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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王朝》

_5 二月河(当代)
“皇上,您有没有什么话要吩咐?”
雍正没有马上回答。却还是怔怔地瞧着眼前的景致。五年前的一天,在为母后祝寿以后,他们哥俩曾经放马出城,促膝谈心。五年后,他们两人中的一个成了至高无上的皇帝,而另一个却被贬流放,即将出京。一兄一弟,一主一臣,一胜一败,一枯一荣,好像是上天早就安排好了似的。沉思中,他开口说话了:“十四弟,这里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你心里有什么话,都可以大胆地讲出来。朕削了你的王爵,又把你派到遵化去守灵,你是怎么想的?”
允禵早就在等着皇上开口了,他并没有惧怕,更用不着回避,张口就说:“皇上,臣知道你是个心细如发的人,也不想和你兜圈子。这件事,臣早就想好了,而且打从平凉回来的那一天,我就日日夜夜地准备着。能有今天的谈话,我就很满意了,真的,我很知恩。”
雍正感到意外:“哦?你怎么会这样想?”
允禵看也不看雍正,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皇上一登基,就御笔亲书了《朋党论》,而我在皇上的心目中,就是一个‘八爷党’的党羽嘛,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允禵说得十分平静。
雍正也仍然在笑着:“说呀,怎么不把话说完?朕刚才就说了,今日不管你说什么,都是言者无罪。”
允禵并没有被皇上这话打动,依然平静地说:“这事情是明摆着的嘛,还用得着多说?逐鹿多年,皇上捷足先登。可‘八爷党’犹存,你不放心,这就要一个个地清理。所以剥夺我的兵权,把我调回京城,再把九哥、十哥发出去,都是在一个环节上的事。你心里想的是要解散这个党,那我又怎么不应该去守陵?临走前,你还没有忘记,带着我去看看大哥和二哥,让我明白,如果我在遵化不老实,就要像他们那样,变成疯子,变成痴呆人,不就是这回子事吗?所以我才说,很知恩。因为‘臣罪当诛’,而皇上又心存慈悲,‘皇恩浩荡’嘛!”
“好,说得痛快!”雍正笑着夸赞,但他马上就又十分严厉地说,“你刚才说的,正是朕想嘱咐你的话,不过,你说得并不全对。《朋党论》所针对的是汉人的科甲习气,结党乱政,朕要刷新吏治,不挖掉这个毒瘤是不行的。至于你,自认是什么‘八爷党’,朕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允禩,他只要安份守己,朕也不会让他过不去的。但朕也把话说到前边,不管是谁,他想阻拦朕当个好皇帝,那朕就不让他过安生的日子!父子也罢,君臣也罢,兄弟也罢,朕是不会顾及私情的。因为朕既受命于天,就要对得起皇天后上,就要对得起列祖列宗。朕还要告诉你,哪怕老八、老九、老十和你全都在北京,朕想拿掉你们,甚至杀了你们,也是易如翻掌,不费吹灰之力的。所以朕劝你,既然去了遵化,就要在‘遵化’二字上下点功夫。朕只有一句话,你要牢记:人不负天地,天地也不负人;你不负朕,朕也绝不负你!你好自为之吧。”
“我明白,你不要再说了。”
四十二回 训八爷只为要立威 恼范公岂止因直言
看着允禵倔强地走出了御花园,雍正心里很不是滋味,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当他坐着软轿来到养心殿时,范时捷,孙嘉淦,刘墨林和一个穿着十分考究的官员,都在垂花门前迎接。雍正看看,这个人好像见过,却又叫不出名字来。此刻他的心情可以说坏透了,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问,只是一摆手,便走了过去。允禩、隆科多和马齐等人早就来到了这里,雍正见他们都叩头行礼,还是没有一句话,迳直走进了养心殿,而且一进门就冲着老八开了火:“刚才朕和十四弟一道去看了十七老格格,她病得很厉害。回来时又顺便去瞧了一下允礽他们,老大也在病中。允禩,不是朕说你,这内务府是该着你管的,朕竟不知,为什么这样的事,你也不告诉朕一声?”
允禩一听,心里可就不痛快了。心想,我招你惹你了吗?你犯得着一进门就拿我撒气吗?可是他不能顶撞,只能“守时待变”。他强咽一口唾沫说:“皇上责备的是,这是臣弟的疏忽。其实他们俩的事情,内务府都记录在档的,臣还以为内务府早已进呈御览了,就没有另行奏明。皇上既是这样说了,以后臣弟自会多加留意的。”
雍正皇上有这个脾气,只要咬定了,就绝不放松。今天他又叫上真儿了:“话不能这样说。这事看来不大,却关乎着朕的名声,朕怎么能不问呢?大阿哥自作自受,圣祖皇帝亲自发落了他,朕让他能得天年,就算对得起他了。可是,二哥却与他不同,他当过四十年的太子,与朕也曾有君臣之缘。屈待了他,后世将会说朕不知道照应。你说说看,他的事应该怎样料理才好?”
“怎样料理?”这话可真问得让人不着边际,也无从去想、去猜。别说允禩觉得不好回答,就是以办事老到精明著称的张廷玉,都不知说什么才好。可是,皇上还在上边等着答复,总不能都这样泡着吧。马齐却听出了话音,啊,原来皇上要对二阿哥施恩了,他想了一想说:“皇上圣虑极是。常言说得好。仁者一念必然通天!二阿哥昔日为群小所困,失望于先帝,但事情已过去十几年,是应该有个说法了。假如皇上看他果然已经洗心革面,自当对他施雨露之恩,循照古例,可废为庶人;就是皇上再恩赐他一个爵位,也在情理之中。”
张廷玉听到这话,心想,马齐算没有白坐这几年监牢,说出话来,玲珑剔透,又密不透风。他立即附和说:“马齐说得很对。但究竟如何对允礽施恩,请皇上圣裁,臣等依古例参赞也就是了。”
雍正皱着眉头想了好久才说:“你们都说得很好,朕就是难舍这份骨肉情谊呀!要么,给允礽一个亲王的名份,在通州划出块藩地来,让他在那里荣养,你们觉得如何?”说完,他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允禩.
允禩简直被闹糊涂了:皇上今天为什么突然想起了允礽的事,又为什么单单要我来说话呢?可是,皇上正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他不敢说反话,而只能顺竿爬:“皇上如此处置,正是上合天理之事。臣弟想,是不是就叫他为‘理亲王’?”
张廷玉说:“理亲王这个名字不错。不过,二爷毕竟是犯过错的,不然先帝就不会废掉他。犯过而后补,谓之‘密’,得把这个意思昭示出来,才能顺理成章,也不会使天下臣民们误解。所以,臣想应当在‘理’字下,再加一个‘密’字,这样就说全了,叫‘理密亲王’怎样?”
雍正这才高兴地说:“好好好,就照你这个意思,拟成诏书,明发天下。”他话题一转又问,“哎,朕刚刚进来时,见范时捷他们几个都在垂花门外,那个戴双眼孔雀花翎的人是谁?”
张廷玉连忙说:“皇上忘记了?他是广东总督孔毓徇嘛。”
活没说完,雍正就想起来了:“哦,对对,前几天才夺情起复的。怪不得他穿着四团龙褂,原来是圣人家里出来的人。叫他们一齐进来吧。”
凑着李德全出去传旨的空,雍正皇帝对群臣说:“朕就要出京去巡视了。朕这次出去,一来是看看河工,二来也要体察一下民情。五月端阳节过后,大约年羹尧就该回京了,到那时朕再回来为他庆功。如今宝亲王代朕去前线劳军,朕出去后,京城里是弘时坐纛儿,朕等会儿也自然要嘱咐弘时几句。八弟和十三弟,你们要照旧办好自己的差使,瞧着弘时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们也要拿出皇叔的身份来,替朕管教他。朕这次出京,只带廷玉一人,马齐留在上书房里处理六部事务。小事,你们只管作主,遇上大事,就飞马报到朕的行在,这样就能相安无事了。”
众人一听连忙躬身称是,允禩却趁机说:“皇上,臣弟这里整顿旗务的事情太多,也太忙,还要筹办迎接大军凯旋的事。九弟是要跟年羹尧一起回京的,如今最闲的是十弟,可不可以叫他马上回来,为臣当个帮办。”
雍正知道他的心意,只是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这事以后再说吧。”就回过头来看着刚进来的孔毓徇问:“你是刚从广东回来的吗?”
孔毓徇叩头回答:“回皇上,臣是刚从广东回来。自家母不幸仙逝后,臣即就地丁忧守制。接到万岁旨意后,又抚柩北上,在曲阜安置了臣母。皇上,臣自幼就是个孤儿,家母夜夜纺织直到天亮,臣才能读书进仕,也才能有今日。万岁以孝治天下,夺情之旨臣实在不愿奉诏,可又不敢不奉诏。特晋谒皇上,求皇上念臣母子至情,允许臣为母尽孝。服孝期满,臣自当重新入仕,为皇上尽忠办差。皇上,您为何要用臣这样的不孝之子呢……”说着,说着,他已是潸然泪下。
中国历来看重孝道,人臣父母去世,都要报“丁忧”,并且要“守制”三年。但皇上也可不让臣子守制,这叫“夺情”。孔毓徇要求皇上不要“夺情”,让他能为老母尽孝,皇上虽也同情,却不能照准。因为广东出了件大案,又没人可以代他审理,所以仍要让他回任,而皇上要“夺情”是要给予安慰的。所以雍正说:“忠孝本为一体,讲的是一个‘心’字。朕的母亲不也……唉,什么都不要说了,你在职守制也是一样的嘛。马齐——”
“臣在。”
“传旨给礼部,让他们派大员到曲阜,吊祭毓徇的母亲,追封她为一品诸命,谥号‘诚节’,立坊表彰!毓徇,朕这样做,你满意了吗?”
孔毓徇激动得浑身颤抖。连连叩头,泪流不止,他哭着说:“皇上待臣以天高地厚之恩,臣敢不遵从圣命,以忠报国?”
众人见孔毓徇如此孝母,而皇上又如此厚待,都不由得同声赞佩。雍正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说:“广东与北京万里迢迢,正所谓‘山高皇帝远’,而那里的吏风败坏也已达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有人说,天下吏治之混乱,以广东为第一,朕以为是有道理的。就如新会一门九命这件案子,从朕登基至今,已下过三次朱批,可是,他们竟然拿不到正凶,真是咄咄怪事!孔毓徇,依你看,这里面到底是什么原因?”
广东的新会一案,是件人人皆知的一大奇案。那里的一个恶霸,为了争夺一块风水宝地,趁着夜半,竟然烧杀了胡家一门九口。这个恶霸不知家里有多少银子,又不知他究竟买通了谁,朝廷接连撤了两任按察使,结果仍是“查无实据”而无法结案。这是雍正朝的第一大案,所以雍正才下旨将现任总督撤差,而由孔毓徇“夺情”复任。现在听见皇上问到这件事,大家都睁大眼睛注视着这位圣门后裔。
孔毓徇叩头答道:“臣虽是丁忧守制的人,也听到外边有不少传言,但这件案子不是只凭传言就可以回奏皇上的。臣向万岁借一个人给臣作‘观审’,三个月内,如果不能结案,请皇上取了臣的首级。”
雍正来了兴致:“哦?你要向朕借什么人?”
孔毓徇向孙嘉淦一指:“他!”
此话一出,连孙嘉淦自己也愣住了。他今天进宫求见,本来是要告状的,告的就是广东布政使,因为他那里拒不按“铜四铅六”的比例铸造雍正钱。可孙嘉淦万万没有想到,孔毓徇会选中自己去为他观审。他一定是看上了我不畏权贵,不怕担风险的胆量,正好,我一生中还没不敢干的事情呢。他激动地说:“万岁,既然孔大人这么看得起我,皇上只要恩准,我就敢去!”
雍正的眼睛里闪出了火花,他高兴地说:“朕信得过孔毓徇,也同样能信得过你。不过,朕还要给你个名义:即日起,你就作朕的钦差两广巡风使。广东的案子审明以后,你也不要急着回京,连福建、云南、贵州、四川也都顺便去访访看看,回来后再向朕报告。”
“扎!”
雍正看了一眼范时捷问:“范时捷,这里的人都是听了朕的传唤才进来的。你递牌子请见,却是凑的那门子热闹呢?”
雍正因知道范时捷的“毛病”,才故意说得这么轻松的。哪知,范时捷却不买账:“万岁,臣有机密之事,要向皇上密陈。”
“哦?这里的人都是朕的心腹大臣,有什么话你只管说好了。”
范时捷抬头向四周看了看却说:“万岁爷今天乏了,臣请先告退回去,改天再说也不迟。”
他这话虽然说得随便,却是一口一个牙印,闹得满殿里的人,谁听着也不是滋味,这不明摆着要撵人吗?雍正突然想起当年十三弟让范时捷学驴叫的事,竟不禁破颜一笑说:“既然如此,你们都散去了吧。刘墨林留下来,朕还有事找你。哎,范时捷,刘墨林能不能在这里听你说话呀?”
范时捷叩头回答:“刘墨林不碍事,他可以留在这里。”
众人一听这话,心里更是腻歪:范时捷,你算个什么玩艺,竟敢把满殿的大臣都撵了出去?可是,他们也都知道,这范时捷是位活宝,你还不能和他生真气。
大家退去后,雍正高声说道:“摆上棋盘,朕在这里一边和刘墨林下棋,一边听你说事。”
副总管太监邢年抱着棋盘进来,刘墨林抢上去就下了一颗黑子。刘墨林是有名的“黑国手”,一颗黑子下去,他想赢就赢,要输就输。雍正皇帝最爱下棋,可他的棋又最臭,一看刘墨林又拉着架子和他下和棋,心里可就不高兴了:“刘墨林,朕把话说到前头,下棋是玩嘛,每次你都要不成和棋,你也不嫌累?今天你只管放开胆子,赢了,朕有厚赏!”他回头又对范时捷说:“喂,姓范的,你不是有重要的事,要造膝密陈的吗?说吧,说吧,快点说!”
刘墨林吃了一惊,他知道雍正皇帝的脾性,从来是严肃的,也从来不和任何人开玩笑,可听着皇上的话音竟是这样轻佻,他纳闷了。他纳闷可范时捷却明白,他等这个机会等了一个月了,他就是再爱玩笑,能错过这时机吗?他抬头看看正在专心下棋的皇上,鼓起胆子说:“皇上,臣要告年羹尧!”
刘墨林吓了一跳,可是,他抬头看看皇上,见他却神情专注地看着棋盘,随口说道:“哼,年羹尧是朕的功臣,你自己却奉差不力,又不肯听他的调度,他参了你,朕正在想怎么处分你呢,你倒恶人先告状了。”
范时捷还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臣知道年某有功,但臣告的是他的过错!年羹尧的功再大,他也不是皇上,臣只能忠于皇上,而不能忠于年某人。”
雍正还是在看着棋盘说:“你要是光会说这些废话,朕就当你是离间君臣,你就给朕滚出去!”
“是。”范时捷答应一声,“年某的帅旗凭什么要用明黄色?”
“哦,那是朕御赐给他的。”雍正毫不在意地说。
“他束的黄带子也是御赐的?他吃饭叫‘进膳’,他赏部下叫‘赐’,这是人臣该作的吗?”
雍正厉声问:“你是有密折专奏权力的,为什么不早说?”
范时捷扬着脸说:“臣早就奏了,黄匣子是年羹尧军邮直递的。巡抚衙门签押房里有案可查,不信皇上派人查查。”
雍正早就查过了,范时捷的密奏被年扣下也是实情,但现在他不能没有年羹尧,所以就不能不训斥范时捷:“哼,你说的好听,告诉你,朕已经查过了。朕知道你的意思,无非是看着年羹尧立了大功,想他一定会功高震主。所以你就想先告他一状,给自己留条后路。可你忘记了,你是年羹尧荐的人,他有错,你也脱不了干系!你想逃过攀附权贵的名也是办不到的!”
范时捷急了:“皇上如果觉得臣这个巡抚是年某人给的,那么臣宁可不要头上的这个顶戴!万岁明明知道,岳钟麒的兵与松潘近在咫尺,可年某却硬要调我兰州人马千里奔波。这不是调度无方,也不是他不懂军事,这是有意的争功。臣不明白,万岁您为什么要这样偏袒年羹尧?”
雍正勃然作色:“范时捷,你就是这样和朕说话吗?你一定是不愿意看到我们打了胜仗,所以你就是个小人!”说着他回头一看,刘墨林现在的棋势,又正好是盘和棋,心里就更加烦燥,“刘墨林,你听着,这盘棋你要是不能赢,朕就杀了你!”
雍正这话是说给范时捷听的呀,可范时捷却黏糊上了:“万岁,臣是君子,不是小人,难道一个人打了胜仗他就可以欺君?难道年羹尧到我的军中时,要臣开中门迎接,这也是对的?”
雍正见他如此,更是上火:“你不听年羹尧的命令,就等于是不听朕的!”
“不,我只听皇上的,不听他年某人的。”
“那你的巡抚就当不成!”
“当不成不当,臣本来就不是那块料。”[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
雍正急了,他向外头喊了一声:“张五哥!”
张五哥应声进来,听见皇上厉声地说:“把这个杀才发,发,发往……发往十三爷那里,叫他好好管一管这个畜生!”
雍正说完这话回头一看棋盘,更火了,原来棋势已定,又正是一盘和棋。气得他拍案大怒:“全都是假的,全都是在糊弄朕!来人!把这个只会下和棋的狗才与朕……打了出去……”
几名侍卫闻声进来,架起刘墨林就走,刘墨林慌了,他一边赖着不走,一边大呼小叫地喊:“万岁,万岁呀,您不能说话不算话,这盘棋我赢了,瞧,我手里还有一颗黑子哪!”
四十三回 臣奉君怎不看脸色 民为贵才能掌乾坤
就在这时,一个人从门外高叫一声:“是谁这样大胆,敢惹皇上生这么大的气呀?”
雍正皇帝今天确实是心情不好,也确实是看什么都不顺眼。刚回来时,他一见到老八心里就有气。后来,孔毓徇和孙嘉淦进来了,他们那敢斗敢闯的劲头,又让他恢复了一点笑容。可是,那个该死的范时捷,却一点也不知道体谅皇上,只是一个劲地歪缠死磨。雍正开始时,还把他的话权当成笑话来听,可是,想不到却越说越拧。雍正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才想把他赶出去。一个“发”字刚刚出口,皇上又后悔了。把范时捷发到哪里呢?他说的全是真话、实话,他告年羹尧的那些事,也都一点不错,他又何罪之有呢?年羹尧虽然有错,却不能马上处置,而且这一点还不能向范时捷明说。幸亏雍正还算不糊涂,话到嘴边,突然想起十三弟来,对,只有他能治这个活宝。训走了范时捷雍正回头一看,刘墨林正在捣鬼,又把棋下和了。雍正生气,可他也不想想,刘墨林想不下和棋行吗?要论棋艺,八个皇上也不是刘墨林的对手。可是,刘墨林就有八十个胆子,他敢让皇上输棋吗?别看皇上亲口说了,你赢了,朕重重赏你,你输了朕要杀你。可刘墨林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敢相信皇上这话是真的吗?皇上就是今天不杀你,可是,他只要心里记恨你,你这一辈子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十三爷来得正好,就在皇上大声叫着,要把刘墨林“打出去”的关键时候他来了。而且一来,就看见了养心殿里的这出戏。皇上雍正在那里气得浑身乱颤,手舞足蹈;几个太监架着刘墨林要往外走;刘墨林又大声喊着“我这儿还有一枚黑子哪!”死活也不肯出去;再加上,十三爷进来的路上,还遇见了被皇上“发”出去的范时捷。这君君臣臣,太监侍卫们的表演,也确实是太精彩了。十三爷是位明白人,他还能看不出门道来吗?
雍正见老十三进来,也正好给自己一个台阶。他虽然生气,却并不糊涂,气话马上就变了味儿:“十三弟,你来得好,朕正在训斥他们这些人哪。”说着,他瞟了一眼还在太监怀里挣扎的刘墨林,似笑似怒地说:“你这个死心眼的狗才,还赖在那里干什么?难道你真想让朕杀了你吗?朕气的是你只会拍马,只会下和棋。要真的杀了你,朕不是连殷纣王也不如了?”
刘墨林也真是有鬼才,他马上叩头回答:“皇上,臣不过是刚才见你不高兴,才想让您下个和棋,取个吉利。臣就是再不懂事,也知道皇上的心。皇上怎么会为这点小事,要走了臣的吃饭家伙呢。”
雍正却发上了牢骚:“十三弟,你来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朕在藩邸时,荣华富贵也不减今日,也还有几个朋友,能说说话、聊聊天。可如今你看,朕无论做什么,说什么,看什么,听什么,全都是假的,全都是他们装模做样来骗朕的!有的是成心要来气死朕;有的是怀着异样的心思;有的是表面上奉承,背后却在捣鬼。他们说吉利的假话,看吉利的假戏,就连下棋这点小事,是赢,是输还是和,都全是假的!这日子过得太没意思了。”说完,他垂头丧气地坐在了龙案前。
允祥深知雍正的性情,他走上前来,温语劝慰说:“皇上嘛,本来就是称孤道寡的人,又怎么能不寂寞呢?先帝在世时,也常说这话。可老人家会想法子宽慰自己,也会给自己找乐子。今日东游泰山看日出,明日又南下巡幸坐画舫,既看了景致又不误正事。老人家先拜伍次友为师,后来又收方苞在身边。收了能人,却不让他们当官,而让他们伴君。可皇上您哪,除了办事还是办事,从早到晚,从明到夜,一刻也不消闲,也一刻不让别人喘息。臣弟说句放肆的话,这事怪不得别人,只怪您自己不会享福。”
刘墨林也在一边说:“十三爷说得真好。皇上,您就是太不知道爱惜自己了。”
雍正偏过头来问允祥:“你怎么到现在才来?”
“哦,我也想早来,可是,半路上遇上了十四弟。他明天就要走了,我们俩站在路旁说了会子话。十四弟问我,他走时能不能带上家眷?王府的侍卫能不能也跟去?我告诉他,这事是要请旨的。十四弟走了,我回身却又遇上了范时捷这个活宝……”
雍正现在不想听他说范时捷的事,老十三前边说的话引起了他的联想。现在他自己才知道,今天所以会发这样大的火,全都是因为见到了那个女子,那个令他心惊胆颤的女子。他问允祥:“哎,你是审过诺敏一案的,你记不记得田文镜从山西带回来的人证?”
允祥听皇上突然问起这事,倒好像见到了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了:“皇上,诺敏一案,牵连的人很多呀。人证里有布政使、按察使,还有山西的官员们好几十人呢!不知皇上说的是哪个人证?”
雍正不知怎么说才合适:“唔……朕问的是个……女的。”
“女的?啊,想起来了。她是代州人,万岁……”
雍正脱口就说:“对,就是她。她叫什么名字?”
“叫……乔引娣……”
雍正忽然跌坐在椅子上:“哦,原来她叫乔引娣。这么说,她一定是个汉人了……”
允祥的头大了,他真不明白,他们刚才还说着十四弟的事,皇上怎么会突然离题万里地想到了诺敏的案子,又为什么会关心起这个汉人的女子了呢。他问:“皇上,她确实是个汉人,现在就落脚在十四弟府上。万岁怎么想起来问这事了?”
雍正没法说清此事,也不想让十三弟知道这事,他勉强收住了如野马奔腾的神思,淡淡一笑说:“没什么,朕只不过是随便问一下。哦,你告诉允禵,他府里的侍卫就用不着带了,家眷吗……让他带去吧。咱们回过头来,再说说范时捷的事。你刚才见到他时,都听他说了些什么?”
允祥回过身来看了一眼刘墨林:“我后面和皇上说的话,刘墨林你听了可不许外传!”
雍正冷冷地说:“你别担心,刘墨林不是笨人,他不敢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
允祥严肃地说:“皇上,范时捷告诉我说,年羹尧做事有点出格,皇上不可不防。”
“哦,年羹尧的事,刚才范时捷在这里也说了。对年羹尧,朕以为应当这样看:他受命担任大将军,节制陕西、甘肃、山西、四川和青海五省大军,他身上压力很重啊!作为大将军,他当然要有八面威风,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权力,也理应有杀伐专断之权,这就免不了要招惹一些闲活。人无完人嘛,朕只取他的大节,取他为朕建立的大功。不然,让外面的臣子们个个都变成谨小慎微的好好先生,还能干得成大事吗?刘墨林,你去宝亲王那里传旨,朕明日送你们出午门;七十岁以下的老亲王贝勒,六部九卿文部二品以上的官员,送你们到潞河驿,你们也就在那里设酒辞京。朕还有手诏让你们带给年羹尧,就这些,你去吧!”
刘墨林叩头领旨走了,养心殿里只剩下雍正皇帝和允祥二人。雍正皇帝心神不定地来回踱着步子,他那紧蹙的眉头,他那含着冷竣笑容的脸庞,他那时而沉思、时而又凝望着殿顶的眼光,都似乎是在预示着某种不可知的事情。允祥轻声地,但却关切地问:“皇上,您好像是有什么心事。”
“是啊,是啊。十三弟,别看眼下朝局稳定,风平浪静的,可朕的心底却是这样乱,这样空落落的,又这样的茫无头绪。朕就要外出巡视去了,心里不踏实,可怎么好呢?你看,弘时他,他能靠得住吗?”
允祥想了一下说:“万岁,据臣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隆科多掌握着京城防务;我和八哥照看着政务;万一有什么我们料理不开的,还可以到畅春园去请教方先生。再说,皇上不就是去一趟河南嘛,又不是走了多远。发个加紧文书,两天就是一个来回,还能有多大的事呢?”
雍正对允祥的话不置可否,却郑重其事地说:“十三弟,朕现在什么也不想多说,可有一句话得嘱咐你:你给朕看好了丰台大营!”
雍正的话说得这么突然,又这么令人心惊,使允祥一愣。他细心地在心里品着,过了好大一会几才回答说:“是!臣一定要看好丰台大营。毕力塔跟着臣已经好多年了,大营里上上下下的人,有一多半是皇上亲自选拔上来的。皇上,您尽管放心地去吧。”
“不,朕不能放心!”雍正的眼睛正视着远方,好像要把这宫墙看穿似的,“你告诉马齐,叫他在朕出行期间,搬到畅春园去住。那里离你和方先生都近一些,有了事,你们也可以就近商量。你知道吗?隆科多并没有安分,他最近悄悄地取走了弘时他们弟兄三个的玉碟?”
“啊!?”允祥几乎被惊呆了!玉碟是历代皇上都十分看重的、最机密、最要紧的档案,那上边记载着皇子降生的日期、生辰八字、生母姓名以及其它重要的内容。隆科多取走它要干什么呢?他除了用玉牒里的内容来行妖法害人,还能有什么用处呢?
雍正没有看允祥的神色,却沿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太后薨逝的那天,他还跑到军机处去,索要调兵的符信勘合,这又是为的什么?啊,对了,十三弟,你从这里出去时,一定要记着,战争已经结束,军事已了,军机处的调兵勘合要立即封掉!”
允祥从皇上的话音里听出,事情竟然会这么严重,他的心沉下去了。连想到大后薨逝时,那让人目眩神迷的重重关防,又想到雍正刚才在说这话时的神气,他只觉得有点心里发怵。他一字一板地说:“是,臣弟一会儿就办这件事。皇上刚才说到隆科多,他……他可是宣布圣祖遗诏的人哪……他怎么能办出这种事呢?难道……”他本来想说,难道连隆科多也不是忠臣了吗?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他知道雍正皇帝听了这话会不受用的。
可是,敏感的雍正又怎能听不出允祥这话外之音?他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允祥说:“朕现在只是在防人,并不打算害人,你不要胡乱猜疑。但你必须明白,朕的江山,已经到了十字路口了!”他的语气是如此的尖刻,使允祥吃了一惊。但雍正并没有停下来,还在侃侃而谈:“这件事,只有朕自己心里最清楚,也只有朕才能说得明白。朕自登基以来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在自找灾祸。你数数吧,朕逼着官员们偿还欠债;朕下旨改变雍正钱的铜铅比例;李卫和田文镜他们还遵照朕的旨意,在丈量土地,取消人头税,试行官绅一体纳粮……。朕已经把天下的官员、豪绅地主和他们的后台全都得罪了!现在里里外外,隐患重重。人们都在盼着年羹尧打得一塌糊涂。败得丢盔卸甲。这样,他们就有藉口召集八旗的铁帽子王爷进京,用这些人的势力,来逼朕交出皇权!十三弟,你知道这事的分量吗?朕这个皇帝当得太难了,难到连朕自己都作不了主的地步!年羹尧心怀异志,朕不是不知道;有许多人向朕奏本揭发他,朕也不是不清楚,刚才不还来了个范时捷嘛。可是,朕现在能拿掉年羹尧吗?不,不能!朕不但不敢动他,还得像亲人一样的哄他、骗他,给他封官晋爵,给他荣宠权位,让他继续为非作歹,继续玩他的把戏!方苞老先生见事精明,他有一句话说得好,哪怕年羹尧是个十恶不赦的、天字第一号的混帐王八蛋,朕现在也不能动他!”
允祥听雍正说到这里,不由得笑了:“哦,臣弟原来不知道,当皇上还有这么多的弯弯绕。怪不得外边有人说……”说到这里,他突然觉得自己失言了,便连忙停了下来,张着大口,不知如何才好。
雍正逼近允祥身边,咬着细牙说:“怎么,你想说假话吗?那你就给朕出去!”
允祥慌了,他咽了一口唾沫说:“说您……是个杀富济贫的……强盗皇帝,还说臣弟是在‘为虎作伥’。”
“说得好!”雍正大声称赞,“朕就是这样的心思,这样的行径,这样的天地间第一的铁铮铮的汉子!不过,他们说你是‘为虎作伥’,却未免小看了朕。朕怎么会是虎呢?朕是大清皇帝,是真龙天子,所以你应该是‘为龙作伥’!”雍正的脸上带着轻蔑的微笑,细牙咬得吱吱作响。忽然,他又昂首向天,长叹一声说:“唉!朕何尝不想过平安的日子,又何尝不想和兄弟们和和睦睦地相处?大家都相安无事,朕岂不是更快活些?十三弟,你读过不少书,孟子说‘民为贵’这话你也许不曾忘记。什么是民为贵?说到底,就是提醒当权者,不要把百姓惹翻了!看看吧,如今积弊如山的朝政,与平民百姓有什么关系?不都是那些贪官污吏、豪绅地主造成的吗?他们哪里是在帮助朝廷治理百姓?他们是在‘替朝廷’激起民变,而民变一起,朝廷就将分崩瓦解!所以历代有识之士都说:防民之变,甚于防川!那是比洪水更要可怕的呀!”他略一停顿又说,“秦始皇统一六合,扫平天下之时,何等英雄?可是,陈胜吴广两个高梁花子振臂一呼,就把他那号称铁桶一般的江山,搅了个稀里哗啦!史鉴可训哪,我的好兄弟!”
允祥听皇上说得这么可怕,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他仔细一想,又笑着说:“皇上,您为臣弟描述的这图景太吓人了。不过据臣弟想,吏治昏乱,眼下还只是文恬武嬉罢了。本朝并无苛政,而且深仁厚泽。说到底,与秦二世时毕竟是完全不同的。皇上,您也不必太过担心了。”
“这话朕并非不知,朕怕的是代代皇帝都这样想、这样做。所以你的话,也只能算是个‘有理的混帐话’罢了。”他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你替朕记着:台湾的黄立本和贵州的杨名时,今年都干得很好。这两省没有亏空,自给自足,还多少有那么点儿富裕。明天叫上书房明发诏旨,黄、杨二人各升赏两级,以资奖励。”
“扎!”
“你替朕看好这个家!”
“扎!”
“立刻到粘竿处,点四十名武艺高强的护卫,随朕出京。”
“扎!”
“告诉他们,要立刻打点行装,准备出发。”雍正诡秘地一笑,“这事朕只告诉了你一人,回头你再去知会方先生,朕今夜就要离京了。”
四十四回 饮鸩止渴巡抚无奈 怒逐智囊文镜失策
“啊!?不是说后天……您这样匆忙,连大驾也来不及准备呀。”
“告诉你,朕这次出行,是微服前往。那个‘大驾’,朕才不去坐哪!坐到里面,除了听一些阿谈奉承的话之外,还能有什么呢?大驾是空的,它先去五台山,再去泰山,最后去河南,朕就在那里乘‘大驾’回京。你听清楚了吗?”
“扎。臣弟明白!”
田文镜真是交上了好运,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内,连升三级,当上了河南巡抚。原来他的顶头上司们,现在都成了他的部僚,闹得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和他们见面。更让田文镜头疼的,是开封城外躺着的这一条千年黄河。它利害兼备,祸福并存。康熙二十六年,黄水破堤,开封城外水深三丈,城内也有丈余。大水一来,谁也端不起架子了,无论官绅百姓,也无论身份贵贱,全都露宿在城头,等待救援。那一年,连淹带冻,加上水灾过去之后爆发的瘟疫,城里城外,死了七八千人!康熙一道圣旨颁下,巡抚发往军前效力,知府则赐了自尽。眼看就到了桃花汛,田文镜就在这时接任河南巡抚,他心里的紧张是一言难尽的。他就是有一肚子的抱负,要改革旧的赋税制度,要清冤狱,要刷新吏治,甚至要成为一个朝野争夸的名巡抚,现在也都得往后放放。他得想办法不让河堤决口,他得想法保住这一方生灵。刚刚接到皇上的朱批,那上面虽然没有明说,可是,口气里似乎透出,皇上将要来河南视察。田文镜就更是不安,更是要把黄河的事当作第一要务。
现在田文镜当了巡抚,身边的人也多了。光是师爷,他就请了四位。这四位都是有名的绍兴师爷,两个管刑名,两个管钱粮,每人每年三百两束修。这还不算那位邬思道,邬先生。他只管为自己起草奏折,可他要的银子却是每年五千两。田文镜升任巡抚,他的身价跟着上涨,一年就是八千两,一人就顶别人的二十多倍!别说其他的师爷看不惯,想不通,就连田文镜目己,只要想起这事来,也是一脑门子的火。可偏偏这个邬思道又是李卫荐给他的,这李卫又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在怡亲王十三爷那里更是吃得开。田文镜不敢得罪李卫,他知道李卫这小子不大好惹;再加上这个邬思道替他田某写的奏折,上一本准一本,隔三差五的还能让皇上给来条朱批,批语上写的也都是勉励的话。要不是这样,田文镜早就想找邬思道一个差错,打发这个每日只知醇酒妇人的邬瘸子走路了。
眼下,田文镜顾不上邬思道,他得赶快想法子弄钱,弄了钱就赶快用到河工上。这天儿已到了五月,去年冬天甘陕雪大,今春黄河的桃花汛就来得早,黄水一来可不是闹着玩的。所以田文镜下了他就任巡抚以来的第一道手令,要藩司衙门马上拨出一百万两银子来,征用民工,加固河堤。那知,藩司衙门却老老实实地顶了回来。说河南藩库共存有银子三百九十万两,其中,一百万交付军用;五十万交山东救灾;一百三十万给李卫购买漕粮。满打满算,还剩下三十九万两,现在暂交巡抚衙门使用。待大军凯旋时,所需用银,望田大人妥善安排。这就是说,年羹尧回京所要的钱,要他田文镜自行筹措。那回禀折子写得头头是道,还特别注明了,这都是奉了廉亲王和怡亲王的命令行事的。言下之意是,你田大人要是不同意,你就去找他们二位王爷商量。
田文镜一见这回文,气得直打哆嗦。可气也不行啊,藩司衙门和巡抚衙门虽是上下级,实际上却只差半级,田文镜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绝。再说这位通政使,还是八王爷跟前的红人车铭。论根基,论资历都比田文镜高。田文镜越级上爬,一下子就升了上来,人家也根本没把他这个巡抚看在眼里。田文镜左思右想没有办法,只好把几位师爷请来共同商量。
“各位,这事既然已到眉睫,我们得赶快想法子,不能再拖了。”田文镜先开口说话了,“今年桃花汛来的时候,兰考就淹得一塌糊涂,前任的巡抚为此还吃了挂落。桃花汛的水量更大,万岁爷还要在这时视察河防。我个人前途事小,万一圣驾出了事,就是把我剁成泥,也难向天下交代。请几位老先生畅叙己见,有什么好法子,就说出来,大家集思广议嘛。”
田文镜说得很诚挚,也很恳切,他的话感动了几位师爷。他们看看这位东翁,也真是让人可怜。这些日子以来,他白天视察河工,回来还要到处张罗筹钱的事,累得他又黑又瘦。平日多神气的一个人哪,如今嘴唇干裂,面目枯黄,眼窝塌陷,神精呆滞,好像一坐下就会躺倒不醒似的。田文镜的这四位师爷,管刑名的两个,一个叫毕镇远,一个叫姚捷;管钱粮的二位,则分别是张云程和吴风阁。四个人里头,除了姚捷年纪不足四十外,其余都已是年过五旬的老油子了。今天说的是河工,是化钱事,钱粮师爷就理所当然的要先说话。张云程说:“东翁,河道上的汪观察,昨儿个和我们商量了半天。这三十九万两银子,得先从省城到广武这一带,用草包把大堤加固了。这样,钱足够用且不说,上游就不会出事。皇上要来,当然要住在开封,只要开封不出事,就没您的麻烦。下游就不必管了。反正那里年年发水,也年年溃堤,这点钱送上去也是被水漂走。皇上来时,东翁向皇上奏明这里面的难处,也可趁机再向皇上要点钱。您接的就是这么个烂摊子嘛,皇上是不会怪罪您的。”
吴凤阁却不同意张云程的看法,他说:“云程兄,你不明白如今的大势呀!皇上把东翁简拔到这样高的位置上,你知道有多少人气得眼中冒火?无论上游下游,只要有一处决堤,那弹劾的奏章,就会像雪片似的飞进大内,河南的布政使、按察使还有下游的府道官员们,全会一窝蜂地出来说话。所以咱们就是拼了命也得保住大堤,让这个桃花汛平安过去!可要想平安度汛,没有一百五十万银子,是办不下来的。”
刑名师爷毕镇远出来说话了:“哎,二位这话说得太吓人了,哪能用得了一百五十万呢?年大将军的仗已经打完,所谓的一百万‘军用’银子,不过是难为田大人的一个藉口罢了。就是大军回京时,我看也用不了那么多银子。三千军马,化上个三五万两不就足够了?买漕粮,更是胡扯!试问:是压根不让黄水泛滥好,还是买粮来救灾好?所以依我看,不能给他们开这个口子,得驳回去,驳得他们无话可说!咱们田大人刚接下巡抚的这副挑子,难道河道失修能要田大人负责吗?”
姚捷却又是另一种看法:“你们说得轻巧,藩司的咨文就是那么好驳的?你应该知道,你驳的不是别人,是廉亲王和怡亲王!别说是他们二位了,就是上书房那群相爷,你敢得罪吗?”
田文镜听他们说得都有道理,也都说得无可非议,他拿不定主意了,思量了好大一会儿才又问姚捷:“你的意思是不能驳,可我们手里又确实没钱,这要怎么办才好呢?”
姚捷“哗”地把手中折扇打开,一边轻轻地摇着一边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来:“借!”
田文镜精神一振:“向谁借?”
“桌司衙门!”他看田文镜瞪着不解的眼光看他,便不紧不慢地说道:“中丞,藩司的主意,我们不能打,打也打不动;国库的银子我们不能借,一借就先犯了皇上的忌讳;可是,桌司却有的是钱,他们还正愿意借给咱们用。昨天,我在桌司衙门里和几位师爷聊天,说起了中丞的难处。他们中那位叫张球的马上就掏出了十万两银票,几个师爷一凑,立马就是五十万。”说着从靴页子里拿出一叠银票来递给田文镜,“田大人,您瞧!”
田文镜接过来一看,好家伙,全都见票即付的龙头银票。有三千五千的,也有三万五万的,看着这些银子,田文镜不知说什么才好。姚捷在一旁说:“大人,张球他们还有话呢,说是,眼看黄水将到,一发水,什么都没有了。他们都是本乡本土的人,不肯当这个守财奴,也不想把它泡到水里。所以就献出来,用到河工上。大人,您不能驳了他们的面子,冷了他们的好心哪!”
田文镜起身向姚捷一躬:“哎呀,这可真是难为你了。这个张球,仗义疏财,急公急忠,真是位了不起的人。我要让邬先生写封奏折,请圣上表彰他!”
姚捷又神密地说:“大人,桌司衙门里确实有钱。您要能屈尊去一趟桌司,见见胡期恒胡大人,金口一开,弄它个三五十万,又算得了什么!”
田文镜来了精神,他是个急性子,说走就走:“对,姚师爷你说得对。我马上就去见胡期恒,顺便也谢谢那里的几位师爷。”
田文镜刚走,几位师爷可就在这里说开了。有夸的,有赞的,有嘲讽的,也有发牢骚的,那个看来像棺材瓤子似的吴凤阁冷笑一声说:“姚老弟,你刚才给东翁的银子里,只掏了左边的靴页子。我断定,右边还有哪!怎样,见面有份,拿出来兄弟们分享了如何?”
姚捷大吃一惊,“吴老先生,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晚生听不懂。”
吴凤阁慢悠悠地站起身来说:“老弟,咱们绍兴师爷里,分着刑名和钱粮两派,各派都有祖传的秘诀。我却与大家不同,先父是钱粮师爷,而叔叔又是刑名师爷,所以我就兼祧了两门学问。桌司衙门管的是拿贼捕盗、牢狱和断刑,他们发的是黑心财。张球此人我也略知一二,别的不说,就是归德府那个案子,他吃了原告吃被告,弄得两头都家破人亡。别说是出十万了,你现在告诉他说,田大人要具本参他,要他拿出五十万来给自己赎罪。我敢打保票,他不颠颠儿地跑来,你挖了我的眼睛!”
姚捷不言声了,他顺从地在左靴页子里又拿出一叠银票来说:“吴老,我佩服您!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这里还有五万两,咱们几个分了吧。”
毕镇远笑笑说:“小心,那上边有血!”
张云程却说:“管他呢?我们不过是发点外财,有什么了不起的?哪个衙门的师爷又不这样干呢?就这样,我们还比不上那个瘸子呢。”
老到的吴凤阁又说:“不说他,我们不和他比。田大人眼下只知报效皇上,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等到有一天他下了水,那可就看咱们的了。”
话没落音,听外边一阵拐杖敲打地面的声音传来。他们知道邬思道来了,便连忙住口,姚捷还特意迎了上去笑着说:“邬先生,你满面红光,这是又到哪里吃酒了?”
邬思道确实是吃酒去了,而且不只是去了一处。他近来事情不多,心情又好,连日来游山玩水,吃酒取乐的,保养得光采照人。一进门就说:“哎?东翁不是要议事的嘛,他怎么又走了?”
四十五回 雷鸣电闪金蛇狂舞 水急浪涌真龙现身
毕镇远见其他的师爷们脸上不痛快,便主动上前说:“啊,我们刚才议了一阵子河工,现在东翁去见桌司胡大人借钱去了。”
邬思道也不多言,拉过一张躺椅靠着说:“哦,那我就在这里等他吧。”一边说着,一边就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田文镜回来了。他累得七死八活的,心情看来也不好。进门瞧见正在躺椅上打盹的邬思道,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邬思道见他进来,也起身招呼,“啊,大人回来了,不知您这一去借到了多少银子?今天我到河工上看了看,这桃花汛来势不善哪!”
田文镜头不是头,脸不是脸地说:“在下为河工的事,忙了几个月了,要是现在才想起来,早就误了大事了。还算不错,借到了九十多万,今年可以凑和着过去了。”
邬思道何等聪明,他早就听出了田文镜的不满。他权作不知,冷冷地问:“明年呢?”
田文镜见他竟然如此据傲,差点就要发火了。可他还是忍了一下说:“我刚刚到任,能顾住今年就算不错了,谁知道明年又将如何呢?”
“不,你不能这样想,更不能这样做!”邬思道寸步不让地说,“恕我直言。前几任巡抚圣眷不在你之下,却一个连着一个地栽了跟斗,说到底就是因为这条河。你是因为在诺敏的案子里占了理,才有今天的。我说句老实话,这条河你治不好,就是有千条善政,也别想在这里平安当官!”
田文镜的火又上来了,心想你不就是因教我“封藩库”才有今天的吗?你能在本大人面前卖弄的还有什么?他忍了忍说:“那依您邬先生的高见,在下应该怎么办才对呢?”
邬思道并不计较田文镜的讥讽,他平静地说:“河道是设着道台的,治河是他的专差,何用东翁操这么大的心?又何用您来越俎代疱?你只需从藩库里拨出银子就行了。发出宪命,让他们按当年靳辅和陈璜的办法,定要分段包干,力求根治。似这样年年用草包堵水,不是治本的法子。”
“先生说得容易,可你知不知道,藩库里能用的银子只有三十九万两?”
邬思道一笑:“事在人为嘛。车铭此人我是知道的,你只要如实地向皇上奏明,钱,他是会拿出来的。”
田文镜眼睛里几乎要冒火了:“好教邬先生得知,奏本我早已拜发了。你邬先生最近太忙,串馆子听戏,踏青郊游,还要作诗会文,吃酒高歌,所以没敢劳动您的大驾。我也可以告诉你,没动藩库里的一文,这钱嘛,我已经到手了。明年自有明年的办法、更用不着您先生操心。”
邬思道还是不生气,他平静地问:“请问,你这钱是从哪里得到的?”
“本大人亲自出马,借的。”
“从哪里借来?”
“桌司衙门!”
邬思道突然爆发一声长笑:“哈哈哈哈……”
看着这个狂傲书生竟敢如此放肆,田文镜忍无可忍了,他把书案用力一拍,勃然作色说道:“你狂的什么?别以为李卫在我这里荐了你,我就不敢动你!李卫是两江总督,可他并不是我田某这河南巡抚的上司!从即日起,你要愿意在我这里做事,就要懂得事上以礼,就得和他们几个师爷一样,每年领取三百两银子的束修。我这里池子太浅,而且我是个穷官,今生也不打算当富官。别说一年八千、五千、连三千也是没有的!”
邬思道的笑声戛然而止,他上下端量了一下田文镜,冷笑一声说:“好,说得好!看来养活我一个残疾人,着实让大人为难了。您是清官,这不错,难道我就是个赃师爷吗?三千也好,五千八千也好,既然你出不起,我一个子也不要总该行了吧。话已说到这份上,我立马就走。不过,在临走之前,还请你听我一句忠言:可疑之钱不能收,得之易时失也易!”说完,他架着双拐,头也不回地去了。
田文镜看着他走去的背影大叫一声:“多谢你的关照。你放心,没有你,天塌不下来!”
可大话好说,邬思道走远以后,田文镜却越想心里越不踏实。心想,得罪了邬思道不要紧,可他的身后,有李卫;而李卫的身后,又站着皇上,自己这样做,会不会惹来麻烦呢?
不管怎么说,田文镜,田大人心里总算踏实了。没了这个傲慢无理的邬瘸子,又得了百十万两银子,他想干什么,还不都是一句话吗?这些天来,他也真忙。河防工程全面开工了,各地州县官吏奉了巡抚大人的宪令,不分大小,一齐出动,亲自上阵督率。蒲包、草袋、沙包全都用上了,甚至百姓家里的草席也都拿来,全部充沙填上,堵塞溃堤。田文镜更是不分昼夜地干,又要巡视河工,又要接见官吏,忙得头昏脑涨,腿脚浮肿。眼看着即将大功告成的河道,邸报传来,说皇上的车驾还在山东,而年羹尧带的三千军马尚在西安,他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这天,他在花厅设宴,想犒劳一下四位师爷。可是,刚端上酒杯,门上就送了一封信来。他伸手接过刚一过眼就笑了,原来那信皮上就写了别字。仔细一看竟是李卫寄来的:
面呈田中成(丞)文镜老兄
李卫拜书。
打开信皮,里边写得更是乱七八糟,文理不通,而且全是大白话:
文镜兄,你的信我看过了。邬思道并没有到我这里来。不过,你和他生分了,那就必定是你的不是。你就是在(再)有不是,我也不会怪最(罪)你。你说得最(罪)了我,那全是扯蛋。等我找着邬先生了,我在(再)给他找个好差使。你为了八千两银子就不要他,也真是小家子气了。你知(只)管把心放到狗肚子里好了,我是不会生气的。
李卫顿首百拜万福万安!
田文镜捧着这信看了好大半天,心里又气又可笑,不知怎么说才好了。看着看着,他竟然睡着了。
突然,天边响起了一声闷雷,把正在做着梦的田文镜惊醒了。他揉揉眼睛,坐起身来,看看怡亲王赏给他的怀表,原来正是丑时正刻。细看外面时,只见一道道闪电划破夜空,大风把树叶刮得哗哗摇落。夜幕中,一声令人胆寒的炸雷,震得这座书房都籁籁发抖。这雷鸣,就像一把铁锤砸破了扣在苍茫大地上的大锅上,惊得田文镜浑身激凌凌地一颤!他连忙爬起身来,快步走出书房。一股带着湿潮气味的冷风,扑面而来,把他的袍角掀起老高,也吹散了他的睡意。一个戈什哈见他出来,急忙上前说道:“大人,起风了,您小心着了凉!”
田文镜此刻哪还顾得上这些。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黑沉沉的天穹,听着那像车轮碾过石桥般的滚滚雷声。闪电时而在云层间划过,留下一串金色的尾巴;时而又如一条不肯驯服的长龙,翻腾跳跃在浓雾密云之中。它正狂怒地肆虐着这块风雨飘摇的大地,震撼着城内城外几十万人的心灵。田文镜再不犹豫,厉声对身边的人说,“快,给我预备马匹,预备油衣!传合府人丁,随我上堤!”
此刻,呼天啸地的倾盆大雨,已经笼罩了巡抚衙门。人们的奔跑声,叫喊声,此起彼伏,喧闹异常。田文镜一边穿衣,一边下达着指令:“去,通知开封府衙,叫他们立刻到所有的街道巡查一遍,遇有房子不牢靠的,要即刻迁出居民。命令各寺院一律不许关门,准备接待百姓!”
“扎!”
“照会开封所有旗营、绿营军兵和全城十七岁以上的男丁,全部上城,划分区段,守护城墙!”
“扎!”
“照会开封知府马家化和城门领,一定要守好开封城。就是大堤溃了,开封城内也滴水不能进城!不然,就是皇上不来治罪,我也要请出王命旗来先斩了他们!”
“扎!”
雨下得如同瓢泼,雨声中,只听黄河那令人不安的咆哮,一阵阵地传进城里。这雨声,这水情,是那样的急促,那样的逼人。田文镜翻身上马,在大雨滂沱中冲了出去。
四十六回 送瘟神送走真神仙 哭奇冤哭出解冤人
河堤终于在望了,看得见一盏透着暗黄色光芒的油灯,在雨幕中摇摇曳曳,忽明忽暗地闪烁着。田文镜漫步走过大堤,见各处都平安无事,他悬着的心暂时放下了。他走进那亮着灯光的地方,他知道那是河道衙门设在大堤上躲风避雨的小棚子,却见只有几个民工在这里休息。他抖抖身上已经湿透了的油衣问:“怎么?就你们几个在这里?河道的官员为什么没来?”
他问的是现任河道道台汪家奇。这时,一个满身水湿的人走过来说:“启禀巡抚大人,我们汪道台刚才派人送了信来,说他们家住在包府坑,那里地势太低,怕要进水。他正带着全家搬东西,待会儿雨下小了,也许他就会来了。”说着,恭恭敬敬地送上一杯水来。
田文镜勃然大怒,“啪”地把茶杯摔了个粉碎,他狞笑着说:“我现在最怕的就是喝水!”他站在那里也不肯坐下,停了一会儿,他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也是这里的民工吗?”
巡抚大人突然发了这么大的火,可把棚子里面的人吓坏了。几个民工小伙子看事不对,连忙跟斗把式地跑了出去。只有刚才递茶这位没来及跑,他低声下气地说:“回巡抚大人,小的武明,不是民工,而是这河泊所的管事。”
田文镜一字一板地说:“记着,我这就发出宪牌,从现在起,由你暂署河道衙门的差使!”
武明吓了一跳,他连连叩头说:“中丞爷,这可使不得呀!小的这个河泊所管事,是八品,离河道道台的四品官差着好几级呢!再说,汪观察他……”
“以后这里不再有什么汪观察、汪道台了。八品也好,四品也罢,都是要人做的官,不是人,他就不能当这个官!”田文镜转过身来,对跟着他的戈什哈吩咐一声,“明天你进城去找着这位汪观察,告诉他,要他好好地看家,连鞋也用不着湿。叫他稳稳地坐在家中听参吧!”
远处似有人声,还有八盏彩绘的玻璃风灯走了过来。田文镜以为是那个汪道台来了,心想,你来得正好,省得我再叫你了。皇上对下边办事的人,从来都是说升就升,说贬就贬的,我这一手就是跟着皇上学的。
可是,他刚一抬头,就见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走了进来,紧跟其后的又是两个不男不女的人。田文镜还没缓过神来呢,又有一个既普通而又特殊的人,来到了他的面前。这人他似乎在哪里见过,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就在田文镜眯着眼看的这功夫,站在他面前的人说话了:“怎么,你当了巡抚眼睛里就没有朕了吗?”
“啊?!”田文镜觉得眼前一亮,“万岁……臣田文镜……恭叩皇上金安!请万岁恕臣……”他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雍正笑笑坐在一个小凳子上,饶有兴趣地看着惊慌失措的田文镜,又回头向外边喊了一声:“廷玉,你也进来吧。你的身子骨弱,比不得德楞泰和张五哥他们。哎,这位是谁呀,朕进来之前,听你们说得挺热乎嘛。”
武明刚刚还和田大人说话,一转眼间,棚子里又来了皇帝,可真把他吓坏了。其实,这个皇帝他已经见过多次了。这几天,老见他带上两三个人,到这里来转悠,时不时地还能和他说上几句话。武明以为,他不过是开封城里哪家财主的阔公子、阔老爷、到河堤上来看热闹的罢了。谁能想到,这个人竟然是皇帝呢?直到雍正问到他脸前,他才结结巴巴地说:“奴才叫武明。您就是万岁爷?这可是从天上下来的真龙啊!万岁爷您也太辛苦了……这么大的雨,您怎么会到这儿来呢……奴才不认识您,奴才的眼睛长到屁股上了……”
雍正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好好好,说得真好……哈哈哈哈。哎,你是这里管棚子的吧,能不能给我们弄点吃的来,尽一尽你的地主之谊嘛!”
武明连忙说:“能,怎么不能呢……不过,这里离城太远,就怕万岁爷等不及……”
“哎?谁叫你去弄山珍海味呢?你平常不吃饭吗?这里有什么,你随便弄点就成,最少也能给我们做点热汤吧。”
武明跑着出去了,雍正又说:“廷玉,你也坐下,田文镜你起来说话。”
田文镜站起身来,却一眼瞄见张廷玉和平日大不一样了。往常见到这位宰相时,他总是那么修洁,那么端庄,可今日浑身精湿不说,就连鞋子也全都泡透了,一坐下,地下马上就汪了一滩水。他心中正在诧异,雍正笑着说话了:“你不要再看了。张廷玉是淋着雨步行来到这里的;朕是张五哥背着过来的;而你这位巡抚大人,大概与我们全不相同,你是骑马来的吧?所谓的君臣分际,其实不过如此。这就是老百姓们说的,人和人不一样嘛。”
田文镜听皇上说到这里,突然灵醒了过来。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责任,他爬起身来一躬说道:“不行!皇上不能在这里了。您听,外面风狂雨骤,雷电交加。请皇上和张大人立刻回城,由臣在这里守夜……”
张廷玉刚进来时,由于被河风吹得浑身几乎冻僵了,直到现在才暖和过来,看田文镜这紧张的样子,他笑了:“田中丞,你不要怕。河堤下就泊着皇上的御舟,洛阳的三十艘官舰也在这里护航保驾。你怕的什么呢?是不是你这个大堤不结实?我告诉你,开封城里也未必有这里更安全。”
雍正接过话头说:“田文镜,朕看,你自己心里就对这河堤不放心。你请朕进城,不就正好说明了,你自己就怀疑它能不能保得住吗?”
田文镜慌了:“万岁……要是这样说,臣可无言上对主子了——臣只不过为了预防万一……”
雍正站起身来说:“唉,难为你还有这样的心思。可是,你应该知道,朕要的不是‘万一’,而是‘万全’!你没有治过河,也不知道这条河的厉害。你这里下雨,淹的却是下游啊!告诉你,朕来开封已经六天了,就住在与你相隔几步之遥的老城隍庙里。朕看到,你自上任以来,没吃过一顿安生饭,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朕知道你是个好官,是个清官,你办差尽心尽意,朕也全都知道。”田文镜听到这里,心里一热,刚要逊谢,却被雍正止住了,“但朕还是要说你。你的心思一半用在民政上,另一半却用来对付朕。你想得最多的,恐怕还是怎样讨朕的欢心。想千方百计地保住今年大河不决堤,想让别的督抚们挑不出你的一点毛病。朕说的是吗?”
雍正这话说得可真够尖刻的了,果然是句句诛心,针针见血。田文镜就是想辩,也说不出口来。但他想想自己的难处,却又不甘心受到这样的责备:“……万岁教训得是。臣不过是想,能保住今年不决堤,就能争得秋季一个好收成。这样,明年治河就有银子了。说实话,臣现在缺的就是银子……”他趁机把筹款的难处说了一遍,却没敢说出向臬司借钱的事。到现在他才突然想到,这笔钱来得太容易了,说不定自己要被砸在里头;也是到现在他才明白,邬思道临走时说“可疑之利不可收,得之易时失之易”那句话,也许有点道理。
雍正听了田文镜的话,却看着张廷玉笑了:“廷玉,你听见了吗?朕决心清理亏空,看来竟要落个守财奴的名声了。”
张廷玉正色说:“田文镜,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治河是件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户部也有这项开支,你有难处应该早点向户部申明的嘛。或者具折奏明,或者去找上书房都行。这么大的事凭你一人、一省之力,是不可能办好的呀!”
田文镜咽了口唾沫:“张大人说得是。其实下官一上任,就连着给廉亲王上了两个禀贴,请他关照户部。也许是我上得晚了,也许是八爷事忙还来不及处置。可汛期将到,我这里等不得呀。实在没法,我才先从本省筹措一些。区区苦衷,还望皇上圣鉴。”
雍正却不愿把话题转到允禩身上,他略一思忖便说:“治黄就要从根上治。你要依照当年陈璜和靳辅那样,从上游直到下游,一段一段地治理。不能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要治表,更要治里,表里兼治,才能有成效。朕治过水,也遭过水难,还在水里泡过两天两夜哪!朕看你修的这个堤,就是勉强能顶得过今年,它也顶不过明年。黄河洪峰下来的情景,大概你没有见过。你这个堤,就像是个软皮的鸡蛋,一捅就全破了!朕敢断言,就今晚下这点雨,兰考那里的大堤就会全部决口溃倒了的。”
雍正这番话和邬思道说的竟然如出一辙,让田文镜大吃一惊。他现在有点后悔了,前几天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火气呢?不过,他多少还存着点侥幸,李卫大概还不至于向皇上报告这件事。邬瘸子是李卫的老师,又不是皇上的老师,皇上哪能问到他呢。
正好,那个武明送吃的来了。瞧着他那满头大汗的样子,又看看他端上来满满一桌丰盛的饭菜,还有两条肥美鲜嫩的黄河鲤鱼,皇上可真是高兴了。他马上就说:“好好好,真是难为你了,做得又快又好。武明,你去把这鱼赏给外面的侍卫们。哎?有什么热汤没有?”
武明走上前来说:“万岁,您瞧这连天大雨的,黄河里的水早就喝不得了。幸亏,我这里接了点雨水,可是,还得用明矾澄澄再用啊。咱们这小地方,比不得皇宫,什么像样的东西也没有。只有一道说汤是汤,说茶就是茶的,万岁爷您尝尝,看合不合口。”他一边说着,一边就着一个硕大的茶壶,倒出了一碗粘乎乎,热腾腾的面汤样的东西,双手捧着,呈在了皇上的面前。
张廷玉上前一步拦住了:“万岁,这汤先赏给臣尝尝好吗?”
雍正笑了:“哎,你也太过于谨慎了。这个天不收地不留的地方,难道还会有人来害朕?再说,张五哥他们又还能不去监厨?”
说着,他端着汤碗就喝了一口,而且立即就大声夸赞:“好香啊!朕还从来没喝过这样的好汤呢!武明,你过来,对朕说说,这叫什么汤?”
武明笑了:“万岁,这是我们这里武涉县的特产,叫做油茶。我们这些干活的人,累了,渴了,乏了,饿了,吃的全是这个,不是什么稀罕物。”
雍正刚端起碗来想喝,却突然回过头来问田文镜:“邬先生大安吗?”
田文镜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坏了!皇上怎么会问到邬瘸子了呢?听皇上这口气,这邬思道还不是个凡人。要不,皇上说到他时,为什么只称先生而不说名字呢?
四十七回 刁巡抚仗势摆威风 真国士潇洒出汴梁
田文镜做梦也想不到,雍正皇帝会突然问起邬思道来。吓得他手一颤,正端着的油茶碗差点没掉在地上。他壮着胆子看看雍正,皇上还等着他回话呢。他不敢欺骗皇上,只好吞吞吐吐地说:“回皇上,是……这样,哦,邬思……不,不,邬先生,他被臣辞退了……”
“什么,你说什么?他被你辞退了?”雍正又问,“哦,一定是他作了让你不满意的事情。是上下捣鬼,或者是关说案子,再不然就是手伸得太长了,干预了你的政务?”看着田文镜那尬尴的样子,雍正心里早已明白,他还是故意地问着,“是不是你嫌他的文章写得不好,以前你递上去的奏折,不全是他起草的吗?朕看着满不错嘛,怎么你却把他辞退了?”
对于邬思道这个人,张廷玉早有耳闻,却从未见过面。阿哥党的人们中,关于这位神奇人物,更是议论纷纷,张廷玉也从来不去探究。这是他的人生哲学,也是他一贯奉行的做官准则。他向来主张光明正大,看人对事都从大处着眼,不赞成小人行径,更不去做发人隐私的事。今天在这个黄水咆哮,浊浪涛天的小棚子里,他生平第一次听皇上说到“邬先生”这三个字,多年来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心中的疑团也解开了。但是,他却不明白,这位邬先生既然有这样出色的才干,为什么不做官,而先在山西诺敏那里,后来又到田文镜衙门来,隐身屈就,当一名小小的幕僚?雍正皇上的这步棋到底是怎么下的呢?
田文镜却从皇上问话的口气里,听出了言外之意。他一边思量着,一边问答说:“邬先生的文章当然是再好不过了,也从不做任何越权出格的事。只是,他本身有残疾,许多事情不方便料理。再说,他要的钱也确实太多了些。他定打不饶地要臣每年给他八千银子,这事臣没法和别的师爷们说清、摆平。所以,臣只好礼送他还乡,邬先生自己也说,他情愿如此……”
雍正好像并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说:“邬先生这样好的师爷,别说八千,八万也值!三年清知府,还十万雪花银呢!你用不起他,那就只好让别人用了。哦,昨儿个李绂见了朕,还一个劲儿地叫苦,说他身边缺人呢。不过,这事与朕无干,朕也是随便问问,你用不着心里不安。”
雍正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口不说了。可是,皇上越表明他“只是随便问问”,田文镜就越觉得不安。他前思后想,简直是头也大了,眼也晕了!皇帝老子亲口下问邬思道的起居、现况,而且张嘴合嘴都称“先生”,而绝口不提姓名,这位“先生”;可真是骇人听闻、身份贵重得没人可比的“师爷”了!到了此时,田文镜方才明白,那个文理不通的李卫,为什么会写了那封信来。李卫的信中有这样两句话:“你和他生分了,那必定是你的不是”,“你为了八千两银子,就不要他,也真是小家子气”。现在事情已过,再回过头去想想,邬思道的所做所为,真是无可挑剔。他对自己这位超次选拔的官员,既不据傲,又不巴结;既不在乎,又从不说三道四。自己交代给他的事,也没有一件不是办得漂漂亮亮。他不就是爱东跑西转的嘛,表面上看,是醇酒妇人,游山玩水,好像胸无大志似的。可焉知他不是在替皇上留意民情吏治,又焉知他不是在收集什么“情报”?他的身后有这么硬实的后台,他又怎能和那几位师爷相提并论呢?田文镜突然又联想到,邬恩道原来就在诺敏的幕府里,也是李卫推荐的,干的也是文案上的事。可诺敏的一切丑行,一切阴谋,都几乎没有一件逃过这个瘸子的眼睛。田文镜在山西遇上难题时,邬思道只不过向他田某稍稍点拨了一下,那个“天下第一巡抚”,就被田文镜打倒了。诺敏倒台后,邬思道又来到他田文镜这里,还是李卫推荐的,也还是做着文案上的事,这又暗示着什么呢?他还诚恳地对田文镜说,诺敏倒台,不是谁的功劳,是他自己把自己扳倒的。难道……他心乱如麻,不敢再往下想了。
张廷玉可不是一般的人,他在两代皇帝身边多年,能揣摸不出皇上的心思吗?他看田文镜蔫了,就在旁边慢声慢气地说:“文镜啊,我要说你一句了,你见识不广,知人不明啊。邬先生不是凡品,他是位无双国士!他身有残疾,不便在朝做官,这才在下面干些事情,荣养身子。依他的才能,八千两已是十分廉洁的了。你请的那些师爷,明面上拿的虽然不多,可他们在背后收取了多少银子,你知道吗?我为相多年,这点情弊心里清楚得很。你不要为这点小事,误了自己的前程啊。”
雍正笑笑说:“咳,这本来就是一句闲话嘛,不说了,不说了。哎,武明,你这油茶是怎么做的?能不能给朕抄个配方单子,朕带回去,让御膳房里每天都给朕做了喝。”他回过头来又叫,“哎,廷玉,田文镜,你们都来喝呀,这油茶简直是妙不可言!”
武明在一旁看着,想笑也不敢笑。他心想,皇上啊,你要真的是天天都喝油茶,就不会说这话了。
田文镜有了机会,就又说起了黄河的事:“万岁刚才说到根治黄河,定要依照圣祖爷时的规模,其实臣何尝不想如此。只是从开封向东南,黄水历年漫灌,旧有的水利设施早已荡然无存。臣以为应当重设河道总督,重新统一规划,才能逐年改观。”
雍正冷笑一声:“这还用得着你说?河道总督府就设在清江,只是没有总督而已。你看看如今的吏治,再看看如今河道衙门的那些官员们,他们的眼睛盯的根本不是黄河,而是白花花的银子!养条狗还能看家护院呢,任命个河道总督,还不等于是把钱都喂了他们!既然没有靳辅、陈璜那样的能人,朕宁可不要河道总督,也不能让那些庸人来滥竿充数。所以朕暂时还不能设河道总督,而让河道衙门吃着俸禄,领着钱粮,却只管巡视。需要治理之处,由各省自筹银子,分段治理。实在不够时,朝廷再补贴一些,这样只怕还会更好。”
田文镜碰了钉子,却又急于讨好,想了想又说:“皇上,臣自到任以来,已经巡视过河南全境。豫东黄河故道上,现在十分萧条,有的地方,方圆几十里都不见人烟。臣在想,能不能从直隶、山东等地,迁一些百姓过来。一来不让土地荒芜,二来可用作治河的民工。听说朝廷正在整顿旗务,要是派没有差使的旗人来开荒种田,恐怕更要合算一些。”
“你这话简直如同儿戏!”雍正冰冷地把田文镜堵了回来,“你大概没有读过历史,不知道王莽就是因为这样干才丢了天下的。黄河故道上千里荒原,你逼着人们背井离乡地来到这里,还美其名曰要他们垦荒。可是,他们吃喝什么?住在哪里?谁给他们耕牛?谁发给他们种子?你田文镜是神仙,能变出庄园,变出场院来安置他们?你不懂就说不懂,不要装懂。你以为旗人就是那么好打发的?现在他们每月拿着月例银子,舒舒服服地北京跟前种田,尚且打着不走牵着倒退呢,你倒想让他们到河南来垦荒?真是海外奇谈!田文镜啊,田文镜,你可真会给朕出馊主意。算了吧,你规规矩矩地办你的差,先把这里的吏治弄好,能治平均赋,能让百姓安居乐业,有了大树,还怕别人不来你这里乘凉?朕告诉你:不要瞎操别的闲心,先干好自己的事,才是正理。务外非君子,守中是丈夫。这就是朕送给你的两句话。要换个人,朕还懒得和他说这些呢?”雍正说得口渴,自己端起碗来,喝了一口油茶,又顺手指指边上的另一碗说,“你怎么不喝,嫌这油茶不对口味还是怎么的?”
田文镜现在如堕五里雾中,连手脚都不知怎样放才好了。自己冒雨出来巡河,本是自讨苦吃,可偏偏被皇上看见,一见面就先表彰了他。他也觉得“讨好”讨到了正地方,实在是求之不得、千载难逢的荣宠;可要说今天幸运呢?自己说什么皇上就驳什么,批得他狗血淋头。批完了,训完了,又蒙皇上赏赐油茶喝!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看来,什么也不怪,只怪自己猜不透皇上的心。他不敢再说话了,也不敢再提什么治河的办法了,还是在一边老老实实地呆着吧。
雍正皇上大概已吃饱喝足,他站起身来了,田文镜也赶忙起来躬身侍候着。皇上好像还有未尽之意地说:“朕今夜就要启程到下游去看看,然后就打道回京。河南这地方很重要,也很贫穷。朕把河南的事交给你,自有一番深意。你要切记,黄河之事当然要办好,可更重要的是吏治,吏治不清,别的什么也谈不上!萧何是位能臣,他一下子就定了三千律条,可订得再多,不是也要靠各地的官员来执行嘛。朕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不能指望像先帝那样坐六十一年江山。但朕只要在位一日,就一定要遵照先帝的遗愿,兢兢业业地把事情办好,无愧于后世子孙。朕不学朱元璋,贪官墨吏逮住就剥皮;但朕也不想学赵匡胤,他不肯诛杀一个大臣,弄得文恬武馆,让好好的江山,落个七颠八倒。如今的天下,是宽不得,也容不得。你一宽,一容,有人就要胡作非为。所以你要给朕猛力作去,朕只要这个猛字,只要这个绝不宽容。你好好地干吧,不要辜负了朕的期望。”
田文镜恭送皇上一行登上船舰。这时他才看到,那艘船舰上,冒雨随着皇上巡视的还有山东巡抚、安徽巡抚、李绂、范时捷等一大帮人哪!
昨夜的这场大雨,来的也骤,去得也急。待田文镜回到城里时,天已经放晴了。他是坐着八抬大轿回来的,一路上,不断走下轿来询问民情,查看有没有受伤、受淹的百姓。听到百姓们全部安然无恙,他的心里才略感快慰。
他正要回府,突然,轿前传来一声凄厉地喊叫:“青天大老爷……民女有冤哪!”
这动人心魄地叫声,激得已经昏昏欲睡的田文镜惊醒了过来。又听外面轿夫们怒声喝斥:“走开,走开,不许拦轿!有冤到开封府去告状!”
那个女人好像并不肯离开,正和轿夫们拉拉扯扯地撕拽着。轿夫衙役们的怒喝声中,那女人号啕大哭:“你们这些该遭天杀的,为什么这样凶狠!你们草菅人命,你们不是清官,开封府还有没有包龙图啊……”
田文镜被她叫得心烦意乱,用脚一顿轿底,大轿停了下来。田文镜哈腰出轿,却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篷头垢面,浑身泥水地跪在轿前。她看见大老爷出来,便跪着向前爬了几步,一边叩头,一边哭叫着:“大老爷,你要为民女作主呀……我的男人让人杀死在葫芦湾已经三年了,我也知道凶手是谁……可是,我整整告了三年,却没人肯替我申冤哪!”说着,说着,她的泪水滚滚流下,最后竟然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
大街上,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田文镜皱着眉头问,“你叫什么名字,有状纸吗?”
那女人用袖子擦干了眼泪,却仍是抽泣着说:“民妇晁刘氏,我的状子三年前就递到开封府了。府里开始准了,可后来又驳了。我第二次又告到臬司衙门,臬台大人还是交给开封府审,那凶手捉了又放,放了又捉,再捉就又再放。可怜我一个寡妇人家,带着孩子串着衙门打官司,把三十顷地和五千银子全都赔进去了,他们硬是不肯给我说句公道话呀……天老爷,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来管管我们这可怜的人?昨天夜里,你又打雷又闪电的,却为什么不劈死那些该遭天杀的人哪?啊……我的儿呀……你现在落到谁的手里了……”
田文镜听得心惊肉跳,他已经预感到这案子来得不同寻常。便问晁刘氏:“本官原来就在开封府,怎么没见你前来告状?”
晁刘氏哭着说:“大老爷不知,这一年多,民妇家也败了,产也没了,我宁肯守着儿子,屈死也不愿再告了。可是,这些天杀的东西又偷走了我的儿子呀!我的姣儿,你在哪里呀……”她像一个疯子似的,目光痴呆,神情恍惚,直盯盯的瞧着田文镜,两只手又在天上胡乱地抓着。
田文镜浑身上下直起鸡皮疙瘩,想了一下说,“你的案子我接了。你放心地回去,最好是找个人替你写个状子呈上来,递到巡抚衙门里,给姚师爷、毕师爷好了。你现在住在哪里?”
晁刘氏磕头如捣蒜地说:“大老爷,你若能给民妇昭雪冤情,你必定公侯万代!民妇早已没了住处,现在借住在南市亲戚家里。”
田文镜回到抚衙,刚要进门,却听一个衙役在身后轻轻他说:“田大人,请您留步!”
田文镜回身一看,原来是衙里的一名跟班李宏升。便问:“你有什么事?”
李宏升紧走两步,凑近近前问:“大人,今天这案子,您是不是要批转别的衙门?”
田文镜说:“本大人做事,从来都是有根有梢的。我要亲问。亲审,还要亲自判决!”
“如果是这样,就请大人立刻派人把这个晁刘氏带来,哪怕是押到牢里呢。不然,到不了明天,大人您就见不着她了!”
“啊?!为什么?”
“大人,小的不敢瞒您。这晁刘氏的丈夫晁学书是小人的表哥,这案子牵涉的人,也全都是本地的高官显贵。大人您要真心想问这案子,就得防着别人先走一步,害了苦主;您要是不想过问这案子,请大人看在小的跟随大人一番这点情面上,给小的一个实信。我好立刻去知会表嫂让她躲出去,最好是远走高飞。走得越快,躲得越远越好。”李宏升说着,说着,眼泪扑扑嗒嗒地就下来了。
田文镜心里比谁都明白,这个案子肯定牵连着省里官吏们的龌龊事。雍正临走前嘱咐的那个“猛”字,在他的心头震响。好!我打了灯笼还找不到这碴口呢,如今送上门来了,岂能让它白白放过去。别说是什么上下勾连了,就是全省的官员们全都通同作弊,甚至比山西的诺敏手段更高,我也要问他一问,审他一审,让他们都来看看我这巡抚大人的厉害!他回头瞧着李宏升冷冷一笑说:“咱们河南这块地盘,大约还是在大清皇帝治下的地方吧?你今天要是不说,本抚兴许还不一定要管;今天你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本大人倒真想瞧瞧,是谁在这案子里闹鬼!你马上去开封府尹马家化那里一趟,传我的话,叫他立刻到我这里来。也告诉你表嫂,今天夜里,叫她哪里也别去,就在家里等着看热闹吧!”
李宏升刚要走,又被田文镜叫住了:“哎,你顺便带几个人去邬先生那里。不管他在干什么,也请他一定要来一下。要是他走了,你想尽了办法,也得把邬先生给我找回来!”
———————————上册完  ————————————
四十八回 游旧址睹景生感叹 见故人只为保平安
田文镜一夜未曾合眼,拖着沉重的步子,疲惫不堪地回到签押房。刚刚坐下,那位钱粮师爷张云程就过来说:“大人回来得正好。藩司车大人来拜会您,我们回说您不在,他又不肯走,如今正在西花厅里候着呢。”
“他说有什么事么?”
“没说。”
“请!”
今天的田文镜若与昨日相比,简直是换了一个人。别看他夜里在雍正皇帝面前挨了训,可皇上的话里,不也透出了信任和器重吗?不也说了“朕只要这个绝不宽容”吗?有了皇上这句话,他田文镜谁都不怕,更何况这个他的下属藩台车铭?
他的这个变化只有他自己知道,车铭却无从得知。田文镜刚刚端坐在案头,就听车铭在外边笑着说:“田大人夜来辛苦,到这时才回来吗?哎呀呀,大人如此关心百姓疾苦,栉风沐雨,连夜巡河,真让我辈惭愧呀!”
话到人到,可他走进来一看,哟!风头不对呀。田大人袍服端庄,正襟危坐在堂上,身后四位师爷侍立,两旁衙役站班,因熬夜而显得憔淬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车铭是个聪明人,马上“啪”地打下马蹄袖,行了下属参见上司的廷参之礼。心中还一个劲儿地纳闷:哎,田某人这是和我闹的什么玄虚?
田文镜抬手一让:“车兄请坐!”回头又高喊一声,“上茶!”
车铭不敢大意,接过下边呈上来的茶杯,又乘机向正中踞坐的田大人偷愉地瞟了那么一眼。车铭此人,五十多岁,头发都花白了。他从十八岁进士及第至今,已在官场里混了三十多年。从知县一步步地升上来,而且一直是干着肥缺。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全托了八王爷的福”。但他心里仍是不满,因为藩台和巡抚之间,虽然只有一步之差,却是咫尺天涯。藩台是“方面大员”,而巡抚是“封疆大吏”。可就是这小小的差别,他却得屈居人下,看着人家的脸色办事,为什么自己就升不上去呢?他想来想去,也找不着原因。就说眼前的这位巡抚大人吧,几天前,还因筹款的事儿在自己那里,又是恳求,又是叫苦,谦恭得让人发笑。两日不见,他怎么会这样托大了呢?
他这儿正在琢磨,田文镜在上面打着官腔开口了:“让你老兄在这里枯坐久等了。你要见本抚,为了何事呀?”
车铭不愧是老油子,这场面他见得多了。官场里不就是这样嘛,宦海沉浮,哪有什么定规呀!他轻咳一声,正容说道:“回巡抚大人,河工所需的三十九万两银子,已经如数拨了出去。本省学政照会藩司,说他已接到朝廷谕旨,乡试在即,要各省早做准备。可是,开封的文庙和书院这两处,却因年久失修,昨夜又遭暴雨,已经泡塌了十几间房子,其余的也岌岌可危。万一秋试时坍塌下来,砸坏了几个秀才,那可就是担戴不起的责任了。我算了一下,修复这两处,大约要五万银子。可我们藩库里的银子,又一两也不敢动。所以卑职才来请见抚台大人,请示这笔银子要怎样出法?”车铭一口气说完,抬起头来直盯盯地瞧着田文镜,带着一副“看你怎么办”的神气。
田文镜心里有底,十分从容地说:“哦,这事你不是已经给本抚来了咨文吗?我早已拜读过了。据我看,山东赈灾和拨款购买漕粮的事并非急务;年大将军所要的军需,原来就是备用的,现在既然打了胜仗,就更可以缓些时日了。文庙和书院的事,不能误了,五万也太少了些,就给他们七万吧。另外,河工上也还缺银子,你再拨出个三四十万,大概也就可以了。”
车铭大吃一惊:“这个嘛……抚台大人,我这里有银子不错,可都是咱们河南不能挪动的,是户部存在这里的呀!您先头已经用了三十多万,还不知上头答应不答应呢,哪还敢再用。年大将军过境时,没有个十几万,恐怕也下不来。这样粗粗地一算,刚刚拉平了的亏空,一下子就少了近百万。朝廷如果怪罪下来,谁能担当得起呀!”说完,他一眼不眨地看着田文镜。
“你放心,这当然不要你来承担责任。我既为本省巡抚,河南的军政、民政、财政、法司,全都要一体照管。出了事,自然也由我来担待。”说着,回身取出笔墨纸砚来,提笔疾书,写好了一张条子,递给站在身后的张云程:“你拿去用印,回来交给车大人,让他遵照执行也就是了。”他一抬头,看见马家化走了进来,又说,“毕师爷,请你和姚捷先去见见马家化,就说我马上就召见他。”
站在田文镜身后的四位师爷看得眼都直了。他们跟了田大人不久,平日只知道这位大人,办事爽快,不辞劳苦,虽然说脸冷一些,可也并不武断。可他们瞧着大人今天这神气,竟像是有意要开罪车铭,而车铭是手握财权的人啊!得罪了他,不是要撵走财神爷,扳倒摇钱树吗?他们正想出来说句转弯子的话,田文镜却对着瞠目结舌的车铭开言了:“至于年大将军过境之需,似乎更用不了那么多。年大将军是位儒将,他当然懂得什么叫‘秋毫无犯’。他已经有了兵部的正当军需,从河南过一下,无非是宴请他一次罢了,怎么会要那么多的银子?”
车铭可真急了,他也有心想让这个二百五的巡抚栽个大跟斗。他接过张云程递过来的单子,看也不看,就塞在袖筒里说:“职藩谨遵宪命。不过,卑职诚心地奉劝大人一句,河南是个穷地方,银子来得不易呀!为追此亏空,抄了三十多人的家,逼死了四个县官。年大人当然不会向我们要银子,他带的那三千多人,就是吃最好的酒席,也不过化用两万银子罢了。我一定遵照抚台大人的宪谕去办。”
师爷里的吴凤阁,听出了车铭的话外之音,忍不住插言说:“中丞大人,您刚才说的银子,眼下还用不着。河工上的钱还没用完呢,等用时再提不迟。年大将军过境前,上边甘肃,陕西幕府里咱们都有熟人,知道消息早。他们怎么办,咱们依例照搬也就是了。”说着,悄悄地向车铭递过一个眼色,两人眼光一碰,又迅速躲开了。
田文镜似可似不可地说:“好吧。车兄,你还有别的事吗?”
车铭笑容可掬地说:“其实,下边这事说不说都没什么,是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河道上的汪家奇接到宪谕说,他的差使已经撤了。大人说他擅离职守,其实是个误会。他昨晚上被我传去商议河防上的事,并没有在家。此人干练老成,又是多年的老河务了,如今正是用人之际,突然换上新人,怕要误事的。至于武明嘛,自然也不能委屈他,铸钱司还少一名司正,也是上上的肥缺。我的意思,就把武明补上去,这样,岂不就两全齐美了吗?”
田文镜沉着脸一直听完,却不置可否地说:“哦,我知道了。老兄道乏吧。”说着就端起了茶杯。清代自明珠当宰相以来,官场里说话,所谓献茶,只是摆样子的。不论是主是客,只要一端茶杯,就表示话已说完,“情尽余茶”了,这就叫“端茶送客”。下边的人都懂这规矩,一见巡抚大人端起了茶杯,不用招呼,就一声高喊:“送客了——”你不走也得走!
眼看着车铭走出花厅,田文镜回头又问:“那个李宏升回来没有?”见没人言声,他又下了严令,“去,传齐全衙所有人丁,立刻行动,把邬先生给我请回来!”
可是,田文镜毕竟是亲口下了逐客令,现在才想起邬先生来,岂不是大晚了一些吗?邬思道是个明白人,他正巴不得被撵走哪!从抚衙回到家里,他连房门都不进,站在院子里就下了令:“管家,你现在就去雇驮轿,今夜我们就动身,先去湖广,再到南京!”
“是!”管家答应一声,又问:“请爷示下,您要带多少家人?行李是不是也要准备一下?”一边说,他还偷偷地看着邬思道的脸色,琢磨着他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邬思道面色平静,似乎并不是在和谁生气。只听他笑笑说:“我这趟出行,大概未必再回来了。家人们去留自便,愿意跟我去的,我欢迎;不愿去的也绝不勉强,每人送三百两银子作为谢礼。你不能走,得等我到了南京后再回来。当然我也要另行赏你,行李我要带走,房子里的粗重家具,也全都赏了你。好了,你快去办吧。”
两位夫人兰草儿和金凤姑,正在屋里做针线,听见邬思道说得热闹,连忙迎了出来,把他搀进房里。问他:“爷这是发的那门子疯?怎么说走就要走?”
邬思道在安乐椅上躺好,大声叫着:“拿酒来,今天咱们要好好地庆祝一番!告诉你们,田文镜把我开销了,这可真是一大快事!他这帖膏药糊在身上,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今天他终于说出了请我走人的话,我可得以消闲了。”说着,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我早就有心要重返故园,与你们一起,疏食邀游,长伴梅花。这次超脱出来,可以偿还夙愿了。哈哈哈哈……”笑声中,杯中的酒又被他喝光了。
凤姑和兰草儿她们俩一听这话,全都愣住了。这两个女人,虽然都是他邬思道的妻子,但金凤姑是邬思道的表姐,而兰草儿却是他的“续姑姑”。说起来好像有些乱伦,可要论起真来,却是一部充满神奇和辛酸的爱情史诗。邬思道年轻的时候,人生得漂亮,学问也好。那年正赶上南闱考试,邬思道辞别无锡老家来到南京,投奔他的姑姑。他的姑夫叫金玉泽,纳捐做官,当着南京虎踞关的千总。邬思道第一次出远门,进了南京这六朝金粉之地,看什么都是稀罕的。他走走看看,走走瞧瞧,就来到了城隍庙前。也是正该有事,他只顾了看景,却不防和一个进香归来的年轻姑娘撞了个满怀。那姑娘又羞又急,伸手就打了邬思道一记耳光。邬思道头回来南京,人生地不熟,也只好自认晦气。他多方打听,最后终于找到了姑姑的家,一敲门,哪知出来开门的,正是刚才打他的那位姑娘。后来,和姑姑说话中间,才知道打他的是他的表姐金凤姑。邬思道在姑姑这里住了下来,准备应考。姑姑看上了邬恩道的才华,就把女儿许配给了邬思道。两人又成了不打不相识,不打不结亲的一对姐弟姻缘。
世事常常出人预料。邬思道下场后,虽然文章做得花团锦簇,可考官却受收贿赂,该取的全都落榜,不该取的又高中榜首。秀才们不干了,邬思道更是激愤满腔。于是就发生了南京学子抬着财神冲进贡院、殴打考官这个惊天动地的大案。康熙皇上震怒了,主考官当然难辞其咎,可带头闹事的邬恩道,也被明令通缉。邬思道只好潜逃在外,到处流浪,又不幸被劫道的土匪打断了双腿。十年之后,太后薨逝,大赦天下,邬思道才架着双拐重回三吴老家。也在这里,他第一次遇上出京办差的四爷胤祯。
胤祯心怀大志,当时正在扬州私访,在路上巧遇邬思道。因邬思道和四爷的家人戴铎有同窗之谊,便被邀上酒楼吃酒,又在那里见到了他的另一位同年扬州太守车铭。车铭追随八爷,正是平步青云之时。小人得志,非逼着邬思道作诗不可。邬思道推托不过,便趁着他们闹酒的机会,即席赋诗一首:
苦苦苦苦苦皇天。
圣母薨逝未经年。
江山草木犹带泪。
扬州太守酒歌酣!
无锡书生邬思道谨赠
他写得酣畅淋漓,堂堂正正,又敲在了点子上。眼下正是太后丧期,他们在酒搂上恣意闹酒,少说也是个大不敬之罪。邬思道诗句一出,吓得车铭魂飞魄丧,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四爷见这个书生如此才华,欣喜若狂,当时就要把他留在身边。可是,邬思道却日夜都在想念着金凤姑,想早点见到她。他不顾四爷的盛情挽留,不辞而别,一个人悄悄地去到南京。可不巧,姑夫金玉泽已经升职进京。他辗转来到北京时,姑姑又已去世,姑夫却把姑姑房中丫鬟兰草儿收做了填房。金玉泽撕毁前约,将凤姑另嫁了八爷的亲信党逢恩。党逢恩是个势利小人,他和岳丈密谋,要以逃犯罪名,将邬思道秘密杀死。生死关头,在南京时就暗中挚爱着邬思道的兰草儿,挺身而出,盗出了后门的钥匙,送走了邬思道。她一句话都没说,只在分手时扑上前去,在他的脸颊上甜甜地亲了一口,偿还了自己的心愿。
邬思道逃脱灾难后,病倒在一个禅院里,后来被雍王爷收留。从此,他就与这位天之骄子结下了不解之缘。雍正夺嫡登基,朝中人等都说十三爷立了首功。可他们却不知,真正运筹帷幄、在四爷逐鹿中原时起到决策作用的核心人物,正是那个从来都不曾亮相的邬思道。雍正即位的当天夜里,一队兵丁包围并查抄了金家。金玉泽和党逢恩因密谋作乱,而双双被诛,金凤姑和兰草儿这一对“母女”,在混乱中逃了出来,投奔了邬思道。邬思道不计前嫌,也不管她们俩是什么地位、什么身份、什么称呼、什么名义,全都收留下来。好在一个本来就是自己的未婚妻子,而另一位对自己不但有救命大恩,还曾经表示了对他的爱慕。就这样,他们三人成了患难与共、再也不肯分开的亲人。
他们这家人的遭遇,早就引起田文镜的注意了。可他费尽了心机,也没探听出来个所以然来。现在邬思道终于摆脱了田文镜的纠缠,凤姑和兰草儿都感到莫大的欣慰。兰草儿直言直说:“田文镜算是个什么玩艺?在太原见到他时,我瞧着他那狼狈样就觉得恶心。爷真不该救他,这不是救了一个中山狼吗?”
凤姑却有另一种看法:“要叫我说,这真是件大好事。咱们爷早就腻歪这龌龊的官场了,离他们越远越好。难道没了田文镜咱们就不吃饭了?”
邬思道喝了两杯酒,兴奋得脸上放出光来。他躺在靠椅上舒服地说:“你们不要恨姓田的,我感激他还来不及呢;你们也不要说这话来安慰我,我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这世上的事,不但你们两个不知道,田文镜更不知道。真正知道我的只有三个人:皇上、十三爷和李卫!你们只需明白,我早已是累极了的人,也根本不想在这名利场中再混下去了。何况这里不只有田文镜,还有一位未曾露面的车铭、车大人哪!好在家里尚有良田三百顷,产业十余万,就此撒手人生,逍遥自在,又何憾之有?田文镜好,他真是个大大的好人。他肯放我走,也算替皇上放了我。我如蒙大赦,又何乐而不为呢……”说着,说着,他竟酣然入梦了。
暮色苍茫时,几辆骡车,悄然地走出了城门。这座历经千年的沛梁古城里,曾结纳过无数的文人骚客,也曾有过自己的辉煌。邬思道也许不是从这里出走的最后一人,他将走向何处?他,还会回来吗……
邬思道一家三口,从离开河南境后,便放慢了脚步,边走边看。在武昌,他们上璐珈山礼佛,在黄鹤楼观景,玩得十分开心。几天后,又买舟东下,来到了南京。在这个留下他们许多回忆的地方,旧地重游,当然有说不尽的感慨,道不完的喜悦和酸辛。虎踞关、石头城、老城隍庙、莫愁湖、桃叶渡全都玩遍了。说起当年凤姑给了邬思道一记耳光的事,夫妻三人捧腹大笑。谈话中又说起了贡院,两个女人吵吵着要去看看,邬思道却说什么也不同意。他两眼盯着面前云水浩渺的长江天险,脸色变得越来越沉重。
两位夫人都与他息息相关,他的一举一动,也时刻牵动着她们的心。凤姑见他沉默不语,便陪着笑脸说:“快,你坐下来歇歇。都怪我们不好,一玩起来,就把你的身子忘记了。好在天长日久的,咱们歇一会儿就回去。明天嘛,是去鸡鸣寺,还是游玄武湖,都由你来定好么?”
兰草儿更绝,她说:“再不,咱去游秦淮河好了。爷放心,不管你找什么美人来陪你,我们也不会翻醋坛子的。”
邬思道怅然若失地看着奔流不息的江水说:“唉,你们哪!我出门就坐轿,又一步不能走,我累的什么呢?”
俩人一听这话,就更是上心了:“那你为什么……”
邬思道一指前边:“你们瞧那只大船!”
两人顺着邬思道指的方向一看,果然,江里泊着的是一艘官舰。舰上蒙着鹅黄色的遮阳篷。甲板上还站着一位老头,正和一大群人在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这里离得太远了,说话声当然是听不见的。可是,官舰上插着一面明黄色大旗上的字,在艳阳丽日下,却能看得清清楚楚:
钦点南闲学政钦差两江观风使鄂
文武百官军民人等免见回避
邬思道嘴边闪过一丝苦笑:“看见了吗?这是鄂尔泰的座舰,他也到南京了。”
凤姑看看丈夫的脸色说:“他来南京关咱们什么事?他来他的,咱们玩咱们的,谁怕谁呀?他敢把你怎么样?你要是不想见他,咱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邬思道忧郁地一笑:“这个鄂尔泰在皇上面前,宠信不在李卫之下,可是他的歹毒和狠辣却连田文镜都得甘拜下风!皇上即位的那天夜里,他奉旨查抄了十三家财产,金家也是在那天垮了的。”
两个女人像被阴风吹着了一般,激凌凌打了个寒颤,脸色也突然变得苍白可怕。那一晚上的事,实在是终生难忘。事先并没有一点动挣,善扑营的几百铁骑,就如神兵天降一样冲了进来。他们把金玉泽从热被窝里拖出来,让他穿着单衣,跪在门前的雪地里。家里所有的男女,也全都集中起来,一律搜身,也一律囚在一间库房里,连件棉衫都不让穿。那一天可真冷啊!金玉泽就是在那天夜里,连冻带吓,僵跪至死的。事情虽已过了两年多,可她们一想到那可怕的时刻,还是吓得浑身战抖,这老头儿的手段也真让人佩服!可细想起来,这事既不能怨恨皇上,又不能怪罪邬思道。不全是金家自己作孽吗?她们又都无话可说了。
邬思道看了她们一眼,也知道她们正在想的是什么事。他慢慢地说:“这几天来,我总觉得心里有事,却就是说不出来。一见鄂尔泰,倒给我提了个醒。明天我就到总督衙门去,我必须马上见到李卫。走,回家!”
高高兴兴地出来,满腹扫兴地归去。回到馆舍,两个女人,服侍邬思道洗了身子,让他靠在大迎枕上闭目养神。邬思道睁开眼睛说:“你们现在想的什么,我全都知道。你们千万千万不要胡思乱想。我如果不爱你们,哪还有今日?金家败亡的时候,十三爷曾叫我不要再管你们的事,我没有听他的话,尽管我知道他是一片好心。我现在的处境并不很妙,说给你们,又让你们为我担心,何必哪!可是,有一句话,我非说不可,那就是这世界虽大,我却三尺难藏!只要雍正爷在位一日,我就别想有一时的清静。我现在还不能归隐,要归隐也得想个妥善的办法。”
凤姑是读过书的人,知识稍微广一些,她看看邬思道说:“你别胡猜乱疑的,我们既然跟了你,你到哪里,我们也自然要跟到哪里,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呢?只是……只是,我们心里难受,要不是我们拖累了你……”她说不下去了。
兰草儿心里也同样难过,她一边擦拭眼泪一边说:“爷心里明白,既然你害怕,那就躲开呗,为什么还要上李卫那里凑呢?”
“唉,你们不懂啊!李卫现在遇上了难处,我得帮他一把。李卫这人,我是知道的,别看他少了一点文采,可他的聪明却一点也不亚于别人。他是个仗义的人,人对他有点滴之恩,他必定要涌泉相报。他和宝亲王弘历又特别要好。我的事,也只有让他在宝亲王面前说话,才能有出头之日,也才能保得我一世平安。你们俩睡去吧、让我再好好地想一想,不要来打扰我。”
两人哪敢去睡!见邬思道闭上了眼睛,她们就坐在他的床头,轮番地替他打扇,竟一直坐到天光放亮。
南京明代故宫废址的西北,多有一些大衙门。贡院、巡抚衙门、总督衙门等等。可是,座落在这里的江宁织造司更是不同凡响。当年,康熙六次南巡,就有四次住在这里,这就是史书上赫赫有名的曹寅的府第。曹家是在清太祖努尔哈赤时代,就当了满族包衣奴才的。历经几代,才成为清初的一大望族。可是自从康熙去世,雍正登基之后,却又被多次抄家。前一个人抄过刚走,后一个人就再次来抄。抄来抄去,这里已是面目全非了。曹氏后代子孙们,死的死了,充军的发配到边疆了,剩下的七零八散,谁也不知他们遇到了什么样的灾难。不过,这里毕竟曾有过昔日的辉煌。因为康熙每次来住,就要重新修葺一新,所以早就是皇帝行宫的规模了。今天,邬思道从这里路过,也掀起轿帘来看了一看。他看到的却是宫阙依旧,人事全非的情景,不由他不感慨万分。
过了江宁织造司不远,就是李卫的那个总督衙门了。软轿在此停住,邬思道费了老大的力气,才艰难地从轿子里钻了出来。这总督衙门的建筑,也是非常壮观的。轩敞高大的府门紧闭着。门上朱漆铜钉,衔环叮当,两尊汉白王雕成的石狮,蹲坐在大门两旁,注视着广场上的过往行人。两行卫士,列队挺立,腰刀佩剑,目不邪视,与那白色的石狮,恰成鲜明的对照。广场上,立着一座高约三丈有余的铁旗杆。骄阳下举目观望,迎风招展、猎猎作响的帅旗上,绣着雍正皇帝御笔亲书的一行大字:
钦命两江总督李
总督帅府里大概正在议事,来的人看来还真不少。门外广场四周,歇着无数大轿。也许是天气已近端阳,气闷炎热;也许是轿夫们等得太久,闲得无事可干。他们便东一片,西一堆地挤在一起,正在海阔天空的神聊。这情景与门前那肃杀、静穆的气氛比较起来,又别是一番风味。跟着邬思道来的轿夫,不敢前去通报,却回过头来直看着这位先生。邬思道没法,只好瘸着两腿亲自走上前去。可他离大门还远着呢,就听一声断喝:“站住别动!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邬思道一直等那个戈什哈来到面前,才从怀里掏出名刺递了过去、从从容容地说:“烦请通报,我要见你们李制军。”
那戈什哈拿着名刺上下端详了好大半天说:“鸟……思道?嘿,今儿可遇上稀罕事了。这世上姓什么的都有,我还没见过姓鸟的呢!哎?不对呀,怎么这个鸟还长着耳朵?这又是个什么鸟?”他回过头来又说,“我们大帅正在和各县来的官员们议事。吩咐了,今日不见客。你改天再来吧。”
邬思道遇上了这等事,真是笑也不得,骂也骂不得了。他无可奈何地说:“好好好,今天我也算是开了眼界了。这个李卫,自己识字不多吧,还又带出了一群睁眼瞎的兵!你再好好看看,看清楚点,那上边写的是个‘鸟’字吗?不过,既然李卫有事,你就叫翠儿来接我吧,我先见见她也行。”
“什么,什么?翠儿,翠儿是谁?我们这里没这个人!”
邬思道有点火了:“翠儿是谁用不着你问。你快去,把李卫的老婆给我叫出来!”
那戈什哈见这位发了脾气,有点慌了。可是,仔细一看,这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呢?瞧他这身打扮,穿戴普普通通,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既不像官,又不像民,更不像有钱有势的大财主。要说特别,也就是站到人群里边显得整齐修洁点罢了。再看他的风度,似贵不贵,似贱又不贱。说话到是挺文雅的,可一上火,又这么噎人。他这里还在猜测,邬思道可等不及了:“哎,我说,你快点行不行,快叫你家主母出来见我。她要是说不见,我回头就走还不行吗?”
戈什哈没法,只好进去回禀主母。可他去时,慢慢腾腾,回来时却是一路小跑。来到跟前,先十分麻利地打了个千,然后就跪下磕头,磕完头起身又是一个千,这才开口说话了:“爷确实身份贵重,小的得罪了,我们宪太太发了话,叫小的快快来请。因衙里正在议事,宪太太出来不便,请您老体谅。爷这边走,您请!”
邬思道畅怀大笑着说:“怎么?我不是‘鸟先生’了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一锭约有五两重的银子扔了过去,又返身对跟他来的轿夫们说,“回家去告诉两位太太,没准儿,我今晚就不回去了。如果这里能住得开,我就派人去接她们。”
那个戈什哈见这位爷出手大方,此时他又成了向导、就更是卖力。两人穿堂越户,来到李卫的官衙后院。翠儿早就迎在门口,见邬先生进来,先蹲身福了两福,又说:“我已经派人叫他去了,先生,您这边请!”回身又叫丫鬟:“梅香,快去取一盘冰湃葡萄来,给先生送来解暑。”说完便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等先生走过去,才紧紧地跟在后边。看得那个戈什哈眼都直了。
进了正厅,翠儿就要行礼,邬思道却笑着说:“罢了,罢了,不要讲那么多的礼数了,你如今已不是雍王府的丫头;我也不再是雍王爷的师友。我一个山野散人,一个平常得再也不能平常了的闲人,让你这诰命夫人向我行的什么礼呢?哎?这里满屋子全是书。好啊,好啊,李卫知道读书了,真让我高兴。”说着拈了一颗冰湃的葡萄在嘴里含着,又浏览了一下李卫的书架,不看还罢,一看,他竟然忍不住笑了,“翠儿,你瞧瞧,这一本是前年的皇历,而这本又是什么呢?哦,是算命先生用的书。嗯,这一本《唐人传奇》,倒还勉强说得过去。好,这才是真李卫,要不是他,绝对不会买这些书。”
翠儿说:“嗨,别人不知,先生您还不知道他吗?他哪里是要读书,全是买回来装幌子的。前些日子,那个也是姓李的叫……哦,叫李绂的,在皇上面前参了他一本,说他不读书,他回家来就说,李绂这人还算不错,要是再有个更坏的人来挑我的毛病,那可怎么好啊!所以就急急忙忙地叫人去买了这些书来。买是买了,可他却从来也没有摸过。我问他,你怎么光买不读呢?他说的话才真叫气人哪!他说,咳,原先在四爷书房里我还不正眼看它们呢。现在再读,不是临上轿才扎耳朵眼吗?先生,您要是能常在这里也许能教教他。他和我说,田文镜容不下您,还说您一定要来见他。我就天天盼您呀!依我说,先生您干脆就在这儿住下好了。哎,我那两位嫂子怎么不跟您一起来?您真该把她们也带来,我们也好在一块堆儿说说话,那多好啊!”她一边说着,一边又招呼丫头们献茶,还又亲自捧着,送到邬思道面前。
邬思道听着翠儿这东一榔头、西一棒锤却又简捷明快的话,一时竟不知怎么说才好了。他们当年虽然都在雍王府里做事,可身份却大不相同。李卫是书房里的小厮,翠儿是内府的丫鬟,而邬思道却是雍王爷的座上宾相。合府上下,谁见了他,也得规规矩矩地站下,打躬行礼。就是弘时、弘历和弘昼这三个王子,对邬思道这位在父王跟前师友兼备、说一不二的人物,也全得执子侄辈的大礼。那时他也曾见过小翠,但却从来也没说过一句话。她在这位先生面前,也总是小心翼翼地伺候,不敢有一点轻慢。可世事变化太快了,几年不见,当年少言寡语的小丫头,如今变得这么爽快,这么开朗,这么亲切,这么懂事,又成了二品诰命夫人,真真是让人应当刮目相看了。听翠儿终于说完了,他才说:“李卫买的这些书,与其摆在这里充数,还不如不摆更好。那个李绂就是个有名的道学先生,他说李卫不读书,指的是李卫不读正经书。你看,这书架还放着一本《春宫图》,这是淫书嘛,哪能摆到人眼前?要是让外人看见了,一个状子告上去,李卫就是有八张嘴也说不清了。这上面的书,全都要换掉!回头我给他开张单子,叫他按方抓药也就是了。”
这边正说着话,李卫已经大步流星地赶了进来。翠儿迎到门口笑着说:“先生在这里坐了好大一会儿了,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就是外面有天大的事,让他们先议着不行吗?哪怕你先回来见见先生再去呢,就能误了你的军国大事?”
李卫也不答话,先自摘了顶子,脱了袍服,然后走到邬思道面前,一个千就打了下去,起身又重新跪下磕头,完了又是一个千。这才站起身来说:“先生别见怪,我也是急着要赶回来的,可是……唉,官身不由己呀!”
邬思道笑了:“你以后见了我,千万别行这大礼,咱们执个平礼也就是了。你又磕头,又作揖,外加上连着打千,我又搀不能搀,扶不能扶的可怎么好?再说,我现在的身份,哪能受你这样的大礼?从今天起,雍王府的规矩全都免了!我原来只是想见见你,而且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偏偏你的门丁要叫我‘鸟先生’,把好好的事闹得大发了。哎,我今天是要问你一件大事的。鄂尔泰到这里干什么来了?”
李卫说:“谁知道啊!前天我本想去拜见一下,咱们不是‘地主’嘛。可你猜都猜不到,他的门丁对我说:我们大人不见客!真他妈的混蛋一个,你不见我,老子还不想看见你呢!”
四十九回 能回天自有回天力 叫狗儿何惧狗儿咬
邬思道笑了:“李卫呀,李卫,你真糊涂!他这次来,就是冲着你来的!”
“怎么,他也要告我……”
“岂止是告你,怕是比告你更可恨,他是要扳倒你呀!”
一听说鄂尔泰此次来南京,为的是要告他、扳倒他。李卫可不干了:“娘的,我招他惹他了吗,兔崽子刚来时,我还去拜过他,这老小子怎么这样不仗义?哼,如今要告我的人多了。鄂尔泰要告,就让他告去吧。咱老子不理他,看他能下出个什么蛆来。”
邬思道笑了:“这不是理不理的事。他要告你,就自然有他的理由,有他的办法。你去拜他,他不肯见你,也有他的道理。这事光生气,耍二杆子,都是不行的。”
“你是说……”
邬思道瞧了一眼李卫慢吞吞地说:“他压根就不信你那‘江南无亏空’的话!他上年在福建查账,就查出了毛病,受到了皇上的夸奖。他很自得,非要找个更大的对头来,再立一功。我看哪,他一定是选中了你。”
李卫宽释地一笑:“嗨,就为这事呀。我这里藩库里银账两符,不怕他查。”
邬思道更是笑得开心:“李卫呀,你小子能瞒别人,却瞒不了我。藩库里银账两符嘛,我也信。在金陵这六朝金粉之地上,你从婊子、嫖客们身上榨油,又用这钱填还了国库,还不是举手之劳?但是,官员们自己的欠账,你就未必全都收上来了。鄂尔泰不是等闲之人,你这一手骗不了他。”
李卫傻了,他愣了好大一会儿,突然又嬉皮笑脸地说:“先生,我算真服您了!幸亏皇上没让您当宰相。您要是出山为相,这石头城里还不得挤出油来?人们常说,我李卫是‘鬼不缠’,可我这‘鬼不缠’遇上了您这位钟馗就没辙了。你算得真准,官员们才有几两俸禄,拿什么来还账?所以,我就想了这法子,从那些窑子、妓女、鸨儿、王八身上弄钱,谁叫他们的钱来得容易呢?我在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是有那么几十个县的账经不住查。但我也向皇上奏明了,该打该罚我全都担待。先生,您是我的恩人,我不能,也不敢对您玩花招。”
“哎!什么恩人不恩人的,说这话就没意思了。你不是也救过皇上,皇上不是也救过我们俩?咱们现在说的,是正经事嘛。”
翠儿走了进来,高腔大口地说:“你们呀,怎么老是说正事?好不容易见一次面,说点闲话不好吗?尹大人和范大人都来了,他们也是听说邬先生在这里,才赶来的。”
一句尚未说完,尹继善和范时捷已经走了进来。邬思道刚要起身,却被李卫拦住了:“你别动,都是自己人,用不着客气。来,我给你们引见一下:这位,就是今科榜眼,大学士尹泰、尹老夫子的二公子尹继善,如今和我一文一武地搭伙计;这位嘛,是刚到这里的藩台范时捷,年羹尧不能容他,十三爷就把他交到我这里受委屈了。哎,我说老范,你笑笑行不行?别哭丧着脸,好像死了老子娘似的。上坐的就是我常向你们提起的我的老师邬先生。”回头又对翠儿说,“添客了,加几个菜吧。”
尹继善大家出身,穿戴整齐,和邋遢的范时捷恰成对比。坐下来后,他就用十分崇敬的口气说:“邬先生风范,我早就仰慕在心了,今日一见,实在是大慰平生,听说先生已经离开了田文镜的幕府,其实,这样也好。昨天我看到邸报,山东巡抚、安徽巡抚都上了奏折,要请先生前去帮忙。叫我说,先生哪里也别去,就留在南京岂不更好?何况这里离先生的老家也近一些。”
李卫没有接话,他早就接到密折了。皇上在御舟上说了什么,他也全都清楚。田文镜还专门给他写了信来,再三表示,如果先生能回开封,他愿意当面谢罪。李卫自己又何尝不想留下这位先生?可是,皇上的密折尚未批下,他不敢多说。听尹继善这么讲,他连忙接过来说:“都吃酒,吃酒,今天咱们不说这事儿。我知道先生最是看得开,连我怕也留不住呢。”
邬思道是何等精明,马上就明白了。他举起酒杯说:“我原来是想从此做个山野散人,逍遥一生的,看来也是由不得自己呀。哎,李卫,刚才听夫人说,有人参你不读书?是吗?”
李卫搔着脑袋笑了笑说:“嘿嘿嘿嘿,光是说我不读书,倒也不怕。怕的是李绂还参我叫堂会听戏。皇上叫我‘老实回话’,还问我‘为什么不遵圣旨,擅自演戏?让别人说起来岂不是把朕的面子也扫了’?这件事,我还真不好回话,正在作难呢。”说完一眼不眨地看着他的这位老师。心想,你既然问了,就得给我出个主意。
邬思道沉思了一刻说:“这事皇上问了,就得好生回话,想躲避是不成的。不过,你既然是叫了堂会,就不能只看一次,也不能只看一出戏,是吗?”
“咳,哪能只看一次呢?这事怨只怨翠儿,她越看越上瘾,我有什么办法?我看了……《苏秦挂帅》、《将相和》,还有……《六月雪》……”
尹继善也看了,他在一边说,“哦,还有《卖子恨》呢。其实,这都是正正经经的好戏嘛。叫我看,你上个引罪自责的折子,就可以没事儿的。”
邬思道太了解雍正皇帝了,知道他追究的并不是看了什么,而是觉得李卫扫了自己的面子,是‘违旨’行为。他说:“尹公,这样怕不行。皇上是个细心人,他计较的是你们不务正业,游戏政务。当然,谢罪折子一上,他也许会一笑置之的。可怕的是,他放在心里不说,再遇上别的事,一块堆儿算总账,那可就不是谢罪的事了。”
李卫一听这话,可真的急了:“先生,你得救救我,我咋回话呢?”
邬思道一笑说:“你就说,是请尹公帮你点的戏。”
尹继善一听,脸马上就黄了。邬思道却冲他笑着说:“你别怕,听我把话说完嘛。你可以这样回话:皇上已经多次下旨,叫臣下读书,读史。而你李卫认字不多,想读也读不来,于是就请他帮你点几出与读书学史有关的戏来看。可是,顾了这头却忘了那头,竟把皇上的‘不准看戏’的旨意忽略了。现在既蒙皇上教训,以后再也不敢看了。”
李卫聪明过人,一听就笑了。尹继善不但脱了干系,还能以“劝戒有方”而得到皇上的勉励。连一直沉着脸不言不语的范时捷都拍手叫好说:“邬先生,我算服你了,你真有回天之力呀!”
邬思道却平静地说:“光这样说还不行。你看了《卖子恨》、《六月雪》,这戏里唱的是什么呢?是政治黑暗,是吏治不平!李卫你再想想,你自己不就是在人市上被皇上买来的吗?如果我没记错,现在就能给你写出两段《卖子恨》的戏词来。”说着,他立刻要来纸笔,写完后,又交给尹继善,“请你读读,看我写的对吗?”
尹继善哪还记得戏中的词儿啊!可是,他这一读,不光是李卫,连全府在这里侍候的丫环、仆人们,全都泪眼汪汪的了。可他们之中,谁也没曾想到,这戏词竟是邬思道这位才华过人的学士现编现写的!邬思道听他读完了才说:“尹公,我再送你一件礼物。你既然和李卫一块看了戏,他挨了训,的也跑不了责任。你就把这戏词,附在李卫的谢罪折子后面。别的还需要说什么,大概就用不着我教你了吧,啊?哈哈哈哈……”
众人见到这情景,没有一人不佩服,没有一人不感激。范时捷说:“田文镜真是瞎了眼睛,放着邬先生不要,他上哪儿找这样的好师爷呀!”
李卫更是激动万分:“咳,老范,你别在这里提田某人,一说他我就有气儿!前些时他上书给皇上,说他要封住河南通往邻省的驿道,不让河南粮食外流。别人要想去河南贩粮,他还要征税!这信儿是四爷宝亲王透给我的,真气死人了,他妈的,他封我也封,井水不犯河水,比比,看谁的日子过得好!”
邬思道看着李卫这生气的样子,悄没声响地笑了笑说:“李卫呀,李卫,你和他争的什么呢?田文镜是个不懂经济的人,一看见河南发了水,就吓得慌了神,只怕有一斤粮食流进了别人嘴里。其实他不知道,江南人本来就不爱吃面,而只爱吃米,他封了境,挨饿的只能是他自己。他封你也封,既断了江南人的卖粮通道,又让皇上说你小气,何苦呢?”
李卫茅塞顿开:“对,对呀!老范,吃完饭你就给咱传令,咱们不但不封境,河南人要来做生意,咱们还不抽税,饿死田文镜这狗日的!”
家人们来上菜了,众人一看,好嘛,六个菜全是素的,只有一盘炒鸡蛋和一条清蒸鱼,算是动了荤。他们都知道,李卫虽然是出了名的豪爽总督,可也是出了名的节俭总督。官场上,他杀伐决断,简明利落;可回到家里,却从来不肯挥霍,也挥霍不起。所以,谁也不在他这里挑礼。众人都拿起筷子了,回头一看,范时捷却坐在一旁发呆。李卫知道他的毛病又犯了,他一声不响地走上前去,在范时捷脑后就是一巴掌:“怎么,你范大舅子看不上眼吗?老子这里就只有这个菜,你他妈的不吃,就给我滚蛋!”
他这一骂,不只是邬思道和尹继善吓了一跳,连在屏风后边站着的翠儿也是一惊。心想,李卫这小子发的那门子疯啊,这里不全是你的客人吗?再说,这位范大人还是个倔筋头,你这是诚心和他过不去还是怎么的?
哪知,范时捷不但不恼,反倒笑了。他端起门盅来,一饮而尽,完了又说:“咳,这大半年没见怡亲王,把我憋得够呛。我等了多时,总算是有人来骂我一声了。哎——我怎么不知道,咱们这位宪太太原来是我的妹子?来来来,大家同干一杯,祝贺我和宪太太联宗之喜!”
邬思道也不出声地笑了。他早就听人说,这位范大人,最爱人家和他胡闹,最爱听的就是骂声。可他却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有人连挨骂也能上瘾,不挨骂连吃饭都打不起精神来!
李卫见范时捷终于开了口,还是不依不饶:“哎,我说范大舅子,这次和鄂尔泰打嘴仗,老子可全仗你这藩台了。你要是给老子砸了锅,看我怎么收拾你?”
范时捷根本不在乎:“不就是对付这个鄂尔泰吗?小菜一碟!年羹尧够厉害的吧,他又把我怎么样了?邬先生,你看看,江南这么富的地方,可是,总督大人却吃这样的饭,这还是待客哪!我敢说,连个县丞都比他吃得好。他的火耗只收三钱,全国上哪儿去找这样的清官?今天当着邬先生,我实话实说:咱们省还有二十三个县经不起查。有事,李卫你小子就只管叫他鄂尔泰来找我好了。我反正是个破罐子,左右都是摔,摔就摔呗!给,这是咱们省缺了银子的几个县,你过过目,全都是苏北遭水淹过的。”
李卫接过来也不看,就递给身后的家人。他问:“你们俩和县令们议到最后,是怎么说的?”
尹继善说:“是我向大家宣布的这件事。我还告诉他们说,鄂尔泰办事特别认真,他还带来了三十名算账高手。我们全省没亏空,这是人人皆知的。但说到各县,就不敢打保票了,大帅也放心不下。所以,我叫各人自写条子,欠多少就是多少,不能隐瞒。老实写了,有事大帅担着;不老实写的,你就自讨苦吃,大帅概不负责。大家见了这阵势,敢不说真话吗?”
李卫心里有底了:“好,就这么办!”他回过身来对那个家人说,“你拿上这条子去一趟签押房。告诉那里的师爷,叫他写两份单子,两个单子要一模一样,都只写全省一半的县名。这上边列着的各个县,却一个也不准写上。你听明白了吗?”
那家人答应着出去了。李卫又对范时捷说:“范大舅子,我不要你摔罐子。查账的来了,你给我好好接待就行,别的你一概不知……至于办法吗?天机不可泄露,你们等着瞧好吧!”
翠儿让丫环们捧上两个大盘子来,李卫亲自动手,敲开外边的泥皮,向大家介绍说:“来来来,请品尝一下,这就是你们从来没福吃过的‘叫化子鸡’。我敢说,没做过叫化子的人,是绝对做不成这美味的。不过,我这也不是原装了。早先吃的全是淡的,如今却先洗干净,又加上了佐料。来吃呀,邬先生,你不先动筷子,别人谁好意思呢?范大舅子,你还等我喂你吗?”
大家一齐动手,剥吃着这闻名的“叫化子鸡”。可是,刚吃了几口,门上就有个家人进来禀道:“大帅,鄂尔泰大人来拜!”
李卫把手一摆:“告诉他,本大帅没功夫见他!”
邬思道连忙拦住了:“李卫,你这就不对了。别那么小心眼嘛,他给你一棒棰,你还他一长枪,就有失大臣的风范了。去吧,啊?”
“可是……”李卫还在犹豫,邬思道又说:“你看,尹公和范公你们有公事,我呢,是个大闲人,因私而废公是不大好的。何况翠儿已经派人去接我的家眷了,你放心地去吧。”
李卫想通了,他大叫一声:“好,开中门,放炮迎接,叫议事厅的那些王八蛋们也全都出来!”一边吩咐着,一边就穿戴整齐,还专门在袍子外面,套上一件黄马褂。
尹继善小心地说:“大帅,您这身打扮,怕是有点不大恭敬吧。”
李卫也不理他,迈开大步就走了出来。门外“咚咚咚”响起了三声大炮,总督迎接钦差,那是什么样的威风啊!合省的官员们,一瞧李卫的这身打扮,全都“啪”地打下了马蹄袖,躬身施礼。偌大的总督衙门上上下下,没有一点声响,也全都在注视着这不同寻常的接见。
鄂尔泰的眼睛里根本就没有这个要饭化子出身的总督。他今天是端着钦差大人的架子来的,穿的也是黄马褂,满脸的皱纹如刀刻一般。看见李卫大大咧咧地地走了出来,并且只说了一句“鄂公辛苦”便没了下文,他愣住了。他盯住李卫看了又看,强按下心里怒火说了一句:“我是奉了圣命来的!”
这句话虽然声音不大,可在场的人全部听到了。大家也全都明白,他这话是在责怪李卫,怪他没有用接钦差的礼节。可李卫毕竟是李卫,他也平静地说:“你的身份,本大帅知道。我也奉有圣命,也是在遵旨办事。所以咱们正好扯平,便只好以平礼相待了。请吧!”
五十回 混官场何妨做儿戏 怀忠心就难有自由
鼓乐奏起,两位既然都是钦差,谁也吓不住谁,也用不着相让,就肩并肩走进了总督府的议事厅。分宾主坐下后,鄂尔泰开言了:“皇上命我来主持南京贡试,廷寄嘛,李大人想必已经看过了。前日大人来访,恰恰我那天身子不适,很是慢待,我这里先谢过了。”
李卫笑了:“咳,我当是什么大事儿呢?原来是这样。鄂大人是北方人,来到南京不服水土,一时有‘不适’,谁又能怪你呢?再说,咱们俩都是皇上身边的狗,不管怎么‘汪汪’,全都是一窝。有什么事,你就照直了说吧。”他心想,我本来就叫狗儿嘛,吃什么亏了?你来找事,才真的是条老狗哪!
鄂尔泰来到李卫的总督衙门,却不料一见面就被李卫叫成了狗。鄂尔泰气坏了,都是朝廷大臣,我怎么会是‘狗’呢?可是他回过头来一想,平常我的奏折里不也常说,“愿为皇上效犬马之劳”,犬不就是狗吗?李卫话虽然说得难听一些,可是却无法驳倒!他只好言归正传:“李公,我虽然是奉了学差,但皇上让我顺便查查江南的藩库,看这里有没有虚报冒领的事。这事情我真不愿管,这不是要找你李公的麻烦吗?可又不能违背了皇上的旨意。所以,今天才特地来拜见你,请你鼎力相助。江南若有什么瞒着皇上的事,咱们可以在这里当面说清。你一说出来,也就可以放心做事了嘛。我这人,你是知道的,从来也不想与谁过不去。”
李卫心想,你别他妈的装蒜了。他嬉皮笑脸地说:“前几天我去拜你,一来是要给皇上请安,二来嘛,也想看看廷寄里说了些什么。你身子‘不适’,我也就回来了。可到家一看,我这里的廷寄也到了。我们省从来没有欺瞒皇上的事,我下边这些狗日的,也不敢这样大胆哪?鄂大人你知道,我是朝里出了名的‘鬼不缠’,谁又敢日哄我呢?喂,你们都说说,谁他妈的弄虚作假了?”下边当然没人应声,他也就见机收场,“怎么样?他们不敢骗老子,更不敢欺君的。”
他说得随随便便,十分轻松,而且连骂带损,嘴里不断脏字。与上坐的那位道学先生,恰成鲜明的对比。这里总督衙门的人,早被他骂皮了,也早就见怪不怪了。可是,跟着鄂尔泰来的人,却没有见过这样的总督。他们想笑又不敢笑,不笑呢又憋不住。鄂尔泰讨厌的就是李卫这一身痞子气,他沉着脸说:“江南是不是有欺君之事,现在还不能说,要等我查完才能定论。”
“查就查!请问,怎么个查法?”
“从南京开始,一府一县地挨个查!”
“这么说,你要单独查账?”
“一点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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