什么。
  他真希望能使时光倒流,也许就可以把孩子带到年龄更小的时光。但这都是空想,就像柏尼大部分的想象一样,是无望的空想。没什么东西是能回头的。好了,搞什么嘛,他不是今晚就要去看他吗?今晚才是真正重要的。
  收音机预报会下雨,所以柏尼在他的休闲式西装外面穿上了他那件旧雨衣。西装没有衬里,所以雨衣能使他保暖,也能防雨。因为太陈旧了,它的防水功能早就消失了,但它是柏尼唯一的雨衣。广播里说会下雨,而事实上当他把丰田车开上公路的时候,真的就下起雨来了。起初是毛毛雨,接着下大雨,很快变成了倾盆大雨。
  风伴着雨强劲地打在柏尼的挡风玻璃上。他启动而刷。它们抽筋似的抖了几下,像条冬天里好梦正酣的老狗,不再乱跑,就此躺着不动了。柏尼诅咒着将开关关掉,然后再开。关掉、打开。啥事也没发生,他妈的啥动静也没有。
  “我知道为什么会下雨,”他自言自语,大声地抱怨着,“我可以预言下雨。老天会下雨,是因为我的雨刷坏了;如果我的雨刷是好的,那该死的太阳现在就会立即照耀,即使是在晚上!”
  他从满是雾气的挡风玻璃看出去,外面一片黑暗。柏尼努力地辨认着交通信号、街道标志,或是出口指示什么的,但他什么都没看到。锯齿状的闪电不时短暂地照亮整个天空,那青色的光芒,使大地呈现一种恐怖的凶兆景象。
  “啊,对了,”柏尼酸溜溜地告诉自己,“我会在这里遭雷击,潘家的福气。”
  当一架飞机飞过去时,什么样的孩子会不抬头朝天上看呢?并且猜想什么人会坐在离地那么高的地方?他这一生会不会遇到他们之中的任何人?如果他遇上了,两人会不会立即知道没多久之前,他俩中的一人正从头顶飞过,而另一人则站在地上仰望?
  每个孩子迟早都会抬头看的。每一个孩子,也许只有潘柏尼例外。柏尼众多个性上的弱点之一就是他从不抬头看天。他总是两眼望地。柏尼一定会告诉你,他从来没在天上捡到过一个铜板,但那只是部分的原因。其实在他心里,他不愿抬起眼的原因是他宁可把握现在,而不寄希望于将来。留在地上要安全多了,有踏实感。他可以感触到脚下坚实的土地。坚实感多些,而土地则少些。
  假若天没下雨,而柏尼也不是绝望地坐在车里,拼命想找出脱离他妈的这鬼公路和这场暴风雨的方法,他会不会像是在一个晴朗的夜晚,站在某处空旷的地方那般仰望满天的星辰呢?但事与愿违,且抛开这些空想不谈。好了,那么他现在就在那儿,而中西航空104号班机正从头顶飞过,朝机场飞去。对柏尼而言,他会不会哪天吃错药,去猜机上有哪些乘客?他们过着什么样的日子?而他认识其中的任何一个吗?绝不会的,这辈子都不会的。
  柏尼可不笨。一个失败者也许的确是不堪造就,但他确实具有一种动物本能的智力。在那分秒不差的时刻,如果他抬头望一下,他出许可以感觉到他的命运,他也许会有某种不舒服的感觉,感觉到有个东西在朝他逼近,一个很大的东西。
  因为某种很大的物体的确正朝着柏尼逼近,而且命运也即将降临。
  命运使727型飞机驾驶舱的一盏小红灯不祥地闪亮着。命运使副驾驶突然坐起,忧虑地看着各个仪表盘,并扳动控制面板上许多复杂的开关,叫醒正驾驶。机长看起来也是同样的忧虑,因为这小小的红色示警灯,代表着油压系统故障的讯号,可能是油压系统封闭,那表示襟翼无法控制。没有襟翼,飞机就无法正常降落。这很麻烦。
  驾驶员先以无线电通知机场,中西航空104号班机准备紧急迫降。
  命运带着727型飞机的麻烦,愈来愈接近柏尼。几分钟之内,它就要经过他的头顶。命运将掌握柏尼和吉儿的生命,并送给他俩一份特别的礼物。他们全部都在冲撞的航道上——飞机、人,还有柏尼的丰田车。
  柏尼对于即将到来的几分钟根本一无所知。他不知道他的命运将和飞机及飞机上的每一个人交织在一起,尤其是葛吉儿。他与葛吉儿,还有所有在104号班机上打盹的乘客的一生都将永远改变,一页新的历史即将揭开。
  历史充满了以“如果”起头的假设。如果亚历山大大帝出生在马其顿的牧羊人家里,而不是王室,他仍能征服世界吗?如果英国议会的选举包容了美洲殖民地的代表,仍然会有1775年的革命吗?如果希特勒是一个成功的室内装满师……如果甘地有较好的食欲……
  如果那天没下雨,这故事将会有一个完全不同的结局。如果柏尼开的不是一辆雨刷出故障的破铜烂铁,他也许就逃离了命运的安排。但柏尼买下这辆至少是第三手的丰田车只花了200美元。这笔不祥的交易,让他一头栽进一个他从未面临过的未来。今晚这暴雨的天气,还有挂零的能见度,只是用来注定他命运的工具。
  如果吉儿今晚留在纽约市过夜,如果她今晚会看节目表演或是和某个男人在床上,这个故事也将有一个完全不同的结局。但她是个工作狂,就像狄杰姆说的“对采访工作好像吸毒上了瘾”。他一点没错,吉儿不会轻易放手。她过去的生活经验使她成为一位成功的记者,也磨练出她的决心和事业心,但现在也使她身处在中西航空104号班机的座椅上,没有退路,注定了她一生的命运。
  潘柏尼过去的生活经验使他成为一个潦倒的男人、一个父亲和一个人类。而这观念仍继续在扭曲他的生活,现在则引领着他走向无情的未来。彼时彼地,命运将以柏尼无从想象的面貌呈现出来。不,柏尼不知道命运为他准备了什么计划。现在他所知道的是他可能在这狗屎天气中错过了去芙琳家的出口,而且在这场可恶的大雨中迷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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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系紧安全带”的指示,伴随着突然响起的警铃声,把吉儿给吓了一跳,因为它们来得全无预警。她将杂志搁在一旁,扣上安全带,看了一下手表。表上的时间告诉她,离降落时间还早。此外,也未曾有飞机降低高度时那种下沉的感觉。吉儿觉得很困惑。她看着窗外,黑色的眼眸朝地面搜寻着。
  霎时间,窗外的暴风雨变得更恶劣了,雨点打击着机身,使她看不清外面。但在她凝视着这无边的黑暗时,一阵闪电的震耳霹雳使覆盖的云层开启了少许。吉儿从云缝中窥伺,搜寻着机场的灯光,或是跑道的指示灯,抑或控制塔上的灯。结果一无所获。显然飞机尚未抵达欧海尔机场。她寻找着有无街灯或是住宅的灯光,这样也可知道727型飞机是否到达了城市的郊区。但却没有丝毫的灯光可寻,而且到目前为止,高度也未改变。这很诡异。吉儿有点不安,更奇怪的是,她那新闻嗅觉告诉她,有麻烦了。
  “各位女士、先生,我是机长。”播音系统传出一阵强而有力且颇具男性魅力的声音,很有抚慰作用。它是那种“交给我来办,一切我负责”的声音。“我们的一个指示仪表读数过高。十之八九只是量度计的故障。为了慎重起见,我请各位系好安全带。待会儿我们的空中服务员会与各位预习一些安全程序。我为这件必须做的事所带来的不便向各位致歉。”
  惊慌的旅客彼此喃喃低语着。一个故障?只为慎重?安全程序?这些话使他们紧张。状况如何了?机长的讲话有什么含义?104号班机有麻烦了?飞机是否要撞毁了?不可能的;飞机坠毁事件只是你在报上或电视新闻里才看得到的事。那都是发生在别人头上的事,轮不到你,绝对轮不到你。
  吉儿的眼光与苏珊相遇。她坐在前排,凯莉靠着她的肩睡着了。两个女人交换了一个忧虑的眼神。两位空中服务员,年轻黑发的那位叫莫福瑞,而年轻漂亮的金发女郎,名叫苏莉丝。她俩各就各位,分别站在靠近主舱前门的走道的两边,使所有旅客都能看到她们。她们开始示范紧急迫降时的逃生技术。
  “首先,要确定你扣好了安全带,”苏莉丝说,“然后用你的手臂像这样顶紧前排座位。你可以使用枕头或是毛毯——”
  “妈,怎么回事?”苏莉丝的声音吵醒了沉睡中的凯莉,她睡眼惺忪地问。
  “没什么事,蜜糖。”苏珊紧搂着她的女儿说道。她与吉儿又互看了一眼,彼此都勇敢地微笑着。但吉儿可以看出苏珊眼中的恐惧。当所有的乘客都焦虑地专注于苏莉丝讲解的紧急离机程序的时候,吉儿可以感觉出整架飞机正弥漫着恐慌与疑惧。
  “当你到达滑槽底部时,你要在飞机着火前,尽可能远离飞机……”
  火!这个字让吉儿觉得口里发干,也让受惊的旅客惊喘了一口气。吉儿环视四周,他们那绷紧的脸在舱顶灯的照射下显得苍白。她看到他们挤成一团,相互安慰着——父亲用手臂环抱着儿子,那是傅先生和瑞基,吉儿是后来才知道他们的名字的;一对中年夫妇白先生和太太,彼此紧握着手;苏珊紧搂着凯莉;其他的人则大声祈祷并许愿。
  吉儿忽然发现,每个人似乎都有对象可以分担恐惧,彼此获取力量。惟独她,整架飞机只有葛吉儿是孤独无助的。
  “你们当中有能力的,一定要帮助那些行动迟缓的人。”苏莉丝尽可能平静地继续说,没有惊慌失措。即使如此,真相还是慢慢在旅客间传播开来。727型飞机是有麻烦了,飞机正试着做紧急迫降,也许会失败。一个非常残酷的事实,104号班机可能会坠毁。
  这里是皮特镇;老天像泄洪似的,雨点敲击在丰田车的车顶,就像是打击乐一般,使柏尼头痛欲裂。雨刷不能动,而且简直他妈的伸手不见五指,他得赶紧想办法。潘柏尼将车驶离公路,缓缓地停在下一个道路出口的路肩上。他试着透过滴着雨水的挡风玻璃辨识一下路标,但没什么用。他喃喃诅咒了几声,钻出车子,奔入暴雨之中。
  不到几秒钟,他那薄薄的雨衣就湿透了。柏尼站在那里,像只全身淋湿的小狗冷得直打颤。当他开口想读路标上的字时,他的牙齿在格格作响。但那路标,即使直接用眼睛去看也不很清楚,因为雨实在太大了,不断打在路标上的雨水,使字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他有点害怕。柏尼气愤地对自己叹口气。真是祸不单行,他连现在置身何处都毫无概念。这只是条空旷无尽头的公路,通往不知名的地方,也把他带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更糟的是,当柏尼返回他的丰田车时,发现一个车头灯也坏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真是好极了。
  柏尼全身湿透地爬回车中,坐在方向盘后面细数着上帝给他的恩宠。
  柏尼受到的恩宠有以下几点:第一、他迷路了,丝毫不知身在何处,或如何回到原来的路上去;第二、这场倾盆大雨应该算是世纪之雨;第三、他的雨刷坏了;第四、他只有一盏车灯;第五、他的雨衣简直是狗屎,他全身都湿透到骨子里去了,快冻死在这里了,而且说下定会得肺炎;第六、等到他终于能回去的时候,芙琳一定会杀了他,因为他迟到太久了;第七、乔伊要又一次对他父亲感到失望了。
  所有这一切,都起因于他是个满怀慈爱的父亲,要履行他与儿子的电影约会。狗屎,他们从不给好人一个好报。
  柏尼现在唯一想做到的事,就是赶快从这出口离开这条鬼公路。回到街上他也许还可以找人问一下方向。
  回到车上,他再度发动车子。车子干咳几声,发动不了。这可真是老骥伏枥,有心无力了。柏尼皱着眉,再次转动车钥匙,两次,三次。它仍不发动。他满怀挫折,愤怒地朝方向盘重重一击。
  “快啊!我已经迟到了,老天爷!可别现在罢工,现在不是时候呀!”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转动钥匙。
  这次火点着了,引擎微弱地响起,哽咽地喘着大气。柏尼将车转离路面,驶向没有路灯的小路。
  这条路通往何处,他也毫无头绪,但柏尼正驶在一第二级道路上。这路跨过一条比小溪还小的河,是伟大的伊利诺斯河最小的支流。河上有座只有一个桥墩的桥,担负着两岸的交通。由于下雨,河水暴涨,比平时深了许多,流速也更快。也由于下雨,路面和桥梁现在几乎都不见了。只有笨蛋才会在这种晚上出门,这真是驾驶者的恐怖之夜。
  对104号班机而言,这也是个恐怖之夜。在主舱内的旅客们俯下身体抵着座椅,准备紧急迫降。从他们准备的表现来看,没有人愿意面对近在眼前的死亡。他们怎么可能呢?只不过几分钟以前,在他们脑海中萦绕的是完全不同的问题:还要多久我才能回家睡觉?我离开屋子时,有没有记得关掉所有的灯?在这种大雨中,我能否找到停在机场的车?钥匙都带了吗?身上的钱够不够搭计程车?不在家的时候,有没有什么重要的电话找我?
  而如今他们脑海中唯一的问题是:我活得了吗?会有人逃过此劫吗?或者我们会全数完蛋?
  飞机现在正急剧下降。它机首朝下,在暴风雨中,朝看不见的地面冲去。雨珠在挡风玻璃上画出一条条痕迹,也密集地敲打在机身上。窗外电光闪闪,每一道吓人的闪光,都使得乘客们大叫起来,相互紧握着手。有几个孩子放声大哭,凯莉也是其中之一。舱尾婴儿的哭声未曾中断过,她母亲绝望地试着安抚她。
  吉儿忽然感到一阵反胃,原来是飞机突然的俯冲,以及令人心悸的恐惧感所致。但她咬紧牙关,用力地告诉自己:“我现在绝不能输,我必须全神贯注让我度过未来的这几分钟,并努力求得生存。反正不论是生是死,一切都将很快过去。”
  从她在舱尾的座位,吉儿可以听到那些惊恐的人们在突然面对自己脆弱的死亡这种残酷的事实时低低啜泣的声音。你几乎可以嗅到死亡的恐惧。机舱内四处弥漫着愁云惨雾。这是场噩梦,不会真的发生。他们都快到家了怎么可以发生这种事?这算哪门子的逻辑?
  吉儿抬起头来,眼光正好和空中服务员苏莉丝相遇。这年轻的女人一脸坚强,一声也不吭。“她真勇敢,”吉儿心里想,“我绝不能输给她。”她支撑着,准备迎接撞击。当飞机撞到地面时,那真是最凄惨的世界末日。
  “快啊,快啊!”柏尼催促着。车子仍然要死不活地哼着,那纹路快磨光了的轮胎在下过雨的路面很容易打滑。这很不好,非常不好。
  柏尼的丰田车开始横越滚滚洪流上的桥了。这辆破车加足油门向前冲着,虽然仍是慢吞吞的,可是引擎声却是震耳欲聋。他过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原来那个逐渐接近、闪雷似的愈来愈大的声音并非来自他那四汽缸的破丰田车。它来自车外,听在柏尼耳中,是一种巨大、残酷、要吃人的怒吼。就像他与乔伊那天在动物园中听到的狮子的吼声。
  就在前方的上空,距离非常之近的地方,一个巨大的物体,就在他必经的路上,威胁到他的生命。他惊慌地猛踩煞车。在潮湿溜滑的路面上,车子打着滑乱窜,随时会掉落桥下。柏尼死命地抓住方向盘,使尽吃奶的力气控制着车,使它维持正确的方向。
  那是他一生所听过的最吓人的声音,那声音足可撼摇山岳、震动大地。那声响混杂着金属断裂声和数百吨机器撞击大地的声音,同时在他耳边爆发开来。那奇形怪状、巨大模糊的东西,尾部朝上地掉在柏尼的挡风玻璃之前,很明显离他只有几英寸远。对他来说,这景象、这声音代表了世界末日,他快死了。
  潘柏尼的丰田车在疾驰中骤然煞住。他紧闭双眼,心脏都快跳出衬衫外面来了,握住方向盘的手滑溜溜的,满是汗水。他相信他是去见他的上帝了,而且他一定要向上帝解释,解释他虚度的这一生所做的许多违法之事。
  但什么事也没发生,没有撞击,没有死亡,也没有上帝。车子终于停了下来。
  哇!我还活着,柏尼惊奇地告诉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从挡风玻璃望出去,就在他的正前方有一个巨大的影子。他说不上来是什么东西,因为雨水使它的轮廓变得朦胧不清。他试着辨认,但无法办到。柏尼呻吟着爬出车外。现在看得见了。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惊异。他只差两英寸就撞上它了。如果煞车就像那雨刷和车头灯一起失灵的话,他早已一头撞上去了。那是中西航空公司727型客机的机尾部分。这半截飞机朝天倒竖着至少有25英尺高。
  飞机的机头先冲向桥梁,越过桥面沉入了河底。现在它前半段插在河里,而后半段被桥的栏杆拦住。也许用“插”这个词形容还不很恰当,因为机身事实上在河流与桥梁之间倾斜成了45度角,离河岸大约有10码的距离。飞机的一侧较低,几乎浸在水里,另一边则指向天空。
  运气真有那么坏吗?他的车会在桥上撞到一架坠下的飞机,这应该是今晚柏尼绝不会预料到的一件事了。
  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注视着那架残骸,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夜静得令人毛骨悚然,飞机里的人都死了吗?
  “嘿!救命!来人救命啊!”
  突然一阵叫喊从底下传来,是从飞机的前半部传来的。柏尼走近桥栏杆,往下张望,看不到任何人,也没有东西在动。
  “拜托!救救我们,我们被困住了!喂!有人在吗?拜托!”一个恳求的声音再度呼唤起来。
  柏尼的身子在潮湿的雨衣内很不舒适地扭动着。去救陌生人可不是他的专长,跟一架里面可能装满乘客的坠毁的727型飞机打交道,更不是打发今晚的好主意。但心不甘情不愿而又带着一些惊讶地,他听到了自己回答:
  “老兄,什么问题?”
  问题是这样的:104号班机是真的被卡住了。727型飞机共有6个出口舱门,当飞机冲过桥梁时,硬被拉成了这种怪异的角度,与桥的结构缠在了一起。尾翼上的两个后端出口被封住了。机翼在与地面撞击时折断了,而断掉的机翼变成一团扭曲的金属,正好挡住机翼位置的两个出口。
  只剩下两个靠近机头的前方出口。因为飞机着地的角度,以致其中的一个现在高举在空中,离地太远——应该说离河面太远——无法当做安全的出口,尤其是对老年人及儿童更是如此。逃生滑槽无法从飞机上伸至水面。
  那只剩下唯一一个可用的出口了。机头左侧的出口实际上是在河里面,但这扇门也有一个大问题:它陷在河底泥沙里,只能开启6英寸宽。河底被暴风雨搅得一塌糊涂,阻碍了门的开启,也阻碍了乘客和机员的逃生。
  那恳求的声音是对的,他们被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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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104号班机扭曲的残骸里面一片狼藉。乘客们像麦片盒里的麦片似的被摇晃和丢弃得散落四处。除了安在飞机较低位置的细长微弱的地板灯外,灯光系统都出了故障。机舱内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机身扭曲着,沿着走道行走变得非常困难。飞机的一端浸在河里,另一端则几乎朝天。每位乘客都因为撞击而受到了严重的震荡及擦伤。虽然老天垂怜,没人死亡,但许多伤者的伤势严重。恐惧混杂着痛苦,紧紧抓住了这群受困的生还者,主舱内一片哀嚎与呻吟,还有受惊婴儿尖利的哭声。
  现在他们已落地,燃油从碎裂的机尾涌出,起火燃烧的危险已是事实,而这54个人必须在起火燃烧之前离开飞机。但出口都被封死了,没有一个可以使用。这里可能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处。多可悲的讽刺,从一架撞毁的飞机上得以幸存,但几分钟后却在恐惧中死亡。
  空中服务员苏莉丝手持电筒爬向机翼位置。她检查了出口,发现被堵死,所以慢慢地沿着倾斜得很危险的走道,走向机头部分。她的脸上满是血污与擦伤,制服也被撕破。她的身体遭到撞击,使她有种被帮派分子痛殴一顿的感觉。但她知道必须尽快把乘客弄出飞机。她使尽全力去推唯一一扇未受损的安全门。这扇门是向外开启的。起初它抗拒苏莉丝的努力,但她用肩顶住门的推把,在持续不断的奋斗下,它终于让步了。安全门终于被打开,但只开启了6英寸宽。门直接在河水里开启,淤泥挡住了门。河水涌入机舱,淹没了苏莉丝的脚踝。她必须用更大的力去推开那些潮湿沉重的淤泥,那需要远远大过苏莉丝的力量才行。
  “有谁来帮帮忙!”她叫喊着,“我们必须把这扇门打开!”
  这时机尾忽然发出一阵可诅咒的嘶嘶声响,并飘来一阵无庸置疑的燃料油气味。“着火了!”一个十分惶恐的声音喊道,立时在机舱内发出一片呼天抢地的尖叫。
  苏莉丝提高嗓门,这样才能压过喧嚷。“大家保持冷静!请大家保持冷静。只要我们保持冷静就会没事的。我需要几个人来帮忙打开门。”她大声疾呼。这年轻女人的声音中,仍带着些微的颤抖。火与烟会在几分钟内让他们全部送命。
  苏莉丝用手电筒照射着黑暗的机舱,找寻自告奋勇的人。另一位空中服务员莫福瑞现在已无法给她援助,她看见她仰躺在靠近厨房的地板上,但不知道她是受伤还是死亡。电筒光照在每张惊惧的脸孔上,有的是呻吟中的男女,有的是寂然不动的躯体。那是一幅非常悲惨,且令人作呕的景象。
  “帮助你周围的人,拜托!”苏莉丝劝导大家说,“请大家相互协助。”
  有几个人应苏莉丝的要求站了起来,沿着倾斜的走道慢慢滑下,去帮苏莉丝开门。葛吉儿是志愿者当中的一个。但正当他们缓慢前行之际,他们身体的重量突然使727型飞机的机身剧烈倾斜。角度更大了,机身左侧下沉得更厉害了。每个人都恐惧得大叫,争相涌向唯一的安全门。这群受惊吓的男女绝望地努力想逃离这架坟墓似的飞机。
  受到剧烈摆动的影响,头顶上一些行李厢的门被震荡开来,手提行李像弹矢般纷纷落下。一个行李袋重重地敲在吉儿的头上,把她撞回座椅。她笨拙地摔进座椅,一半身体露在外面,腿嵌进了椅子底下。在这同时,一位被抛起的乘客正好掉在她身上,大部分的重量都压在她那弯曲的手臂上。
  一阵令人晕眩的碎裂声,吉儿的手臂像根火柴棒似的折断了。那阵突如其来的极端痛苦,像是当胸一击,使吉儿肺里的空气被挤了出来,令她大声喊叫起来。她感到眼前一黑,濒临昏迷。
  “我现在不能昏迷。”她倔强地告诉自己,这时她眼前出现了一层痛苦的红云。“我必须离开此地。”那摔在她身上的乘客已离开吉儿,沿着走道奋力地朝机头出口移去。她试着站起来,却发现她的腿被椅子的框架夹住,无法动弹。燃烧的机尾产生的浓烟飘进主舱,令人呼吸更加困难。
  每个人都忍着痛,争先恐后地跨过吉儿,往安全门挤去。虽然门还嵌在淤泥里,但它代表着生还的一线希望。人类强烈的求生本能替代了相互扶持合作。他们彼此推、挤、抓,超越那些落后的人。
  苏珊发现她与凯莉被挤散了。她听到女儿在前方呼叫她,但她挤不过去,因为其他的人不断地把她推开,以免她挡住冲往机头的路。她注视着吉儿,后者眼中充满要求协助的恳求。但她必须找到她女儿。
  “我……我动不了……”吉儿的眼睛再度流露出恳求之情。“我被夹住了。”
  但就在苏珊准备将手伸给吉儿的关键时刻,凯莉在前舱的某处大声哭叫起来。这位年轻的母亲,除了她女儿之外,不再关心任何其他的人或事。她看都没看吉儿一眼,也竭力地向前挤去。吉儿终于昏迷过去。
  “有些人是天生的伟人,”莎翁在他的名剧《第十二夜》中如是说,“有些人是因成就而伟大,有些人则是伟大加诸其身。”
  潘柏尼当然不是天生伟大,而且他先天的本性、后天的教养也无法致使他有伟大的成就。那还剩下什么给他呢?勉为其难留给柏尼的是环境强行塞给他的伟大。
  命运真让他气愤,愚蠢飞机的迫降地点实在太多了,只有白痴才会选一座桥来迫降。但它就是卡在那边了。至于柏尼,他宁可待在任何地方,也不愿在这里。虽然如此,现在他还是站在这座他妈的桥上。因为他是唯一在那儿的人,所以他似乎是被挑选出来的。甚至连柏尼这种自私鬼,也不能抛弃这群受困在飞机里的乘客扬长而去。他真心希望能这样做,但他的内心并没这么想。这是怯懦,他性格上的瑕疵。他决定像个温情主义的傻瓜一样,开始行动。他们要利用他,而他要让他们逃出来的原因,仅仅是他们被困在坠毁的飞机中。
  所以他小心缓慢地开始从陡峭多草的河堤往下爬。他憎恨这每一秒的时间。草地因为大雨而非常的潮湿滑溜,柏尼的鞋底不断地打着滑,随时都会有摔下河去的危险。他使尽浑身的力气才能保持站立。柏尼的健康情形并不十分好,但他瘦削而有力,对于一个穿了衣服才只有130磅的人来说,他是出人意表地强壮。他一英寸一英寸地朝着飞机和河流走下去,雨打在他的脸上,水珠流入眼中,但柏尼只是甩甩头恢复视线而已。这算什么嘛,他已经全身湿得像条水老鼠了,那他涉水入河还能湿到哪去?
  从扭曲的机身里传来阵阵求救的呼喊。柏尼不耐烦地皱着眉头。他妈的驴蛋,他们难道不知道我正要过来?他们就不能镇静一点?他尽快地朝前移动着,毕竟他不是什么英雄。
  “在那儿等着,在那儿等一会儿呀!”他怒气冲冲地回答道。他们以为他是谁啊,超人?他又不会飞。为了避免摔在草地上,他的大腿骨和小腿肌已是疼痛不堪,而这些败类还拼命催他,真是神经!
  “我来了,再等一会儿好不好?”他牢骚满腹地说。
  在他身后残存的桥面上,一团橘色火焰的光亮火球从机尾冒出来,很快地朝着机身移动。柏尼两眼盯着他底下的河水,慢慢走下河堤,无心理会那团火焰。现在火势已开始迅速蔓延开来。
  最可怕的是浓烟与火焰的威胁,但事实上火还很远,远得很。整架飞机弥漫着一片恐慌。原先在众人猛朝前挤时,有几个怕被人挤死而退到后面来的人,这时也像一阵恐怖的浪潮般一拥而上,对他们前面的人连推带挤。因为机身倾斜角度的关系,没有人能直立起来。他们侧身爬行,直到一群人都围聚在安全门处。白氏夫妇首先到达了安全门,白先生正与苏莉丝并肩在推它。
  只有少数几个乘客还留在后面。吉儿是被卡在坐位下了,还有一些昏迷不醒的,例如伤势很重的空中服务员莫福瑞和傅先生。对他们而言,被火烧死的危险是近在眼前而且异常恐怖的事。
  “爸爸!爸爸!爸爸,醒一醒!”傅瑞基朝着他父亲的耳朵大声叫着,并摇晃着他的肩膀,但傅先生一动也不动。他昏过去了——也许已经死了。这孩子发狂似的跑去搬救兵。他在飞机地板上移动,瘦小的身躯在庞大缓慢的人潮中冲向前门。在那里,那位好心的空中小姐一定会帮他的。
  “保持冷静,大家保持冷静!”苏莉丝几乎是在哀求,但一点用也没有。当浓烟从机尾向前飘来、炽热的火焰使舱内的温度愈来愈高时,这群男女的恐惧感更加强烈了。
  几位乘客用力顶住门,使尽吃奶的力气去推它。不幸得很,那门牢牢地卡在河底的泥沙中,必须有人从外面找一些合适而且能够承受压力的机械或工具将门顶起才能打开。在里面所做的一切努力只会让门的下缘更深地陷入淤泥中。
  正在推那扇门的乘客之一,白先生从6英寸宽的门缝望出去,觉得看见了一个人影在河堤上运动着,离此不过10或12码之远。“有人来了!”他喊着。
  那人就是潘柏尼,正及时赶到,去迎接和应验他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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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柏尼终于找到了一个立足点。他站在桥下屏住气,注视着第104号班机的残骸,但并不怎么热心,甚至有些垂头丧气。通常是绿草如茵且景色怡人的河边,因为这场雨如今已是一片泥泞。这条河看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真是蠢到家了,他第10次这样骂自己,我该留在家看电视的。接着他想起他已经没有电视了,它现在是温瑟摩的财产了、他辛酸地深吸口气认命了,今晚每件事都跟他作对。
  柏尼心中最惦念的,是他那双昂贵的有穗子的真皮皮鞋。这是他好不容易才拥有的既好又耐用的东西,他可不想糟蹋它们。脱下鞋拿在手上,他伫立四望,想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放置它们,但似乎没有合适的地方。他倒不期望会有鞋楦,但只要有一小块干地就很好了。就在此时,从727飞机传来的惊恐呼叫声愈来愈大,机尾的火势开始蔓烧,爆炸的危险将成为残酷的事实。
  “嘿!救救我们!请救救我们!”
  “等一下,兄弟!”柏尼咆哮着说,“我这儿有双百来块钱的鞋子呢!”从这一件事你就可以了解柏尼,他总是以自己为第一的。
  他最后总算找到一块还说得过去的草地,很勉强地将那双宝贝鞋子小心翼翼地并排放好,然后一脸嫌恶的表情,谨慎地踩入水中。当河水淹到脚踝时,他打了个冷颤。他慢慢地向深处移动,并费力地涉至坠落的飞机旁。到达727型飞机后.柏尼循着乘客们急促不断的呼救声,沿着机身朝机头走去。
  河水不很深,但水流很急,且因雨水而涨高了。柏尼两脚被水冲得站立不稳,失去平衡,朝前一跤摔下去,脸朝下地栽进混浊的河水中。
  “我的天!”他不断吐掉嘴里的污泥,蹒跚地爬起,像条浑身湿透的狗一样,抖落身上的水。他全身泥泞,尤其是脸和手上。他奋力抵抗着河底急速的暗流,两脚陷入了黏滑的泥泞里,只能慢慢移动。河水冲击着他的腿,直到他抵达安全门前。
  柏尼立即发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机身落地的陡峭角度迫使逃生门陷入泥里,怎么也打不开。他将手插入狭缝开始往外拉。
  在门的另一边,白先生也正推着这扇固执的逃生门。他透过细缝看着这个泥人。“救命啊,拜托,我们出不去了!”
  柏尼用力拉,白先生则使劲地推,但一点动静也没有。
  “不,你必须推它,不是拉它!”白先生喊道,“用力推!”
  “你以为我在干吗?”潘柏尼吼着回应,但不久他便发现乘客是对的。他们彼此面对面地工作着。柏尼把自己挤进6英寸宽的门缝,闷哼着使劲地推。当乘客在里面推的时候,柏尼就开始从外面朝同一方向推。他赤裸的脚深陷在泥里,肩顶着门,用力推着。
  “推!”白先生催促着他,“你要用力!”
  柏尼皱着眉,但他满脸泥浆,既看不出五官,也看不出表情。“你以为我在做啥?”他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地抱怨着。他将两腿稍稍分开,以便在湍急的河水中站得更稳。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又开始推。
  这次门动了动,多开启了只不过2英寸宽,还不足以让任何人出来,但确确实实是往外开动了!
  “再来一次!”白先生激动地大喊,“用力一点,再用力推!”
  “我正在推呀!”柏尼气喘如牛地说。他的手指僵硬酸痛,肩膀因不适应这种运动而疼痛不已。他的长裤湿透了,两腿有些发麻。雨水将他额上的泥浆冲入眼中,使他看不清任何东西。
  “再来一次!用力点!快啊!”
  “我正……在推……老兄。”
  “用力点!”白先生催促着。这是出去的唯一机会。
  柏尼咬紧牙关,又用力地推了一次。“我……正在推……驴蛋!”
  这时,舱内更多的乘客聚集在门的周围,看着那通往外界的窄缝,一英寸又一英寸地在每次的推撞中逐渐扩大。他们注视着,心都快跳到口中来了。因为如果他们能逃出去,那现在的每一刻都是非常急迫的。浓烟如巨浪般正涌向主舱。
  “有个家伙正在开门,他正在开!”有些人大叫起来,更多的乘客不顾一切地爬过座椅,来到这唯一的出口。
  葛吉儿仍被困在她的坐位下。腿被紧紧夹住。她那折断的手臂痛得让她快昏过去了,神智飘浮在半昏迷半清醒之问。对她而言,似乎已过了好几小时,但事实上才过了几分钟而已。她周围104号班机上的乘客,都推挤着在往前走。每个人都在忙着推开别人,没人理会她。刺鼻的浓烟进入肺中,使她咳嗽不已。她正面临的是吸入浓烟、窒息死亡的危险。
  “拜托!”她向每一个人哀求。只要能救她,任何一个都成。但没有人伫立予以倾听或关心,救自己才是第一要事。现在几乎所有的旅客都推挤在安全门的后面,只有吉儿被孤独地留在727机尾。
  柏尼朝舱门猛烈地推撞了一下,这激烈的动作使他的身体从头到脚都向前倾去,然后失去平衡,又一次脸朝下地一头栽入河中,吞了不少烂泥和河水。他站起来,又吐泥沙又吸气。脸上的泥浆更多了。可是他也完成了任务。出口的门现在开启了,虽然不宽,但足可让一个大人蠕动着挤出来。
  第一个跑出来的旅客是白先生,他一直是最靠近出口的,等待的就是此刻。他后面跟着的是白太太,由她丈夫从窄门里拉了出来。他们一出来就涉水朝河堤跑去,赶紧离开这架燃烧中的飞机。他俩没有一人回头看看是否还有其他人获救。如果他们回头,就会看见整个机尾部分已全部起火燃烧。火焰开始沿着机身,向机头部分蔓延。
  苏莉丝,这位坚强、勇敢且满腔责任感的空中服务员拿着手电筒站在门边上,引导人们通过。如果他们鱼贯而行就会比较安全,但一种出自本能的恐慌所形成的波涛却难以控制。乘客们相互推挤,如果苏莉丝不在那里,毫无疑问有些人会被践踏而死的。
  “各位,拜托,一次一个。拜托,一次一个。你们一旦到达外面,立即尽可能远离飞机。如果你们看见有人需要帮助——”
  但这些话犹如耳旁风,乘客们只顾着自己逃生。苏莉丝发觉有人在她裙子上扯了一下,低头一看,是小傅瑞基在拉她的裙子。他的脸皱成一团,被泪水弄得脏兮兮。
  “拜托,小姐,我父亲没法儿动,他动不了了。”小男孩哭着恳求道。
  苏莉丝抓住他的身体把他推到门外的安全处。“我们会尽力帮助他,”她向瑞基保证,“你在外头等,尽可能离飞机远一点。”
  她折回去,看看傅先生在哪里。她正在寻找的时候,受了伤而满身血污但仍然活着的正副驾驶蹒跚地从驾驶舱中走了出来。小瑞基和他情况危急的父亲立刻被苏莉丝抛诸脑后。她急着协助她的同事走出727型飞机。两人相互扶持着,一跛一拐地走向河堤。机长回首看了一眼从机尾蔓烧开来的火势。不消多久,整架喷气式客机就会被轰到半天空。
  远处警笛的鸣叫声逐渐靠近。得到救护的旅客四处逃散,但一个全身沾满泥浆、认不出面孔来的小个子仍在后面悠哉游哉,显然在寻找什么东西。
  “别停下,快跑!”机长催着他。
  “你得替我找回新鞋,老兄。”潘柏尼要求道。它们一定在这附近的某个地方,他记得很清楚——
  “先生,拜托,先生,先生,我父亲动不了了!”一个稚嫩、清晰却又带哭腔的声音从柏尼的肘边传来。他低头一看,一个大约10岁大的男孩正满怀期望地看着他,小脸上充满痛苦的请求。
  “你父亲?”柏尼四下张望,看能不能找到这人,但这孩子指着727型飞机。
  “在那里面?”柏尼摇摇头。进里面去?进到一架燃烧的飞机里面?门儿都没有。“听着,孩子,警察马上就会来了……还有消防队。他们……呃……他们有全套装备来做这种事……他们是……呃……专家。”
  但警笛仍很遥远,而这人就在这里。瑞基把柏尼当成他唯一的希望,当成他的救主。他的小手抓着柏尼湿透的裤子。“拜托你,先生!”他哀求着,“求求你,飞机已经着火了,他不能动。”
  潘柏尼看着傅瑞基的脸。一张稚气的脸充满忧伤和恐俱,也充满了希望、信心和期待。就在那瞬息的注视中,有些极为重要且无法解释的事发生了。时光暂时停留,变得毫无意义。潘柏尼的眼睛,在他一生之中第一次睁开了。柏尼看见了什么?他是否看见了他自己孩子的脸庞,那个柏尼经常让他失望、而他仍对柏尼信心不减的孩子?抑或他看到了自己是如何愚蠢地虚掷仅有的一生?也许他看出这是他另一次的机会?还是他已脱离无知的懵懂,启发了他内心一种前所未知的需要?或者他仅仅只是对这孩子的请求作出了反应——因为它触及了柏尼长久以来埋藏于心底的隐衷?
  你我将无法得知,甚至柏尼自己也没有答案。因为在那停留的时光里,柏尼只花了几秒钟的时间就屈服了。他那瘦小的身体,臣服在命运之神的手下,终于接受了40年来命运之神准备加诸他瘦削肩膀上的英雄形象。
  “他在哪儿?”他问道,又跳进河中。
  “在里面,他在飞机里面——”
  “我知道他在飞机里面,哪个方向?他叫什么名字?”
  靠近坠毁的飞机时,他听到这男孩在他身后叫着:“姓傅!我爸爸姓傅!”
  吉拉德曾写过:“英雄是应众人之要求而创造出来的,有时会材料不足。”问题是与其为找到这些不足的材料花去时间,还不如去创造一个潘柏尼。
  苏莉丝仍坚守着岗位,站在安全门的门口,继续协助乘客逃生。当这个全身泥泞的小个子突然出现的时候,苏莉丝根本就认不出他是谁。就算是他妈,恐怕也认不出他来。他来到瓶颈似的门口,用肩顶开其他的乘客,往机舱里冲。
  “先生,你不能回到里面去!”苏莉丝抗议着说,“先生,你挡着其他旅客了!不,先生,等等!”
  但那瘦小的身材在她面前一晃而过,进了燃烧中的飞机,进了人人想办法逃出的地方。
  飞机残骸内笼罩着厚而刺鼻的浓烟,仅几秒钟的时间,柏尼就开始咳嗽,并感到窒息。这里还黑暗无比,简直他妈的伸手不见五指。傅先生在什么鬼地方?这727是个他妈的大家伙,他现在急需一支手电筒。
  在那里——就像是由天使的手放置的一样,一支手电筒赫然呈现在飞机地板上。柏尼趋前抓住它。
  “我的天!”他惊叫一声,手电筒掉落地面。原来那手电筒的确有一只手正握着,但不是天使的那一只。那是一只满是血污的手。柏尼倍加小心地弯下腰,再次把它拾起扭亮,照着那具躯体。她扭曲着躺在厨房隔板旁的地板上,呈半昏迷状态。那躯体在呻吟,她还活着。
  柏尼犹豫了。这家伙穿了一身空中服务员的制服,显然不是傅先生。柏尼只负责救傅先生,那是跟一个小朋友说好了的。但他不能让这家伙躺在那里而径自离去。他开始用力将血流不止的莫福瑞拖过地板,朝出口移去。
  “嘿,你们谁来帮忙拉她?谁来帮帮这个家伙?他妈的!”他大声喊着。
  终于有几个靠近门边的人注意到了,一位乘客由苏莉丝协助着将莫福瑞安全地送到了飞机外面。苏莉丝指示说:“请带她远离飞机,帮帮她。”然后她回过头,看到那个泥人似的小个子一面咳嗽,一面跑回机舱里去了。
  什么样的疯子会做这种事?从安全的地方跑进那么危险的地方?很奇怪的是,苏莉丝就没想到“英雄”这个词,起码这段时间里没想到。
  下一批离机的乘客是一对母女。苏珊用手臂搂抱着呜咽哭泣的凯莉。在门口,那母亲犹豫一番,然后折了回来,告诉苏莉丝:“在后面有个女人——”她停下来咳嗽着,因为浓烟进入了肺里。
  “她被卡住了。”
  “尽可能远离飞机。”苏莉丝指示说。除了那些能自行安全逃出的旅客之外,她几乎没时间去想任何人了。至于其他的……上帝帮助他们是唯一现实的期望。
  飞机残骸很陡峭地倾斜着,要爬上机尾相当困难,就像攀爬石壁而没有支撑点似的。机舱这部分的烟最浓,因为比较靠近焚烧中的尾翼。狗屎!他搞不清楚自己在这里搞什么鬼,像个蠢蛋似的,在这里诅咒、窒息。就因为他曾答应那小男孩,他一定会救他爸爸;而他似乎不会自毁诺言,即使柏尼在他悲惨的35年岁月里从未说过实话,或信守过任何承诺。不信你去算。
  “傅先生!嘿,傅先生!”他呼叫着,“傅先生,你在什么鬼地方;嘿,老兄,你在哪儿?他妈的!”
  柏尼将手电筒的灯朝前照,光束在椅子上搜寻着。但烟实在太浓,像在地狱里似的,灯光透不过去,眼睛也很难看得清楚。即使如此,柏尼还是可以看到坐位都是空的。没人在那儿。他想扔了手电筒就跑,赶紧离开这一塌糊涂的地方。但固执的决心,以及对一个和他儿子同年纪的孩子的承诺,使得柏尼勇往直前。
  “傅先生,嘿,傅先生,你出声呀,好不好?”浓烟灌进了他的嘴、他的喉,还有他的肺里。他弯腰咳嗽两次。“嘿,傅先生,别像个傻蛋!”
  没有任何回音。柏尼转动手电筒朝四周照射着。忽然他听到一声呻吟。他试探地举步向前,结果摔了一跤。他踩在某人身体上了!傅先生,感谢上帝,现在他俩可以一起离开这鬼地方了,而柏尼又可以好好过日子了。
  但那不是傅先生。柏尼踩到的是个女人,那是葛吉儿。
  “狗屎!”柏尼气炸了。在这种情况下,这是可以谅解的反应。他可没答应这笔买卖。这里还有其他人被困,可是他来这里只为了找傅先生,好让那男孩不再哭哭啼啼。
  可是他现在又被某人给拉住了,他妈的!这不公平!这女人的脸因痛苦而扭曲,她在呻吟,而且呈半昏迷状态。
  听到柏尼的声音,吉儿睁开了眼睛。眼皮跳动着,她奋力将它们张开。因为有人与她在一起了。有一道微弱的电筒光束,还有一张脸——吉儿眨眨眼。那张脸几乎看不清,它没五官,为什么?在痛苦的迷蒙以及舱内浓烟造成的昏暗中,吉儿无法辨清,那是河里的淤泥覆盖了那人的五官。他的脸是一种神秘会飘移的错觉。但一个男人长得什么样倒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有另外一个人来救她了。
  “我的腿被夹住了。”她虚弱地说。
  柏尼拿手电筒照了一下她的腿。电筒光下,他看到了她的皮包,掉在她的头旁,而她正好看不到。那是一个很值钱的皮包。没人注意,很诱惑人。对柏尼这种小偷来说,那是最美妙的目标。经过一番内心的争斗,他将手电筒光束再照回吉儿的腿上。
  这女人说得没错,她的小腿紧夹在两张椅子中间,就算她用两只手也很难脱出,何况柏尼看见她右臂举起时的不自然角度。它断了。
  “你能不能……能不能把我弄出去?”吉儿害怕地说。
  “当然,我想应该可以。”柏尼心不在焉地答道。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皮包上。
  别苛责柏尼,也别立刻对他期望过高,他也正在救人,这还不够吗?如果他挡住吉儿的视线,假装换个角度检查她的腿,然后悄悄地将皮包拉过来,塞在他衣服下面的裤腰带内,实在也不应该有人说不可以。别太贪心了,一次做好一件事就很多了吧,拜托!
  皮包已妥善塞好,柏尼将注意力再转回到腿上。他将手电筒放在地板上,然后腾出两只手来。因为用力,他吸了许多烟,因而咳嗽不已。因为腿夹在了两张椅子中间,他必须用相当大的力气,试着把这条腿拉出来。
  吉儿闭上眼,呻吟着。当她再睁开眼时,看见一个人俯身在她上面。他的脸离她很近,电筒的光束照在他的脸上显得很怪诞。那张脸像是没有五官的面具,黑暗而不可辨识。那真是一张脸,还只是影像而已?抑或是幻觉?难道是疼痛让她看花了眼?她又发出呻吟,紧咬下唇,像头老虎在挣扎脱困。
  “好了,小姐,你自己也得努力点。”柏尼埋怨道,“我正好不是他妈的健美先生。”他嘀咕着,把吉儿的腿拉了出来,然后把她挪移到椅子以外。
  葛吉儿发出一声低泣,然后又陷入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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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苏莉丝帮忙把最后一个受了伤、几乎无力走到门边的乘客带到紧急逃生门外。“尽快远离飞机,它可能会爆炸的。”这句话她似乎已经说了上千次。她四下寻找着乘客,但后面已经没人,只剩她一个了。莉丝倚在门上,微颤着深吸一口气,喉咙和胸口因吸进的烟而灼痛。所有的瘀伤和割伤都开始抽痛,她的全身在痛楚与麻木中撕扯着。她绝望地试着算清楚已经逃出去的人数,试着想清楚是不是每个人都算到了。
  驾驶、副驾驶和其他机上服务人员都安全地出去了。她很确定所有的孩子和他们的父母都已下机,其余至少有45人也由紧急逃生门出去了。所以还剩下几个呢?她算不清楚了。
  莉丝用手电筒照向机舱后半部,只见漆黑一片。混乱之中,她忘了瑞基拜托她去找傅先生,忘了苏珊来报告说有个女人被困在后半部的一个座椅下,忘了有一个矮小、疯了的男人在机舱内乱跑。
  这架727随时都可能爆炸,火焰正在往前蔓延,逐渐逼近机翼的油箱。我该出去了,莉丝想道,赶紧逃离这个死亡陷阱救我自己要紧。然而某种……直觉——或许是有事未完成的感觉吧——使她没就这么走出去。
  突然间,一个陌生的身影自烟雾与黑暗中咳嗽着出现。他正是那个无名的矮小男人。就像只搬运着过重的面包屑的蚂蚁一般,他肩上正扛着一个女人瘫软的身躯。莉丝惊异地看着她将永难忘怀的这一幕,真正的英雄行为,全身不禁一阵寒颤。
  “帮个忙吧,蜜糖?”神秘人一边咳一边抱怨道。他们合力把半昏迷的葛吉儿推向等在门外的消防员邓艾里的臂弯。
  救援终于抵达了。那真像是一幕灾难电影中的场景,只不过更加混乱。为数众多的救护车已离开河岸,将伤员送至附近的医院。更多的救护车抵达,急救人员抬出担架。其他流着血、但还能走的乘客均在警察与救护小组的照顾之下。一部救护车被用来充作医护站,为那些尚未被送往医院的人提供急救的设备与服务。氧气罩、绷带、各种药剂随处可见,急救人员匆匆来去。
  几架直升机在爆炸范围外的上空盘旋,往下投射应急探照灯照亮现场。一群消防员正在架设他们那些尺寸与亮度都和好莱坞的摄影灯相仿的工作灯。州警在远离那架727型飞机的地上画出一道安全线,将人们带到线外。此起彼落的无线电通话声宛如一群野鸭在谈天。
  尖鸣不断的警笛声宣告着更多的警察、消防车、救护车的到来。这是一次规模庞大的灾难救助。各大媒体的记者与摄影师如潮水般涌至。消防大队是所有救援行动的指挥者,大队长正在下达各项命令。
  “把那垃圾移开免得挡路!”消防队长喊道。三个队员合力把柏尼的丰田车拖离燃烧中的机尾,将泡沫灭火器对准火焰。
  “叫那些人退后!快!”队长嚷道。所有还能走的乘客开始退到安全距离以外。
  只有傅瑞基停下脚步,转身惊恐地瞪着飞机。他父亲还被困在那里面的某处,那些人正喊着只要火烧到油箱,飞机随时就会爆炸。那个人——不论他是谁——来不及救他出来了。痛苦的泪水盈满男孩的双眼,沿着双颊流下。然后,一只男人的手臂突然触及他的肩,瑞基抬起头来。
  “爸!(口欧)!爸!”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傅先生——他是莉丝最后一个协助下机的乘客——用力抱住男孩,快乐得也泪流满面。“儿子!感谢上帝!我找不到你,真怕……真是害怕极了。”
  负责人员安全的警官将他们俩推至安全线外。又兴奋又疲惫的瑞基已完全忘了那个进飞机去救他父亲的矮小男人。
  “还有你,小姐!”姓邓的消防队员对莉丝说道,救护人员正将吉儿抬上担架。“你得快点离开!飞机就要爆炸了!”
  但莉丝还不打算离开。“我想我大概是数乱了……我想每个人都出来了……先生,你看那里面还有其他人吗?”她转身等柏尼回答,又骇然明白了他不在那里,他又回烟雾弥漫的后半部机舱去了。她可以听到他带有鼻音的嗓音正又呛又咳地喊着傅先生。
  “嘿,姓傅的!开口说话吧,该死!”
  这愈来愈荒谬了,柏尼想道,或许那家伙死了。是啊,一定是这样,而潘柏尼先生也该出去啦。烟是一回事,火又完全是另一回事。柏尼紧张地瞥见了明亮的橘色火舌,首次明白自己的处境不仅只是不适,还有生命的危险。快点挪屁股,他告诉他自己,转身离开这儿。
  “这儿!在这儿!救救我,拜托!”这个声音微弱而且不时地咬着,但那是个男人的声音。哈,找到你了,姓傅的!
  柏尼把手电筒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你到底在哪儿,老兄?”
  “在这边!”那声音边咳边喊道,“我的腿断了,我需要帮助。”
  柏尼往前走了几步,那男人进入他的视线中。只见他匍匐在地上爬行着,那条无用的腿拖在后面。柏尼走上前,自那人的腋下撑起他来拉着走,突然又想起自己最好先弄清楚。“你姓傅,对吧?”
  “我姓施。”那人在呻吟之间喘息道。
  “你不姓傅?噢,狗屎!”柏尼突如其来地丢下他,这个姓施的可不是说好的那一个。说好的是姓傅的,他只同意救姓傅的。而且那孩子等的也是姓傅的。他的进度已经慢了,都是那个空姐和那个女人。这里头已热得不容柏尼再浪费任何时间,他可不想为姓傅的以外的其他人冒险。
  “拜托救救我,”那个人举起双手乞求道,“我姓施。”
  潘柏尼摇摇头。姓施的不行,他才不愿为姓施的冒生命危险哩。或许姓傅的就在这附近某处。他用手电筒照向机尾,但除了火和烟什么也没瞧见。“我在找姓傅的。”他顽固地说道,“喂,老傅!”
  手电筒光突然熄灭,舱内顿时一片漆黑。“狗屎!”柏尼气恼地诅咒一声,将手电筒掼在一个座位上。没一件事是对劲的。
  “别丢下我!请别丢下我啊!”受了伤的男人哀求道。
  柏尼叹息一声。“好吧,好吧。”他认命地喃喃自语道,脑中浮现的不是“英雄”这个字眼,而是“蠢蛋”和“呆瓜”。此时此刻,柏尼倒很乐意承认自己正是其中之一。他再度自姓施的腋下撑起他往前拖,不大温柔却尽可能地迅速——那人痛得哇哇叫个不停。
  “喂,老施,别做孬种行不行?”柏尼念念有词,“我什么狗屁也看不到啦。”
  邓消防员穿着庞大的防火服装,挤不进窄小的飞机逃生口。他站在门口朝里头对苏莉丝吼叫着。
  “你得赶紧出来,小姐。现在!这玩意儿就要爆炸啦!”
  莉丝不情愿地离开机舱,挤出门口,转头再看最后一眼时,看到了一个挣扎着前进的模糊身影,知道那一定是那个疯狂的小个子。“等等!”她对邓艾里喊道,“还有一个——”
  “现在离开!”消防队员拖着莉丝离开727型飞机。“快呀!”他们并肩涉过河上了岸。
  “嘿!来帮帮我呀!喂,你!穿兔宝宝装的那个!过来帮我抬这家伙呀!”
  邓艾里转过身,看见喷气式客机逃生口出现了一个浑身脏污的矮小家伙,沾满污泥和烟灰的脸无从辨认,正将一个受伤的乘客拖出窄小的舱口。穿着笨重防火装的消防队员又涉水折回727型飞机。
  “我来帮他,老兄,你赶快离开。”他对柏尼说道,试着接过姓施的。
  但柏尼还不想走。他还在想姓傅的家伙,以及他对那孩子的承诺。对这件事,他有如着了魔一般。他不知道那父子是否团圆或都安全了,就他所知,他还得履行一个承诺:找到姓傅的。
  “我来背这家伙,你进去救还在里头的那个。”他对邓艾里说道。
  但消防队员已将姓施的扛在肩上——消防队员的标准方式。“快离开这里,伙计,飞机要爆炸了!”
  柏尼愕然张大嘴。他瞧瞧那人的一身装备,看上去这家伙像是准备与撒旦一搏似的。“你不打算进去?”他质问道,“那里面还有一个人呢!你还穿着天杀的防火装!”
  邓艾里笨拙地涉入河里,肩上的负担令他步履有些颠踬。“飞机快爆炸了,你这白痴!”他对柏尼吼道。
  消防队员激动的口气使柏尼终于听了进去。当一个身着防火装的家伙扯开嗓门骂你白痴时,大概就真的得重估事情的严重性了。柏尼回头看看飞机,看见愤怒的火焰正在吞噬机身。这时他才猛然想起大家说的一定是真的——这堆残骸“随时”就要爆炸了。他急忙跟在邓艾里身后涉水入河,马上便超越了扛着人的消防队员。突然明白自己正身处险境令他睁大了双眼。
  当邓艾里扛着伤者挣扎上岸时,柏尼已经在找他价值百元、宝贵的休闲鞋了。他趴在泥泞的草地上翻找着。橘红色的火光有助于找寻,可惜结果是一无所获。
  “快点哪,兄弟!”消防队员催促道。
  柏尼胜利地哈哝一声,举起一只鞋。只有一只,而且是湿淋淋而又沾满泥巴的一只。另一只一定就在这附近,他又开始地毯式搜寻。
  “快点,你这笨狗屎!”气急败坏的艾里吼道。这家伙真是他生平所见最蠢的蠢蛋了。
  “我弄丢我天杀的鞋了!”柏尼也大吼道。这太空人难道不晓得事有轻重吗?一个人总得穿鞋的,对吧?而且是两只,是一双的,得同时穿才成。光一只鞋有个屁用。它一定就在这附近。柏尼不理会四周的灯光、警笛、消防队和警察的吼叫,继续找他的另一只鞋。
  然后,就像太空中慧星的出现那般突如其来,中西航空公司的104号班机爆炸了。爆炸声震耳欲聋,爆炸的威力撼动大地。潘柏尼被震得失去平衡,一屁股跌坐在泥泞的河岸上。四周的夜色都被直冲天际的火焰照亮了,柏尼骇然坐在那儿。
  “老天爷!”他喘息不已,大睁的眼中满是恐惧。这真不是找鞋的好时机。
  柏尼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开始没命地跑离飞机,尽其所能,愈远愈好。他手中的一只鞋早被抛在脑后,它的兄弟不见了这码事也同样被遗忘了。他身后的727已经又要再度爆炸。
  它真的又爆炸了!而且威力比第一次大得多,就像颗超级慧星。那光芒真可比拟一颗小太阳,巨兽怒吼般的轰然巨响将永远留在听见它的人的耳中。
  一直跑着的潘柏尼回头瞥了已完全为大火吞没的飞机一眼。他停下脚步更仔细地看着它,那张覆满泥巴烟灰的脸是哀伤的。柏尼心情沉重,因为他没能遵守对一个男孩的承诺。在那活生生的炼狱内,有个男人被烧死了,一个柏尼应该救出来的人,傅爸爸。
  “抱歉了,伙计。”他大声地喃喃自语,“呵!好个壮观的死法!”
  身穿防水外套的年轻记者康克帝与葛吉儿的摄影师沙奇是现场的记者之一。这是个大新闻,是第一版及早间新闻的头条。他们已将转播车安置在河岸上方的路上,自该处一切尽收眼底。身穿陆军绿雨衣的沙奇没浪费半点时间地拍下了恐慌的乘客一一挤出狭窄的出口涉水过河、衣衫破烂、沾着血迹、脸上写满恐惧的模样。好个绝妙的画面。其他像一个制服残破的美丽空姐和身穿防火装的消防队员并肩跑离飞机也是好镜头。那消防队员肩上还扛着一个乘客。这简直太精彩了。好个英雄!好个录像带!
  沙奇兴奋得自言自语起来——一如往常。“盯紧火场。”他告诉自己,不停地调整焦距。“对了……对了……拉回来。到处都是火,找个背衬橘色火光的生还者……回对了,对了……伟大的……大奖……年度最佳摄影师……快,沙奇,快!宝贝,看你的了!”
  吵闹声、火焰、喧腾不安的空气、灯光和打在脸上的冷雨令葛吉儿完全清醒过来。受伤的震惊退去后,她的大脑开始高速运作,突然间明白了发生的一切。她遇上了空难,她被其他的旅客救了出来,他们生还了。这是她这辈子最大的新闻,她得继续追踪下去。她不能就这么无所事事地躺在担架上,任它白白溜走。
  她要下担架,两个急救人员按住了她。
  “我没事,拜托,我没事!”吉儿抗议道,“我是记者。”她受伤的腿触及地面立刻一软。“噢!”
  “小姐,你不可能没事。”急救人员试着把她弄回担架上。但吉儿已下定决心,开始一路跛行走向忙乱的现场,扶着年轻的急救员作拐杖。
  “小姐,拜托,你断了一只手臂呢。”
  然而吉儿的手臂早已麻木,她根本没感觉。“痛的是我的腿。”她突然瞥见河岸上方第4频道的转播车,还有半掩在雨衣中的“神奇男孩”沙奇。他正在专心拍摄着镜头。
  “沙奇!在这边!沙奇!沙奇!”她喊道。
  听起来像是……不,不可能。沙奇看看四周寻找声音的来处,但先发现吉儿的却是克帝。他惊讶地挑起淡金色的眉毛,看着头发一团糟、脸蛋满布刮伤但双眼闪亮的她跛行而来。他不敢置信地看着两个急救人员抓住她,把她带回担架上。
  “老天爷!是葛吉儿!”康克帝诅咒一声。“吉儿,你在机上吗?”
  吉儿对着精神奕奕的竞争对手皱起眉头。“这是我的新闻,小康。”她宣称道,“我做的研究。”
  在第4频道的王牌记者也是幸存者之一的情况下,这条新闻益发有看头了。沙奇把摄影机扛在肩上,对准吉儿开始拍摄。两个急救人员已将她压回担架上,正将她推向救护车。“拜托,”其中一个试着要赶开这个记者。“她得送医院才成哪。”
  但吉儿还不准备放弃。“去找空中小姐,”她是在指示沙奇而非康克帝,“负责机门的那个。还有一个把我拖出来的乘客,采访他。然后到医院来,我会作个访问以及开场白与结语。要记得——”
  救护车的门砰的关上,截断了吉儿的指示,然后它载着吉儿绝尘而去。
  康克帝半气恼半钦佩地摇摇头。“好家伙。”他对沙奇说道,“不可思议!‘这是我的新闻,我做的研究’,不可思议!”他不安地咧嘴笑笑,挥不去那种今年度最大新闻不知怎地刚从他手上被夺走的感觉。
  摄影师正在换新底片。“你绝不会相信我刚才拍到了什么样的镜头。”他说道,回想起那个英勇的消防队员和他肩上扛的伤员。
  潘柏尼只穿着一只鞋,一高一低地走着。在大火、爆炸、救护车、新闻界和四散的生还者形成的混乱中,没人注意到这个矮小、浑身是泥、咳个不停的人。他经过康克帝、沙奇、邓艾里、乘客、记者、警察、消防人员身边,甚至没人多看他一眼。
  他走过傅先生和他儿子瑞基身边。如果男孩看见并认出了他,这可能就会是完全不同的故事了。但没人注意到柏尼,柏尼也没注意别人。命运在呵呵地笑,而我们也有了一直想要的故事。
  终于走到他停丰田车的桥上了,柏尼惊骇地僵立住了。他那该天杀的车不见了!桥上挤满了蚂蚁般的消防员,正忙着将泡沫灭火剂喷向燃烧中的残骸。而丰田车却不见踪影。
  “基督!”柏尼的声音是惊恐的尖叫。“我的车!我的车哪里去了?噢,不!噢,狗屎!”他大声呻吟着。
  “你哪儿受伤了,先生?”一个警察听见他的呻吟,走上前来同情地问道。一见穿制服的,潘柏尼开始浑身紧张起来。突然间,他所能想到的只是那个从乘客那儿偷来、此刻正不大安全地塞在他夹克下裤腰里的皮包。柏尼真怕这老兄会看见。
  “啊?受伤?什么伤?”他用手臂压在夹克上,盖住皮包的形状。那人误会了柏尼的动作,把手搁在他的手臂上。
  “我们到救护车那边去吧,先生。让医护人员替你检查一下。”
  柏尼紧张地退开。“嘿,我可不需要什么救护车,我只是在找我的车。它一定是烧掉了或什么的。”抵在他身上的皮包令他非常敏感,仿佛正在他身上烧出一个洞。这警察怎么会没看见它呢?
  但那穿制服的仁兄只是摇着头,心想这小个子八成是因为刚才那番惊险的遭遇而脑袋短路了。他一定是惊吓过度了。“你刚才不是在你的车里,先生,你刚才是在一架坠毁的飞机里。不过一切都会没事的,我们先去看医生——”
  他正要带柏尼走向医疗车,这时一脸焦急的苏珊跑上前来。“求求你,警察,拜托,我女儿极需治疗。”
  柏尼乘机挣脱这警察友善的掌握。在那人转身过去帮那女人时,柏尼把皮包再往裤腰里塞了塞,溜之大吉。他释然地呼出一口气,好险!真是好险!
  等等!柏尼抬起眼眨了眨,又看了一次。在桥下那边,覆着一层泡沫的可不是他宝贵的丰田吗?它看起来已不再像是一部车,而像是一个大号蛋乳饼。烟灰下的车身就和身上满是泥巴的柏尼一样难以辨认。现在他们可真是绝配了——潘柏尼和他的丰田车。
  柏尼不悦地蹒跚走向他的车,站在那儿心痛地看着它。你对别人好,他们却这么回报你。这种事太不合算了!他早该知道的。他叹息着抹下挡风玻璃上的一些灭火泡沫。“这玩意儿用在油漆的工作上一定棒透了。”他喃喃自语。
  这可真是糟透了的一晚,柏尼想道。他先是迷了路,继而差点撞上一架喷气式客机,然后掉进那条天杀的河搞得浑身是泥,衣服也毁了;接着他试着实现对一个孩子的承诺,把一个人弄出飞机却没做到;他答应了儿子去看电影,而现在他的车却盖在“泡沫毯”下,看起来活像一块柠檬蛋糕。他累惨了,而且觉得毫无价值,因为他接受了一项任务却没完成它。
  潘柏尼完全不知所措,这些从未有过的感觉此刻正威胁着要吞噬他。他摇摇头,想甩掉这些念头。现在他得到他前妻的家,对她和乔伊解释他今晚的遭遇。事实上,连他自己也都难以相信呢。
  此时他人在这儿,浑身湿淋淋、脏兮兮、疼痛、咳嗽,除了那只女用皮包里可能有的好东西外,啥好处也没捞到。除此之外,对潘柏尼而言,这一晚是彻底、完全的失败。
  尤有甚之者,柏尼丢了一只他的宝贝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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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潘芙琳听到那辆丰田车刺耳地驶近,立刻大步冲到前门,气呼呼地将门打开甩到墙上。门前台阶上赫然站着她的前夫,终生的失败冠军,柏尼。只见他浑身湿透,面庞脏污,而且只穿着一只鞋。
  她甚至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他等了你三个小时!”她吼骂道。
  柏尼瑟缩一下。乖乖,芙琳可真气疯了。而她听到他的理由或许会更气。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那理由荒谬,但他仍姑且一试。“芙琳,你不会相信的!真的太绝了!我来这里的——”
  “柏尼,我厌烦透顶你的鬼扯。”芙琳无趣地打断他。她的嘴角苦涩地下垂着。多可惜,因为她笑起来还相当漂亮。比前夫高上7英寸的芙琳有着灵活生动的灰眸、浓密的短发及绝佳的身材。当她微微一笑时,满室皆随之一亮。柏尼依稀记得这些,因为芙琳已很久没对他笑了。
  “芙琳,那不是我的错!”柏尼不自在地挪动身体。芙琳瞪他的样子,使他就算是实话也说不出口。他试图摆出严肃的表情,试图控制场面,其实他明白自己已失掉了战场。“我正要告诉你——”
  “从来都不是你的错,柏尼!”他的前妻驳斥他道。旧调重弹。“从来都不是!你毁了我的生活,现在又要毁乔伊的,但却从不负责!”
  柏尼从芙琳身侧窥伺屋内。“你的朋友,他在这儿?那个消防队员?”
  芙琳嗤之以鼻。“他接到紧急通知,真正的急事。”她若有所思地强调了“真正的”三个字。他们俩都不知道的是,艾里是被调去处理104号班机失事残骸去了。
  “你何不让我进去,免得吵到街坊?”柏尼软言相求。他快冻僵了,或许芙琳会请他喝杯咖啡。若是处理得当,他甚至能弄到一块三明治。但是除开食物,潘柏尼最想要的是找个人谈谈,将他今晚经历的疯狂事件说出来。或许那样能帮帮他,因为他仍不能完全理解整个事件。
  但若柏尼想要的是这个,他可是来错了地方。潘芙琳自他那里听到的谎言足够她受用两辈子的了。
  楼梯顶,早该上床的乔伊像只安静的小老鼠似的蹲坐在那里,注视着他父母演出的家庭闹剧。妈,让他进来,他无声地哀求道。
  芙琳态度蛮横地让柏尼进入起居室。她不懂他为什么坚持他那些愚蠢而令人难以置信的借口;幼儿园的小朋友都不会相信。她试图打断他,暗示他儿子今晚的失望,但他仍絮叨不休,甚至对她提高嗓门。
  “你听我说好吗?我想告诉你今晚发生的事——”
  “屡见不鲜!”芙琳大声吼道。他从没见过她如此生气,她的声音中甚至隐含愤怒的哭腔。“你搞砸了!而这一次你伤的是你儿子的心!他原本骄傲地等着他父亲带他去看电影,你却让他失望!就像你一直令所有的人失望一样!”她的头发似乎在愤怒地噼啪作响。
  柏尼瑟缩了一下。芙琳突然住口,用批评的眼光看着他,仿佛这才注意到他的外貌。“你怎么了,洗了泥巴浴?”
  “那就是我一直想解释的。”柏尼急欲说明,但芙琳不以为然的冷漠表情阻止了他。“好吧,我不说了。”他咕哝道,“就让我和乔伊谈谈,向他……道歉。”若是芙琳认为他将告诉儿子他那疯狂的迟到借口,他不认为她会让他见乔伊。
  潘芙琳双手抱胸挺立,很像中国古代戍守宫殿的巨大石雕门神,整个姿态写明了拒绝。“他上床了!你不可以吵醒他,逗他发疯,嗯?从动物园回来后,他想知道艾里是不是像你一样的‘战争英雄’;他想知道你杀了多少人。”
  “艾里?”柏尼忍不住流露出些许嘲讽。“那个他妈的英雄消防队员?”
  “害得我必须解释你喜欢……夸张的习惯。”芙琳斥责道。她没法告诉她儿子他的父亲说谎。“说明你其实只是在国内服役了两星期,而你杀过的人和军中的打字员同样多。”
  “是三星期,芙琳,”柏尼抗议道,“而且我没告诉他我杀过人。”他声音中的诚挚及悲伤令他的前妻不得不相信。
  “或许没有,”芙琳不情愿地妥协,“但你让他那么相信,而那一样糟糕。然后我必须解释流浪汉——”
  “流浪汉?”现在轮到柏尼不解了。流浪汉又怎么和他们扯上关系了?
  “不是所有人都有房子,不是所有人都玩股票,不是所有人都租个孩子在街上行乞。”芙琳翻翻白眼。“柏尼,他才10岁!看到什么事都印象深刻!”
  看起来她是不会让他见乔伊了,柏尼开始冒汗。谁知道判决前他是否还有机会再见到他?此外,他想告诉乔伊今晚发生的事,和他的儿子分享今晚的混乱与危险。乔伊会听,乔伊会相信;他对他父亲有信心。此外,柏尼会指给他看他丢掉了一只鞋以资佐证。“我必须见他。很重要,芙琳。我有理由,非常重要的理由——”
  “明天打电话给他,柏尼。你的另一只鞋呢?算了,我不想知道。某个绝妙的冒险,是吗?一件真正疯狂的事。”
  躲在楼梯顶的乔伊泪水盈眶。他最恨母亲用那种方式说父亲,而他非常愿意听听他父亲迟到的理由,甚至可说是急切地想听。他确信不论如何,柏尼经历过的一定非常精彩。
  柏尼的感觉同样受到了伤害。芙琳不知道她嘲笑他的正是真实的情况。
  “我只是要给他一点忠告,使他有面对人生的准备。芙琳,你不会想让他太软弱吧。外面的世界凶恶得很,是个食人丛林。”
  这句开场白好得不容芙琳错过。她将门拉开。“回到你的食人丛林,柏尼。”她坚定地说,“再见。”
  门在他身后被用力甩上。柏尼叹口气,踱向他的车。和他前妻的这番冲突无疑为这美妙的夜晚画下了完美的句号。打开驾驶座车门,他注意到那只窃来的皮包从客座坐垫下突了出来。毫不夸张地说,他竟然把它全给忘了。他滑进驾驶座,抽出葛吉儿的皮包放在膝上,开始翻看里面的东西。
  他掏出的第一样东西是吉儿的奖座。柏尼不知道它是什么做的,但是看起来它或许值几文钱。他将奖座塞进口袋日后再研究。但是最引人注意的是那个皮夹,单是它柔软的皮料摸起来就知道它价值不菲,里面一定有钞票和信用卡。
  柏尼没有失望。皮夹里有厚厚的一叠一百美元钞票、几张50美元钞票,及一些小额钞票。那些信用卡也很有用,多数是刚出炉的金卡。从他们急急将她送进医院的情况判断,她不大可能想到去挂失她的信用卡。嗯,这种信用卡像万加斯那种人一定会感兴趣。他必须再安排去夜影酒吧会一次面。
  但是首先,他还有件事要做。爬下车,他揿响芙琳家的门铃。
  芙琳听到电铃声顿时脸色一变。她很清楚这一定是她那无用的前夫;还可能是谁?
  “什么事?你想怎么样?”她冷若冰霜地质问。
  柏尼递出一张20美元钞票。“芙琳,抱歉又来打扰。这是给乔伊的。是……他找到皮夹的奖金。当我……呃……送还那个皮夹时,我告诉那个人他必须送我的孩子一样东西作为诚实的奖励,这样他才会知道诚实会有好报。”
  他的视线和芙琳的相遇,而他看得出她对他所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信,而且他知道再争下去也说服不了她。他咬住嘴唇,声音又显示出他的落败。“你给他就是了,芙琳。”他将钞票塞进她手里,她用手指捏住。
  前门决然地再次关上。
  唉,今天可说是一连串的灾难。他拼了老命救出一堆陌生人、丢了鞋、看不到孩子,还必须受芙琳的冷嘲热讽,而现在,仿佛那些都还不够似的,他的丰田车又选在这个节骨眼放弃了喘气。就在高速公路中央,这辆可恶的乌龟壳咳了两声竟然魂归西天去了。
  柏尼用力将车推到路肩。它会瘫在那里直到知更鸟在此做窝,或是州警将它当废物吊走。天色已晚,而柏尼必须于明天一大早赶到甘氏地毯清洁公司。芙琳的家远在几英里之外,而他现在也不能回头了。他想他大概必须搭便车回城了。
  话又说回来,谁会停下自己干净的好车搭载一位只穿着一只鞋子、满身污泥的流浪汉呢?做梦!但是,柏尼仍站在路边竖起他的大拇指。深夜时分竟有这么多车经过着实令人惊讶。但它们确实只是经过而已。16轮大卡车没有停;吉普车没有停;载着熟睡孩童的旅行车没有停;甚至一辆坐满修女的凯迪拉克也没有停。潘柏尼站在高速公路路边,竖着大拇指,吃尽它们的灰尘。
  一晃几小时过去了,寒气如影随行。这是一场噩梦。雨终于停了,柏尼湿答答的衣服开始变干,但他却觉得更冷了。终于这恐怖的一夜就要结束,东方出现11月寒冬的第一抹粉红曙光,而一辆车停下来搭载了柏尼。
  不过我们必须重新界定“汽车”的定义。没错,这个机器曾经是辆汽车。1973年它刚从福特生产线出炉时,是辆实用的旅行车;绿色烤漆鲜明亮丽,两个车灯高如灯塔。它号称有着舒适的椅垫、平整的保险杠、光亮的玻璃,后座不会堆满垃圾,行李厢不会腐蚀。它有弹簧、煞车及滑顺的引擎。现在那些东西都没了。现在它能吹嘘的只是凹痕、铁锈及用绳子绑在车顶的几箱破烂。现在它是一个可怜人的代步工具,无住屋者的家。现在它属于巴强恩。
  别再计较车的外型,总之它停下来了,不是吗?一个流浪汉停下来搭载另一个流浪汉,公路上的友谊法则。潘柏尼疲倦地爬上车。他要垮下了,全身每条肌肉都在疼痛。弹簧伸出破烂的椅垫,刺着柏尼的肩和背,但那又怎么样?他们在前进,不是吗?混在清晨入城的车阵中,他们缓缓向前推移。
  自那架飞机坠毁后头一回,柏尼有了一位逃不掉的听众。他渴望告诉别人他的故事。如今,虽然疲困得半死,他的眼睛却热切地闪亮着,头发乱糟糟地竖在头顶。他看起来已不很正常,而他喋喋不休的冒险故事更像疯子的呓语。但巴强恩是个肯听人说话的人,因此他静静地听着潘柏尼的叙述,很少打断他。
  “你真的跑进去了?燃烧中的飞机?”巴强恩忍不住问道。
  “跑进去!”柏尼戏剧化地大声说道,“老天爷!我像是住在那鬼玩意里!每一转身就有人要我救他们。里面的烟浓得什么都看不见……然后,砰!它爆炸了!我差点被炸死!”
  巴强恩略带怀疑地斜了一眼柏尼。世界上看起来最不可能在危急状况下救人的人莫过于他身旁这位脏兮兮的碎嘴家伙了。但是巴强恩见过世面,相信天下事无奇不有。
  “而你把人拖了出来?你是……英雄。”
  英雄?这两个字头一次进入柏尼的脑袋,但是他觉得自己和那个词沾不上边。
  “不,我砸锅了。”他沮丧地说,靠着不舒服的椅背。“我想让那孩子留下印象。不要问我为什么。我本来要救他老子的,但找不到那个可怜虫。他一定是炸死了。”
  巴强恩悲伤地摇摇头。“我小时候就没有了父亲。”他轻声说。
  但是柏尼没注意,一心沉浸在他自己的故事中。“我跑走了,没脸面对那孩子。”
  “许多人甚至都不会尝试那么做,”巴强恩若有所思地说,“你肯那么做已是非常勇敢——”
  “是愚蠢。”柏尼闷哼一声。
  他们已到达城里。交通堵塞严重,旅行车行进迟缓。来到下一个十字路口,一辆计程车切到他们前面,差几英寸就扫到他们了。巴强恩猛踩煞车。旅行车剧烈摇晃,一个纸盒从后座飞向前来,敲到柏尼的头上,压扁的空啤酒罐散得他一身。
  “抱歉。”巴强恩道歉道,“扔到后座就行了。”他继续着原先的话题。“许多人都说英雄的本质就是愚蠢,做一些考虑过后就不会做的事。”
  柏尼将最后一个空罐拂开,好奇地瞧一眼这个让他搭便车的人。只见他皮肤棕黑、衣着邋遢,大约和柏尼自己同龄。像多数穷人一样,他似乎将所有的行头都穿上了,一层层地裹在身上。他没刮胡子,短短的黑髭令他的外貌更惹人嫌。柏尼没有看出来的是他那双黑眼睛显露出的智慧。
  “看来你有酗酒的问题,嗯?”柏尼拿起一个啤酒罐。
  巴强恩摇摇头。“我卖空罐给回收中心,换点钱买汽油和食物。”
  柏尼好奇地回头瞧瞧后座。乍看之下,那里堆的全是垃圾,但是他依稀分辨得出一个旧军用睡袋、简便炉具及成箱的超级市场食品。
  “老天爷,看样子你是住在车里!”
  “天气不好的时候。”巴强恩点点头。“多数时间我都在森林中露营。我让你搭车时心想或许你也正逢时运不济。”他斜睨一眼柏尼脏兮兮的脸、没有鞋的脚。
  “时运不济!”柏尼尖声怪叫,“我告诉过你,一架飞机从天上直往我头顶冲!这是美国啊,老天爷!看到这只鞋没有?”他跷起一只脚让巴强恩鉴赏。“100美元一双的鞋,只剩下一只了!”他脱下鞋,气愤地在巴强恩的鼻下摇晃着。
  “你该把它送给独脚的人。”巴强恩温和地建议。
  柏尼白他一眼。这个人似乎蛮认真的。神经病!“独脚人!喂,你在下个出口让我下车算了,我可以搭公共汽车。”
  巴强恩摇摇头。“我送你到底。我认识一个独脚人,他在回收中心卖东西——”
  柏尼嫌恶地将鞋扔到座椅前的车厢板上。“把鞋卖给他,弄几文汽油钱。”
  “我不认为他会有钱。”
  但是柏尼已忘了那只鞋。现在他的脑子已转到这个流浪汉将他看做另一个流浪汉的事。
  “时运不济。”他愤怒地咕哝道,继而对巴强恩提高了嗓门,“我只是沾了一点泥而已。我有一间很好的公寓、电视——”他停住,想起那架电视已成为历史。“音响。我还有工作,那是说如果你不用开上6个月才到城中心的话。”
  巴强恩瞟了一眼仪表板。一堆乱七八糟的线头及空荡荡的方框表明那儿曾有某种音响之类的设备。“我原有一台收音机,但被拆掉了。可惜我们不能听新闻,嗯?”
  “新闻!你是干哪行的?担心股票市场不成?”柏尼嘲笑说。
  “飞机失事!难道他们没采访你?”
  这个念头潘柏尼一直没想过,他也不想往那儿想。找个人倾诉昨晚的遭遇是一回事,被人钉死在皮包失窃现场,指明他就是没能救回姓傅的人却又完全是另一回事。此外,柏尼素来就怕引人注目。“采访我?你在开玩笑?”
  “如果你确实自失事飞机中救出许多人就不是开玩笑。”巴强恩就事论事地说。
  柏尼的脸色一沉。他不喜欢这件事被发表。“我不接受采访,那种玩意全是鬼扯。少出风头,那就是我的座右铭。”
  “是啊,但是他们连你的照片都没拍?”巴强恩问。
  柏尼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接着他摇摇头。虽然慌乱中他并没有真正注意这一点,但是他确信没有人拍他的照片。这个话题使他不自在,因此转了个弯把它绕开了。
  “哦,我刚好官司缠身,我的律师不喜欢我和新闻媒体打交道。你能加点速吗?我10分钟前就该赶到办公室了。”
  那辆曾经沧海的1973年老福特在茫茫车阵中蜗步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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