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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短篇集

_12 村上春树(日)
村上春树短篇集
playboy party jokes─花花公子派对笑话

艾丽斯旅行完回到家一看,丈夫乔治正在床上和年轻的雌食蚁兽拥抱在一起。
「噢!乔治!你这人!趁着我去旅行,居然把食蚁兽带到床上。」
「食蚁兽!?」乔治说「不,我明明觉得是斑马啊。」

路易丝旅行完回到家一看,斑马和食蚁兽正在床上抱在一起。
「佛雷特!佛雷特!你在哪里?斑马和食蚁兽正在床上抱在一起呢!」
「喂!喂!妳说什么傻话。」斑马说「妳看清楚啊。我只是在床上啃着法国面包而已呀。」

斑马和食蚁兽新婚旅行完回到家一看,邻家的理察正在床上独自自慰。
「喂!你在那里干什么?」
「别说傻话,」理察说「你们家在隔壁呀!」

一月二十三日下午,正在散步的麦克,发现邻家的女孩正在公园的水池里,一丝不挂地裸泳。
「喂!安妮,这么冷妳不怕感冒啊?」
「你在说什么?傻瓜。」女孩子说「今天是八月四日啊。」
麦克从大衣口袋掏出小手册看月历。确实是八月四日。

有一天一只食蚁兽到苏格兰警署自首。
「我用毛线袜杀了我太太。」
「请详细说明。」警察说。
「我回到家打开冰箱一看,我最心爱的毛线袜居然冷冻得硬梆梆的了。于是我一气之下,就用那袜子把太太杀了。」
「那么尸体呢?」
「我把她塞进一个大型的曼陀林乐器里,沉进泰晤士河底了。」
「为什么用曼陀林呢?」
「我想大概是某方面自卑吧。」
「这种事情啊!」说着警察叹了一口气。「与其『花花公子』不如更适合『单身汉』杂志呢。」

艾迪从佛罗里达出差回家一看,里根总统正在床上跟纺织娘抱在一起。
「总统阁下,」艾迪惊讶地说「你到底在那里做什么?」
「傻瓜,你看不懂吗?」里根大吼道「斑马全都出去了不在家啊。」
到底怎么回事,实在搞不清楚。

里根从渥太华高峰会议回国一看,食蚁兽已经坐在总统的位子上了。
「喂!你在那里干什么?」里根大吼。
就这样而已。
村上春树短篇集
夜半汽笛声
女孩问男孩:「你怎么样的喜欢我?」
少年想了想,声音低沉地回答说:「就像喜欢夜半的汽笛声一样。」
少女默默地等着他说下去,他一定会加以说明的。
「有一天半夜里我忽然醒了。」他说:「正确的时间不知道,大概是两点或三点吧,但那时是几点并不重要。总之,是半夜里,我独自一个人,没有谁在我旁边。你试想像这种情形。四周黑漆漆,什么都看不见,没有一点声音,连时钟的针刻着时间的声音都听不见--也许是时钟停了。而我突然感到自己被隔离在一处遥远的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我体会到在这广大的世界上,没有谁爱我,没有谁跟我说话,没有谁会想到我。即使我就这样从世界上消失了,也没有谁会发觉到吧?就像被装在大铁箱沉入深海的心情。因为气压我觉得心脏痛,痛得几乎会撕裂成两半--你体会得出这种感觉吧?」
少女点点头。大概是了解的吧。
少年继续说:「这恐怕是人活着所经验的最痛苦的事情之一吧,我真的悲伤得要死。不,不是死了也罢了,而是就那样下去,箱子里的空气稀薄,事实上会死。这不是比喻,是真的。是半夜里孤独一个人,醒来时的况味,你也了解吧?」
少女又默默地点头。少年停顿一下又说:「但是这时我听到远远的地方有汽笛声。
那真是真是很远的地方的汽笛声。铁路到底在那里我都不知道,可见多么的远。微微的声音似乎听见了,又似乎听不见。但我知道那是火车的汽笛声。没错。我在黑暗里静静地谛听着。于是我再一次听到了那汽笛声。而我的心脏不痛了,时钟的针开始动了,铁箱子慢慢浮上海面。这都是由于那小汽笛声,由于那又像听见又像听
不见的微微汽笛声。就像对那汽笛声一样我爱你。」
村上春树短篇集
season off─淡季
我们在淡季来到一家休闲旅馆住下。路上的雪开始溶化,到处是湿答答的,最令人讨厌的季节。
宽阔的餐厅里除了我们之外看不见别的客人。其实除了我们之外,旅馆里根本连一个住宿的客人也没有。不过服务生倒有三个,他们一个个轮流着转向后面打哈欠。餐厅的左半部电灯关掉,黑漆漆的。我们就坐在里面吃着鲈鱼。简直就像世界末日快到了似的。
「...就是这么回事。」我一面撕着奶油卷面包,一面向坐在桌子对面的她说「妳觉得呢?」
她沉默了十秒钟,看着我的脸。
「对不起,我刚刚在想别的事。」
「算了!没关系。」于是我把味道像个不亲切的会计师似的面包放进嘴里。
实在没有比淡季的休闲旅馆更美妙的地方了。当你在那里时,好像连明年的淡季也一起附送了似的。
村上春树短篇集
唐古利烧饼的盛衰
闹闹地望着早晨的报纸,无意间发现角落里登着一则广告“名果唐古利烧饼公司征求新产品,说明大会”。到底什么叫做唐古利烧饼,实在搞不清楚,不过既然是名果,大概是一种点心吧,我对点心倒是颇挑剔的。而且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因此就决定到那什么“说明大会”去露个脸。
  说明大会在酒店的大厅举行,还准备了茶点招待,点心当然就是那唐古利烧饼了。我拿了一个尝尝,味道并不怎么样,甜得有点腻,皮也太厚。我真不以为现在的年轻人会喜欢吃这种东西。
  但是来参加说明会的,竟然都是跟我差不多,或者更年轻的。我领到一张952号的牌子,不过后来又来了百来个人,因此总共也有一千多人来参加这说明会,真不得了啊。
  坐在旁边是一个二十岁左右,带着深度近视眼镜的女孩子。不算漂亮不过看起来脾气还不错的样子。
  “请问你以前有没有吃过唐古利烧饼?”我试着问看看。
  “那还用问吗?”女孩子说:“这很有名哦。”
  “可是味道有那么……”我正要说时,她就跟了我的脚一下。周围的人也嫌烦地瞄瞄我,气氛十分尴尬,不过我依然以“熊宝宝”般无邪的眼光回望他们。
  “你这个人真傻。”过一会儿,女孩子悄悄对我耳语道:“到这种地方来居然还说唐古利烧饼的坏话,让唐古利乌鸦述到了,你就别想活着回去了。
  “唐古利乌鸦?”我吓了一跳喊道:“什么叫唐古利乌鸦……”
  “嘘----”女孩子说,说明会开始了。
  说明会先由“唐古利制果公司”的董事长讲唐古利烧饼的历史。所谓平安时代有某某人,因为某种原因,做成了唐古利烧饼的原型之类真假不明的故事,还说古今和歌集里也有关于唐古利烧饼的和歌记载等等。听起来觉得真好笑,不过周围的人都一本正经地认真听,而且唐古利乌鸦也怪可怕的,因此我没敢笑出来。
  董事长的话讲了整整一小时,非常无聊。他所要讲的简单归纳起来,不外只是“唐古利烧饼是有传统的糕饼”这一件事,那只要一行字就可以解决的。
  然后总经理出来,说明为什么要征求唐古利烧饼新产品。因为以具有悠久历史的国民名点自豪的唐古利烧饼来说,必须因应各朝代的变化,加入新血液,在辩证法上不得不继续求发展,这种说法听起来相当冠冕堂皇。其实简单说就是唐古利烧饼的味道已经落伍,销售额也已下降,因此需要年轻人的创意。如果这样的话,坦白说不就得了吗?
  回去的时候领了一份应做办法简章。也就是以唐古利烧饼为基础,一个月后做好创新的糕饼带来,奖金是二百万元。有了两百万元,就可以跟女朋友结婚,搬进新的公寓住了,因此我决定试做一下新的唐古利烧饼。
  正如刚才说过的,我对点心有一点挑剔。豆沙馅、奶油馅或烧饼皮儿,要怎么做就能怎么做的。一个月里要做出一种新的,合现代口味的唐古利烧饼还算简单。我在截止日期做了两打新唐古利烧饼,带去唐古利制果公司报名。
  “看起来蛮好吃的样子啊。”接待处的女孩子说。
  “是很好吃啊。”我说。
  过了一个月之后,唐古利制果公司打电话来要我第二天到公司去。我打了领带到唐古利制果公司,在接待室和总经理面谈。
  “你应征的新唐古利烧饼在我们公司内部颇受好评。”总经理说。“其中,噢----尤其以年轻阶层的评语最好。”
  “那真谢谢。”我说。
  “可是另一方面,嗯----年纪大一点的,也有人说这不能算是唐古利烧饼。哎,掉进所谓甲论乙驳的状况吧!”
  “噢。”我说。完全摸不透他到底想说什么。
  “所以,干部会议决定,在这时候,只好请教唐古利乌鸦的高见了。”
  “唐古利乌鸦对我说:“唐古利乌鸦到底是什么呢?”
  总经理满脸疑惑地望着我。
  “你不知道唐古利乌鸦,就来应征这比赛呀?”
  “对不起,我太孤陋寡闻了。”
  “真伤脑筋哪。”总经理说着摇摇头:“连唐古利乌鸦都不知道的话…··哟!算了,没关系,请跟我来吧。”
  我跟在他后面走出房间,穿过走廊,搭电梯上六楼,然后又穿过一道走廊,走廊尽头有一扇大铁门。按了门铃之后,走出一个体格魁梧的守卫来,确认对方是总经理之后把门打开,警戒蛮森严的。
  “唐古利乌鸦在这里面。”总经理说:“所谓唐古利乌鸦是一种特殊的鸦族,自古就只吃唐古利烧饼为生……”
  除此之外不必再多加说明了。房里有上百只乌鸦,在高达五公尺左右的空旷似仓库的房里,架有几根横木棒,唐古利乌鸦就在上面一排排密密麻麻地栖息着,唐古利乌鸦比一般乌鸦大得多。大的身长大约有一公尺,小的也有六十公分左右。仔细一看,他们竟然没长眼睛。应该有眼睛的地方,只粘着白色的脂肪球而已,然而身体却浮肿得像要胀破了似的。
  唐古利乌鸦一听见我们进去的声音,就开始一面啪啪啪啪地扑着翅膀,一面齐声联叫起来。起初听来觉得只不过是乱哄哄的声音,耳朵渐渐习惯了以后,才知道他们好像都在叫着“唐古利烧饼、唐古利烧饼”。是一种一看就令人讨厌的动物。
  总经理从手上捧着的盒子里,掏出唐古利烧饼撒在地上,于是一百只唐古利乌鸦竟一起飞扑而上。并且为了争夺唐古利烧饼,而互相啄食别的乌鸡的脚爪,甚至眼睛。哎呀!完了。原来就是这样才都失去了眼睛。
  其次总经理从另外一盒里,拿出类似唐古利烧饼的其他糕饼散落在地上。
  “你看,这些是唐古利烧饼竞赛中落选的东西。”
  乌鸦们和刚才一样,一拥而上,可是一发现那不是唐古利烧饼之后,却都把它吐掉,并一起愤怒地高声叫着:
  “唐古利烧饼!”
  “唐古利烧饼!”
  “唐古利烧饼!”
  他们大声叫着。那叫声传到天花板发出回声,震得耳膜都痛了。
  “你看吧!他们只吃真正的唐古利烧饼呢。”他得意洋洋地说:“冒牌货他们沾都不沾。”
   “唐古利烧饼!”
   “唐古利烧饼!”
   “唐古利烧饼!”
   “那么,接下来让我把你做的唐古利烧饼撒下去看看,他们 吃就入选,他们不吃就落选。”
   有没有问题呀?我不安起来,忽然有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让这些靠不住的家伙试吃,以决定当选或落选,根本上就错了。但是总经理并不理会我的疑虑,只管把我应征的“新唐古利烧饼”痛快地撒满~地。乌鸦们又一起蜂拥而上。接下来混乱开始了,有的乌鸦满足地吃着,有的乌鸦把它吐出来,吼着:唐古利烧饼!其次抢不着、没吃到的乌鸦一兴奋,竟然对着吃到的乌鸦的喉核猛力啄下,血花缤纷飞溅。其他的乌鸦才正扑向别的乌鸦吐出来的烧饼,却又被大叫唐古利烧饼的巨大乌鸦捕捉到,肚子被撕裂了。就这样展开了一场混乱的战斗。血腥召唤着血腥,憎恨召唤着憎恨。虽然只不过是个饼而已,对乌鸦们来说那部代表了一切。因为惟有是唐古利烧饼,或非唐古利烧饼,是关系着他们生死存亡的问题。
  “你看吧!”我对总经理说:“因为你一下子撒太多,对他们刺激过度了。”
  然后我一个人走出房间,下了电梯,走出唐古利制果公司的建筑物。虽然奖金两百万元泡汤相当可惜,不过往后的漫长人生,叫我跟那些乌鸦打交道,那可免谈!
  我只做自己爱吃的,给自己吃。管他什么乌鸦,全都互相啄死算了!
村上春树短篇集
烧仓房
3年前,我和她在一个熟人的婚礼上相遇,要好起来。年纪我和她几乎相差一轮,她20,我31。但这不算什么大问题。当时我伤脑筋的事除此之外多的是。老实说,也没工夫一一考虑什么年龄之类。她一开始就压根儿没把年龄放在心上。我已结婚,这也不在话下。什么年龄、家庭、收入,在她看来,都和脚的尺寸声音的高低指甲的形状一样,纯属先天产物。总之,不是考虑便能有对策那种性质的东西。
她一边跟一位有名的某某老师学哑剧,一边为了生计当广告模特。不过,因她嫌麻烦,时常把代理人交待的工作一推了之,所以收入实在微乎其微。不足部分似乎主要靠几个男人好意接济。当然具体情况我不清楚,只是根据她的语气猜想大概如此。
话虽这么说,可我并非暗示她为钱而同男人困觉什么的。偶尔或许有类似情况。即使真有,也不是本质性问题。本质上恐怕单纯得多。也正是这种无遮无掩不拘一格的单纯吸引了某一类型的人。在她的单纯面前,他们不由想把自己心中盘根错节的感情投放到她身上去。解释固然解释不好,总之我想是这么回事。依她的说法,她是在这种单纯的支撑下生活的。
当然,如此效用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这同"剥橘皮"是同一道理。
就讲一下"剥橘皮"好了。
最初认识她时,她告诉我她在学哑剧。
我"哦"了一声,没怎么吃惊。最近的女孩都在搞什么名堂。而且看上去她也不像是一心一意磨练自己才能的那种类型。
而后她开始"剥橘皮"。如字面所示,"剥橘皮"就是剥橘子的皮。她左边有个小山般满满装着橘子的玻璃盆,右边应该装橘皮的盆---这是假设,其实什么也没有。她拿起一个想象中的橘子,慢慢剥皮,一瓣一瓣放入口中把渣吐出。吃罢一个,把渣归拢一起用橘皮包好放入右边的盆。如此反复不止。用语言说来,自然算不了什么事。然而实际在眼前看10分20分钟---我和她在酒吧高台前闲聊时间里她一直边说边几乎下意识地如此"剥橘皮"---我渐渐觉得现实感被从自己周围吮吸掉。这实在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情。过去艾科曼[Karl Adolf Eichmann(1906~1962),纳粹党卫军中校,作为二战中屠杀犹太人的主要罪犯,在阿根廷被以色列秘密警察逮捕,在耶路撒冷被判死刑。]在被送上以色列法庭时,有人建议最合适的刑法是将其关进密封室后一点点将空气抽去。究竟遭遇怎样的死法,详情我不清楚,只是蓦然记起这么回事。
"你好像满有才能嘛。"我说。
"哎哟,这还不简单,哪里谈得上才能!总之不是以为这里有橘子,而只要忘掉这里没橘子就行了嘛,非常简单。"
"简直是说禅。"
我因此中意了她。
我和她也不是常常见面。一般每月一回,顶多两回。我打电话给她,约她出去玩。我们一起吃饭,或去酒吧喝酒,很起劲地说话。我听她说,她听我说。尽管两人之间几乎不存在共同话题,但这无所谓。可以说,我们已经算是朋友了。吃喝钱当然全由我付。有时她也打电话给我,基本是她没钱饿肚子的时候。那时候她的确吃很多,多得叫人难以置信。
和她一起,我得以彻底放松下来。什么不情愿干的工作啦,什么弄不出头绪的鸡毛蒜皮小事啦,什么莫名其妙之人的莫名其妙的思想啦,得以统统忘却脑后。她像是有这么一种本事。她所说的话没有什么正正经经的含义,有时我甚至只是哼哈作答而几乎没听。而每当侧耳倾听,便仿佛在望远方的流云,有一股悠悠然的温馨。
我有跟她说了不少。从私人事情到泛泛之论,都可以畅所欲言。或者她也可能同我一样半听不听而仅仅随口符合。果真如此我也不在乎。我希求的是某种心绪,至少不是理解和同情。
两年前的春天她父亲心脏病死了,一笔稍微凑整的现金归她所有。至少据她说来是这样。她说想用这笔钱去北非一段时间。何苦去北非我不清楚,正好我认识一个在阿尔及利亚驻京使馆工作的女孩,遂介绍给她。于是她去了阿尔及利亚。也是因势之所趋,我到机场送她。她只拎一个塞有替换衣服的寒伧的波士顿旅行包。外表看去,觉得她与其说去北非,莫如说是回北非。
"真的返回日本?"我开玩笑问道。
"当然返回呀!"她说。
三个月后她返回日本。比走时还瘦了3公斤,晒得黑漆漆的,并领回一个新恋人,说两人是在阿尔及利亚一家餐馆相识的。阿尔及利亚日本人不多,两人很快亲密起来,不久成了恋人。据我所知,此人对她是第一个较为正规的恋人。
他二十七八岁,高个子,衣着得体,说话斯斯文文。表情虽不够丰富,但长相基本算是漂亮那类,给人的感觉也不坏。手大,指很长。
所以了解这么详细,是因为我去机场接两人来着。突然有电报从贝鲁特打来,上面只有日期和飞机航班。意思像是要我接机。飞机一落地---其实由于天气不好飞机误点4小时之久,我在咖啡屋看了4本周刊---两人便从舱门挽手走出,俨然一对和和美美的小夫妻。她将男方介绍给我。我们几乎条件反射地握手。一如在外国长期生活之人,他握得很有力。之后我们走进餐馆。她说她横竖得吃盖浇饭,我和他喝啤酒。
他说他在搞贸易。什么贸易却没说。至于是不大喜欢谈自己的工作,还是怕谈七来只能使我无聊故而客气不谈,情由我不得而知。不过老实说,对于贸易我也不是很想听,就没特意打听。由于没什么好谈的,他讲起贝鲁特治安情况和突尼斯的上水道。看来他对北非到中东的局势相当熟悉。
吃罢盖浇饭,她大大打个哈欠,说困了,样子简直像当场就能睡着似的。忘说了,她的毛病就是不管什么场所都困。她提出用出租车送我回家,我说电车快自己坐电车回去。搞不清自己是为什么特意来的机场。
"能见到你真高兴。"他怀有歉意似的对我说。
"幸会幸会。"我也回道。
 
其后同他见了几次。每当我在哪里同她邂逅,旁边肯定有他。我和她约会,他甚至开车把她送到约会地点。他开一辆通体闪光的银色德国赛车。对车我几乎一无所知,具体无法介绍,只觉得很像费里尼黑白电影中的车,不是普通工薪人员所能拥有的。
"肯定钱多得不得了。"一次我试探她。
"是的。"她不大感兴趣似的说,"肯定是的,或许。"
"搞贸易能赚那么多?"
"搞贸易?"
"他那么说的,说是搞贸易工作。"
"那么就是那样的吧。不过……我可不太清楚的。因为看上去他也不像怎么做事的样子,总是见人,打电话。"
这简直成了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我想。做什么不知意,反正就是有钱,谜一样的小伙子。
※ ※ ※ ※
10月间一个周日下午,她打来电话。妻一清早就去亲戚家了,只我自己在家。那是个天气晴好的惬意的周日,我边望院子里樟树边吃苹果。仅那一天我就吃了七个苹果。我不时有这种情况,想吃苹果想得发疯。也许是一种什么预兆。
"就在离你家不远的地方,两个人马上去你那里玩好么?"她说。
"两个人?"我反问。
"我和他呀。"
"可以,当然可以。"我回答。
"那好,30分钟后到。"言毕,她挂断电话。
我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呆,去浴室冲淋浴刮胡子。等身体风干时间抠了抠耳朵。也思忖是不是该理一下房间,终于还是作罢。因为统统理好妥当时间不够用,而若不能统统理好妥当就莫如干脆不动为好。房间里,书籍杂志信件唱片铅笔毛衣到处扔得乱七八糟,但并不觉得怎么不干净。刚结束一件工作,没心思做什么。我坐在沙发上,又看着樟树吃个苹果。
两点多时两人来了。房间传来赛车刹车声。出门一看,见那辆有印象的银色赛车停在路上。她从车窗探出脸招手。我把车领到后院停车位那里。
"来了。"她笑吟吟地说。她穿一件薄得足已窥清楚乳峰形状的短衫,下面一条橄榄绿超短裙。
他穿一件藏青色轻便西服,觉得与以前见面时印象多少有所不同---至少是因为他长出两天左右的胡须。虽说没刮胡须,但在他全然没有邋遢感,不过阴翳约略变浓一点罢了。下了车,他马上摘下太阳镜,塞进胸袋。
"您正休息突然打扰,实在抱歉。"他说。"哪里,无所谓。每天都算休息,再说正一个人闲得无聊呢。"我应道。
"饭食带来了。"说着,他从车座后面拿出一个大白纸袋。
"饭食?"
"也没什么东西。只是觉得星期天突然来访,还是带点吃的合适。"他说。
"那太谢谢了。从早上起就光吃苹果了。"
 
进了门,我们把食物摊在桌子上。东西相当可观:烤牛肉三明治、色拉、熏鲑鱼、蓝浆果冰激凌,而且量也足够。她把东西移往盘子时间里,我从冰箱取出白葡萄酒拔出软塞。俨然小型宴会。
"好了,好吧,肚子饿坏了。"以久饥肠辘辘的她说。
我们嚼三明治,吃色拉,抓熏鲑鱼。葡萄酒喝光后,又从冰箱拿啤酒来喝。我家冰箱惟独啤酒总是塞得满满的。一个朋友开一家小公司,应酬用的啤酒券剩下来就低价格分给我。
他怎么喝脸都毫不改色。我也算是相当能喝啤酒的。她也陪着喝了几瓶。结果不到一个小时空啤酒罐就成排成行摆满桌面。喝得相当可以。她从唱片架上挑出几张,放在自动转换唱片的唱机上。迈尔斯·迪巴思的《空气精灵》传到耳畔。
"自动转换唱片的唱机---你还真有近来少见的东西。"他说。
我解释说自己是自动转换唱机迷。告诉他物色好的这类唱机相当不易。他彬彬有礼仪地听着,边听边附和。
谈了一会唱机后,他沉默片刻。然后说:"有烟草叶,不吸点儿?"
我有点犹豫。因为一个月前我刚戒烟,正是微妙时期,我不清楚这时吸大麻叶对戒烟有怎样的作用。但终归还是决定吸了。他从纸袋底部掏出包在锡纸里的黑烟叶,放在卷烟纸上迅速卷起,边角那儿用舌头舔了舔。随即用打火机点燃,深深吸几口确认火着好后转给我。大麻叶质量实在是好。好半天我们一声不响,一人一口轮流吸着。迈尔斯·迪巴思终了,换上约翰·施特劳斯的圆舞曲集。搭配莫名其妙,不过不坏。
吸罢一支,她说困了。原本睡眠不足,又喝了三瓶啤酒吸了大麻的缘故,她确实说困就困。我把她领上二楼,让她在床上躺下。她说想借T恤。我把T恤递给她。她三两下脱去衣服只剩内衣,从头顶一下子套进T恤躺下。我问冷不冷时,她已经咝咝睡了过去。我摇头下楼。
客厅里她的恋人已卷好第二支大麻。小子真是厉害。说起来我也很想钻到她旁边猛猛睡上一觉。却又不能。我们吸第二支大麻。约翰·施特劳斯的圆舞曲仍在继续。不知为何,我竟想起小学文艺汇演上演的剧来。我演得是手套店里的老伯,小狐狸来店找老伯买手套。但小狐狸带来的钱不够。
"那可不够买手套噢。"我说。角色有店不地道。
"可我妈妈冷得不得了,都红红的冻裂了。求求您了。"小狐狸说。
"不成,不行啊。攒够钱再来。那样……"
"……时常烧仓房。"他说。
"失礼?"我正有点心不在焉,恍惚自己听错了。
"时常烧仓房。"他重复道。
我看着他。他用指尖摩挲打火机花纹,尔后将大麻狠狠吸入肺里憋10秒钟,再徐徐吐出。烟圈宛如actoplasm[心灵科学上假设由灵媒释放出的一种物质]从他口这飘散出来。他把大麻转递给我。
"东西很不错吧?"他问。
我点头。
"从印度带来的,只选特别好的。吸这玩艺儿,会莫名其妙想起好些事来。而且都是光和气味方面的。记忆的质……"说到这里,他悠悠停了一会,寻找确切字眼似的轻打几个响指。"好像整个变了。你不这么认为?"
"那么认为。"我说。我也恰好想起文艺汇演时舞台的嘈杂和做背景用的厚纸板上涂的颜料味儿。
"想听你讲讲仓房。"我说。
他看我一眼。脸上依然是没有堪称表情的表情。
"讲可以么?"他问。
"当然。"
"其实很简单。浇上汽油,扔上擦燃的火柴,看它忽地起火---这就完事了。烧完15分钟都花不上。"
"那么,"我衔住烟在口,竟找不出下一个词来。"干吗烧仓房呢?"
"反常?"
"不明白。你烧仓房,我不烧仓房。可以说这里有显而易见的差别。作为我,较之是否反常,更想弄清这差别是怎么个东西。再说,仓房是你先说出口的。"
"是啊,"他说,"的确如你所说。对了,可有拉比·沙卡尔的唱片?"
没有,我说。
他愣怔了一会。其意识仿佛拉不断扯不开的橡胶泥。抑或拉不断扯不开是我的意识也未可知。
"大约两个月烧一处仓房。"他说,继而打个响指,"我觉得这个进度最合适不过。当然我指的是对我来说。"
我不置可否地点下头。进度?
"烧自家仓房不成?"我问。
他以费解的眼神看我的脸。"我何苦非烧自家仓房不可呢?你为什么以为我会有几处仓房?"
"那么就是说,"我说,"是烧别人的仓房喽?"
"是的,"他应道,"当然是的,别人的仓房。所以一句话,这是犯罪行为。如你我在这里吸大门,同属犯罪行为。"
我臂肘拄在椅子扶手上不做声。
"就是说,我是擅自放火烧所以的别人的仓房。当然选择不至于发展成严重火灾 来烧。毕竟我并非存心捅出一场火灾。作为我,仅仅是想烧仓房。"
我点下头,碾死吸短的大麻。"可一旦给逮住就是问题哟。到底是放火,弄不好可能吃刑罚的。"
哪里逮得住!"他很自若地说,"泼上汽油,擦燃火柴,转身就跑,从远处用望远镜慢慢欣赏。根本逮不住。何况烧的不过是小得不成样子的仓房,警察没那么轻易出动。"
其言或许不差,我想。再说,任何人都不至于想道如此衣冠楚楚的开外国车的小伙子会到处烧人家仓房。
"这事她可知道?"我指着二楼问。
"一无所知。说实话,这事除你,没对任何人讲过。毕竟不是可以对谁都讲的那类事。"
"为什么讲给我听呢?"
他笔直伸出左手指,蹭了蹭自己的脸颊,发出长胡须沙沙作响那种干涩的声音,如小虫子爬在绷得紧紧的薄纸上。"你是写小说的,可能对人的行动模式之类怀有兴趣,我想。并且猜想小说家那种人在对某一事物做出判断之前能够先原封不动地加以赏玩。如果赏玩措辞不合适,说全盘接受也未尝不可。所以讲给了你。也很想讲的,作为我。"
我点头。但坦率地说,我还真不晓得如何算是全盘接受。
"这么说也许奇怪,"他在我面前摊开双手,又慢慢合在一起,"我觉得世上好像有很多很多仓房,都在等我点火去烧。海边孤零零的仓房,田地中间的仓房……反正各种各样的仓房。只消15分钟就烧得一干二净,简直像压根儿不存在那玩艺儿。谁都不伤心。只是---消失而已,忽地。"
"但仓房是不是已没用,该由你判断吧?"
"我不做什么判断。那东西等人去烧,我只是接受下来罢了。明白?仅仅是接受那里存在的东西。和下雨一样。下雨,河水上涨,有什么被冲跑---雨难道做什么判断?跟你说,我并非专门想干有违道德的事。我也还是拥护道德规范的。那对人的存在乃是诶厂重要的力量。没有道德规范,人就无法存在。而我觉得所谓道德规范,恐怕指的是同时存在的一种均衡。"
"同时存在?"
"就是说,我在这里,又在这里。我在东京,同时又在突尼斯。予以谴责的是我,加以宽恕的是我。打比方就是这样,就是有这么一种均衡。如果没有这种均衡,我想我们就会散架,彻底七零八落。正因为有它,我们的同时存在才成为可能。"
"那就是说,你烧仓房属于符合道德规范的行为。不过,道德规范最好还是忘掉。在这里它不是本质性的。我想说的是:世界上有许许多多那样的仓房。我有我的仓房,你有你的仓房,不骗你。世界上大致所以地方我都去了,所以事都经历了。好几次差点儿没命。非我自吹自擂。不过算了,不说了。平时我不怎么开口,可一喝酒就喋喋不休。"
我们像要要驱暑降温似的,就那样一动不动沉默良久。我不知说什么好。感觉上就好像坐在列车上观望窗外连连出现又连连消失的奇妙风景。身体松弛,把握不准细部动作。但可以作为观念真切感觉出我身体的存在。的确未尝不可以称之为同时存在。一个我在思考,一个我在凝视思考的我。时间极为精确地刻录着多重节奏。
"喝啤酒?"稍顷,我问。
"谢谢,那就不客气了?"
我从厨房拿来四罐啤酒,卡门贝干酪也一起拿来。我们各喝两罐啤酒,吃着干酪。
"上次烧仓房是什么时候?"我试着问。
"是啊,"他轻轻握着空啤酒罐略一沉吟,"夏天,8月末。"
"下次什么时候烧呢?"
"不知道,又不是排了日程表往日历上做记号等着。心血来潮就去烧。"
"可并不是想烧的时候就正好有合适的仓房吧?"
"那当然。"他沉静地说,"所以,要事先选好适合烧的才行。"
"做库存记录喽?"
"是那么回事。"
"再问一点好么?"
"请。"
"下次烧的仓房已经定了?"
他眉间聚起皱纹,然后"咝"一声从鼻孔深吸口气。"是啊,已经定了。"
我再没说什么,一小口一小口啜着剩下的啤酒。
"那仓房好得很,好久没碰上这么值得烧的仓房了。其实今天也是来做事先调查的。"
"那就是说离这儿不远喽?"
"就在附近。"他说。
于是仓房谈道此为止。
5点,他叫起恋人,就突然来访表示歉意。虽然啤酒喝得相当够量,脸色却丝毫没变。他从后院开出赛车。
"仓房的事当心点!"分手时我说。
"是啊。"他说,"反正就这附近。"
"仓房?什么仓房?"她问。
"男人间的话。"他说。
"得得。"她道。
随即两人消失。
我返回客厅,倒在沙发上。茶几上所以东西都零乱不堪。我拾起掉第的双排扣风衣,蒙在头上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时房间一片漆黑。7点。
蓝幽幽的夜色和大麻呛人的烟味壅蔽着房间。夜色黑得很不均匀,不均匀得出奇。我倒在沙发上不动,试图接着回想文艺汇演时那场戏,却已记不真切。小狐狸莫非把手套弄到手了?
我从沙发起身,开窗调换房间空气。之后去厨房煮咖啡喝了。
※ ※ ※ ※
翌日我去书店买一本我所在街区的地图回来。两万分之一的白色地图,连小胡同都标在上面。我手拿地图在我家周围一带绕来转去,用铅笔往有仓库的位置打X。三天走了方圆4公里,无一遗漏。我家位于郊区,四周还有很多农舍,所以仓房也不在少数:一共16处。
他要烧的仓房必是其中一处。根据他说"就在附近"时的语气,我坚信不至于离我家远出多少。
我对16处仓房的现状一一仔细查看一遍。首先把离住宅太近或紧挨塑料棚的除外。其次把里边堆放农具以至农药等物尚可充分利用的也去掉。因我想他决不想烧什么农具农药。
结果只剩5处,5处该烧的仓房,或者是说5处烧也无妨的仓房---15分钟即可烧垮也无人为之遗憾的仓房。至于他要烧其中哪一处我则难以确定。因为再往下只是喜好问题。但作为我仍想知道5处之中他选何处。
我摊开地图,留下5处仓房,其余把X号擦掉。准备好直角规、曲线规和分线规,出门围5处仓房转一圈,设定折身回家的最短路线。道路爬坡沿河,曲曲弯弯,因此这项作业颇费工夫。最后测定路线距离为7.2公里。反复测量了几次,可以说几乎没有误差。
翌晨6时,我穿上运动服,登上轻便鞋,沿此路线跑去。反正每天早晨都跑6公里,增加1公里也没什么痛苦。风景不坏。虽说途中有两个铁路道口,但很少停下等车。
出门首先绕着附近的大学运动场兜了一圈,接着沿河边没人走动的土路跑3公里。中途遇第一处仓房。然后穿过树林,爬徐缓的坡路。又遇一处仓房。稍往前有一座赛马用的马厩。马看见火也许多少会嘶闹。但如此而已,别无实际损害。
第三处仓房和第四处仓房酷似又老又丑的双胞胎,相距也不过200米。哪个都那么陈旧那么脏污,甚至叫人觉得要烧索性一起烧掉算了。
最后一处仓房在铁道口旁边,位于6公里处。已完全被弃置不管。朝铁路那边钉已块百事可乐铁皮招牌。建筑物---我不知能否称其为建筑物---几乎已开始解体。的确如他所说,看上去果真像在静等谁来点上一把火。
我在最后一处仓房前稍站一会,做几次深呼吸,之后穿过铁道口回家。跑步所需时间为31分30秒。跑完冲淋浴吃早餐。吃完歪在沙发听一张唱片,听完开始工作。
一个月时间里每天早上我都跑这同一路线。然后仓房没烧。
我不时掠过一念:他会不会叫我烧仓房呢?就是说,他往我脑袋里输入烧仓房这一图象,之后像往自行车打气一样使之迅速膨胀。不错,有时我的确心想,与其静等他烧,莫如自己擦火柴烧干净来得痛快。毕竟只是个破破烂烂的小仓房。
但这恐怕还是我想过头了。作为实际问题,我并没有烧什么仓房。无论我脑袋里火烧仓房图像如何扩张,我都不是实际给仓房放火那一类型的人。烧仓房的不是我,是他。也可能他换了该烧的仓房。或者过于繁忙而找不出烧仓房时间亦未可知。她那边也杳无音信。
12月来临,秋天完结,早晨的空气开始砭人肌肤了。仓房依然故我。白色的霜落在仓房顶上。冬季的鸟们在冰冷的树林里啪啦啪啦传出很大的振翅声。世界照旧运转不休。
※ ※ ※ ※
再次见到他,已是去年的12月中旬了,圣诞节前夕。到处都在放圣诞赞歌。我上街给各种各样的人买各种各样的圣诞礼物。在乃木坂一带走时,发现了他的车。无疑是他那辆银色赛车。品川编号,左车头灯旁边有道轻伤。车停在一家咖啡馆停车场内。当然车没以前见过那么神气活现闪闪发光。也许我神经过敏,银色看上去多少有些黯然。不过很可能是我的错觉。我有一种把自己记忆篡改得于子有利的倾向。我果断走入咖啡馆。
咖啡馆里黑麻麻的,一股浓郁的咖啡味儿。几乎停不到人语,巴洛克音乐静静流淌。我很快找到了他。他一个人靠窗边坐着喝牛奶咖啡。尽管房间热得足以使眼镜完全变白,但他仍穿开司米斜纹呢大衣,围巾也没解下。
我略一迟疑,决定还是打招呼。但没有说在外面发现他的车---无论如何我是偶然进入这家咖啡馆,偶然见到他的。
"坐坐可以?"我问。
"当然。请。"他说。
随后我们不咸不淡聊起闲话。聊不起来。原本就没什么共同话题,加之他好像在考虑别但是们。虽说如此,又不像对我和他同坐觉得不便。他提起突尼斯的港口,讲在那里如何捉虾。不是出于应酬地讲,讲得满认真。然而话如此细涓渗入沙地倏然中止,再无下文。
他扬手叫来男侍,要了第二杯奶油咖啡。
"对了,仓房的事怎么样了?"我一咬牙问道。
他唇角泌出一丝笑意,"啊,你倒还记得,"说着,他从衣袋掏出手帕,擦下嘴角又装回去,"当然烧了,烧得一干二净,一如讲定的那样。"
"就在我家附近?"
"是的,真就在附近。"
"什么时候?"
"上次去你家大约10天后。"
我告诉他自己把仓房位置标进地图,每天都在那前面转圈跑步。"所以不可能看漏。"我说。
"真够周密的。"他一副开心的样子,"周密,合乎逻辑,但肯定看漏了。那种情况是一定。由于过于切近而疏忽看漏。"
"不大明白。"
他重新打好领带,觑了眼表。"太近了。"他说,"可我这就得走了。这个下次再慢慢谈好么?对不起,叫人等着呢。"
我没理由劝阻他。他站起身,把烟和打火机放进衣袋。
"对了,那以后可见她了?"他问。
"没有,没见。你呢?"
"也没见。联系不上。宿舍房间没有,电话打不通,哑剧班她也一直没去。"
"说不定一忽儿去了哪里,以前有过几次的。"
他双手插衣袋站着,定定注视桌面。"身无分文,又一个半月之久!在维持生存这方面她脑袋可是不太够用的哟!"他在衣袋里打几个响指。"我十分清楚,她的的确确身无分文。像样的朋友也没有。通讯录上倒是排得满满的,那只不过是人名罢了。那孩子没有靠得住的朋友。不过她信赖你来着。这不是什么社交辞令。我想你对她属于特殊存在。我都有点嫉妒,真的。以前我这人几乎没嫉妒过谁。"他轻叹口气,再次觑了眼表,"我得走了,在哪里再见面吧!"
我点下头,话竟未顺利出口。总是这样。在这小子面前语句难以道出。
其后我给她打了好多次电话。电话因未付电话费已被切断。我不由担心起来,去宿舍找她。她房间的门关得严严的,直达邮件成捆插在信箱里。哪里也不见到管理人,连她是否仍住在这里都无从确认。我从手册撕下一页,写个留言条:"请跟我联系",写下名字投进信箱。但没有联系。
第二次去那宿舍时,门已挂上别的入居者名牌。敲门也没人出来。管理人依然不见影。
于是我放弃努力。事情差不多过去一年了。
她消失了。
※ ※ ※ ※
每天早上我仍在5处仓房前跑步。我家周围的仓房依然一个也没被烧掉。也没停说哪里仓房给烧了。又一个12月转来,冬鸟从头顶掠过。我的年龄继续递增。
夜色昏黑中,我不时考虑将被烧毁的仓房。
村上春树短篇集
blue suede shoes─蓝色山羊皮鞋
「把我的家烧掉也没关系 ,把我的酒喝多少也没关系,
    不管怎么样, 只要你高兴。不过,宝贝,可千万别碰我的蓝色山羊皮鞋。」
                  卡尔柏金斯 『蓝色山羊皮鞋』
就是因为这首歌,使我有好长一段时间,对蓝色山羊皮鞋怀着梦想。觉得只要穿上蓝色山羊皮鞋,人生就一定会过得非常称心如意。那是我十四岁时的事。
因为我非常喜爱这一段:
「不过,宝贝, 可千万别碰我的蓝色山羊皮鞋。」
我心里想,真希望快点长到十六岁。只要我长到十六岁,一定要买一双蓝色山羊皮鞋。我觉得十六这个岁数,好像很适合蓝色山羊皮鞋似的。
我想等我十六岁的时候,女朋友也总有十五、六个了,每天和她们约会,然后对她们说「嗨、嗨、别摸我的蓝色山羊皮鞋」。十四岁的时候,我老是想着这类蠢事。
然后两年,就像连着放映两部的电影中场休息时间一样地过去。我十六岁了。在十六岁生日那天,我终于买了梦寐以求的蓝色山羊皮鞋。
结果发生了什么事呢?--什么也没发生。
我在三月约会过的女孩子,已经有了男朋友。那男的要求跟她亲热,她为此非常烦恼。于是来找我商量。
如此而已。
六月约会的女孩子,简直就谈不来。当我提到南极的时候,她却想着北极。因此白熊和企鹅都失去了居住的地方,不得不四处去旅行。
这样就结束了。
七月约会的女孩子,体重超过我的理想三公斤。
九月约会的女孩子,在电影院里老是擤鼻子,不过她倒是很可爱。当我们第二次约会时,她对我说「哎,你那双蓝色山羊皮鞋跟你不搭配呀。」
于是,我就把蓝色山羊皮鞋收进鞋柜里去了。
她没有男朋友,当我提南极的时候,也会好好想着南极的事。又不会太胖,只要感冒好了以后,应该不会再老是擤鼻子,对亲热也并不怎么烦恼。
总而言之,就这样,我才渐渐变得稍微幸福一点。
村上春树短篇集
双胞胎与沉没的陆地
与双胞胎分手之後,经过了大约半年左右,我在杂志上看到她们两人的照片。
照片中的双胞胎并没有穿着以前 和我住在一起时经常穿的 印有『208』和『209』号码的廉价T恤,而且打扮得非常时髦。一位穿着手编织的洋装,一位穿着潇 的棉质夹克似的衣服, 头发也比以前长得多,眼睛的四周画上了一层淡淡的眼影。
但是,我一眼就认出这是那一对双胞胎,虽然有一个是头往後看,另一个也只能看得到侧面而已,但是,一打开这一页的瞬间,我就看出来是那对双胞胎。就像听过了好几百遍的唱片,我只要听到了第一个音,就立刻可以全部了解。我可以肯定照片上的就是那对双胞胎。照片是在六本木附近最近开的一家狄斯可小舞厅内照的,杂志上利用六页的篇幅制作了一个名为『东京风俗最前线』的特辑,这个特辑的第一页就刊载着那对双胞胎的照片。
使用广角镜头的相机,从稍微上方一点的位置捕捉宽广的店内陈设,所以如果没有事先说明这个场所是狄斯可小舞厅的话,可能有人会误以为是设计巧妙的温室或水族箱。因为舞厅内的设计全是以玻璃做成的,除了地板和天花板之外,桌子、墙壁和装饰品,全部是玻璃制的,而且到处都放置着一盆盆巨大的观叶盆栽。在玻璃所分隔而成的无数区域之中,有人仰头喝着鸡尾酒,也有人在里面跳舞,这幅景象使我联想到精细透明的人体模型,每一个部分都拥有各自的原则,而且能妥善地发挥自己独特的机能。
照片的右端有一张蛋形巨大的玻璃桌,双胞胎就坐在那里。在她们的面前放着两个装热带果汁的大杯子,还有数个装着便餐的餐盘。双胞胎中的一个双手勾在椅背上,身体转向後方,专心地看着玻璃墙外的跳舞区,另外一个正和坐在她身旁的男子谈话。如果照片上出现的不是那对双胞胎的话,这应该只是一幅非常平凡的照片,只不过是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坐在狄斯可舞厅里饮酒作乐,狄斯可舞厅的名字叫『玻璃屋』。
我会看到这本杂志也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为了与人商量工作上的事宜,而相约在一家咖啡店里。因为离邀约还有一段时间,於是我就到店内的杂志架子上拿出一本杂志来看,随意地翻阅着,否则我不会刻意去看一本一个月前的旧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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