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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鸟行状录

_26 村上春树(日)
于是我双脚的麻木感如被击醒一般不翼而飞,我立即跳到左边,黑暗中伙身窥探对方动静。全身血管扩张开来,又收缩回去。所有筋肉和细胞都在渴求新的氧气。右肩似有一股钝钝的酥麻,但还不痛。痛要等一会才来。我不动,对方也不动。我们在黑暗中屏息对峙。一无所见,一无所闻。
匕首再次冷不防袭来。如扑面而来的野蜂从我脸前飒然划过。锋利的刀尖擦及我的右脸颊,正是有痣那里。有肤裂之感。但伤得大概不深。对方也看不见我在何处。若是看见,早该把我结果了。我黑暗中朝大约是匕首袭来的地方猛地挥棍打去。却什么也未打着,只”嗖”一声劈过空中。但这不无快感的抡空音使得我心情多少宽释下来。我们在决斗。我被匕首划伤两处,却不致命。双方都看不见对手。他持匕首,我有棒球棍。
又开始了盲目的相互搜寻。我们小心窥探对方的举止,屏息通现黑暗中对方的动作。我觉出血成一条线倏然顺颊滑下,奇怪的是我没有感到恐惧。那不过是匕首而已,我想,那不过是刀伤罢了。我静静等待,等待匕首重新朝我扎来。我可以永远等待下去。我不出声地吸气、呼出。喂,动手啊!我在心里催道。我在此静等,要扎就扎好了,不怕!
匕首从某处袭来,把毛衣领一刀削去。喉节处觉出刀尖的凉意,好在只差一点点空间没伤我一根毫毛。我扭身闪到一旁,没等站稳就抡起球很。球棍大概打在对方锁骨处。不是要紧部位。且不很重,不至于骨折。但仍好像造成相当的创痛。我清楚感觉出对方手软下来,甚至听得其倒吸一口凉气。我短短地向后一挥,旋即再次朝对方驱体砸下。方向相同,只稍微向喘息声传来处变了个角度。
绝妙的一击!球棍落在对方脖颈,响起骨头碎裂般不快的声音。第三棍命中头部,对方随棍弹出,重重摔倒在地。他躺在那里弄了点喉音,很快这也停止了。我闭上眼睛,不思不想,朝声音处加了最后一击。我并不想这样,却又不能不这样。这既非来自憎恶亦非出于惊惧,只不过做了应该做的事。黑暗中好像有个水果什么的咕嗤一声裂开---简直同西瓜无异。我双手紧抓球棍,朝前举着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回过神时,身体正不住发抖。我无法控制这瑟瑟的抖动。我朝后退了一步,准备从衣袋掏出手电筒。
"不要看!"有谁从背后大声制止。是久美子的声音从里面房间这样叫道。但我左手仍紧握手电筒。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想亲眼看看那位于黑暗核心的、刚刚由我在此打杀的是什么东西。我意识的一部分可以理解久美子的命令,那是我所看不得的。然而与此同时我的左手又自行动了起来。
"求求你,别看!"她再次大声喊叫,"要是你想把我领回,就千万别看!"
我狠狠咬紧牙关,像推开重窗一样将肺腑深处积压的空气徐徐吐出。身体的颤抖仍未停止。四周弥漫令人厌恶的气味儿。那是脑浆味儿、暴力味儿、死味儿。都是我造成的。我瘫倒似地坐在旁边沙发上,死死抑制胃里涌上的呕吐感。终归呕吐感战而胜之。我把胃里所有的东西一古脑儿吐在脚下地毯上。没什么可吐了,便吐了点胃酸。胃酸没了,便吐空气,吐口水。吐的时间里,球棍脱手掉下,在黑暗中出声地滚去一边。
胃痉挛好歹平息后,我想掏手帕擦嘴。不料手动不得,从沙发站起亦不能。"回家吧,"我冲里面的黑暗说道,"这回完结了,一起回家!"
她没回答。
这里已别无他人。我沉进沙发,轻轻闭上眼睛。
力气一点又一点从我的手指、肩膀、脖颈和腿部撤去,伤痛也同时消失。肉体正永无休止地失却其重量与质感。但我并未因此感到不安感到悚然。我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把肉体交给温暖。庞大而柔软的存在。这是理所当然的。意识到时,我正在那堵果冻壁中穿行,任凭其中缓缓的流势将自己带走。我恐怕再不能重返这里了,穿行中我想。一切都已终止。可是久美子到底离开那房间去哪里了呢?我本应该将她从那里领回。我是为此才杀死他的。是的,是为此才把他脑袋像劈西瓜一样用棒球棍劈开的,是为此我才……我已无法继续思索下去。我的意识很快被深重的虚无块体吸了进去。
  
醒悟过来时,我仍坐在黑暗的底层,一如往常背靠硬壁---我返回了井底。
但又不是平日的井底。这里有一种陌生的新的什么。我集中意识,努力把握情况。什么有所不同呢?可是我肉体的大部分感觉依然处于麻痹状态,周围形形色色的物体把握起来是那样支离破碎,就像自已被一时错误地装进错误的容器中。尽管如此我还是对情况有了理解。
我周围有水。
这已不再是枯井。我正坐在水中。为了让心情平复下来我做了几次深呼吸。居然有这等事,有水涌出!水不冻,甚至温吞吞的。简直像泡在温水游泳池中。随后我墓地往裤袋摸去,我想知道还有没有手电筒揣在那里。莫非我是带着那个世界的手电筒返回这里的?那里发生的事同现实是有联系的吗?无亲手动不得,手指都不能动一下。四肢的力气已彻底丧失,起立都无能为力。
我冷静地转动脑筋。首先,水深只及我腰部,暂且不必担心淹死。现在身体固然动弹不得,但那大概是因为劳累过度体力衰竭,过会儿力气肯定恢复。刀伤也似乎不太深,至少可以因身体麻痹而感觉不出疼痛。脸颊流的血好像早已凝固。
我头靠墙壁,如此自言自语:不要紧,不用担心。大约一切都已结束,往下只消在此休息身体,然后返回原来的世界返回地上流光溢彩的世界即可……然而这里何以突或有水冒出呢?井早已干涸早已死去。现在突如其来他重焕生机。莫不是同我在那里做的有关系?有可能。有可能堵塞水脉的检状物碰巧脱落。
稍顷,我注意到一项不吉利的事实。起初我拼命拒绝它,脑袋里罗列一大堆否定它的可能性,尽量视之为黑暗与疲劳引起的错觉。可是最后我不能不承认乃是事实。不管我如何巧妙地哄骗自己,事实都不消失。
水在上涨。
刚才只及脚部,现在已快涨到我折曲的膝盖。水在缓慢然而稳稳地上涨。我试图再次动一动身体,聚精会神拼出所有力气。然而仍属徒劳。只能弯一点点脖颈。我抬头仰望,井盖仍盖得死死的。想看左腕戴的手表,却看不成。
水从哪里的缝隙漏出,且速度好像有所加快。最初不过静静沁出,现在似乎泪泪涌流,细听已声声入耳。已经涨及胸口。水到底会涨到多深呢?
"最好注意水。"本田先生对我说。无论当时还是其后,我都没把这预言放在心上。那句话我倒是没忘(毕竟那蕴味太奇妙了),但我从未认真理睬过。对于我和久美子,本田先生终不过是"无害的插曲"。每有什么,我就拿那句话向久美子开玩笑---"最好注意水"。于是我们大笑。我们还年轻,不需要预言。生存本身就仿佛预言性行为。然而结果一如本田先生所料。真的想放声大笑。水出来了,我焦头烂额。
我开始想笠原May,想象她赶来打开井盖的光景。非常现实,非常生动,现实得生动得我足可走去那里。不动身体也可以想象。此外我又能做什么呢?
"喂,拧发条鸟,"笠原May说。声音在井筒中发出极大的回响。原来声音在有水的井中要比在无水的井中反响大。"在那种地方到底干什么呢?又在思考?"
"也没做什么,"我向上说道,"说起来话长,反正身体动不得,还有水出来。已不再是以前那口桔井。我说不定淹死。"
"可怜啊,拧发条鸟,"笠原May说,"你把自己弄成一个空壳,拼死拼活去救久美子阿姨。或许你能救出久美子阿姨,是吧?救的过程中你救出了很多很多人,却救不得你自己本身。而且其他任何人也救不了你。你要为救别人彻底耗空力气和运气。种子将一粒不剩地撒在别的地方,你口袋里什么也剩不下。再没有比这个更不公平的了。我打心眼里同情你拧发条鸟,不骗你,但那归根结底是你自己选择的。嗯,我说的可明白?"
"我想明白。"我说。
突然,我觉得肩头有些钝痛,那应该实有其事,我想。那匕首是作为现实匕首现实地刺中了我。
"暧,死可怕吗?"笠原May问。
"当然。"我回答。我可以用自己的耳朵听得自己声音的反响,那既是我的声音又不是我的声音。"想到就这么在黑洞洞的井底死去,当然很怕。"
"再见,可怜的拧发条鸟!"笠原May说,"对不起,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因为离你很远很远。"
"再见,笠原May,"我说,"你的泳衣漂亮极了!"
签原May以沉静的声音说道:"再见,可怜的拧发条鸟!"
井盖重新盖得严严实实。图像消失。接下去什么也没发生。图像同哪里都不相连。我朝井口大声喊叫:笠原May,关键时刻你到底在哪里?干什么呢?
  
水面已涨到喉咙,如绞索一样悄悄地团团围住我的脖颈。我开始感到预感性胸闷。心脏在水中拼命刻录剩下的时间。水如此涨下去,再过五六分钟就将堵住我的嘴和鼻孔,随即灌满两个肺叶。那一来我便无望获胜,终归,我使井恢复了生机,我在其生机中死掉。死法不那么糟,我自言自语。世上更惨的死法多着呢!
我闭上眼睛,想尽可能平静安详地接受步步逼近的死。不要害怕。至少我身后留下了几样东西。这是个小小不然的好消息。好消息一般是用小声告知的。我记起这句话,想要微笑。但笑不好。"死还是可怕的",我低声自语。这成了我最后一句话。并非什么警句。但已无法修改。水已漫过我的口,继而涨到我的鼻。我停住了呼吸。我的肺拼命要吸入新空气。但这里已没有空气,有的只是温吞吞的水。
我即将死去,如同世界上其他所有活着的人一样。
 
奇鸟行状录
鸭子人的故事、影与泪(笠原May视点之七)
你好,拧发条鸟!
问题是,这封信真的能寄到你那里么?
说实话,我已经没了信心,不知这以前写的信是不是都寄到了你手里。因为我写的收信人地址是相当马虎的"粗线条东西",而寄信人地址根本就没写。所以我的信有可能落满灰尘堆在"地址不详信件"的板格里,谁都不得看见。不过,寄不到就寄不到吧,我一直不以为然。就是说,我只是想这样”吭吭嗤嗤”给你写信,想以此来把自己所思所想变成文字。一想到是写给拧发条鸟的,就写得相当快,简直一气呵成。什么原因我是不晓得。是啊……为什么呢?
但这封信我可是希望能顺利寄到你手上,上天保佑。
 
恕我冒昧,得先写一写鸭子人儿的事。
以前也说过,我做工的工厂占地面积很大,里面有树林有水塘,正好用来悠悠散步。水塘够大的,有鸭子住在里面,总共十二三只。至于鸭子们家庭成员情况我不知道。内部也许有各种各样的矛盾,例如和这个要好和那个不要好之类。但吵架场面我还没遇见过。
快到12月了,水面已开始给冰。但冰不厚,即使很冷的时候也还是剩有大致够鸭子游动的水面。听说再冷些冰再冻得结实些,我那些女同伴们便来这里滑冰。那一来,鸭子人(这样说是有点怪,可我不觉之间已经说顺口了)就得到别处去。我对滑冰压根儿不感兴趣,暗想不结冰倒好些---那当然不太可能。毕竟这地方十分寒冷,只要住在这里,鸭子他们也必须付出一点牺牲才行。
近来每到周末我就来这里看鸭子人儿消磨时间。看着看着,两三个小时一晃就过去了。来时我像打白熊的猎人那样全副武装:紧身裤、帽子、围巾、长筒靴、皮大衣……就这一身独自坐在石头上呆呆看鸭子他们,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还不时投一点旧面包进去。如此好事的闲人,这里当然除我没有别人。
不过也许你不知道,鸭子实在是非常快乐的人儿。细看百看不厌。为什么别人就对鸭子他们不大感兴趣而偏偏跑去远处花钱看什么无聊电影呢?这是我很感费解之处。举例说吧,这些小人儿们啪啪啦啦飞起来落到冰上的时候,脚"噌---"地一滑摔倒在地,简直跟电视上的滑稽节目似的。我见了就一个人嗤嗤作笑。当然,鸭子他们并非为了让我发笑而故作滑稽的。一生认真生活,偶尔马失前蹄,你不觉得这很好玩?
这里的鸭子人的脚很可爱,颜色是小学生胶靴那样的橙黄色,扁扁的,不像能在冰上行走,看上去全都踉踉跄跄的,有时屁股还摔坐在冰上,肯定没有防滑手段。所以对于鸭子人来说,冬天不太像是开心季节。我不知道鸭子们心里对冰是怎么想的,估计不至于想得很坏,仔细看去总有这么一种感觉,似乎口里一边嘟嘟囔囔发牢骚说"又结冰了真没办法",一边很达观地应付冬天的来临。我喜欢这样的鸭子人。
水塘在树林里边,离哪里都远。若非相当暖和的日子,不会有人在这个季节特意来这里散步(我自然除外)。林间小路上前几天下的雪结冰残留下来,走上去脚底"咋咋"直响。鸟们这里那里也有很多。我竖起大衣领,围巾一圈圈缠在脖子上,一口口吐着白气,衣袋揣着面包在林间小道走动。边走边不停地想鸭子们---这时我心里便能充满温馨的幸福。说起来,已有很久很久不曾体会到这种幸福心情了,我深深觉得。
鸭子人儿的事先写到这里吧。
 
实话跟你说,大约一小时前我梦见你来看,所以醒来才这么对着桌子给你写信。现在是……(瞥一眼表)深夜2点18分。我是快10点时上床,道一声"鸭子人们晚安"就死死睡了过去,刚刚睁眼醒来。我不大清楚那是不是梦。梦的内容全不记得了。也许根本就没做什么梦。即使不是梦,我耳畔也清楚听得你的声音。你大声叫了我几次,叫得我一跃而起。
醒来时,房间里并非漆黑一团。有月光从窗口皎皎泻入。好大好大的月亮如银色的不锈钢盘明晃晃悬浮在山丘的上方。的确很大很大,仿佛一伸手即可把字写在上面,从窗口射进来的月光宛如水洼亮晶晶积在地上。我从床上爬起身,狠命地想那到底是什么呢?拧发条鸟为什么用那般真切的语声呼唤我的名字呢?我胸口怦怦跳个不停。若是在自己家里,哪怕这深更半夜我也会霍地穿上衣服顺胡同一溜烟跑去你那里。但现在是在5万公里外的山中,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跑去,是吧?
你猜我干什么来着?
我现在赤身裸体,厉害吧?别问我为什么那样,别问。为什么我也说不明白。就请默默听下去好了。总之一把脱得精光,跳下床跪在月光皎洁的地板上。房间里暖气没有了,应该凉浸浸的,但我半点儿也不觉得冷。窗口泻入的月光似乎含有一种什么特殊的东西如薄薄的胶片上上下下整个包拢着我保护着我。我就这样光着身子呆呆征了半天。之后把身体各个部位依序暴露在月光之中。怎么说呢,那是极其顺理成章的。因为月光漂亮得简直令人无法置信。不能不叫人那么做。脖颈、肩膀、手臂、乳房、肚脐、腿,直到臀部和那里,就像洗澡似地一样一样静静贴附月光。
有谁从外面见了,首先惊异很不得了。怕要以为我头上的箍给月光弄掉了而成了"满月变态分子"。不过当然没人看见,不,那个摩托男孩在哪里看见了也未可知。那也无所谓。那孩子早已死了。如果他想看,如果这样可以满足他的话,我高兴给他看个够。
反正这时候谁也没看见我。我一个人这样呆在月光中。我不时闭起眼睛,想那些在水塘旁边睡觉的鸭子们,想白天我同鸭子人共同构筑的温馨的幸福心绪。也就是说,鸭子们对我好比是息灾咒或护身法宝。
我一直在那里跪了许久。全身一丝不挂,孤零零跪坐在月光中。月光把我的身体染成不可思议的颜色。我的身影长长映在地板上,真切地黑黑地映到墙壁上。看上去不像我的身影,仿佛别的女人的躯体,像成熟女子的腰肢。那身体不是我这样的处女,不似我这样棱棱角角的,而带有圆熟的曲线,乳房乳头也大得多。但不管怎样说那是我投出的影子,无非长些变形些罢了。我一动,影子也同样动。一时间我做出各种各样的姿势,直瞪瞪地审查影子与我的关系。为什么看上去那般不同呢?令人不得其解,看来看去也还是觉得奇怪。
拧发条鸟,往不可是有点不好解释的部分。能否解释好我没有信心。
简而言之,我突然哭了起来。就像有个电影导演什么的命令道"笠原May,突如其来地双手捂脸,放声大哭!"不过你别吃惊。这以前我始终瞒着你,其实我是哭鼻子鬼。一点点事就哭鼻子。这是我的秘密弱点。所以,无缘无故”哇”一声哭出来本身,对我不是什么稀罕事。每当我快要哭出时,我就迫使自己止住。一下子能哭,也一下子能不哭,也就是所谓"哭叫的乌鸦"。不料这时我却怎么也不能使自己不哭。简直像瓶盖砰一声弹出一样一发不可遏止。根本说来只因为哭的原因不清楚,自然不知如何止住。泪水涟涟而下,就好像伤口大开血流不止无法下手。眼泪哗哗直淌,想不到竟会有那么多眼泪。真担心再流下去会把身体所有水分流干变成木乃伊。
眼泪一滴接一滴声声淌落在月华的白色水洼,犹如光本来的一部分被悄然吸入其中。泪珠下落时因沐浴月光而如结晶体一般闪闪生辉璀璨动人。蓦然,我发现自己的影子也在流泪,泪影也历历在目。你看过泪影吗?泪影不是普普通通的泪影,截然不同。那是从另外一个遥远世界为我们的心特意赶来的。不,也可能影子流的泪是真泪,而我流的仅仅是影子,我这样想道。暖,拧发条鸟,我想你一定不理解。一个十七岁女孩深更半夜赤身裸体在月光下潸然泪下之时,可是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哟,真的哟!
  
以上是大约一小时前这房间发生的事。现在我正这么坐在桌前,用铅笔给你写信(当然已穿好衣服)。
再见,拧发条鸟!说我是说不好,反正我同树林里的鸭子人一起向你祝福,祝你充满温馨平和的心情。若有什么,请再放心大胆地大声呼唤我。
晚安!
 
奇鸟行状录
两种不同的消息、杳然消失了的
"是肉桂把你领来这里的。"肉豆蔻说。
睁眼醒来,第一个找上来的就是各种扭曲了的疼痛。刀伤痛,全身关节痛骨痛肉痛。想必摸黑奔逃时身体猛然撞在各种各样的物体上。但这些痛并非正当状态的痛。虽然相当接近于痛,但准确说来又不是痛。
接着,我发觉自己正身穿眼生的深蓝色新睡袍倒在"公馆"试缝室沙发上,身上搭着毛巾被。窗帘拉开,灿烂的晨光从窗口照射进来。估计上午10点左右。这里有新鲜空气,有向前推进的时间。但我无法很好地理解它们存在的理由。
"是肉桂把你领来这里的。"肉豆蔻重复道,"伤不是很重。肩部伤得不浅,幸好躲开了血管。脸只是擦伤。两处伤都给肉桂用针线缝好了,以免留下伤疤。他做这个很拿手。过几天可以自己拆线,或者去医院拆也可以。"
我想说点什么,但舌头转动不灵,发不出声,而只是深吸口气,复以刺耳的声音吐出。
"最好先不要动不要说话,"她坐在旁边椅子上架起腿,"肉桂说你在井下呆的时间过长了,说那地方十分危险。不过,什么事情都不要问我,说实在话我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半夜里电话打来,我叫辆出租车,该带的东西也没带就跑来这里。至于这以前发生了什么,具体的我一无所知。反正先把你身上的衣服全都扔了,衣服湿辘辘的全是血。"
肉豆蔻的确像是来得匆忙,比平时穿的衣服简单。奶油色开司米毛衣,男式条纹衫,加一条橄榄绿裙子。没有饰物,头发简单在后面一扎。还有点睡眼惺松的样子。但看上去她仍像服装样品目录中的摄影画。肉豆蔻口里叼烟,一如往日用金色打火机”喀嚓”一声脆响点燃。尔后眯起眼睛足足吸了一口。我确实没死,听得打火机响我再次想道。大概肉桂在生死关头把我从井底救了上来。
"肉桂知道许多事,"肉豆蔻说,"那孩子和你我不同,总是思考事物的各种可能性。可是即使他也好像没有料到并会那么突然冒上水来,那没有包括在他考虑的可能性之中,以致你差点儿没命。真的。那孩子惊慌失措,以前可一次都没有过的。"
她约略一笑。
"那孩子肯定喜欢你的。"肉豆蔻说。
但我再无法听清他的话语。眼底作痛,眼皮重重的。我合上眼睛,像乘电梯下阶一样直接沉入黑暗。
  
整整花了两天身体才恢复过来。这时间里肉豆蔻一直守在身边照料。我自己既起不得床,又说不了话,什么也吃不下。只是有时喝口橙汁,吃一点肉豆寇切成薄片的罐头挑。肉豆蔻晚上回家,早上赶来。因为反正夜里我只是昏昏大睡。也不光是夜间,白天大部分时间也睡。看来睡眠对我的恢复比什么都重要。
两天时间肉桂一次也没露面。什么原因我不知道,总之他好像有意回避我。我听得见他开车从大门出入的声音,听得见窗外”保时捷”特有的”砰砰砰”滞闷低沉的引擎声。他已不再使用"奔驰",而开自己的车迎送肉豆蔻,运来衣物食品。然而肉桂绝不跨入房门一步,在门口把东西交给肉豆蔻就转身回去。
"这宅院准备马上处理掉。"肉豆蔻对我说,"她们仍将由我照看,没办法。看来我只能一个人坚持下去,直到自身彻底成为空壳为止。想必这就是我的命运。往后我想你不会再同我们往来了,这里完了健康恢复以后,最好尽可能快些把我们忘掉。因为……对了,有件事忘了---你大舅子的事,就是你太太那位兄长绵谷升先生……"
肉豆蔻从另一房间拿来报纸放在茶几上。"肉桂刚刚送来的报纸。你那位大舅子昨天夜里病倒被抬去长崎一家医院,一直昏迷不醒。报上说能否康复都难预料。"
长崎?我几乎无法理解她的话。我想说点什么,但还是出不了口。绵谷升倒地应该是在赤坂,怎么成了长崎呢?
"绵谷升先生在长崎很多人面前讲演之后同有关人吃饭时突然瘫痪似地倒在地上,马上被送去附近医院。据说是一种脑溢血,血管原本就有问题。报纸上说至少短期内不易康复。就算意识恢复了怕也言语不清。果真那样,作为政治家很难再干下去。年纪轻轻的,实在不幸。报纸留下,有精神时自己看看。"
我半天才把这一事实作为事实接受下来。因为在那家宾馆大厅里看到的电视新闻图像是那样鲜明地烙在我的意识里。赤坂绵谷升事务所的光景,众多警官的身影,医院的大门,播音员紧张的声音……但我终于开始一点点说服自己:那不过是那个世界的新闻。并非我在这个世界实际用棒球棍打了绵谷升。所以我不会因此实际受到警察传讯以至逮捕。他是在众人面前脑溢血倒下的,全然不存在有人作案的可能性。得知这点,我从内心舒了口气,毕竟电视播音员说我长相酷似殴打他的犯人,而我又无法证明我的无辜。
我在那里打杀的同绵谷升倒地之间,应该也一定有某种关系。我在那边狠狠打杀了他身上的什么或者同他密不可分的什么。恐怕绵谷升早已预感到并做噩梦。但我所做的不足以使绵谷升一命呜呼,绵谷升还没到那最后一步,总算剩得一命。其实我是必须使他彻底断气的。只要他还活着,久美子就很难从中脱身,绵谷升仍将从无意识的黑暗中继续诅咒和束缚久美子,想必。
我的思索至此为止。意识渐渐朦胧,合目睡了过去。随后我做起了个神经质的支离破碎的梦。梦中加纳克里他怀抱一个婴儿。婴儿脸看不见。加纳克里他梳着短发,没有化妆。她说婴儿的名字叫科西嘉,一半父亲是我,另一半是间官中尉。还说她是在日本而不是在克里他岛生养这个婴儿的。说她不久以前才总算觅得新名字,眼下在广岛山中同间官中尉一起种菜悄然和平度日。我听了也没怎么诧异。至少梦中不出我私下所料。
"加纳马尔他后来怎么样了?"我问她。
加纳克里他没有回答,只是现出凄然的神色,旋即不知遁去了哪里。
 
第三天早上我好歹能用自己的力撑起身来。走路虽有困难,但话多少可以说几句了。肉豆蔻给我做了粥。我喝粥,吃了点水果。
"猫怎么样了呢?"我问她。这是我一直放心不下的。
"猫有肉桂好好照看着,不要紧的。肉桂每天都去你家喂猫,水也常换,什么都不必担心,只担心你自己好了!"
"这宅院什么时候处理?"
"宜早不宜迟。呃,大约下个月吧。你手头会有点钱进来,我想。处理价恐怕比买时还低,款额不会很大,是按你迄今支付的分期付款的数目分配的,眼下用来生活估计没有问题。所以经济方面也不用担心。你在这里干得很辛苦,那点钱也是应该的。"
"房子要拆掉?"
"有可能。房子拆除,井又要填上。好不容易有水出来,怪可惜的。不过如今也没人想要那么夸张的旧式井了,都是往地下打根管子,用水泵抽水,方便,又不占地方。"
"这块地皮大概重新成为没有任何说道的普通场所,"我说,"再不会是上吊宅院。"
"或许。"肉豆蔻停顿一下,轻咬嘴唇,"不过那和我和你都没有关系了,对吧?反正一段时间里别考虑多余的事,在这里静养就是。真正恢复我想还需要一些时间。"
她拿过自己带来的晨报,给我看上面关于绵谷升的报道。报道很短,说依然人事不省的绵谷升从长崎转到东京一所医大医院,在那里的集中诊疗室接受护理。病情无特别变化。更详细的没有提及。我这时考虑的仍是久美子。久美子到底在哪里呢?我必须回家。但还没有力气走回。
翌日上午我走进洗脸间,相隔三天站在镜前。我的脸委实惨不忍睹。与其说是疲惫的活人,莫如说更近乎程度适中的死尸。如肉豆蔻所说,脸颊伤口已被齐整整地缝合了,白线把裂开的肉巧妙连在一起。长约2厘米,不太深。做表情时多少有些紧绷,痛感则几乎没有了。不管怎样,我先刷了牙,用电须刀除了胡须,还没有把握使用普通剃刀。我蓦然有所觉察。我放下电须刀,再度审视镜中自己的脸。痣消失了!他削了一下我右脸颊,恰巧是痣那里。伤痕确实留了下来,但不是痣。痣已从我脸颊了无踪影。
  
第五天夜里我再次隐约听得雪橇铃声。时间是2点稍过。我从沙发坐起,在睡袍外披了一件对襟毛衣走出试缝室,通过厨房走去肉挂的小房间。我轻轻开门往里窥视。肉桂又在荧屏里面招呼我。我坐在桌前,读取电脑画面浮现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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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鸟行状录
拧发条鸟年代记#17(久美子的信)
往下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全部说完大概需要很长时间,也可能花上几年。我原本应该是些向你如实说出一切。但遗憾的是我没有那样的勇气。而且也怀有一丝渺茫的期待,以为事情不至于那么不可收拾。结果给我们带来了如此噩梦。一切是我的责任。但不管怎样,现在解释都太晚了,也没有了足够的时间。所以现在我在这里只就最主要的向你说一下。
那便是我必须杀死我的哥哥绵谷升。
我打算这就去他躺着的病房,拔掉生命维持装置的插头。我可以作为他的胞妹夜间代替护士守护在他身旁。拔掉插头也不会马上被人发觉。昨天主治医生讲了装置的基本原理和结构。我准备确认哥哥死后立即找警察自首,坦白自己故意弄死了哥哥。具体的我什么也不说,只对他们说自己做了自以为正确的事。也许我当场被以杀人罪逮捕,并押上法庭。也许传播媒体蜂拥而至,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也许有人提及尊严死如何如何。我则缄口一言不发。无意解释无意辩护。我仅仅是想根绝绵谷升这个人的呼吸。这是唯一的真实。也许我被关进监狱。但我丝毫也不害怕。因为我毕竟已穿过了最坏的那一部分。
  
假如没有你,我恐怕早就失去理智,恐怕已把自己完全交付于人落入无可救药的深渊。哥哥绵谷升将同样的事情很早以前就对姐姐做过,致使姐姐自杀。他玷污了我们。准确说来并非肉体上的玷污,但他远为严重地玷污了我们。
我被夺去所有自由,一个人闷在黑房间里。倒也不是说脚带锁链和有人看守。可是我无法从中逃脱。哥哥以远为强有力的锁链和看守把我固定在那里。那便是我自身。我自身即是锁我脚的铁链,即是永不入睡的严厉看守。我心中当然有希望从中逃出的我。但与此同时又有一个自我堕落的怯懦的我。这个我告诉我只能呆在这里,没有办法逃出。想要逃出的我所以软弱无力,是因为我的身心已被玷污。我已没有资格逃出重回你的身边。我不单单为哥哥绵谷升所玷污,在那以前我便自行将自己本身玷污得一塌糊涂。
我在给你的信中说我跟一个男人睡觉。但那封信的内容是虚构的。在此我必须坦白交待。我同很多别的男人睡过,多得无可胜数。连我自己也不理解究竟是什么所使然。如今想来,说不定是哥哥的影响力造成的。我觉得是他擅自打开我体内的抽屉,擅自从中拿出莫名其妙的东西,致使我同别的男人没完没了地交媾。哥哥有这样的能量。而且我们俩大概是在某个阴暗角落连在一起的,尽管我不愿意承认。
总之,哥哥来到我这里时,我已把自己玷污到了体无完肤的地步。最后我竟得了性病。然而在那些日子里---如我信上写的那样---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怀有愧对于你的心情,觉得对我来说那似乎是理所当然的。我想那大约不是真正的我自己。也只能这样认为。但果真是这样的吗?事情能那么简单了结吗?那么,真正的我到底是哪一个我呢?有根据认为此刻正写信的我是"真正的我"吗?我便是如此对所谓自己没有信心,现在也没有。
  
我常常梦见你。那是脉络非常清楚的首尾呼应的梦。梦中你总是千方百计寻找我的去向。在迷宫一样的场所你来到近在我身旁的位置。我恨不得大声喊叫"这边,再过来一步!"我想如果你发现我紧紧抱住我,噩梦就一定过去一切恢复正常。然而我偏偏发不出声音。结果你在黑暗中错过我径直从我跟前走过去。每次都做这种梦。但这种梦给了我很大帮助和鼓励。起码我还剩有能够做梦的气力。这是哥哥也无法阻止的。总之我感觉体会竭尽全力来到我身边。相信你迟早会在那里发现我,并可能紧紧拥抱我去掉我的污秽将我永远救出这里,可能摧毁诅咒给我以封印使真正的我不跑去任何地方。正因如此,我才得以在这没有出口的阴冷的黑暗中好歹保持一缕微弱的希望之火,才得以勉勉强强保有一点我自己的语声。
 
我是今天下午接到打开这电脑的密码的。某个人用特快专递寄来的。我正用这密码从哥哥事务所的电脑输送这些文字。但愿能顺利传到你那里。
 
我已经没有时间。出租车等在外面。我这就要去医院。我要在那里杀死哥哥并接受惩罚。奇怪的是,我已不再怨恨哥哥,只是平静地觉得那个人的生命行将从这个世界消失。我想即使为那个人本身也必须那样做,即使为了使我自己的生命获得意义也无论如何都要那样做。
请爱惜猫。猫能回来我真感到高兴。名字是叫青箭吧?我中意这个名字。我觉得那只猫仿佛我与你之间萌生的好的征兆。当时我们是不该失去猫的。
 
我再不能写下去了,再见。
奇鸟行状录
再见
"遗憾呐,没能让你看到那些鸭子人。"笠原May甚为遗憾似地说。
我和她坐在水塘前,望着结得厚厚的白色冰层。水塘挺大。上面无数划伤般留下冰鞋的刀痕,令人很是不忍。这是个星期一的下午,笠原May特意为我请了假。原打算星期日来,因铁道事故推迟一天。笠原May身穿里面带毛的风衣、头戴色泽鲜艳的蓝毛线帽。帽子上用白毛线织有几何形图案。帽顶有个小圆球。她说是自己织的,还说下个冬天为我织一项同样的。她脸颊红红的,眼睛如这里的空气一样明澈。这使我感到欣喜。她年方十七,任何变化都不在话下。
"水塘一上冻,鸭子们就全都不知搬去了哪里。你要是见了那些人儿,也肯定喜欢上的。春天再来这儿一次,那时一定把你介绍给鸭子他们。"
 微微一笑。我身穿不怎么暖和的双排钮风衣,围脖缠到下巴,双手插进口袋。树林里寒气彻骨。地面积雪冻得硬邦邦的,我的网球鞋很好玩似地吱溜溜打滑。本来是应该买一双防滑雪靴的。
"那么说,你还要在这里住些日子?"我问。
"是啊,我想还要住些日子。再过段时间,也许又想好好上学念书。也可能不上学一下子和谁结婚---这我倒觉得恐不至于。"说到这里,签原May呼着白气笑了,"不过反正要在这里待一些时候。我需要一点思考的时间。我想慢慢思考一下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到底想去哪里。"
我点点头说:"那样或许不错。"
"暖,拧发条鸟,你在我这样的年纪,也想这些了吧?"
"想没想呢?想也好像不很专心,坦率地说。当然多多少少还是想的,只是记忆中没想得那么如醉如痴。总体上我觉得只要普普通通活下去,各种问题差不多总会解决。但归根结蒂却像未能如愿,遗憾。"
笠原May以平静的表情盯盯看我的脸,戴手袋的手在膝头合拢。
"久美子阿姨还没保释出来?"
"她拒绝保释,"我解释道,"她说宁可静静呆在拘留所,也不愿出到外面。也不想见我。不光我,谁都不见---在一切有着落之前。"
"审判什么时候开始?"
"大概开春。久美子明确表明自己有罪,任何判决她都准备乖乖服从。审判不会花很多时间。缓刑可能性很大。就算实际服刑,估计也不会很重。"
笠原May拾起脚前一颗石子朝水塘正中掷去。石子在冰面上出声地蹦跳几下,滚到对岸去了。
"你是要一直等久美子阿姨回来吗?在那个房子里?"
我点头。
"好嘛……这样说可以吧?"笠原May道。
我也往空中吐了口白气,说:"是啊。说到底我们也是为这一步折腾过来的,或许。"
变得更糟糕都是可能的,我想。
有鸟叫,有鸟在水塘周围广阔的树林中从很远的地方叫。我扬起脸,环顾四周。但那只发生在一瞬间,现已全无所闻,毫无所见。唯独啄木鸟啄击树干的干响寂寥地荡漾开去。
"如果我和久美子生了孩子,想取名叫科西嘉。"我说。
"蛮漂亮的名字嘛!"笠原May说。
 
在林中并肩行走的时候,笠原May摘去右手的手套,插进我风衣口袋。我想起久美子的动作。冬天和她一起走时她使每每这样。寒冷日子曾共有一个衣袋。我在衣袋中握住笠原May的手。手小小的,深藏的魂灵一般温暖。
"暧,拧发条鸟,人们肯定以为我们是一对恋人。"
"或许。"我说。
"嗯,我的信全部看了?"
"你的信?"我莫名其妙,"抱歉,我连一封也没接到你的什么信啊!你那边没联系,我才打电话给你母亲,好歹问出了你这里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为此我不得不胡扯一大堆谎话。"
"嘿,这是怎么搞的!我总共给你写了不下500封信的!"笠原May仰天叹道。
黄昏时分笠原May特意送我去火车站。我们坐公共汽车到镇上,在车站附近一家餐馆一起吃比萨饼,吃完等待只有三节车厢的内燃机列车开来。车站候车室里一个大炉子烧得正红,炉旁聚着两三个人。我们没有进去,两人单独站在冷飓飓的月台上。轮廓分明的冬月冻僵似地悬在空中。上弦月,弧形尖锐,犹一把中国刀。笠原May在这月下路脚在我右脸颊轻轻吻了一下。我可以在现已不复存在的青痣上感觉出她凉凉的薄薄的小小的嘴唇。
"再见吧,拧发条鸟,"笠原May低声道,"谢谢你专门来看我。"
我双手插在风衣袋,凝视笠原May。我不知说什么好。
车一进站,她摘下帽子,后退一步对我说:"暧,拧发条马,有什么事要大声叫我,叫我和那些鸭子人儿!"
"再见,笠原May!"我说。
 
车出站后上弦月也还是总在我的头顶。车转弯时,月亮时隐时现。我眼望月亮。望不见时,就望窗外几座小镇的灯火。我在脑海中推出一个人乘公共汽车返回山中工厂的戴蓝毛线帽的笠原May,推出在哪里的草丛中入睡的鸭子人。又转而考虑自己所要重返的世界。
"再见,笠原May!"我说。再见,笠原May,祝你得到牢牢的保护。
我闭眼准备睡一觉。但睡着已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我在远离任何人任何场所的地方,静静地坠入片刻的睡眠。
- - - -全文完- - -
 
奇鸟行状录
译后记
国内国外抓耳挠腮了好几个月,总算捣鼓出来了。译来译去,即使字数再多,也终究是传达别人的话,就像把自家脑袋租给了别人。因此这个译后记是一定要写的,哪怕说几句废话也好---似乎只有这样才算把脑袋又收归到自己肩上。
首先要说的是书名。按原义,应译为《拧发条鸟年代记》。其实这样也未尝不可。况且"拧发条鸟"又是书中点睛之语,即所谓keyword。但思索再三,还是一咬牙变通为《奇鸟行状录》,有可能弄巧成拙。
其次就作品本身说几句。《奇鸟行状录》(以下简称《鸟》)背景是1984年,创作时间应在1993~1995年。当时作者旅居美国。就是说作者是站在美利坚大地上来眺望来审视日本这个岛国的。"简言之,日本看上去更像是翻卷着暴力漩涡的莫名其妙的国家",是"扭歪变形的空荡荡的空屋",是"空虚的中心"(沼野充义语,《文学界》1995年10月号)。这点对我们理解作品或许可以提供某种启示。《鸟》分三部。第一部《贼喜鹊》(音乐上我国通译为"贼鹊",为罗西尼的两幕歌剧名)和第二部《预言鸟》于且1994年4月同时出版。而第三部《刺鸟人》则在1995年8月问世。据作者本人介绍,原本打算以第二部结束。所以续写第三部,是出于"对书中主人公的责任感,想把他们从噩梦中多少拉回一点。"从而改变使冈田亨最后死掉的原来构思,而令其同久美子相互寻觅并合力对付绵谷升---向"恶"宣战,向空虚宣战,向黑暗宣战,向暴力宣战。而这种积极姿态是村上以前作品所不曾有过的,乃其创作道路上不可忽略的重要转折。
整部作品获47届读卖文学奖。文学评论家九谷才一在1996年2月1日的《读卖新闻》就此撰文,称赞《鸟》尽管近结尾部分不无紊乱,但仍极富媚力,若干小故事纵使收入《一千零一夜》亦不逊色,堪称奇才之作","给我们的文学以新的梦境"。的确,作者在《鸟》中再次淋漓酣畅地发挥了其编织故事驾驭虚实挥洒文字的气势与才华。如果说《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是其青年时代平地筑起的一座寒气逼人的摩天冰峰,这部《鸟》则是其步入中年后向所谓文学权限全力发起的一次冲击。小说一开始便推出一连串偏离常轨的现实:该上班的不上班,该上学的不上学,该归宿的不归宿,水井干了,房子空了,猫不见了。继而各种奇妙人物纷至沓来:特异功能者,"意识娼妇"、占卜师、中尉、服装设计师、脸上有痣的兽医、剥皮鲍里斯……谜中有谜,戏中有戏,画中有画。似梦非梦,似真非真,似我非我。不相连而又相连,离奇而又不离奇,无可理喻而又可以理喻……作者便是这样以淡定的洗练的诙谐的富有现代知性理性感性的笔致与口吻,绵绵讲述当代的《一千零一夜》,讲述20世纪的《天方夜谭》。其实,我们这个时代并非不需要故事,人们尤其需要想落天外妙趣横生而又给人以情感共振和人生启迪的故事,而村上恰恰提供了这样的故事《这恐怕也是鹤》出版不久即被《朝日新闻》连续几周列为十大畅销书之一甚至榜首的一个原因。
最后想说的是《鹤》前两部是在作者的母国日本翻译的。当时我得到一个为时四年(我完成了三年)赴日执教机会,住在离大学很近的一座独门独院的日式木屋里。没有家人没有邻人没有上司没有部下没有市井的喧嚣没有郑重的会议,日子平静得简直听得见小院草坪上一对蝴蝶的情话。尤为难得的是木屋旁有座小山,山下有条河,河畔野花丛丛,茅竹青青。黄昏时分,群骛齐飞,鱼跃浅底。及至夜幕降临,或满天星斗,一川清风,或月出东山,上下澄澈。倘不想,点什么悟点什么写点什么译点什么,实在愧对这天赐良辰美景。于是我想起了村上春树译本出版后自己这几年有幸得到的众多读者来信,想到故国大多未曾谋面的朋友正对自己手中的译笔投来热情期许的目光,决定继续译点村上的作品。《鸟》在日本推出不久,便同译林出版社联系,很快得到热情慷慨而富有见地的答复。接着在作者秘书远井急于小姐的帮助下谈成了版权。因此我此刻实在充满了感谢的心情。感谢出版社,感谢作者,感谢读者,感谢远井小姐,感谢日本同事案耕司先生,也感谢已远离了三四个月的那座木屋那条小河那片月华……我愿意请诸位读者朋友分享我的这种美好的心情。译文中如有什么(肯定有什么),请仍像以往那样来信告诉我,信请寄"青岛市香港东路23号中国海洋大学外语学院东语系"(邮政编码266071)我期待着。
林少华
1996年7月16日于回南大学羊城龙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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