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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鸟行状录

_8 村上春树(日)
"就是说夜间偷渡了?'
"是的,别无他法。马留在这里。只要干掉哨兵就行,其他人恐怕睡得死死的。一般声响都全被水流声吞没,不必担心。哨兵我来干。干之前没什么可做,趁现在好好睡觉休整。'
"我们渡河作战时间定在后半夜3点。本田伍长把马背上的东西全部卸下,领去远处放了。剩下的粮食弹药挖深坑埋了。我们身上只带一天用的粮食、枪和少量弹药。万一同火力占绝对优势的外蒙军交火,弹药再多也绝对不可能获胜。接下来我们准备在渡河时间到来前睡上一觉。因为如果渡河成功,往下一段时间很难有睡觉机会,要睡只有现在睡。安排本田伍长放第一班哨,再由洪野军曹换班。
"在帐篷里一倒,山本马上睡了过去。大概此前他基本没睡过。他把装有重要文件的皮包放在了枕旁。一会儿洪野也睡了。我们都累了。但我由于紧张,久久没能入睡。困得要死,偏偏睡不成。想到杀死外蒙军哨兵以及重机枪朝渡河的我们喷吐火舌的情景,神经愈发兴奋起来。手心汗湿淋淋的,太阳穴一剜一剜作痛。我已经没了信心,不知自己能否在危急关头做出无愧于军官的行动。我爬出帐篷,走到站岗的本田伍长那里,挨他坐下。
"本田,我们有可能死在这里。'我说。
"是啊。'本田回答。
"'我们沉默片刻。但我对他那声'是啊'所含有的什么有点不悦。里边带有某种犹疑意味。我不是直感好的人,但也听得出他有所隐瞒而含糊其词。我叮问他有什么只管说出,再不说怕没机会了,肚子里有什么说什么好了。
"本田双唇紧闭,手指摸弄了一阵子脚旁的沙地。看得出他内心有什么相持不下。'少尉,'稍顷他开口道,他紧紧盯视我的脸,'我们四人当中,您活得最久,将死在日本,要比您自己预想的活得长久得多。'
这回轮到我紧紧盯视他的脸了。
"您大概纳闷我何以知道吧?这我自己也解释不了。只是知道就是。'
哪就是所谓灵感什么的?'
"或许。但灵感这个说法不符合自己的心情。没有那么神乎其神。刚才也说来着,只是知道、如此罢了。'
"你这种倾向,以前就有?'"
"有。'他声音果断,'不过自懂事开始,我就一直向别人隐瞒这点。这回讲出来完全是因为处于生死关头,而且是讲给您。'
"那,其他人怎么样?那你也知道吧?'
他摇头道:'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作为您恐怕还是不知道为好。您大学毕业,我这样的人向您说这种自以为了不起的话,未免有些犯上:人的命运这种东西,要在它已经过去之后才能回头看见,而不能抢先跑到前面去看。对此我已差不多习惯了,可您还没有习惯。'
"总之我不死在这里是吧?'
他抓起一把脚边沙粒又从指间使之沙沙拉拉地漏下,'这一点可以断定:在此中国大陆,您不会死。'
"我还想说下去,但本田伍长就此缄口,似已沉入自己的思索或瞑想之中。他拿着步枪,目不转睛瞪视旷野。我再说什么看来也不会传进他的耳朵。
"我返回沙丘阴面低低拉开的帐篷里,躲在深野身旁闭上眼睛。这回睡意袭来。我睡得很沉,就好像有人抓起我的脚把我拖进大海深处。"
奇鸟行状录
间宫中尉的长话(其二)
"把我惊醒的是来复枪‘咋喳’一声卸下保险柱的金属声响。战场上的士兵,哪怕睡得再沉,也不可能听漏这样的声响。怎么说呢,那是一种特别声响,它同死本身一般重,一般冷。我几乎反射性地伸手去抓枕边白朗宁手枪,但太阳穴被谁用鞋底踢了一脚,刹那间眼前一黑。待我喘过气来微微睁眼一看,一个怕是踢我的人正弯腰拾起我的白朗宁手枪。慢慢抬头,见两支来复枪口正对着我脑袋。顺枪口可以看见蒙古兵。
"昨天晚上应该是在帐篷里。不知什么时候帐篷被拆除了,头上满天星斗。其他蒙古兵把轻机枪对准旁边山本的头。山本大概自忖反抗也无济于事,以一种简直像在节约体力的姿势静静躺着不动。蒙古兵都穿着大衣,戴著作战用的钢盔。有两个人手拿大电筒,照定我和山本。一开始我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想必因为睡得太死,而受的震动又太大。但目睹蒙古兵目睹山本脸的时间里,终于明白了事态:原来他们抢在我们渡河之前发现了我们的帐篷。
"接着挂上心头的是本田和深野情况如何。我缓缓转头张望四周,哪里也找不见这两人。不知是已死于蒙古兵之手,还是逃之夭夭了。
"看来他们是我们来到时在渡河地点看到的巡逻队。人数不多,装备也就是一挺轻机枪和几支步枪。指挥的是大个头下级军官,唯独他一人穿着像样的皮靴。最初踢我脑袋的即是此人。他弯腰拾起山本枕旁的皮包,打开往里看,然后口朝下“啪啦啪啦”地抖动。然而掉在地上的只有一盒香烟。我一惊,因为我亲眼看见山本把文件塞进这个皮包。他从马鞍袋里取出文件,装进这手提包放在枕边。山本也尽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但我没有放过他表情开始崩溃的一瞬间。文件何时何故不见了,他也似乎全然摸不着头脑。但不管怎样,这对他是求之不得的。因为如他对我所说,我们的头等优先事项就是不使文件落入敌手。
“蒙古兵把我们的物品全部翻过来巨细无遗地检查了一遍,但里边没有任何重要的东西。接下去让我们脱去所有衣服,一个一个衣袋检查,并用刺刀划开衣服和背囊,还是没找到文件。他们没收了我们身上的香烟、钢笔、钱夹、手册和手表,揣进自己腰包,还轮流试穿我们的鞋,将号码合适的据为己有。为了谁该拿什么,士兵之间争得面红耳赤,下级军官则佯装不知。大概 没收俘虏和敌方战死者的所有物,在蒙古是理所当然的事。下级军官自己拿了山本的手表,其余任由士兵们瓜分。最后剩下的军用品棗我们的手枪弹药地图指南针望远镜等一应物件,一古脑儿装进一个口袋,想必要送往乌兰巴托的司令部。
“然后,他们把赤身裸体的我们两人用又细又结实的绳子紧紧捆了。蒙古兵靠近时,身上发出一股就跟长期没清扫的牛棚羊圈一样的气味,军装也粗糙不堪,脏得一塌糊涂,处处是泥巴、灰尘和饭菜污痕,以致衣服原先是什么颜色都辨部出了。鞋也破破烂烂满是窟窿,眼看要分崩离析似的,难怪想要我们的鞋。多半人的脸甚是粗野,牙齿污浊,胡须乱蓬蓬的,乍看与其说是士兵,莫如说更像马贼盗贼,惟独手上的苏制武器和带星的衔章表示他们是蒙古人民共和国的正规部队。不过在我眼里,他们作为战斗集体的整体意识和士气并不是很高。蒙古人吃苦耐劳,作为士兵相当厉害,但不大适合集团作战的现代战争。
“夜间冷得能把人冻僵,蒙古兵呼出的气在黑暗中不断白泛泛地升上去又不断消失。看到这个光景,我无法马上作为现实接受下来,就好像自己被阴差阳错地纳入一场噩梦的片断之中。也的确是噩梦,但仅仅是棗当然是后来才明白的棗巨大噩梦的开端。
“这时间里,一个蒙古兵从黑暗中吃力地拖着什么走来,奸笑一下‘通’一声甩在我们旁边。是滨野的尸体。滨野的鞋不知落入谁手,光着脚。随即他们将滨野尸体扒光,把衣袋里的东西全部掏出检查,手表钱夹香烟被没收了。分罢香烟,喷着烟查看钱夹。里边有几张‘满州国’纸币和大约是他母亲的女性照片。负责指挥的下级军官说了句什么拿走纸币,母亲照片则被扔在地上。
“料想滨野是放哨时被蒙古兵从背后摸上来用匕首割了喉咙。就是说,他们先下手干了我们想干的事。鲜红鲜红的血从豁然张开的刀口流出。但现在血已似乎流干了,刀口虽大,从中流出的血并不是很多。一个蒙古兵从腰间拔出一把刃长十五厘米左右的弯刀给我看。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式样如此奇特的匕首,大概有其特殊用途。这个蒙古兵用来比划一下割喉咙的手势,‘咻’地带出一声响。几个蒙古兵笑了。匕首估计不是部队发的,是他的私有物,因为其他人全都腰挎长刀,插着弯形匕首的只他一人。看来,割滨野喉咙用的便是这玩意儿。他在手中‘骨碌骨碌’灵巧地转了几圈后,把匕首插回皮鞘。
“山本一声不响,只是转动眼珠一闪瞥了我一下。尽管只那么一闪,但我当下领会了他在向我说什么。他的眼睛在问:本田难道巧妙逃脱了?在这混乱与惊恐当中,其实我也在想同一问题:本田伍长我们未必就没有这样的机会,尽管十分渺茫。而想到本田一个人又能做什么时,我的心不禁十分沉重。但机会总归是机会,毕竟比没有好。
“我们两人背绑着躺在那个沙丘上,一直躺到天明。拿轻机枪的蒙古兵和一个拿步枪的留下看守我们,其余的像是因为捉获我们而暂时放下心来,聚集在稍离开些的地方抽烟,说说笑笑。我和山本一句话也没说。虽然时值五月,但黎明时的温度仍然降至零下。两人浑身精光,直担心就这样冻死过去。不过较之恐惧,寒冷实在算不得什么了。我猜测不出下一步我们将被如何发落。他们仅仅是巡逻队,不会对我们自行处理,只能等待上级命令。所以,暂时我们还不至于被弄死。但再往下如何发展,就全然无法预测了。山本大约是间谍,和他一起被捕,自然成了同谋。总之不可能简单了结。
“天亮后不久,天上传来飞机轰鸣的声响。接着,一架银白色飞机飞入视野。是带有外蒙军标志的苏制侦察机。侦察机在我们头顶盘旋了几圈,蒙古兵一齐招手。飞机上下摆动几下机翼,朝我们这边发出信号,之后扬起沙尘落在附近开阔的沙地。这一带地表结实,无障碍物,没有跑道也较容易着陆。或许他们以前便已同样利用过几次。一个蒙古兵骑上马,牵着两匹备用马朝那边跑去。折回时蒙古兵牵去的马上骑着两个高级军官模样的汉子。一个俄国人,一个蒙古人。我估计巡逻队的下级军官把抓获我们的情况用无线电报告给司令部,于是两个军官从乌兰巴托赶来审问。想必是情报部门的军官。听说几年前大量逮捕清洗反政府派时,背后操纵的便是GPU(Gosudarstvennoe Politicheskoe Upravlenie 之略,原苏联国家政治保安部。)。
“两个军官军装都很整洁,胡须刮得干干净净。俄国人身穿有腰带的双排扣防雨大衣式样的外衣,从大衣底端探出的长筒靴闪闪发亮,一尘不染。就俄国人来说个头不甚高,身材瘦削,年龄三十四五岁,宽额头,窄鼻梁,皮肤几乎粉红色,架着金边眼镜。总的来说,长相并无堪称特征的特征。外蒙军官则同俄国人恰成正比,小个头,黑皮肤,敦敦实实,活活一头黑熊。
“外蒙军官叫去下级军官,三人站在稍离开点的地方说着什么。我猜想怕是听取详细汇报。下级军官拿去我们身上缴获的布袋,给两个人看里面的东西。俄国人仔细查看一遍,稍顷又全部装回。俄国人对外蒙军官说了句什么,外蒙军官又对下级军官说了句什么,随后俄国人从胸前掏出香烟,也劝外蒙军官和下级军官抽了。三人吸着烟商量什么。俄国人一边好几次用右拳捶在左手心,一边对两人说话。他像是有点焦躁。外蒙军官阴沉着脸抱起双臂,下级军官晃几下脑袋。
“不一会,三人朝我们所在位置缓步走来。在我和山本前站定。‘吸烟吗,’他们用俄语问我们。我在大学学国俄语,前面说过,可以听懂基本会话。但我不愿节外生枝,便做出完全听不懂的样子。‘谢谢。不要。’山本用俄语回答。俄语说得相当地道。
“‘好,’苏联军官说,‘能说俄语就省事了。’
“他摘下手套,揣进大衣袋。左手无名指闪出小小的金戒指。‘我想你也十分清楚,我们在寻找一样东西,不惜一切代价地找,而我们又知道你有。怎么知道的你不必问,只是知道。然而又不在你身上。这就是说,在逻辑上被捕前你把它藏在了某处。还没有棗’说着他指了指哈拉哈河对岸,‘还没有送往那边。谁都还没有过河。信件应该藏在河这边一个地方。我说的你懂吗?’
“山本点头道:‘你说的我懂。但关于信件我什么也不知道。’
“‘好,’俄国人面无表情地说,‘那么问你一个小问题:你们到底在这里干什么了?你们也十分清楚,这里是蒙古人民共和国的领地。你们是以什么目的进入别人的地界的?把缘由讲给我们听听。’
“我们是搞地图的,山本解释道,我是在地图社工作的民间人士,这个人和被杀的那个人是作为我的警卫跟来的。我晓得河这边是诸位的领土,对越境这点我感到抱歉。但我们没有犯境意识。作为我们,只是想从这边河岸的高处看地形。
“俄国军官有些兴味索然地咧着薄薄嘴唇笑了笑。‘感到抱歉,’他缓缓地重复山本的话,‘原来如此,想从高处看地形?不错不错。高处视野开阔嘛!言之有理。’
“他朝天上的云默默地望了一会,而后收回视线,缓缓摇头,叹了口气。
“‘我想,如果能够相信你所说的那该有多好!如果我能拍拍你的肩膀说道明白了好啦过河去吧下回可得小心呦,那该有多妙!不骗你,我的确这样想。然而遗憾的是,我无法那样做。因为我充分了解你是谁,也充分了解你在这里的所作所为。我们在海拉尔有几个朋友,正如你们在乌兰巴托有几个朋友一样。’
“俄国人从衣袋里取出手套,重新叠了叠又揣了回去。‘坦率地说,我对折磨你们或杀害你们并没有什么个人兴趣。只要交出信件,就什么事也没有了。我可以作主使你们当场获释。你们可以直接过河返回对岸。对此我以我的名誉保证。至于以后的事,属于我们国内问题,与你们无关。’
“从东边天空射下的阳光,总算开始温暖我们的身体了。没有风,天空飘着几块有棱角的白云。
“长时间沉默。谁也没吐半个字。俄国军官也好外蒙军官也好巡逻队士兵也好山本也好,全都闷声不响。山本看上去被捕时即已做好了死的准备,脸上没有一丝称为表情的反应。
“‘你们两人、都有可能、在此、送命,’俄国人一顿一顿劝小孩似地说,‘而且将是相当相当惨不忍睹的死法。他们棗’说到这里,俄国人看了眼蒙古兵。端着轻机枪的蒙古兵看着我的脸龇着脏牙一笑。‘他们最喜欢采用繁琐而考究的杀人方法。可以说,他们是那种杀法的专家。自从成吉思汗时代开始,蒙古人便对残忍至极的杀戮津津乐道,同时精通相应的方法。我们俄国人算是领教够了。在学校历史课上学过,知道蒙古人在俄国干下了什么。他们侵入俄国的时候,杀了几百万人,几乎全是无谓的杀戮。知道在基辅一次干掉几百俄国贵族的事吧?他们做了一块巨大的原木板,把贵族们一排排垫在下面,然后大家在板上开庆功宴会,贵族们就这样被压死了。那无论如何表示普通人都能想得出的,你们不这样认为?花费时间,准备工作也不比一般,岂非纯粹自讨麻烦?然而他们偏要这样做。为什么?因为那对他们是一种乐趣。时至今日他们依然乐此不疲。以前我曾亲眼看过一次。我自以为迄今为止见识过不少可怖场面。但那天晚上到底没了食欲,至今我还记得。我说的话可领会了?我讲得不是太快吧?’
“山本摇了下头。
“‘那好,’说着,他清清嗓子,停了停,‘这回是第二次,根据情况,晚饭前或可恢复食欲。不过,作为我来说,可能的话,也还是想避免不必要的杀生。’
“俄国人背过手,仰面望了一会儿天空,之后取出手套,往飞机那边看去。‘好天气!’他说,‘春天了。还有点冷,不过蛮好。再升温,蚊子就出来了,这些家伙可不饶人。较之夏天,春天好得多。’他再次掏出香烟,叼上一支,擦火柴慢慢吸了一大口,悠悠然吐出。‘再问一次:你是说真不知道信件吗?’
“‘尼特(俄语:“不,没有”之意)。’山本简单回答。
“‘好,’俄国人说,‘那好!’他转向外蒙古军官用蒙古语说了句什么,那军官点点头,向士兵们传达命令。士兵们不知从哪里找来木头,用刺刀灵巧地削尖一头,做成四根木桩样的东西,然后用步子量好所需距离,将四根木桩大致按等边四角形用石块牢牢打进地面。仅这项准备我想就花了大约二十分钟,而往下将发生什么,我全然看不出来。
“‘对于他们,好的杀戮同好的菜肴是同一回事,’俄国人说,‘准备的时间越长,快乐也就越大。若仅仅是处死,砰一声枪响就行了,转瞬即可。但那样一来棗’他用指尖缓缓抚摩着光溜溜的下颚,‘毫不尽兴。’
“他们解开山本身上的绳子,把他带到木桩那边,就那样赤身裸体地将手脚绑在桩上。他呈大字形仰卧的身体上有好几处伤,全是血淋淋的新伤。
“‘你们也知道,他们是牧民。’军官道,‘牧民养羊,吃羊肉,剪羊毛,剥羊皮。就是说,羊对于他们仅仅是动物。他们和羊一起生活,和羊一起活着。他们剥羊皮剥诶非常得心应手,用羊皮做帐篷,做衣服。你看过他们剥羊皮的情景吗?’
“‘要杀快杀!’山本说。
“俄国人合起手心,慢慢地搓着点头道:‘放心,杀是肯定杀的,无须担心。没有任何可担心的,不必着急。这里是一望无际的荒原,什么也没有,惟独时间绰绰有余。况且,我也有很多话要说。对了,刚才提道的剥羊皮作业,任何群体中都有一个剥皮专家那样的人,行家里手!他们实在剥得巧妙,简直堪称奇迹,艺术品!转眼之间就剥完。纵使活剥,也剥得飞快,你几乎觉察不到剥的过程。可是棗’说到这里,他再次从胸前衣袋里掏出香烟盒,左手拿着,用右指尖敲得橐橐有声。‘棗当然不可能觉察不到。活活剥皮,被剥的人痛步可耐,想象步到得痛,况且到死要花很长很长时间。流血过多致死,只是要花时间。’
“他‘啪’得打了声响指。于是同他一起乘飞机来的外蒙古军官跨步上前。他从大衣袋取出一把带鞘的短刀,形状同刚才做割喉手势的那个士兵拿的一模一样。他短刀从刀鞘中拔出,在空中划了个圈。钢刃在清晨的阳光下白刷刷地闪着钝光。
“‘他就是那方面的专家之一。’俄国军官说,‘看好了么?好好看看这刀。这是剥皮专用刀,做得好极了,刀刃如剃刀一般薄一般锋利。他们的制作技术极其高超,毕竟剥动物皮剥了数千年之久。他们将像剥桃子皮一样剥人皮,熟练,漂亮,完美无缺。我讲得太快吗?’
“山本一声不响。
“‘一点一点地剥。’俄国军官继续道,‘若想剥得完美无损,慢剥最好。剥的过程中如果你想说什么,可以马上停止,只管作声。那样即可免死。他以前剥过几次,而直到最后都不开口的人却是一个也没有的。这点希望你记住:如想中止,尽可能快些最好。双方口可轻松些。’
“那个手握短刀的熊一样的军官,看着山恩冷冷地一笑。我至今仍真切地记着那笑,至今仍梦见那笑,无论如何忘却不了那笑。随后,军官开始作业。士兵们用手和膝按住山本的身体,军官用刀小心翼翼地剥皮。他果真像剥桃子皮那样剥山本的皮。我无法直视。我闭上眼睛。而一闭眼,蒙古兵便用枪托打我的屁股,一直打到我睁开。但睁眼也罢闭眼也罢,怎么都要听见山本的呻吟。开始他百般忍耐,后来开始惨叫,很难认为是人世声音的惨叫。那个人首先在山本右肩‘刷’得划开一道口子,由上往下剥右肩的皮。剥得很慢,小心翼翼,一副不胜怜爱的样子。那手法确如俄国军官所说,不妨称之为艺术创作,假如步闻惨叫声,甚至不会让人觉得伴随有任何疼痛。然而惨叫声却在分明地诉说那是何等的痛不欲生。
不多时,右臂的皮被彻底剥下,成了一块薄布。剥皮人把它递给旁边的士兵,士兵用手指捏住打开给众人看。皮还是在‘啪嗒啪嗒’滴血。剥皮军官接着处理左臂,如法炮制。而后剥双腿,割下阳物和睾丸,削掉耳朵,在剥头皮、脸皮,不久全被剥光。山本昏迷过去,苏醒过来,又昏迷过去。昏迷时不再呻吟,苏醒时即惨叫不止。但声音渐渐微弱,最后完全消失。这时间里俄国军官一直用长筒靴后跟在地面画着单调的图形。蒙古兵全都鸦雀无声,定定地注视着剥皮作业。他们均无表情。无厌恶神情色,亦无激动无惊愕,一如我们散步当中顺路观看某个施工现场那样看着山本的皮肤被一张张剥去。
“我吐了好几次,最后再没东西可吐了,可还是吐个不止。熊一般的外蒙古军官最后把利利索索剥下的山本胴体的皮整张打开,那上面甚至连着乳头,那般惨不忍睹的东西那以前那以后我都没见过。一个忍拿起来像晾床单一样晾在一边。剩下的唯有被整个剥去皮肤而成为血淋淋血块的山本尸体骨碌碌倒在那里。最为目不忍视的是他是脸。白亮亮的大眼珠在红肉中瞪得圆圆的。牙齿毕露的口仿佛呼叫什么似的大大张开。鼻子被削掉了,只有小孔留下。地面一片血海。
“俄国军官往地面吐口唾液,看了我一眼,然后从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看来他是真的不知道了。’说着,手帕又放回衣袋,声音较刚才有些木然,‘知道绝对招认。白要了条命。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专门干这个的,反正迟早不得好死,无可幸免。这且罢了。既然他不知道,你更是不可能知道的喽?’
“俄国军官衔着支烟,擦燃火柴。
“‘这就是说,你已不再具有利用价值。既无拷问使你开口的价值,又没有作为俘虏关押的价值。说实在话,作为我们,是打算秘密处理此次事件的,不想声张出去。所以,把你带回乌兰巴托不大好办。最好的办法是马上朝你脑袋开一枪,埋在某处,或烧了让哈拉哈河冲走。这样一切就简单了结了。是这样的吧?’如此说罢,他死死盯住我的脸,但我继续装出不知所云的样子。‘看来你是听不懂俄语,再这么棗说下去也是白费时间。也罢,算我自言自语就是,你就当我自言自语听下去: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我决定不杀你。不妨理解为这是我对意外误杀你朋友的一点点歉疚之心。今天一早大家尽情尽兴欣赏了杀生,这种事一天一次足矣。所以不杀你,而给你提供活命的机会,如果幸运,将会得救。可能性诚然不大,可以说接近于无,但机会总归是机会,至少比剥皮强似百倍,对吧?’
“他扬手叫来外蒙军官。外蒙军官刚刚用壶水精心洗罢短刀,拿小磨石磨好。士兵们把从山本身上剥下的皮摊开,在皮前议论着什么,大约是就剥皮技术的细节交换意见。外蒙军官短刀入鞘,插进大衣袋,朝这边走来。他看一会我的脸,又看了看俄国忍。俄国忍用蒙语对他简单交待一句,蒙古忍表情呆板地点头。士兵为他们牵来两匹马。
“‘我们这就乘飞机返回乌兰巴托,’俄国忍对我说,‘空手而归固然遗憾,但无可奈何。事情这东西有时顺利,有时不顺利。但愿晚饭前能恢复食欲棗把握不大!’
“两忍乘马离去。飞机起飞,变成一个小银点消失在西边的天空。于是仅剩下我和蒙古兵,还有马。”
 
 
“蒙古兵巴我牢牢绑在马鞍上,列队向北进发。我前面的蒙古兵低声唱着旋律单调的小曲。此外听到的,便只是马蹄‘嚓嚓’刨扬沙土的枯燥声响。我猜不出他们要把我呆往何处,不晓得往下究竟会遭遇怎样的下场,我所明白的仅仅是这样一个事实棗我成了对他们毫无价值可言的对于存在。我在脑袋里反复推出那个俄国军官的话。他说不杀我。杀绝对不杀,却又几乎没有活命机会,他说。这具体意味什么呢?我不知道。他的话过于空泛。或者拿我搞一个什么恶作剧也未可知。可能并不一下子杀死我,而打算慢慢受用一场恶作剧。
“尽管如此,我还是松了口气,毕竟没有在那里被当场处死,尤其没有像山本那样被活活剥皮。事既如此,自然难逃一死,可我不愿意死得那么惨。而且不管怎么说,至少我还这样活着,这样呼吸。如果对俄国军官的话完全信以为真,那么我不至于马上遇害,离死尚有若时间,因而也就有了延长性命的可能性。哪怕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也只能紧抓住不放。
“之后,本田伍长那句奇妙的预言倏然掠过脑际:在此中国大陆我不会死。绑在马鞍上的我,一边任由沙漠的太阳火辣辣地晒着脊背,一边反复回想他当时的表情、声调的抑扬和语句的余韵。我宁愿打心眼里相信他的话。是的,自己不会在这种地方乖乖送命,一定要逃离这里活着踏上故乡的土地棗我坚定地对自己说道。
“往被走了两三个小时,在一处有喇嘛教石塔的地方停下。这样的石塔被称为敖包,类似道祖神(日本立在岔路口或村边山顶的小石像,据说可以保护行路人的安全),在沙漠中起着路标的重要作用。他们在敖包前跳下马,解开我身上的绳索,两个士兵从两侧架着我,把我带到稍离开些的地方。我心想他们将在这里弄死我。我被带到的地方,地面开一口井,井围着一米多高的石墙。他们让我跪在井沿眼前,按着后颈让我往里看。并似乎很深,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穿长筒靴的下级军官拾来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块投进井里,过一会儿‘橐’地传出一声干响。像是一口枯井,大约往昔发挥过沙漠水井的功能,后来由于地下水脉的移动而干涸了。从石头到达井底的时间来看,该有相当的深度。
“下级军官冲我不怀好意地一笑,旋即从腰带皮套上拔出自动手枪,打开保险栓,‘咔嚓’一声子弹上膛,枪口对准我的脑袋。
“但他久久没有扣动扳机,转而缓缓放下枪身,举起左手指着我背后的井。我舔着干巴巴的嘴唇静静地注视他的手枪。总之意思是说我可以从两种命运中任选其一,一是当即由他开枪干干脆脆地死去,二是自己主动跳进井去。井很深,碰得不得当很可能碰死;否则,就将在黑暗的井底一点点坐以待毖。我终于明白过来,原来这就是俄国人说的机会。接着,下级军官亮出现已归他所有的山本那块手表,伸出五个手指,表示给我五秒钟考虑时间。待他数到三时我脚一蹬石墙,猛地扎入井中。此外我别无选择。我本想抓着井壁顺壁下滑,但实际上我没有那样的时间。我抓了个空,直接跌落下去。
“井是很深,感觉上身体接触地面好像花了很长时间。当然事实上顶多几秒钟,绝对谈不上‘很长时间’。不过我确实记得在黑暗中跌落的过程里想了许多许多。我想起了遥远的故乡,想起了仅在出征前亲热过一次的女子,想起了父亲母亲。我很感激我有个妹妹而不是弟弟。我在这里死了,至少还有她留在父母身边而不至于被抓去当兵。我想起了槲叶年糕,随即身体摔在干地上,刹那间人事不省,就好像身上所有的气立时排泄一空。我的身体重重摔在了井底。
“但我觉得摔得不省人事仅是一瞬间。苏醒过来时,有什么水点样的东西溅在我身上。起始我以为下雨,但不是。是尿。一直向上望去,他们站在圆形井口轮流撒尿的身影犹如剪影般小小地浮现出来,在我眼里恍若虚拟舞,简直与戏毒产生的幻觉无异。然而那是现实。我伫立井底,他们朝我洒射实实在在的尿液。全部洒完之后,一个用手电筒往我身上照。有笑声传来。旋即一切都陷入深深的沉默。
“好半天我脸贴在那里纹丝不动,观察他们是否返回。二十分钟过去,三十分钟也过去了(当然没表,大致估计),他们没有返回,大概撤离了。我一个人留在这里,留在了沙漠当中的井底。知道他们再不返回,我首先检查自己身体如何。摸黑检查自己的身体状况是十分困难的事。我看不见自己的身体,无法用眼睛确认处于何种状态,只能通过感觉来把握。问题是处于黑暗中弄不清自己此时此刻的感觉是否真的正确,甚至觉得自己好像被愚弄被欺骗了似的。委实是一种极为奇妙的感觉。
“但我还是一点一点、慢而又慢地逐一把握了自己的处境。首先弄明白而且对我幸运之至的是:井底是较为柔软的沙地。否则以井深来说我的大多数骨骼都应在触地之际摔碎或摔断才是。我深深地吸口长气,开始试着启动身体。先动了动手指。手指虽然有点莫可名状,但总还能动。继而我想从地面起身,可我无法支起自己的身体。我觉得所以的感觉都在我体内当然无存,意识好端端的,但意识和肉体各行其是,我没有办法将自己的意愿转换为肉体的行动,无论我想做什么。于是我放弃了努力,在黑暗中躺着不动。
“我不知道自己静止了多久,但感觉总算缓慢恢复过来。随着感觉的恢复,疼痛也理所当然地找上身来。痛得相当厉害。腿怕是断了,我思忖,肩也许脱臼,或不巧摔断了。
“于是我以原来的姿势忍痛不动。泪水不知不觉顺颊而下。泪来自疼痛,更来自绝望。一个人被孤零零地抛弃在世界尽头处沙漠正中的深井里,在一团漆黑中忍受剧痛的袭击,这是何等孤独何等绝望,我想你无论如何也是体会不到的。我甚至后悔没让那个下级军官一枪打死。如果给忍打死,起码我的死还有他们知道。而若死在这里,那的的确确是孤单单的死,不为任何人知晓的无声无息的死。
“时而有风声传来。风掠过地面时在井口发出奇妙的声音,仿佛遥远世界里女人的啜泣。那个遥远世界与这个世界之间有一细孔相通相连,因而啜泣声得以传来这里。但那声音的传来转瞬即逝,过后我还是独自留在深深的沉默与深深的黑暗中。
“我忍着痛,用手轻轻触摸周围地面。井底平平的,面积不大,直径有就一米六七。触摸地面当中手突然碰到一个尖尖硬硬的东西,我惊得反射性的一下字缩回手,尔后再次慢慢地朝那边摸去,手指重新碰到那个尖东西。一开始我以为是数枝之类,后来明白原来是骨头。不是人的,是小得多的动物骨骼。大概因为天长日久,或是给我掉下来砸的,骨头已经破碎。除这小动物的骨头,井底便什么也没有了,有的只是沙沙拉拉的细沙。
“接着,我用手心抚摸井壁。井壁像是瘪平的石块砌成的。白天地面其实相当热,却热不到这地下世界里来,壁面冰凉冰凉。我的手在壁面滑动,一条一条确认石块之间的缝隙,心想碰巧说不定可以蹬得爬上地面。然而那缝隙实在太细太窄了,没办法搁脚。加之我又负伤,希望近乎于零。
“我拖着身子从地面撑起,好歹靠上井壁。身体一动,肩和脚简直疼得像被扎进许多根粗针。一时间里我觉得似乎每呼吸一次身体都有可能哗啦啦解体。一摸肩,那里又热又肿。”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忽然,某一时刻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太阳光竟如有神指点一般飒然泻入井内。霎时间我看清了周围所有的东西。井内流光溢彩,简直是光的洪流。面对这劈头盖脑的光明,我几乎透不过气来。黑暗和阴冷一瞬间被驱逐一空。温暖的阳光深情地拥揽我的裸体,就连疼痛也像在接受阳光的祝福。身旁有小动物的骨头,白刷刷的骨同样沐浴着温暖的阳光。阳光中,这不吉利的骨头也成了自己亲切的伙伴。我可以看清包围着我的石壁了。置身于阳光的时间里,我甚至忘却了恐怖、疼痛以至绝望,只顾目瞪口呆地坐在辉煌的光芒中。可惜好景不长,稍顷,阳光如来时一般倏然逝去,深重的黑暗重新压来。时间的确短暂,以分计算我想至多十秒或十五秒。太阳光所以直上直下射入深深的井底,大概是由于角度的关系,一天之中仅有一次。在我尚未弄清所以然之后,光的洪流已倏然远逝。
“阳光的消失,使我陷入了更深的黑暗。我想动下身体都无能为力。没吃没喝。一丝不挂。悠长的下午过去了,夜晚随之降临。身体渴求睡眠,而寒冷却好像无数针尖猛刺我的身体。恍惚中生命之芯仿佛在变僵变硬而步步走向死亡。朝上看去,头顶有冻僵似的星星,数量多得可怕。我凝神仰望星斗缓慢的移动,拒此我可以确切知道时间仍在流逝。我打了个瞌睡。冻醒痛醒。又打了个瞌睡。又一次醒来。
“不久,早晨来临。历历在目的星星从圆形井口渐渐模糊下去,淡淡的晨光圆圆地浮现出来。天亮后星星也没消失,模糊虽然模糊,但总是守侯在那里。我舔着壁石的晨露滋润干渴的喉头,作为量当然少得可怜,但对我已是天之恩赐了。想来,我至少整整一天没喝水没吃东西了,却又丝毫觉不出食欲这玩意儿。
“我一动不动地待在井底,此外别无他能,甚至思考什么都无从谈起。我那时的绝望和孤独便是那样地深重。我什么也不做,什么也步想,一味静坐不动。但我在无意识之中期待着那道光束,那道一天之中仅有一瞬间直泻入井底、亮得眼前发黑的光束。从物理上说,阳光成直角射于地表是在太阳位于最高空的时候,因此应是正午时分。我一心盼望光的到来,因为此外无任何可期盼的东西。
“那以后又过了很多时间。不觉之间我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当我意识到什么猛然睁眼时,光已在那里了。我知道自己再次笼罩在压倒一切的光芒中。我几乎下意识地大大张开双手迎接这片阳光。它比第一次强烈得多,也比第一次持续时间长,至少感觉上是这样。阳光中我泪水涟涟而下,仿佛全身液体都化为泪水从眼中倾流一空,甚至觉得身体本身也融为液体就势流干流尽。在这辉煌的祝福中我想死又何妨。实际上我也想死去。此时此刻,似乎这里的一切都浑然融为一体,无可抗拒的一体感。是的,人生真正的意义就在这仅仅持续十几秒的光照中。我应该在此就这样一死了之。
“然而光照还是毫不留恋地离去了。意识到时,我仍勃然一身留在这凄惨惨的井中,一如前次。黑暗与阴冷牢牢钳着我,就像在告诉我那光照压根儿就不存在。接下去很长时间我一动不动蹲在那里。脸让泪水湿得一塌糊涂。整个人就像被一股巨力彻底摧毁了,我想不成什么更做不成什么,连自身的存在都感觉不出,仿佛成一无所有的空房间一般的脑袋中,他预言我不会死在中国大陆。在这光照来而复去的现在,我可以对他的预言确信无疑了。因为在这应该死的地方应该死的时间里我未能死。我不是不死在这里,而是不能死在这里。明白吗?我就这样错过了得天独厚的宠幸。”
说到这里,间宫中尉觑了眼表。
“如您所见,我现在就在这里坐着。”他静静地说,像要抖去肉眼看不见的记忆丝线似地摇了摇头。“一如本田先生所说,我没死在中国大陆,四人中我又活得最长。”
我点点头。
“对不起,话说得长了。一个没有死成的老人的往事,听得不耐烦了吧!”说罢,间宫中尉在沙发上正襟端坐,“再唠叨下去,怕要赶不上新干线列车了。”
“等等,请等等,”我慌忙道,“请别就此打住,那以后到底怎么样子?我很想听听下文。”
间宫中尉看了一会我的脸。
“这样好吗?我真的没时间了,和我一起走去汽车站可以么?估计路上我可以把剩下的话简单讲完。”
我和间宫中尉一齐出门,朝汽车站走去。
“第三天早上我被本田伍长救了出来。我们被捕的那天夜里,他觉察到蒙古兵要来,便一人溜出帐篷一直躲在什么地方。那时他从皮包里取出了山本的文件。毕竟对我们来说头等优先事项是不使文件落入敌手,无论付出怎样的牺牲。或许你要问既然知道蒙古兵要来,那为什么不叫醒我们一起跑呢?为什么自己一个人溜走呢?问题是即使那样我们也根本逃脱不掉。因为他们知道我们在哪里,那里是他们的地盘,人数和装备也都占上风。他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找到我们,把我们一网打尽,拿走文件。就是说,在那样的情况下需要他单独逃生。本田伍长的行为在战场上显然是临阵脱逃,但在执行那种特殊任务时,随机应变是再重要不过的。
“他目睹了俄国人他们前来并整个活剥山本皮的情形,也看见了我给蒙古兵带走。但没有了马,无法立即尾随而来,只能步行。本田伍长挖出埋在土里的武器,再把文件埋在那里,然后追赶我们。说起来简单,实际上他赶到井边时分不易,因为他连我们去哪个方向都不晓得。”
“本田先生是怎么找到井的呢?”我询问。
“我也不清楚,他从没就此多说什么。总之他就是知道,我想。找到我,他撕开衣服搓成长绳,想方法把几乎失去知觉的我从井底拉了上来,又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匹马,驮我翻过山丘,渡河,一直领到满军监视所。在那里我得到治疗,又被送上司令部派来的卡车拉到海拉尔医院。”
“文件或信件的到底怎么样了?”
“想必仍然躺在哈拉哈河附近的沙土里。我和本田伍长没工夫挖它,也没任何理由非去挖不可。我们得出的结论是:权当那东西压根儿就不存在好了。上级审查时我们统一口径,都说没有听说什么文件,因我们觉得若不那样说,很可能被追究未带回文件的责任。以治疗的名义,我们在严格监视下被隔离在两个病室,每天都接受审查。来了好几名高级军官,不得不三番五次重复同样的话。他们的提问详尽而狡黠,但他们好像相信了我俩的话。我毫无保留地述说了我的经历,惟独小心地避开文件一点。他们把我说的整理成文,交待我说此次行动属机密事项,军队不存正式记录,因此一切情况不得外传,一旦得知外传,必定严惩不贷。两个星期后,我被放回原部门,本田先生想必也返回了原来的部队。”
“还一点不大明白,本田先生为什么从那个部队被特意叫出来呢?”我问。
“这点本田先生也没对我说什么。估计他被禁止提及此事,或者认为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为好。但我从他话中推想山本那个人同本田先生之间有某种个人关系,而且可能是有关他特异功能方面的。因为陆军设有专门研究那类特异功能的部门,从全国搜集具有某种特异神通和特殊精神能量的人,进行各种各样的实验,这我也听说过,料想本田先生是因此同山本相识的。再说如果实际上他不具有那方面的能力,也不可能找到我的位置并把我准确地领到满军监视所。那可是在一无地图二无指南针的情况下毫不迟疑地径直赶到那里的,在常识上可说是无法想象的。我是地图专家,那一类地理大体上知晓,然而即便是我也绝对做不到。大概山本指望的也就是本田先生的这种能力。”
我们走到汽车站等车。
“当然现在仍有谜没解开。”间宫中尉说,“我至今还有很多事想不明白:在那里同我们接头的蒙古军官到底是谁?假如我们把文件带回司令部情况又将如何?为什么山本没有把我们甩在哈拉哈河右岸而独自过河?那样他行动上理应容易得多。说不顶他原本打算把我们留作蒙军饵料而一人逃命来着,而客观上这是可行的。或许本田伍长一开始便看透了这点,所以才对山本见死不救的。
“不管怎样,我和本田先生自那以来很长时期都一次也没见面。我们两人一到海拉尔就马上被隔离开来,禁止见面和交谈。我很想最后说一句感谢话都没能说上。就这样,他在偌门坎战役中负伤被送回国内,我留在满洲直到战争结束,之后被押往西伯利亚。我得知他的住址,已是从西伯利亚回国几年以后的事了。那以来我们见过几次面,偶尔通通信,但本田先生似乎有意避开哈拉哈河那件事,我也不是很想提起,因为对我们两人来说,那件事情实在过于重大。我们通过就此缄口不语而得以共同拥有了那段经历,明白吗?
“话是说长了,但我最终想告诉您的是:我真正的人生或许早已结束在外蒙沙漠那口深井里了。我觉得自己生命的内核棗大约是内核棗业已在井底那一天仅射进十秒或十五秒的强烈光束中焚毁一尽。那光束对我便是神秘到了那般程度。很难理解为什么。总之如实说来,从那以后我无论目睹什么经历什么,内心都全然不为所动。就连面对素苏军大型坦克部队,就连是失去左臂,就连身陷地狱般的西伯利亚收容所的时候,我也处于某种无感觉之中。说来奇怪,那些对于我已怎么都无所谓了。我身上的什么早已死掉。或许如我当时所感觉的那样,我本应在那束光照中死去,无声无形地一死了之。那是我的死期。然而不出本田所料,我没有死在那里棗或者该说是没有死成。
“我在失去左臂和十二年宝贵光阴之后返回了日本。回到广岛时,父母和妹妹已不在人世。妹妹被征用在广岛市内一座工厂做工时碰上扔原子弹死了。父亲当时偏巧去看望妹妹也没了命。母亲受不住精神打击卧床不起,于一九四七年去世。前边已经说过,我以为算是私下同我订婚的女子已跟别的男人结了婚,有了两个孩子。墓地里有我的墓。我什么也没剩下,自己本身也好像整个儿成了空壳。我不该返回这里的,我想。那以后直到今天,我记不清自己是怎样活过来的。我当了社会科教师,在高中教地理和历史,但在真正意义上我并没有活着,我只是一个个完成分配给我的现实任务而已。我没有一个堪称朋友的人,同学生之间也不存在感情纽带。我不爱任何人,已不懂得爱上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每当闭上眼睛,被活活剥皮的山本就浮现出来,也梦见了好几次。山本在我的梦境中不知被剥了多少次皮,每次都变成血肉模糊的块体,我可以真切地听到山本凄绝的悲鸣。我还不止一次梦见自己在井底活着腐朽下去,有时甚至以为那个是真正的现实,而眼下日复一日的人生倒是梦幻。
“本田先生在哈拉哈河畔说我不会死在中国大陆的时候,听得我很是欣喜。信不信是另一回事,当时的我哪怕一根稻草也恨不得抓住不放。或许本田先生察觉出了这点,为了安慰我才那样讲的。然而现实中并不存在什么欣喜。返回日本以后,我终究像空壳一样活着。而成为空壳,即使长命百岁也算不得真活。沦为空壳的心和沦为空壳的肉体所产生的,无非是空壳人生罢了。我想请您理解的,实际上只此一点。”
“那么说,您回国一次也没结过婚?”我问。
“当然。”间宫中尉回答,“没妻子,没有父母兄弟,彻底孤身一个。”
我略一迟疑问道:“您认为没听道本田先生那个预言倒好些是吗?”
间宫中尉默然良久,凝视着我道:“或许是那样的。本田先生或许不该把它说出口,我或许也不该听。正如本田先生当时所说,命运这东西大约是事后回头看的,而不该预先知道。不过我想,时至如今怎么都是一回事了。我只是在履行至今继续存活这一职责而已。”
公共汽车驶来。间宫中尉朝我深深一躬,道歉说占了我的时间。“这就告辞了。”间宫中尉说,“实在谢谢了。不管怎样,算是把那个交给您了,这样我也总算告一段落,可以放心回去了。”他用假手和右手熟练地取出硬币,投入公共汽车收费箱。
我站在那里,凝眸看着汽车拐弯消失。车一消失,我顿时奇异得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是一个被丢在人地两生的街头的孩子所感受到的那种毫无着落的心情。
我回到家,坐在客厅沙发上,打开本田先生作为纪念留给我的包。费力剥去好几层严严实实的包装纸后,露出一个很结实的硬纸盒。是Cutty Sark送礼用的包装盒,但从重量得知里边装的不是威士忌。我打开盒,发现里边什么也没有。空空如也。本田先生留给我的,仅是个空盒。
奇鸟行状录
尽可能具体事情、文学里的食欲
把间官中尉送去公共汽车这天夜晚,久美子没有回家。我一边看书听音乐一边等她,等到时针转过12点只好作罢,上床躺下。不觉之间开着灯睡了过去。醒来快早上6点了,窗外天光大亮。透过薄薄的窗帘传来乌的鸣啦。身旁不见妻子。洁白的枕头仍好端端鼓胀着,显然夜间没什么人往上边放过脑袋。床头柜上整齐叠放着昨天刚洗过的她的夏令睡衣。我洗的,我叠的。我关掉枕 边的灯,调整时间流程似地做了个深呼吸。
我仍身穿睡衣在家中寻找一番。先进厨房,再望客厅,察看她的工作间,搜查浴室和厕所。为慎重起见连壁橱也打开看了。然而哪里也没有久美子的影子。也许心不踏实的关系,家中看上去比平日冷清。好像我一个人在上蹿下跳破坏这寂寂的和谐。
无事可干,我便去厨房往水壶灌了水,打开煤气灶。水开后用来冲了咖啡,坐在餐桌旁喝着。然后用电烤箱烤了面包,从冰箱拿出土豆色拉吃了。单独吃早餐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想来,结婚到现在,我还一次也没放弃过早餐。午餐不吃倒是常事,晚餐也有时作罢,但早餐却无论如何也未免过。这是一种默契,几乎近于仪式。我们即使上床再晚,清晨也早早爬起,尽可能做正规些的早餐,慢慢悠悠吞食,除非时间不允许。   
但这天早上久美子不在座位上。我一个人默默喝咖啡,默默吃面包。对面仅有一把无人坐的空椅。看着这椅,我想起昨天早上她身上的香水,想象有可能赠给她香水的男人,想象久美子同那男人在床上拥作一团的光景,想象男人的手爱抚她裸体的场面,回想昨天早上为她拉连衣裙拉链时目睹的她那瓷瓶般光滑滑的背。   
不知何故,咖啡有一股香皂味儿。喝罢一口过不一会儿,口中便觉不是滋味。最初以为错觉,但喝第二口后仍是一个味儿。我把杯中的咖啡倒进洗碗地,换一个杯子斟上。一喝香皂味儿还是不退。何以有香皂味儿呢?我不得其解。壶洗得甚为仔细,水也不成问题。然而那毫无疑问是香皂水味儿或化妆水味儿。我把咖啡里的咖啡倾倒一空,重新换水加温,又觉得麻烦,半途而废。随后用咖啡杯接自来水,权当咖啡喝了。反正也不是特别想喝咖啡。   
 
等到9点30分,往她单位打电话,对接电话的女孩说麻烦找一下冈田久美子。女孩说冈田好像还没来上班,我道谢放下电话。之后我开始打扫房间。平时心里七上八下时我便总是这样。旧报纸和杂志收在一起用绳子捆了,厨房洗碗池和餐橱彻底擦了,厕所和浴缸刷了,镜子和窗玻璃用玻璃除垢器抹了,灯罩取下冲了,床单换下洗了,又铺上新床单。   
11点时,我再次往久美子单位打电话。还是那个女孩接的,还是那句回答:"冈田还没来上班呢。"她说。   
"今天不来了么?"我问。   
"这---没听说啊……"她声音里不含任何感情,如实口述那里现存的事实而且。  
不管怎么说,11点久美子都没上班情况非同、寻常。出版社编辑部那种地方上下班时间一般是颠三倒四,但久美子在的出版社不然。她们办的是健康和自然食品方面的杂志,有关撰稿人、 食品公司、农场和医生们全都是早早起床工作一直忙到傍晚那类人。因此久美子和她的同事们也都与其协调一致,早上9点全体准时上班,除去发稿忙的时候平日6点为止。   
放下电话,进卧室大致检查一遍久美子挂在立柜里的连衣裙、衬衫和西装裙。如果离家出走,她该拿走自己的衣服。当然我并不一一记得她的所有衣服。自己有什么都稀里糊涂,不可能记清别人的服装细目。不过,因为时常把久美子的衣服拿去洗衣店又拿回,所以大体把握她经常穿什么衣服惜爱什么衣服。而且据我记忆,她的衣服基本集中在这一处。   
况且久美子也没有更多时间拿走衣服。我再次准确回忆她昨天早上离家时的情形---穿什么衣服,带什么包。她带的只是上班时常带的挎包。里面满满塞着手册、化妆品、钱夹、笔、手帕、纸巾等物,根本容纳不进替换衣服。  
我打开她的抽屉柜查看。抽屉里整整齐齐放着服饰、袜子。太阳镜、内衣、运动衫等等,怎么也看不出少了什么。内衣、长简袜倒有可能放进挎包。但转念想来,那东西随便在哪儿都买得到,用不着特意带走。   
接着去浴室再次检查化妆品抽屉。也没有什么明显变化,里面仍密密麻麻塞满化妆品和饰物之类。我打开那个基督奥迪尔牌香水瓶盖,重新闻了闻。气味一如上次,一股极有夏日清晨气息的清芬。我又想起她的耳朵和白皙的背。  
折回客厅,我歪倒在沙发上,闭目侧耳倾听。但除了时钟记录时间的音响,不闻任何像样的声籁,不闻汽车声不闻鸟鸣声。往下我便不知如何是好了。我拿起听筒,拨动号码盘,再次往她单位打电话。但想到仍会是那个女孩接电话,不由心里沉沉的,遂中途作罢。但这样一来,我就没任何事可做了。唯一可做的就是死等下去。说不准她将我甩了---理由不得而知。总之这是能够发生的事。问题是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她也不至于全然一声不吭,久美子不是那种人。就算弃我而去,也该尽量详尽地告诉我她何以如此。对此我几乎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也可能走路时遭遇意外。被汽车撞倒送去医院也未可知,且昏迷不醒而接受输血。想到这里,我胸口怦怦直跳。可是,她挎包里有驾驶证、信用卡和家庭住址。就算万一发生这类事,医院或警察也会往家里联系。  
我坐在檐廊里怅然望着庭院。其实我什么也没望。本打算想点什么,但精神无法集中在特定一点上。我反反复复回想拉连衣裙拉链时见得的久美子的背,回想她耳畔的香水味儿。   
1点多时电话铃响了。我从沙发站起拿过听筒。  
"喂喂,是冈田先生府上吗?"女子语声。加纳马尔他。   
"是的。"我应道。   
"我叫加纳马尔他。打电话是为猫的事……"   
"猫?"我怔怔地一声,我早已把什么猫忘去脑后。当然马上想了起来。只是觉得仿佛远古的事了。   
"就是太太正找的那只猫。"加纳马尔他说。  
加纳马尔他在电话另一头揣测什么似地沉默有时。或许我的声调使她察觉到什么。我清清嗓子,把听筒换到另一只手上。   
加纳马尔地道:"我想猫是再也找不到了,除非发生奇迹。最好还是别再找了,尽管令人惋 惜。猫已经离去,恐怕一去不复返。"   
"除非发生奇迹?"我反问。但没有回答。  
加纳马尔他长时间缄口不语。我等待她开口。可是无论怎样侧耳细听,听筒也连个呼吸声都没有。在我开始怀疑电话出故障的时候,她好歹开口了。   
"冈田先生,"她说,"这么说或许不无冒昧:除了猫,其他没有什么需我帮忙的吗?"   对此没办法马上回答。找靠墙握着听筒。语句出口需要一点时间。  
"有很多事还弄不清楚。"我说,"清楚的事还一样都没掌握,只是在脑袋里想。总之我想老婆离家去了哪里。"接着我把久美子昨天夜未归宿和今早没去上班的事告诉了加纳马尔他。   
加纳马尔他似乎在电话另一端沉思。   
"这想必是让人担心,"有顷,加纳马尔他说道,"此刻我还无可奉告。不过为时不久,很多事情就会逐渐明朗起来。眼下唯有等待。滋味是不好受,但事情本身有个时机问题,恰如潮涨潮落。谁都不可能予以改变,需等待时只有等待而已。"  
"加纳马尔他小姐,猫的事罗罗嗦嗦给您添了不少麻烦。我也知道不该这样讲话---但我现在确实没心绪听堂而皇之的泛泛之论。总的说来,我已一筹莫展,真的一筹莫展。而且有一种不妙的预感。完全不知所措。我需要的是具体的事实,哪怕再微不足道。知道吗?就是可看可触的事实。"   
电话另一端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动静。不太重,大约是钢球什么的滚落地板的声响。随即又像有什么东西在磨擦,很像手指挟一张绘图纸猛然往两边扯拉。声音距电话似乎不太远也不很近。 但加纳马尔他则好像对声响没特别介意。   
"明白了。需要具体的对吧?"加纳马尔他以平板板的声音说。   
"是的,尽可能具体的。"   
"等电话。"   
"电话现在也一直在等啊。"   
"大概一个姓名发音以'O'开头的人马上有电话打来。"  
"那人可晓得久美子什么消息?"   
"我很难明白到那种地步。您不是说哪怕什么都好只是想知道具体的么,所以才这么说给您。 还有一点:半月或许持续一段时间。"   
"半月?"我问,"就是天上的月亮?"   
"不错,是天上的月亮。但不管怎样,您总要等待。等待就是一切。好,改日再聊。"说罢,加纳马尔他放下电话。  
 
我拿来桌面上的电话号码簿、打开"O"字页。上面写着久美子端庄的小字,共有四个人的名字及其住址和电话号码。打头的是我父亲---冈田忠雄。一个叫小野田,我大学时代的同学,一个姓大冢的牙科医生,再一个是大村酒店,附近卖酒的商店。
酒店可以首先排除,相距走路才十来分钟,除偶尔打电话请其送箱啤酒上门,我们同那酒店不存在任何特殊交情。牙医也不相干。我还是两年前在那里看过一次槽牙,久美子则一次也未去过,至少同我结婚以后,她就没找过任何牙医。小野田这个同学与我已好多年没见面了。他大学毕业后进银行工作,转年被调往札幌分行,那以来一直住北海道。如今只有贺年片往来。他同久美子见没见过我都记不起来。   
这样就只剩下我父亲。但很难设想久美子同我父亲有什么深些的来往。母亲去世父亲再婚以后,我同父亲从没见过面,没通过信,没打过电话。何况久美子一次也没见过我父亲。  
“啪啦啪啦”翻动电话簿时间里,我再次认识到我们这对夫妻是何等与人寡合。结婚六年,除了和单位同事间的权宜性交际,差不多没同任何人打交道,而仅仅两人深居简出地生活。  
我又准备煮意大利面条作为午餐。肚子其实不饿。不仅不饿连食欲都几乎无从提起。可又不能总是坐在沙发上死等电话铃响,而需要暂且朝着什么目标活动活动身子。我往锅里放水,打燃煤气,水开之前一边听调频收音机一边煮番茄酱。调频收音机正播放巴赫的无伴奏小提琴鸣奏曲。 技艺炉火纯青。但里面似乎有一种令人浮躁的东西。至于原因在演奏者方面,还是在于听的人自己此时的精神状态,我却弄不明白。总之我关掉收音机,继续默默做菜。橄榄油加热后,放大蒜进去,又投进切得细细的洋葱炒了。在洋葱开始着色的时候将预先切好榨去汁液的西红柿推火锅中。切切炒炒这活计不坏。这里边有实实在在的手感,有音乐,有气味。  
锅水开了以后。放盐,投一束意大利面进去,把定时器调到10分钟那里,开始在洗碗地里洗 东西。然而面对煮好的意大利式面条时,竟丝毫上不来食欲。好不容易吃下一半,其余扔了。剩下的番茄酱倒进容器放入冰箱。没办法,原本就没有食欲的。   
记得过去在哪里读过一个故事,说一个男的等待什么的时间里老是吃个不停。使劲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是海明威伪《永别了,武器》。主人公(名忘了)从意大利乘小艇越境好歹逃到瑞土,在瑞士一座小镇上等待妻子分娩。等的时间里不时走进医院对面的咖啡馆吃喝。小说情节差不多忘光,唯一清楚记得接近尾声的场面:主人公在异国他乡等待妻子分娩时接二连三地进食。我之所以记得这个场面,是因为觉得这里边含有强烈的真实性。较之因坐立不安而吃不下东西,食欲异乎寻常地汹涌而来反倒更有文学上的真实性,我觉得。   
然而真正在这冷冷清清的家中对着时钟指针老实等起什么来,却是不同于《永别了,武器》, 全然上不来食欲。如此时间里,我陡然觉得,所以上不来食欲,很可能因为自己身上缺乏文学上的真实性因素。自己自身好像成了写得差劲儿的小说情节的一部分,仿佛有人在指责我根本就不真实。实际上怕也的确如此。   
 
电话铃是下午决两点时响的,我当即抓起听筒。   
"是冈田先生府上吗?"一个没听过的男子语声。低沉而有媚气,很年轻。"   
"是的"我声音不无紧张。  
"是丁目26号的冈田先生吧?"   
"是的"   
"我是大村酒店,经常承蒙关照。这就想过去收款,不知您是否方便?"   
"收款!"   
"嗯。两箱啤酒一箱果汁的款。"   
"可以可以,还要在家待一会的。"我说。一我们的谈话就此结束。
放下听筒,我试着回想这几句交谈是否包含有关久美子的什么信息。但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无非酒店关于收款的简短而现实的电话。我确实订过啤酒和果汁,也确实是酒店送上门的。30 分钟后,酒店的人来了,我付给两箱啤酒一箱果汁的欠款。  
酒店这个年轻店员很讨人喜欢。我递过钱,他笑眯眯写收据。  
"冈田先生,今早站前出了事故,您知道吗?今早9点。"  
"事故?"我一惊,"谁出事故?"   
"一个小女孩,给倒车的货箱车碾了。伤势像不轻。事故发生时我偏巧从那里路过,一大早不愿意看那场景。小孩子防不胜防---倒车时收不到后视镜里去。站前那家洗衣店知道吧?就在那门前。那地方放着自行车堆着废纸箱、看不清路面。"  
酒店的人回去后,我再也无法在家中困守下去。家中好像突然变得闷热、幽暗,窄小得让人透不过气。我穿上鞋,先出门再说。锁没上,窗没拉,厨房灯没关。我口含柠檬糖在附近漫无目的地游来转去。但在脑海中再现同酒店那个店员交谈内容时间里,忽然想起一直放在站前洗衣店没取的衣服。是久美子的衬衫和裙子。取衣单在家里,但我想去了总会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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