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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鸟行状录

_25 村上春树(日)
"这是实弹,"他说,"一点不骗你。装上打我好了。对你这是最后机会。如果真想杀我的话,只管瞄准开枪!如果没打中,就不得把我在这里的所作所为我的秘密告诉给世界任何人。答应我,这是我们的交易。"
我点头。我答应了他。
我把枪挟在两腿之间,按保险扣拔下弹舱,装上两粒子弹。一只手做来并非易事,何况手在不停地微微发抖。鲍里斯以若无其事的神情看着我这一系列动作,脸上甚至透出微笑。我将弹舱插进枪柄,准口也瞄定他两眼正中,控制住手指颤抖一扣扳机。很大的枪声炸响在房间。但子弹掠过鲍里斯耳侧打入墙壁,打得白石灰纷纷四溅。相距不过两米,我却未得命中。绝非我枪法不行。驻新京时我练射击甚是执着。虽说是单臂,但我右手握力比一般人大,且瓦尔萨手枪稳定性好易于瞄准同我手也正相吻合。我不能相信自己误失目标。我拉栓再次瞄准,深深吸了口气,口中自语我必须干掉此人。只有干掉此人,才能活出点意义。
"瞄准,间宫中尉!这可是最后一发了。"鲍里斯仍面带笑意。
这当儿,听得枪声的塔尔塔尔手握大手枪闯进屋来。鲍里斯制止道:
"别动手!"他声音尖厉,"让间官朝我开枪。如果碰巧把我打死,再随你收拾他不迟。"
塔尔塔尔点头把枪口定定对准我。
我右手握瓦尔萨,笔直前伸,瞄准他仿佛看穿一切的冷冷笑面的正中间沉着地扣动扳机,手中稳稳控制住反冲击力。无比完美的一发。然而子弹仍紧贴他脑皮擦过,仅仅将其身后座钟击得粉碎。鲍里斯眉毛都丝毫未动。他照样背靠椅背,始终以蛇一样的目光逼视我的脸。手枪”哐啷”一声掉在地板上。
半天谁都没有开口,谁都一动不动。之后鲍里斯从椅子站起,缓缓弓腰拾起我掉在地板上的瓦尔萨。他不无意味地看着手里的枪,静静摇头,把抢插回枪套。随后安慰我似地轻拍两下我的臂膀。
"我说过你杀不了我吧?"鲍里斯对我说道。接着从衣袋掏出一盒"骆驼",衔一支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并非你枪法不好,只是你轻易杀不得我,你还没这种资格。正因如此你才失去了机会。抱歉,你将带着我的咒诅返回故乡。记住:你在哪里都不可能幸福,从此往后你既不会爱别人,又不会被人爱。这是我的诅咒。我不杀你。但不是出于好意。以前我杀了很多人,以后也还要杀很多。但我不搞不必要的杀戮。再见间官中尉,一个星期后你将离开这里开赴纳霍德卡。再见吧。恐怕再没机会见到你了。"
这是我最后见剥皮鲍里斯。一星期后我离开收容所,乘火车到纳霍德卡。在那里又几经周折,翌年初终于返回日本。
  
故事很奇妙很长。坦率地说我很难知晓对您到底有怎样的意义。或许一切不过是一个口齿不灵的老者的车轮辘话。但我无论如何都想讲给您听。我觉得必须讲给您。从信上您不难得知,我是个彻头彻尾的败北者、失落者,是不具有任何资格的人。在预言和诅咒的魔力下,我不爱任何人,也没受任何人爱。我将作为空壳日后消失在一片漆黑之中。但由于总算将这段故事交付了您,我觉得自己可以带着些许安详的心境杳然遁去。
祝你拥有无悔无憾的美好人生!
奇鸟行状录
危险的场所、电视机前的人们、虚幻人
门朝内小小打开。男侍双手端盘,略致一礼走入房间。我躲在走廊花瓶阴影等他出来,同时考虑下一步怎么办。我可以同男侍擦肩闪身进去。208房间有谁在里面。假如这一连串的事进行得一如上次(现正在进行),门应该没锁。我也可以暂且不管房间而跟踪男侍。那样的话,应该可以找到他所属的场所。
我的心在二者之间摇摆。但终归决定跟踪男待。208房间可能潜伏某种危险,而且将是带来致命后果的危险。我真切记得那硬邦邦的敲门声和那尖刀般白亮亮的暴力性一闪。我必须小心行事。首先要盯住男传看他去哪里。然后再返回这里不迟。但如何返回呢?我把手探进裤袋摸寻。里边有钱夹手帕短支圆珠笔。我掏出圆珠笔,在手心画线确认有油出来。用它在墙上做记号即可,我想。这样即可以循其返回,应该可以,想必。
门开了,男待走出。出来时他已两手空空。盘子整个留在了房间。他关好门,正了正姿势,重新吹着《贼喜鹊》空着两手快步折回原路。我离开花瓶阴影尾随而去。每遇叉路,便用圆珠笔在奶油色墙壁上打一个小小的蓝X。男待一次也未回头。其走路方式有些独特。似乎在为"世界宾馆男持步法大赛"表演标准步法,仿佛在说宾馆男侍就是应该如此走路。他扬脸收额,挺胸直背,随着《贼喜鹊》旋律有节奏地挥动双臂大踏步沿走廊前行。他拐过许多拐角,上下没有几级的楼梯。光因场所的不同而时强时弱。无数墙壁凹坑形成各种各样的暗影。为不使其察觉,我保持适当距离走在后面。跟踪他并不很难。即使拐弯处一忽儿不见,也可凭那朗朗的口哨声循得。男侍犹如溯流而上的大鱼不久游人静静的水潭一样穿出走廊走进宽敞的大厅。那是曾在电视上看见绵谷升的嘈杂的大厅。但大厅此时鸦雀无声,唯见一小撮人聚坐在大画面电视机前。电视正播放NHK节目。吹口哨的男传一进大厅,便像怕打扰他人似地止住口哨,径直横穿大厅,消失在工作人员专用门内。
我装出消磨时间的样子。在大厅踱来踱去。之后在几个空着的沙发坐了坐,眼望天花板,确认脚下的地毯质量。接着走去公共电话那里,投进硬币。但电话同房间里的一样死无声息。我拿起馆内电话,试按208键,同样死寂。
于是我坐在稍离开些的椅子上,并不经意地观察电视机前的人们。全部12个人,9男3女。大多三四十岁,只两人看上去五十有半。男的西装革履,打着式样保守的领带。除去身高体重之差,全都没有可以算是特征的特征要素。女的均三十五六,穿着三人大同小异。化妆亦颇精心,严然高中同窗聚会回来。但从其座椅五不接连这点来看,又似乎并不相识。看来这里的人互不相干,只是聚在一处默默着电视罢了。这里没有意见的交换,没有眉目传情没有点头称是。
我坐在稍离开他们的地方看了一会新闻节目。没什么让人感兴趣的消息。某处公路贯通,知事为之剪彩;市面出售的儿童蜡笔发现有害物质,正进行回收;旭川大雪,由于能见度差及路面结冰,旅游大巴同卡车相撞卡车司机死亡,去温泉旅行途中的团体游客有几个人负伤。播音员以抑扬有致的语调,分发低分卡一般逐条朗读此类消息。我想本田家的电视,那电视总是调在NHK频道。
对于我,这类消息委实过于现实,同时又毫无现实意味。我很同情死于事故的三十七岁卡车司机。谁都不愿意在大雪纷飞的旭川五脏俱裂挣扎死去。但我个人不认识司机,司机个人也不认识我。所以我对他的同情并非个人同情,只是对这场飞来横祸的一般同情。对于我,这种一般性既可以说是现实的,也可谓毫不现实。我眼睛离开电视画面,再次环顾空空荡荡的大厅。但里边没有任何堪可成为线索的东西。不见宾馆人员的身影,小酒吧尚未营业。唯独墙壁挂一幅画有某处山峰的巨幅油画。
我收回视线时,电视画面大大推出有印象的男人面孔。是绵谷升的脸。我从椅子欠身细听。绵谷升发生了什么!但消息最初部分我已漏听。须臾相片消失,男播音员重新返回画面。他扎着领带,穿着大衣,手持麦克风,站在一座大厦门前。
"现已送到东京女子大学附属医院,在综合治疗室接受治疗。情况只知道头盖骨严重塌陷,完全不省人事。对于生命有无危险的问询,医院方面只反复回答现阶段详情无可奉告。估计具体病情需等些时间方能发表---从东京女大医院正门前现场报道。"
画面转回演播室播音员。他面对摄像机,朗读刚刚接过的原稿:"众议员院议员绵谷升受歹徒袭击身负重伤。据刚刚得到的消息,事件发生在今天上午11点30分,绵谷升议员在东京港区某大楼事务所内与人会见时,一年轻男子突然闯入,用棒球棍接连猛击其头部……(荧屏映出绵谷升事务所所在的大楼)……以致重伤。男子伪装成来访客人,棒球棍装在制图用的长简内带入事务所,一声不响朝绵谷议员打来……(荧屏推出作案现场---事务所房间,椅子倒地,附近可见黑乎乎血迹)……由于事出突然,绵谷议员及其身边人员全无反抗余地。男子确认绵谷议员完全失去意识之后,手持球棍离开现场。据目击者说,犯人身穿藏青色短大衣,头戴同样颜色滑雪毛线帽,架一副深色太阳镜,身高175厘米左右,右脸颊有一块青痣,年龄大约三十岁。警察正在追寻犯人行踪。但跑出后男子即混入附近人群,尚未查明去向。"(荧屏:警察正在查证现场。赤坂热闹的街头。)
棒球棍?痣?我咬紧嘴唇。
"绵谷升氏是有名的新锐经济学家和政治评论家,今年春天承袭伯父绵谷XX氏地盘当选为众议院议员,那以后作为实力派青年政治家和辩论家受到高度评价,虽为新议员即被寄以将来厚望。警察正就政治背景和个人积怨两方面可能性进行搜寻。重复一遍,众议院议员绵谷升氏今天午间被持棒球很歹徒打成重伤,已送往医院。详细病情尚不清楚。下面继续报告新闻……"
好像有人关掉电视机电源。播音员声音嘎然而止,沉默包拢四周。人们如梦初醒似地各自放松一点姿势。看来人们是为着绵谷升消息聚集在电视机前的。电视关掉后也无人起身,无人叹息,无人匝舌,甚至清嗓子声也没有。
到底谁打的绵谷升呢?犯人外表特征同我正相吻合---藏青色短大衣、藏青色毛线帽、太阳镜、脸上的痣,以及身高、年龄,还有棒球棍。但我一直把棒球棍放在井底,再说已不翼而飞。假如击陷绵谷升头盖骨的是那棍棒球棍,便是有人从井里拿走用来击绵谷升脑袋了。
一个女子偶尔朝我一瞥。她很瘦,高颧骨,长耳正中戴着白耳环。她朝后看我看了许久,同我视线相碰后也不移开,表情亦不改。继而,她旁边一个秃脑袋男子也顺其视线朝我看来。男子背影很像站前那家洗衣店的店主。人们一个又一个把脸转向我,仿佛刚刚发觉我也在场。被他们一看,我不能不意识到自己的身穿藏青色短大衣、头戴藏青色毛线帽、身高175厘米和三十刚过的年纪。而且我右脸有一块痣。我是绵谷升的妹夫以及不对其怀有好感(甚至憎恶)这两点不知为什么也好像给他们知道了。这从他们视线可以看出。我不知如何是好,紧紧握住椅子扶手。我没有用棒球棍打绵谷升。我不是那种人,况且已没了棒球棍。但他们不可能相信我的话。他们对电视中说的笃信不疑。
我缓缓欠身离席,径自朝来时走廊那边走去。宜尽快撤离此地。在这里我不受任何人欢迎。走一会回头一看,有几个起身尾随而来。我加快脚步笔直穿过大厅,朝走廊赶去。必须返回208房间。口渴得不行。
好歹穿过大厅跨入走廊时,馆内所有照明悄然消失,黑暗的重帷如被板斧一斧斩断落地,四周毫无预感地被黑暗包围。有人在身后惊叫。声音似比刚才近得多,余响中含有石一般硬的憎恶内核。
我在黑暗中前进。手摸墙壁,小心翼翼挪动脚步。我必须尽可能远些离开他们。但我撞在小茶几上,碰倒大约是花瓶的器物,发着很大声响咕嘻嘻在地上滚动。我顺势用四肢在地毯爬行,又慌忙立起,摸着顾壁继续前行。这时我的大衣摆如刮在钉子上被猛然拉向后去。一瞬间我不明所以。随即明白有人正在拽我的大衣。我果断脱去大衣,打滚似地在黑暗中穿行。我手摸拐角拐弯,踉踉跄跄爬上楼梯,又拐过一个角。途中好多东西撞在我脸上肩上。踩空楼梯摔了下脸。但感觉不到痛,只不时在眼窝深处觉出冥瞻。不能在此给人逮住!
四下一丝光也没有,甚至停电时备用的紧急照明也不见。我在如此分不清左右的黑暗中没头没脑闯了一阵,总算得以停下来平复呼吸,侧耳向后倾听。一无所闻。只闻自己剧烈的心跳。我喘口气蹲下。他们大概已不再跟踪。何况黑暗中再往前赶,怕也只能在迷途中越困越深。我背靠墙壁,以便使心情多少沉静下来。
可照明到底谁熄掉的呢?很难认为事出偶然。是在我跨入走廊后面有人追来时---恰恰在那一时刻熄掉的。估计有人想救我脱险。我摘下毛线帽,用手帕擦脸上的汗,又戴回帽子。身体各个关节突然想起似地开始疼痛,不过不至于受伤。我觑了眼手表的夜光针,这才记起表已停了,停在11点30分。那是我下井时分,也是绵谷升在赤板事务所给人用棒球棍打昏之时。
或许我真用球棍打了绵谷升?
置身于一团漆黑,不由觉得作为一种理论上的可能性并不能排除。我在实际地面上实际用球棍把绵谷升打成重伤亦未可知。说不定唯独裁一人未意识到。有可能我心中的深恶痛绝在我不知不觉之间擅自走去那里一击为快。不,不是走去的!我想。去赤坂要乘小田急线电车,又要在新宿转乘地铁。这怎么能在自己不知不觉之间做出来呢?不可能!---除非那里存在另一个我。
假如绵谷升真的死了,或者终身瘫痪,等于说牛河确有先见之明。毕竟他以绝对罕有的时机改换门庭。我不能不佩服他这动物式嗅觉。耳畔似乎传来牛河的语声:"非我自吹,冈田先生,我鼻子灵,一闻便知。"
"冈田先生!"有人就在我身边呼唤我。
我的心脏像被弹簧一下子弹到嗓眼。我闹不清声音来自哪边。我身体僵挺,在黑暗中四顾。当然一无所见。
"冈田先生,"又是一声男低音,"别怕,我是来帮你的。以前我们在这里见过一次,可还记得?"
声音的确好像听过。是那个"无面人"。但我出于小心,没马上回答。
男子说:"争分夺秒离开这里,亮了他们肯定找来这边。可以抄近道出去,随我来!"
男子打开笔状手电筒。光虽小,但照脚下足够。"这边。"男子低促道。我从地上站起,急急跟在他身后。
"肯定是你熄掉照明的吧?"我对他后背问。
他没有回答---并未否定。
"谢谢,正是危急关头。"我说。
"他们都是危险分子。"男子说,"恐怕比你想的危险得多。"
"绵谷升真被打成重伤了?"我问。
"电视上那样说的。"无面人谨慎地斟酌字眼。
"但不是我干的。那时候我一个人下井来着。"
"既然你那样说,想必就是那样。"男子理所当然似地说。他打开门,用手电筒照着脚下一阶一阶小心蹬着楼梯。我跟在他身后。楼梯很长。中途是上楼梯还是下楼梯我竟也辨不清了。说到底,这真是楼梯不成?
"不过,有人证明你那时在井底吗?"男子头也不回地问。
我默然。根本没有那样的人。
"那么,一声不响地逃跑确是上策。他们认定你是犯人。"
"那伙人是什么人呢,到底?"
男子上到楼梯顶端后往右拐,走了一会开门下到走廊,站定静听片刻。"快走,抓住我上衣。"
于是我抓住他上衣底襟。
无面人说:"他们经常一个劲儿看电视。你在这里当然不受欢迎。他们非常喜欢你太太的哥哥。"
"你知道我是谁吧?"
"当然知道。"
"那,你知道久美子在哪里吗?"
男子沉默不语。我像做什么游戏似地抓紧他上衣底襟拐过黑漆漆的拐角,快步走了一小段楼梯,打开一扇秘密小门走上天花板低矮的像是近道的通道,下到另一条走廊。无面人领的路甚是奇异复杂,感觉上恍惚在舱内转来转去。
"跟你说,这里发生的事我并非全都知道。因为场所大得很。我主要负责大厅。我不知道的事有很多的。"
"知道吹口哨的男待吗?"
"不知道。"男子当即回答,"这里一个男侍也没有。无论吹口哨的,还是不吹口哨的。如果你在哪里看见了男侍,那就不是男待,而是装作男待模样的什么。忘问你了,你想去208房间吧,不是吗?"
"是的。我要在哪里见一个女性。"
男子对此没表示什么。没问对方是什么人,没问有什么事。他以熟练的脚步沿走廊行进,我像被拖船牵引在黑暗中穿过复杂的航道。
不久,男子没打招呼就突然停在一扇门前。我从后面撞在他身体上险些跌倒。撞时对方肉体的感触轻飘得出奇,简直撞上空壳似的。但对方马上重新站好,用手电筒照门上的房号。上面浮现出208。
"门开着,"男子说,"带这手电筒。我摸黑也走得回去。过去后锁上,谁来也不要开。有事赶快办,办完就回原处。这地方危险,你是入侵者,算得上同伙的只我一人。千万记住!"
"你是谁?”
无面人像移交什么把手电筒放在我手中。"我是虚幻人。"说罢,男子在黑暗中将无面之面一动不动对着我,等待我的话语。然而我此时怎么也找不出准确的字眼。片刻,男子悄无声息从我眼前消失。他刚才还在这里,而下一瞬间即被黑暗吞噬不见。我拿手电筒朝那边照了照,唯独白色的墙壁浮在黑暗中。
  
如男子所说,208房间门没有锁。球形拉手在我手中无声转了一圈。为慎重起见,我熄掉手电筒,放轻脚步悄悄迈入房间,在黑暗窥视里边动静。但仍同上次一样岑寂。感觉不到任何动静。只有冰块在冰筒中"咋嗤"一声发出的低音。我推上手电筒开关,锁上背后的门。干干的金属声在房间里格外地响。房间正中的茶几上放着一瓶尚未开封的Catty Sark、新玻璃杯和装有冰块的新冰简。银盘在花瓶旁边急不可耐似地灿灿反射手电筒的光。而花粉气味也仿佛与此呼应,顿时浓郁起来。我觉得空气变稠,周围引力也有所加强。我背靠门,亮着手电筒久久审视四周。
这地方危险,你是入侵者.算得上同伙的只我一人。千万记住?"
"别照我,"房间深处传来女子语声,"别用那光照我,能保证?"
"保证。"我说。
奇鸟行状录
萤火虫的光、魔法的消解、早晨有闹钟响起的世界
"保证。"我说。但我的声音有一种陌生感,好像被录了音又放出。
"别照我的脸,可能说定?"
"不照你的脸,保证不照。"
"真的保证?不骗我?"
"不骗你,一言为定。"
"那,做两个兑水威士忌来可好?放好多好多冰。"
语声带有少女撒娇般含糊不清的韵味,但声音本身显示出是妩媚的成熟女子。我把手电筒横放在茶几,调整呼吸,借手电筒光做兑水威士忌。我打开Catty Sark,用夹子夹起冰放入玻璃杯,倒过威士忌。我必须在脑袋里一一考虑确认自己的手此刻在做什么。随着两手的动作,很大的黑影在墙上晃来晃去。
我右手拿两个兑水威士忌杯,左手拿手电筒照着脚下走进里边的房间。房间里的空气好像比刚才凉了一点。大概是黑暗中自己不知不觉出了汗,而汗又一点点变冷。随即我想起原来路上把大衣脱掉扔了。
我按照自己做的保证,熄掉手电筒揣进裤袋,摸索着把一个杯子放在床头柜,随后拿自己的杯坐在稍离开些的扶手椅上。漆黑中我也记得家具的大致位置。
似乎传来床单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她在黑暗中静静起身,靠床头拿起酒杯。轻轻摇晃发出冰块声后,呷了一口。黑暗中听来仿佛电视剧的模拟音。我拿起杯,只嗅了嗅威士忌味儿,没有沾口。
"实在好久没见你了,"我开口道。声音较刚才多了几分熟悉。
"是吗?"女子说,"我记不清了,实在好久啦……"
"据我记忆,应该有一年五个月了,准确地说。"
"晤。"女子显得兴味索然,'戏可记不起来,准确地说。"
我把酒杯放在脚前地上,架起腿,"对了,刚才我来这里时你不在吧?"
"哪里,我就在这里,就这样躺在床上嘛。我一直呆在这里的。"
"但我的的确确来过208房间。这里是208吧?"
她在杯中来回晃动冰块,嗤嗤笑道:"我想你的的确确搞错了。你的的确确去的是另一个208房间,肯定。的的确确只能这样认为。"
她语声中有一种不安的东西,这使得我也有点不安起来。也许她喝醉了。我在黑暗中摘掉毛线帽,放在膝头。
"电话死死的。"我说。
"不错,"她懒洋洋地说,"他们杀死了它。我倒是喜欢打电话来着。"
"他们把你关在这里,是吧?"
"这---,怎么说呢,我也说不清。"她低声笑道。一笑,声音随着空气的紊乱而有些颤抖。
"自从上次到这里以来,我很长很长时间里都在考虑你的问题。"我对着她在的方向说,"考虑你到底是谁,在这里到底干什么……"
"好像挺有意思嘛。"女子道。
"我设想了很多种情况,但都还没有把握,只是设想而已。"
女子不无钦佩地"噢"了一声,"是么,没有把握,只是设想?"
"是的,"我说,"不瞒你说,我认为你是久美子。起初没意识到,后来渐渐有了这种想法。"
"真的?"略一停顿后她以愉快的语声道,"我真的是久美子?"
刹那间我失去了方向感。觉得自己现在做的完全驴唇不对马嘴,仿佛来到错误的场所面对错误的对象述说错误的事情。一切都是消耗时间,都是无意义的弯路。黑暗中我勉强恢复原来姿势,双手像要把握现实似地紧握膝头的帽子。
"就是说,我觉得假如你是久美子,此前各种各样的事情就可以顺理成章。你从这里多次给我打过电话。想必每次你都想告诉我什么秘密,告诉久美子的秘密,想把实际的久美子在实际世界里无论如何都无法讲给我的事情从这里代她传达给我,用一种简直是暗号的语言。"
她默然良久。之后又扬杯呷了口酒,开口说:"是吗?晤,既然你那样想,是那样也未可知。或许我真的是久美子,我自己倒还糊里糊涂。那么……果真那样,果真我是久美子,那么我在这里使用久美子的声音,也就是通过她的声音跟你说话也是可以的喽,对吧?事情是有点罗嗦,不要紧么?"
"不要紧。"我说,我的语声再次失去现实感和多少恢复了的沉着。
女子在漆黑中清了清嗓子,"不过,也不知能否说好。"说着,她再次嗤嗤笑了。"这事可没那么简单。你着急吧?能慢慢来吗?"
"不清楚。或许可以。"我说。
“等一下,对不起。晤……马上就行的。"
我等她。
"就是说,你是为找我来这的.为了见我?"久美子活生生的语声在黑暗中回响。
最后一次听得久美子的声音,还是我给她拉连衣裙背部拉链那个夏日的清晨。当时久美子耳后有新花露水味儿,其后离家再未回来。黑暗中的声音,真的也罢假的也罢,都一时把我带回了那个清晨。我可以嗅到科隆香水味儿,可以在脑海中推出她背部雪白的肌肤。黑暗中记忆又重又浓,程度恐在现实之上。我手里紧紧抓着帽子。
"准确说来,我不是为见你而来这里的。而是为了把你从这里领回。"我说。
她在黑暗中轻叹一声,说:"为什么就那么想把我领回?"
"因为爱你。"我说,"你同样爱我寻求我,这我知道。"
"就那么自信?"久美子---久美子的声音---问。没有挪揄意味,也没有温馨。
隔壁房间传来冰块在冰筒里调换位置的声响。
"但为了把你领回,有几个谜必须解开。"
"往下你打算慢慢思考这个?"她说,"你怎么会有那么充裕的时间呢?"
的确如她所说。我没有充裕的时间,而必须思考的问题又过多。我用手背拭去额头的汗。但不管怎样这恐怕是最后一次机会,我暗暗对自己说道。思考!
"我想请你帮帮忙。"
"行不行呢,"久美子的声音说,"很可能帮不成,反正试试看吧。"
"第一个疑问,是你为什么非离家出走不可。为什么一定得离开我身边?我想知道真正的理由。同别的男人发生关系这点我的确从你来信中知道了。信不知看了多少遍。那姑且可以算作一种解释。但我无论如何都不认为那是真正的理由。进不到心里去。倒不是说是谎言。总之……就是说好像不过是一种比喻。"
"比喻?"她确乎吃惊地说,"我不明白,和别的男人睡觉到底又能比喻什么呢?举例说?"
"我想说的是:那总好像是为了解释的解释。那种解释哪里也没抵达……搔抓一下表面而已。越看信我越有这个感觉。应该有更根本的真正的理由。说不定那里边有绵谷升插手。"
我感觉到了她黑暗中的视线。这女子能看见我的形体吗?
"插手?怎么插手?"久美子声音问。
"就是说,这一系列事情过于错综复杂,各种人物相继出场,莫名其妙的名堂接踵而来,按顺序思考下去就不得其解;而若离远一点看,脉络便很清楚---你从我这边的世界移到了绵谷升那边的世界。关键就是这个转移。纵使你真的同某个男人发生了肉体关系,说到底那也不过是次要的,不过是给人看的假像。这就是我想要说的。"
黑暗中她静静地举杯饮酒。朝有声音那里凝目看去,似乎可以隐约看出她身体在动。但那当然是错觉。
"人未必为了传达真实而发送信息。冈田先生,"她说。这已不是久美子语声,也并非一开始撒娇少女的声音,而完全是另外一个人的。其中有着某种睿智而安闲的蕴味。"如同人未必为展示自己的形象面见某人一样。我说的你可明白?"
"问题是久美子反正要把什么告诉我。无论真伪她都想告诉我。这对于我是真实的。"
感觉上黑暗的密度正在我周围一点点变浓,黑暗的比重在加大,恰如傍晚海潮无声无息地涌来。得抓紧时间,我想。没有那么多时间留给我。我必须把头脑中渐趋成形的东西果断地转换为语言。
"这终归不过是我的假设:绵谷家血脉上有某种倾向具遗传性质。至于什么倾向,我还无法解释。总之是某种倾向。你为此感到惧怕。正因如此,你才对生孩子感到恐怖。怀孕时你所以陷入精神危机,无非因为你担心孩子身上出现那种倾向。可是你未能向我公开这个秘密。事情便是由此开始的。"
她一言不发,将酒杯悄然放回床头柜。我继续说下去。
"另外,你姐姐并非死于食物中毒,是死于其他原因,我想,而使她死的是绵谷升,你也知道此事。你姐姐死前应该给你留下话,警告你注意什么。绵谷升恐怕有某种特殊的力,而且能物色到容易对这种力发生感应的人,并将其体内的什么引拉出来。他对加纳克里他也相当粗暴地使用了那种力。加纳克里他好歹从中恢复过来。而你姐姐则无能为力。住在同一家中,无处可逃。你姐姐因无法忍受而选择了死,你父母则始终隐瞒了她的自杀。是这样的吧?"
没有回答。她在黑暗深处大气不敢出地保持沉默。
我继续道:"什么原因我不知道,绵谷升那种暴力式能力在某一阶段在某种因素影响下得到了根本性加强。他可以通过电视等各种传播媒介将其扩大了的力大面积施与社会。并且现在也正运用那种力把许多非特定的人无意识暗中隐藏的东西引拉出来,企图使之为作为政治家的自己服务。那实在是危险之举。他所牵引的东西,注定是充满暴力和血腥的。而且同历史深处最为阴暗的部分直接相连,结果损害以至毁掉了很多人。"
黑暗中她叹息一声,"再来一杯酒可以么?"她以沉静的声音说。
我起身走到床头柜前,把她喝空的酒杯拿在手里。我摸黑也可以自如地做如此动作了。我走去那个有门的房间,打手电筒新做了个兑水威士忌。
"那是你的想象吧?”
"我把若干念头连在了一起,"我说,"我无法加以证明,没有任何根据说明这是对的。"
"但我很想听下去,如果还有下文的话。"
我折回里边房间,把林放在床头柜上。熄掉手电筒,坐回自己的椅子,集中意识继续往下讲。
"至于你姐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并不明了。姐姐死前警告过你什么你固然知道,但那时你还太小,无法理解详细内容。但你隐约有所觉察---绵谷升以某种方法玷污了伤害了姐姐,而自己血脉中潜伏一种阴暗的秘密,自己也不可能完全与之无关。所以在那个家中总感到孤独,惶惶不可终日。你一直悄悄生活在不明来由的不安中,就像水族馆里的水母。
"大学毕业出来,几经周折你同我结了婚,离开了绵谷家。在同我平稳度日的过程中,你逐渐淡忘了往日阴乎乎的不安。你走上社会,慢慢恢复,成为一个新人。一段时间看上去一切都风调雨顺。遗憾的是不可能那么简单了结。一天,你感到自己正不知不觉被过去本应弃置的暗力一步步拖回。你为此而困惑,而不知所措。也正因如此,你才决心去绵谷升那里了解真相,才去找加纳马尔他帮忙---只瞒我一个人。
"而这大概始于怀孕之后,我觉得,那肯定算是个转折点。所以我才于你做人流的那个夜晚在札幌从弹吉他的男子那里得到最初的警告。也许怀孕刺激和唤醒了你体内潜在的什么。而绵谷升静静等待那个在你身上出现。他恐怕只能以那种方式才可能同女性发生性方面的关系。惟其如此,才要把那种倾向表面化了的你从我这边强行拉回到自己那边。他无论如何都需要你,需要你接着扮演你姐姐曾经扮演过的角色。"
我的话说罢,接下去便是深深的沉默。这是我所设想的一切。一部分是我以前朦胧感觉到的,其余则是黑暗中说话时间里浮上脑海的。也可能黑暗的力量填补了我想象的空白。或许这女子的存在对我有帮助亦未可知。但我的设想也还是同样没有任何根据的。
"蛮有意思的嘛,"那女子说。语声又回到原来带有撒娇少女意味的声音。声音转换的速度渐渐加快。"是吗?是这样。那么说,我是为隐藏被玷污的身体偷偷离开你的。雾中滑铁卢桥,萤火虫的光,罗伯特·泰勒,费雯丽……"
"我把你从这里领回去。"我打断她的话,"把你领回原来世界,领回有秃尾尖卷曲的猫有小院子和早晨有闹钟响起的世界。"
"怎么领?"她问我,"怎么把我领出这里啊,冈田先生?"
"跟童话一样,消解魔法即可。"我说。
"倒也是。"那声音说,"不过,冈田先生,你认为我是久美子,想把我作为久美子领回去。如果我不是久美子的话,那时你怎么办?你想领回的也许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你果真那样自信吗?恐怕还是冷静地认真考虑一下好吧?"
我捏紧衣袋里的笔状手电筒。我觉得位于这里的不可能是久美子以外的人。但无法证明这点,归根结底不过是一个假设。手在口袋中满是汗水。
"领你回去。"我用没有生气的声音重复道,"我是为此而来这里的。"
传来轻微的衣服摩擦声。大概她在床上变换姿势。
"你能确确实实地这样一口说定?"
"一口说定。我领你回去。"
"不变卦?"
"不变卦。决心已定。"我说。
她像在核实什么似地沉默有时。之后长长喟叹一声。
"我有件礼物给你。"她说,"不是大不了的礼物,但可能对你有用。别打亮,手慢慢神来这边,伸到床头柜上,慢慢地。"
我从椅子立起,像探寻那里虚无深度似地在黑暗中静静伸出右手。指尖可以感觉出空气探出的尖刺。我的手终于碰上了那个。当我知道那是什么时,空气在我的喉咙深处被压缩得硬如石棉。那是棒球棍。
我握住棍柄部位在空中直上直下地一挥。的确像是我从那个年轻的吉他金汉子手中夺来的棒球棍。我确认其柄部的形状和重量。不会错,是那根棒球根。但在我摩挲着仔细检查时,发觉球棍烙印往上一点粘有什么垃圾样的东西:像是人的头发,似乎凝固的血糊那里粘有真人的头发,毫无疑问。有谁用这球棍猛击了谁的---大约是绵谷升---的脑袋。一直塞在我喉咙深处的空气这才排了出去。
"是你的棒球棍吧?"
"多半事。"我控制住感情说。我的声音在深沉的黑暗中又开始带有一丝异样,就好像有人埋伏在暗处代我说话。我轻咳一声。吃准说话人的确是我之后继续道:"不过好像有谁用来打了人。"
她静默不语。我放下球棍,挟在两腿之间。
我说:"你应该很清楚,清楚是谁用这球棍打了绵谷升的脑袋。电视里的新闻是真的。绵谷升伤重住院。意识不清,有可能死掉。"
"他不会死。"久美子声音对我说,仿佛毫无感情色彩地告以书中的史实。"但意识有可能丧失,而在黑暗中永远仿惶。至于是怎样黑暗,谁也无从晓得。"
我摸索着拿起脚下的酒杯,含了一口里边装的东西,什么也不想地吞了下去。无味的液体穿过喉头,下入食道。我无端地一阵发冷,涌上一股不快的感触,仿佛有什么从并不遥远的长长的黑暗中朝这边慢慢走来。我的心脏加快了跳动,像在给我以预感。
"时间不多。能告诉我的快告诉我。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说。
"你已来过这里几次,来的方法也找到了。而且你完好无损地活了下来。你应该清楚这里是哪里。何况这里是哪里如今已不是什么大问题。关键是……"
这时,响起敲门声,敲得如往墙上钉钉子一般硬一般单调。两下。又是两下。一如上回。女子屏住呼吸。
"快跑,"清晰的久美子声音对我说,"现在你还穿得过墙壁。"
我不知我想的是否正确。反正位于这里的我必须战胜那个。这是我的战争。
"这回哪里也不跑,"我对久美子说,"我领你回去。"
我放下酒杯,戴上毛线帽,把扶在双腿间的棒球很拿在手上,而后慢慢朝门走去。
奇鸟行状录
普通的现实匕首、事先预言了的事情
我用手电筒照着脚下,蹑手蹑脚朝门口移动。棒球棍握在我右手。这时间敲门声再度响起,两下,又两下,比刚才更硬更响。我埋伏在门旁墙壁暗处,屏息静等。
敲门声消失后,四下又陷入沉寂,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但我可以感觉出隔门对面有人的声息。有谁站在那里和我同样屏息敛气侧耳倾听,想在静默中听取呼吸声和心跳声,或者读出思维的轨迹。为不牵动周围空气,我轻轻吸了口气。我不在这里,我对自己说,我不在这里,我哪里也不在。
末几,门锁从外侧打开。那个人一切动作都十分小心,不怕花时间。声音听起来被故意延长,且分割得很细,以致无法捕捉其含义。球形拉手在转动。接着响起门合叶轻微的”吱呀”声。心脏在体内加快收缩速度。我想尽量镇定下来,但效果不大。
有人走入房间,空气微微紊乱。我集中意识研磨五感,觉出有异物隐约的气味。那是身上的厚质地衣服、极力遏止的呼吸和沉寂浸灌的兴奋合而为一的莫名气味。他手持匕首不成?有可能。我记得那鲜亮亮白晃晃的一闪。我沉住气,两手暗暗攥紧棒球棍。
来人进门后将门关上,从内侧锁好。然后背靠门扇,悄悄审视房间。我紧握棍柄的双手已满是汗水。可能的话,真想在裤腿擦把手心。但半点多余的动作都可能带来致命后果。我想宫胁家空屋院里的雕像,为了屏住呼吸我将自己同化为那座石雕鸟。时值夏日,庭院里洒满金灿灿的阳光,我便是石雕鸟,僵挺挺地两眼直视天空。
来人带有手电筒。一按开关,黑暗中射出一道笔直的细长光柱。光不很强,和我的差不多,都是小手电。我静等那道光从我眼前划过。但对方怎么也不肯离开。光柱如探照灯朝房间里的东西逐一照去:花瓶的花、茶几上的银盘(盘再次灿然生辉)、沙发、落地灯……光掠过我的鼻端,照在我鞋前5厘米的地面,犹如蛇舌舔遍房间每一个角落。等待时间像要永远持续下去。恐惧与紧张变为剧痛,尖锥一般猛刺我的意识。
什么都不可思考,我想,什么都不可想象间官中尉信上写道,想象在这里意味着丧身殒命!
手电筒光终于慢慢地、十分之慢地向前移行。看情形来人是要进入里面房间。我更紧地握住棒球棍。注意到时,手心的汗早已干干的了,甚至干过了头。
对方确认踏脚板似地一点点、一步步朝我接近。我深深吸了口气打住。还有两步,那个就应该在那里。还有两步,我即可以遏止这旋转不休的噩梦。然而这时电筒光从我眼前消失了。意识到时,一切都被吞入原来彻底的黑暗中。他关掉手电筒。一片漆黑中我迅速启动脑筋,却启动不了。唯觉一股陌生的寒气霎时间穿过我的全身。大概他也觉察到我在这里。
要动,不能在此不动!我想转脚往左移步,而移不得。我的两脚像那石雕鸟一般死死贴在地板上。我弓下身,勉强把僵硬的上半身往左斜去。忽然,右肩重重挨了一击,冰雹样又冷又硬的东西直打我的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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