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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物,大英雄

莱昂纳(美)
小人物,大英雄
作者:莱昂纳·弗莱彻 译者:叶水心
时常有些小偷小摸行为的柏尼遇上了一次坠机事件,无意中成了救出几十名乘客的大英雄。但人们在寻找英雄时,柏尼却正被关在监狱里,于是,另一位流浪汉强恩拎着自己无意中得到的证物——一只鞋,成功地冒充了英雄。真英雄和假英雄终于在高楼的外墙沿上相遇了,谁能继续做英雄,并拥有那100万美元的奖金呢?
人何其小 事何其大
——读《小人物,大英雄》
姚君伟
  《小人物,大英雄》是美国作家莱昂纳·弗莱彻根据由影帝霍夫曼主演的好莱坞最为成功的影片之一《英雄》创作的电影小说。这部小说在不很长的篇幅里,以幽默生动的笔调塑造了柏尼和强恩这两个感人的美国社会底层的人物形象。他们是小人物,生活不如人意,生存卑微,但是,到了紧要处,却表现出人性中的善良、美好、高尚等优秀品质,也因此振奋了人心,激发起同情心。他们也是“小”人,但是,在关键的时候,由于良知和道德,他们做出了英勇果敢的事情,小人物于是成为大英雄。
  弗莱彻在这部小说中,为了主题上的开掘,非常注重人的形象的刻画。他没有像一般通俗小说家那样过分地或者只是注重于情节的曲折而忽视性格的刻画,忽视社会问题及人性思想的成分。弗莱彻笔下的柏尼和强恩并没有被作者简单化而被定格为简单的“类型性”人物,相反,他们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复杂多变的立体人物。
  小说开始的场景就是法庭,柏尼在受审,被指控卖了好几箱偷来的五加仑桶装乳漆。从作者的叙述中,我们对于柏尼的第一印象就很深刻,但这一深刻印象主要是坏印象。他不具备一丁点英雄的气质和素质。他不是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汉,也不是一个为了崇高理想去战胜邪恶的英雄。他身材矮小,皮包骨头,鼻子大而怪,长着一双乌溜溜的贼眼。他衣衫褴褛,步履蹒跚,脸上写着失败。最为滑稽又可恨的是,就在受审的当儿,我们的主人公还是瞅准了机会偷了他的辩护律师的钱款,虽然没有贪婪到一锅端。像这样一位人物,人们怎么愿意又怎么可能在他身上找到英雄的影子呢?由于柏尼根本就不是男子汉,看起来没有道德感,没有志向,其妻子芙琳把他撵出家门,纯粹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小说作者在一开头对柏尼的描写使读者自然地降低了对他的期待值,苛刻的读者或许根本不会同情这样一个人物,反而会认定他是社会渣滓。但是,这正是作者高明之所在。因为这样一个人有后来遇到坠机乘客需要帮助的情况时,可以说是奋不顾身(虽然一开始不是这样)地救出机上所有人员,这表现出的闪光点与柏尼平时的表现形成巨大的反差,更成功的体现出柏尼身上平凡中的伟大。
  而且,尽管柏尼是个小偷加骗子,在他身上仍然一直有着一些美好的东西,他渴望人们的理解和爱。妻子与他离异时,他深感难过,他为失去妻子、失去家庭难过,因为他仍然爱她,他也特别看重儿子对他的感情和评价。他的偷窃史虽然始于幼稚园,但儿时的他可是一直以为自己日后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英雄的。酒吧老板不相信他这种人有儿子时,柏尼十分伤感,更害怕像他儿子这样一个好孩子,这样一个对他满怀崇拜之情的正正当当的孩子到头来发现父亲原本是个道德败坏的堕落分子。柏尼也正是在去接儿子乔伊看电影的路上遭遇到暴风雨和飞机失事的,正是他救出了54人,使坠机无一人死亡。尽管他一开始有些不情愿,但坠机事件的发生逼出了他伟大的一面,当然,促使他不顾自身生命安全,冲进燃烧着并快要爆炸的飞机的主要原因是和他儿子年龄相仿的小乘客傅瑞基的恳求。这个孩子一张充满忧伤和恐惧同时也充满了希望、信心和期待的脸在那一刹那间彻底地触动了他。这里有他对儿子的爱。不过,就在他救电视台第四频道播音员葛吉儿之前,他还是贼心不改,先偷了她装有信用卡等物品的皮包。这意想不到的细节令人对柏尼可恶的一面增添了一份了解,但也完全符合柏尼的身份和德性。
  柏尼在坠机的抢救过程中,表现出了出人意料的英勇,但是,满脸污泥的他没有引起记者们的丝毫注意。他救了人,却丢了车,丢了一只他唯一值钱的东西——鞋。等到站在前妻门口时,艾琳不愿听他解释失约的原因,认定他这种人只是终生的失败冠军。
  作者写到这里,这部小说的第二个中心人物强恩登场了。他让柏尼搭了车,并静静地听完了柏尼所讲述的救人事迹。在车上,流浪汉柏尼打量了另一个流浪汉——强恩。后者皮肤棕黑,衣着邋遢,年龄与柏尼相仿。但柏尼没有注意到强恩那双显露出智慧的黑眼睛。强恩的家就在他的这辆破车上,他是靠卖空罐头来维持生计的,其生活境况的窘迫可以想见。这些情况为下面情节的出现作了自然而有效的铺垫。
  假使柏尼救出的人员都是些普通人,或者至少不干新闻这一行,那么,也许除了一些有关飞机失事的简短报道以外,事情也就会慢慢过去了,可作者匠心独运,在中间放置了吉儿这位事业有成的播音员兼记者。她实际上就是在获得“给卓越的真相追寻者”的银麦克风奖之后急于赶回电视台,才在途中遇到飞机失事的。吉儿是个专业记者,负责调查采访和播音。她一直怀有一个愿望,即碰上一个能高扬人性中善良、高尚一面的故事题材。而现在,这样的题材出现了,她本人还是这一故事中的受益人。吉儿不顾自己的伤势,顽强地要找出真相来,也就是说要找出那个不是乘客的神秘男子来。这个神秘男子救难的故事通过第四频道播出后,产生了极大震撼力,观众无不为之动容。
  寻找英雄的消息传遍全国,可就是柏尼没有听到,他唯一的破烂电视机还是好说歹说连蒙带骗卖给温瑟摩的。英雄不露面,电视台经理为了使因为这次报道而已经红遍全国的电视台得到这个连吉儿都一直认为也许不可能存在的题材,建议悬赏100万美元,征求独家采访。这次,柏尼在卖吉儿的信用卡时,从酒吧的电视屏幕上看到了这个悬赏消息。不幸的是,就在这时,假装来买信用卡的三位便衣警察逮捕了柏尼,他们怀疑柏尼是一个信用卡偷窃集团的头目。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这里借悬赏采访写上了极具讽刺意味的一笔。到电视台领赏的人们的队伍排成了长龙,这些人平时看上去很可能比柏尼体面,然而都是为了金钱不顾脸面的小人。作为真正的救难英雄的柏尼却无法前去领奖,而且,根本就没人相信他会是那个英雄,问题在于他就是那个“独行侠”。这正是小人物悲剧生活的又一层面。人们对小人物的傲慢与偏见无法消除,而作者正是要通过柏尼来说明平凡之中有伟大,小人物身上也有伟人的品行。
  柏尼不能去领奖,但即使去了,也没有人相信他,因为他拿不出证据,他当时根本没有想到会有今天的悬赏,早就把现在不少幸存者回想起来的那个神秘男子当时拎着的那只鞋扔在强恩的破车上了。可以想像,强恩拿出了这只鞋与失事现场找到的另一只鞋配得天衣无缝时,他被接受了,被确定就是那个救人的英雄。
  《小人物,大英雄》的作者在塑造强恩这个人物时,手法与写柏尼的有所不同。柏尼一出场时就是一副无赖相,干点不大不小的坏事完全是“正常的”,后来一表现出不小的英雄气概来便使读者改变了对他的看法。而强恩虽然生活在社会底层,但也是诚实的。他聪明可人,英俊率直,五官端正,神情深沉,所以,在吉儿的眼里,这简直就是一张英雄的脸。但是,他冒名顶替,不知廉耻,为了钱,可以没有道德,作为局外人的读者因此便更加觉得强恩是作者笔下的一个否定性人物,读者对他只能感到对卑鄙小人的不屑和厌恶。但是,强恩在享受了一番荣耀和舒适之后,开始希望退出,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个冒牌英雄,而且,他不知道柏尼身陷囹圄,以为随时会来戳穿他。不过,强恩迄今为止,一直是个小人物,一直在生活的边缘挣扎,从未享受过什么荣华富贵,他知道自己现在也不配,但他舍不得放弃,尤其舍不得放弃吉儿。这个漂亮的女人不仅聪明,情感丰富,而且事业成功,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能和吉儿这样一个男人们梦寐以求的伴侣呆在一起,而且她还很崇拜他,维护他,不自觉地美化他。他很矛盾,他希望自己说出真相,又不愿说出真相,吉儿对他的好印象对他来说变得很重要,他渴望她柔软的双唇,而她一旦知道了真相,一定马上会对他嗤之以鼻。作者对强恩的这一矛盾心理刻画得生动逼真,令人信服,因而很成功。
  强恩难以割舍仅凭一只鞋就获得的荣耀和爱戴,但灵魂却被折磨得难以安宁。他就像上了旋转木马的人,停不下来。但是,强恩逐渐想出了一个减轻罪恶感的计划。他通过电视鼓动大家从平凡的小事做起,给周围的人一点爱,在帮助他人的过程中,实现自身的生存价值;他到儿童医院探访,安慰鼓励生病的孩子。慢慢地,强恩性格上的缺陷在消失,他变得富于人性,能够关心他人,顾及他人的需要。这一切举动,赢得了大家更多的敬重,吉儿更是倍受感动。不过,随着强恩对吉儿越来越眷恋,他却因此更不敢妄想得到她了。他害怕自己的谎言,时刻感到自己在深掘坟墓,他不愿拖吉儿陪葬。开始以为电视台不可能兑现悬赏才一念之差去冒充英雄的小人物强恩现在人格升华了,变得高尚起来。这里,作者揭示出又一个小人物的伟大之处。
  电视台卫查理导演准备搞《真人真事》节目,以充分挖掘强恩的价值。强恩置身其中,很不自在,也很不安,最后压力大得让他喘不过气来。后来,在吉儿因为要追寻出强恩的背景而通过戴探员提供的地址来到柏尼住处时,无意中发现了柏尼从飞机上偷来的她的银麦克风奖座。吉儿以为是强恩偷了卖给柏尼,而现在柏尼要敲诈强恩。这时,传来了强恩要跳楼自杀的消息。小人物柏尼毕竟还是不计前嫌,毫不犹豫地独自爬到窗外的墙上劝强恩放弃自杀的念头。作者通过几个寓意丰富的细节描写,充分表现出这两个小人物的思想境界。强恩说他一直等着柏尼揭发他,他俩居然要了两份咖啡,互相倾吐心声,并戏剧性地谈妥了100万美元的分配方案。柏尼要花钱让儿子接受最好的教育。后来柏尼差点从墙沿上摔下去,吉儿相信柏尼对强恩不利,所以可能被推下去,但吉儿低估了小人物的高尚之处。这一次,强恩救了他。强恩还坚决表示,如果柏尼摔下去了,他也就不愿被救了。这些细节及对白,闪耀出普通人的人性的光辉。这时的吉儿也知道了真相,但他们三人都没有向外人捅破,他们已经从这个英雄故事中懂得了许多人生的道理,对人的行为有了更为深入的看法。
  弗莱彻在这部小说中塑造了两个完整的小人物形象,赞美了他们的某些品德,同时,虽然常常不失时机地凭借叙述者的优势对他们进行善意的调侃(这两个小人物也经常自嘲),但也对他们的命运寄予了深深的同情。小说结尾处,作者让芙琳重新接纳柏尼,破镜重圆后的家庭益发充满了爱。柏尼又带儿子逛动物园去了。这时一个母亲冲过来哀求他救救掉到狮子笼里的小女儿。他一开始也不很情愿。他决不会像小说中受过训练的消防队员那样救人前先考虑安全,或者像摄影记者那样认为去拉要跳楼的人是“太不专业”的,而是又要一展其“英雄本色”了。在柏尼和强恩这样的人物身上存在着许多不可容忍、难以饶恕的缺点,他们在社会上属于极渺小的人物,怎么可能完美?但他们有时的举动又是那样地震撼人心!
  其人何其小,其事何其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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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如果说生活像游乐场的旋转木马,那么潘柏尼到目前为止都还没够到过那个铜环扶手。当周遭的事物永无休止地环绕着他运转时,他也会凝望着它——金光闪烁,充满了承诺,但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虽然他也曾试着去抓那难以捉摸的铜环,想据为己有,但命运之神总是将最好的奖品留着不发。他笨拙的尝试永远都是差一点。
  想一想那铜环,它是我们所熟悉的、多数人认同的成就的象征。对少数幸运者而言,那铜环会奇妙地自动解套,像条摇着尾巴惹人怜爱的小狗往你身上钻,直接地落在他们的大腿上。柏尼不属于他们这一群。另外有些人凭着本身的聪明才智,也能获得一串铜环。柏尼也不是其中的一员。大多数的男女辛勤耕耘一生,晚年也能获得命运的铜环,作为他们多年来坚守单调、艰苦、诚实的工作的奖赏。
  潘柏尼当然更不是他们中的一分子。
  柏尼运气不好,无才无能,辛苦工作也不是他的风格。他是那种赚轻松钱的人,是骗了钱就跑的骗子,偶尔找个方便的时机行窃,常常做些少量的赃物买卖。但不论干哪一种,柏尼都不很突出。他不做复杂的事,也不搞正经的计划,不干需要肌肉或——老天不容——暴力的事。这都是因为柏尼有个会找钱的鼻子,或许是他自己这么认为。但事实似乎总是证明柏尼的犯罪生涯——一如他多年来所从事的各种工作——一事无成、走投无路,并不成功。他根本没赚到钱,而且经常被捕。
  嘿!可别想歪了。柏尼不是个坏人,他只是频繁偏离狭窄的正道,走进太多的死胡同,终于迷失了自己。在人生的高速公路上,繁忙的交通让柏尼穷于应付,因为他已在旅途某处遗失了指引他前往他一度向往的目的地的地图。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柏尼走歪路比大多数人走正道要努力得多。持续性的欺骗已使他疲惫不堪,瘦小的双肩在卑微存在的压力下垂了下来。而且他老是觉得非常疲倦。
  当命运之神拿出铜环时,他只有一个要求,而且对大家一视同仁——不论你所凭借的是幸运、才能,或勤奋的工作,你取得铜环前,必须站得高,并直视命运之神的眼睛。
  而柏尼从来不看命运之神或任何人的眼睛,这习惯打从35年前读幼稚园时就养成了。当时他逃避的是老师生气的眼神,因为她想知道是谁偷了红色蜡笔(是他偷的。老师在嘲笑他的同学面前将他臭骂一顿的时候,那蜡笔还在他的口袋中)。
  所以如果你在找一个英雄,你一定是疯了才会考虑到柏尼。他是你会挑到的人选中最不可能、也最不像样的一个。他的身材矮小而且皮包骨,那又大又怪的鼻子两边嵌着两颗乌溜溜的贼眼,穿着褴褛,步伐蹒跚,而且似乎从不休止。他那紧张兮兮的双手从没停过,他还经常要回头察看有没有什么新的威胁正在悄悄地接近。他就是那种前额上刺有“输家”两个字的人,什么事都会弄糟。你会确定他不是你要找的英雄,而柏尼会是第一个同意你这观点的人。
  但是命运之神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经常有惊人之举。就在你想好好把握这一局球赛的时候,命运之神看了一下几个垒,抓住球,挥动手臂,投出一个快速的变化球,使你三击出局。突然之间大家都能玩了。如果更曲折离奇些,甚至也许就轮到潘柏尼上场了。
  但现在柏尼可不是在休息区等候轮他上场去打命运之神投出来的球。他是在司法大厦大厅里的第七法庭第二室,正为了一件原本很顺后来却搞砸了的案子受审。他卖了好几箱偷来的五加仑桶装乳漆。油漆!看在老天分上,陪审团该放了他。从卡佛乐公司无穷尽的货物中拿走几桶微不足道的油漆有什么鬼关系?只不过是暴风中的一阵屁而已。但现在陪审团正离席在考虑控告柏尼的第一条罪名:共谋销赃、盗窃从犯。其他还有一两条令人厌恶的罪名。坦白说,现在他是有点担心了。
  柏尼曾因几次轻微的犯法而被逮捕,但——感谢老天——都没被判刑,而且他以前没遇到过这个法官。但在正义的天平上还要衡量一些其他的事情。
  这个油漆桶的案子从一开始似乎就不大对劲。如果他没做这一小时5美元的愚蠢的地毯清洁工作,可以让他堂而皇之地进入库房,柏尼甚至不会犯这种拿油漆的罪。太冒险了。如果他不是和一个放他鸽子的烟鬼一起干这事,而他老兄却径自办他的事去了,那么柏尼也不会被捕;如果他选择的销赃地点不是离第14警勤区只有几条街远的地方,或者如果他的律师真的拥有几场诉讼经验,而不是像法庭所指派的这个文凭墨迹未干,而诉讼免费的娃娃律师——如果、如果、如果、能不能、会不会、该不该,这些都是柏尼常用的口头语。
  他环顾了一下令人气闷而又熟悉的法庭,乳白色的油漆搭配对比鲜明的暗褐色木雕,高挑的天花板可以吸附声音;头顶是明亮的荧光灯,塑胶地板看起来从未干净过。寇希尔法官身穿黑色尼龙长袍,蹙着眉头坐在红色的椅子上审理这件案子。在他两侧立着美国国旗和伊利诺斯州州旗,一个镌有库克县县徽的铜质徽章像他头顶上的一轮光环似的挂在他后面的墙壁上。柏尼来过这里,也衷心希望此刻他不在这里。
  陪审团已汇总好意见,由法警引导进入法庭。他们讨论还不到半小时,不是好征兆。那个巡逻警员作证说,他正好碰到柏尼从一辆——现在连柏尼自己都承认——很烂的车上卸赃,而以销赃现行罪将他逮捕。几桶油漆,老天爷!将我开释!他觉得十分乐观,他们根本定不了他的罪。他将再度被释放,柏尼总是这样的。
  “胡先生,你们达成裁决了吗?”寇法官问道。
  一位高大、秃头的人站了起来。他戴着厚厚的眼镜,打着一只细领结。“是的,先生,我们认为被告有罪。”
  有罪!这是什么鬼,他们是想害死他啊?几小罐油漆,你不能以这定一个人的罪!有谁是因为油漆而坐牢的?他不是曾为他的无辜而辩护吗?这个鬼司法系统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柏尼痛苦地转身看着他的辩护律师欧丹娜——一位很严肃的年轻女子,有着一张性感的嘴和充满同情、又大又黑的眼睛。她刚过她的24岁生日。到目前为止,柏尼是她唯一的当事人,这也是她的第一件案子。官司打输了她很难过,纵使除了柏尼之外,她找不到任何目击证人替他辩护。而连丹娜也不至于真的想把柏尼放到证人席上。
  “先生,我能与您磋商一下吗?”她问道。
  法官点点头,欧丹娜移步走向法官席,同检察官一起在那里磋商。柏尼不高兴地注视着,心中悲愤交集。这两个人和法官静悄悄开会的时候,别人是听不到他们讲话的。突然,一样东西吸引住柏尼的目光,他僵立不动,两眼圆睁而且死盯着不放。
  欧丹娜的公文箱是打开来放在辩护桌上的,柏尼看见她的钱包就放在文件的最上面。一个可遇不可求的机会。他看了一下法官席,欧丹娜正专心开会,而打开的箱盖正好遮住她的视线,使她无论如何也看不到柏尼。唯一看得到柏尼的是坐在他后面的旁听者。柏尼回头一瞧,法庭里空荡荡的。甚至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也有比柏尼和油漆桶更有看头的案子可看。
  柏尼很快地将钱包从手提箱里弄到腿上,一面注意着律师和法官,一面数着钱包里的钞票。他必须小心点,可别太贪心,要弄得看起来不像是偷窃,虽然他是最明显而又唯一有嫌疑的人。他可以偷一些,但不能全部。屏住气息,他设法拿了几张20美元面额和一两张10美元面额的钞票装入口袋,然后正好在欧丹娜回到辩护席之前,把钱包放回了手提箱里。
  “我让你继续被保释。”他的年轻律师说道。
  “保释,老天爷!”柏尼扯开嗓门愤怒地嚷嚷起来,“我是无辜的!”此时此刻,柏尼衷心相信他是无辜的。这就是人类精神的弹性。
  法官席上传来敲击木槌要求保持秩序的声音。
  “潘先生,”寇法官严厉地说道,“我被你的律师说服,看在你一直有工作而且没有前科的分上,按照以前的条件继续给你保释。本案从现在起延后6天判决,同时你要与你的假释官定期会面,他会给我关于你这案子的建议报告。”
  法官倾身向前,皱起眉头看着柏尼。他一如往常地逃避着法官的注视,将目光转向旁边。“我劝你,”法官严肃地说道,“利用这6天把你的私事安排好,做入狱的准备。”
  柏尼畏缩了一下。入狱,他恨这个字眼。法官的小木槌又响起,结束了庭审。木头砰然敲击的声音伴随着法官的话在柏尼的脑海中萦绕不去,就像一扇又大又重的门甩在他的脸上。
  “‘入狱的准备’是什么意思?”当他与他年轻的律师从法庭沿着走廊往出口走去时,柏尼问道。
  “意思是坐牢,潘先生。”欧丹娜向他解释道。
  柏尼不耐烦地挥着手,生气地看着他的辩护律师。她为出庭穿了一套整齐的套装,看起来就像穿了妈妈衣服的小女孩。“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不是那种坐牢的人,我是个有工作的人。”他蹙着眉,咬着下唇。“我很不愿意说这话,欧小姐,但你没做好本分的工作。你应该让我被释放,上次我的律师就使指控撤销了。”
  “我想那就是这次检察官会如此顽固的原因。”欧丹娜指出。
  但柏尼没心情听道理。“上诉如何?还有——”
  欧丹娜弯弯的眉毛惊异地扬起。“上诉!我们没有上诉的理由。”她打开手提箱,一阵恐惧窜下柏尼的背脊,但她只是拿出一叠档案而不是钱包。他松了一口气。很显然,她还没注意到遗失了什么。
  柏尼的下唇固执地噘起。“那么你应该去找一些他妈的理由。原谅我说粗话。”
  律师费力地摆弄着她的手提箱,设法打开了档案。“我们现在必须做的,是把重点摆在假释官的报告上。”她告诉他。
  柏尼眯起眼睛沉思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他报告写得好,我就可以走路了?”他轻声问道。
  欧丹娜两眼望地,微微耸肩。“这个嘛,我认为缓刑判决希望不大。”她承认道,继续翻她的文件。“你还是有工作的,对不对?”
  快没了。“是啊,我打电话请了病假,”他怏怏地告诉她,“他们认为我感冒了。”
  “还有一个由你前妻抚养的儿子?叫乔瑟吗?”
  柏尼看起来吃了一惊,这是个他没料到的问题。“是有个儿子。关他什么事?他叫乔伊。”
  “你有充分参与抚养的责任吗?”律师问。
  参与?老天爷!这个问题让柏尼渺小的灵魂义愤填膺,他尖声说道:“她拿走了我他妈的薪水支票!你为什么不想想我干吗找法庭指定的律师,而不找一个……呃……更有经验的律师!”哦,他可真有张大嘴巴,刚才差点说成“而不找一个真正的律师”。
  “我了解,”欧丹娜说,口气听上去受了伤害,“你多久见你儿子一次?”
  “噢,经常。”柏尼扯谎说。他几乎相信他说的谎话了。
  “我是指最近这一次。”
  最近?什么最近?他皱起眉头思索着,终于有了答案。“那孩子吗?呃,我不知道,我想大概是他生日那天吧。呃,让我想想看是什么时候?5月?”
  欧丹娜看起来很惊讶。“现在是11月了,潘先生,那是6个月以前!”
  “对了,差不多是那时候。”柏尼耸耸肩。
  年轻律师紧闭双唇。她自己来自一个严谨的爱尔兰大家庭,所有成员都彼此相爱、相互照顾。“我觉得你该去看你的儿子,而且试着要你的雇主写一份你工作情形的书面资料。”她建议道。
  “她不要我去看他,”柏尼沉声回答,讲这些使他难堪,“她认为我会给他坏的影响。”一想到前妻对他的批评总会令他不舒服,所以他也就很少去想。
  “你需要制造出一种印象,”丹娜继续说道,“让人相信你是一个有责任感、高尚的公民,有家庭观念.只是一时失足而已。”
  “对。”柏尼深表赞同,但疑虑又啃噬着他。他真的能做到吗?有人会相信吗?头一遭,逼近的牢狱之灾的可能性冲击着他。他感到自己正在恐惧中颤抖,额头冒汗。
  现在轮到欧丹娜觉得尴尬了。“呃……”她犹豫着开了口,“潘先生,我知道你有金钱上的困难……但我不知道是否……我是指……我上周借给你的钱……你现在有钱了吗?”
  被突如其来的“入狱准备”一吓,柏尼向他的债主坦白承认了他身上还有钱;这在他神智清醒的时候是绝不会发生的。
  “还有一些。”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10美元及20美元的钞票,那是从欧丹娜的钱包里偷的。“都在这里,剩下的我会尽快还。”他把钱放到她手中。
  丹娜非常意外,甚至有些感动。她原不指望柏尼除了借口之外还会拿出什么,但如今她温柔、涉世未深的善心开始融化,开始替这位当事人及男人找一个让人怜悯的借口。“我知道你最近运气不大好,潘先生,我不想拿走所有的钱……”
  柏尼恢复了理智,伸手拿回20美元钞票。“对,如果我要带孩子出去,最好留点钱在身边。”他那饥渴的手指在钞票上盘旋,然后又拿走一张钞票。他怎能抗拒得了呢?
  “还有……呃……潘先生,”欧丹娜又说道,试着尽可能温和些,“你觉得你能……穿一些……新一点的衣服……当你去见假释官的时候?”她挑剔地看了一眼柏尼那件起皱的旧雨衣,褴褛的运动夹克是多元酯混纺苏格兰粗呢布做的,还有他穿得破了洞的马球衫和布袋似的裤子。只有他的鞋看起来是新的,而且擦得很亮。“还有……你能不能……刮个胡子?”
  柏尼似乎吓了一跳。刮胡子?他用手摸着下颔粗短的胡须。他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刮过,昨天吗?前天?“好,当然,”他自言自语道,“刮个胡子,有何不可?你说什么都成,你是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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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信不信由你,潘柏尼可不是全无魅力的。即使今天生活的重担像《天方夜谭》中紧缠在辛巴达背上的海老人般沉重地压在他的肩头,偶尔那魅力也会挣扎着露一下脸。比如说,他有一副迷人的笑容。他很少笑,因为似乎从没有什么值得笑的,但他笑起来的时候仿佛整张脸都亮了起来。年届不惑的柏尼那张满是皱纹、历尽沧桑的脸仍有着几许那个被困在他体内的小男孩的稚气,有时那内心的孩子会迷人地探出头来。柏尼对于自己拥有的笑容及童心似乎全无所知,这倒是件好事,要不然他又会想办法利用它们来欺骗别人了。
  女人从不觉得柏尼不可抗拒,但他也不是没有过浪漫的邂逅,而且有个女人还陷入爱河嫁给了他。这就是芙琳,一个心地善良但头脑不清的女人。她满怀慈悲地接纳了28岁的柏尼,因为她确信她能改造这块璞玉。在爱的魔力之下,她要将柏尼重新铸造成他应有的面目。
  可怜的芙琳!与柏尼生活在一起,眼见他日复一日满口谎言、借故推诿,十足是个不称职的丈夫和父亲,她的梦想一个接一个地破碎幻灭了。婚后不久他们就面临了现实问题;潘柏尼一生虚掷,死后也不会上天堂。他没有道德感,没骨气也没雄心大志。他那卑微虚伪的灵魂中,找不到一丁点儿的诚实。但芙琳仍然在他身旁待了一段时间,因为在深深的失望与沮丧之中,尚有一丝爱意存在。直到小乔伊出生之后,芙琳终于决定要柏尼走路。娇宠一个顽童般幼稚的男人是一回事,而拥有一个真正的婴儿又完全是另一码事了。婴儿真的需要呵护,而丈夫却拒绝长大和面对生活的难关。要柏尼恪尽一个做父亲的责任是门儿都没有的事。芙琳可没有能力同时照顾两个婴儿。
  芙琳把潘柏尼撵出来的那天,也就是他从颓废中再求新生的开始。对于一生中遇到的每件倒霉事,他都是眼见着它到来,却闭上眼睛自欺欺人地以为它会过去。芙琳最后所下的决心着实让他感到意外。
  他为失去了妻儿感到难过,也为失去了家庭而难过。但这一切都是命,任谁都无可逃避。他也接受了这个事实:潘柏尼,这就是你的一生了。此外他孑然一身,行动也的确自由了些。
  就他而言,他仍爱着芙琳,但芙琳说什么也不会相信。至于柏尼和乔伊之间,充其量也只有薄薄的一层关系。拿一件事情来说吧,他根本不知道父亲该干些什么事。在乔伊面前他不知道该做什么或说些什么。他对儿子真挚的爱,总是掺杂着曾在各方面忽视了孩子而感到的内疚。于是他退而求其次,只要知道在这世界上有个孩子继承了潘家的姓,还继承了柏尼大而黑的眼睛、乌黑的头发、瘦削的身躯和双肩,以及一个长下巴,就让他觉得心满意足了。感谢上帝,还好这孩子继承了他妈妈的鼻子。
  即使如此,潘乔伊还是非常崇拜他的父亲,两人之间的距离更增添了柏尼在他儿子心目中的魔力,而他展现在乔伊面前的则是超乎常人、充满浪漫色彩的形象,勇敢、强壮,而且聪明绝顶。乔伊把柏尼视为偶像,这令芙琳感到痛心万分。她要儿子学习好的榜样,而那不是他父亲能办到的,因为那包括要树立一个良好的行为楷模,这对柏尼而言简直是比登天还难的事。她反对他俩之间的交往,对于像柏尼这种从不回家、长期不尽职的父亲,她倒衷心感激。
  但现在柏尼奉了他律师之命回来了。律师要他“在假释官面前表现得像为人父的样子;行为举止要正常;经常去看你的儿子”。在法院的命令中,他只有6天的时间来挽救自己,这只是第一步骤的第一天。
  芙琳蹙着眉头,心不甘情不愿地将乔伊交给了柏尼。乔伊身穿一件新外套,欣喜若狂,没命地往他身上钻。芙琳灰色的大眼对他闪烁着警告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如果你让这孩子受到任何伤害,不论是感情上、心理上,或是生理上的伤害,或者你在几小时后未能毫发无损地带他回来,我潘芙琳将会是你一辈子的噩梦”。柏尼点点头,慢吞吞地移动双脚。他的眼睛在避开芙琳那两道锐利的目光时,忽然注意到她仍保持着很好的身材,依然是个漂亮的女人。
  为了带儿子出去,柏尼从丹娜那里弄到40块钱,把自己好好地整理了一下。他将他那部破旧丰田车的油门一加,载着乔伊朝动物园驶去。动物园除了在传统上是那些与妻子离异的父亲跟儿子相聚的场所之外,也是个比较自由的地方。
  乔伊可是如鱼得水般欢欣地与父亲一起去逛动物园,就跟其他的父子们一样,只是他的父亲更棒,棒极了。
  “哇!看那一只!”他喘着气,手指着一头在笼内水泥地上半睡半醒、对游客爱理不理的大雄狮,它一双黄澄澄的大眼睛凝视着笼外的人类世界,似乎对于自已被人类监禁有所不平。“还有那一只!”乔伊10岁的小身躯因看到一只肌肉结实的黑豹而兴奋地抖动着。那黑豹在小小的围栏内愤怒地走来走去,长而多毛的尾巴不停地摆动着。
  “如果你在笼子里,它会咬死你吗……爸爸?”出自这孩子口中的称呼字字真诚又带着些许试探性,因为他并不常有机会叫“爸爸”。
  柏尼不安地看了黑豹一眼,那些该死的栏杆结实吗?挡得住这只“大猫”发怒时的威力吗?那野兽恶狠狠地回瞪他一眼,吓得他不安地倒退一步。“会啊,”他含糊地对男孩说道,“是啊,就是那么回事。”
  但乔伊只是静静地摇摇头。他敢打赌只要他爸爸愿意,一定可以揍扁它。柏尼只是谦虚而已。
  他们花了几个钟头从一个兽笼走到另一个兽笼,看高大的长颈鹿用它长而灵活的舌头从头顶的树枝上扯下树叶,看圆滚滚的河马浸在池中晒太阳。长毛猴彼此替对方捉跳蚤,然后放到嘴里咀嚼的模样也让他们觉得十分有趣。柏尼觉得他与儿子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不少。但和往常一样,一旦他想到曾经如何地忽略了乔伊,一股内疚的心酸就破坏了他俩共享的甜蜜。
  乔伊从不开口向柏尼要什么,所以总要到这男人自己觉得饿了,他才想到孩子一定饿坏了。丰田车轧轧作响地驶向柏尼经常光顾的汉堡店,他俩点了奶酪汉堡、薯条和汽水。
  像其他孩子一样和父亲坐在一起愉快地吃午餐,乔伊显得很开怀,并开始闲聊他日常的生活。也许他有点过于开怀了,因为很快地他就告诉了柏尼所有关于芙琳新交男友的事情。
  柏尼皱着眉头,这个男朋友对他来说倒是件新鲜事。离婚以后这么多年芙琳都没有在外面鬼混,至少柏尼未曾耳闻。但这个新出现的痞子似乎是蛮严重的一件事,柏尼很不高兴。
  “这个家伙——这个你妈认为是‘朋友’的家伙,他是个消防队员,是不是?”他问道,“他是否……曾在家里过夜?他叫什么来着的?”
  乔伊咬了一大口汉堡,番茄酱流到了下巴上。“有些时候,”他毫不在乎地回答,“他叫艾里,在一场火灾中救过一个人。”
  柏尼需要这方面的情报,哪怕只有一点点。他的眉头皱得厉害,脸上形成两道深纹。“噢,是吗?一位英雄,对不对?这个叫艾里的家伙去过‘南’吗?”
  乔伊一头雾水。“什么‘南’?”
  “就是那场战争,”柏尼说道,“越南。”他耸耸肩。“那其实不重要。”
  “你参加了吗?”乔伊急切地问道,希望能从他的英雄身上挖出更多英勇事迹,“参加那场战争了吗?”
  “你从来没看过那张照片,是不是?”
  “什么照片?”乔伊的两眼兴奋得发亮。
  “我穿军服的那张,”柏尼悲哀地说,“通常摆在书架上。”芙琳一定把它连同所有的记忆一股脑儿都给扔了,他沮丧地省悟到这一点。不论是实质上或是形式上,他都已不再住在那里了。屋子已完全改观,他几乎认不出来了。他这才知道自己平时对乔伊的生活是多么缺乏了解,而这些在以往他都曾分担几分的。他也了解到他是多么疏于探视他自己的儿子。这孩子如此地爱他,而他却甚少跟他联系。
  乔伊摇着头,因为他从未看过他父亲穿军服的照片,但他眼中仍闪烁着骄傲的光芒。而柏尼又再次感到了沉痛的内疚与自责。在他儿子面前,他十足是个陌生人。一个男人还能沉沦到什么地步?
  尽管如此,他对乔伊也并非全无助益,他有的是经验。当然,这些在街头胡混的伎俩可比在书上学到的有用多了,而柏尼深谙此道,可不是吗?他自成一派的学问要有人传承。眼前就是最好的例子。他们父子俩正并排站在汉堡店的男厕里朝着小便池撒尿。如果说柏尼懂些什么东西,那就是他懂得如何撒尿。而对一个有责任感的父亲来说,这种绝活是传子不传徒的。
  “你要特别注意的地方,孩子,就是得靠近一点,这样你才不会尿到鞋子上。”乔伊全神贯注地听着,眼睛发亮,他要汲取他老爸全部的智慧。“目前当然无所谓,因为你穿的是运动鞋。可是哪天时来运转,你穿了一双昂贵的好鞋,可就不想尿在上面了。你会避免沾到尿,避开那些粗鲁的人,避开所有的一切。”
  柏尼沾沾自喜地望着自己的那双鞋。那是他所有的喜悦和骄傲,一双缀有穗子的休闲鞋。如果他不是从宅前旧货出售摊上买下来的话,一定得花上一大笔钱。100块一双的鞋。柏尼偏爱昂贵的鞋,他认为一双价值不菲的鞋就是一位绅士的正宗标记。
  这一老一小两人并肩站着,一面把裤子拉链拉上。“下星期你会不会带我去别的地方?”乔伊满怀希望地问道。
  “那天我得工作。”柏尼答道。下星期他可能正舒舒服服地躺在牢里大吃大喝呢。6天,那是他可以利用的全部时间。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要寻回他失落的一生,重新拼凑起来。
  “因为有些生意上的问题……而且……怎么回事?”他忽然停顿下来,他看到乔伊走到一个厕所隔间,弯腰将手伸到门底下。
  “有人掉了钱包。”男孩说着将钱包拾起来给他父亲看。
  柏尼伸手急切地抓住那只黑皮夹,打开来瞄了一眼,看到一些现金,有几张50美元钞票,还有5美元或是两美元以及一些一美元的钞票。另外有几张信用卡,如果他手脚利落,应该也值一些钱。
  “我们是不是要把它交出去,爸爸?”乔伊问道。
  你该如何向一个10岁大的孩子解释生活其实不是那个样子呢?“这个嘛,我们可以把它交给经理……”柏尼开口说道,乔伊则不断点头。
  “可是,话说回来,”他继续说道,并带着男孩急急地离开男厕,出了餐厅的门朝停车场走去,“你如果把它交给经理,他可能会把里面的钱放进自己的腰包,然后把皮夹子扔掉。很多高高在上的人……注意,我不是说全部……都是贼。不,我有个更好的法子。”他偷瞄乔伊一眼,看看是否说得过火了,孩子正专心地倾听着。
  “我准备这么做,等我明天到办公室再叫我的秘书按驾驶执照上的姓名打电话给这家伙。我会让这家伙到我办公室来认领他的皮夹,而且我保证会给你奖赏。这是你该得的,因为是你找到了它。你很想要一个奖品,是不是?”
  “我想大概是吧,”乔伊说,“当然想。”
  当他俩穿过停车场时,一位衣着褴褛、无家可归的女人正好推着两辆堆满了她可怜兮兮的家当的购物用手推车从他们面前走过。秋风刮起她那破旧的衣裳,她在寒风中颤抖着。当她的目光落在这男人和孩子的身上时,她满怀希望地咧开了嘴,露出令人生厌的血红牙龈,还有没牙的黝黑空洞。
  “对不起,先生,”她伸出干裂而且奇脏无比的手说道,“你能不能施舍——”
  “不可能,太太,门儿都没有。”柏尼粗鲁地咆哮着。他抓住乔伊的肩膀把他推到前面,匆忙地从她身边走过。男孩回头望着那不幸的女人。柏尼觉得他对乔伊过于粗暴了一点。“你必须抗拒对他们行善的这股冲动,”他草草解释道,“他们这帮人都是大骗子,专骗心软的人。其实他们有很多人比我们其他人都有钱得多。”
  “是吗?”小男孩满腹狐疑,他想到刚才那老女人有多么可怜。
  “相信我。”柏尼答道。他们走到了柏尼停放丰田车的位置。这辆1981年产的破车已经跑了40万英里,全身是锈,千疮百孔,早已是奄奄一息了。但柏尼还把它当成个宝似的锁了起来,仿佛生怕有人会偷了它,但不担心会被罚款或拖吊走。他摸索着钥匙串,找出钥匙插入生锈的钥匙孔。
  “你要特别注意的第一件事,”他用他的潘氏哲学向儿子解释道,“这听起来蛮刺耳,但这外面的世界就是他妈的……原谅我说粗话……一个丛林,孩子。那就是你要放低姿态的原因,对不对?摆低姿态!”
  打开车门,他催乔伊上车,急切地希望在物主回头找他们之前飙离此地。这丰田车当然曾经“飙”过,不过上一次飙车也是1985年的事了。柏尼向来生活在希望中。
  在前往芙琳家的路上,一股伤感之情涌上柏尼心头。在往后这几年内,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与儿子相聚了。这个念头令他沮丧。这孩子的天真无邪及对父亲的挚爱触动了柏尼内心深处不为人所知的部分。他对乔伊的感情虽然短暂却很真实,但也带给他无比的痛苦。仅是这份纯真无邪与信任就令他肝肠欲断。
  车子行驶了好几英里路,两人都没说话,各自陷入沉思之中。对乔伊而言,这是个令人兴奋的下午,因为有他视为偶像的人陪伴着他。这个人在许多方面都聪明绝顶。他曾经是军人,打过仗,也许还是个英雄呢。这个人无所不知,懂得如何撒尿,也很诚实。他甚至要颁奖给他儿子,只因为他儿子捡到了钱包。
  “是下一个出口吗?”柏尼忽然问道,“对不对?”
  孩子点点头。他为即将结束的团聚而难过。
  柏尼觉察到他的伤心,同时也感染了他的情绪。“呃……听着,乔伊,我是说……我对我俩之间关系的进展感到很高兴。”
  “星期四晚上你可以带我去看电影,”乔伊不抱任何希望地轻声建议道,“因为我们星期五没课。”
  “这个嘛,我很希望如此。”柏尼道。
  “(口欧)!”男孩欢呼着,可是当他父亲继续说下去时,他的脸就拉长了下来。
  “事情是这样的,我得把这些生意上的问题……跟律师们讨论一下。”他怎么能告诉儿子事情的真相呢,这会毁掉他俩之间的关系。
  乔伊点点头,棕黑色的眼睛充满沮丧和抗拒的神色。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比以往更像柏尼。男人的心里开始同情这孩子了。
  “不过我会尽量想办法,”柏尼神气十足地说,“眼前最重要的事就是我们得准时回家。我们可不能让你老妈不高兴。她还是喜欢唠叨关于守时的事情,对不对?‘人一定要守时’。”他模仿并回忆着这些芙琳讲了几千遍的话。
  乔伊点着头,露齿而笑。“‘人一定要守时’。”他俩齐声复诵一遍,享受着一起挖苦芙琳的乐趣。
  “她总是管我这档子事,”柏尼说,“我不是说守时不重要——”
  “那边!”乔伊指着说,“出口在那边。”
  柏尼转动方向盘,整个车身居然能随着方向盘转过来,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对,谢谢,我差点开过头了。谢了,老弟。”
  老弟!乔伊可乐了。柏尼叫他老弟,他跟他父亲成了哥儿们了。他们四目相交,会心一笑。柏尼觉得一种混杂着内疚与无力的感觉啃噬着他的心。他以自己的方式爱着这孩子,而且他是真心真意地爱着乔伊。但这孩子对他父亲那种全然无邪的信心,却使柏尼感到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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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他一离开乔伊和芙琳,整个心就摆在更紧急的事情上了。那孩子在餐厅厕所里捡到的皮夹里有好几张信用卡,其中还有一张高信用度的金卡,这在黑市可值不少钱。但他可得尽快,要赶在失主打电话给信用卡公司挂失以前脱手。这炙手的塑胶货币可比放在冰箱碟子上的荞麦饼还冷得快。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车停在街上的电话亭旁,打了一个电话给邦尼——一个二流的小偷和告密者。此人的马路消息是最灵通的。只要给他50美元,邦尼就会告诉你哪些人在什么地方要买什么货。如果再加个10美元,他甚至会帮你安排见面。在像这一类重要的事上,邦尼就像是柏尼的公关秘书似的。
  他倾听着邦尼念出一大串会买信用卡的买者名单,有两个人是邦尼特别推荐的,可是柏尼都不熟悉。“艾斯比和万加斯?”柏尼小心翼翼地问。
  “他们当然不正派!”邦尼咯咯笑着说,“如果他们正派,还会买信用卡?”他为自己的小幽默而笑个不停。
  “是啊,好吧,”柏尼喃喃地说,“告诉他们今晚在夜影酒吧,8点或8点半,叫他们带现金。”
  “我的60美元呢?”
  “生意一成交就付给你60美元。”
  “好吧,最好如此。这回我不会再让你赖账了,柏尼,要不然就成为拒绝往来户了,懂吗?”
  “知道了。今晚在‘夜影’,千万别搞砸了,邦尼。”
  柏尼钻回他的丰田车,一脸苦相。他的理智在警告他,他的心里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一件愚蠢无比的事:案子宣判前保释在外的他居然敢去兜售偷来的信用卡。
  “它们不是偷来的,是我捡到的。”柏尼大声地自言自语说。但他知道只要不归还失物就算偷窃,此外买卖赃物——即使是“捡到”的信用卡——也属重罪。
  他的律师欧丹娜曾给过他忠告,柏尼也知道他该努力去实践——把他那乱七八糟的生活尽可能整顿得像个样子。但他实在难以抗拒那种赚钱快而轻松的诱惑。这些信用卡落在他手中是天赐的礼物,若是置之不理就太不知感恩了,甚至是一种罪恶。谁知道呢?如果他好好地讨价还价一番,这几张卡可以弄上几百块——那张金卡值个100美元应该不成问题。而他需要能搜刮到的每一分钱。
  潘柏尼经常对人大讲特讲有关他“办公室”的事,他如果真有办公室,该是指他处理买卖的地方,也就是“夜影”。那是位于城市另一头街巷里的一间酒吧兼烤肉店,光临的大部分人是工人。夜影酒吧很适合像柏尼这一类型的人,一间消费低廉的男性酒吧,有点老旧,墙上张贴着运动明星的照片,而且安静得足以让一个人好好处理他的财务琐事,而不会有一大群嘈杂的人在背后观望。店主兼酒保是有着一张娃娃脸的乐天男人,名叫奇克。他到底姓什么,柏尼从来没有兴趣去打听。奇克是个友善而和蔼可亲的人,喜欢瞎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但也能把握原则,少管闲事。柏尼有许多次见不得人的买卖都是在这间小酒吧成交的。只要柏尼能保守秘密不招来警察,奇克也都装作没看到。
  那天晚上大约8点15分左右,柏尼走进夜影酒吧,一股熟悉的啤酒味让他通体舒泰。外面雨下得很大,是11月份的倾盆大雨,酒吧里几乎没什么人。奇克一如往常地站在吧台后面,手里拿块抹布擦拭着酒瓶塞子,眼睛盯着酒瓶架上正在播放大学橄榄球联赛的电视机。
  “柏尼!这阵子到哪去了,伙计?”奇克脸上绽出了光彩。
  柏尼很快地环视酒吧一眼,搜寻着每张桌子,找与他接头的人。
  “奇克,有没有几个家伙进来找我?像是西班牙人的家伙?”
  “像西班牙人的家伙?”奇克复述一遍,然后摇摇头。
  “生意上的事情。给我一杯七喜加啤酒好吗?”柏尼找了个吧台边的位置坐下来,看看表,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这些信用卡随着时间的消逝就变得不值钱了。如果这两个可能的买主今晚不现身,他最好是把他妈的这些玩意儿丢掉。他伸手进口袋,掏出一张20美元的钞票放在吧台上。
  奇克把用高脚杯装的冰汽水加啤酒放在柏尼面前时,瞥见了这张钞票,脸上微露惊奇之色。柏尼通常的消费额是5美元,20美元在这里可是了不得的大手笔。
  “出什么事了,我有5天没见到你了?”
  柏尼蹙着眉头。这是个难以回答的话题,他甚至连谈到它都会发疯。“因为我倒霉倒到家了!我破了产,还吃了官司……没人打听过我吗,嗯?”他紧张兮兮地环顾四周,再次窥看那些阴暗的分隔问。
  “没有。”奇克答道,“你吃上官司,可得找一个好律师。”他察看着四周,随时准备暂停谈话,照顾生意。
  柏尼苦笑着。“我的律师刚从学校毕业,老天爷,她只比我的孩子大几岁而已。”
  奇克的眉毛向上挑起,满月似的圆脸充满惊奇之色。“你有个孩子?你?你孩子多大了?”似乎柏尼为人父这件事值得大书特书。
  “我想大概是9岁吧,”柏尼心酸地答道,并扳着他那神经质的手指细数着,“也许是10岁。对了,10岁,一个好孩子。”
  潘柏尼会是一个父亲?这个社会光怪陆离,真是什么事都有。奇克放下手中的抹布,看着他的老友。“你有个10岁大的律师,柏尼?”他露齿而笑。
  柏尼咆哮着说:“我没钱请更好的,我的前妻——她扣住我的薪水当做赡养费。”当门开启时,他转过身去。一个人身穿雨衣走进来,朝着分隔间走去。“你是不是在找潘柏尼?”他喊着。
  那人摇头否认,并向调鸡尾酒的女侍要了一杯酒。这女侍是夜影酒吧唯一请得起的雇员。
  一个孩子,柏尼有个孩子。奇克仍然对这则新闻感到惊异。他试着接受这件事,但是不成功。“我从来不知道你有个孩子。”
  柏尼暂时把他的思绪从这桩交易转移到了乔伊身上,回想到下午他俩共度的时光和孩子对他父亲所流露出的虔诚崇拜之情。柏尼知道这完全奠基在一些谎言、半真半假的事实以及廉价的赝品之上。他真是一个好孩子,一个正正当当的孩子。万一他发现他老爸其实是一个堕落不堪的人,一定会觉得羞耻。柏尼神经质地觉得不是“万一他发现”,而是“当他发现”更接近事实情况。这个念头使他更加沮丧了。
  “孩子们的问题就是他们太……年轻,”柏尼考虑了一下说道,“他们什么都不懂。你自己是个孩子的时候总以为自己已经长大而且完美无缺,其实你跟其他人一样只不过是个屁。”他当场决定星期四晚上带乔伊去看那场他想看的电影。当然,这有何不可呢?他是老爸,不是吗?
  奇克微笑着。他见到了他老友另外的一面,这么富有哲理,一点也不像潘柏尼。奇克从没听柏尼谈起过有关赚钱以外的话题,要不然就是谈现在正在进行的交易。“我们都是屁。柏尼?”
  但柏尼仍深陷在他悲苦的沉思中。“小的时候,我以为我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英雄人物——”
  “你是班柏尼?”一个粗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冥想。柏尼转身一看,两个拉丁美洲人已站在他后面,一高一矮;一个留八字胡,另一个胡须则刮得很干净。但两人的穿着都很褴褛,看起来很猥琐。
  “姓潘,”柏尼纠正他们道,“潘柏尼。”他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会把真实姓名告诉两个陌生人的罪犯。“你们就是邦尼联络的人,嗯?”他从吧台的凳子上滑下来,领着两人到后面的一个分隔问。万加斯和艾斯比怀疑地看看四周,但最后还是进入了分隔问。三人坐定,柏尼从口袋里掏出信用卡,把它们放在桌上。
  两个拉美人一言不发,审慎地检视着这些卡片。他们把卡片凑近眼睛,检查卡上亲笔签名的真实性,还用手指摩擦着密码条。两人将卡片传来传去,最后艾斯比将卡片丢回柏尼面前的桌上,用粗哑刺耳的声音说:“三个钟头已经太久了,老兄,太久了。”
  柏尼的脸上强挤出一副诚恳而又愤怒的表情。“嘿!他到目前还没报案。这几个小时之内他也许还没发现。”
  “是你捡到的皮夹?”万加斯怀疑地问。
  柏尼不自在地耸耸肩。“是啊,多少算是吧。相信我,它们还很新鲜。”
  两个拉美人交换了一个疑虑的眼神。然后三个人头碰头,开始讨论这笔小交易。
  第二天下午,在几英里以外城市的另一端——对夜影酒吧而言则就不啻相距几千光年之远了——摩天大楼林立的都会商业中心,《第4频道新闻》的王牌播音员葛吉儿正艰苦地在作一次外出采访。她采访的对象是卜杰瑞,一位百万富豪、慈善家,同时也是运动员。他大约40来岁,是位常带着微笑而礼数周到的人。他们站在卜杰瑞办公室所在的那层楼的窗边。11月强劲的寒风翻飞着吉儿那头红褐色秀发,也吹振着卜杰瑞花4000美元定做的那套西装的翻领。
  站在吉儿后面的是沙奇,一位引人注目的年轻人,《第4频道新闻》的摄影师,正用他的摄影机在拍摄。沙奇只有25岁,非常敏锐、快捷,是一位天才摄影师。吉儿与他共事过一次之后,就不想再跟其他人一起工作了。
  “但这实在没道理,卜先生。”吉儿说道,并抓着麦克风伸到这位商人面前让他回答。
  卜杰瑞挤出一丝全无笑意的笑容。当他说话时,他的声音令人想起格罗顿预校和耶鲁大学①,令人想起一片白帆在浪涛起伏的海面滑过,令人想起英国真皮马鞍的味道;令人想起石楠林荫夹道的曲径,通往一座都锋式②半木构造的家园。他那深沉、有教养的语调反映出一种舒适、休闲,甚至是奢侈的生活。
  
  ①格罗顿预校为美国马萨诸塞州一所预备学校,哈佛及耶鲁大学学生大多由此预校毕业。
  ②1500-1700年盛行于英国的建筑式样。
  “老实说,我也说不出个道理,葛小姐。”卜杰瑞说得很坦白。他直视沙奇的镜头似乎无所隐瞒。“事情似乎正有起色,我们与证券管理委员会之间的分歧已顺利解决,我相信我们已度过危机。”
  葛吉儿可爱的脸庞诚挚地望着卜杰瑞。她是一位高挑、长腿、年轻苗条的女人,大约30岁。她穿了一件暗红色的麂皮短大衣,紧束的腰带更衬托出她纤细的腰。她那红褐色的头发剪得很短,在她饱满的前额飘拂着。吉儿是位美女。
  她在电视上的魅力对于她《第4频道新闻》主播的位子而言是很重要的,但这绝不是她获得此一职位的唯一或是主要的条件。葛吉儿是一位聪明、有事业心、工作勤奋,而且爱深入探讨问题的播音员及新闻撰稿员。她用脚都能思考。她还有一种无人不知、无比敏感的新闻嗅觉,能告诉记者何时何地有什么重要新闻即将发生。
  但最重要的是吉儿具备一种少见而特别的才能,她能将一则新闻故事展现出人性的特质,使观众受到她的影响。葛吉儿的报道能使人了解她采访的故事中所强调的任何涵义。这种技巧在这靠嘴吃饭、纷乱的电视新闻界至少就值100万美金。
  远处,她能听到警笛鸣叫的声音逐渐接近,掺杂着对讲机的噪音及双向无线电凄厉的呼叫。即使他们是站在那里,都觉得这层楼愈来愈热。身为一个新闻工作者,她觉得情况已经非常紧急。
  “卜先生,在我们谈话的时候,你的妻儿们已启程来这里,你不认为——”
  但卜杰瑞挥手打断她的话,他的笑容更开朗了。他的声音仍保持着平静,甚至有点愉快。“我觉得我一生都很圆满,身体健康,家庭幸福,非常富有。我想我们在这里谈论的是一种绝望。我有一种感觉,每件事从这里开始都将……走下坡路。我曾一度认定自己就是该‘追求卓越’,将我个人的需求放在首位。这句话已包含我所要讲的一切。谢谢你到这里来让我和你及你的观众畅谈。”
  说完了他想说的话,卜杰瑞平静地朝前踏出一步,头也没回地从那宽阔的窗口直坠而下,从第60层楼坠向街心和死神的怀抱。
  葛吉儿惊恐地大口喘息,本能地从她跟卜杰瑞作他一生最后10分钟谈话的窗口往后退一步。
  “噢,我的天!”她尖叫着,“沙奇,朝下拍!”
  然后她一手捂住嘴,对她作为一名新闻女强人的直觉反应感到惊恐。面对着一个男人自杀,她居然命令摄影机拍摄。“老天爷,我这么说的吗?”
  年轻摄影师已踏前一步站在她前面。他拍摄下了卜杰瑞整个坠落的过程,从一脚踏空到令人反胃的撞击。当警察和医生簇拥在尸体旁边时,他仍在继续朝下拍摄。他们将自杀者的遗体用黑色橡胶袋装起,拉上拉链。救护车的担架床伫立一旁,准备载运尸体到殡仪馆,犹如希腊神话中的卡隆载运亡灵渡冥河一般。
  “嘿,吉儿,你在这里作一个综合评论如何?我先从这些摩天大楼取景,再拍到你,然后拍出坠楼的情形。”
  虽然仍在战栗,但一向敬业的吉儿仍然点点头。她将麦克风凑近嘴边,朝沙奇点点头——这是开始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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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从当一家小镇报社的送稿员做起,50岁的狄杰姆已投身新闻界有30多个年头了。在这几十年中,他目睹全世界的焦点由每天的报纸转向60分钟的电视新闻节目,眼见每日的气象报告从每天头条新闻旁的寥寥数语——“阴转阵雨,午后放晴,温度40度”——演变到5分钟的气象报告,还穿插卫星云图、介绍宠物或生日卡、情人卡以及古怪的T恤等内容。他也亲眼见到对战争新闻采访的发展。以往一篇详细的报道从排印到发行,仗都打完好几天了;但现在每小时都有电视转播快报,还有各位官员与国际新闻界谈笑风生、妙语如珠的报道。
  极具讽刺意味的是,狄杰姆无所不知、无怨无悔、不信赖任何人。他认为新闻就和其他20世纪文明的产品一样,都是商业上的一种分配。
  身为《第4频道新闻》的导播,负责分配的工作,狄杰姆可说是这个职位的最佳人选。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困扰他,也没什么事情会让他觉得惊奇,但对一个好的故事题材他仍是会把它榨得干干的,点滴不剩。尤其是独家新闻,例如葛吉儿对金融巨子卜杰瑞的最后采访。
  四个人正坐在狄杰姆的办公室里看着电视监视器屏幕。坐在像平常一样只穿着衬衫、将昂贵的西装外套随意扔在椅背上的狄杰姆旁边的,是电视台的经理卫查理——一个与新闻导播性格迥异的人。他比6英尺4英寸高的狄杰姆足足矮上一个头。
  卫查理出身名校,全无实际工作经验,总是被人伺候得好好的。读大学的时候,他经常戴着哈佛的领带,穿一件绣有“财经记者”字样的外套当做制服。他那咬合不正的嘴里总是含着一根石捕木的烟斗。自5年前卫查理戒烟开始,烟斗里从没塞进过烟草,更别说点火了。这对卫查理来说有两种意义:一是具有安抚奶嘴的功能,另外就是使他像个男人。不过他对这烟斗执着的依赖在日常生活中倒很少表现出来。
  办公室中其他两位是摄影师沙奇——他带来了那卷珍贵的录像带,以及《第4频道新闻》的播报记者康克帝。后者正一心一意要赶上葛吉儿并超越她。局促在一旁的是白塞斯。他是狄杰姆手下一位22岁的准记者及跑腿。这位新闻导播只把他当成一件有腿的家具。
  在监视器的屏幕上,葛吉儿对卜杰瑞的故事做了一个“结束”的手势。她那美丽的脸庞表情丰富且有变化。她正对着观众讲话,摄影机很明显地像情人一般爱恋着她,紧追着她那高耸的颧骨和有弧度的下颔。
  吉儿的眼眸深邃而乌黑,深深吸引着观众。那双富有表情的眸子使报道的每一个新闻故事增添了许多光彩。她的鼻子高而挺,完美无瑕而且有种高贵的韵味。但鼻子还不是她最美的部分,吉儿的嘴是让她与其他美丽的电视女记者相比之下与众不同的地方。她的嘴大而性感,下唇饱满、自然嫣红,两颊的酒窝在她颦笑之间若隐若现。
  但现在她面无笑容,在屏幕上只简要地说明了一个男人生命悲剧性的结束。她那黑色的明眸中充满怜悯与伤感。
  “今年本市第137位自杀者既非贫民也非流浪汉,而是一位成功的主管级人物,家庭美满,在银行有400O万存款。如果对经理的职位都有这种无名的‘绝望’,那60层楼底下又会有什么呢?那些饥饿、无家可归的人,那些残暴之徒和迷途的人,又将何以为生?”吉儿直视着摄影机,似乎在寻找答案。“《第4频道新闻》的葛吉儿在离地60层楼高的窗沿上为您报道。”
  这真是新闻连续镜头的杰作,是狄杰姆所见过的最好的未经安排的综合报道。他在喉咙里咕哝几声表示赞许。
  “老大,你觉得坠楼的那一段拍得怎么样?”沙奇得意地问道,“那家伙在坠下20层楼的时候焦距都对得很好,取景正中央。我把焦距从16很顺地推到了5.6。”
  “拍得好,沙奇,非常好。”狄杰姆从监视器里取出录像带交到跑腿的手上。“塞斯,跑下楼去把这交给老柏,告诉他我们要在晚上6点、11点和早上7点的新闻中播出。”
  “我敢打赌是她把他推下去的,”康克帝自言自语地说道,绿色的眼睛里充满嫉妒,“就为了拍摄这部了不起的影片,竟怀有这种毫无理性的野心。”
  卫查理的小脸变得苍白,看起来像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把他推下去?噢,我的天,那不会是真的吧!”
  “卫先生,他是在开玩笑,”沙奇向他保证道,“他只是在嫉妒,因为这不是他的报道。事实上,她差点崩溃,因为我们救不了那家伙。她认为她应该伸出手——”
  “伸出手!”卫查理喘着气说道。他现在真的是害怕了。“不……不要!”
  就在此时吉儿飘然入内,容光焕发,喜气洋洋,看起来对自己很满意。“嗨!老大!”她朝狄杰姆走去。“你喜欢那段自杀的影片吗?”
  “绝不要伸出手去!”卫查理对吉儿喊道,“绝对不要!”
  “你好,卫先生。”吉儿说道,似乎有点困惑。
  “他说得对,”狄杰姆说,“这样太不专业了!”
  “如果你伸出手去,可能会把你自己给拖下去。”卫查理急切地解释道。他可以生动地想象那恐怖的一幕:吉儿将手伸给卜杰瑞,他俩十指相触,卜杰瑞强劲有力的手握住这女人纤细的手腕拖住她,拖得她失去平衡。他脑海里浮现出两人——自杀者和垫棺材底的——从60层楼上一同栽向街心的画面。吉儿一路尖叫着朝下坠落。卫查理眨眨眼睛,似乎要清除掉那可怕的幻象。
  但吉儿根本不知道卫查理在想什么,感到莫名其妙。“我们到底在谈什么?”她想知道。“伸手干什么?”
  “我告诉他们,你因为没能拯救那家伙而感到苦恼——”沙奇开始说道,但狄杰姆打断了他的话。
  “救人不是我们的职责,”他唐突地对吉儿说道,“抢上前去救人跟推人下去同样都是错误的。”
  卫查理没完全搞懂他所说的意思。“你没推那家伙下去吧,是不是?”
  但吉儿却针对狄杰姆回答道:“我没说过我认为我们应该救他——”
  “你没说!”卫查理又开始喘气了。
  “我是说,我希望自己至少该想到去救他。”
  “那有什么好处吗?”狄杰姆问道。
  吉儿坐在狄杰姆的桌角上,深吸一口气。这个问题自从今早卜杰瑞自杀之后就一直在折磨着她。她能做些什么吗?她能阻止他跳楼吗?这样做有什么好处?毕竟那人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救自己。
  “那使我觉得自己像个人,而不是一个尖酸、硬心肠的新闻女记者。”她缓缓说道,同时狡黠地露齿一笑,“此外这也是个不错的题材:‘新闻女记者拯救自杀者’,是不是?”
  “太不专业了。”狄杰姆嘲弄地说。
  吉儿摇摇头。“你们就是没法接受好的新闻点子。”她挪揄道。
  狄杰姆只是咕哝着:“你坐在你的机票上了。”
  吉儿伸手到坐着的桌面上,从身后抽出一只航空公司的信封。
  “机票?怎么回事?”卫查理问道。他总是最后一个了解真相的人。
  “她将飞往纽约。”狄杰姆尽力使语气不要显得太骄傲,但还是不经意流露出一丝自豪,也使他那无味的言语生动起来。“她被提名角逐银麦克风奖——”
  “银麦克风!”卫查理吹了声口哨,对他的王牌记者微笑着。“我们真是一同添了光彩!”
  吉儿摇摇头。“我还没得奖呢。”她冷静地说道,拿起机票,仔细地看了一下。“我发现你已经为我安排好行程,典礼结束一小时后就得飞回来。”她嘲讽地望着狄杰姆。他痛恨她休假,甚至在她可能替电视台争取到一个奖的时候也不成。
  “一小时以后!”卫查理叫嚷起来,“老狄,看在老天分上,你让她在纽约过一晚吧。我们把她跟她男友安排在一家好旅馆——”
  “她跟她男朋友吹了。”狄杰姆急急地说道,然后转向吉儿,“听着,宝贝,我们需要你回来。你要去追踪那个跳楼事件,去找人们感兴趣的冷酷无情、没完没了的故事。在这残酷的都市里,许多受创伤的心使这些故事四处皆是。”他讥讽地露齿而笑,但说的都是真心话。
  吉儿嫌恶地皱起她小巧的鼻子。她完全了解狄杰姆所说的意思。“一个故事背后的故事,坠楼百万富翁的卑劣行径。你的意思是丑闻。”
  狄杰姆耸耸肩。“也可以那么说。”他承认道。有什么瞒得过葛吉儿呢。他真是既嫉妒又羡慕。她总是一针见血。
  吉儿坚定地转向电视台经理。“公司会让我住好旅馆吗?”她问道。
  卫查理笑了。“绝对会!”能胜过狄杰姆会让他很开心,但这种机会实在太少。
  “我接受。”吉儿笑着朝门口走去。
  “好啊,管他呢,开心地玩吧!”狄杰姆在她背后喊道,“他们是这么说的吧?”
  当吉儿走到听不见他们谈话的地方时,他转过身对其他人说:“她只是装作和一般人没两样,其实她百分之百是个记者。我赌50美元,她会搭第一班飞机回来。”
  “我跟你赌。”卫查理说。
  “你知道有件事我搞不懂,”沙奇忽然说道,“我搞不懂为什么一个家伙在跳楼前还要求和电视记者谈话。”沙奇只有25岁,所以提这种问题是可以原谅的。
  狄杰姆讥诮地露齿而笑。“因为不这么做,他怎么知道他跳楼的事会不会上6点钟的新闻。”
  市政大楼只有一个地方可停车,而且还加装了障碍。柏尼挡住一部小车,在煞车的尖叫声中把货车停在了禁止停车区,将引擎熄火并下车。
  柏尼穿了一套连身工作服,背后绣有“甘氏超级地毯清洁公司”字样。这些字母围成一圈,中间是张带毛边的地毯,还有张笑脸。同样的图案也装饰在货车的两边。在柏尼胸前的口袋上面绣有“华利”这个名字,因为他来到甘氏公司工作的时间还不够久,还没有自己的连身工作服。而他的老板则怀疑他会不会有那一天。
  瞄了一眼腕上的廉价手表,柏尼知道他已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于是匆匆步上这座富丽堂皇的大楼的台阶。他必须在大理石门厅的平面位置图那儿稍作逗留,以找到缓刑部门的位置。然后他怒火中烧、不耐烦地等着该死的电梯,足足等了45秒。
  从走廊到办公室的最后几码他是用冲刺完成的。他在满头大汗、披头散发、气喘如牛的状况下到达,头发湿淋淋地黏在眉毛两边,那德性几乎找不到欧丹娜告诫他要保持的整齐的形象。
  那位名叫杜派克的假释官一点也不浪费时间地办理着案子,面前的桌上有厚厚一叠写有潘柏尼名字的卷宗档案。柏尼看到它们,一颗心直往下沉。天晓得里面诬赖了他些什么,档案是个危险的东西。
  柏尼此次与假释官会面的目的,是为了表现他是一个有固定工作、按时缴税的好公民,也是位好父亲;他本身没错,只是很意外地被牵扯到一件很轻微的不法事件中而已。而且他是由于无知,而不是贼性难改,才触犯了法律,因而来到这里求杜派克网开一面。他的律师已经把这些都跟他交代清楚了。
  也许那曾经是此行的目的,但柏尼就是柏尼,他立刻就忘了这一点。现在,他正专心地摆出一副抗议司法不公的姿态。他故意暴露出他的困境,却不试着争取假释官站到他的战线上来。
  “我不大懂你所说的‘技术性’的意思,潘先生,”杜派克僵硬地说道,“在法庭陪审团认为你有罪——”
  “是啊,”柏尼插嘴说道,“但在这里我要说的是,警察并没有按照正确的程序提出证据。你知道的,‘证据之相关性’嘛。”
  “那你的律师应该在开庭时提出来,”杜派克指出,“我们这里是要提出——”
  柏尼对于他们这里要提出什么已失去耐性,他要抱怨的是许多更重要的事情。他的声音近乎尖叫。“这才是重点!”他喊着,“我破产了。我的律师是法庭指派的,懂了吗?她还是个孩子,屁也不懂。我该无罪开释的!一个真正的律师一定会让我没事的。所有的证据都是胡说八道。”
  杜派克冷冷地看着柏尼。他对这个尖叫、愤怒的小个子男人毫无同情之心,后者很明显地似乎忘了这次会面的目的——如果他曾经了解过的话。这案子结束了,也很容易作出结论。柏尼曾有过最后一次机会跳出火坑,但他似乎未能把握住任何机会。
  “潘柏尼先生,”假释官坚定地说道,“今天我的任务是为宣判提供一项建议。这些都要根据今天的会面以及你所提供的其他资料——”
  “那就是我要告诉你的。”柏尼激烈地打断他的话,那乌黑滚圆的眼珠因激动而发亮。“我不是个贼,买卖赃物是小事情嘛。我有没有抢过任何人?我有没有揍过谁?没有!你们不能把像我这样的人胡乱关进牢里。监牢是关坏蛋的,是关那些喜欢斗殴、喜欢举重、喜欢乱搞的人的地方。我不能服那种刑!”
  柏尼现在已近乎歇斯底里。他面无血色、口角流涎,前额的汗珠沿着脸颊流了下来,但效果却不是太好。
  “像我这么一个爱好和平的人,不属于那种环境!给我一个机会,从技术上讲,我甚至啥也没‘做’过!”
  假释官连头都懒得抬,只是平静地继续在柏尼的卷宗上填写资料。卷宗里装满了柏尼五光十色的过去、笔迹潦草的纸条。怀着一颗沉重的心,柏尼知道自己像以往一样又搞砸了。他该听他律师的话。她虽然只是个孩子,但说的话却不无道理。他从他所存无几的“军火库”中拿出最后仅剩的武器。一开始他就该先把它亮出来的。
  “听着,我有个孩子……”他恳切地说,两眼没看杜派克,“9岁,不对,10岁大。我今晚下班后要带他去看电影。乔伊,他崇拜我。如果我去坐牢,这孩子怎么办?”他斜眼看着假释官,看看这番话是否奏效。
  一点也没有奏效。跟往常一样,柏尼总是差那么一点。杜派克根本不为所动。柏尼更是汗流浃背,几乎要绝望了。这假释官是个什么样的人,连对一个无辜的小孩都没有一点爱心吗?
  “我他妈的是他的偶像呀,老天爷!”柏尼咆哮着,满肚子火。
  运气真背,柏尼。那是你唯一的机会,而你把它搞砸了。你再次拿你的大嘴巴当做枪使,却打到了你自己的脚。他们将会把你送走,柏尼。几天之内你可就要难过了。到牢里去和鲍比利跳波尔卡舞吧,那家伙身上的纹身写着“天生要坐电椅”呢。
  虽然你也许不相信这个,柏尼宝贝,但你除了自己怨不得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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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尽管表面不动声色,其实葛吉儿心里兴奋得像到了马戏团里的孩子一样。由美国广播协会提名角逐银麦克风奖是一项极高的荣誉,那是由专业组织为鼓励采访报道的新闻广播人员所颁发的奖,其目的正如奖座上的铭文所写的:“给卓越的真相追寻者。”如果吉儿能得奖,那真的是《第4频道新闻》全体工作人员的殊荣,诚如卫查理所言。
  吉儿运气不错,能有这份令人羡慕的工作。而她也非常努力,更知道这一切并非仅凭运气及辛勤工作即可换来的。她知道自己很不错——她每天晚上看自己的新闻节目时就知道自己不错。当她对一则耸人听闻的故事紧盯不舍的时候,当观众及崇拜者给她的信件堆积如山的时候,她更肯定自己是非常不错的。她知道狄杰姆虽没赞许她,却对她很赏识,每周厚厚的薪水袋就足以证明这位新闻导播对她的信心。
  没什么能比同行给予的肯定更具深意的了,那也正是银麦克风奖精神之所在。她被提名,是因为其他男女新闻从业人员对吉儿的能力投了充满信心的一票。即使她未得奖,只要被提名就已是很高的推崇了。
  在前往纽约的喷气式飞机上,吉儿一路告诉自己她不可能赢得大奖,她根本毫无机会,也许明年……但私底下她认为她其实蛮有希望的,真的很有希望。她梦想着自己手捧银麦克风奖站在讲台上,那是她的新闻界同仁给予她的奖励,以及对她在专业上的优点及价值给予的实质性肯定。万一她真的获奖,她得先做好准备。她已拟妥几份答谢词,只待梦想成真。
  如今美梦正在成真。在卡塔隆尼亚饭店宽敞的大宴会厅里举行的典礼上,吉儿从头至尾坐立不安。她坐在壮丽的大吊灯下,身穿花了她一千美元的名家晚礼服,四周围着堆满笑容的面孔。她没什么胃口地吃着她的鸡,胃中早已翻搅欲呕。她坐在那里看着颁发其他奖项似乎已有好几个钟头了,例如战争报道、摄影报道、系列报道等等。
  最佳专题报道的银麦克风奖是今晚的压轴,它通常是引发会员争论最多、竞争最激烈的奖项。吉儿聆听着入围名单,她自己的名字也包括在内。宣读名单的是今晚大会的主持人梅爱德,他是个著名的电视新闻记者。今年吉儿需要对付几个可怕的对手,因为1990年是一个堕落到极点的年代,好的故事题材比比皆是,就在每一个政客和银行家身上。
  宣读完候选名单,接着是播放各候选人角逐银麦克风奖的自选新闻片剪辑录像带。吉儿的是地方新闻,内容是某城的一件由一些不肖议员所犯下的渎职案,原本为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筹募来的基金竟被拿去作加勒比海度假之用。
  吉儿指名道姓毫不留情地揭发了真相,更列举出他们从穷人身上剥削款项的数目。她追踪作废支票及金钱的流向,从捐助人一直查到受贿者。她花了不少工夫才挖掘出事情的真相,每每发现自已被这些权力黄牛所阻挠,因为他们害怕丑闻张扬出去。他们威胁着要让她丢掉工作,甚至加害于她,而她都不为所动。当她的线人因怕遭报复而停止提供消息时,她会试着说服其他人提供消息。电视台也受到了类似的恐吓,威胁着要吊销电视台的执照,但他们仍一本初衷地支持她。这得感谢狄杰姆和卫查理,他们两人对她都极具信心。
  《第4频道新闻》将吉地揭发的黑幕当做独家新闻来报道,不但当地有反应,甚至引起全国的反响。人们怒吼着,但被揭发的议员们的吼声更大,因为他们的劣迹败行被人逮个正着。虽然他们试着抹黑吉儿、她的线人,还有电视台,但这些罪恶的政客却无法反驳一词,因为吉儿报道中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
  由于吉儿提出书面资料的指证,大量的慈善筹款被追回,用于无家可归之男女老弱,为他们购买食物、毛毯、衣服等,并提供临时避难所给那些衣食匮乏的贫民。
  现在看着那盘揭发内幕的录像带,吉儿信心十足。那是很好的题材,强而有力的题材,一个真正改变许多人生活的题材。这不就是一位优秀的记者所应做的吗?打破大众的冷漠,改变现实情况。虽然其他入围者的剪辑影片亦有可观之处,但她的具有更高的戏剧性,以及突出的勇气及热忱。吉儿第一次以期望代替幻想,希望能赢得那个银麦克风奖。
  接着有如梦幻一般,梅爱德向观众宣布了她的名字:“得奖者是葛吉儿,伊利诺斯州库克郡,《第4频道新闻》,她因揭发高层人士的侵占行为而获奖。”
  朦胧之中,吉儿听见如雷的掌声,看到无数恭贺的笑脸迎向她,许多友善的手与她握手致意,有些则轻拍她的肩膀。她站起身来,理了一下丝质晚礼服的裙摆,很快地走上讲台。大会主持人站在那里,等着将那众所垂涎的银麦克风交到她手上。
  伸出略微颤抖的双手,吉儿接过这个奖——一个真麦克风大小的银质复制品——并紧紧地捧着它。她深吸一口气,然后面对观众,其中有好几个她因业务上的关系而相识,其他的虽未曾谋面却久仰盛名。突然间,她有种强烈的被认同感,她是他们中的一分子,他们刚才通过这个奖告诉了她。她是一名记者,一名调查采访的记者。
  虽然吉儿惯于面对麦克风和摄影机——这是她赖以为生的本事,但眼前的这些麦克风及摄影机却有所不同,她忽然觉得不自在起来。她看了看握在手里的银麦克风,一股骄傲之情油然而生。吉儿了解尽心尽力做好工作并获得行家的肯定是一件快乐的事,而这个想法给了她说话的信心。
  “谢谢各位,”吉儿高举着银麦克风说,“我为此感谢各位。因为在座各位都是同行,你们都知道要将一个故事搬上荧光屏需要怎样的通力合作。我不必向各位解释有多少位摄影师、编辑、执行编辑,还有新闻导播——这提到的只是少数——协助我得到了这个奖。”
  现在她把奖座放在讲台上,伸手到皮包里拿出一样东西。那是颗洋葱,一颗菜园里普通的洋葱。她将它高举给观众看。
  “这是颗洋葱,”她微笑着说道,“我把它比作一个新闻题材。几小时前我站在离街心60层楼高的地方采访一位随后跳楼身亡的人,他在银行里有4000万的存款,婚姻美满、身体健康。好题材!”
  她用涂了蔻丹的指甲剥开洋葱的外皮,置于一旁。“应该还有更多的内幕,对不对?我们都是专家,是不是?也许有一段遮遮掩掩的婚外情?又是另一个好题材!”她将洋葱高举,让每个人都看得见,接着又剥下另一层。房间里传来阵阵低声赞赏的笑语。
  “也许那家伙被指控骚扰儿童,棒极了的题材!”又剥掉一层洋葱。
  “结果发现那指控是虚构的,好极了!题材更多了。”观众们静静地坐着,全神贯注地看着演说者。吉儿修长的手指所捏住的洋葱愈来愈小,一层层地被剥离,露出新的一层……又是一层。
  全场寂静无声,没有餐具碰撞的声音,也没有咖啡杯或酒杯的声音。他们被吉儿的比喻所吸引,正专心地听讲。
  “也许那位宣称他骚扰的女士是在说谎,只是设计陷害他。耸人听闻的题材!”现在洋葱已变得很小,几乎已快剥到核心了。“我们继续不断地挖掘,继续调查。我们将这家伙的一生以及他的家人公诸于世。为什么?因为我们是专业人员!因为——”吉儿戏剧性地停顿了一下,她那黑色的双眸与她如痴如醉的观众相互交流着。“因为我们寻求真相!”
  她停止演说,将手举起并注视着它。大厅里所有男女的眼光也都跟随着她的手。现在,她手指之间除了一小片洋葱外已别无他物。吉儿将它捏碎,让它坠落地上。然后她又转向她的同行们。她的声调变低,颤抖而充满感情,她可爱的脸庞已无笑容,表情很严肃。
  “但如果在我们小心挖掘、辛苦调查之后,发现其实并没有所谓的真相时,该怎么办?它们只不过是一个接一个的‘故事’,像洋葱般一层又一层,直到最后空无一物。如果事实如此,我们是否有义务随时终止挖掘?抑或是继续地不断挖掘、挖掘,剥掉一层又一层,直到剥光为止,直到毁掉我们原来调查的对象为止?”
  现在吉儿的音调更加低沉,但透过麦克风依然十分清晰。“我敢打赌在座的各位和我一样,希望找寻一个没有人性弱点并层层包裹的题材,找一个在我们每次调查后都能挖掘出更好、更高尚甚至激励人心的故事的题材。”
  她停下来,该说的都已说完。大厅里响起一片掌声,响亮而长久,甚至有些会员起立喝彩。吉儿站在那里,倾听他们对她的致敬。当掌声稍歇,她简单地收了场。“谢谢,各位同仁,谢谢你们对我的信心,谢谢你们颁给我的银麦克风奖。”然后她走下讲台。
  但她并没走回餐桌,因为快乐使她感到晕眩,她并不想去与人共享。吉儿从衣帽间拿了大衣,乘电梯来到街上。她步行走回位于西曼哈顿列辛顿大道上的下榻旅馆,距离卡塔隆尼亚饭店有6条街之远。风很大,走近河边,凛冽的寒风吹面如割,但吉儿似无所觉。她赶回旅馆去更衣并收拾行囊。
  她必须立即飞回家,去追踪挖掘卜杰瑞故事背后肮脏的内幕。甚至在她大声疾呼,希望能有激励人心的故事题材的那一刻,吉儿就知道她不会在纽约过夜,就像狄杰姆打赌她一定会赶回来一样,因为葛吉儿是个工作狂。这种对工作的狂热使她赔上了与一个非常相配的男士间四年美好的关系。因为他发现她的工作远比他来得重要。
  她确实如此。毕竟她是一位专业记者,一位调查采访记者。她还有衷心盼望的故事题材,一个能阐扬人性中善良、高尚一面的故事题材——虽然这种故事也许并不存在,至少在目前,吉儿还是能尽尽人情的。
  谈到人性高尚的一面,潘柏尼正急于筹到一笔钱。艾斯比和万加斯付给他的那一丁点只够他付在夜影酒吧一顿饭和几杯酒的费用。你知道的,在外做事的人总得有点花费。
  在附近已无钱可骗,而坐牢的日子又迫在眉睫之时,柏尼决定变卖他的财产。如果他不这么做,在他被关进牢里后,这些财产也会像热锅上的一滴水珠一样蒸发于无形。因为就算是5岁小孩也打得开柏尼公寓门上的那把烂锁。
  但当柏尼为他的财产排列清单时,才悲哀地发现自己一贫如洗。他住的公寓有三间鸽子笼似的房间,如果说他有些什么家具的话,那一定比房间更小了。他有一只还有弹簧的床垫、一张底部凹陷的椅子,还有一些看起来像是沙发的东西。这些东西在柏尼于街头发现它们并搬回公寓之前,就已破烂不堪。破旧的五斗柜则是在柏尼搬进来之前就在那儿了,等柏尼搬走以后它还会在那儿。谁会要它呢?
  一块粗毛毯铺在地板上。它是真毛的,但已有20年的历史,而且破烂的程度简直难以形容。窗帘已经破了,而且玻璃也有个大洞。但因为从那窗子望出去只看得到一堵砖墙,所以柏尼从来也没想过要去整修它。他的公寓和家具有太多的毛病,完全不符合《建筑文摘》杂志挑选刊登的要求。
  至于他衣橱里衣物的价值,只怕全部加起来还抵不上柏尼那双引以自豪的休闲鞋。公寓其余的部分——从天花板到地板,从这堵墙到那堵墙——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柏尼这几个月以来一直想把它们卖了赚钱,但都不成功。千年后的考古学家挖出柏尼的公寓之后,将会为这些纸盒头痛,因为他们搞不清楚它们到底是作啥用的。事实上,它们代表了柏尼一连串的打工史,一盒盒都塞满了柏尼借工作之便偷来的东西,比如说五条围巾、几十打汤匙、六箱廉价小馆子里使用的陶器——代表当时柏尼是在当餐厅洗碗工;还有几盒机油和车窗清洁剂,是他被一家汽车修理店雇用几星期之后剩下的。
  因为柏尼目前受雇于甘氏地毯清洁公司,所以地毯清洁用品都快堆到门口了。你必须小心翼翼地绕着它们走动。此外,还有一加仑瓶装的干洗溶剂、塑胶瓶装的工业用强力去污剂、全新的抹布,以及一些脱水机镀锌铁筒的成品。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柏尼还曾设法偷走了一台未启用过的吸尘器。
  历经这段买卖赃物的生涯,还有许多各种类型的廉价夹克剩下未卖掉,但总有一天会卖掉的。再过13天就是圣诞节了。也许卖得成。就像那20台台式、塑胶扇叶的电风扇,以及由不知名公司制造的空白录像带,还有那在第一个雨天就会卖光的雨伞。他这堆偷来的破烂目前没一样能脱手,但它们堆积在一起足以让火警安全检查员心肌梗塞。
  除了这些之外,潘柏尼所拥有的就只有一台电视机了。也许它外观不怎么样,也许它线路有点问题,也许它只能收看5个频道,但它仍是一台彩色电视机,而且还有遥控。所以他得把它卖掉。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找个傻瓜。
  有个他认识的人可能会笨到愿买这台电视。那就是住在柏尼那条走廊尽头的老温,一个肥胖油腻的呆子,老穿着一件遮不住他那突出的肚子的汗衫和一条廉价的裤子,裤脚的毛边在脚上拖曳着。但他完全无害,有时甚至蛮讨人喜欢的。他担任这栋楼的一些打杂工作,比如每三四个月更换一次走廊烧坏的灯泡等等。
  “跟你谈一桩很划算的买卖。”柏尼如此保证道,这样老温才会过来瞧一瞧。当然,电视和轮盘赌不一样,它是没有安慰奖的。它就挑了今天出毛病,而且比平常更糟。这就是潘柏尼的运气。
  按遍了选台键,柏尼停在一个新闻记录片的画面上。一个头上包了一块破布的邋遢女人正在大声埋怨,她的脸色蜡黄,外带一层青气。她那似乎是胡乱围在肩上的“衣服”看起来像是爱尔兰妖精身上的彩虹似的。
  “你看那颜色多差!”老温抱怨道,“皮肤色调不对!”
  柏尼从胖子肥短的手中夺回遥控器,不耐烦地变换着频道。“老天爷!”柏尼尖声说道,“无家可归的人脸色当然都比较差啦。看!这好多了。”
  他按着选台键,寻找某些——任何一个——能看的画面,最后停留在一个啤酒的商业广告上。一位适婚年龄的金发女郎穿着一件特小的比基尼,正在啜饮一瓶啤酒。她的胸脯大得像是注射了矽胶似的,所以即使她的皮肤色调偏紫而且还有绿点,也没人注意到。
  “这就是你要的肤色!”柏尼得意地咯咯笑着。“听着,你要还是不要?如果不是我有官司缠身,我才不会这么做呢。我看这台电视是一台了不起的电视。我舍不得跟它分离。250美元,就这么多。我今晚要出去,带我的孩子去看电影。我已经迟了。”他在衣柜里乱翻一气,看有什么合适穿的。
  老温瑟摩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诱人的金发女郎以及一大群叫嚣者。“我只出90美元,多一毛都不给。”他粗着嗓子说道。
  90美元?柏尼手中拿着他的宝贝休闲鞋站在那里竖起了耳朵。他本来就没指望太多,顶多150美元。但90美元!这简直是抢劫!
  但他还有什么选择呢?他正在摇尾乞怜,而老温也知道这点,而且想从中获利。
  “老温,凑100好了。它至少值两倍的价钱呢。”柏尼试着不显露出沮丧的腔调。
  温瑟摩喉中咕噜作响,斜着猪似的小眼想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好吧!一张大钞。”
  “拿去吧,它是你的了。你最好在身体状况好的时候再用它。”柏尼说得似乎很认真。他伸手拿他那件破旧的休闲式西装,注意到地板上有个纸盒,里面装满了偷来的廉价手表,跟他腕上戴的是一个样式。“表怎么样?要不要买只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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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中西航空第104号班机上几乎是空的,虽设计了可载运180位旅客的位子,可事实上现在的乘客不超过55位。
  这不是从纽约到芝加哥的高峰时段。飞机在2.8万英尺的高度,速度维持在每小时570英里。这架喷气式班机非常安静,只有旅客之间偶尔发出一些低语。短程飞行的旅客大都疲倦而无聊,只急着想快点到达目的地.回到家里好把脚高高地抬起。有几个孩子跟着他们的父母一同飞行。隔着走道,和吉儿同排的是一个大约10岁的男孩和他父亲;一个婴儿在后舱睡着了;而在吉儿前座的,是一位教养良好、名叫凯莉的8岁大女孩,和母亲苏珊一同旅行。
  这趟旅行,葛吉儿穿着她最心爱的意大利制宽松喀什米尔夹克和亚麻布长裤。她横躺在面向机尾的三张椅子上。在这三个小时的飞行中,她用以打发时间的方法是片刻的小睡及为卜杰瑞故事的进一步报道列举许多问题。偶尔她也拿起一本新闻杂志来翻一翻,但即使有彩色插图,杂志也没有电视新闻那种瞬时的震撼力。
  现在飞行即将结束,再过不到一小时的时间,他们就会漂亮地降落在欧海尔机场。她看了看她的劳力士表。狄杰姆应该还在电视摄影棚里,检查他今晚11点的新闻评论稿。她应该打个电话给他,告诉他她即将抵达。
  他一定很惊讶,但吉儿知道她这么快就回来他一定非常高兴。狄杰姆正在追踪卜杰瑞的案子;吉儿怀疑他可能嗅出这件金融巨子自杀事件的幕后有更大的隐情。她站起身步入走道,朝727型飞机机首走去。靠近厨房的舱壁上挂着一部公用电话,使用很方便,但收费贵得吓人。
  很好,电话没人用。她将公司的电话信用卡插入插孔,拨了杰姆的直拨线。她可以听到电话铃声,不耐烦地等着这位新闻导播来接电话。铃响了四五声之后,话筒被粗鲁地拿起。她听到狄杰姆咆哮着用不耐烦的声音说:“哪位?”
  “是我,”吉儿愉快地说,“我赢了!”
  电话的另一头停顿了片刻。吉儿知道那是狄杰姆在控制他的激动之情,故意让声音显得冷静。然后他轻快地说:“干得好,娃娃,真以你为荣。”
  “谢了,”吉儿淡然地说,“没什么了不得的。”要比冷静,吉儿随时可和杰姆较一个高低。
  “那么,他们给了你什么?”这位新闻导播笑着说,“一个丑陋的保龄球奖杯?”
  “不,事实上是很棒的东西,”吉儿也笑着说,“非常别致。”她在皮包里摸索着,拿出一只银质的麦克风。她念着底座上镌刻的字:“‘给卓越的真相追寻者。’说得可真对。噢,我要你知道,我总算赶上了最快的一班飞机飞了回来,所以——什么?”
  吉儿戛然止住,因为狄杰姆的一句话吓得她一惊之下让手上的大皮包滑落到了机舱的地板上。皮包内的记事簿、梳子、钥匙、口红、小电话本、零钱袋,还有她的钱包散落一地。钱包内的信用卡一张张掉了出来。她试着去捡那银质的麦克风。
  “我老早告诉你不必着急。我已把卜杰瑞一案的追踪报道交给了康克帝。”他对着话筒恶意地露齿而笑。她当然是看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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