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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王朝》

_16 二月河(当代)
彩霞和彩云都知趣地退了下去。雍正躺在那里,由着引娣在他的身上按摩。他闭着眼睛叫了一声:“引娣……”
引娣答应着:“嗯……我在这儿哪。”
“朕心太狠了,是吗?”
“有人是这么说的。可是奴婢知道,您的心底是很慈善的。不过,您性子太烈,眼里不容沙子罢了……”
“哦,说得好!”雍正的眼睛始终在闭着,“圣祖晚年时,天下文恬武嬉。朕要不扳回这种局面,不扭住这个颓风,就会学了元朝,八九十年就不可收拾了。朕既然处在了这位子上,命中注定,是一定要多吃些苦,背一些黑锅的……朕现在正和曾静用诏书对话,就是要世人们全都明白朕的这颗心。”
引娣说:“我不懂,也不想懂。但我知道,您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朕是想让天下人都懂啊!所以,朕才不惜纡尊降贵,耐烦琐碎地和这两个土佬儿大费唇舌。朕要天下人都知道大清得位之正。我们并不是从朱家手里得的天下,而是替朱家报了仇,灭了李自成,又从闯贼那里夺得的江山。朕要天下都懂得,夷狄之人也可以成为圣君。朕还想天下都懂,朕为什么要这样整顿吏治,要处置阿其那等这样的人!朕真恨哪!连自己的儿子都要与别人合伙,图谋杀父害弟!引娣,你知道吗?那天在养心殿里贾士芳斗法,用雷击死的那个番僧,就是弘时派来的!朕一有行动,别人就说朕是‘铁腕’。其实他们想扼死朕时,又何尝留过一点半点儿的情?”他说得很慢,但他的腮边,却早已挂满了泪水。
引娣忙跳下炕来取毛巾,这时,她才觉得自己不知在什么时候,竟然也哭了。她一边自己擦拭着,一边又为雍正擦着眼泪。她强作笑脸地说:“皇上,咱们不说这些个伤心的事好吗?逆天作恶的人,不是全都败了吗?倒是您的病可得上心。依着奴婢说,赶明儿还是叫贾神仙来看看吧。”
雍正却不顺着她的意思往下说。他注目凝望着引娣:只见她穿着一条水红色的裙子,蓬松的长发披散在肩头。烛光下,只见她皓腕如雪,酥胸似月,真有说不尽的风流和娇媚。此刻的雍正皇上,尽管泪痕还挂在脸上,可欲火却已烧起:“什么假神仙,真神仙,你就是朕身边的活神仙……”他一把将引娣拉进自己的怀里,先亲亲地吻了一下又说,“有你在朕的身边,朕还会有什么病呢……”说着时,一翻身就把她压在自己下边。引娣虽早已和皇上有了那层事,可今天却沉浸在刚刚说过的话题上,哪有这兴致啊!不过,她也明白,要是不从,就一定会扫了皇上的兴头,只好由着他去遍体抚摸揉搓。引娣一边娇喘一边说:“皇上,今天您别……”
雍正兴致勃勃地问:“‘别’什么?为什么要‘别’……”
引娣被他压得透不过气来,她扭动了一下说:“这是您办事见人的地方……我情愿您在别的地方……那里可以任着您的心意……”
雍正没有停下正在动作的身子,却说:“那好,明天就在这大殿旁边,专门给你起造一座偏宫……”
引娣被他逗得吃吃地笑了起来:“偏宫?我算哪个牌名上的人?”
雍正的动作更快了:“朕先封你为嫔,然后是妃,再就是贵妃……这也和升官一样,你得一步步地升……”
引娣把脸藏在雍正怀里,由着他在上边折腾……完事以后,她下炕来洗了洗下身,才又爬到雍正身边,一边替他擦汗一边说:“您也得当心自己的身子……我留心了好长时间了,您越是心里苦闷,就越爱翻我的牌子……您这人,真怪!”
雍正微喘着笑了:“那你看到朕不高兴时,也用不着朕叫,自己过来侍候不就行了吗?”
引娣依偎在雍正身上撒着娇:“好了,好了,不说话了。皇上该睡一个安生觉了……”
雍正却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他定睛看着引娣问:“你知道朕为什么待你比别人好吗?”
引娣上来亲吻着他说:“知道……我长得比别人好看……我俊……”
“这只是一面。其实大凡能够入宫的女人,有谁是丑八怪?”他索性坐了起来,怀里还紧紧地拥抱着引娣,“来,朕今天失了困头,就给你说个故事吧。”于是,他从当年怎样被大水围困,怎样和高福儿一齐逃命,又怎样和小福要好,小福又怎样被架到大柿树下烧死……足足说了半个多时辰,听得乔引娣声泪俱下。末了,雍正说,“你一定是小福脱生出来,要尝还朕的心愿的。不然,你为什么长得和她一模一样呢?朕这一生,只做了一件对不起人的事,就是硬生生地把你从允禵那里要了过来,这事确实做得太霸道了。不过,朕却从来也没有后悔过。你怎样,觉得后悔吗?”
“唉,您叫我怎么说呢?我不后悔……不过,要是先遇上了您,岂不是更好一些……我偷空儿向别人打听过许多次了,就是找不到自己的家。听人说,那年闹灾,家乡的人全都跑光了。这会儿他们也不知到了哪里?娘要是知道我遇到了圣上,不定多高兴呢!”
“不要紧,这事交给李卫好了,他准能办到。这是个地里鬼,世上没有他办不成的事情……”
引娣怀着幸福的憧憬睡着了。雍正悄悄起身,替她掖好了被角,来到外间。高无庸正等在这里,他向雍正报告说:“奴才今夜全都守在穷庐那边。三——弘时已在今晨丑时正牌悬梁自尽,图里琛正在为他料理后事哪!”
一百三十六回 皇威严天下得安宁 大军动使臣来求和
弘时自尽了,他在临死之前还留下了一封绝命书。可雍正皇上看也不看,就把它扔在火里烧了。
第二天一早,雍正就来到了韵松轩。张廷玉、方苞、鄂尔泰和允禄、允礼、弘昼还有李卫他们都是通宵不眠地守在这里。当雍正一脚跨进殿里时,他们全都站起身来跪下行礼,雍正却一摆袍角,坐到了弘历的位子上说:“大家都起来吧。弘时不肖,危害宗庙杜稷,朕已命他昨夜自尽,以正国典家法!朕知道你们想要说什么,但朕只能用一把尺子来量世界。不这样,人心就不服,法令也不能真正地遵行。”
张廷玉听了,心中先是一紧,但他很快地就镇定了下来。今天,他才算真正的看到了这位皇帝的风骨,也领教了他推行新政的决心。他不想说那些无谓的安慰话,却正容正色地说:“臣初闻此讯,为皇上悲,也为皇上惊;但细细想来却又为皇上喜。今日之天下,乃大清开国以来小民最富,国库最盈,而吏治之清,也为数百年来所仅见。这不但是皇上夙夜宵旰,孜孜求治的结果,更是皇上励身作则,为天下之先才得来的。皇上求己之严,更为臣下所不及,其风烈可与日月同辉。以此化天下,则无不化之天下;以此化人,则无不可化之人。不过,臣还想劝谏皇上一句:您且得保重,您,真不容易啊!”说着时,他的眼圈已经红了。
雍正原先也准备好了,想长篇大论地痛陈一下自己的心曲的,此时。听了张廷玉的话,倒觉得再说就多余了。他勉强地笑了一下说:“廷玉说得很是,愿我们君臣共勉吧。趁着今天都在这里,朕想安排几样政务。朕近年来身子越来越觉得支撑不住了,想要儿子来分一些劳。弘历自今日起,移到澹宁居来,在御座之旁另设一处座位。他要办事见人,大事,疑难之事,朕也可以就近决策;十七弟年富力强,又带过兵,就以毅亲王的身份摄政,统领卫戍大内,督促军机处和上书房办差;允禄和弘昼帮着他办事,还要兼管着内务府和顺天府的事宜;弘昼即日起封和亲王,帮着你十六叔和十七叔办差;小弟弟今天没有来,口头传旨给他:朕的兄弟中数他的年纪最小,朕也特别疼爱他。就让他搬到韵松轩来往,得便也学着参与政务。朕现在里里外外、新政大局,全都有了章法,你们只管照着努力去做好了。最要紧的是三件事:岳钟麒的西路军事;西南苗瑶改土归流;还有就是曾静一案,要快点儿审理结案。你们不要小看了曾静的事情,朕的一生心血都全在这本《大义觉迷录》里写着哪!你们要用它来昭示天下。朕的光明正大之心,磊落无私之意,都要因此书的传播而示知天下,也要借曾静之口,传之后代。”他搓了一下略带浮肿的脸问张廷玉,“朕的这个安排,你觉得还可以吗?”
张廷玉连忙起身答道:“万岁这样铺排,臣以为再恰当也不过的了。”
“那,你们就都跪安吧。”他看着众人纷纷离去,心里觉得踏实了不少,可又忽然生出寂寞之感,坐在弘历的桌子前,一时竟然不想离开。因为,弘时在生前也曾坐在这里,睹物思人,雍正禁不住有些神伤了。
弘历怎么能不知道他阿玛的心情呢?就是他自己,也并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哥哥死了,他能没有一丝伤悲吗?他端了一碗参汤来,又报告了一些事情。说了俞鸿图治河的进展,岳钟麒要的战车制造情形等等。弘历知道皇上的病根儿,你只要一说政务,他就会把一切不快都放下的。果然,皇上的脸上现出了笑容说:“你放心,对于弘时的死,朕并不伤心。朕如果舍不得他,就不能给他别的处分吗?但朕现在最痛心的,还是阿其那他们几个。他们死得早了些,可是,国法家法俱在,能让朕有别的选择吗?古人说:”社稷,重器也,虽天子不得以私据之‘,你一定得明白这一条。朕老了,身子骨也越来越差,精神也不济了。圣祖就是在晚年时,因为身子不好,才放纵了下边的。所以,他老人家一走,留下来的天下就十分难治。你现在就学着在朕身边做事,处置政务也处置一切。朕就是懒点儿,有了你,也就不会出大错了。“
他说得很恳切,也很平静。弘历听了十分感动地说:“阿玛身子欠安,还是要请御医们来瞧的,这才是正道。”他说着,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宋版的《易经》宋:“父皇,请您看看这个,这是十三叔留给儿臣的。”
雍正接过来看时,只见那书的夹缝中竟有一个条子,上面写着:“杀贾士劳”四个字。他惊异地问:“这是你十三叔留下来的?”
弘历笑笑说:“我早就和十三叔用《易经》来互传消息了。十三叔说,这事非李卫来办不可。”
雍正恩忖着说:“贾某是个有神通的人,而且现在有功无过,岂能无缘无故地杀了他?你要缜密呀!你能肯定,他猜不到这纸条里的意思吗?”
“绝对不会的。他要是能隔着书皮看透了《易经》,那可真成神仙了。”
雍正不出声地笑了:“好,你十三叔不愧大英雄。今后,朕要有重要大事时,也用这部《易经》来和你互通消息。”说完,他踱着缓慢的步子走回澹宁居了。
当晚,有旨意传出:“乔引娣着晋位‘贤嫔’,在畅春园造宫居住。”至此,雍正所有的夙愿全部满足了。
朝廷和民间,对他这样的处置也不是没有评论。因为弘时是秘密处死的,所以,三天前曾有旨意说他“处事妄诞,放纵不羁,着革去王爵”;几天后,又传旨说他已“羞愧良尽”。从允禩、允禟、允礻我之死于囹圄,到舅舅隆科多三爷允祉被囚禁,又到亲生儿子弘时之死,人们都看出了雍正整顿吏治的心硬手狠,也看到了他为了建立盛朝而六亲不认的真面目!这些惊世骇俗又雷厉风行的干法,震摄了官场,也压住了所有的歪风邪气。尽管还有人背地里说长道短,叫苦挑剔。比如,对田文镜和鄂尔泰,就只敢在下边骂他们是“敲骨吸髓,刻意盘剥,假报考绩,邀功图进”。可要他们公然提出反对,甚至攻讦这几位“模范总督”,却是谁也不敢了。经此一亭,不但是雍正皇帝,就连张廷玉等大臣们,也都觉得现在事情好办了,官员们听话了。令能行,禁能止,真是达到了没有有任何阻滞的地步。
政务上顺手了,可军事上却是十分棘手。头一件就是云南改上归流的亭,谁也不能办好。当地土司根本就不买朝廷的账,新选进去的官员们,又都不愿在这穷乡僻壤里作官。没有一点儿油水不说,还事多任繁,谁愿意死死地呆在那儿啊。许多州县衙门里早就没有主管,而只有衙役了。这些人上下其手,无事生非地敲榨苗瑶百姓,那还能不激起兵变吗,他们聚众而起,焚烧府衙,把那里闹得无一日安宁。朝廷要派兵进剿,他们便采用“兵来我进山,兵去我再来”的办法对付,总是平定不了。鄂尔泰原来就当过云贵总督,也是因主张“改土归流”才投合了“圣意”进了上书房的。他对这情景,当然比别人更感到不安。他向皇上提出请求,愿意仍旧回到贵阳去主持。圣命出来,让他以军机大臣的身份,去督办云贵军政。于是他就亲自统带着大兵,浩浩荡荡地杀进了苗瑶山寨。
岳钟麒那里却又是一种干法:只听锣鼓响,不见人出来。他倒是很会做事,还没出兵哪,就先向皇上提出了“十胜”的把握:一,主德;二,天时;三,地利;四,人和;五,粮草广储;六,将士精良;七,车骑营阵齐全;八,火器兵械锐利;九,连环迭战;十,士马远征,节制整暇。说,有此十条胜算,策零阿拉布坦这个跳梁小丑,不难指日荡平!雍正听他说得这样肯定,能不予以嘉奖吗?不但升任岳钟麒的长子岳睿为山东巡抚,还择吉亲自在大和殿为岳大将军壮行。又命岳睿亲送父亲直到西宁,以示恩礼隆重。
正当旌旗蔽日,兵士欢腾,就要升纛开拔之际,突然小校来报,说:“准葛尔特使特磊进京朝见,路过西宁,请见岳大将军。”
这时正是雍正九年的七月,塞外胡杨正青,草肥马壮,西宁又绝无风沙之苦,最利于开战之时。岳钟麒巡营刚刚回来,一听这消息就愣住了。他把几个总兵召进帐来问:“你们说,见还是不见?”
可是,这个动议刚刚提出,就立刻出现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反对见特磊的人说:“这阿拉布坦最是狡诈,咱们吃过他不少亏了。干脆,一刀杀掉,号令示众,然后大军齐发,直捣匪巢!”有人则说:“两国交兵。还不斩来使哪!他是来叩见皇上的特使,怎么能说杀就杀呢?放他走路,咱们该干什么还照干不误不行吗?”还有人说:“万一他真是要投降呢,擅杀来使,不也同样是有罪的吗?就是见他一面,对我们又有什么损害呢?”坚决反对的人说:“现在正是士气旺盛之时,你要说声不打了,下边军士们知道要讲和,磕头烧香还怕来不及呢?千万千万,不能犯嘀咕。再说,仗打胜了,你说什么都有理;仗要打败了呢,你就会百无是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宰了这兔崽子,除掉后患,别听他娘的胡说八道!”
众说纷坛中,岳钟麒没主意了。不过,他带兵时间长了,心里就比别人清楚。他带的这支军队中既有满人,也有汉人,他们的心性是不一样的。满人骄横无能,汉人心怀不满却又招惹不起。这个特磊是奉命到北京朝见皇帝的,自己半路上把他杀掉。说不定有人就敢写密折告自己一个刁状,砸他一块黑砖。雍正又是个猜忌多疑,专断自信的主子,他连亲儿子还敢杀呢,何况自己这么个官儿。更可怕的是,万一将来战事不利,他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但现在就接见这个特磊,又确实有碍士气。他想了好大一阵,才吩咐说:“我不能太给他面子了,传他到侧耳房那个配庭里拜见!”
他起身来到亲兵们住的耳房里坐定,又命兵士们把特磊带来。一见面,岳钟麒就不容他说话地训斥道:“你就叫特磊吗?如今两家兵戍相见,你不在喀尔喀等死,来到军中有何贵干呢?”说完,他目视着自己的通译官。
特磊没听完通译官的翻译就笑了:“大人,请不要这个通译官吧,我能说汉话的。我自幼就跟着老阿爸在张家口做茶马生意,我的母亲也是汉人,我和汉人之间是很有情份的。”岳钟麒一愣,他注目这个蒙古大汉,觉得他一行一动都是那么沉稳和干练。黑红的脸膛上,浓眉中又长出了一道寿眉;一双饱经沧桑的眼睛里,晶莹闪光,似乎满脸都是慈祥的笑容;他那一口流利的汉语,略带着一点儿晋北口音。要是不仔细听,几乎分辨不出他是个蒙古人。那特磊略一停顿又说:“我不是来给将军下战表的,我身上带着的是息争与和平的使命。”
岳钟麒不动声色地说:“你的话,本帅根本就不能相信。你们准葛尔人已经几次到北京去了,可只会骗人,却一句真话也没有。你们一边派人到北京朝见,一边又背地里进军西藏,你敢说没有这回事吗!所以,我觉得并没有必要来见你。只是因为好奇,想看看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罢了。”
特磊听了却一本正经地说:“报告岳将军,我不是‘东西’,我是‘人’的。岳将军,你的汉语也说得不好啊!”
岳钟麒知道他是误会了,也更相信他确实是个蒙古人。便问:“是谁派你来的?是策零阿拉布坦吗?”
特磊大概是觉得房子里太热,便袒了一只袖子大声叫着:“将军,你们的消息太不灵通了!《孙子》里说,‘知已知彼,百战不殆’嘛。将军对我准葛尔的形势,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你说的策零阿拉布坦,早在去年十一月就病死了。现在准葛尔执掌权力的,是噶尔丹策零大汗台吉。他一向遵从中央道统,仰慕中华文明,谨守西疆,多次击退哥萨克的入侵。他臣守喀尔喀蒙古,是康熙博格达汗特旨批准的,修表称臣也是有诚意的。我来,就是要消除误会,争取和平的。”
岳钟麒笑了:“什么误会?雍正二年时,被我天兵击溃的罗布藏丹增,不就是你们把他窝藏起来了吗?”
特磊欠身答道:“将军不知,当时的情形和现在是不一样的。当时执政的是老策零阿拉布坦,老阿拉布坦与罗布之间家世渊源,不能不收留他。汉人们说,这叫‘讲义气’。但罗布是一条毒蛇,是草原上的豺狼。他在我们那里收罗旧部,联络葛尔丹残部,借祝寿的名义闯进帐篷,想杀害年轻的噶尔丹策零。我们的台汗爷正想与皇上修和,就把他们一网打尽了。汗爷要我把罗布藏丹增解到北京,以表示我们对博格达汗的忠诚。但是,我们刚走到三叶河,就遇上将军的大兵正在向西挺进。逃亡的蒙古人告诉我们说,岳将军要横扫喀尔喀蒙古。我不能带着我们主人的忠诚之心身入险地,才命人把罗布藏丹增又押回了伊犁。将军,请你把我的话转告雍正皇帝陛下,每一条生命都是珍贵的。我就留在这里作人质,这样好吗?”
岳钟麒听他说得这样天衣无缝,还真找不出他的毛病。他起身说道:“好吧,我这就奏上去,你大约要在我的营中等上半个多月。我划出一片地方来给你住,你和你的从人吃饭睡觉都有人看管,你可小心,不要越轨呀!不然的话,休怪我军法无情。”
这天夜里,岳钟麒就详细地写了一篇奏折,飞马送上京师。他还特意地说:“策零阿拉布坦素无信义可言,特磊的话也不可信。请旨,将他就地正法,以激励士气。”
十二天后,雍正的批复来了。岳钟麒恭敬地打开一看,却傻眼了。因为皇上在这封朱批谕旨里说:
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为上胜也。接旨着即将特磊妥送来京,我军暂缓西进。尔调停得当后,亦可与特磊一同进京。
钦此!
岳钟麒明明知道,这事儿是绝对不能这样办的,可他怎么敢违旨行事呢?于是,便连夜安排了军务,带着他的亲兵卫队,赶奔京城而去。他们来到京师时,已是八月中秋。今年的年景特别的好,就连年年遭灾的河南、山东和山西全都是大丰收。看景致时,更是赏心悦目。可岳钟麒却哪有那样的心情啊。他来到璐河驿时,见迎接他们的有不少人。张廷玉之外,还有新任京畿道李汉三和礼部外番司长陈学海。这陈学海虽被皇上饶了性命又封了官,却仍然是多嘴多舌。说起今年大熟,万国朝贡来,更是滔滔不绝:“咳,你们都没瞧见东洋鬼子和西洋鬼子的模样,真是太亏了。他们对皇上恭敬着哪!万岁爷的病让他们来这么一搅和,竟然好了一大半……”
岳钟麒也不答言,却坐在那里想他自己的心事。明天就要朝见圣上了,自己该说些什么呢?
一百三十七回 脂粉地妖孽难逃命 御园中圣主惊失魂
第二天一早,岳钟麒就带着特磊来到了畅春园。旨意下来,说要让他自己先见见皇上,然后再传见特磊。特磊一听这话,连忙跪了下来,伏身在地静待皇上的召见。岳钟麒进来后,向上一看,果然,皇上御体安康,说话也比从前底气壮了些。岳钟麒就将特磊前来的情形,详细地报告了皇上。雍正笑着说:“以德服人,才能使外臣口眼而心服。高无庸,传那特磊来见朕吧。”
凑着这个功夫,雍正高兴地对岳钟麒说:“近大半年来,外国使臣纷纷前来朝贡,朕觉得真是风光得很哪!你在外辛苦带兵,实在是不容易。朕今天要赏你两样稀罕物,让你开开眼。法兰西贡来的二十支双简镶金鸟铳,赏你六支;还有日本国进贡的倭刀,钢火也很好,赏你二十把。你回头到宝亲王那里领好了。”
弘历笑着说:“岳大将军,你真是好大的面子呀。我才得了两支火枪,李卫也才得了一支。皇上对你确实是另眼看待,我们都要忌妒你了。”
岳钟麒叩头谢恩说:“这是主子的恩典。不过,奴才想把皇上恩赐,用来依功行赏。斩敌上将一名者,赏鸟铣一支;擒敌千夫长一名的,赏倭刀一把。皇上以为如何?”
李卫凑着这热闹说:“岳大将军这法子好。如此奴才也厚着脸皮,斗胆向主子请求再赏两把倭刀。像吴瞎子这样的人,一心为朝廷办事,又不要俸禄的人,赏他一把倭刀,他一定会兴奋不已哪!”雍正便也笑着答应了。
高无庸已去了好大半天了,特磊却还没有来到。雍正刚要发问,就见高无庸进来禀报说:“主子,这个特磊还且得等一会儿才能来到。他说,他这是要替他的主人来求皇上恕罪的。所以,他是一步一跪,一跪一叩首地在走着呢。”说着时,他又拿出一个烧饼大的金饼子来说,“这也是他给奴才的,他说想求大皇帝对他格外开恩。”
雍正笑了:“哦,既是他给的,你主子知道了,你就收下来吧。”他为特磊的这个举动激动得脸上放光,“特磊如此知礼,事情就大有希望。钟麒,你和李卫都可以退下去了。既然你回到了北京,索性就松弛两天,好好休息一下。朕已下旨给睿亲王多尔衮的案子平反昭雪,连鳌拜的子孙也恢复了原来的世职。不管是谁,只要他肯向化,朕就照样信任,照样给他官做。好了,你们去吧,特磊由朕亲自对付。”
走到外面,听岳钟麒说他要回驿馆。李卫就笑了:“你回去还能干嘛?我正要办一件要差,想借你一点威风呢!走吧,我领你去一个你从来都没有见识过的地方。”
岳钟麒经不起他活缠活缠的,只好答应了。他边走边说:“我听人说,你小子病得六死八活的,怎么还这样有精神呢?”
“咳!那都是他们在咒我早点儿死哪!不过,我这身子,还真多亏了那个贾仙长。他说我不要紧,这不,我就又活过来了。”
二人正往前走,突然看到前边过来一乘小轿,旁边还跟着四个顺天府的差役。李卫立刻就跳下马来,快步上前扯住了轿子:“老贾,他妈的你这个贼道士,你给我滚出来!”
贾士芳下了轿子,被李卫一把扯住说:“来,我给你引见一下,这位就是声名显赫的岳大将军。老岳,你不知道,这道士如今在万岁爷跟前面子大着哪!可你瞧,他还装穷,坐这种二人抬的小轿。”贾士芳忙向岳钟麒打了个稽首:“贫道有礼了。”李卫接着刚才的话头说,“你今天哪儿也不要去,皇上正在接见外臣,你去也是没事,就跟着我好了。你们看,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将军,一个砍不掉脑袋的杂毛老道,再加上我这个饿不死的叫化子,咱们三个出去玩玩,岂不是很好吗?岳大将军,你不知道,这老贾的能耐大着哪。上次张五哥要试试他的功夫,连着砍了他三刀,竟然连个红印儿都没起。”他说着拉着,也不由他们两人分说,就带着他们来到了南市。这里是北京城里耍把式和各种玩艺的地方,卖什么的都有。李卫一边转悠,一边胡乱买东西。桂花糖,云片糕,蝈蝈笼子,冰糖胡芦……简直是见什么买什么。一会儿的功夫,他怀里全揣满了。又把这些东西,交给岳钟麒和贾士芳替他拿着,弄得这二人真是哭不得也笑不得。正向前走着间,突然又碰上了弘昼五爷。李卫死乞白赖地说:“五爷,奴才想谁就有谁!这不,我还给您府上的小主子买了玩艺儿哪!今儿个算我们运气好,碰上了您这位会玩儿的主子。走吧五爷,带我们去庆云堂开开洋荤行吗?”
弘昼说:“我不是不想带着你们,怕的是你们嘴不严,让人说了出去,我就得立马儿写折子谢罪。再说,老贾是出家人,万一因此破了戒,往后,他的狗皮膏药就卖不成了。”
贾士芳一听这话,就知道他们要去的地方准不是好去处。便笑着说:“我无欲,欲何能诱我?贫道如果没有大定力,大神会,焉能修到这一步。其实道家门里,也有采阴补阳之说的,我走的不是那条路罢了。”
就这样,李卫作好作歹,弘昼大包大揽,岳钟麒视而不见,贾仙长也就跟着他们走进了北京城有名的“庆云堂”这座高等妓院。说它是“高等”,因为这里确实不同一般。它完全没有平常“堂子”那些个俗不可耐的一套,呈现在人们面前的,简直是琼楼玉字似的辉煌,和王府绣阁样的玲珑。单是那令人眼花迷乱的朦胧,那使人心醉神痴的浓香,就足让人想人非非了。弘昼边走边夸赞说:“瞧好了,这可是专门接待王公贵人的地方。在这里你们享受到的,是一等一的服侍,天下仅有的乐趣。”正说着间,忽然眼前一亮,走来一位年纪不到三十的贵妇人。弘昼笑着说:“我是五爷,这位就是五嫂了。”众人抬眼瞧时,只见她果然不同寻常:淡施粉黛,轻描娥眉,相貌端庄,举止娴雅,丝毫没有妓馆老鸨的神态。她款款走上前来,叫一声:“五爷,您来了。众位大人们好!”说着福了一福,站在了五爷的身边。
就这么两步走,就这么轻轻地一开口,假如你没有定力就一定受不了。弘昼笑着向她说:“我今天带来了几位朋友,想见识一下你这里的绝活儿。怎么样?能让他们开开眼界,看看你那东洋景和西洋景吗?”
五娘的脸红了,她羞羞答答地说:“啊,五爷,你最喜欢的几位,都在后边排戏呢,这里只有小五子和小六子她们俩。我叫她们先过来唱个曲儿,替爷们解解闷儿。不知爷们想瞧东洋景还是西洋景?”
弘昼笑着说:“你别问他们,都是些个土佬儿,知道什么?就先来一次东洋的吧,要是他们还看不过瘾,那就再来西洋的。”
三个人听他说得这么蝎虎,早就成了傻子了。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往里走,来到了一处奇妙的地方。仔细一看,原来是座转角楼。他们坐的地方在楼上,而表演者则是在楼下不露天的大厅里。从楼栏杆往下看,只见烛光闪烁,纱幔低垂,似清晰又似模糊。歌声一起,六对少男少女翩翩起舞。那美妙无比的歌声,那奇异迷幻的舞姿,吸引着他们贪婪的眼神。突然,那正在舞着的六对男女,变换了队形,也变换了姿态。他们成双成对地抱在了一起,作着各种亲呢的动作。一会儿是互相狂吻,一会儿又抱着在地上翻来滚去。渐渐地,他们似乎是欲火难熬了,便一件件地脱下了本来就薄如蝉翼的衣服。然后,又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作着各不相同的交合动作。楼上看“景”的人,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些赤身裸体的少年男女。只见他们有的是单独成对地交合;有的是两对相互交叉着难分难解;有的是女的在上边而男的却仰卧着;而有的却是在颠倒互抱,用舌头舐着对方下身流出来的秽物;最使人觉得惊奇的,竟有两对男女,死死地纠缠在一起。他们既用手淫,又用口淫,还夹杂着许多新奇的动作,使上边看着的人们大饱了眼福。
在这些人们意想不到的交合中,不仅动作淫荡,还发出阵阵心满意足的喊声和呻吟,让“看客”们觉得无力自持。不但弘昼和岳钟麒在痴痴地看着,就连自称法力和定力无边的贾士芳,也似乎是动了情欲,伸长了脖子瞧着这奇景。他的胸部起伏不定,喘出来的气息也越来越粗,还瞪大了眼睛,在吞咽着自己的馋涎。李卫看准了这绝好的机会,突然从岳钟麒腰间抽出了他的佩剑,悄悄走到贾士芳身后,趁他还沉浸在无边激情之时,剑光一闪,“嚓”地一下,便砍掉了他的脑袋。殷红的热血窜出了一丈多远,那头颅却被抛在楼下正在作欢的男女之间。
岳钟麒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位两江总督竟是要借他的胆气杀人!那五娘更是被惊得身软心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弘昼却从怀里掏出了一张五千两的银票说:“你不要害怕,这不关你的事。只是要烦劳你把这里收拾好了,再安慰一下那几个孩子吧。”
李卫也笑着说:“实在是对不起得很,污了你们的宝地。冤有头,债有主,我做的事情,自由我一人承担。今天我先给你们这门口披红挂彩,他贾士芳要想找人报仇,就让他来寻我李卫好了。请五爷和岳大将军且在这里安坐,奴才这就回宫交旨去了。”说完他就匆匆地走了。
眼见得这座香艳浓郁的花楼,眨眼间遍地全是血迹。弘昼和岳钟麒两人哪还有心思在这里喝茶,他们也都告辞去了。弘昼在路上赶上了李卫,对他说:“你自己先去交旨吧,我要先回家一趟,给老贾准备个水陆道场,发送他一下,防着他出来作祟。”
李卫来到澹宁居时,见朱轼和孙嘉淦都在这里。只听朱轼说:“河南原就没有总督衙门,是为了给田文镜立威,才专门设了的。现在田文镜出缺,这个衙门似乎就没有必要保留了。”
孙嘉淦悄声告诉李卫说:“知道吗?田文镜死在任上了。”
季卫早就知道这事儿了,也听说田文镜死后,开封府鞭炮震天,人们都在庆祝。可他却不敢说出来,只是装作没听见。
此时,就听皇上说:“王士俊在安徽办理淮河事宜,干得很好嘛!叫他接任河南总督有何不可?况且,恰在这时撤去河南总督府,显然它就是专为田某人而设的了。这不大好,还是暂时留着这个总督衙门吧。为了办理西边的军务,它也是有用的嘛。”雍正的语气像是十分平静,“田文镜的晚年,因精力不济,政务上有许多不是之处,他的急功近利也是明摆着的。人们都说朕偏袒他,可你们却不知,朕在背后训斥过他多少次。看来上天总不肯让人一点儿毛病也没有,想做个‘完人’,又谈何容易呢?田文镜是为了替朕办差累死的,朕就要成全他。他虽然死了,可也不准别人在他死后还说他的坏话!”雍正转过脸来看着李卫问,“你来见朕有什么事吗?”
李卫叩了头又从容地说:“回皇上,漕运粮食被截了之事,奴才已经知道了,奴才立刻就去捉拿贼人。奴才今日来,是报告一件事的,那个贾士芳已被奴才除掉了。”
他故意说得很轻松,可是皇上听了还是吓了一跳:“什么,什么?你处置过了?”
坐在一边的弘历也忙问:“这是几时发生的事?”
朱轼和孙嘉淦听了,也都大吃一惊。他们刚才还在劝说皇帝,不要相信那些邪魔外道呢,想不到这个道士已死在李卫之手了。雍正强作笑脸地说:“贾士芳在倾刻之间,人头已经落地,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李卫却叩头说道:“皇上,和亲王爷已回府去给贾士芳办往生道场去了。回四爷的话,奴才刚刚割掉了他的首级,就匆匆忙忙地赶进来报信了。”他略一停顿又说,“奴才知道,这妖道确实有些法术。奴才曾经试过他,也确实是刀枪不入,又不怕水溺火烧,这才用了些下三滥的手段。朱大人要看到,一定会笑话我的。其实,我本来就是个叫化子,用一下叫化子的老本行招数,也算不了什么。”
朱轼和孙嘉淦都说李卫做得完全对,根本就没有什么可笑之处。李卫一听这话安下心来了,就连雍正的脸上也放出光来。弘历看他高兴,就顺着劲儿奏了一件事,是云贵总督参劾杨名时的。雍正一听就笑起来了:“你别那么害怕,对杨名时这个人,朕还是知道的。他的事,朕自有主张,你们谁都不要管。都退下去吧。”
人们都离开了这里后,雍正皇上却突然感到了不安。好像那死掉的贾士芳就站在自己面前一样,令他觉得恐怖,觉得心悸。他忙叫高无庸把贾士芳坐过的蒲团子,拿到外面烧了,又让秦媚媚去叫乔引娣过来侍候。乔引娣是刚刚才封的贤嫔,浑身上下穿得簇然一新,走一步就佩环叮当。雍正笑了:“嗯,好,你这么一打扮,让朕看了心里就舒服得多了。你的宫已经造好,再过两天修饰完毕,你就可以搬进去住了。走,陪朕到外边闲走一刻,也顺便瞧瞧你的新宫。朕今天杀了贾士芳,这会子,正有些心烦意乱的哪!”
乔引娣大吃一惊:“皇上,您说什么?贾士芳他……他已死了吗?怪不得他们要烧那个蒲团呢?”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过了中秋节,朕还要勾决几百名罪犯呢!非惩恶不能扬善,这就是圣人们说出的道理。贾士芳一个出家人,不知道安份守己,却想要以法术来挟制朕。他要朕好,朕就能好;他要朕病,朕就得病。他的死是上天报应,与朕无关的。”
嘴上说着无关,可雍正心里却怎么也不能踏实。这时,他们已走到畅春园的树丛之中,侍卫张五哥和德楞泰远远地跟在后边。雍正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怎么没有?有爹,有娘,还有个哥哥呢!”乔引娣娇声娇气他说。
“听到过他们的消息吗?”
“唉,失散得久了,奴婢再也想不到他们会去了哪里。我娘也是四十岁的人了,再隔上几年,就是见了面,怕也认不出来了。”说着便又去抹眼泪。
雍正虽然在和引娣说着话,可他的心里却是一阵阵地发噤,他伸手把引娣揽进怀里,一边往回走,一边强自镇静地安慰她说:“别怕,明天朕下旨给山西巡抚,叫他亲自去查。你现在每年有两干银子的进项了,等找着了你妈,就让她来京里,找一处好点儿的房子住着,安享富贵吧。”他正在说着间,忽然一脚踏空,像是踩着了一件什么东西,一摸,竟然是滑不留手。引娣正听得入神,也被他吓了一跳。一闪眼,就见一团黑乎乎的物件,有水桶般粗细,还在面前蠕动着呢!她吓得“妈呀!”地大叫一声,一头就钻进了雍正的怀里……
雍正大声喊道:“侍卫,侍卫呢?你们到哪里去了?”
一百三十八回 雍正帝疑心鬼魅起 岳钟麒假报故绩来
侍卫张五哥和德楞泰就在近旁,听见雍正的叫声,很快就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高叫:“主子,不要惊慌,奴才们来了!”
雍正觉得身子难以支撑,却紧紧地护着引娣:“你们……去叫两个太监过来,搀扶着引娣主儿。点火把,搜这草丛!”
张五哥心细,他哪敢在园子里点火呀,万一走水,就更是不得了。他和德楞泰二人左右分开,一步步地向前搜索,不一刻就找到了。雍正此时已回到澹宁居门口,忽听五哥大叫一声:“畜生,你往哪里逃!”雍正倒被吓了一怔。不一刻,那畜生被捆得结结实实地抬来了,原来竟是一只豪猪。五哥笑着对皇上说:“主子,这畅春园离着飞放泊很近,那里就有一个放生园,说不定就是从那里跑过来的,主子刚才摸着的是它的鼻子。”
雍正这才舒了一口气说:“把它还是放生了吧。狗东西,吓了朕一跳!”引娣则依偎在他的身旁,不住声的念佛。这时弘历和大臣们也听到了消息,连忙跑进来问安。有朱轼、方苞、李卫,还有孙嘉淦。雍正说:“弘历明早还要办事见人,不要留在这里了。别人在这里陪朕坐一会儿,朕今天怎么这样心绪不宁呢?”
弘历准备好一大堆话想要劝谏皇上的,可现在又觉得不大合适,便遵旨退了出去。李卫却看出,雍正神思恍惚,目光如醉,眼内潮红,而额前和额下却有些发暗,还不时地摇头发噤。他不敢提白天发生的事情,而雍正自己却说:“朕心思不净,如见鬼神……难道是那贾士芳的阴魂在作祟吗?”
朱轼忙说:“皇上千万不要朝那里想。这贾某人也不过是个会变法术的骗子,他怎能以妖术来要挟人主?再说,皇上代天惩戒了他,这种人,就是死一万个,也没有什么值得可怜的!皇上是信佛信的太虔诚了,才招来这场虚惊的。”
孙嘉淦却慷慨激昂地说:“皇上,臣是什么也从不相信的。您闭上眼睛想想,世上有谁见过鬼神?圣天子百灵护佑,哪个邪魔敢近您的身旁?假如有什么不测,奴才愿以一身当之!”
李卫却又是一种作派,他上前来对雍正叩了一个头说:“皇上,奴才想借您的朱笔一用。”见雍正点了头,他便来到桌子旁,要过一张黄裱纸来写道:
贾士芳:我操你的妈!你这个牛皮道士,有什么了不起的。爷告诉你,生情造意杀你的是老子李卫,割了你的鸟头的也是叫化子李卫!五爷已经寄(给)你做了水绿(陆)道场,还不快着投胎去混张人皮?你要想来聒嗓爷们,就到我府里去,咱们在一齐折腾!再要危害爷的主子,我就去请龙虎山真人来用五雷劈了你,叫你万姐(劫)不能复生!李卫切告。
李卫写好后,又煞有介事地念了一阵子,这才把那张裱放到烛火上烧了。旁边看着的人,谁都知道他的心思,虽然觉得可笑,可谁又敢笑得出来呢?不过,雍正叫他这样一折腾,心头倒是安定了许多。他叹了一口气说:“唉——朕自己觉得好多了,你们都不要全呆在这几了。留下一人侍候,其余的就全回家去吧。”
弘昼说:“阿玛,依着儿臣想,朱师傅和方老先生年纪大了,自然是要回去歇着的。李卫在这里值头半夜;孙嘉淦有煞气,就让他值子夜;儿子年轻,要给阿玛值后半夜……”
他刚说到这里,就见一群太医匆匆走了进来。雍正一见他们就怒火千丈地训斥道:“谁叫你们来的?朕本来就没病,让你们一折腾,没准儿还真会病了呢?全都与朕退了出去!你们就照弘昼说的来办。”
朱轼看着皇上确实是像是有了病,便悄悄地召了太医们出来,让他们全部不言声地呆在东书房里,准备随时进来侍候。
此时,就听方苞说:“我已让人去请四爷了,这里的事情暂且由五爷主持。头一条,就是不能张扬。皇上有病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只要保住今夜平安,大体上说,也就可以过去了。明天八月十五,皇上照例是要赐筵百官的,大家都想想办法,怎么才能不显山不露水地过去。等一会儿四爷来了,再请他拿主意吧。”
弘昼说:“我瞧着这里没有一位是信神的,可这事儿我信!因为你们之间,谁也没有我和贾士芳共事时间多。《三国演义》里不是有个左慈吗?我看这姓贾的说不定就是咱们大清国的左慈。我们为什么要杀他,就因为他是左慈;又为什么要防他,还是因为他是左慈!四哥一会儿就来,他也是个不信神的。所以,我现在就告诉大家,我在一个月前就派人去请江西龙虎山的娄真人了。估摸着,他也该到京城了。我把话说到前头,到时候你们谁要拦我,我就跟他急!”
听他说得这么蝎虎,众人都很不以为然。雍正不过是受了一点惊吓,就这样大事铺张地闹起来,叫外臣看了,像个什么样子呢?正在发着愁,就见弘历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对大家说:“我刚刚接见了岳钟麒,准葛尔的两万人马偷袭了我们的北路军。两军交战已经开始了,岳钟麒必须马上赶回去。这是头等重要的军务,你们说,要不要立刻奏明皇上?”
弘昼瞪着眼说:“那个特磊在哪里?叫这王八羔子来说清楚。”
弘历说:“五弟,你别急嘛,是杀是放,还要请旨才能办理的。”朱轼在一旁说:“我看这样,四爷和五爷你们先进去看看,皇上如果御体安泰,就回了这件事;如果他不能理事,就叫廷玉他们全都进来,大家商量着办。”众人都觉得他说的有理,弘历哥儿俩就走进了宿宁居。
路上,弘历对弘昼说:“五弟、你刚才的想法,他们告诉我了,你不要有什么顾忌。急病还要乱投医呢,何况父皇确实病着?只是要把事情办得密着点儿,别让御史们说三道四的。”
高无庸出来迎接他们,说:“皇上睡得很不安生,好像总在做恶梦似的。这不,又起身来漱口了。爷们要想见,这正是时候。”说着他自己先进去禀报了,才回身挑起了帘子,小声说:“请二位爷进去吧。”
弘历他们一进来就大吃了一惊:这才离开了多大一会儿呀,皇上竟然变得让他们不敢相认了!只见他头发蓬乱,颧骨上有一处明显的红斑,看来他病得比人们说的还更厉害一些。弘历跪着劝他:“阿玛,听说您不叫太医来为您诊病,儿子很不以为然。您的身子是受了风寒才魂不守舍的。这其实只是一种常见病,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吃上几剂药,您就能大安了。”
雍正冷冷地说:“朕哪有什么病,朕是让那贾士芳给缠上了……朕只要一闭眼,就看到他在冲着朕笑……所以,朕这病太医们是诊不好的,让他们来,就会张扬出去……刚才你们进来前,年羹尧也在这里。朕想起来了,他生前不是有个绰号叫‘年豪猪’吗?唉,朕的体气一弱,就一点儿风波也经受不起了……”
弘历兄弟听他的这些话,全都像是梦话或者呓语,都不禁毛骨悚然。弘历正要解劝,却听雍正问:“西边军事有变,是吗?”
弘历惊得浑身一炸,忙答道:“哦,是的……不过阿玛是听谁说的?”
雍正惨然地一笑说:“这是刚才贾士芳告诉朕的……”就在他说这话时,突然灯烛爆出一个灯花来,“嘭”地一声,把雍正吓了个机灵。他不安地挪动身子靠近了弘历,却又微微一笑说,“好了,他退下去了。弘历呀,朕明天不想见群臣了,叫你十六叔和十七叔他们张罗一下过节的事吧。你们兄弟要代朕去送送岳钟麒,命他速返前线应付军事突变。如果出现了朕不能亲自料理的事情,弘历你要敢自己作主。但切记,要和众大臣们一齐商量,要集思广议。你虽然聪慧,但毕竟没有亲自指挥过军事啊。”
弘历强忍着悲痛说:“阿玛放心,儿子心里明白着哪。不过,那特磊是专为欺骗我们而来,朝廷怎能向他示弱呢?儿臣想把他斩了,以儆后来。”
雍正深深地叹息一声说:“算了,朕何尝不知这特磊十死也不能蔽其辜。但朕的手软了,再也杀不得人了,更不愿杀他这个自投罗网的人。特磊是条汉子,当年圣祖西征时,他就围困过圣祖爷。他还说,老葛尔丹自尽时,他是亲兵,就守在他的身旁……这些,他都对朕说了,可见他并不想回避,各为其主嘛!他已是百战之余的人了,朕不忍下这个手,就放他回去,叫他在战场上与我们刀兵相见吧。”
“那么,皇上赐他的东西,还要不要收回来?”
雍正无力地笑了:“别学得那么小家子气,人都不杀了,还在乎那点儿东西吗……朕现在想歇一会儿了,你们都退下去吧!”弘历听着皇上的话,觉得他虽然身子不好,可头脑还是十分清晰的,也就放心地叩头下去了。
天已交了子时,疲累极了的雍正却始终不敢合眼。他细心地听着外面的动静,那声音十分低微,仿佛是来自天外。它很像是白杨树叶的哗哗声,但又像是一个死人的笑声,而且这笑声在这凄风冷月、深官商墙之内更显得阴森恐怖。突然,窗子上一阵乱响,就像是有人撒上了一把沙子似的。紧接着房檐下几只鸽子惊起,带着哨间飞到远处去了。在它们中间,雍正还似乎听到了怪笑一样的格格声。他腾地一下翻身坐了起来,冲着外面大声怒斥:“是朕让杀了你这个妖道的,你想怎样?别说你罪有应得,就是杀错了,你还能向朕讨还血债吗?!”
大殿里静极了,几个太监吓得浑身筛糠,动也不敢动了。孙嘉淦却就在此时,一步跨进殿来大声说:“臣孙嘉淦在此保驾,哪个妖魔敢来搅我主上安卧!”
雍正突然清醒了过来。他说:“噢,是嘉淦哪!来,你坐到朕身边来。”
孙嘉淦看着惶恐不安的雍正皇帝,不由得心中一酸,就在皇上大炕边上坐了下来说:“皇上,请安枕高卧,臣孙嘉淦今夜就守在您的身旁,看哪个敢来捣乱!”雍正听了这话,果然安下心来,合上了眼睛。他口中还喃喃地说:“有你在,朕就安心了。貌丑心正孙嘉淦,清廉循良杨名时,朕是知道你们的……”他终于稳住了呼吸,沉沉地睡去了……
孙嘉淦看见皇上睡着了,自己又脱掉靴子,光着脚,在大殿里来回巡弋。这一夜什么变化也没有发生,连太监们也都安下了心来。
半个多月后,岳钟麒从前线发来八百里加急奏表说:清兵与小葛尔丹蒙古都落在三叶河大战一场,斩敌两千四百多人,缴获火炮两门,辎重粮草无计……此时,雍正刚刚复元,张廷玉连忙带着这折子到澹宁居来见驾。雍正看了折子果然很高兴地说:“好,不枉了朕信任他岳钟麒!弘历,你拟旨给岳钟麒,有他在前线,朕心安神定,也静待他的捷报到来!他的部下中,有人虽先前作战不力,致有损失;但事后能奋勇杀敌以自报,也堪称忠勇,就将功折罪免于处分吧。等绑了准葛尔部来京献俘时,朕还要大封功臣呢!”
弘历马上就着手起草诏书,可他刚写了一半又停下了:“皇上,这旨意似乎不用明发更好些。其实,这次只是小胜,等击溃了敌军主力,再颁诏告示中外,岂不更好一些。”
“嗯,这是你的意思。廷玉,你看该怎样办才更好呢?”
张廷玉急急忙忙地跑来报信,其实只是想让雍正高兴一点儿。岳钟麒的奏折,他反来复去看了多少遍了,觉得上面可疑之处甚多。他谨慎地说:“皇上,前天鄂尔泰呈报说,西南的苗民叛乱未能全歼,却逃进了山里;而古州一带又兴起一股苗民焚烧府衙。臣是见皇上不高兴,才用这份折子来报喜的。据臣看,岳钟麒这折子里没有提到我军伤亡情形,大概这个‘胜仗’,也很有些水分。所以老臣以为,四爷说的对,用密折批复也就是了。”
雍正却坚持着:“不!你刚才说的,朕都看出来了。岳钟麒那里经过特磊这一折腾,士气似乎是低落了许多。朝廷发这诏书去,就会鼓励他们再接再励,有何不可?至于鄂尔泰那边,本来就办法不多,也可趁此激励他一下。朕这样做都是有道理的,并不是要粉饰太平。”
听他这样一说,别人谁还敢再说什么呀?弘历手下利索,早就把诏书写好了。张廷玉连忙走过来,捧着给雍正皇帝看。他又想到,前几天京畿道的李汉三上书弹劾俞鸿图冒支河工款项、贪污受贿的事,不知皇上看到了没有。正想着趁便问一下,高无庸却端着一个盘子走了进来,盘子上放着一颗硕大而又殷红如朱砂的药丸。张廷玉连忙上前一步说:“皇上,臣知道这药乃是江西龙虎山娄真人炼出来的。他有本事,也有法术,替皇上驱走了那贾士芳,皇上依礼送他还乡也就是了。可这种药,皇上怎么能服用呢……老臣说句犯忌的话,我一见这药的颜色,就不由得想起了前朝的‘红丸案’……”说到这里,他突然觉得有些过重了,忙停住并且低下了头。
弘历知道他这意思,也在一旁赔着笑脸说:“阿玛,几臣以为,还是用太医院的药要好一些。功效虽然慢了一点,可却是有益无损的。”
雍正看着小太监从银瓶里倒了水,便就着水吞咽了那药丸,又笑着说:“朕不是天天服用的,而且这也不是娄天师的药,却是白云观的秘丹。里面加了百草霜,是最能清热解毒的。你们放心好了,就这么一点子药,要经过多少人尝了,才能到朕的口中呢。朕吃到嘴里时,连半丸也没有了。”张廷玉还想再谏,可雍正说,“你不要多说了,你想学孙嘉淦,专挑朕的不是吗?往后朕再也不用这药了行不行?”
一句话,说得三个人都同声大笑。弘历说:“前时阿玛圣躬违和,把儿臣吓坏了。儿臣那时就许下愿心说,只要阿玛病愈。就停止秋决一年。今天凑着阿玛高兴,说出来请阿玛裁度。”张廷玉也说:“皇上登极已逾十年,就停决一年也是个好主意。”
“这是你们的孝心,不管朕高兴不高兴都是要依从的,就停决一年吧。”他半是玩笑半是真地说,“人人都说,朕用法太严厉,其实朕也是不得不如此此呀!不过,有两种人,朕还是不能饶恕:一种是山东的王五,扯旗放炮地和朝廷作对,这种人要非杀不可;二是像俞鸿图这样的人,身受朝廷不次之恩,悍然不畏刑法、贪渎受贿的墨吏,该杀的朕绝不宽贷!”
张廷玉叹息一声说:“俞鸿图贪污的数目太大了。他这也是咎由自取,谁也救不下他,就杀了他吧!”
一百三十九回 封宜妃引娣倍受宠 见银簪雍正惊回首
如今的乔引娣,与从前可是大不相同了。她已从“贤嫔”,晋格为宜妃。她有了自己单独居住的官殿,更受着雍正皇上的无比宠爱。她再也不是只听别人呼来喝去的宫女和使女,而是高高在上的“宜主儿”!那些从前在她面前任意说长道短的太监和宫女们,现在见到了她,也必须叩头请安。不过,这样一来,她倒失去了在澹宁居侍候皇上的方便。她每天能见皇上的机会,也没有过去多了。但她可以在“自己”的宫里陪伴圣驾,自由自在地享受皇上对她的荣宠和爱抚。今天,虽然外面还不是很冷,可她这里却已经生着了火。火上炖着的,是她专门给皇上补身子的石鸡。她正和几个在这里侍候她的宫女们说话,一抬头,看见皇上已走了进来。满殿的宫女、太监全都跪倒叩头迎接圣驾,乔引娣却兴奋地走上前去,亲手为皇上脱下外衣,又带着娇羞说:“皇上,奴婢算着,你有四天不到这儿来了,今天您怎么会又有了这么好的兴致呢?快来,到这边来坐。您要是觉得累,就在炕上歪着。奴婢今天特地为您炖了一只石鸡,等糊得烂熟了,奴婢就把您叫起来尝尝。”
雍正最喜欢听的就是引娣这小絮叨,他直盯盯地看着穿了汉装的乔引娣,越看越爱,就在她的脸蛋上拧了一把说:“朕想你想得很呢!几天不见,你出落得越发标致了,尤其是穿上汉装,简直成了仙女一般。告诉朕,这几天朕没到你这宫里来,你是怎么想的?”
乔引娣飞红了脸:“皇上……我不理您了,你说的是什么呀……”
雍正却仍是一副正经神色:“你知道,皇后那边,朕也要去应付一下的,不然……”
引娣扑上前来,把雍正推向大炕,一边撒娇,一边亲热地说着:“我不听,不听……其实,我也不会妒忌皇后和别的嫔妃们的。你爱去幸谁,还不都是要由着您自己的意思吗……只是奴婢觉得,您也要爱惜自己的身子。奴婢发现,您和从前大不一样了。每天都要临幸宫人,这哪儿成啊?还有,您在奴婢这里时,一夜就有好几次。您哪来的那些‘龙马精神’啊?我看,这都是张太虚和王定乾炼那丹药的过错……”
雍正笑着把她揽进怀里,一边亲吻着一边问:“你刚刚说朕有几次,指的是几次什么?”
引娣娇羞地钻到皇上怀里揉搓着,还发出了求爱时才有的呻吟声。雍正抚着她头上那乌黑的头发说:“朕多来你这里,又反复临幸你,就是想让你为朕生下一个皇子来。你知道,宫中的女人,只有生下皇子,才能固宠,也才能有身份啊!朕倒不是为了那些丹药,它也许有些用处。但朕这些天来越是想要你,才越发要来你这里的。”
依偎在雍正怀中的引娣突然问:“皇上……您为什么待我这样好?”
“朕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怎么看你都与别人不同。”
“我听人家说,原来和皇上要好的那个女子,是出身贱籍的。所以皇上一登基,就特意下旨,为天下贱民除去了贱籍。是吗?”
雍正让引娣躺在自己身边说:“上天生了万民,本来就是不分贵贱的。朕下旨为贱民脱籍,就是让他们也有个盼头,有个得以进身的机会。”一提起这事,雍正就锥心刺骨般地难过。他推开引娣坐起身来,眼睛望着远处说,“你怎么也不会想到,那是个多么可怕的夜晚……几十个壮汉叠起柴山,把她绑在老柿树上,柴山已经泼上了清油,一见火就毕毕剥剥地烧了起来……那天,也是这个季节,也是这样的夜晚,多么黑,多么冷啊!朕就伏在不远的青纱帐里,眼睁睁地看着她在受着火刑的烧烤……那红的、像血一样的火焰,那乌黑的、像乌鸦翅膀似的头发……她直到被烧死,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可她那不断扭动的身子,却永远留在朕的记忆中……唉,二十来年,一晃就过去了……”
乔引娣是第二次听雍正说这个故事了。每一次听,都让她的心紧紧地揪成一团。她知道,皇上爱她、宠她并且痴情不二,就是因为她酷似死去的小福。她十分感动地说:“皇上,别为这事再操心了。奴婢告诉您一个好信儿,您派去劳军的那个鄂善,在山西打听到了我娘的信儿。还有山西的那个布政使,叫……”
“喀尔吉善。”
“对对对,就是他。他已让人到定襄认证,并且定实了,说不久就可以把我娘妥送进京。我……我攒的体己钱还不够买房子,到时候,皇上能不能再赐给我一点儿?”
雍正笑了:“朕以为是什么大事几呢?圆明园附近就有一处好宅子,赏给你娘好了,这样你们娘俩见面不就容易得多了吗?”
但定襄的那个乔家,却不是引娣要找寻的父母。乔引娣有个哥哥,那家里却只有个弟弟,而且还比乔引娣说的小得多,这就坐实了不是乔引娣的家。不过,那喀尔吉春也因此知道了山西走襄有个皇上的亲戚,他能不上心吗?他决心哪怕把大行山、吕梁山翻个过儿,也定要找到这个“定襄乔家”,二年里,他已经找过十五家了。开始时,引娣还仔细盘问一番,对不是的也送一些银子。渐斩地,她已对找到亲人失去了信心,连问也不想再问了。那喀尔吉善却因此升任了山西巡抚,他也早就知道是“宜妃”娘娘要他去找人的,还能不更加努力地来巴结吗?
可是,国事纷杂,雍正却早已没心来管这个事情了。西宁的战报飞来,证实了岳钟麒几次报捷,其实全是假的。准葛尔部偷袭大营,掠走了十几万头牲畜。牙将查廪逃遁,求救于总兵曹襄。曹襄仓惶出战,损兵三千,大败而回。樊廷、张元佐和冶大雄三人死命相拼,才把被敌人抢走的东西又夺了回来。兵士的伤亡则是敌少我多,所谓“夺得”的战利品,其实原来就是自己丢失的。但雍正前头一次次地明诏奖励,现在尽管气得七死八活的,却仍然要打碎门牙往肚子里吞。西南的改土归流情形也和西北相差无几。鄂尔泰累得吐了血,可终于还是遏制不住溃败的局面。原先的苗民叛乱没有镇压下去,又平地里冒出个苗王来,他攻克府州县城,糜烂全省,连省城贵阳都被迫戒严了。连连失败,逼得雍正穷于应付。他撤换了鄂尔泰的职务,下旨给岳钟麒,命他速速进军,以期一鼓作气,平定西疆,再定苗叛。可这能是说句话就可以办到的事吗……
乔引娣却管不了皇上的这些大事,随着她的地位越来越尊贵,就更加一心一意地要寻找到自己的亲人。一直等到雍正十三年六月,才终于有了消息。那个锲而不舍的喀尔吉善,竟在大同的一个穷得十分可怜的山坳里,找到了引娣的母亲乔黑氏。这才知道,引娣的父亲乔本山已经故去五年了。那女人的情景和引娣所说,简直是丝丝入扣,再也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不过,喀尔吉善生怕自己再拍错了马屁,专程从定襄带上了乔本山的本家兄弟来认亲,还叫他划押具结。喀尔吉善还怕不牢靠,又请人画了乔黑氏的肖像,带上老人家亲手封好的信物,经由内务府转交给了高无庸。高无庸不敢怠慢,一路小跑地就来到了西偏殿,一脚跨进门里,就笑着说:“宜主儿,奴才给你道喜来了。喀中丞那里来了实信,这回十拿九稳要找到老太太了!”
“是吗?”引娣接过信来读着,又问:“皇上这几天在哪里呢?怎么我有好几天都见不到他一面了?”
高无庸陪着笑脸说:“前天李娘娘犯了痰气,皇上去她那里看了看,昨儿个又宿在澹宁居。刚才召见了李卫,听李大人说。他亲自逮住了白莲教的一个大师兄解到京城来了;还有,就是江西那边的一个叫‘一枝花’的山贼,也让李大人打散了……”
乔引娣边看着信还边听着,她好奇地问:“一枝花?真好听的名字,是个女贼吗?”
“怎么不是呢?听说她是河南人,却不知在那里修成的道行。说是能腾云驾雾,撒豆成兵哪!宝亲王也听见了,说他不信,还说,要亲自去看看她是个什么妖精……”
引娣边听边笑,手里却已展开了那幅画像。她看得十分仔细,还从头到脚地抚摸着,时而点头,时而又摇头。高无庸在一边凑趣说:“奴才看着,她眉眼间倒像娘娘,就是颧骨稍稍高了一点儿……”
引娣注目凝视着那张像,自言自语地说:“嗯,娘的下巴颏上有一个小小的红痣,不仔细看是见不到的。对了,娘整天给人家洗衣缝衣,把手都累出毛病来了,她的手指伸不直。快看,这女的手指也是弯着的……”
她打开了那装着“信物”的小包,就马上愣在那里了。这时,恰巧雍正大步走了进来,高无庸连忙叩下头去。引娣一见到皇上,立刻就高兴得儿乎要跳起来了:“皇上,皇上,我找到我娘了!您快来看哪,这就是娘亲手交给我的信物。”
雍正也高兴地接过那小布包来瞧着。引娣激动地说:“万岁您看,这是半支银簪子。我离开家时,家里穷得一文钱也没有,娘就把它交给了我……”说到这里,她已是满脸泪痕了,“我对娘说,我是跟人学手艺去的,化不着钱。于是就把这簪子一掰两半儿,那一半还给娘收着……我说,方一我在外头得病死了……也算不枉我跟了娘一场,身边还有这个念物……”说到此处,她早已是泣不成声了。
雍正看着那画像和信物,心里早已明白了七八分,他也很替引娣高兴:“别哭,别哭,这是个让人高兴的事嘛!既然你已经认准了,朕就让山西巡抚把她妥送进京。来回也不过十天半月的,你不是就能见到她了吗?”他一闪眼又看到了那个半截银簪子,就问:“这又是个什么物件?”
“这就是娘给我的信物呀!皇上您看,这簪子头上是个攒花的如意……是,是我爹给了我娘的……”
雍正拿起了那半支银簪,见那簪尾约有三寸长短,簪尖上打平磨光了,恰像支挖耳勺子。因年深月久,簪身上的宝色已经褪去,黑油油地发着亮光。他用手指摩挲了一会儿,那上边的龙形花纹显现了出来!雍正突然像遭了雷击似的,手一颤,簪子“叮”地一声就落在了地上!他又急忙捡起来,翻来复去地仔细审看,脸上早已没有了笑容,只是在诧异中还带者莫名其妙的恐惧。一回头,又见引娣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便强作笑脸地问:“这簪子不像民间之物呀,它好像是大内造出来的。这是你们家祖传的吗?”
“我不知道,是爹娘给了我的。”
“哦……你的母亲娘家姓什么?”
“姓黑。”
雍正身子一软,几乎就要跌倒了。他又问:“她祖籍就是山西人吗?”
引娣摇摇头:“不,我小时候听说,是从外地逃荒过来的。”
“哪里来的?”
“我不知道。”
“她会唱歌弹琴吗?”
“不,也许我从没有听到过。”乔引娣惊诧地看着皇上问:“皇上,您为什么要问这些呢?”
雍正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哦,没什么。朕只是见你能弹琴,会唱歌,以为是你母亲的家传呢。”
引娣端过一碗银耳汤来捧给雍正说:“我在江南时曾学过几天,后来……”她突然打住了,因为,后来全是允禵在马陵峪时手把着手教给她的呀!她急忙改口说,“后来自己没事时常常摸索着练练。这些年嗓子不好,就丢开了。”
雍正却跟本就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他的心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哦,好好好。朕前边还有不少事,等有空时再来听你唱吧。嗯,这银耳汤很不错,你不也是肺热咳喘吗,你自己多用些吧。”他十分勉强地笑着又说:“等你娘来了,朕一定要见一见她。她怎么能生出这样漂亮的女儿来呢?”说完,他起身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回到澹宁居,他看到、听到的又全是不好的消息。镇压苗民叛乱的战事不利;西疆的仗打得更是不好。岳钟麒上表谢罪,说要请求在吐鲁番屯垦,以为久战之计。雍正气得三尸暴跳地说:“给岳钟麒回折,问他身统十多万军马,却屡战屡败,不是将军之过,还能怪谁?他的‘久战之计’就能灵验吗?给他驳回去!张照嘛,他新任云贵总督,又是个书生,能打一个小胜仗也就算不错了,叫他好自为之吧。至于谢济世请求回京养病之事,可以照准。下边还有什么事,你们自行处置吧。朕心里不适,要出去走一走。”说完,就带着李卫走出了澹宁居。
殿里留下了张廷玉和弘历、允礼等人,都瞪着眼睛不知皇上出了什么事情。允礼原来想说,自己本来就不懂军事,要是能让允禵出来商量一下就好了。可他也知道,自从引娣封了“嫔”,允禵就说什么也不见外人了。他张了一下口,就又咽了回去。
李卫不知皇上叫他出来是为了什么,心里头一直感到忐忑不安。雍正带着他来到了一处隐密之处问他:“狗儿,你是朕藩邸里的老人儿了,你一向伶俐,口风也紧。朕有件事想问你,你要替朕好好想一想,也要替朕拿个主意。”他把乔引娣的事情从头到尾地说了一遍。完了又说:“朕奇的是,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又怎么会有这么两支一模一样的簪子?偏偏引娣的母亲也是姓‘黑’,而引娣的年龄又和这故事相合!朕实在是怕了,万一……”他打了个寒颤,“那可怎么办才好呢?”
李卫在听的时候,心里就转了几十个圈子了,雍正皇上的话不好回答呀!{奇.书。网}假如证实了小福就是乔引娣的母亲,那引娣岂不成了雍正的……这太可怕了!他不敢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可又不得不想这个难题。过了好大一会儿他说:“乔黑氏已经再嫁,也许引娣真的是姓乔呢?”
“真的当然万事全休。怕的是她就是朕的孽种,那可怎么才好呢?”
“万岁,奴才以为不会有这种事的。您忘了,我们住到黑风黄水店时,那老板不是说,黑家大女儿被烧死了,可小女儿却生了个大胖小子吗?”
“要是那老板在胡弄我们呢?”
李卫可真被难住了。不过,他到底是心思灵动:“主子,奴才说句不知深浅的话,这事您千万千万不要钻牛角尖,也只能装糊涂而不能认真。越清楚,你就会心里越难受。您不能和那乔黑氏见面,更不要去对证这件事情。这样,引娣和乔黑氏母女就谁也不能知道了。”他终于找到理由了,“慢说宜主儿未必就是您说的那个女子,那怕她就是真的,也只能说是无意中的巧合。人。不就是那么几十年嘛!至于奴才这里,万岁放心。奴才就是上了刀山火海,也不会吐出一个字儿的。”
雍正突然想到,小福和小禄是一对长得十分相像的孪生姐妹,她们会不会掉了包呢?
一百四十回 生死情羞愤投环死 乱伦人一剪定终身
人这一生也真怪,越是怕见到的事情,就越是躲不过去。中秋刚过,黑老太太就被安车蒲轮地接到了北京。内务部总管鄂善一边奏明雍正,一边安置老人住到了圆明园边上、皇上刚刚御赐给她的新居内。引娣当然高兴坏了,也在做着与娘团圆和请娘来大内观光的梦。可是,不知是什么原因,皇上对此却表现出了明显的冷淡。就是有机会与引娣谈话时,也绝对不再涉及狎亵的内容。引娣沉浸在思念母亲的欢乐中,也知道皇上在忙着大事,就请了旨意,回到了娘的身边。而且当夜竟没有依照规矩回官,却和娘在一起说了一夜的悄悄话!
前线军事不利,也实在是让人上火。那个前些时还极力请战的张照,上了一份奏折说:改土归流既不合时宜,又不附民情。他建议说,“与其眼下强力为不可为之事”,不如“改剿为抚,以顺民情地宜”。张廷玉当了多少年的宰相了,他一看这口气,就知道张照一定是打了败仗。果然,两个时辰不到,将军张广泗的弹劾奏折就飞了进来。他参奏张照“大言欺君却畏敌如虎;心地偏私又行法不公”。说他“重用董芳而压制哈元生”,以致“将帅不和,军心离散。老龙洞一战,张照率兵数千,而苗夷仅有几十个袒臂赤膊之人。不仅无人激励军士作战,却望敌逃窜如鸟兽之散,越涧逃遁,马踏而亡者不计其数。张照只身逃来臣军中时,犹自惊魂不定,战栗无人色……”。张廷玉一看这奏折,当时就惊出了一身大汗。他马上把在这里等候接见的官员全都打发走了,袖子里揣着两份奏折,出了军机处,就直向畅春园飞奔而去。
常言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张廷玉要来见皇上,可皇上也正派高无庸去找他来呢?高无庸说:“快点儿去吧张相爷,阿尔泰将军与平王爷都发来了密折,说岳钟麒一败涂地,皇上气得快要发疯了!”张廷玉听到这消息,腿一软差点儿就倒在地上了。高无庸连忙上前一步想要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说:“你别管我,我只是绊了一下。放心吧,这事儿我见得多了。”
澹宁居到了,远远的就听见雍正的咆哮声:“劳军糜饷,丧师辱国,他岳钟麒还有什么脸来狡辩?这种人也断断没有可恕之理!他耗掉了两千万两库银,给朕打的却是大大小小的败仗,真是庸将,也真是无能之尤!立刻发旨:岳钟麒辜恩溺职,朕羞于见他,让他军前自尽以谢天下!”
张廷玉是看着雍正皇帝长大的,他什么不知道啊!这个自信而又刻薄的皇上,娴于政务却不懂军事,可他却偏偏要装出内行的样子。不是处处掣肘,亲自“提调”,就是求胜心切而责之过苛。这样一来,在前敌作战的将军们,整天提心吊胆,生怕一步走错,便要斩首西市,哪还能打出胜仗?再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又怎能在远隔千万里之外,—天一个令的瞎指挥?所以,今日接连见到的这两份败表,对张廷玉来说,丝毫也不感到意外。他现在想的是,怎样才能说服皇上,顺应军心实情,以求改弦更张。他来到门口,高喊一声:“臣张廷玉见驾!”
“进来吧。”
张廷玉进来后,才见今天来这里的人还真不少。不仅弘历、允礼、方苞都在,而且连原来打了败仗的鄂尔泰也在这里。看样子,他显然是为了西南改土归流之事被叫进来的。再向上看看雍正,更让他吃惊。只见皇上的脸色灰暗,头发蓬松,颊边微红,两手哆嗦,显然是在盛怒之中。张廷玉想,与其等他消了气后再发一次脾气,还不如让他一总发泄出来更好些。心一横,就硬着头皮将那两份奏折递了上去。同时低声说:“皇上,事出不测,您得保重啊。老臣知道,您遇到过多少险滔恶浪,不是全都闯过来了吗?何况,这不过都是些癣疥之疾,皮毛小病呢?只要我们小心料理,是不难扳回的。”他过去向雍正转呈折子,哪有过这么多的废话呀!旁边的人们一听,就全都明白了。这一定又是坏消息,而且说不定比刚才那件事还更让人震惊哪!
果然,雍正一边看折子,一边笑着说:“有时候,疼可忍,而痒却难耐呀!”刚说到这里,他的脸色就变了。他揉揉眼睛又仔细地看了一遍那奏折,没有说话,却爆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好,真正是好,又是一位敢于欺君的臣子!哈哈哈哈……”笑着间,他突然一头栽到了御榻上……
这一下,吓坏了殿里的臣子们。他们立刻围了上去,“皇阿玛”、“皇上”、“万岁”地叫个不停。太监们也全都惊住了,他们跑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把雍正在榻上放平。这时,有的人要去传御医,有的人主张请道士,弘历一声断喝:“都住口!这样乱能行吗?高无庸,你亲自去我府上,传温家的和我的两个侧福晋来为皇上发功治病!”
就在众人忙乱之际,皇上却已经醒过来了。他无力地说。“弘历呀,别叫他们可着嗓子到处张扬……朕不要紧的……也不要劳动媳妇们了……”
弘历强忍泪水,小心翼翼地说:“阿玛,嫣红和小英她们,都是经过名师传授的先天气功,不带半分的邪气,儿子早就试过了。叫她们来,比请道士总是更放心一些。”
雍正转动着眼睛,看到了张廷玉,也看到了方苞和鄂尔泰。他伸出手来拉住张廷玉说:“胜败其实是兵家常事,朕还没有糊涂到那个份儿上。朕是在气岳钟麒和张照,朕把心全都给了他们,他们却还在胡弄朕。小败瞒着,直到掩饰不住了,才报告给朕。他们是要朕颜面扫地,要人们议论朕无知人之明啊……”
张廷玉说:“万岁说的,臣等全都知道了。咱们现在不言政,行吗?”
雍正点头答应了,可他的嘴里显然还在不住地喃喃自语。仔细一听,他说的又全像是胡话。太医进来,诊过了脉退了出去,又呈进了药方,几个大臣在反复斟酌着。就在这时,温家的和嫣红、英英来了,张廷玉等刚要回避,弘历却摆手止住了。三个女子来到雍正身边,也不见她们烧符念咒,更不见她们请神送鬼,却是一齐跪在雍正榻前,双手五指箕张,对准了雍正皇帝。众人都似乎看到,一道似有似无的五彩霞光,在雍正身边上下盘旋,又闻到了一股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香气在殿中流动。过了一刻,她们发功完了,温家的说:“皇上,请您睁眼来……还有一些头晕是吗?那是您进膳太少了……到晚上吃点儿粥就会好的。”
雍正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晃了晃头,脸上泛起了笑容。他慈祥地说:“啊,这就是朕的两位媳妇吗?好,既贤德又有本领。弘历,你好大的造化呀!你们是汉人吗?”
嫣红和英英被皇帝老爷子看得有些羞涩,怯生生地回答说:“是。”
雍正的头不晕了,脸色也缓了过来,他问温家的:“你就是她们的嬷嬷吗?好,真人不露相,朕就赏你一个四品诰命吧。高无庸,在柜顶上取两把如意来,赏给朕的媳妇们。你们既在天家,怎么能是汉人呢?朕要把你们全都抬入旗籍。大的赐姓高佳氏,小的嘛,就姓金佳氏好了。”
两人一齐磕下头去说:“民女谢主龙恩!”
雍正再一次地哈哈大笑了:“你们以为这是在唱戏吗?好了,让高无庸带你们出去吧。这几天,你们就住在韵松轩,每天来给朕发功治病。”
几位大臣也趁机辞了出来,路上,允礼说:“这几天我就觉得很奇怪,皇上好像变了一个人,怎么一点儿也管不住自己了呢?”
鄂尔泰说:“他有病,而且比所有的帝王都格外地要强、要名、要面子。正因为如此,他要不性格无定、喜怒无常,那才叫怪事哪!”
张廷玉却仍然遵循着自己定的、行使了多年的老规矩:“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什么都没有说。
第二天,众臣工都觉得雍正还不能起身哪,可他却雷厉风行地下了三道圣旨。其一是:即着张广泗为云贵川鄂湘两广七省经略大臣,统一军事进剿。原经略大臣张照锁拿进京,交部议罪;其二是:即着承顺郡王锡保代为靖边大将军。原大将军岳钟麒革去顶戴花翎,撤差回京待罪,原参赞大臣陈泰临敌弃军而逃,着即军前枭首示众;其三是:朱轼自入军机处襄赞以来,于政务多有疏漏,举荐又极端荒谬。本应严议,念其乃先帝遗臣,且年老身弱,着革去军机处大臣、上书房大臣职衔,仍任原文华殿大学士之职。钦此!
不过,他今天出来时,却是由高无庸小心地搀扶着的。众人叩头请安后,张廷玉先就说话了:“万岁,如今两处战事均告失利,老臣深自不安,又岂能安居相位?请皇上降罪。”
“哎,你想到哪儿去了?朕难道就没有处置不当之处吗?这是朕知人不明,用人不善,怎么能推到你的头上呢?至于朱师傅,他不该荐了张照,朕不过是稍加拂拭,免得别人说闲话罢了。这也是为了保全他,并无别的意思。高无庸,去叫孙嘉淦和傅鼐进来吧。”
看到他们俩联袂而入,雍正又说:“你们俩当初都是反对出兵青海的,朕想再听听你们现在的看法。”
孙嘉淦叩了个头说:“皇上,臣以为这仗不宜再打,却也不能退兵。可就地屯兵,稍事休整,然后重新再打!”
傅鼐却和他的看法不大一样,他说:“前日见到邸报,策零部又要与我们言和。以此可见,他们也同样是打不下去了。如今我军已占领了科布多,假如退兵,岂不是前功尽弃?臣以为,可以降旨准许蒙古人求和。”
雍正笑着看看这两个人说:“好,你们讲得都是对的。朕意已决,傅鼐本是皇亲,就派你以钦差宣旨使的名义去一趟科布多吧。朕授你全权,代表朝廷与策零的使者商谈。我们的条件有三条:他要上表称臣;补交历年贡物;退回原来驻地而且不准再东进一步!”他正说着时,突然看到秦媚媚进来并且和高无庸说了些什么,而高无庸的脸上也变了颜色。他知道,一定是引娣那里出了事。就突然打住了说:“至于和谈的细节,等会儿廷玉会告诉你的。你们就退下到韵松轩去商议吧,朕要歇一会儿了。”
看着众人走了出去,雍正叫过秦媚媚问:“出了什么事,你们在这里嘀嘀咕咕的?”
高无庸说:“回皇上,乔黑氏她……殁了!”
“什么?”
秦媚媚连忙接着说:“这是真的呀皇上。昨天奴才在宜主儿这里侍候,今天早上宜主儿说……”
“别罗嗦,快说!她又没有什么病,怎么就说殁就殁了?”
秦媚媚低下头来说:“老太太大概是一时想不开,她,她是上吊死了的。”
“啊!”雍正惊呼一声,头一晕就坐了下去。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高无庸,把王定乾他们练的丹药拿来,朕要用一些。”
秦媚媚说:“奴才知道,它在外间大柜子上放着呢。”说着就去取了来,自己先吞了一半,把剩下的交给雍正。高无庸见药量比平日多了几乎有一倍还多,便上前来说:“皇上,不是奴才多嘴,这药,宝亲王吩咐过,他不尝,不许奴才们拿给皇上吃的。”
雍正却说:“不至于有什么事的。平日里朕吃得比这还要多呢。你们退下去吧,朕想睡觉了。”
这凉凉的,带着奇妙药力,又散发着浓重的麝檀香气的丹药,似乎是真有神奇的功效。雍正服下去不久,就沉沉地睡着了。这一觉直睡到夕阳西下,他才醒了过来,而且立刻就来到了引娣的偏宫里。引娣见到皇上进来,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她战战兢兢地起身给皇上送了一杯茶,却忘记了盖上杯盖儿。做完这件事,她就无声地坐到了雍正面前。雍正没话找话地说:“这几天朕太忙了,不能来看你。朝廷打了败仗,朕心里很难过……”
引娣也言不由衷地说:“是吗?皇上要怎样处置呢?”
“恐怕他们难逃一死。”
“就不能宽恕了吗?”
雍正冷冷地一笑:“为什么要宽恕他们?朕苦心经营了这十儿年,才存了这点儿血汗钱,一下子就让他们挥霍掉了一半,换来的却是朕的骂名。可他们还在欺骗朕!朕一心要当个千古圣君,可命运却是这样的不济。他们把朕放到了这令人耻笑的位子上,也让朕就是死了也没脸见人!他们全都是骗子!全都是奸佞!也全都是欺君之人……”他走向那放着丹药的大柜子,取出一丸药来,一口就吞了下去。可是,不知是吃得太多了,还是药性不对。很快的,他就觉得心头阵阵的难受,五脏六腑全像是被烈火烧的着似的。只是,他还在极力地挣扎着。
引娣受不了这令人难堪,又令人无奈的局面,她说:“怎么会呢?谁又敢欺君呢?”
“有!人人都在生着法子骗朕,连你乔引娣也不例外!”
“皇上,我……”
“住口!高无庸和秦媚媚退了出去,任何人也不准进来!”等他们退下去了,雍正大步来到引娣身旁:“说,你母亲到底是什么人?!”
引娣的脸突然间变得雪一样的苍白,她惨笑了一声说:“这其实只是一层窗户纸,早晚是一定要捅破的。皇上您就是不说,我也再没有脸面活在人间了……天啊,我究竟前世作了什么孽,你要这样来惩罚我……先把我拐买到江南,又让我嫁给了自己的亲叔叔,最后再配了我的……我本想把这些全都问清楚的,可是问清楚了又有什么用呢……”突然,她走到床边抓起了一把剪刀,格格一笑,就刺向了自己的胸口……
雍正此刻也完全失去了冷静,他一下子冲到引娣跟前抱住了她,拔出了那带着鲜血的剪刀来,一声狞笑,刺向了自己的心头。但不知是用力不够,也不知是没刺中要害,他只觉得自己还活着,而且伏在案头的引娣似乎也没有死。他惨笑着说:“好……很好……你来吧,你再帮朕一把……”可是,等他勉强爬起身来看到引娣时,却发现她早已断气了。雍正强忍着胸中那火也似的烧灼和疼痛,蘸着从她身上流下来的鲜血,在青玉案上写下了他一生的最后几个字:
不要难为引娣,钦
那个“此”字还没有写完,血已在他手上凝固了。他也没有力气,再去蘸那尚在流淌着的血。燥热,兴奋,愤懑,痛苦和羞耻,已经完全占据了他的心。他再次举起剪刀来,对准了自己的心窝,猛地刺了下去……
夜深了,风也吹得更猛烈了……这激烈吹动的风,是宣告着雍正王朝的覆灭,还是在怒斥这灭绝人伦的奇事呢?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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