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村上春树短篇集

_13 村上春树(日)
在照有双胞胎的彩色照片下,有一段非常详尽的文字说明。图说写着:『玻璃屋』所播放的都是目前东京最流行的音乐,是一家最尖端、时髦人士聚集的狄斯可舞厅。如店名所示,店内全部以玻璃墙来隔间,看起来像是一座玻璃的迷宫;在这里供应各式各样的鸡尾酒,音响效果上的处理也非常留心,在入口的地方还检查每位入场者是否『穿着整齐』,清一色男士的团体也不准入场。
我向服务生叫了第二杯咖啡,同时询问她这一页杂志是否可以让我撕下来带回家。她表示现在负责人不在,她无法作主,不过即使撕下来也不会有人发现的。於是我就用塑胶制的菜单,整齐地将这一页撕下来,摺成四折放进衣服的口袋里。
回到事务所时,看见大门是敞开的,里面半个人影也没有,桌上的书籍文件堆置得乱七八糟,水槽里也堆了许多脏的玻璃杯、盘子,没有清洗,而烟灰缸里早已装满烟蒂。因为事务所的女孩子感冒,已经有叁天没有上班了。
叁天前还是乾净得一尘不染的办公室,如今竟乱得和高中篮球队的球员宿舍没有两样。
我用茶壶烧了一点开水,洗了一只茶杯,泡一杯即溶咖啡,因为找不到汤匙,我只好用一支比较乾净一点的原子笔来搅拌。虽然绝对不怎麽好喝,但是,至少比喝白开水要强得多了。
我坐在桌子的一角,独自喝起咖啡。在隔壁牙科挂号柜台打工的女孩子,从门口偷看了我一眼。那是一位长头发、个子娇小的女孩子,模样非常标致,第一次看见她时,我觉得她可能带有牙买加,或者那附近国家的血统,因为她的皮肤实在太黑了,交谈过後才知道原来是北海道的酪农农家出身的。为什麽皮肤会这麽黑,她本人也不知道。但是,无论如何,这麽黝黑的肌肤穿上工作用的白衣时,显得特别醒目。
她和在我的事务所里工作的女孩子同年龄,有空的时候经常到这边来玩,两个人在一起聊天,我们家的小妹休假时,她也会帮忙接电话,将重要的事情留言下来。
只要电话铃一响,她就从隔壁冲了过来,接电话。因此,我们的事务所里虽然没有人,但是门也经常都是敞开的,因为不用担心会有小偷或强盗进来。
『渡边先生说他出去买一下药!』她说。
渡边升是我的合夥人,我和他当时正经营着一家小的翻译事务所。
『买药?』
我有点儿惊讶地反问。
『什麽药?』
『他太太的药。好像是胃不好,要去买一帖特别的中药方,所以必须到五反田的中药店去。或许会买到很晚,所以就先回去了。』
『嗯!』我说。
『还有,你们不在的时候有很多电话,我都将它留在纸条上了。』
说着她指着压在电话下面的白纸。
『谢谢你!』我说。『你实在帮了我们不少忙!』
『我们家的医生说你们为什麽不买电话答录机呢?』
『我不喜欢那个东西。』我说。『没有一点点人性温暖的东西。』
『那是理所当然的呀!我在这个走廊上跑来跑去也会把身体弄得温暖些。』
她留下加菲猫似的笑容离去之後,我拿起那些纸条,回了几通必须回的电话。
指定印刷厂运送的时间,与翻译兼差者商量内容,请代理公司来修理影印机。
将这些电话一打完了之後,我自己该做的事情就所剩无几了。没有办法只好去清洗留在水槽中的餐具,倒掉烟灰缸里的烟头,调好停止不动的时钟,将日历撕到今天,散置在桌上的铅笔全部装到铅笔盒里,文件依项目妥善整理,将指甲刀放进抽屉里。经过一番整理之後,这个房间总算有点儿像人的工作场所了。
我坐在桌角上,环视四周,忍不住说:
『还不赖嘛!』
窗外是一片一九七四年四月灰蒙蒙的天空,云层是一片平板式的,没有一点点闪烁的空间,看起来好像是整个天空都笼罩在一片灰色的盖子下面。黄昏将近的淡光彷佛水中的灰尘,缓缓地从空中飘过。
天空、 街上,还有这个房间里,都好像染上同样潮 、阴暗的灰色,没有任何看起来比较显眼的地方。
我烧了开水,再泡一杯咖啡,这一次找到了一支乾净的汤匙来搅拌。按下唱机的电源,巴哈的乐曲便从装在天花板上的小扩音器里流泻出来。扩音器、电唱机,以及录音带,都是从渡边升的家里带来的。
真不赖!这一次我没有将它说出口。四月的天气不热也不冷,正适合在这个布满阴云的黄昏里听巴哈的乐曲。
然後我端坐在椅子上,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双胞胎的照片,放在桌子上,好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望着这张照片发呆,好不容易想到可以拿出抽屉里的放大镜来看得更详细。虽然这麽做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但是,我现在也不知道该做什麽好,只好看看这张照片消遣一下。
和身旁的男人聊着天的到底是双胞胎中的哪一位,这个问题是我永远也搞不清的。不过从她的嘴角稍微往上扬的弧度,可以看出她好像在微笑。她的左腕放在玻璃桌上,确实是那对双胞胎的手腕,光滑、纤细,而且没有戴任何手表或戒指。
相对地,与她说话的这个男人的表情看起来有些阴郁,是一个瘦瘦、高高、长得相当俊美的男子。穿着一件时髦的暗蓝色衬衫,右手的手腕上戴着细细的银色手。他的双手放在桌子上,两眼盯着前面细细长长的玻璃杯,彷佛那杯饮料的存在对他的一生,有着重要的影响似的,玻璃杯旁的烟灰缸里,还有无数个白色的烟蒂。
双胞胎看起来好像比住在我的公寓里的时候瘦多了,但是正确情形到底如何,我也不太清楚,或许是因为照片的角度、或灯光的缘故吧!
我将剩下的咖啡一口喝乾,从抽屉里找出一支香烟,点上火,慢慢抽了一口。然後思索着双胞胎为什麽会跑到六本木的狄斯可舞厅里喝酒呢?
我所认识的双胞胎是绝对不会轻易出入庸俗的狄斯可舞厅的,当然更不会在眼睛四周涂抹眼影。她们现在到底住在什麽地方?过着什麽样的生活?而且,这个男人到底是谁呢?
手里的原子笔不停地来回旋转着,我瞪大眼睛看着这张照片,最後的结论是:
这个男人或许是双胞胎现在的宿主吧!
就像她们以前对待我的一样,她们找到了一个机会,进入这个男人的生活里,从那个与男人交谈的双胞胎嘴角浮现的笑容,可以了解一切的真相。她的微笑看起来就像降落草原的甘霖,我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她们又找到新的依靠了。
我和她们两个人共同生活的情形,仍然深印在我的脑海中,从她们涉足的场所看来,她们或许就像一朵流动的云,形状会不停的改变,但是,存在於她们内在的无数特徵,却毫无更改,这一点我非常肯定。
她们现在仍然爱吃咖啡奶油饼乾,喜欢悠悠哉哉的散步,常常蹲在澡堂的浴池外面洗澡,这就是那对深留在我心中的双胞胎。
我虽然看着照片,但是很不可思议地并没有对那个男人产生丝毫嫉妒的心理,即使是类似的感觉也未曾有。我只认为这是一种确实存在的状况而已,对我而言那
已经是一个属於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世界里所发生的片段情景了。我既然已经丧失了这对双胞胎,无论再如何努力、如何思念她们,都已经是无法挽回的了。
唯一让我感到不满的是那个男人满脸不悦的神情,他应该是没有不高兴的理由啊。你拥有双胞胎,而我没有;我失去了双胞胎,而你尚未失去。或许有一天你会失去她们,但是,你根本就不会认为这种事将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或许你现在感到很混乱,每一个人都常常会有混乱的感觉;但是,你现在所体会到的混乱并不是致命性的那种混乱,这一点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然而,不管我现在想什麽,都无法让他知道。因为他们活在一个离我非常远的时代、非常远的世界里。他们彷佛像一块浮游的大陆,朝一个我一无所知的黑暗宇宙缓缓地前进。
到了五点,渡边升还没有回来,我就将必须联络的事项写在一张纸条上,放在他的桌上。
这时候隔壁牙科的柜台小姐又走了过来,问我可不可以借用洗手间。
『请便,要借什麽都请你自己动手。』
『我们那边洗手间的电灯坏掉了。』
她说着就提着化 箱进洗手间,在镜子前用梳子梳头,又擦上口红。因为洗 手间的门一直是开着的,於是我就坐在桌子的一角,一直眺望着她的背影。
脱下白色制服之後,更显出她那双腿的美丽,短短的水蓝色羊毛窄裙下露出一双匀称的腿。
『你在看什麽呢?』
她一边用纸巾整理着口红,一边看着镜子问。
『脚。』我说。
『好看麽?』
『不难看。』
我老实地回答。
她粲然一笑, 将口红收进袋子里, 走出洗手间,将门关上。然後在白色的衬衫上披一件淡蓝色的围巾。围巾看起来像云柔般轻盈。
我双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又盯着她凝视了许久。
『还在看吗?或者你心里在想些什麽呢?』她问。
『我在想这条围巾真不错!』我说。
『是的!很贵呢!』她说。
『不过我买的时候并没有那麽贵,因为我以前是在精品店当售货员,所以可以用员工价来买。』
『为什麽会辞掉精品店的工作,而到牙科来工作呢?』
『待遇太低,而且常常会看漂亮的衣服就忍不住想买,花钱花得太凶了,所以我想到牙科上班情形会比较好些。虽然待遇也不高,但是至少看牙齿是不用钱 的。』
『原来如此。』我说。
『不过,我觉得你的穿着品味不坏喔!』她说。
『我?』
我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说。
我从来不浪费精神在每天早上出门前选择合适的衣服,大学时代买的灰色棉质长裤、叁个月没洗的蓝色球鞋,再加上白色马球衫和绿色上衣,这些就是我全部的装配。马球衬衫虽然是新的,但是因为我的手经常插在口袋上,结果就使得上衣变形了。
『我觉得糟糕透了!』
『但是,和你非常吻合。』
『只是吻合而已,称不上有什麽品味吧!』
我笑着说。
『如果买一件新的上衣,会不会使你改掉将手插在口袋里的毛病?那应该也算是一种毛病吧!总而言之,那样常常会把上衣弄得变形了。』
『早就变形了!』我说。
『如果你下班了的话,我们一起走到车站去搭车好吗?』
『好啊!』她说。
『你不会取笑我吗?』
『我想应该是不会的。』
『我们家里养了一只山羊。』她说。
『山羊?』
我再一次惊讶地反问她。
『你不知道山羊是什麽吗?』
『知道啊!』
『因为那是一只非常聪明的山羊,我们全家人都很疼爱它。』
『山羊的叫声!』
我附和地说。
『而且我在六姊妹中排行老六,叫什麽名字大家都觉得无所谓。』
我点点头。
『不过很好记吧!山羊的叫声。』
『说得也是!』我说。
到了车站时,我向她要了家里的电话号码,然後邀她共进晚餐,她却说已经和未婚夫有约了。
『那麽下次吧!』我说。
『太好了!』笠原May说。
然後我们就分手了。
看着她那条披在肩上的蓝色大围巾消失在赶着下班回家的人群中时,我猜想她是绝对不会再回来了,於是我就将双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朝着适当的方向走去。
笠原May离去之後,我的身体又再度好像完全笼罩在一片灰色的云层之中,抬起头来一看,云朵仍然挂在上空,朦胧的灰色和夜的蓝色混合,如果不稍加以注意的话,就不会看出那个地方真的有云,而会觉得好像天空有一只盲目的巨大怪兽,将月亮、星星的光采全都掩覆了。
彷佛走在海底似的,前、後、左、右看起来都完全相同,而且身体上对於气压和呼吸法都不太习惯。
一个人实在没有什麽食欲,什麽也不想吃,更不想回住的地方,但是也没有什麽该去的地方。没有办法,我只好在马路上闲逛。
有时候站在电影院前看看电影介绍的看板,有时候看看乐器行橱窗里的陈设,而大多数 时间是在看与我擦身而过的行人。 有数千名以上的人在我的眼前出现、又消失,我觉得他们好像是从一个意识的边境,移到另一个意识的边境似的。
街道还是从前的街道,没有丝毫的改变,夜色像一瓶永远用不完的墨水,不停地倾倒在街心,使整条街道染满了夜色。走在夜晚的街道,人群的嘈杂声、街灯、味道,似及兴奋的心情,都好像不存在现实的生活中一样,这些彷佛在昨天、前天、上星期,或上个月就离我而远去了。
到底走了多久,走了多长的距离,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有上千人与我擦身而过,而且据我的推测,再过了七十、八十年之後,这数千人将会全部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七十年或八十年,其实并不算是一段很长的岁月。
即使只是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仍然使我感到非常疲倦。或许我是在人群里寻找那对双胞胎,除此之外,我没有理由站在街头注意来来往往的人们。我几乎是毫无意识地走进一条人烟稀少的小路上,进入一家经常独自一个人喝酒的小酒吧。然後坐在柜台上,同样地点了加冰块的威士忌,和永远吃不腻的起司叁明治。店内几乎没有半个客人,经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之後,我对木材和油漆的味道早已非常熟悉了,天花板上的扩音器流放出数十年前流行的爵士钢琴声,偶尔和玻璃杯里冰块撞动杯壁的声音混合在一起。
我觉得好像会全部消失似的。会全部消失的东西就会不停地逝去,而且已经损坏了的东西没有人能够使它复原。地球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而不停地绕着太阳旋转。
我认为最重要的是结局的真实与否。地球绕着太阳旋转,月球绕着地球旋转,这种型态就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如果假设 这是我自己所做的假设 我突然在某个地方巧遇这对双胞胎,然後,接下来我该怎麽办才好呢?
我是不是该对她们说:再回来和我住在一起好吗?
但是,我非常清楚这样的提议一点意思都没有,是无意义,而且不可能。她们已经从我的身边擦身而过了。
而且,假设 这是我所做的第二个假设 双胞胎同意回到我的身边;虽然我认为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我只不过是假设而已,结果会如何呢?
我用力地咬一口叁明治,再大大地喝了一口啤酒。
没有意义!我认为。
或许她们会在我的公寓里住上数个星期、数个月、数年,但是,有一天她们终究是会消失的,而且和上次一样,没有半句说明,就像一阵风吹走了一样,不知去向。
所以,留下她们只不过是让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再重复一次罢了,没有任何意义。
这就是真实,我非得接受这个没有双胞胎的世界不可。
我用纸巾擦擦滴落在柜台上的水,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双胞胎的照片,然後一边喝着第二杯咖啡,一边想着双胞胎其中的一位到底在和她身旁的年轻男子说些什麽?一直盯着这张照片看,恍惚中觉得好像看见她正往那个男人的耳朵里吹进空气。
虽然我从照片上无法得知这个男人是否了解这种情形,但是据我的推测,他应该是一点也没有察觉,就像我当时什麽事都没有感觉一样。
我想或许我应该把这张照片烧掉,但是我知道自己一定无法将它烧掉;如果我真的有能力,能够将它烧掉的话,当初就不应该走进这条小巷子了。
我喝完了第二杯威士忌,拿起记事本和零钱,走到粉红色的电话筒前,拨了一个电话号码,但是响了四声之後,我又将话筒挂回电话筒上,手里拿着记事本瞪着电话看了许久,因为回想不起任何美好的记忆,於是我又回到柜台上,点了第叁杯威士忌酒。
结果我什麽事也不再思考了,因为不论想什麽,最後都无法找到一条可以依循的适当管道,我让自己的脑袋瓜保持一片空白。在这片空白中,我又喝下了数杯威士忌。从头顶上的扩音器流窜而出的音乐听起来非常悦耳。
虽然这时候我有一股想要抱住一个女人的冲动,但是,该抱谁才好,我却一点儿也不明白。虽然任何人都好,但是总得想出一个特定的对象,而我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我心里感到一阵的绝望,即使翻遍了记事本上的电话号码,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我叹了一口气,将这杯不知是第几杯的酒一饮而尽。付了帐之後,走出店门,然後站在红绿灯前,心里想着:『接下来该怎麽办?』在五分钟後、十分钟後、十五分钟後,我到底该怎麽办才好呢?该去什麽地方?该做什麽?想去哪里?
但是,我却一个问题也回答不出来。
『我老是梦见相同的事情!』
我闭着眼睛对女人说。
闭着眼睛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後,我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微妙的平衡,整个人飘浮在一个不安定的空间里。或许是因为裸体睡在这个柔软的床上的缘故吧!否则就是因为这个女人身上所擦的浓烈的香水味,这个味道好像一只只长着翅膀的小虫,钻进我身体里最黑暗的深处,使我的细胞伸张、又缩小。
『梦到这个梦的时间也大致相同, 大约在早上四、五点 天刚亮之前。我常吓得满身是汗之後清醒过来,看看四周还是一片昏暗。但是,在那个时间里四周不应该是那麽暗的。当然不会有完全相同的梦,某些细微的部分有时候经常会有所差异的,状况不同,人物也不一样,但是基本型态是相同的,主要人物相同,结局也完全相同。好像是一出同一系列的低预算电影。』
『我也常常会做不喜欢的梦。』
她说着,用打火机点了一根烟。
我听到了打火机点火的声音,也闻到香烟的味道,接着又听到手掌轻拨某件东西二、叁次的声音。
『今天早上我又梦见一座玻璃建的大厦。』
不让她有任何发言的机会,我接着就说:
『这是一栋极高的大厦,建在新宿的西口,墙壁全部是玻璃造的,梦中我是走在路上偶然发现这栋大厦的。但是,这栋大厦并没有完全建好,还有一小部分的工程尚在进行当中。在玻璃墙壁中,人们忙碌地工作着,虽然大厦的内部已经完成了,但是,到处都是一片乱七八糟。』
女人吐着烟,声音听起来好像是风从门缝中吹过似的,然後又咳嗽了几声。说:
『喂!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
『太无聊的问题最好别问,你只要一直静静地听我讲话就可以了。』我说。
『好吧。』她说。『因为我闲得很,於是就静静地站在大玻璃前,看着大厦里面的作业。在我所窥看的房间里,戴着帽子的工人正在搬运装饰用的美观砖瓦。虽然他一直背对着我工作,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是从身材看来应该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瘦瘦高高的,而且在那里只有这个男孩子,没有其他任何人。
梦中的空气是非常混浊的,好像有什麽地方在燃烧,到处弥漫着烟雾。一片模糊的白浊色,所以不能够很清楚地看见远方的景象,但是,定睛看了一会儿之後,空气就变得稍微透明一点点了。到底是不是真的透明,或者是我的眼睛已经习惯了这种不透明度,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原因是什麽。但是,不管怎麽说,我是比刚才更能清楚地看见屋子内的每一个角落了。那个年轻男孩子好像一个机器人似的,一直用相同的动作将砖块一块块地堆积起来,虽然这个房间非常地宽广,但是,因为他的动作非常的迅速,所以大约一、二个小时,他就将所有的工作全部完成了。』
说到这里,我休息了一下,将啤酒倒进枕头旁的杯子里,然後将它一饮而下。
女人为了表示一直专心地在听我说话,瞪大眼睛看着我。
『男人所堆积的砖瓦後面原本还有一面墙, 是一面和建 物内其他地方不同的水泥墙。换句话说,这个男人正在原本的墙壁前制造一道装饰用的墙。我的意思你听得懂吗?』
『懂啊!是要建造双层墙壁吧!』
『是的。』我说:『是要建造双层墙壁。但是仔细观察,发现两层墙壁之间,隔着将近四十公分的距离。为什麽要故意留出这个空间,我自己也不清楚,而且,这麽一来房间就变得比以前小很多了。我一边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一边瞪大眼睛看着他工作,这时候我突然发现里面有人影,好像冲洗照片一样,照片里的人影会慢慢浮现。这个人影就夹在新、旧两道墙壁之间。』
『而且,那是一对双胞胎。』
我继续说。
『一对年轻的双胞胎,大概是十九、二十、或二十一,两个人都穿着我的衣服。一个穿着白色马球衫,一个穿着绿色上衣,两件都是我的衣服。她们两个人虽然躲在这四十公分左右的夹缝里,但是丝毫没有感觉到不自由,好像并不觉得是在墙壁中一样,两个人还是天南地北的闲聊着。工人似乎也没有察觉到这对双胞胎的存在,只是静静地堆着砖块。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发现了这件事情似的。』
『为什麽你知道工人没有察觉到那对双胞胎呢?』女人问。
『我就是知道!』我说。『在梦里面有很多事情都是很自然就会知道的,所以我想非得阻止他的工作不可。我双手握拳,猛敲着玻璃墙壁,用力地敲得双手都发麻了,但是,不论我怎麽用力,却一点声音也没有,所以工人也一点儿都接收不到我的讯息。他还是以相同的速度,机械式地堆积着砖块,砖块已经慢慢地堆积到双胞胎的膝盖上了。
因此,我放弃了敲玻璃的念头,准备进入大厦里,阻止他的工作。但是,我找不到大厦的入口,虽然这是一栋非常高耸的大厦,但是却找不到一个入口。我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在大厦的四周绕了几圈,但是结果都是相同的,这栋大厦简直就像一口大的金鱼缸,找不到半个入口。』
我又喝了一口啤酒,润了润喉,女人还是定睛地看着我。她转动了身体的方向,正好将乳房压在我的手腕上。
『然後怎麽办呢?』她问。
『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我说。『真的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找不到入口,也无法发出半点声息,我只能双手撑在玻璃墙上,定睛地看着房间内的动静。墙渐渐地堆高了,一直高到双胞胎的腰、胸,不久就将她们全部覆盖住了,然後一直高到天花板上。这只不过是在转瞬间就完成的事情,我束手无策,只能睁眼看着。工人嵌完了最後一块砖,收拾好行李,不知消失到那里去了,最後只剩下我和这面玻璃墙!
我实在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女人伸出手来,拨弄着我的头发。
『老是做这个相同的梦!』我说。『细微的部分有改变,设定有改变,角色也有改变,但是,结果是完全相同的。有一面玻璃墙,我无法将自己的意思传达给里面的任何人,一直是这个样子的。每当我一觉睡醒时,手心都还留着触摸玻璃时的冰冷感觉,而且,这种感觉会一直持续好几天。』
我一讲完这段话之後,她还一直用手指拨弄着我的头发。
『你一定觉得很累吧!』她说。『我也常常是这个样子的,只要一感到疲倦时,就会梦到一些令我讨厌的事情。但是,这或许与真实的生活毫无关系,只不过是身体上、或头脑里感到疲倦而已。』
我点点头。
然後她抓起我的手, 去摸她的阴部,那里温热、潮 ,但是并没有引起我的欲望,只是让我稍微有些不可思议的感觉而已。
然後我就对她说很感谢她听我说梦的事情,也给了她一些钱。
『只是听你说话而已,不用付钱。』她说。
『我想付啊!』我说。
她点点头,把钱收了下来,装进她的黑色皮包里,皮包的开口关上时,发出了一个非常清脆的响声,彷佛使我的梦随着那些钱一起丢进皮包里似的。
她下了床,穿上内衣和丝袜,再穿上衬衫、裙子、毛线衣,站在镜子前面梳理头发。站在镜前梳头发时,每一个女人看起来都是一样的。
我裸着身体,在床上探起了身,模糊地眺望着女人的背影。
『我认为那只是一个梦,你不要太挂记在心上。』
女人临出门前说,而且手在转动门把时,又若有所思地说:
『你那麽在意它,其实一点意思也没有!』
我点点头。她走了出去,接着听见一个关门的响声。
女人的身影消失之後,我仰卧在床上,一直盯着房间的天花板看。这是一间到处都可以找得到的便宜饭店,一片到处都可以看着到的便宜天花板。
从窗 的缝隙间, 可以看见湿润色调的街灯,有时候强风任意地将十一月里冻结的雨滴敲打在玻璃窗上。我伸手寻找放置在枕头旁的手表,结果因为觉得太麻烦而决定作罢。现在到底几点钟并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我最担心的是没有带伞这个问题。
我一边看着天花板,一边想着古代沈入大海的陆地的传说。为什麽会想起这件事,我自己也不明白,大概是因为在十一月下着冷雨的夜里,没有带伞的缘故吧!或者是因为用了冰冷的双手, 去拥抱一个不知姓名的女人的身体 我已想不起来那具身体的模样 的缘故吧! 光线暗淡、迷蒙,声音从窗缝里钻了进来,空气沈重而潮 。
我到底失去了那种欲望几年了呢?
我无法想起失去的年代,那或许是在我失去双胞胎之前,就已失去了吧!因为我记得是双胞胎让我知道的感觉。关於失去的,我们确信的并不是丧失的确切时间,而是人们发现了丧失的时间。
唉!算了!就从那时候开始算起吧!
叁年了!
叁年的岁月将我送进了这场十一月冷雨的深夜中。
但是,或许我对这个新世界已有了些许的熟悉,或许只是多花一点时间,将我连骨带肉塞进了宇宙的断层中。可是人类的同化能力是极强的,即使是再鲜明的梦,结果还是会被吞没在不鲜明的现实中,然後逐渐的被消灭。
或许有一天我会完全想不起来这个梦到底存在於什麽年代中。
我关掉枕头旁的电灯,闭上眼睛,在床上缓缓地伸直了身体,然後让意识沈入没有梦的睡境中,大雨打在窗玻璃上,洗涤着被黑暗海流所遗忘的山脉。(end)
村上春树短篇集
「宇宙飞船(Space Ship)」号的光与影
以前,大约是在十年前左右吧,我曾经拥有一台属于自己的 PINBALL。在写完名为「1973年的PINBALL」这本小说之后,由于一些机缘而到我的手上的。因为详细的原委经过实在太复杂,在此就略过不谈了。总之是弄到手,而且算是免费的。只不过找机会回赠了一瓶威路得塔基,就这样了结了。
那是一台相当旧的机型,名字叫「宇宙飞船」。因为是古老的东西,其中并没有使用计算机也没有晶体管。数字也是咖咂咖咂转动的滚筒式,而非数位式的。挥把只有两个。分数最多好像只有五位数的样子。总之,是台非常普通的传统式机器。我想大概是1950 年代后半至60年代前半时期的产品。说是经典也可以,说它是废物也可以……在这种处境中的物品实在太多,其界限的划分也不明确。喜欢的话就当是经典,不喜欢的话就是报废的垃圾。若是想拥有,就算是站在喜欢的那一方吧。
但是我第一眼看到就喜欢上了这台机器。理由大致上是第一,机器的设计创意并不夸张。总之,没有一些不人性化的多余装置。只要将纵列并排的S.P.A.C.E.S.H.I.P九个字的灯全部击亮,就可以得到BONUS。球若在是碰撞中掉入底部集球处成为死球(冲撞是比较正确的形容),另一球就会出来,开始下一回合。规则大致如此,实在非常非常地简单。其它多余的部分已经记不清楚了。
第二,这是构造非常简单的物理性机械。站在机器前面,它的全部价值是一目了然。这台可爱的机器是用我们日常生活中所能充分掌握的材料-玻璃、木材、树脂、金属、橡胶、电灯泡-所制成的。虽然我是个不太懂机械构造的人,但是这里面有些什么样的装置大致上都可以理解。拿音效的部分来讲吧,就像以前古老的真空管扩?机一样。零件大而单纯,没有精密的回路来。只是性能效率注定是很差的。但无论如何其原理都可以完全了解。我个人喜欢这种类型的机器,可以说是怀有好感。稍微夸张一点说,这叫感情投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其中漂浮着类似灭绝的恐龙一样的悲哀。
当时我一面写小说,一面经营着一家店(类似BAR的店),最初机器是摆在店里的。但怎么说也不是为客人准备的。任何客人都不准碰。工作结束后,我会一个人喝着酒玩 PINBALL。凌晨一点,NIGHTCAP PINBALL。关灯以后的店里变得一片黑暗。窗外看得见新宿摩天大楼的灯光。四周一片死寂。放上古老的色拉.凡恩的唱片,玻璃杯里注满啤酒,烟灰缸放在手边,点上一根烟(啊,我那时有烟瘾,一天要抽50根呢)。FREE PLAY的钮按个够,然后屏气凝神,然后咻.咕嘟咕嘟咕嘟.喀空喀空.喀空喀空.拼乓,一个人尽情地玩。在朦胧的黑暗中,依次将S.P.A.C.E蓝色的灯一个个击亮。说真的,感觉好像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挥把上,奋力将球击出,让它尽情地来回撞击着。到处乱撞的球,若是运气好经过有三角形记号的KICKOUT的话,就能够在写实的咕噜咕噜的声响下,慢慢由挥把下方弹回来。然后再用挥把接住,努力用种种爱的密术般的技术,停球、传球、在击出。这是非常亲密的功夫。我想这其中的确有微小的、类似心电感应的成分。应付着两份工作疲惫的我,和跟不上时代的「宇宙飞船」。
我对于VIDEO GAME多少也有些接触。虽然也曾沈迷过,但是那种具有亲密感情般的情况却不曾有过。那只是一种非常高度的精神耗损。我们只能靠着计算机这个黑盒子,瞪着屏幕,去穿过一座座迷宫。神经质的背景音乐出奇地单调。而且其中根本没有「去那里」那种随心所欲的实在而单纯的手感。
大概我也是跟不上时代的吧。
但是那种在半夜打烊后,独自在店里叭哒叭哒敲着挥把钮的事,至今依然非常地怀念。现在觉得有点遗憾,因为我到每一处游乐场都找不到那样的机器了。虽然有时候也会找新型的 PINBALL试着挑战一下,但那些新的设计对我而言是过分地复杂,玩起来手忙脚乱。球从挥把下滚失之后,喝一口酒、点一根烟那种从容的时间完全没有了。喂,这只不过是游戏而已嘛!我是这么认为的。为什么非得这么忙碌地东奔西逐不可呢?为什么一个个都得配上这么无聊的音效不可呢?
我将店面结束营业,去做个专职作家以后,「宇宙飞船」就带回家去。因为那时的房子有一个小小的地下室,机器就放置在那儿。工作累的时候常常会下去玩一玩。但难以想象的事,那种打烊后的NIGHTCAP PINBALL时亲密的感觉已经唤不回了。是为什么我也 不知道。但的确有某处不一样了。对了,是气氛不一样了。但是为什么呢?游戏的种类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也许吧。
也许吧。
最后,机器在又一次搬家时处理掉了。平台式钢琴和PINBALL在搬家时都是不合适的家产。总之太重了,也没有地方放。而且到了后来,这儿那儿地故障也多了。我把去美国时买的PINBALL维修手册读熟以后,拼命试着到处摸摸弄弄看看。但是仍然感到它的寿命将尽。有一次偶然在朋友那儿,碰到有个对这种机器很行的人说有兴趣,就让给他了。
看着PINBALL被领走的情景,总觉得有些感伤。搬出来之后,一层薄垢在阳光之下看来就像是落伍的货色。好像上了岁数毛色不佳的老马一样。找来三个人帮忙搬上小卡车。但实在重得不象话,这让我感觉很不可思议。这真的是我本身,或是我所不知道的某人,过去的影子般沈甸甸的重量。然后,PINBALL就从我家消失了。
我想,个人拥有一台PINBALL,就是背负着那样一种重量。个人的、经验的,是这样子吧。拥有PINBALL和拥有电玩软件的情况是完全不一样的。那是会将拥有者的日常生活和思考等都吸收而逐渐变得更沉重。这是那种巨大又笨重恐龙般的机器的特性吧。但是有些人就是会在某时期(也许)会被这样的东西所吸引。这是个人的、经验的,我是这么认为。
村上春树短篇集
stereotype─活版印刷
「嗯,刚刚还没说完。」那年轻女孩说:「总之他是一个非常有才华的人,也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人。」
「哦?」
「他在艺术学院修了半年油画,可是对学校里教的那种画,却怎么也无法接受,于是他休学去当船员,上了一艘货船,身上几乎一文不名。」
「哦?」
「可是船开到埃及时,他忽然得了热病,被送下船。于是在亚历山大的医院住了三个月,在那期间,船已经开回日本。」
「那真糟糕。」
「可是急也没有用...于是他就在亚历山大住下来,为了生活只好到一家夜总会谈吉他唱歌。 因为他歌唱得非常好 。 他的歌实在值得一听呢。」
「有才华。」
「他就这样唱着唱着过日子,不久有一个意大利大财主听了他的歌大为感动,于是对他说,他有一艘大游艇,在地中海开来开去,问他愿不愿意在他船上当个船员兼歌手。」
「好像不错嘛。」
「其实却不然,原来那意大利人是走私贩子,又是个同性恋。等他弄清楚真相以后,只想早一刻逃离那条船,可是当他知道的时候,船已经开出贝鲁特海岸十公里外了...」
「跳船是铁没命的了。」
「不过他对游泳非常有自信,所以把护照和皮夹子缠在腰上,趁着黑夜便跳下海游了十公里,居然给他游回贝鲁特海岸呢。」
「好强悍哪!」
「他在贝鲁特当码头工人,存了点钱,搭上火车,辗转从伊朗来到印度。在途中得了严重的赤痢,差点没命,还被山贼抢劫过。」
「日子真难过。」
「结果花了整整两个月才到印度。不过到了印度以后,他整个人都变了。他自己也说,如果没有印度的话也就没有他了。印度对他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体验。」
「实在不简单。」
「四年,他在印度住了四年,然后才回到日本来。不过他在日本不习惯,日本方面也不接受他。日本画坛非常权威主义,不属于『自己的』范围之内的东西,是绝不会承认的。就因为种种原因,他对中央画坛厌烦透
了,于是躲到深山里去,那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好久了啊。」
「现在他跟太太两个人一面种田,一面随自己高兴还画些画,一年只到东京两、三次。因此也没什么名气,其实非常有才华。」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