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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悲伤的城市

阿诺什(加)
《没有悲伤的城市》
第一部分 第1节:前言
前言
没有悲伤的城市,在祥弟心中叫卡洪莎,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叫它桃花源,或极乐世界。
它并不遥远,就隐藏在我们每个人的心的最里端。
我们或许已经遗忘,但一定曾经拥有。
试着让我们一起来回想下吧:亲人团聚、没有战争,人和人之间充满了关爱,更毋需为生活琐事而烦忧。
它的美好因为现实的沉重和残酷而愈发珍稀,珍稀到我们连回忆都不敢。
生怕轻轻一触碰就破碎。破碎的不只是一个梦,而是我们的童年。
越长大也越残酷。越长大也越脆弱,
亲爱的读者朋友,你们还有梦吗?
是否还渴望找到你童年心中的家乡?
或许,你该看看这本书。
看一个十岁的孩子,在最无助、最混乱的世道,如何用坚贞和智慧,捍卫他那纯真的梦。
而你需要的只是流泪,以及静静回忆。
第一部分 第2节:第一章 悲城(1)
第一章悲城
祥弟的手触到了自己的肋骨。
他试着把肋骨往回推,但是没有用,它们仍然从白背心里凸了出来。也许这是因为他只有十岁,等他再长大点,身上会有更多肉,肋骨就不这么明显了。这么想着,祥弟从孤儿院的台阶上走了下来。
祥弟光着脚站在院子里,他从来不穿拖鞋,因为他喜欢脚踩着热乎乎的土地的感觉。现在是一月初,离雨季还很远。尽管新的一年开始了,土地还是老样子,表面的裂缝比以前更深了。太阳直射着祥弟的黑头发,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祥弟伸开胳膊,向一面墙走去,在那儿他的世界结束了,而别人的世界开始了。走近那面墙,他听到了城市的声音——远处的汽车喇叭声以及电动车和摩托车的嗡嗡声。他知道孟买城比这还要喧闹得多,但是这个院子并不靠近大马路。墙外只是一个小市场,妇女们贩卖装在藤编篮子里的鱼和蔬菜,男人们蹲着给人掏耳朵,这样来挣几个卢比。
几只鸽子在墙头站成一排唧唧喳喳,墙头上插着碎玻璃,以防有人翻墙进到院子里来。祥弟心想,为什么会有人费劲潜入院子?孤儿院里又没什么可偷的。
一声很响的自行车铃声吓得两三只鸽子拍着翅膀飞走了,但是它们很快又重新占据了墙上的位置。墙上的玻璃片看来没有碍着鸽子们,它们知道将脚落在哪里。
祥弟摸着墙上的黑色石头,想着青苔会从上面长出来,他微笑。雨水会使墙上出现生机,但还得几个月他才能深深呼吸着自己喜欢的气味-第一阵雨的气味,来自满怀感激的土地得到了雨水的滋养,是他这一整年所梦想的。
只要孤儿院里能够闻到这样的气味,那就是整座城市最好的孤儿院了。
这十年对祥弟来说是艰难的,他现在开始明白很多事情。当他还是个孩子时,总有很多问题要问,但是现在那些问题似乎都有了答案,可他又害怕自己根本不喜欢那些答案。
他从墙边转过身来,向着一口用灰色水泥砌成的水井走去。
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祥弟想自己究竟长得像妈妈还是爸爸。他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妈妈一样,又大又黑。是妈妈还是爸爸把自己扔在这儿的?他想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
祥弟一只脚跨上了井栏。
他的周围开放着三角梅,那是他最喜欢的花。粉粉的、红红的,洋溢着爱,祥弟想。如果这些花是人的话,会是世上最美的人。
祥弟的另一只脚也跨上了井栏,高高地站在上面。
孤儿院的窗户开着,他往里面瞧。大部分孩子在一张床上挤作一团,祥弟听见他们在唱"Railgaadi"。女孩们在模仿火车的咣当声,而男孩们在很快地大声喊出市镇的名字——曼达瓦、坎德瓦、赖布尔、斋浦尔、塔勒冈、马勒冈、委勒、绍拉布尔、戈尔哈布尔。祥弟心想,印度有这么多地方,可我一个都没去过。
他喜欢站在井栏上那么高的感觉。也许有一天自己会长到那么高,但这还需要很多年。而且就算他长高了,那又怎么样呢?他还是无处可去。总有一天他得离开孤儿院,没人能说再见,他走了也不会有人想他。
祥弟看着井里的水。水很静,他在想是不是要跳进去。他会灌进很多水,只要身体装得下。如果爸爸妈妈回来找他,就会发现他沉睡在井底。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祥弟从井栏上下来了。
他朝着孤儿院快步走去,爬上了通往大堂的三级台阶。在那儿孩子们的胶皮拖鞋在地上整齐地排成一排,发黄、斑驳的墙上,一把黑伞挂在钉子上。
祥弟的脚丫在石头地板上留下了泥迹。他进了卧室,被吉奥蒂瞪了一眼,她正蹲着擦洗地板。她总是因为祥弟不穿拖鞋责骂他。
屋子里摆了二十张铁床,铁床面对面摆成两列,每列十张。床上铺着薄床垫,盖着白床单,不过没有枕头。因为吉奥蒂在擦洗地板,孩子们都待在床上。大部分人仍然挤在窗边的一张床上,玩着一种叫Antakshari的游戏。他们不再唱"Railgaadi",而正在唱V打头的歌曲。
吉奥蒂仍然瞪着祥弟,她把一块厚厚的灰布放进水桶里,桶里有水和洗涤剂。她把布拍在地上。祥弟看着她笑了,吉奥蒂和丈夫拉曼在孤儿院工作了很多年,祥弟知道她不会怎么样自己的。他希望吉奥蒂停下来给他倒杯茶,但是只有在擦完地板后,她才会给孩子们倒茶喝。她今天往头发上抹了发油,屋里弥漫着发油和洗涤剂混合的味道。
第一部分 第3节:第一章 悲城(2)
祥弟往吉奥蒂的大绿桶里看了一眼,水又黑又脏,他想起了那口井。于是祥弟马上移开视线,朝祈祷室看去。他确信没人会知道他刚才想跳井的事,除了那个站在祈祷室里的人,那人就像个威风凛凛的巨人一样。
祥弟没脸见那个人,他为自己曾经的想法感到羞愧,尤其是那个人比祥弟知道的任何人受的罪都要多得多。
那个人就是耶稣。
即使耶稣的双眼一定在生前看到了大量的残忍,但在他的眼中丝毫都没有体现出来。祥弟最喜欢的是耶稣头上的光环,就像是耶稣发明了电一样。当祥弟看到一个父母健在的孩子开开心心而心生嫉妒时,祥弟想到了耶稣的遭遇,耶稣满怀爱心地来到这个世界,却被钉在十字架上,流着血,带着诋毁的言辞离开。
而当想到耶稣也曾经是个孩子,后来成了人们的领袖时,祥弟又觉得很受鼓励。可即使对耶稣说话确实使祥弟感到安慰,在他祈求什么的时候,依然会感到不舒服——每天早晨,所有的孩子在祈祷室集合,他们闭上眼睛祈求。祥弟觉得这不是真正的祈祷,对他来说,真正的祈祷意味着向神传递一种正面的想法,比如谢谢你或者我爱你。那才是祈祷,而你在那里提要求的时候,祈祷室就变成了市场。
他看了看周围,看有没有人在看着他,他不希望祈祷时别人也在。耶稣从来没有回答过祥弟,但是他觉得耶稣被人们那样对待之后,他也许根本就不会再信任人了,因而他接受了耶稣的沉默。
祥弟对耶稣说,从现在起,他会学着承受悲伤,就好比悲伤是多出来的一个脚趾头一样。当他说这些的时候,他知道耶稣会为他自豪。
祥弟觉得累了,想休息一下,但同时他又不希望离开耶稣的视线,于是就躺在石头地板上,把他的想法告诉耶稣:我一定试着开心起来。祥弟知道,比起那些盲人,生病的孩子,甚至身上伤痕累累的流浪狗,他的境遇要强得多了。
祥弟觉得舒服多了。现在他能闭上眼睛,做自己最想做的事了。那是从他一出生就开始的,或者也许是从三岁时开始的,他要想象他出生的城市——孟买。
祥弟一直在孤儿院里长大,没见识过孟买城。最近,他听到的关于孟买的事情又让他很心烦。管理孤儿院的萨迪克夫人,已经有三个星期不许孩子们踏出孤儿院的大门了。
萨迪克夫人说,在阿约迪亚,一个遥远的地方,印度教徒摧毁了巴布里清真寺。现在印度教徒和穆斯林因为这事在孟买发生了冲突,街道对于孩子们来说也不安全了。
但是祥弟告诉自己,新的一年开始了。
不再有商店被抢劫,不再有出租车被烧毁,不再有人会受伤。如果这些要实实在在发生的话,祥弟必须自己一砖一瓦地重建孟买。
第一部分 第4节:第一章 悲城(3)
.福 哇txt小 说.
他闭上眼睛,看到了一只红色的皮球。
在祥弟的孟买,孩子们在街上玩板球,击打一个红色的皮球。即使击球手用力过猛,球砸到窗户上把玻璃打碎了,也不会有人生气。几秒钟之后,玻璃就会自动修复,然后游戏重新开始。裁判是一个开烟草店的老头,即使他因为得卖香烟、槟榔和坚果而没法集中精力,他也有本事将比赛一个球一个球地在脑子里重新过一遍。投球手用一种奇怪的方式投球,他往回跑,根本不看球柱,就把球高高地抛上天空。击球手如果有经验的话,就会耐心等着球在一到七分钟的时间内落下来。当球落下来时,它急速旋转着,让每个人都眼花缭乱。
祥弟看到人们在庆祝胡里节,在一天或一周的时间里,人人走上街头,打着朵尔鼓跳着舞,往空中撒彩色的粉末,然后跳进彩色粉末里,身上也变成彩色的。人们最后明白了胡里节的真正意义——如果他们的脸染上了绿色,那么接下来的几天孟买就会呈现一片繁荣景象,男人、女人和孩子们都会轻易地解除烦恼。如果他们胸前染上了红色,就意味着他们会恋爱结婚。人们知道的所有颜色都会像朋友一样来到孟买人身边,人们也会变成它们的样子。
但是祥弟断定,这样的一个地方得换个名字,于是他就起了个新名字,大声说:"卡洪莎。"对他来说,这个名字的意思是"没有悲伤的城市",他相信总有一天所有的悲伤都会消失,孟买会获得新生,变成没有悲伤的城市。
祥弟醒来的时候,他又振作了起来。
他走进卧室,看到了小普什帕坐在她自己的床上,头靠着墙,正沉重地呼吸着。她有哮喘病。有一天夜里,普什帕叫醒祥弟,说她要死了。没有人要死,祥弟回答,心里却很害怕,因为他也做不了什么。他拍拍普什帕的头,向耶稣祈祷,虽然他觉得在普什帕都要喘不上气的时候,祈祷也没什么意义。过了一会儿,他就只能坐在黑暗中,听着普什帕大口大口抽气的声音。
而这会儿,普什帕正捻着自己的头发,沉浸在幻想中,祥弟很高兴没见她不舒服。
虽然从阳面的祈祷室投射了一点光线进来,卧室仍然很暗。祥弟看着微光之下的孩子们。从我们的眼睛里,能看出来我们是孤儿,他想。如果很多年以后再看到这些孩子,那时候他们已经长大成人,但他还是能认出他们来。
祥弟转过身看着邓都。邓都是个怕鬼的孩子,睡觉都睁着一只眼。尽管他是孤儿院里最壮实的孩子,但他还是怕鬼。他相信如果自己睡着了,鬼就会进入到他身体里面,他就会像孤魂一样,被赶出自己的身体过夜。在晚上,邓都总说着一种奇怪的话,他说是从鬼那里学来的。他能听到那些鬼在打架,决定着谁先占有他的身体。每隔一天晚上,没什么事做的时候,孩子们都会看邓都被鬼侵犯的热闹。
第一部分 第5节:第一章 悲城(4)
凯迟躺在地板上。凯迟和其他孩子长得不一样,他长着绿眼睛和白皙的皮肤,因为他来自尼泊尔。祥弟很庆幸凯迟这时候睡着了,因为他总是像把剪刀一样插进别人的谈话。而现在,凯迟安静得像块石头,祥弟从他身上迈了过去。
卧室里的老座钟响了三声,祥弟反应过来他错过了午饭。午饭并没有多少,也就是一碗米饭和一点蔬菜,但至少能填饱肚子。他在想为什么没人去祈祷室叫醒他,尤其是萨迪克夫人。
除了耶稣,萨迪克夫人也许是祥弟唯一能交心的人了,她从祥弟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一直照顾他。但他还不能完全信任萨迪克夫人,他觉得萨迪克夫人在向他隐瞒着什么。这些年来,萨迪克夫人把祥弟抚养大,但有几次她不敢看祥弟的眼睛。祥弟相信她知道有关自己父母的事情,有一天他要找到真相。
不过祥弟还是很感激萨迪克夫人为自己做的一切。萨迪克夫人教会了所有孩子读和写,而她特别关照祥弟,有一次在其他孩子面前叫他"聪明的孩子"。这给了他一个机会来证明他确实很"聪明",因为他相信色彩的力量。"你们每天都应该离三角梅近一点,"他自豪地说,"这样你们就会像我一样聪明了。"但是孩子们立即大笑起来,就像祥弟疯了一样。从那天起,他决定保守这个秘密。
祥弟穿过通往萨迪克夫人办公室的狭窄走廊,墙上挂着一幅帕西女士的画像。这些年以来,祥弟一直觉得这位女士看上去很严厉,而有一天萨迪克夫人给大家讲了帕西女士的故事后,祥弟改变了看法。这位女士名叫卡玛,孤儿院曾经是她生前的住所,由于她的善心,孩子们现在才有了容身之处。萨迪克夫人告诉孩子们每次经过走廊的时候都要感谢卡玛女士,祥弟并没有每次都照做,因为他有时候要急着去厕所,但他向耶稣提到过卡玛女士:如果你在天堂看到她,请关照她。
祥弟在走廊上看着萨迪克夫人。她坐在一张棕色木桌边,戴着银边眼镜,正在看一封信。在她身后,透过开着的窗户,祥弟看到三角梅在微风中摇摆。他喜欢那些红色花瓣在萨迪克夫人不知不觉中围绕着她的样子,像是在保护她。萨迪克夫人抬起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但她并没有注意到祥弟,她又重新开始看信,一缕阳光照在她的白发上。
祥弟看着她搁在桌上的瘦长手臂,在想这些年来这双手照顾了多少孩子。他知道正像他盼望了解自己的亲生父母一样,萨迪克夫人也曾经盼望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一天下午,祥弟听到她和吉奥蒂说了那些话,那时她们两个就坐在孤儿院的台阶上喝茶。那是仅有的几次祥弟看到萨迪克夫人像对朋友一样对待吉奥蒂,而不是仆人。
第一部分 第6节:第一章 悲城(5)
|福哇小说|
祥弟得知萨迪克夫人结过婚,她丈夫不希望她在孤儿院工作,告诉她如果不能生下自己的孩子,那也没有必要去照看别人的孩子。一天当她回到家,丈夫已经收拾好了她的东西,要她走。于是萨迪克夫人把自己那点东西拿上,坐辆出租车回到了孤儿院,那以后就再没见她丈夫。萨迪克夫人觉得她丈夫可能已经死了,因为他比自己大十五岁。这就是她对吉奥蒂说的那些话。
这使祥弟觉得很惊讶:萨迪克夫人的一生,用这么几句话就讲完了。于是他下定决心做些大事,让他跟别人讲自己人生经历的时候,要讲上几天,甚至几星期,而且不像萨迪克夫人,一定要有个幸福的结局。他想过告诉萨迪克夫人自己的计划,但萨迪克夫人也许会因为他偷听而大声责骂他。
萨迪克夫人又看了看时间,她用手拢了拢自己的白发,白发在脑后梳成一个髻。她披着一件蓝色纱丽,穿着一双胶皮便鞋。祥弟总能从萨迪克夫人的胶鞋的啪嗒声,判断出她在孤儿院的哪一个房间。而她要出门的时候,会穿皮凉鞋。胶鞋让她在雨里滑倒了一次,摔伤了背。她擦背的香胶树油就放在桌子上,旁边放着一个蓝色玻璃镇纸。萨迪克夫人手里拿着镇纸,又看了看时间。祥弟在想她是不是觉得钟和镇纸有什么关系。
萨迪克夫人终于看到祥弟站在走廊里。
当她从木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支撑后背的小绿靠垫掉到了地上。她慢慢地弯下腰去捡,祥弟从她脸上绷紧的表情看出来她腰很难受。祥弟走进房间,捡起垫子,放在萨迪克夫人的椅子靠背上。
萨迪克夫人对祥弟笑了笑,但祥弟知道她在担心着什么,因为微笑是不会让一个人变老的。萨迪克夫人走到窗边,把手肘放在窗台上。祥弟也看着窗外,他看到了那口井,提醒自己不要再往那边走。
祥弟和萨迪克夫人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听着偶尔传来的汽车喇叭声。祥弟在想如果孤儿院在孟买市中心的话,会是什么样子,他也许就得整天听着公共汽车隆隆驶过。吉奥蒂告诉过他,孟买的公共汽车才不管乘客呢,他自己也亲眼见过公共汽车对乘客有多差劲——它们不让乘客上车,想上车的乘客不得不用最危险的方式挂在车上。吉奥蒂还告诉过祥弟,她从村里进孟买城的时候,公共汽车上没座,她就和五个男人一起坐在车顶上待了一整天。而祥弟听了却想,他会喜欢坐在公共汽车顶上,见识印度乡村的景象。
但此时祥弟想知道的是,萨迪克夫人究竟碰到了什么麻烦事,尽管她什么也没对祥弟说。祥弟注意到最近三个月以来,萨迪克夫人话越来越少,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她在衰弱下去的征兆,也不敢问。但祥弟必须让萨迪克夫人多说话,因为说得越多,就活得越长。
祥弟还没来得及开口问问题,萨迪克夫人就拍了拍他的头,回到桌前,又开始看信了。她拿起黑色的电话听筒放到耳边,好像在检查能不能用。然后她把听筒放回支架上,摘下银边眼镜,揉了揉眼睛。
也许她昨晚没睡,祥弟想,她的眼睛红红的,但是哭泣也会让眼睛变红。祥弟发现很奇怪的是,尽管眼泪是无色的,却会使眼睛变红。他常常想到自己的眼睛,如果他在很多天里面,每天都盯着三角梅看一阵子,他的眼睛会不会变成三角梅的颜色?然后他也许就会成为孟买,甚至世界上唯一的,有着粉色或者红色瞳孔的男孩。
电话铃响了,将祥弟从思绪中拉了回来。萨迪克夫人没有马上接起电话,就让电话铃响着,祥弟知道这是想让他离开。如果萨迪克夫人是他妈妈,他就会抱住她的腿不走。
祥弟出去之前,又看了一眼窗外的三角梅,微风吹得它们轻轻摇摆。祥弟很高兴,这说明萨迪克夫人会好起来。
第一部分 第7节:第二章 真相(1)
第二章真相
萨迪克夫人用大拇指挠了挠右边的眉毛,过了几秒钟又移到了左边,这是祥弟这些年来注意到的萨迪克夫人的一个习惯,她在着急的时候总这么做。
但是祥弟从没见过萨迪克夫人因为一个电话急成这样,他知道萨迪克夫人有什么事情在瞒着他,就像她不肯给自己讲生身父母的事情时一样。无论她跟祥弟说多少次对祥弟父母一无所知,祥弟还是决定找出真相。毕竟是萨迪克夫人给他起了"祥弟"这个名字,意为"厚皮肤男孩"。
今天祥弟在经过走廊的时候,确实感谢了卡玛女士。尽管他知道这不可能,但他还是觉得卡玛女士的耳朵变大了,可能是太多感谢的话把耳朵撑大了吧。如果这是真的,那上帝一定有着世界上最大的耳朵。
索纳尔,孤儿院最大的女孩,站在卧室里往窗外看。她穿着一条褪色的绿裙子,那是一家要往卡德拉斯搬的基督教徒捐赠的旧衣服里的一件。祥弟穿的棕色短裤和白背心也是那家捐的。祥弟很羡慕那家的男孩,人家的腰比他宽,这说明那男孩吃的可不只是米饭和蔬菜。祥弟想赶快长大,想变得强壮起来。他知道索纳尔也想赶快长大,她对自己现在的样子很伤心。祥弟听到过萨迪克夫人告诉索纳尔,女孩子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显出自己的美,于是索纳尔相信她长大以后会成为一个美女。她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会变得漂亮起来,但她愿意耐心等待。
在房间的角落里,三个男孩站在一起,在玩一种叫科伊巴的,用三块白石子玩的游戏。尽管他们不是兄弟仨,长得倒还挺像。他们上身长得很结实,腿却很瘦,祥弟认为他们长得像是因为他们总待在一起。他们不太和其他孩子说话。其中一个男孩在掷出手里圆石子的时候抬起了右腿,石子准确地打中了地板上的那颗。
第一部分 第8节:第二章 真相(2)
这时祥弟看到吉奥蒂出了大门,她现在回家还太早,祥弟猜她一定是到市场帮萨迪克夫人买菜或食用油去了。祥弟想,如果没有吉奥蒂的话,萨迪克夫人该怎么办,因为萨迪克夫人没有那么大精力蹲在地上擦地板,或者给二十个孩子做饭。尽管吉奥蒂的活做得很一般,但她毕竟也没有为了挣更多的钱离开孤儿院,到别人家去帮工。也许这是因为她的丈夫拉曼,祥弟知道没有人家会雇一个酒鬼的。至少在这儿拉曼会清理厕所,也不会妨碍别人。有那么几次,他倒在院子里不省人事,所有的孩子们围着他,弄不清楚他是不是死了。
正在祥弟准备走下台阶到院子里的时候,他发觉有人在拽他的手。是普什帕,她手里拿着本破旧的《仙达玛玛》,这是本给孩子看的故事书,里面是一些传说,比如"吃掉一座山的孩子"和"飞翔的犀牛及其寓意"。普什帕想说什么,但她得等自己喘过气来。祥弟知道她想说什么,他从普什帕手里拿过那本书,和她一起走到屋子的角落里,边上是一个大的木橱柜,里面放着孩子们的衣服和玩具。橱柜的一个门上装着面长镜子,另一个门上画着一棵开着粉红花朵的树,枝头上停着一只鸟。祥弟很喜欢这幅画,因为看起来就像那只鸟正张着嘴,要唱一支悠扬的歌曲,传到很远很远。
祥弟和普什帕坐在地板上,尽可能地离科伊巴哥仨远一些。其中一个男孩接连赢了三把,要拿着他的盒子走了。另外两个男孩没赢,很泄气的样子,把三个白石子放在一起搓着,一边亲吻它们祈求好运。
祥弟喜欢普什帕让他读故事听,但他从来不从书的开头开始读,因为他觉得打开书翻到的那个故事才是马上要读的故事。他看着普什帕,有一次注意到虽然普什帕看上去个子小小的,又是孤儿院年纪最小的孩子,但她的眼睛又大又圆,就像玩科伊巴游戏的石子一样圆。
祥弟闭上眼睛打开书,翻到了"饥饿的公主"。他知道这个故事,而且很高兴挑中了它。"饥饿的公主"是一个爱情故事,讲的是古印度一位美丽的公主想嫁给一个穷苦农民的儿子,但是国王不允许,她就决定绝食而死。国王没想到他的女儿会那样做,但她很勇敢地拒绝吃东西,而她的决心也使得庄稼停止生长,整个王国陷入饥饿中,直到国王最后同意把女儿嫁给那个穷苦农民的儿子。
起初是萨迪克夫人给孩子们读了这个故事,当祥弟回想的时候,他明白了为什么萨迪克夫人在讲故事的时候并不开心。也许那个故事让她意识到自己的遭遇是多么不同,尽管讲的时候她的声调很柔和。祥弟觉得萨迪克夫人一点都不相信自己读的故事,现在他更加确信这一点,但是他很高兴看到普什帕一心一意地愿意相信她听到的故事。等讲完这个故事,他可能会给普什帕讲讲色彩的力量。但他正准备讲故事的时候,萨迪克夫人走进了屋子。
第一部分 第9节:第二章 真相(3)
"大家都坐到地板上来,"她说,"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们。"
祥弟合上故事书,跟普什帕说等萨迪克夫人一讲完话,他就开始读故事。普什帕从祥弟手里拿走了《仙达玛玛》,欣赏着"饥饿的公主"的插画,画上公主在为恋人哭泣,黑色长发遮住了她的脸。怕鬼的孩子邓都坐在他俩旁边。
玩科伊巴游戏的那几个男孩不想停下来,因为其中一个已经连赢了四把,他跟另外两个孩子说他要创造连赢五把的纪录。但是萨迪克夫人瞅了他们一眼之后,他们每个人立即收起一颗石子,坐到了索纳尔旁边,而索纳尔已经把手支在下巴上等着听讲了。
祥弟从木橱柜的镜子里看到了萨迪克夫人的背影。她的身体看上去很虚弱,前额上隐约露出青筋。她现在看起来甚至比刚才在办公室的时候更疲惫了,这说明很可能不是个好消息。
祥弟想起来萨迪克夫人上次讲话的时候,是关于巴布里清真寺。那座清真寺是十二月六号被毁的,那天正是普什帕的生日。萨迪克夫人在几天之后告诉了大家,而骚乱已经在孟买开始了。
后来的几天里,祥弟偶然听到拉曼跟吉奥蒂说,萨迪克夫人到孤儿院外面去也不安全,因为她是穆斯林。这几天穆斯林开的商店被抢被烧,穆斯林男女和孩子受到伤害,警察根本不保护他们。拉曼建议萨迪克夫人穿上纱丽,而不是传统的旁遮普服。如果她要出去的话,得假扮成印度教徒的样子。但是祥弟并不相信这些,说到底,拉曼太能喝酒了,这让他爱说谎。
萨迪克夫人的话把祥弟拉回了现实。
"我是看着你们当中的一些孩子从婴儿长到现在这么大的,我都抱不动你们了。"
她勉强微笑了一下,看着索纳尔,索纳尔正在玩着自己绿裙子的褶边。索纳尔经常心不在焉,这让祥弟不大高兴,看来她压根就没认真听。
"索纳尔,你两岁的时候就来这儿了,"萨迪克夫人说,"现在你几岁了?"
索纳尔听到了她的名字,抬起头来看着萨迪克夫人,举起手来准备回答——萨迪克夫人教给过大家,集合在一起的时候,想要发言得先举手。
"你几岁了?"萨迪克夫人又问了一遍。
"我九岁了。"索纳尔回答。
"我们这儿有个男孩就要长成大人了,"萨迪克夫人说,"谁能告诉我他是谁啊?"
普什帕指着祥弟,祥弟低下头,他不喜欢被注意。比别人早出生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他也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大家都知道,这座孤儿院以前是归卡玛女士所有,"萨迪克夫人说,"卡玛女士三十年前去世了,据说她没有丈夫和孩子,她决定在身后把自己的家留给像你们这样的孩子们。"
第一部分 第10节:第二章 真相(4)
萨迪克夫人为什么要说些我们已经知道的事情呢?祥弟想。他现在确定是个坏消息,因为萨迪克夫人在浪费时间,而且说的时候低着头。
"但是现在出了点问题。"萨迪克夫人说着,挺直了腰,可祥弟知道就算这样,对她要说的话的实质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三个月前,我收到了一封信,是孤儿院的受托人写的,他们说来了一个人,证明自己是卡玛的孙子。所以那些受托人不得不把这儿还给他,他们还听说他要在孤儿院的地址上盖一座楼房。我求他们好歹给个住处,再小也行,哪儿都行。今天三点钟他们给了我最终的答复。"
坐在祥弟身边,普什帕打开了《仙达玛玛》,一页页地翻着书。她停下来看着一幅插画,画上一个小男孩手里拿着座山正准备吃。普什帕看着祥弟,指了指画上的小孩大张着的嘴,咯咯地笑。祥弟却在集中精神听萨迪克夫人讲话。
"现在的情况是,受托人让我们搬出孤儿院,我们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孤儿院会被拆掉,然后上面会盖起一座高楼来。"
突然,祥弟对萨迪克夫人感到很生气。她三个月前就知道了,为什么不跟自己说?她就是话越来越少,好像不说就能帮孩子们一样。这些受托人都是些什么人?他们怎么能为了一座大楼就把孩子们赶走呢?
"告诉他们,我们不走。"祥弟说。
"我们没有选择,祥弟。"
"这是我们的家。"
"但是他们拥有这片土地。我们没有别的办法,生活中总有你无能为力的时候。能在这儿待这么多年,我们已经很幸运了,街上还有更倒霉的人呢。"
"那是你准备要我们去的地方?"
"我没有要你们去哪儿,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但我会尽力为大家找个别的住处。"
"哪儿?"
"普纳。"
"那是在哪儿啊?"
"普纳离这儿坐火车三个小时。我认识那儿的一位牧师,他的名字是布拉甘扎牧师。他也在开着一家孤儿院,我已经给他写过信了。"
"那我们要离开孟买了吗?"
"我试过在孟买找个地方,可是没找到。而且我觉得你们离这座城市越远,就会越安全。这阵子很危险,你们知道去年十二月份有多糟糕?有人说骚乱还没结束,还会发生更多的打斗和抢劫事件。"
祥弟不爱听萨迪克夫人说这些,仅仅因为她的生活出现了问题,并不意味着他们的生活也一样,而且他根本没看到过什么骚乱。他已经在脑海里看到了孟买的样子,十分美好。
"如果布拉甘扎牧师不同意呢?"祥弟问。
"他不会的,"萨迪克夫人回答,"你看,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对于现在来说,我们只能祈祷。"
第一部分 第11节:第二章 真相(5)
萨迪克夫人将白发拢了拢,带着孩子们走向祈祷室。普什帕把书留在了地板上,她和祥弟排在最后进了祈祷室。
祥弟断定萨迪克夫人这次是吓坏了。她以往在祈祷之前都是站在耶稣像下面对孩子们讲话,但今天却和他们跪在一起。她低下头,轻轻地说:"把一切都告诉耶稣。"
祥弟不知道他们沉默了多久,但是祈祷结束的时候,好像孩子们彼此的距离又近了一些。
萨迪克夫人最先站了起来,孩子们从她身边走出了祈祷室。谁都没说话。普什帕走过萨迪克夫人身边时,拽了拽她的手,就好像不想自己走到另一间屋子一样,但是萨迪克夫人没动。祥弟站在队伍的末尾看着她,萨迪克夫人让普什帕跟上。
祥弟怒气冲冲,因为他得知了真相。他断定如果萨迪克夫人今天能这么轻易地就讲出真相,那她也能告诉祥弟这些年到底向他隐瞒了什么。
"你得告诉我真相。"祥弟说。
"我是把真相告诉你了啊,"萨迪克夫人回答,"我们没有家了。"
"不是关于孤儿院的,我想知道有关我自己的真相。"
"祥弟,我已经告诉过你很多次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在说谎。"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保证。"
"那你要以耶稣之名起誓。"祥弟坚持着。
"我已经那样做了,做了很多次。"萨迪克夫人叹了口气。
"把手放在耶稣像上,然后起誓。"
祥弟知道过去萨迪克夫人对他说了谎话。她是以耶稣之名发过誓,说对祥弟的父母一无所知,但她从没把手放在耶稣像上说过,而且她撒了谎。萨迪克夫人摸着耶稣的脚。
"我对你的父母一无所知。"她说。
"你还在撒谎。"
"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刚才说的时候,把手从耶稣的脚上拿开了。"
"祥弟……别问你父母的事了。"
"那我就要问点别的。"
"那好。"
"你记不记得问过我是不是在一个科伊巴男孩睡觉的时候踢过他?"
"记得。"
"我是怎么说的?"
"你跟我说你是踢了他。"
"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说吗?因为我不会撒谎,你也一样。请告诉我吧,求求你了,萨迪克夫人,我想知道我爸妈的事情。"
"可是现在又有什么用呢?"
"我会不再想这些。有时候我夜里会想,他们是不是把我给丢了,还在找我。"
"祥弟,做这样的梦没有好处。"
"那就告诉我真相。"
一阵长长的沉默。祥弟等着萨迪克夫人打破沉默,再一次重复说她对祥弟的父母一无所知。
"萨迪克夫人,你对那封信的内容瞒了三个月,也没告诉我们,我们就要没家了,现在看到后果了吧。"
第一部分 第12节:第二章 真相(6)
"祥弟……"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把我们送到普纳去。"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不想再照看我们了。"
祥弟说这话的时候直视着萨迪克夫人,而她的脸上浮现出不敢相信的表情,祥弟以前从没跟她这么说过话。
"祥弟……我无能为力。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受托人在管着这些事。我已经告诉你们真相了,我保证。"
"那也告诉我关于我爸妈的真相吧。"
"你也许会不爱听。"
"告诉我。"
"把要问的问题考虑清楚。"
祥弟想跟萨迪克夫人说,他其实一直都在考虑。有时候他夜里站在孤儿院的窗前,祈求他的爸妈回来找他,但他只在刮大风的晚上这么做,好让风把他的话带给他们。有时候他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知道自己哪儿长得不招爸妈喜欢。他想告诉萨迪克夫人为什么他整天站在院子里,这是因为他以前做过一个梦,梦里他在院子里站着,一对夫妇从他身边走过,他突然向他们跑去,因为他的内心认出了他们。他们马上拥抱在一起,整个院子都为他高兴,尤其是那些三角梅……
"是你爸爸把你放在这儿的,祥弟,"萨迪克夫人尖声说,"他不会回来了。我觉得你还是不知道的比较好。"
祥弟对萨迪克夫人说话时的样子感到很吃惊。萨迪克夫人走了几步来到窗前,看着外面的院子。她摘下眼镜,背着双手,慢慢地接着说。
"我见过你爸爸,你爸爸把你留下那天我见过他,那天下午我刚吃完饭。我们养过一条叫拉尼的狗,现在已经不在了。拉尼是条很温驯的狗,但那天它开始汪汪吠叫,只有有人在跑的时候它才会那样叫。不知道拉尼为什么不喜欢见人跑,它自己也不跑。虽说狗喜欢奔跑追逐,拉尼可从不那样。它就像一位女王,总是踱着步子。"
"你看到什么了?"祥弟问。
"我走到窗前,看到一个男人在跑,在往孤儿院外跑。"
"他长得什么样?"
"他在往孤儿院外面跑,这让我有了一个不好的感觉。每当有人把一个孩子留在这儿的时候,我都会有这种感觉。这种感觉从未消失过。"
"那个男人长什么样,萨迪克夫人?"
"我看了那个人一眼,然后回去找拉尼,拉尼还在大声吠叫。它离井不远,身边是一个白色的包裹,那个白色包裹里面就是你。"
"那个人长什么样啊?"祥弟想,这才是我想知道的,快告诉我他长啥样。
"他看起来很害怕。我没看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但即便如此我也能看得出他很害怕。"
"他是我爸爸吗?"
"是的。"
"可是你怎么知道?"
"从他跑掉时的样子看出来的。"
第一部分 第13节:第二章 真相(7)
"这是什么意思啊,萨迪克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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