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C四十五卫士

大仲马(法)
四十五卫士
一 圣安托万门
     Etiamsi omnes!(我行我素)
一五八五年十月六日,圣安托万门的栅栏门一反常态,直到早上十点半还关着.
到了十点三刻,一支由二十名瑞士兵组成的卫队,从莫尔泰勒利街走出,直向圣安托万门而来.从军服上可以认出他们是乡村州的瑞士兵,也就是说,是当今国王亨利三世的亲信.城门在他们前面打开,又在他们背后关上.城门外大路两旁,一片片分散的园子都有树篱围着.这些瑞士兵出了城门,沿着树篱排开.许多农民和小镇居民一看见瑞士兵,就纷纷往后退.他们是从蒙特勒依、万森和圣穆尔(蒙持勒依、万森和圣穆尔:当时巴黎东郊和东南郊的三个小镇。)来的,想赶在中午以前进城。但我们刚说过,城门关着;他们没进得了城。
俗话说人多自然要出事。倘使这句话说得不错,我们就可以设想,邢警总监之所以派出这支部队,是想预防在圣安托万门可能发生的骚乱。
聚在城门外的人确实很多。时时刻刻都有郊区修道院的修士、侧身坐在驴鞍上的妇女,赶着大车的农夫,从三条交汇的大路赶来,使得由于城门不寻常地关闭而逗留在栅栏外的人群越聚越多。每个人都不免有点焦急,彼此探问着,形成一种嘈杂而持续的低声部。不时又在这个主调中爆出几声咒骂或抱怨的叫喊,构成一个高八度。
除了这一大批来到城门口想进城的人以外,我们还注意到有几堆像是从城里出来的人。他们不打栅栏门的缝隙朝巴黎城里张望,却一股劲儿瞧着被雅各宾修道院,万森隐修院和福班圣十字教堂遮蔽的远处,像是急切的盼望什么人出现在三条排成扇形的大路上似的。
这几小堆人挺像塞纳河河心隆起的那些安静的小岛,周围的河水达着旋,追逐嬉戏着,有时带走一片草皮,有时带走一段枯柳树树干,它们在涡流里盘旋一阵,又往前流去。
这几小堆人之所以被我们一再提到,是因为他们确实有值得我们注意的地方。他们中大部分是巴黎市民,紧身长裤和紧身短袄把身子裹得严严实实;我们忘记说,这一天天气寒冷,彤云密布,刺骨的冷风席卷而来,似乎想把几片残留在树梢瑟瑟抖着的枯叶卷走。
三个这般的市民正在一块儿聊天,或者说,两个在聊天,一个在听。更准确些,应该说,第三个甚至没在听,他直勾勾地朝着万森的方向望着。
就先打这一位说起吧。他要是站直了,个子准定很高。眼下,他盘腿坐着,一双长腿全无用武之地。看上去他仿佛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才好。两条长胳膊正好跟这长腿般配,交叉着搁在胸前。他坐在树篱前,背靠着有弹性的枝条,一只大手固执地捂住脸膛,只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留出一条缝隙,刚够一道炯炯有神的目光闪射出来;这股固执的劲儿,像是出于不想给人认出的谨慎用心。
在这位与众不同的人物旁边,有个小个子刚爬上一个土墩,冲着一个胖子在说话。胖子边爬边打滑,每滑一下,就伸手去抓小个子前襟的纽扣。
小个子,胖子,加上席地而坐的那位,就凑成前面有一段我们提到过的“三”这个具有神秘意义的数字。
“对,米通师傅,”小个子对胖子说,“我是这么说啦,我还要说一遍,看萨尔赛特上行刑台的准有一万人;少说也有一万!看着吧,这还不算已经在河滩广场上的,或者从巴黎各个市区到那儿去的。您瞧瞧这儿,多少人哪,还只是一个城门口哩。您想,总共有十六座城门呢!”
“一万,真不少呀,弗里耶尔老弟,”胖子回答说,“可这许多人信不信由您,都会学我的样,不去看倒霉的萨尔赛特给马撕成几块的,他们担心会出意外;看来他们是有头脑的。”
“嚄,当心啊,米通师傅,”小个子说,“您这口气像个政治家。绝不会出事的,我向您保证。”
看见对方疑惑地摇头,他就转过身对长胳膊长腿汉子继续说:“您说呢,先生?”
长胳膊长腿汉子刚把目光从万森那边收回,手照旧捂在脸上,不过把上身,我们不妨这么说,对准栅栏门望着。
“什么?”他问,好像方才只听见招呼他“先生”这两个字,没有听见“先生”前面的话。
“我说河滩广场上今儿个准不会出事。”
“我看错了,有萨尔赛特的磔刑呢,”长胳膊汉子平静地回答说。
“当然;可我是说刑场上闹不起来。”
“鞭子抽马的声音够闹的。”
“您没懂我的意思。我说闹,是说起哄闹事,依我说,河滩广场上闹不起来:要是会闹事,国王就不会让人在市政厅装饰一个包厢,亲自和太后、王后以及一批廷臣来看行刑了。”
“有哪个国王料到过闹事?”长胳膊长腿汉子耸耸肩膀,露出鄙夷不屑的神色。
“喔唷!”米通师傅俯身凑到小个子耳边说,“这家伙说话的口气有点怪。您认识他吗,老弟?”
“不认识,”小个子回答。
“那您干嘛跟他说话?”
“我想跟他说话,就跟他说话了。”
“您错了,您看得出来,他这个人可不好随便聊天呐。”
“可我觉得,”弗里耶尔老弟说得很响,好让长胳膊长腿汉子也能听见,“跟别人交换自己的思想,也是人生的一种快乐。”
“要是跟认识的人,的确如此;”米通师傅回答说,“要是跟不认识的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不是四海之内皆兄弟吗?圣·勒的本堂神父就这么说过。”弗里耶尔老弟振振有辞地说。
“那是说当初这样;可在我们这年头,兄弟情分早没有喽,弗里耶尔老弟。得了,要是您非得找谁聊聊天,就跟我聊,让这个陌生人想他的心事去吧。”
“可我正像您刚才说的那样,跟您太熟了,您回答我的每句话,我都能料到,而这个陌生人,说不定会对我说些新鲜事儿。”
“嘘!他在听!”
“要是他在听咱们说话,那敢情更好,说不定他会跟我答腔呢。这么说,先生,”弗里耶尔老弟转过身去,对着陌生人说,:“您认为河滩广场上会闹事吗?”
“我,我可从没有这么说过。”
“我没说您说过啊,”弗里耶尔接下去说,把嗓门收得细细的,“我只不过是说您这么想。”
“有什么根据?您是巫师吗,弗里耶尔先生?”
“瞧!他认识我!”这个市民大吃一惊地叫起来,“他怎么会认识我的?”
“我不是喊过您两三回吗,老弟?”米通耸耸肩膀,似乎是在外人面前为自己朋友的浅陋感到难为情。
“喔!这倒是真的,”费里耶尔说。他费了一番功夫要弄弄明白,现在居然给他弄明白了;“好嘞,一点也不错!行,既然他认识我,他会跟我聊聊的。好吧,先生,”他又转向陌生人,继续说下去,“我想您认为河滩广场会闹事儿,因为,假如您没这么设想,您就会去那儿了,可现在,您却在这儿……呃!”
这声“呃!”表明,费里耶尔老弟的这番推论,已经把他的逻辑和智力发挥到了极致。
“您,弗里耶尔先生,既然您的想法跟您所认为的我的想法完全相反,”陌生人回答,抓住对方刚说过的话,着重地重复一遍,“为什么您不去河滩广场呢?我倒是觉得那个场面相当的有趣。值得国王的朋友们去看看。您听了也许会回答我说,您不是国王的朋友,而是德·吉兹先生的朋友,你们是在这儿等着那些,可以这么说吧,入侵巴黎来搭救萨尔赛特先生的洛林人(亭利三世即位后,法国形成三股主要的政治力量:以亨利·德·瓦罗亚为代表的中央政权,以亨利·德·吉兹为代表的天主教派势力和以亨利·德·纳瓦拉为代表的胡格诺教派势力。洛林省当时是德·吉兹的家族的封地。)。”
“不,先生,”小个子急忙回答,显然给那个人的推测吓坏了;“不,先生,我在等我的太太,尼科尔·弗里耶尔小姐,她到雅各宾修道院去送洗好的二十四块桌布,因为他有幸包揽了这个修道院的院长莫德斯特·戈郎弗洛长老的洗洗烫烫的活儿。不过,还是来说米通老兄所谓的意外吧,我觉得不会发生,您也这样想,至少照您说的……”
“老弟!老弟!”米通叫了起来,“快看怎么回事。”
弗里耶尔师傅顺着同伴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栅栏门依然关着不说——这已经够叫人担心的了——城门现在也关上了。
城门刚关上,瑞士兵中的一部分就过来在护城沟前站了岗。
“怎么!怎么!”弗里耶尔脸色发白地喊到,“关了栅栏门还不够,现在他们还要关城门。”
“可不,我怎么对您说的?”米通的脸也刷的一下变白了。
“真有趣,不是吗?”陌生人笑着说。
他一笑起来,上下唇的髭须当中,就露出两排雪白而锐利的牙齿。看来,把这副牙齿磨得这么锐利,非得养成习惯,每天至少使用它四次才行。
一看见采取这新的预防措施,堵塞在栅栏门外周围的密集人群中,就响起了一片长时间的惊讶的低语和几声恐怖的喊叫。
“把他们往外推!”一个军官厉声喊道。
命令即刻执行了,但是并不是没有遇到困难。骑马和驾车的人被迫往后退,不是马蹄踩了这人的脚,就是车轮碾了那人的腿,人群中左右两边都有人给撞疼了肋骨。
女人喊着,男人骂着;能逃出去的夺路而逃,一路上撞翻了好些人。
“洛林人!洛林人!“这片骚乱中,有个声音在叫喊。
即使再可怕的叫喊,也不会比“洛林人!!!”这声叫喊产生的效果更迅速,更显著。
“哎,您听见吗?您听见吗?”米通浑身哆嗦地喊着,“洛林人。洛林人,快逃!”
“可往哪儿逃呀?”弗里耶尔问。
“逃到这个园子里去,”米通一边喊,一边抓住树篱的荆棘条,手上划出了好几道口子;那个陌生人还是背靠着这片树篱,悠闲地坐着。
“逃到这个园子里,”弗里耶尔说,“说说容易做起来难,米通老兄。我看不到有一个窟窿好钻进去,而您,总不见得想爬过这片比我人还高些的树篱吧。”
“我得试试,”米通说,“我得试试!”
他又作了一番努力。
“喂!眼睛看着点哪,我的好嫂子!”弗里耶尔嚷道:这种苦恼的声调表明一个人已经开始失去理智了,“您的骡子踩到我的脚跟了。喔唷!骑士先生,当心点,您的马要尥蹶了。该死的!赶车的先生,您的车辕戳到我的肋骨里去了。“
正当米通师傅死命抓住荆条想翻过去,而弗里耶尔老弟枉费心机地在找洞钻的时候,陌生人站起身来,只不过把两条长腿一分开,轻巧地做了一个像骑手翻身上马的动作,就跨过了树篱,一根枝条也没有擦着他的短裤。
米通师傅学着他的样,结果短裤给撕了三道口子;可弗里耶尔老弟情况不妙,他从上面从下面都过不去,越来越受到被人群踩成齑粉的威胁。他正发出一声声凄厉的惨叫,陌生人伸出一条长胳膊,一把抓住他的皱领和紧身短袄的领子,往上一提,就像提一个孩子那样轻而易举地把他拎到了树篱的另一边。
“哦!哦!哦!”米通师傅看到这一幕,高兴得直嚷嚷,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的朋友弗里耶尔师傅被提起来,又放下去,“您这模样就像大押沙龙旅馆的招牌(注:押沙龙《圣经》故事中的人物,大卫的第三个儿子。他反叛大卫失败,骑马逃跑时从大橡树底下经过,头发被大橡树的密枝缠住,给吊在那里。)
“喔唷!”弗里耶尔脚一着地就松了一口气,“随您说我是什么模样都行。我总算到这边了,多亏这位先生哪。”
说着,他站直了身子,望着陌生人,就这样他还能够得到那人的胸膛。
“啊!先生,”他接着说,“真是大恩大德啊!先生,您真正是个大力士,我凭让·弗里耶尔的名义起誓!请问您的名字,我的救星的名字,我的……朋友的名字!”
这个实心眼的市民说“朋友“这两个字,确实是打心底里流露出感激之情的。
“我叫布里凯,先生,”陌生人回答,“罗贝尔?布里凯,愿为您效劳。”
“您已经大大地为我效了劳,罗贝尔?布里凯先生,我斗胆地这么说。噢!我太太也将对您感激不尽。啊,慢着,我可怜的太太啊!老天爷!她会被这么多人挤得透不过气来的。啊!该死的瑞士兵,他们只知道把人家赶得踩来踩去!”
弗里耶尔还没来得及骂完,就感到一只石头一般沉重的手拍在他的肩膀上。
这是一个瑞士兵的手。
“林(您)想挨揍吗?平(朋)友?”健壮的瑞士兵说。
“啊!我们给包围啦!”弗里耶尔喊道。
“各自逃命吧!”米通跟着喊。
他们幸亏越过了树篱,而前面已无阻拦,就都一溜烟地逃走了;长胳膊长腿汉子暗笑着,用讥讽的眼光目送着他们,直到看不见了,才走近那个刚派到这儿站岗的瑞士人。
“怎么样,伙计,”他说,“看来还顺当吧?”
“就说(是),先生,不错,不错。”
“那就好了,因为这很紧要,特别是,要是真像人们嚷嚷的,洛林人来的话。”
“他们不会奶(来)。”
“不会?”
“吉(绝)对不会。”
“那干嘛把大门关上呢?我不懂。”
“林(您)不必冬(懂)。”瑞士人回答说,被自己的俏皮话引得开怀大笑。”
“说得有泥(理),恼(老)兄,非常有泥(理),”罗贝尔?布里凯说,“谢谢。”
说着,他丢下瑞士人,向另一群人走去。而那个神气十足的海尔维第(古代高卢的一部分,大致相当于现在的瑞士。)就收起了笑容,喃喃自语地说:“BeiLove, Gott!...Ich glaube er spottet meiner.Was ist das für ein mann,der sich erlaubt einer schweizer seiner koniglichen majestaet auszlachen?”
  这些话译成法语,意思就是:
  “他妈的!……我看他是在取笑我。这个家伙是谁,胆敢取笑国王陛下的瑞士兵?”
二 圣安托万门外发生的事
在这一群群人中间,有一群是城里人,人数很多,他们是由于城门意外的关闭而被困在城外的。这些城里人围在四五个雄赳赳的骑士周围,这些骑士看上去给城门的关闭弄得非常恼火,因为他们正在尽力叫喊:
“开门!开门!”
这喊声被所有在场的人以重新爆发出来的狂怒重复着,一时之间变成了一片喧嚣。
罗贝尔·布里凯走近这群人,以压倒众人的嗓子随声喊道:
“开门!开门!”
这副大嗓门倒把一个骑士逗乐了。他转过脸来,躬一下身,对布里凯说:
“真不害臊,是吗?先生,大白天的把城门关着,倒像西班牙人或者英国人包围了巴黎似的。”
罗贝尔·布里凯打量了一下对他发话的人,这是一个四十到四十五岁的汉子。
这个汉子,看上去像是围在他身边的三四个骑士的头领。
这一打量,罗贝尔,布里凯显然觉得这个人可以信得过,于是他马上躬身答礼,回答说:
“哦!先生,您说得有理,一百个有理,不过,”他接下去说,“如果您不觉得我过于冒昧,恕我请教一下,据您看来,这么做动机何在?”
  “那还用说!”旁边有人说,“怕别人吃掉他们的萨尔赛特呗。”
“他妈的!”一个声音说,“咬着都牙碜!”
听口音,罗贝尔·布里凯判断是个地道的加斯科尼(法国西南部古地区名。)人,就循声转过身去。那是一个二十到二十五岁的年轻人,一只手按在他觉得是首领的那个人坐骑的臀部。
那年轻人光着头,他的帽子准是在殴斗时丢掉了.
  布里凯师傅看来是个察言观色的好手,不过,一般说来,他的观察为时甚短。他很快就把目光从加斯科尼人移回到那骑士身上:显然,他认为加斯科尼人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
“不过,”他说,“既然人家说这个萨尔赛特是德·吉兹先生手下的人,这就已经不是一道很坏的炖肉了。”
“晤!人家这么说?”感到好奇的加斯科尼人竖起了耳朵。
“对,确实有人这么说,”那个骑士耸耸肩膀回答说,“可是眼下的人说了多少废话啊!”
“啊!照这么说,”布里凯带着探询的眼光和狡黠的笑容,大胆地问了一句,“照这么说,先生,在您看来萨尔赛特不是德·吉兹的人啰?”
“不是看来,而是肯定,”骑士回答说。
接着,因为看到罗贝尔·布里凯把身子凑近来,做了个动作,意思是说:“唔!您这么说有什么根据呢?”他就继续说:
“事情明摆着:要是萨尔赛特是公爵的人,公爵不会眼看他给抓起来,至少不会眼看着他这样手脚捆绑地从布鲁塞尔给押到巴黎,甚至都没拦路劫救。”
“拦路劫救,”布里凯接口说,“冒的风险太大了,因为到头来成也好,败也好,既然是德·吉兹先生的人动的手,德,吉兹先生就等于招认密谋反对德·安茹公爵(安茹是巴黎西南的古省,也是法国王室的封地。德·安茹公爵实际上指领有安茹封地的王室成员。查理九世去世后,其大弟(原德·安茹公爵)即位为亨利三世,其二弟德·阿郎松公爵成为德·安茹公爵。)了.”
‘德·吉兹先生,”那骑士冷冷地说,“跟这不沾边,这一点我可以肯定。何况,他既不为萨尔赛特说情,又不为他辩护,那就是说,萨尔赛特不是他的人。”
“可是对不起,我还要坚持,”布里凯接着说的,“这不是我发明的,似乎萨尔赛特本人就真的这么说过。”
“在哪儿?在法庭上吗?”
“不,不是在法庭,先生,是在刑房。可那不是一样的吗?’罗贝尔·布里凯师傅这么问的时候,想装出一副天真的神态,但不怎么成功.
“当然不一样,差得远呢。再说,他们说他招认了,就算是这样吧,可他们从没说过他到底招认些什么.”
“再一次对不起,先生,” 罗贝尔·布里凯说,“他们说了,而且还说得很多,”
“他招认些什么?您讲讲看!”那骑士不耐烦地问,“说吧,既然您消息这么灵通。”
“我不敢说我消息灵通,先生,事实正相反,我还想从您这儿打听些消息呢,”布里凯回答。
“说吧,我们听着,”骑士烦躁地说,“您说他们说过萨尔赛特招供了些什么,他的招供呢?讲!”
“先生,我无法回答萨尔赛特招供了些什么。”罗贝尔,布里凯说,他似乎正在为了把骑士激怒而暗自得意。
‘好吧,那么,他们说他招供了些什么呢?,,
“他们说他招认了密谋支持德·吉兹先生.”
“反对法兰西国王,是吗?还是那老一套。”
  “不,不是反对法兰西国王陛下,而是反对德·安茹公爵殿下,”
“要是他供认了这个,那…”
“怎么?”罗贝尔·布里凯问。
“嗯!他是个胆小鬼!”骑士皱着眉头说。
“对,”罗贝尔·布里凯轻轻地对自己说;“不过要是他做了他供认的事,他就是个勇敢的人。哎,先生,夹棍、吊柱和滚水壶会叫清白的人也开口招认的。”
“唉!给您说对了,先生,”那骑士平静下来,叹了口气说。
“得啦!”那加斯科尼人插嘴说,刚才他把头不停地伸向每一个说话的人,把话听得一清二楚,“得啦!夹棍、吊柱、泼水壶又怎么样?要是这个萨尔赛特招认了,他就是个孬种,他的主子也是一路货。”
“哦!哦!”那骑士禁不住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您别唱高调了,加斯科尼人先生。”
“我?”
“对,您.”
“我爱唱多高就多高,他妈的,谁不爱听算他倒霉。”
那骑土做了个发怒的动作。
“安静些!”一个温和的同时又带着命令的声音说。罗贝尔'布里凯循着声音寻去,却找不到声音的主人。
骑士看上去克制了一下,可是没有能够完全把自己克制住.
“您认识您讲的那几个人吗,先生?”他问加斯科尼人.
‘问我认不认得萨尔赛特?”
“对。”
“完全不认识。”
“德·吉兹公爵呢?’
“也不认识。”
“德·阿朗松公爵呢?”
“更不认识了。”
“您可知道萨尔赛特先生是位勇敢的人?”
“那更好了,他可以勇敢地去死喽。”
“您可知道,德·吉兹先生要是谋反的话,就会亲自动手?”
“他妈的!这干我什么事?”
“您可知道,德·安茹公爵先生,就是从前的德·阿朗松先生,凡是对他感兴趣的人,拉莫尔、柯柯纳、比西(三个死在德·朗松手中的人物,前两人出现在本书著者的小说《玛戈王后》中,后一人出现在著者的另一部小说《蒙梭罗夫人》中。),还有其他的人,他都下命令去杀死或者听任给杀死?”
“我可不在乎。”
“怎么?您不在乎?”
“梅纳维尔!梅纳维尔!”刚才那个声音又轻轻地传来。
“我确实不在乎。我只知道一件事,我他妈的今天早上在巴黎有事,就为这个疯子萨尔赛特,吃了个闭门羹。他妈的!这个萨尔赛特是个无赖,还有所有那些跟他一块儿弄得城门不是开着,反倒关了起来的家伙,也全是无赖。”
“嘿嘿,好一个鲁莽的加斯科尼人,”罗贝尔·布里凯低声说,“准有场好戏看了。”
可是这个市民等着看的好戏没有一点儿要开场的迹象。骑士听到最后那句斥骂,脸涨得通虹,低下头来一声不吭,强自把怒火往下压。
“好啦,您说得有理,”他说,“所有那些不让我们进巴黎的家伙,都让他们见鬼去吧!”
“嘿嘿!”罗贝尔·布里凯把骑土脸上细微的变化和叫他耐下性子来的两声招呼,都看在眼里,听入耳中,心里想,“哈哈!看样子有一场比我等着看的还要有趣的好戏可看了。”
他正在这般寻思的时候,响起了一阵号角声,几乎就是这同时,瑞士兵放下他们的长戟,在人群中开出一条路,他们就像切一块巨大的肥云雀馅饼似的,把这一群群的人分成麋集的两大块,沿着边上拦齐,中间一溜儿空出一条通道。
在中间的这条通道上,我们前面说到的,那个仿佛系城门安危于一身的军官,骑着马跑了个来回,接着,在俨若挑衅地审视片刻过后,他命令卫队吹号。
命令即刻执行了。整个人群中,在方才那阵骚乱和吵嚷之后,居然出现了简直叫人不能相信的一片肃静。
这时,身穿绣着百合花徽的制服,胸前佩戴饰有巴黎城徽的盾形纹章的宣读官,手里拿着一张纸,走上前来,用宣读官特有的那种发齉的声音念道:
“承国王陛下旨意,巴黎市长先生通令宣喻巴黎城郊臣民周知,所有城门自即刻起至午后一时止全部关闭,各色人等在此时以内不得入城。”
宣读官停了一下,以便换口气。在场的群众马上趁这个间隙用一片长时间的嘘骂声来表示他们的惊诧,发泄他们的不满.这位宣读官,应该给他说句公道话,笑骂由人笑骂,依然神气自若.
军官做了个命令的手势,全场顿时重又鸦雀无声。
宣读官当即不慌不忙地继续往下念,仿佛习惯已经给他披上了一副铠甲来抵御他现在成为目标的这种群众感情的宣泄.
“凡持有证明文件或确有正式邀请信函者,不在此例。巴黎市政厅尹奉国王陛下特旨,于基督纪元一五八五年十月二十六日,此谕。"
  宣读官话音刚落,被挡在瑞士兵和士兵们的人篱后面的人群中间,起了一阵波动,犹如一条巨蛇的身子在膨胀着,扭曲着.
这是什么意思?”最安静的那堆人里,有人自语似地问:“准是又在捣什么鬼!”
“嘿嘿!这番安排是为了阻拦我们进巴黎,准是这么回事,”方才以那么奇怪的忍耐功夫对加斯科尼人的无礼.逆来顺受的骑士,压低声音对同伴说,“这些瑞土兵,这个宣读官,这些路障,这些号角,全是冲咱们来的:凭良心说,我为此感到骄傲。”
“让开!让开!你们那边几个!”带队的军官喊。“真是活见鬼!你们不看见你们把那些有权叫开城门的人的路都挡住了吗?”
“他妈的!我知道咱们中间有一个进了城,这儿所有的市民还都得撂在他跟栅栏门中间呢。”那加斯科尼人一边说,一边用胳膊肘推开人群往外挤,他的粗鲁的反驳,曾经引起过罗贝尔·布里凯师傅对他的赞赏。
事实上,他也确实是一转眼就已经到了瑞士兵用两堵人墙筑成的通道上了。
您可以想象得到,那一双双眼睛当时是怎样急切而又好奇地投向一个原来被命令待在外面,现在却倍受优待地跑到里面去的人。
可是加斯科尼人对所有这些羡慕的眼光都无动于衷,他傲慢地挺立着,浑身肌肉隔着瘦小的绿色紧身短袄全都鼓了起来,活像一股股绳子被里面一个摇手柄绷紧着。枯瘪的手腕,瘦骨嶙峋,足足有三寸露在磨得发毛的袖口外,目光清澈,一头黄色的鬈发,也许是天生的,也许是偶然的,因为这颜色里足有十分之一是尘土的颜色。他的脚大而灵活,有着像麂子一样的踝子骨,动作矫健有力.他的一只手上,仅仅这一只手上,戴着一只绣花皮手套,当初他看到自己居然要来保护这比自己的皮肤还要粗糙的皮子,不免也曾感到十分惊奇。另一只手摆弄着一根榛木棒,他四下里看了一眼,随后认定我们前面说过的那位军官是这队人中最重要的人物,就径直向他走去。
军官先对他端详了一会儿,才开口对他说话。
加斯科尼人丝毫也没有感到局促不安,也照他的样端详着他.
  “您好像把帽子给掉了?”军官对加斯科尼人说。
  “对,先生。”
  “掉在人堆里了?”
  “不,我刚才收到我的情妇一封信,我正在离这儿四分之一法里(法国古代长度单位,约合四公里。)的河边看信,他妈的!突然间一阵风吹走了我的信和帽子.我跑去追信,尽管我的帽子上那个钮饰是颗钻石。我抓住了信,可当我再去追帽子的时候,风把它带到了河面上,河水又把它带到巴黎!…它会让哪个穷鬼发财的,那真是太好了!”
“这么着,您就光头了?”
“难道巴黎买不到帽子吗?他妈的,我想买顶更漂亮点儿的,还要安上一颗比前一颗大一倍的钻石。”
军官令人难以觉察地耸了耸肩膀,可是,这一动作尽管难以觉察,也没逃过加斯科尼人的眼睛.
“怎么啦?’他问。
“您有通行证吗?”军官问。
“当然有一张,不止一张,是两张。”
“有一张合格的就够了.”
‘可我没看错吧,”加斯科尼人圆睁一双大眼,继续说,‘啊! 不,他妈的!我没看错,我是荣幸地在跟德,卢瓦涅克先生说话.
“可能是吧,先生,”军官冷冷地回答,显而易见对方认出他并不叫他感到高兴。
“是德,卢瓦涅克先生,我的同乡!”
“我没说不是.”
“我的表兄!”
“行啦!您的通行证?”
“在这儿.”
加斯科尼人从手套里抽出半张很巧妙地剪下的卡片。
“请跟我来,”卢瓦涅克说,并没有看证明,“您和您的同伴,如果您有同伴的话,我们耍检验一下通行证。”
他走向城门旁的哨卡。
光着头的加斯科尼人跟在后面。
另外五个人又跟在光头的加斯科尼人后面。
第一个穿着一副华丽的护胸甲,做工极其精美,简直叫人会相信这是本弗尼托·切利尼亲手制作的。不过,因为这副护胸甲的式样有点过时了,这种华丽赢得的不是赞美而是讪笑。
穿着这副护胸甲的人,他浑身上下的打扮,确实再没有一处地方能跟这件招眼的胸甲的几乎是皇家气派的华美相称的了。
紧跟在后的第二个人,带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胖墩墩的跟班。主人又瘦又黑,活像是堂·吉诃德的先驱,而跟班也可以说是桑科的先驱。
第三个过来的,怀里抱着一个十个月的婴儿,后面跟着一个女人,两手紧紧拽住他的腰带,另外还有两个孩子,一个四岁,一个五岁,紧紧拉着那女人的裙子。
第四个,一瘸一拐地走了上来,腰间挂着一柄长剑。
未了一个殿后的是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骑着一匹黑马,身上满是尘土,但看得出是匹名种马。
跟其他的人一比,他就像个君王。
这个年轻人为了不超过同伴们,只得执辔缓行,而且,说不定他心底里也并不乐意离他们太近,所以在老百姓筑成的人墙尽头逗留了片刻。
就在这一刻,感到有人拉他的剑鞘,他身子朝后倾侧了一下。
拉他剑鞘来引起他注意的是个黑头发的年轻人,目光炯炯有神,个子不高,身材纤细优雅,双手戴着手套。
"有何贵干,先生?”我们的骑士问.
"先生,请您帮个忙。” ,
“请说吧,不过,请快点说。您看到的,他们在等我呢。’
“我要进城,先生,需要马上进城,您懂吗?…您呢,只有一个人,需要一个跟您的风采相称的年轻侍从。”
“嗯?”
“嗯!咱俩有来有往,您帮我进城,我给您当侍从。’
“谢谢,”骑士说,“可是我并不想要任何人来侍候我。”
“连我也不要?”年轻人问,脸上的笑容是那么奇怪,骑士觉得他原想用来把自己的心包起来的那层冰融化了。
“我的意思是说,我没有能力让人侍候我。”
“是的,我知道您并不阔绰,埃尔诺通·德·卡曼日先生。”年轻的侍从说。 -
骑士哆嗦了一下,不过,那小伙子没去注意这一下哆嗦,继续说下去:
“因而我们不谈工资,相反地,如果您同意我的要求,接受报酬的将是您,酬金要比您为我做的事高出一百倍,所以,您就让我侍候您吧,我请求您,要知道,这请求您的人有时是发号施令的。”
年轻人握了一下他的手,对一个侍从来说这是个过分亲昵的表示,随后他转过身来,面对我们前面已经提到过的那队骑士,
“我要进城,”他说,“这是最要紧的,至于您,梅纳维尔,不管用什么办法,您也得进城。”
“您就是过去了,事情也不算成功,”绅士回答说,“还得他看见您。”
“哦!您放心,既然我能过这道城门,他就会看见我.”
“别忘了约定的记号。”
“两个手指按在嘴唇上,对不对?’
“对,现在让天主保佑您吧!”
“好吧!”黑马的主人说,“侍从先生,我们算定下来了吗?”
“我来了,主人,”年轻人回答。
说着,他轻捷地纵身上马,他的伙伴等他在身后坐定,就策马向前去,跟另外五个会合,他们正忙着出示通行证,证实他们进城的权利。
“他妈的!”罗贝尔·布里凯说,他的眼睛方才一直没有离开过他们,“来了一窝加斯科尼人,要不是这样的话,让鬼把我逮了去!"
三 检查
我们看见,从老百姓的行列中出来,向城门走去的六个享有特权的人,过关的检查为时不算长,手续也不算繁。
所谓接受检查,就是从口袋里掏出半张硬卡纸,交给那个军官,军官把这半张硬卡跟另外半张放在一起,要是这两个半张正好接榫,并成完整的一张,那末持有这半张的人就有权过关。
光头的加斯科尼人第一个走上前去。因此,检查就从他开始。
“您的名字?”那军官问。
“我的名字吗,军官先生?它写在通行证上,那上面您还可以看到别的。"
“这我不管!您的名字?’军官不耐烦地又问一遍,“您不知道自己的名宁吗?”
“这哪能呢?我知道。他妈的!我倒真该忘掉它,好让您来告诉我,既然咱们既是同乡,又是表兄弟。”
“您的名字?真见鬼!难道您以为我有闲工夫来跟您认乡亲吗?”
“好吧。我叫佩迪卡.德·潘科内。”
“佩迪卡·德·潘科内?”德·卢瓦涅克先生重复了一遍,我们以后就用他的老乡用来招呼他的这个名字来叫他。
接着,他的眼睛转到通行证上:
“佩迪卡·德·潘科内,一五八五年十月二十六日,正午。”
“圣安托万城门,”加斯科尼人添上一句,一面把一根又干又黑的手指戳到通行证上。
“很好!符合手续,请进去,”德·卢瓦涅克先生说,免得跟这位同乡作任何进一步的交谈。“现在轮到您了,”他向第二个人说.
穿护胸甲的人走上前来。
“您的通行证?”卢瓦涅克问。
“怎么!德·卢瓦涅克先生,”这人大声说,“您不认识童年时代老朋友的儿子了?您曾经把他放在膝上颠过二十次呢。”
“不认识。”
“我是佩蒂纳克斯.德·蒙克拉博,”年轻人惊讶地说,“您不认识我了吗?”
“我公务在身的时候,是谁也不认识的,先生。您的通行证?”
穿护胸甲的年轻人把通行证通过去。
“佩蒂纳克斯·德·蒙克拉博,十月二十六日,正午,圣安托万城门。请过去吧。”
年轻人过去了,他被方才这番接待弄得有点晕头转向,走过去站在等着开城门的佩迪卡旁边。
第三个加斯科尼人走上前来,这是那个携带着老婆和孩子们的加斯科尼人。
“您的通行证?”卢瓦涅克问他。
他立刻顺从地把手伸进挂在右腰的羊皮钱包里去.
可是不行,抱在怀里的婴儿碍手碍脚,他没法找到跟他要的那张纸。
“见鬼!您抱着这个孩子想干什么,先生?您不看见他碍您的事吗?”
“他是我的儿子,德·卢瓦涅克先生。”
“好吧,把您的儿子放在地上。”
加斯科尼人照着办了;孩子开始大喊大叫,
“啊!这么说您已经结过婚了?”卢瓦涅克问。
“对,军官先生。’
“二十岁就结婚?”
“您很清楚,咱们那个地方结婚结得早,德·卢瓦涅克先生,您自己就是十八岁结的婚。”
“好,”卢瓦涅克说,“又是一个认识我的。”
这当儿那女人走上前来,两个孩子牵住她的衣裙跟在后面。
“他干嘛不结婚呀?”她挺直身子,把头发撩开,这绺黑发被路上的尘土沾在额头上;“难道巴黎不时行结婚了?不错,先生,他结了婚,这儿还有两个叫他爸爸的孩子呢。”
“是的,不过他们只是我妻子的儿子,德·卢瓦涅克先生,呆在后边的那个大孩子也一样,米利托尔,上来见过德·卢瓦涅克先生,咱们是同乡.”
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长得既结实,又机灵,他的圆眼睛和鹰钩鼻,使他看上去像是一头隼。他两手插在腰间的水牛皮带上,走上前来.
他穿的是一件漂亮的毛线外套,肌肉发达的腿上套着羚羊皮短裤,一抹刚长出的胡髭遮住他那既傲慢又好色的嘴唇。
“这是米利托尔,我名下的儿子,德·卢瓦涅克先生,我妻子的大儿子,夏旺特拉家的,跟卢瓦涅克家是亲戚,夏旺特拉·德·米利托尔愿为您效劳。米利托尔,行礼呀。”
说完,他向那个满地打滚又哭又叫的孩子低下身去。
“别吵,西皮翁,别吵,乖乖,”他一边说,一边在浑身上下的衣袋里找着。
这当儿,米利托尔为了听从父亲的命令,略微躬了躬身,两只手仍旧叉在腰带上。
“看在老天爷份上!先生,您的通行证!”卢瓦涅克烦躁地嚷道。
  “过来帮帮我,拉迪尔,”加斯科尼人满脸涨得通红,对他妻子说.
拉迪尔把抓住她裙于的两只小手一只只地掰开,也在丈夫的钱包和衣袋里翻寻起来。
“得!”她说,“咱们准是把它给丢了。”
“那么,我就把你们扣起来,”卢瓦涅克说。
加斯科尼人脸色发白了.
“我叫厄斯塔施·德·米拉杜,”他说,“我是去投靠我的亲戚德·圣马利纳先生的。”
“啊!您是圣马利纳的亲戚?”卢瓦涅克口气缓和了些。“一点不假,要是你听这些人说的话,他们跟每个人都是亲戚!好吧,再找找,可得好好地找。”
“拉迪尔,看看孩子们的衣服里有没有,”厄斯塔施说。他又气又急,浑身直打哆嗦。
拉迪尔跪在地上,一边嘴里嘟哝着,一边把一个放零星衣物的小包裹兜底翻出来。
小西比翁还在声嘶力竭地哭喊。说也难怪,两个同母异父的哥哥,看见没人管他们,正往他嘴里塞砂子取乐呢。
米利托尔站着不动,他一家人所遭遇到的倒霉事儿,尽管在他周围发生,简直就像跟他完全不相干似的。
“哎!”突然间卢瓦涅克说,“那是什么,在这个傻小子的袖子上,用皮子包着的?”
“对,对,就是它!”厄斯塔施满脸得意地说,“那是拉迪尔的主意,我现在想起来了;她把通行证缝在米利托尔的袖子上了.”
“好让他也捎带点东西,”卢瓦涅克挖苦说。“呸!这个小牛崽子!他连自己的胳膊都怕捎带,连摆动都不肯摆动一下呢.”
米利托尔气得嘴唇发白,而脸上鼻子,下颌和眼圈,却一块块地红了起来.
“ 牛崽子是没有胳膊的,”他嘴里咕哝着,眼里满含恶意,“它只有爪子,就像有些我认识的人。”
“别作声!”厄斯塔施说,“你看得出来,米利托尔,德·卢瓦涅克先生赏脸在跟我们开玩笑呢.”
“不,不!我不是开玩笑,”卢瓦涅克反驳说,“正相反,我希望这个傻大个儿就照我说的那样听进去。要是他是我的叫名儿子,我就把他妈妈,弟弟和包裹全让他背着,该死的!我还要骑在上面,哪怕把他耳朵拉长一截,我也要向他证明,他只不过是一头蠢驴。”
米利托尔完全慌了神,厄斯塔施看上去很担心,可是在这种担心背后,又流露出由于他的叫名儿子受辱面引起的不知哪门子的高兴。
拉迪尔为了扭转局面,把大儿子从德·卢瓦涅克先生的冷嘲热讽中解救出来,就取出用皮子包着的通行证递给军官。
德·卢瓦涅克先生接过去,念道,
“厄斯塔施·德·米拉杜,十二月二十六日,正午,圣安托万城门。走吧,”他说,”看看清楚,别把哪个孩子给忘了,不管他是傻娃儿还是丑八怪。”
厄斯塔施·德·米拉杜重新抱起小西比翁,拉迪尔又拉住他的腰带,两个孩子仍旧抓紧母亲的衣裙,这一大串后面还跟着默不作声的米利托尔,都走过去排在已经通过检查而等在那儿的几个人旁边,
“该死的!”卢瓦涅克一边望着厄斯塔施·德·米拉杜和他那一家子走过去,一边喃喃低语,“德·艾佩农招这么些该死的兵。”
接着,他转过身来,说:
“来吧,轮到您了!”
这是对第四个要过关的人说的。
他孤身一人,腰板挺得笔直,正在把大拇指和中指并拢来掸掉铁灰色紧身短袄上的灰尘:他的唇髭像是用猫的胡须粘上去的,绿眼睛炯炯发光,眉毛在两块高颧颊的上方弯成凸小的半圆形,嘴唇很薄很薄,整个面相透露出他生性多疑,而又精明持重,凭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这个人是把他的钱袋跟他的心一样藏得非常稳当的。
“夏拉勃尔,十月二十六日,正午,圣安托万门。好,请走吧!”卢瓦涅克说。
“我想,一路上得发路费的吧,”这加斯科尼人轻声地提醒说。
“我不是财务官,先生,”卢瓦涅克冷冷地说,“我只管城门。过去吧。”
夏拉勃尔过去了。
夏拉勃尔之后来了一个金黄头发的年轻骑士,他掏出通行证的时候,从口袋里掉下一粒骰子和几张塔罗纸牌。
他自称是圣·卡波泰尔,通行证上写的也确实是这个名字,证件合乎手续,他跟在夏拉勃尔后面走了。
还剩下第六个,他按照临时充当年轻侍从的那个人的吩咐,下了马,把一张通行证递给德·卢瓦涅克先生,上面写着:
“埃尔诺通·德·卡曼日,十月二十六日,正午,圣安托万城门。”
德·卢瓦涅克先生这么读着的时候,那个也下了马的年轻侍从,忙着系马衔索来遮住他的脸,其实他的冒牌主人的坐骑嘴里的马衔索系得好好的。
“这个年轻侍从是您的吗,先生?”德·卢瓦涅克指着那年轻人,问埃尔诺通说。
“您看见了,队长先生,”埃尔诺通既不愿说谎,也不愿出卖朋友,他说,“您看见的,他正在给我的马套笼头呢。”
“过去吧,”卢瓦涅克说,一面仔细打量德·卡曼日先生,这位先生的脸和身材看来比其他几位要让他觉得顺眼些。“至少,这一个还算过得去,”他低声说。
埃尔诺通跨上马,那侍从态度很自然而又毫不迟缓地跑在他前面,现在已经到了先前过去的那几个人中间.
“开城门,”卢瓦涅克说,“让这六个人和他们随带的人过去.”
“快,咱们快走,我的主人,”那年轻侍从在马上说,“跑啊。”
埃尔诺通又一次对那位奇怪人物唯命是从,城门一开,他就用马刺狠狠地刺马,冲上前去,由年轻侍从带路,直奔圣安托万区中心。
等这六个幸运儿顺利地进了城,卢瓦涅克就命令把城门关上。这下子人们又忿忿然了,他们准备好证明,满心以为要轮到他们通过了,现在都眼看着希望落了空,就高声责骂起来。
米通师傅在田野间一阵狂奔以后,慢慢地又恢复了勇气,蹑手蹑脚地终于又回到原先的地方。他壮壮胆子,也对大兵仍然阻拦交通的专横做法抱怨了几声。
弗里耶尔老弟找到了太太,在太太的保护下,他好像什么都不怕了,他把当天的新闻讲给他这位威严的太太听,还添油加醋地搀进一些评论。
至于那两个骑士,其中一个就是被他的年轻侍从叫作梅纳维尔的,他们在商议,是不是应该绕着城墙走过去,因为他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在城墙的哪一段上可能找到一个缺口,从这个缺口进巴黎,就省得在圣安托万城门或任何别的城门等上许多时间了。
罗贝尔,布里凯既是勤于分析的哲学家,又是善于归纳的学者。我们要说的是,他看出我们方才叙述的那场戏的结局将完全在城门边展开,而这些骑士、市民和农夫们的个别谈话已经没有什么可听的了。
于是他尽可能地走近一个小木棚,这木棚是用来作为城门的警卫室的,里面有两扇窗,一扇面对巴黎,一扇面对乡村。
他刚在这新位置上站定,一个人从巴黎城里跃马飞奔而来,翻身下马,走进警卫室,出现在窗口里。
“啊!啊!”卢瓦涅克说。
“是我,德·卢瓦涅克先生,”这人说.
“好啊:您从哪儿来?”
“从圣维克多城门。”
“你们那儿的人数?”
“五个。”
“通行证呢?,”
“全在这儿。”, .
卢瓦涅克拿起通行证,审查了一遍,在一块石板上写上“5”这个数字,这块石板看上去是事先准备好派这个用场的。
传令兵走了.
不到五分钟工夫,又来了两个传令兵。
卢瓦涅克逐个问过他们。仍然是隔着窗口问的。
一个从布代尔城门来,带来数字4。
另一个从圣殿城门来,报出的数字是6.
  卢瓦涅克在他的石板上仔仔细细地写下这两个数字。
  这两个传令兵跟第一个一样走了,马上又一个跟着一个地来了四个:
  第一个,来自圣德尼城门,数字是5。
  第二个,来自圣雅克城门,数字是3。
第三个,来自圣奥诺雷城门,数字是8。
  第四个,来自蒙马特尔城门,数字是4。
  最后又来了一个,他是从比西城门来的,带来数字4。
  这时,卢瓦涅克在石板下方很专心地把地点和数字排齐如下:
圣维克多城门…………………………………5
布代尔城门……………………………………4
圣殿城门………………………………………6
圣德尼城门……………………………………5
圣雅克城门……………………………………3
圣奥诺雷城门…………………………………8
蒙马特尔城门…………………………………4
比西城门………………………………………4
再加上圣安托万城门……………………………6
共计 四十五名 45
  “好。现在,”卢瓦涅克高声喊道,“开城门,愿意进去的都可以进去。”
城门打开了.
马匹,骡子,女人,小孩和大车顿时涌进巴黎,挤过两根吊桥柱之间的狭窄的口子时,真有透不过气来的危险。
足足有一刻钟,从早晨起就滞留在那临时性堤坝周围的人流,就在这条叫做圣安托万街的宽阔通衢上,源源不断地流淌着。
喧哗声渐渐远去。
德·卢瓦捏克先生上了马,带着队伍去了。罗贝尔·布里凯,当初是在最前面的,此刻留在最后,他冷漠地跨过吊桥的铁索,说:
“这些人都想着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即使自己身历其境也是枉然,我呢,什么也不想着,结果倒是看到什么的唯一的人。真够意思,往下看吧,不过往下看又有什么用呢?见鬼!我已经知道得够多的了。难道去看德·萨尔赛特先生给撕成四块对我有什么好处吗?不,见鬼!何况我早就不问政治了。去吃饭吧,要是有太阳,该看得出是晌午了,是吃饭的时候了。”
他说着,带着他那安详而又狡黠的笑容回到巴黎去了。
四 河滩广场上亨利三世国王陛下的包厢
要是现在我们沿着圣安托万区的这条挤满了人的大街,一直朝河滩广场走去,我们会在人群中间找到许多老相识。不过,在这些没有罗贝尔·布里凯那么明智的可怜市民摩肩接踵、推推搡搡往前挤的时候,我们还是宁愿利用我们历史学家的翅膀给我们的特权,一下子飞到这个广场上。而且在把整个场面巡视一眼以后,稍微回顾一下过去,以期在看到结果以后能够深入地研究原因。
弗里耶尔师傅估计,挤在河滩广场上和广场附近等着一饱眼福的观众不下十万人,他这个估计可以说是很有道理的。全巴黎的人在市政厅约会,而巴黎人是非常守约的;他们不会错过任何一个节日;面当一个人能够激起那么多的热情,以致在他执行死刑时有人咒骂他,有人赞扬他,绝大多数人可怜他,那他的执行死刑就是一个节日,一个特别隆重的节日。
不论是从河沿街圣母像酒店旁边挤进广场的观众,还是从博杜瓦耶广场的门廊挤进广场的观众,他们首先在河滩广场中间看到的是短袍刑事长官唐雄手下的弓箭手,以及许多瑞士兵和轻骑兵,他们围在一个小小的离地约有四尺高的行刑台四周。
这个行刑台太低了些,只有围在四周的人,或者运气好立在某个窗口上的人才看得见。行刑台在等侯从清晨起就由几个教士一直守着的犯人;他的那几匹马,照老百姓生动的说法,也在等着给他作一次长途旅行呢。
事实上,在广场那一头,穆通街后面第一幢房子的披檐下,就有四匹鬃毛雪白、蹄口上披着毛的健壮的佩尔什(法国北部旧地区名。以产马出名。)马,正在不耐烦地踏着石头铺砌的地面,嘶鸣者,相咬着,吓得那些女人心惊胆颤。她们有的是自己选中这个地方,有的是被人挤到这儿来的。
这几匹马是没见过世面的,只是偶尔有几次,在家乡长满青草的原野上,太阳下山了.农民从田里回家晚了,它们宽阔的脊背上才驮过脸蛋胖墩墩的农家孩子。
不过,除了空荡荡的行刑台,除了嘶叫着的马匹,始终吸引着人们视线的,要算是市政厅正中的窗口了,那儿装饰着红色和金色的天鹅绒帷幔,阳台上悬着天鹅绒挂毯,上面绣着王室的盾形纹章。
这个窗口确实是国王的包厢。
河滩广场圣约翰教堂的钟敲一点半时,这个如同一幅油画框子的窗子里,出现了几个人。
首先是国王亨利三世,脸色苍白,虽然当时他才三十四五岁,头发却几乎秃光了;眼睛深深地陷在茶褐色的眼眶里,嘴唇由于神经质的痉挛而不停地颤抖着。
他进来时,神色阴郁,目光呆滞,在威严的同时又显得虚弱,衣着古怪,步态也古怪,与其说是活人还不如说是影子,与其说是国王还不如说是幽灵,对他的臣民来说,他从来都是不可理解的,也从来不曾被他们理解过,看到他出场时,他们永远弄不清,到底是应该喊“国王万岁!”还是应该为他的灵魂祈祷。
下一页 尾页 共30页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