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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悲伤的城市

_2 阿诺什(加)
萨迪克夫人叹了口气:"祥弟,是他跑掉时的样子啊。这就说明一切了,可能意味着他很爱你,但是被迫把你丢下,因为他如果只是走着的话,就没法离开你了,于是只好从你身边逃走。也可能意味着他怕被人发现才跑的,这之中的含义就得你自己体味了。"
"你看到他的脸了吗?"
"没有。"
"你肯定?"
"不。"
"你是说你看到了他的脸?"
"事情是这样的,祥弟……我对他的背影看得很清楚,过了这些年,他的样子也慢慢开始呈现,在我眼里他的样子和世上每个人都差不多,好比我丈夫,在角落卖菜的那个人,还有……长相并不重要。"
"萨迪克夫人,我不明白你的话。"
"我是说我没看到他的长相,对不起。"
为什么她没看到?祥弟想。这是最重要的地方。
"但是还有别的东西,"萨迪克夫人说,"我还有你来的时候身上的那块白布。你要吗?"
"白布?"
"你应该拿着它,一直拿着,我这就给你拿过来。"
祥弟在等萨迪克夫人的时候,抚摸着耶稣像的脚指甲。他看着耶稣的脸,想找出一点生命的迹象,但是一无所获。
萨迪克夫人很快回到了祥弟面前,手里拿着一块白布。祥弟想,这块布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老太太手里的一块皱巴巴的白布罢了。
"这就是当初裹着你的那块白布。"她说。
"为什么你还留着它?"
"因为上面的血迹。"
她把白布塞到祥弟手里,不敢看他的眼睛。
祥弟从她手里拿过白布,看到了上面的三滴血迹,就好像这血迹是专门留在布上给他看的一样。
"这血迹是怎么回事?"他惊讶地问。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这事很多次了。"
"这是我的血吗?"
"不是,你身上干干净净的。"
"这是我爸爸的血吗?"
"如果那个人是你爸爸,那么这就是我留着这块布的原因。"
祥弟听到了她的呼吸声。那时就好像他突然能听到房间里的一切声音,包括最轻的声音。
"祥弟,你今年几岁了?"萨迪克夫人柔声问。
"十岁。"
"你不再是十岁了。"
"什么?"
"你不再是十岁了,岁数说明不了什么了。你现在是个大人了,让你变成了现在的大人样,是我的错,原谅我。"
萨迪克夫人离开了屋子,祥弟像一只茫然的小动物,待在那儿一动不动。
他的思绪在纠缠翻滚,有好多想法,甚至根本不能称其为想法,只是一些像"血迹"和"跑掉"这样的词语,而他在想象着自己是井边的一个白色包裹,一个让送来的大人恐惧逃走的包裹。
第一部分 第14节:第三章 逃离(1)
第三章逃离
半夜了,孩子们都睡了,祥弟肚子很饿,后悔自己没吃晚饭,但他早先也并不想吃。
祥弟现在明白自己必须在被赶出孤儿院之前,离开这儿。他从床上爬起来,四处看了看。就着卧室角落里一个小灯泡发出的微光,祥弟踮着脚尖走到门厅,从孩子们的胶鞋上踩过去,一直走到孤儿院的大门前。他小心地滑动门闩,以免吵醒别人。门闩吱嘎响了一下,不过他告诉自己,在这样的夜里,有一点吱嘎的响声也没什么。
祥弟打开门,走进夜色中,直接来到了三角梅面前。黑暗里,他看不到颜色,但是他用意念照亮了那些花朵。过了一会儿,祥弟看到了粉色和红色的影子。他喜欢这些颜色在黑暗中闪光的样子。
然后他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他们拆孤儿院的时候将三角梅连根拔起怎么办?他一直都很喜欢这些三角梅。不,祥弟想,三角梅总会活下来的。大楼会盖起来,但是三角梅的枝条会从水泥里面穿出来,继续往上长,这就是三角梅的力量所在。
现在祥弟明白了为什么他在黑暗中看到了这些三角梅,他在对它们说再见。祥弟感谢它们让他看到了美丽的颜色,然后他亲吻那些像纸一样薄的花朵,不在乎会不会被花上的刺扎到。它们也喜欢我,他想,花瓣在沙沙地摩擦他的皮肤。它们不会在意被从梦里叫醒的,祥弟告诉它们想请它们帮个忙,他想带点花瓣走,希望不会太伤害到它们,他把花瓣塞进了衣兜里。
他最后还要做一件事。
祥弟又回到了孤儿院。他不需要打包,因为他什么东西也没有。之前才给了他一块白布,上面有三滴血,不管这是不是好的预兆,他都要带着那块布走,别的就没有了。祥弟把那块布像围巾一样系在脖子上,然后又摘了几朵红色的三角梅,穿过狭窄的走廊来到萨迪克夫人的办公室。萨迪克夫人在地上睡得正香,祥弟能听到她轻轻的呼吸声。他不会叫醒她,因为也没什么可说的,"谢谢"这时候是句傻话。在萨迪克夫人心里,她肯定知道祥弟会感激她所做的一切。
祥弟把几朵花瓣放在萨迪克夫人的桌子上,然后又改变了主意——把它们放在了她的脚边。祥弟站在她跟前,心里全心全意地感谢她。他还从没拥抱过萨迪克夫人,这时候很想拥抱她,但是他又不想把她吵醒。
祥弟跑到走廊,出了大门,来到了院子里。
他没有停下来往回看,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哭,也不在乎。祥弟越跑越快,马上就离孤儿院的围墙不远了,他知道自己就要进入另一个世界了。
如果我爸爸从我身边跑掉,那我就要追上他,祥弟跑的时候心想。他要跑是因为他知道爸爸已经开了个头,爸爸就在他前面,远隔千里,中间是流逝岁月。
第一部分 第15节:第三章 逃离(2)
但是祥弟要跑还有一个理由,祥弟害怕如果他走着,如果他不赶快跑过这条狭窄的街道,萨迪克夫人会醒过来,管他叫叛徒,因为他扔下其他孩子们跑了。所以尽管街上的玻璃碴扎进了祥弟的脚,他也不在乎。他越跑越快,|福$哇%小!說@下*載&站|想追上前面的卡车。
卡车后面挂着的大铁链敲打着墨绿色的车后门,祥弟以前从来没追过卡车,但他见过别的孩子这么做。卡车的后门上画着朵白莲花,花下面写着"印度伟大"。祥弟知道如果他没跳上车去,摔了下来,水泥马路会让他皮肤擦伤,骨头摔断,他可不想这样开始新的生活。于是他用尽全力吊在铁链上,双脚在地面上弹了起来。
祥弟跳上的是一辆垃圾车,车上都是腐烂的食物。卡车拐弯的时候,一只老鼠被从它的美餐里颠了出来,从祥弟的胸口上跑了过去。祥弟想站起来,又担心如果被司机看到了,他会生气地停下车。于是祥弟待在了那堆垃圾上,老鼠又回到了它那块发霉的面包跟前。卡车边上有条裂缝,更像个大洞,祥弟爬到了裂缝跟前。卡车在全速前进,风把垃圾吹了一路。
城市从祥弟身边经过,可是祥弟看不到它的全貌。他从洞里看到的是碎片,他看到小商店的钢卷闸门锁上了,乞丐们就在底下睡觉;几只流浪狗向一棵树走去,当中有几只瘸着腿,但是其他狗看起来还挺开心。又走了很长一段,路被挖开了,一个棕色圆桶里生了一小堆火,工人们在旁边抽着比迪烟,一列住在贫民窟里的人拿着桶经过。到目前为止,还没出现什么不寻常的事情,祥弟很庆幸没有出现萨迪克夫人说过的暴力迹象。
卡车又转了个弯,祥弟又一次失去平衡,垃圾朝他涌过来,他倒下去,不得不仰面朝天。他确信天空在哪儿都是一样的,无论城市看起来变得多奇怪,他总能从天空中看到熟悉的东西。无论在哪儿,这都是同一个开放的空间,属于他,也属于世界上的任何人。
祥弟觉得现在已经离孤儿院很远了,他想从卡车上下来,主要是为了躲开难闻的味道,但在这样的速度下往下跳是件很傻的事情。如果在白天,卡车会在拥挤的车流里慢慢行驶,可夜里街上很空。卡车从一座桥上开过,祥弟看到四周是高大的烟囱,高耸入云,就像是云朵的朋友一样。公寓楼离桥很近,他能直接看到人们的房间——一个老头在镜子前刮胡子,为什么他在半夜做这事呢?卡车从桥上下来的时候,路变窄了,祥弟右边有两个警察坐在派出所门口的凳子上。一个警察嘴里叼着比迪烟,另一个用手支着下巴,好像在打盹。
卡车一路喷着烟开过去,那两个警察变得越来越小,直到离开视线。突然有四辆或者五辆摩托车超过了卡车,小伙子们开着摩托车加速超车的时候,衬衣被风吹得鼓起来,又在离卡车很近的时候突然转向。
第一部分 第16节:第三章 逃离(3)
然后祥弟听到了音乐声从扩音器里大声传出来,虽然是晚上,能放首歌祥弟还是很喜欢的。卡车慢了下来,也许司机也想听音乐。祥弟抓住了机会,他爬上卡车边沿,跳到了路上。但他不习惯从开着的车上往下跳,无论有多慢,他还是失去了平衡,向后倒在地上。他在地上躺了几秒钟,然后对自己说,没摔坏。祥弟确实没摔伤。
祥弟面前的楼房灯火通明,这是一座旧楼,只有三层,但是每一层都点缀着红色和绿色的彩灯,小灯泡成排地忽明忽暗。阳台的扩音器里放着祥弟听过的最好听的印度音乐。他觉得自己找对地方了,哪儿有音乐,哪儿就有欢乐。
祥弟看到一个人躺在一张帆布床上,一只手遮住眼睛。这张床让祥弟思考他今晚在哪儿睡觉。也许有人会让他进去,给他点吃的。他用手抹掉脸上的汗,发觉还有一股垃圾的味道。
音乐停了下来,那栋楼上的彩灯还亮着,尽管已经不再忽明忽暗地改变方向。它们就像镶在那楼上的红红绿绿的星星一样,祥弟多希望孤儿院以前有这样的彩灯,那样至少也有点可看的东西了。
祥弟开始担心吃饭的问题了,他一天没吃饭了。晚上没吃,是因为他待在祈祷室里,而且根本不饿。他在想现在几点了,然后告诉自己这不会有什么区别。在他前面,几个人坐在椅子和凳子上围成一圈在抽烟,时不时传来喊叫声,他们中间有个老头不停地咳嗽。祥弟觉得还是不要走过去,因为他不喜欢他们每次抬起头来朝天上吐出烟雾的样子,看起来他们一点都不尊重老天爷。
一扇公寓窗户打开了,一个蓝色塑料袋慢慢地飘到了地上。塑料袋落在一辆三轮车上,祥弟发现那辆车没有轮胎,看起来很旧,像是被丢弃的。生锈的金属车身牢牢插进了地里,就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样。
三轮车旁边整齐地堆着一堆水泥砖,砖堆很高,祥弟看到两个人睡在上面,看起来好像跟他年龄差不多。祥弟感到很惊讶,尽管他们睡在一堆砖头上,可他们看起来很舒服的样子。
汽车引擎发出的噪声让祥弟转过身去。在主路上,一辆小轿车抛锚了。司机一只手在推车,另一只手从车窗伸进去把着方向盘。而这辆车的乘客,男的在后面推车,女的坐在后座,她的绿色纱丽被门夹住了。
抽烟的人里有两个发现了那辆车,他们把烟卷扔到地上,朝大路走过去。他们走到出租车前,司机进到车里面,两个人和男乘客一起在后面使劲推车。
祥弟对自己说,如果他吃过饭,身上有劲的话,肯定也会过去帮忙的。他走路的时候感觉脚有点跛,抬起脚一看,脚掌在流血。他想起来自己从孤儿院跑出来的时候,踩在了碎玻璃碴上。祥弟单脚跳到从楼房的一间屋里透出的一小块光亮里,就着灯光检查了一下脚底。有几处玻璃割破的伤口,他还能看到里面的玻璃碴。祥弟小心翼翼地取出来一块,又数了数剩下的——还有四块。他有的是时间往外取,可是他又累又饿。祥弟试着不去想吃饭的事,玻璃碴把他的注意力从饥饿上吸引了过来,可是他知道等自己把每块玻璃碴都取出来的时候,饥饿感还是会重新来袭。
第一部分 第17节:第三章 逃离(4)
祥弟告诉自己必须要加油,他已经十岁了,要找到自己的爸爸。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所以他不能因为饿肚子这种小事泄气。
到了白天,那座楼看着又不一样了,一闪一闪的红绿灯光不见了。祥弟看到了把小灯泡连在一起的电线,一圈一圈地连过每间公寓。楼房的外墙上还能看到很多小洞,从下水道里长出了几棵野草。
祥弟一整夜都没睡,肚子还很饿。为了转移注意力,他走到一堵白墙边,墙上有张电影海报,上面是一个警察,戴着墨镜,在身前端着一杆枪。那杆枪闪闪发亮,好像它才是电影的主角。墙上还有张老虎的海报。
祥弟从老虎海报上面移开视线,发现墙上有个水龙头。他拧开水龙头吱吱响了一声,流出了清凉的水。祥弟往四周看看有没有人,时间还早,大部分商店还没开门,街上很安静。他用手接了点水捧着喝,可这样太慢了,于是他弯下身子,用嘴就着水龙头,大口大口地吞进很多水,直到他喝得太多太猛才停下来。中间他看到大路上有辆牛车,拉着一大块冰,上面盖着锯末。然后祥弟又开始喝水,喝饱之后把头伸到龙头下面冲头发,洗脸,最后把两只脚的脚底和脚背互相搓一遍,这样就把搓下来的玻璃碴冲走了。
祥弟决定在新地方附近走一走。很快他来到了昨天夜里人们围成一圈抽烟的地方,还看到街上摆着两只木凳子。街边几辆摩托车停成一排,他还能看到那辆废旧三轮车,在白天看着更旧了,一边还凹下去一块,像是出过交通事故。
在大路上,夜里出租车抛锚的地方,两棵高大的椰子树比路灯还要高,它们没有摇摆,因为没风。还有座公共汽车站,一个人靠着汽车站的底座,用手帕擦着脸。汽车站后面,一家关门的商店对面,有个卖杂志的,他把杂志搭在一根绳子上,绳子像晾衣绳一样拴在两根柱子中间。祥弟喜欢杂志像扇子一样翻开的样子,就好像它们要飞走一样。
他又来到了那座楼前。虽然楼的外墙看着又破又旧,公寓的窗户还是五颜六色的。有些窗户的窗框刷成了粉色,上面镶着蓝玻璃。晾衣绳上搭着红毛巾和绿床单,一个小桶也晾在绳子上,有人会晾一个桶,这让祥弟觉得很奇怪。
那座楼的一层是座小神庙,祥弟能看出来是座庙,是因为尽管那座楼被漆成了棕色,可庙的部分却是橘红色。另外,有个老太太在外面卖花环。她蹲在一个小摊前,把漂亮的金盏花和白百合编在一起。老太太编好了一只花环之后,就挂在摊位顶上的钉子上。祥弟在想她会编多少个,也许最后一大排花环会把她全挡住,她只能透过花环跟顾客说话,像个新娘子一样。可是老太太并没有看到祥弟。
第一部分 第18节:第三章 逃离(5)
祥弟的前面是一家比迪烟店,祥弟试着不去看放在玻璃罐里的一袋面包和罐子里装的小饼干,他转过头快步走开,朝一家门诊部走去,从白色标牌上的红十字能看出来那是家门诊部。祥弟知道标牌上的那些名称是医生接诊的疾病的名字,他在想医生会不会把他不能治的病也写上去。希望我永远都不要看病,他想。
祥弟认为他得把新地方的周边好好观察一下,毕竟他对于孤儿院的每一个角落都很熟悉。他又折回来往神庙的方向走,希望管庙的人好心给他点吃的。
可是神庙的门关着,锁着一把铁锁。祥弟从窗户上的铁栅栏往里看,这回编花环的老太太看到他了,老太太把一枝金盏花扔到地上。祥弟想冲过去捡,可是花掉进下水道了。
他又重新往神庙的窗户里张望,想看看里面是什么神,可是里面太暗了。如果那神连点儿光都给不了,他又怎么能成为神呢?不过祥弟还是觉得很温暖,所以那个神至少还有颗温暖的心吧。
一个人匆匆忙忙地从神庙所在的那座楼上下来,手里拿着一只黑色的公文袋。他的头上涂着发油,头发分到一边。那人往手腕上看了看,快步走了,可祥弟注意到他压根没戴表。
饥饿又一次袭来,这意味着他必须赶快找到吃的,否则他会头晕恶心。他还不习惯不带吃的上路,因为这样他一开始就会感觉没劲。虽说在孤儿院每天吃的东西都一样,但至少能填饱肚子。饥饿感使他认识到,尽管他的肋骨从白背心里凸了出来,至少它们还长在身上。但如果他今天不吃东西,肋骨就会更加外凸,睡觉的时候会刺穿皮肉,伸到外面让每个人都看到,这样那些人看到一个男孩的肋骨变成獠牙从身体里长出来,会被吓着的。
于是祥弟深深地吸了口气,往比迪烟店走去。走到烟店的木柜台前,他看着店主的脸。店主的脸很小,下巴和面颊上有白色的胡楂,看起来几乎和祥弟一样瘦弱。祥弟想,店主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他的店里全是糖果、面包和香烟。然后他想,可能这就是店主很瘦的原因——他肯定整天抽烟,不好好吃东西。
"想要点什么?"店主问。
"我……可不可以给我点吃的?"
"你有钱吗?"
"不……我没钱。不过一块面包就行了。"
"你有钱吗?"
"没有。"
"有块面包就行?"
"我从昨天开始就没吃过东西了。"
"好,想吃什么就拿吧。"
祥弟在那一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想吃什么就拿吧,"店主又重复了一遍,"你想吃饼干吗?"
在祥弟能够答话之前,店主想打开装饼干的玻璃罐盖子,他用力往开打,可盖子还盖着。祥弟希望在店主改变主意之前,盖子赶快被打开。过了几秒钟,盖子终于开了。
第一部分 第19节:第三章 逃离(6)
"来,拿吧。"
"我能拿几块?"
"想拿多少拿多少。"
"那我能拿三块吗?"
"拿吧,拿吧。"
祥弟把手伸进了玻璃罐,店主突然把玻璃罐的盖子"砰"的一声砸在祥弟的手腕上。
祥弟疼得大叫起来。
"你这小贼,"店主嚷嚷,"你先从我店里偷东西,然后又来要?"
祥弟不明白,他的手腕还在生生发疼。
"昨天你们有个狗孩子从我这儿偷了油!如果你再来,我就活剥了你的皮!"
祥弟看到那个店主怒气冲冲,就没还嘴,从烟店逃走了。他路过神庙的时候,都没来得及看一眼里面的神像,直到水龙头跟前才停下来。祥弟的手腕疼得厉害,在这个城市的第一天,他就被辱骂而不是被鼓励,也许那个店主抽的烟让他的心变坏了,他才会做这样伤人的事。祥弟突然觉得累得不行,他坐在水龙头下面,让水滴在头上,清凉的水减轻了疼痛。
水龙头噼啪响了几声,没水了。
第二部分 第20节:第四章 遇见(1)
第四章遇见
太阳晒着祥弟的脖子,汗从他背上一道道地流下来。他想到商店屋檐下或者大树的荫凉底下坐着,但他现在明白,要吃东西,必须先找到工作。
于是祥弟把周围的商店都扫了一圈,看有没有什么地方他能去打扫卫生的。他见过吉奥蒂打扫孤儿院,而且吉奥蒂没去上班的时候,他曾经帮着萨迪克夫人打扫过,他知道如何打扫。他站在新希林咖啡馆外面,那是一家供应穆格莱菜、旁遮普菜和中国菜的餐厅,但他看到坐在柜台后面的光头男人正对店里的伙计大声嚷嚷着,现在不合适过去找他。
另一家店,普什潘时装店,是一家装着空调的服装店。祥弟觉得不行,因为他不敢进去。他的白背心太破了,上面有几个洞,而且一个星期没洗了,就连他穿着的棕色短裤松紧带也不太管用了。
祥弟把短裤往上提的时候,注意到一个老头正在看街边黑板上的广告,广告是用马拉地语写的,祥弟看不懂,但他又发现了老虎标记。看完广告,老头就走上了普加小酒馆的台阶。老头进了店里,什么也没说,不过看来他常去那儿,因为店主一看见他,就离开了柜台,然后拿着一瓶酒回来了。店主把那瓶酒装进一只棕色的纸袋里。老头把酒放在纸袋里是因为不好意思拿在外面吗?祥弟想。整整齐齐摆在展示柜里的一排酒瓶让祥弟想起了拉曼,如果让拉曼数数他这辈子喝剩下的酒瓶,只怕加起来比这家店的酒还多。店里有一座大落地钟,和孤儿院里的那个很像。钟上显示三点钟,不知道孤儿院现在是几点。祥弟这么想着,突然觉得自己很傻,他知道这两个地方是一个时间,但孤儿院现在对他来说就像在另一个世界。
普加小酒馆旁边是另一家店,但它的铁门始终是关着的,一个老乞丐在店门口安了家,他躺在一块大麻袋布上,脑袋旁边放着一只金属碗,里面有几个硬币。太阳暴晒着老乞丐的脸,他斜眼看着太阳。苍蝇叮在他脸上,他好像毫不在乎。老头睁开眼睛想起来,但是没力气坐起来。祥弟想帮他,但又怕这老头是个疯子,会伤害自己。他不想冒险,因为他已经被说成是贼了。
祥弟回过身向水龙头走去,路上经过了那座神庙。
门诊部的窗户上装着铁格栅,像个棕色的大笼子。祥弟为那儿的病人感到难过,他要是发烧了,可不想被关着看不到天空,对于发热的眼睛来说,天空的蓝色是一种良药。
祥弟在想门诊部怎么还不开门,也许医生也病了,那就没办法了。他记得萨迪克夫人有一次咳嗽得很厉害,不得不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如果那时候有孩子生病了,就没人照顾他了。
祥弟不愿意再想孤儿院,就从门诊部前走开了,正走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一阵头晕,一下倒在地上。他听到自行车铃声急躁地在耳边响着,他想起来又爬不起来。骑自行车的人及时从他身边绕了过去,"瞎眼了吗?"他朝祥弟怒吼。祥弟也在骂,但他是在骂自己太脆弱,一天不吃饭都坚持不下来,不像个男子汉。肯定是因为太热了,他想,他祈求老天下雨,但知道那是无用功。
祥弟看到水龙头就在眼前,他可不能昏倒在路中间,得到水龙头那儿去。他用双手扶着地,努力把自己撑了起来。水龙头在他面前旋转着,他抓住水龙头,好保持平衡。
还好又开始供水了,看到水喷出来,祥弟身上又有劲了。他喝了好多水,告诉自己肚子喝饱了,如果肚子觉得饱了,他就能站起来。他没跟肚子说谎,因为确实喝饱了水。
可就算祥弟不渴了,饥饿还是让他身体很虚弱,他像昨晚一样,坐在水龙头下面,闭上眼睛,听着街上传来的声音。他不知道声音能帮他什么忙,可他闭上了眼睛,声音就是他能依靠的所有东西了。开始他在拼命努力听,因为街上的声音太嘈杂了,但是他一听到自行车的铃声,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他要跟着铃声去旅行,让那零零的声音把他举起来,带他到铃声经过的地方,不管是城里的大马路,还是石子铺成的小路。他感觉自己慢慢飘了起来,而理志告诉他那是不可能的,但他现在努力让自己的理志不要捣乱。自行车铃声逐渐变弱,换成了小轿车喇叭声。轿车喇叭声听起来像犀牛在呻吟,但它的力量也足够能把他从水龙头和下面的电影海报边带走,他闭上眼睛,微笑着,因为现在轿车的喇叭声被音量如同十头犀牛的卡车喇叭声取代了。他知道他能随着这些声音飘向远方,连电影海报上那些追捕黑帮的警察都追不上他。于是祥弟告诉自己他很幸运,就算饥饿也追不上他。
第二部分 第21节:第四章 遇见(2)
红红绿绿的灯光暗了下来。没有它们,这座楼跟天空中的灰尘一样灰暗。这是个无风的夜晚,晾在外面绳子上的衬衣、裤子、床单、毛巾和内衣一动也不动,晾衣绳被它们的重量压得坠了下来。祥弟想看到那些灯光,他喜欢它们从楼的一端跳跃到另一端的样子。一块块黑色的柏油印记在楼房上形成了阴影,他在想这楼房有多少年历史了,在里面出生的人是否还健在。人有没有可能一辈子待在一个地方呢?他有意考虑这些问题,来转移自己对饥饿的注意力,这是他没饭吃的第二个晚上了。
祥弟坐在水龙头边,看着大路。一辆出租车开了过去,司机右胳膊伸出车窗外,手里拿着一支烟,另一只手把着方向盘。祥弟听到了一辆摩托车的紧急刹车声,一个老太太跑到机动车道上去了,骑摩托车的人对老太太大声嚷嚷着,老太太也同样骂回去。
一辆贝斯特牌双层公共汽车斜着驶过主路,公共汽车里的白灯很亮,而且因为天很晚了,车里几乎是空着的。一个长胡子的人趴在前面座位的靠背上睡着了,祥弟在想这个人是不是坐过站了。
祥弟把系在脖子上的白布解下来,放在路面上,也不管会不会弄脏布。除了上面的三滴血,反正它也浸透了汗。他把头枕在布上躺下来。每次他一闭上眼睛,就饿得又睁开,胃饿得生疼。
祥弟听到卡车的声音,他想到了不到一天之前的那辆垃圾车。他本可以从孤儿院拿些面包出来的,萨迪克夫人会理解的。现在孩子们应该都睡了,他吸了一天的汽车尾气,然后他想到了普什帕,要是她住在街头的话,可怎么呼吸啊!
然后祥弟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各种形象在脑海中不断浮现:孤儿院墙上的鸽子,斜着出现在他眼前的三角梅花瓣,还有耶稣像。他在想耶稣知不知道他离开孤儿院?他都没机会去告别。但是在以后的几天里,祥弟都没有去祈祷的时候,耶稣应该就会意识到祥弟走了。
祥弟发觉湿湿的东西滴在耳朵上,他睁开眼,看见了一条狗。狗在他面前站了一小会儿,嘴里叼着块白布,然后开始跑。虽然祥弟的肚子还空着,又睡得迷迷糊糊,他也必须去追那条狗,因为唯一连接他和他父亲的就是现在狗嘴里叼着的那块白布。
尽管狗跑得并不快,而祥弟通常跑得都很快,但他发现自己现在也很难追上那条狗。祥弟看到那条狗在路灯下面,它拐弯的时候背上的毛立起来闪闪发亮。白布上那三滴可能是他父亲的血迹给了祥弟力量,他咬牙往前冲过去,却没有发现狗的踪迹。祥弟周围是一片两层的老楼房,那条狗可能已经钻进了哪条巷子,大晚上的谁也说不准。
第二部分 第22节:第四章 遇见(3)
祥弟弯下腰,吐出了一些胆汁,他像生病的小动物那样呻吟了一下。他用手擦了擦嘴,然后把手在棕色短裤上蹭了蹭。他突然听到了一声呜咽声,那条狗正在一栋楼后面的大垃圾桶旁边。嘴里还叼着那块白布,正试图爬上垃圾桶,可桶对它来说太高了。祥弟偷偷地跟在狗后面,可是狗很快察觉到了。祥弟努力伸长胳膊要去抓狗,而狗把全身肌肉紧绷起来,就好像要向祥弟猛扑过去一样,祥弟看到那狗是多么的又瘦又脏。他突然发现地上有只蓝色的塑料袋,看起来湿乎乎的里面像有什么东西。他把塑料袋捡起来递给狗,狗没有动。祥弟轻轻地吹着口哨,将塑料袋在狗嘴边晃来晃去,然后他把塑料袋高高地向上扔去。狗跳了起来,白布从它嘴里掉到了地上。在狗嗅着那只脏塑料袋的时候,祥弟一把抓起白布。他扔下那只在黑暗中喘着气的狗走了,狗的舌头还在嘴边伸着。
我决不会再从脖子上拿下这块布了,直到找到我爸爸。祥弟向自己保证。
祥弟又把布系在了脖子上,他感觉好像有人在看着他。他猛地一转身,只看到一只老鼠钻进了下水道。如果那个怕鬼的男孩邓都在,他会坚持说有个鬼在跟着祥弟。祥弟把脖子上的布系紧,开始往前走。
他走到了路当中的一只桶前,桶里装满了沥青。如果他有劲的话,会把桶推到一边去。可现在他顾不上管那只桶了,只希望没人撞上去。祥弟听到有人在咳嗽,咳得很厉害,只有病人才会那么咳。他往左边看,发现有间屋子还亮着灯。这马上让他想起了萨迪克夫人,他知道萨迪克夫人没生病,可是拆除孤儿院的事情让她在几个星期里老了好多。他向耶稣祈求着,为萨迪克夫人做了个简短的祷告,但他得到的唯一回应来自海报上的印度语电影女主角,她正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祥弟。
祥弟又一次觉得后面有人在跟着他,但他还是继续看着海报,然后注意到即使是在黑暗中,女主角的皮肤也在闪着光,他看到了影剧院的名字——梦境。大玻璃橱窗里展示着正在上映的电影海报,祥弟过去看:一个黑衣人从卡车爆炸的火光中升起;一个母亲怀里紧紧抱着孩子,怒视着用枪指着她的年轻人;一位巡警骑着摩托车从一辆吉普车上空跃过。祥弟很惊讶地发现那位巡警是个女的。
祥弟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没错,有人在跟踪他。他想起萨迪克夫人曾经说过孟买不再安全了。但是为什么会有人要伤害他呢?萨迪克夫人可能只是在吓唬他们,因为她不希望孩子们离开孤儿院,到大街上去。
祥弟看到前面有只灯泡在晃来晃去,还有热气升腾起来,那是个小食摊。有个老头正在铁煎盘上煎着什么东西,没人在那儿买,祥弟就走了过去。尽管祥弟还没闻到味道,他的胃已经挣扎起来,步子越迈越大。他提醒自己要用正确的方式,礼貌地请求对方给一点吃的。
第二部分 第23节:第四章 遇见(4)
正当祥弟走近小食摊的时候,他听到后面传来一个声音:"没用的。"
祥弟转过身,是个和他一般高的女孩,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褐色裙子,裙子太大了,不合身。她光着脚,手腕上戴着橘红色的塑料手镯,她歪着头,鬈发从前额垂了下来。
"没用的。"她又说了一次。
"是你在跟着我吗?"祥弟问。
路边很静,只能听到远处一辆轿车换挡时发动机的嗡嗡声和喇叭声。
"那个老头不会给你吃的。"女孩说。
"你怎么知道我想吃东西?"
"看看你的样子,我还没见过这么瘦的人,你肯定好几个星期没吃饭了。"
祥弟想反驳说自己其实没有那么长时间没吃饭,他想要是自己不这么瘦就好了。
"你为什么跟着我?"他问。
女孩仔细把祥弟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祥弟感到浑身不自在,就像他是全孟买城唯一的男孩一样。他想喝下一升又一升的水,把自己撑得大大的,但是水龙头离得很远。
"跟我来。"女孩说。
"去哪儿?"
女孩转过身往前走,祥弟不知道该做什么,他想吃东西。他又看了看那个小食摊,犹豫着是不是应该问那个老头讨点他正在做的东西。
"那个老头很小气,他什么也不会给你的。"女孩说,"但是我会。"
祥弟相信了她的话,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但是他告诉自己直到现在还没有人好好对待他,也许马上就会好起来的。于是他跟在女孩后面穿过两栋楼之间的一条巷子,祥弟抬头往天上看,他知道天上有月亮,但是被云遮住了。祥弟身边的楼房内墙呈现出一种深蓝的色调。
"走的时候看着路。"女孩说。
"为什么?"
"你可能会踩着别人。"
祥弟往脚下看去,发现人们都露天睡觉,没有人在辗转反侧。他们肯定很平静,他想,又或者他们在做噩梦所以不敢动。
祥弟还没搞明白这个,女孩又带着他回到了大路上。他现在离普加小酒馆不远,一走上人行道,他就被路灯晃得失去了平衡。突然照在眼睛上的强光提醒了他,自己还肚子空空。他以为眼睛和肚子没什么联系,但是他错了。
"坐下来等会儿,"女孩说,"我一会儿回来。"
她转身刚要走的时候,一个男孩出现了。他光着膀子,皮肤很光滑,短发紧贴着头皮,一条深深的疤痕从嘴唇右侧一直延伸到耳边。祥弟惊恐地发现男孩的半只右耳朵不见了,男孩比祥弟大两三岁,也很瘦,看起来街头生活让他变得很壮实,他把棕色裤子的裤腿卷到了脚腕上。
"他是谁啊?"男孩问。
女孩在男孩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然后从他们身边走开了。
第二部分 第24节:第四章 遇见(5)
"啊!对,"男孩说,"他很合适,这么瘦。"
"我不瘦。"祥弟反驳。但他马上觉得这时候说这个很傻。他当然很瘦,孤儿院的科伊巴男孩们过去总叫他会走路的棍子,但祥弟并不怎么难过,因为在他的梦里,那根会走路的棍子变成了一根会打人的棍子,把科伊巴男孩们狠狠揍了一顿。
男孩把手伸进兜里,掏出了一根比迪烟,他用火柴点着了烟,但是没有扔掉火柴棍。他把火柴棍放回兜里,像头天晚上那些人一样把烟吐向空中。祥弟在想为什么这个男孩要抽烟,为什么他要抬起下巴把烟往上吐,就好像烟要从那个方向消失一样。
"这么说你很饿?"男孩问。
"对。"祥弟回答。
"但是我们没吃的,我们都吃光了。"
男孩深深地吸了一口比迪烟,他把比迪烟从嘴里拿出来的时候,烟头上的光映亮了一下他的黑眼睛。他的眼睛跟祥弟的眼睛不一样,长得又细又长。
"你从哪儿来啊?"男孩又问。
"就这儿。"祥弟决定不告诉他实话,他不能表现出自己是新来的。
"就这儿?什么意思……"
"我就住在这条街上,跟你一样。"
男孩把比迪烟递给祥弟。
"不,"祥弟说,"我不抽烟。"
"你不抽烟?你还是个男人不?"
"我……已经戒烟了。"
"你到底哪儿来的?"
"我都跟你说了,我就住在这条街上。"
"哦?那这条街叫什么名字?"
"我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名字有什么了不起的?"
祥弟不喜欢男孩笑的样子,他知道男孩在考他。
"如果你把这条街的名字说对了,我就给你点吃的。"
"你跟我说过没吃的了。"
"我说谎来着。"
他又抽了一口烟,那支烟只剩一半了。
"快点啊。"男孩说。
"库塔·格雷街。"
"你也清楚这可不是街名。"
"这是我给它起的名字,因为这条街上到处都是流浪狗。"
"你很聪明!"男孩说,但他没有看着祥弟。他看着手里的烟越来越短,然后问:"你能跑吗?"
"人人都能跑。"
"我不能。"男孩说。
"为什么?"
"这就给你看。"
男孩把比迪烟扔到地上,光着脚把它踩灭,然后从兜里把那根用过的火柴棍掏出来剔牙。他一迈开步子,祥弟就明白了为什么他不能跑,他的右腿瘫痪了,只能跛着走路。他用右手支撑着那条腿,然后试着就那么跛着跑起来,一边笑着,好像他是个小丑在给祥弟表演。他跑了几步,把火柴棍从嘴里拿出来,问祥弟:"怎么样?"祥弟想说太棒了,但他觉得跟那男孩不熟,不应该取笑他的残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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