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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飞狐

_8 金庸(现代)
官封爵,莫说丝毫没疑心是假,即令有什么怀疑,也要极力
蒙蔽掩饰,以便领功升官。假闯王一死,敌军即日解了九宫
山之围。真闯王早已易容改装,扮成平民,轻轻易易的脱险
下山。唉,闯王是脱却了危难,这位飞天狐狸可就大难临头
了。
“那飞天狐狸行这计策,用心实在是苦到了极处。江湖上
英雄好汉,为了‘侠义’二字,替好朋友两肋插刀原非难事,
可是他为了相救闯王,不但要委屈万分的投降敌人,还得甘
冒一个卖主求荣的恶名。想那飞天狐狸本来名震天下,武林
人物一提到他的名头,无不翘起大拇指赞一声:‘好汉子!’现
下要他自污一世英名,那可比慷慨就义难上万倍。
“他投降吴三桂后,在这汉奸手下做官。他智勇双全、精
明能干,极得吴三桂信任。他想闯王大顺国的天下,硬生生
断送在吴三桂手里,此仇不报,非丈夫也。他若要刺死吴三
桂,原只一举手之劳,可是飞天狐狸智谋深沉,岂肯如此轻
易了事?数年之间,他不露痕迹的连使巧计,安排下许多事
端,一面使满清皇帝对吴三桂大起疑心,另一面使吴三桂心
不自安,到头来不得不举兵谋反。他将吴三桂在云南招兵买
马、跋扈自大的种种事迹,暗中禀报清廷,而清廷各种猜忌
防范的手段,他又刺探了去告知吴三桂。
“如此不出数年,吴三桂势在必反。那时天下大乱,满清
大伤元气,自是闯王复国的良机。即令吴三桂的反叛迅即敉
平,闯王复国不成,但吴三桂也非灭族不可,这比刺死他一
个人自是好得多了。
“当那姓苗、姓范、姓田三个结义兄弟到昆明去行刺吴三
桂之时,飞天狐狸的计谋正已渐渐有了成效,因此他在危急
之中出来拦阻,免得那三人坏了大事。
“那年三月十五,他与三个义弟会饮滇池,正要将闯王未
死、吴三桂将反的种种事迹直说出来,哪知三个义弟忌惮他
功夫了得,不敢与他多谈,乘他一个措手不及便将他杀死。飞
天狐狸临死之际,流泪说道:‘可惜我大事不成。’就是指的
此事。他又道:‘元帅爷是在石门夹……’原来闯王是在石门
县夹山普慈寺出家,法名叫作奉天玉和尚。闯王一直活到康
熙甲辰年二月,到七十岁的高龄方才逝世。闯王起事之时,称
为‘奉天倡义大元帅’,他的法名实是‘奉天王’,为了隐讳,
才在‘王’字中加了一点,成为‘玉’字。”
众人听苗若兰先前所述故事,只道飞天狐狸奸恶无比,哪
知中间另有如此重大的秘密,只是过于怪异,一时实在难以
置信。
平阿四见众人将信将疑,苗若兰脸上也有诧异之色,接
着道:“苗姑娘,你先前说道,飞天狐狸的儿子三月十五那天
找到三位结义叔叔家里,跟他们在密室中说了一阵子话,那
三人就出来当众自刎。你道在那密室之中,四人说了些什么
话?”苗若兰道:“莫非那儿子将飞天狐狸的苦心跟三位叔叔
说了?”
平阿四道:“是啊,这三人若不是自恨杀错了义兄,怎能
当众自刎?可是那时闯王尚在人世,这机密万万泄漏不得。只
可惜这三人虽然心存忠义,性子却过于卤莽,杀义兄已是错
了,当众自杀却又快了一步,事先又没嘱咐众子弟不得找那
姓胡的儿子报仇,当时定是悲痛悔恨已极,再也想不到其余,
以致一错再错。胡苗范田四家,从此世世代代,结下深仇大
怨。
“那儿子与三位叔叔在密室中言明,这秘密必须等到一百
年之后的乙丑年方能公之于世。那时闯王寿命再长,也必已
经逝世。若是泄漏早了,清廷定然大举搜捕,自会危及闯王
性命。胡家世代知道这秘密,苗范田三家却不知晓。待传到
胡一刀大爷手里,百年之期已过,于是他命那跌打医生阎基
去对金面佛说知此事。
“那第二件事,说的是金面佛之父与田相公之父的死因。
在苗胡二位拚斗的十余年前,这姓苗姓田的两位上辈同赴关
外,从此影踪全无。
“这两人武艺高强,名震江湖,如此不明不白的死了,害
死他们的定是大有来头之人。胡大爷向在关外,胡家与苗田
两家又是世仇,任谁想来,都必是他下的毒手。金面佛与田
相公分别查访了十余年,查不出半点端倪,连胡大爷也始终
见不到一面。金面佛无法可施,这才大肆宣扬他‘打遍天下
无敌手’的七字外号,好激胡大爷进关。胡大爷知道他的用
意,却不理会,一面也在到处寻访苗田两位上辈,心想只有
访到这两人的下落,方能与金面佛相见,洗刷自己的冤枉。
“皇天不负苦心人,他访查数年,终于得知二人确息。胡
夫人这时已怀了孕,她是江南人,临到生育之时,忽然思乡
之情深切。胡大爷体贴夫人,便陪了她南下。行到唐官屯,他
先与范田二人动上了手,后来又遇到金面佛。胡大爷命阎基
去跟他说,待胡大爷送夫人回归故乡之后,可亲自带他去迎
回父亲尸首,他父亲如何死法,一看便知。只是苗田这两位
上辈死得太也不够体面,胡大爷不便当面述说,只好领他们
亲自去看。
“第三件事,则是关涉到闯王的那柄军刀了。这柄军刀之
中藏着一个极大的宝藏,黄金白银不必说,奇珍异宝也是不
计其数。”
众人大奇,心想这柄军刀之中连一只小元宝也藏不下,说
什么奇珍异宝不计其数?
只听平阿四道:“那天晚上,胡大爷跟阎基说了这回事的
缘由。众位一听,那就毫不奇怪。
“闯王破了北京之后,明朝的皇亲国戚、大臣大将尽数投
降。这些人无不家资豪富,国王部下的将领逼他们献出金银
珠宝赎命。数日之间,财宝山积,哪里数得清了。后来闯王
退出北京,派了亲信将领,押着财宝去藏在一个极稳妥的所
在,以便将来卷土重来之时作为军饷。他将藏宝的所在绘成
一图,而看图寻宝的关键,却置在军刀之中。九宫山兵败逃
亡,闯王将宝藏之图与军刀都交给了飞天狐狸。后来飞天狐
狸被杀,一图一刀落入三位义弟手中,但不久又被飞天狐狸
的儿子夺去。
“百年来辗转争夺,终于军刀由天龙门田氏掌管,藏宝之
图却由苗家家传。只是苗田两家不知其中有这样一个大秘密,
是以没去发掘宝藏。这秘密由胡家世代相传,可是姓胡的没
军刀地图,自也无法找到宝藏。
“胡大爷将这事告知金面佛,请他去掘出宝藏,救济天下
穷人,甚而用这笔大财宝来大举起事,驱逐满人出关,还我
汉家河山。
“胡大爷所说这三件事,没一件不是关系极大。金面佛得
知之后,何以仍来找他比武,非拚个你死我活不可,胡大爷
直到临死,仍是不解。只怕金面佛枉称大侠,是非曲直,却
也辨不明白;又或因这三件事说来都是耸人听闻,太过不合
情理,金面佛一件都不相信,亦未可知。”说到这里,不禁长
长叹了一口气。
陶百岁一直在旁倾听,默不作声,此时忽然插口道:“金
面佛何以仍要找胡一刀比武,其中原因我却明白。此事暂且
不说。我问你,你到这山峰上来干什么?”这正是众人心中欲
问之事。
只听平阿四凛然道:“我是为胡大爷报仇来的。”陶百岁
道:“报仇?找谁报仇?”平阿四冷笑一声,道:“找害死胡大
爷的人。”
苗若兰脸色苍白,低声道:“你要找我爹爹吗?”平阿四
道:“害死胡大爷的不是金面佛,是从前叫做跌打医生阎基、
现下出了家做和尚、叫作宝树的那人。”众人大为奇怪,均想:
“胡一刀怎会是宝树害死的?”
宝树长身站起,哈哈大笑,道:“好啊,你有本事就来杀
我。快动手吧!”平阿四道:“我早已动了手,从今天算起,管
教你活不过七日七夜。”
众人一惊,均想不知他怎样暗中下了毒手?宝树不禁暗
暗心惊,嘴上却硬,骂道:“凭你这点臭本事,也能算计于我?”
平阿四厉声道:“不但是你,这山峰上男女老幼,个个活不过
七日七晚!”
众人都是一惊,或愕然离座,或瞪目欠身。各人自上雪
峰之后,一直心神不安,平阿四此言虽似荒诞不经,但此时
听来,无不为之耸然动容。
宝树厉声道:“你在茶水点心中下了毒药么?”平阿四冷
然道:“若是叫你中毒,死得太快,岂能如此便宜?我要叫你
慢慢饿死。”曹云奇、陶百岁、郑三娘等一齐叫道:“饿死?”
平阿四不动声色,道:“不错!这峰上本有十日之粮,现
下却一日也没有了,都给我倒下山峰去了。”
众人惊叫声中,宝树突施擒拿手抓住了他左臂。平阿四
右臂早断,毫不抗拒,只是微微冷笑。曹云奇与周云阳伸臂
握拳,站在他的身前,只要他微有动武之意,立即发拳殴击。
于管家急奔入内,过了片刻,回到大厅,脸色苍白,颤
声道:“庄子里的粮食、牛肉羊肉、鸡鸭、蔬菜,果真……果
真是一古脑儿,都……都给这厮倒下了山峰。”
只听砰的一响,曹云奇一拳打在平阿四的胸口。这一拳
劲力好大,平阿四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但脸上仍是微
微冷笑,竟无半点惧色。
宝树道:“粮仓和厨房里都没人么?”于管家道:“有三个
干粗活的,都教这厮给绑了。唉,先前那两个小鬼在厅上闹
事,大伙儿都出来观看,谁知是那雪山飞狐的调虎离山之计。
苗姑娘,我们只道这厮是您带来的下人。”苗若兰摇头道:
“不是。我却当他是庄上的管家。”宝树道:“吃的东西一点都
没留下么?”于管家惨然摇头。
曹云奇举起拳头,又要一拳打去。苗若兰道:“且慢,曹
大爷,你忘了我说过的话。”曹云奇愕然不解,拳头举在半空,
却不落下。苗若兰道:“他抱着我爹爹的名号,我说过谁也不
许伤他。”曹云奇道:“咱们大伙儿性命都要送在他手里,你
……你怎么……”
苗若兰摇头道:“死活是一回事,说过的话,可总得算数。
这人把峰上的粮食都抛了下去,大家固然要饿死,他自己可
也活不成。一个人拚着性命不要来做一件事,总有重大之极
的原因。宝树大师,曹大爷,生死有命,着急也是没用。且
听他说说,到底咱们是否当真该死。”她这番话说得心平气和,
但不知怎的,却有一股极大力量,竟说得宝树放开了平阿四
的手臂,曹云奇也自气鼓鼓的归座。
苗若兰道:“平爷,你要让大伙儿一齐饿死,这中间的原
因,能不能给我们说说?你是为胡一刀伯伯报仇,是不是?”
平阿四道:“你称我平爷可不敢当。我这一生之中,只有
称别人做爷的份儿,可没福气受人家这么称呼。苗姑娘,当
年胡大爷给我银子,救了我一家三口性命,我自是感激万分。
可是有一件事我是同样的感激。你道是什么事?人人叫我癞
痢头阿四,轻我贱我,胡大爷却叫我‘小兄弟’,一定要我叫
他大哥。我平阿四一生受人呼来喝去,胡大爷却跟我说,世
人并无高低,在老天爷眼中看来,人人都是一般。我听了这
番话,就似一个盲了十几年眼的瞎子,忽然间见到了光明。我
遇到胡大爷只不过一天,心中就将他当作了亲人,敬他爱他,
便如是我亲生爹娘一般。
“胡大爷和金面佛接连斗了几天,始终不分胜败,我自然
很为胡大爷担心。到最后一天相斗,胡大爷受了毒刀之伤而
死。胡夫人也自杀殉夫,那情形正如苗姑娘所说。我亲眼目
睹,当时情景,决不会忘了半点。阎大夫,那天你左手挽了
药箱,背上包裹中装着十多锭大银,是也不是?那天你穿着
青布面的老羊皮袍,头上戴一顶穿窟窿的烟黄毡帽,是也不
是?”
宝树铁青着脸,拿着念珠的右手微微颤动,双目瞪视,一
言不发。
平阿四又道:“早一日晚上,胡大爷和金面佛同榻长谈,
阎大夫在窗外偷听,后来给金面佛隔窗打了一拳,只打得眼
青鼻肿,满脸流血。他说他挨打之后,就去睡了。可是,我
瞧见他在睡觉之前,还做了一件事。胡大爷与金面佛同房而
睡,两人光明磊落,把兵刃都放在大厅之中。阎大夫从药箱
里取出一盒药膏,悄悄去涂在两人的刀剑之上。那时候我还
是个十多岁的孩子,毫不懂事,一点也没知他是在暗使诡计,
直至胡大爷受伤中毒,我才想到阎大夫在两人兵刃上都涂了
毒药,他是盼望苗胡二人同归于尽。唉,阎大夫啊阎大夫,你
当真是好毒的心肠啊!
“他要金面佛死,自然是为了报那一击之恨。可是胡大爷
跟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干么在金面佛的剑上也要涂上
毒药?我当时不明白,后来年纪大了,才猜到了他的心意。哼,
此人原来是为了图谋胡大爷那只铁盒。
“阎大夫说他不知那铁盒中装着何物,那是说谎。他是知
道的。胡大爷将铁盒交给夫人之时,把盒中各物一起倒在桌
上,满桌耀眼生光,都是珍珠宝物。胡大爷说道:‘妹子,你
一身本事,但有所需,贪官土豪家中的金银,自是手到拿来。
只是出手多了,难免有差失之日,我……我……’夫人道:
‘大哥放心。你若有不测,我一心一意抚养孩子,这些珠宝慢
慢变卖,也尽够母子俩使一辈子的了。我不再跟人动刀动枪。
也不再施展空空妙手如何?’
“胡大爷大笑叫好,拿起一本书来,说道:‘这一本拳经
刀谱,是我高祖亲手所书。’夫人接过了,笑道:‘好啊,飞
天狐狸一身的本事都写在这里。你瞒得好稳啊,连我也不让
知道。’胡大爷笑道:‘我祖宗遗训是传子不传女,传侄不传
妻,这才叫作胡家刀法啊。’夫人笑道:‘待孩子识了字,让
他自看,我决不偷学就是。’胡大爷叹了口气,将各物都收入
铁盒,再将盒子放在夫人枕头底下。
“后来我见夫人一死,急忙奔到她房中,哪知阎大夫已先
进了房。我心中怦怦乱跳,忙躲在门后,只见阎大夫左手抱
着孩子,右手从枕头底下取出铁盒,依照胡大爷先前开盒的
法子,在盒子四角掀了三掀,又在盒底一按,盒盖便弹了开
来。他取出珍珠宝物把玩,馋涎都掉了下来,将孩子往地下
一放,又从盒里取出拳经刀谱来翻看。孩子没人抱了,放声
大哭。阎大夫怕人听见,随手在炕上拉过棉被,将孩子没头
没脑的罩住。
“我大吃一惊,心想时候一长,孩子不闷死才怪,念及胡
大爷待我的好处,非要抢救孩子出来不可。只是我年纪小,又
不会武艺,决不是阎大夫的对手,只见门边倚着一根大门闩,
当下悄悄提在手里,蹑手蹑脚走到他的身后,在他后脑上猛
力打了一棍。
“这一下我是出尽了平生之力,阎大夫没提防,哼也没哼
一声,便俯身跌倒,珠宝摔得满地。我忙揭开棉被,抱起孩
子,心想这里个个都是胡大爷的仇人,得将孩子抱回家去,给
我妈抚养。我知道那本拳经刀谱干系重大,不能落在旁人手
中,当下到阎大夫手中去拿。哪知他晕去时牢牢握着,我心
慌意乱,用力一夺,竟将拳经刀谱的前面两页撕了下来,留
在他的手中。只听得门外人声喧哗,苗大侠在找孩子,我顾
不到旁的,抱了孩子溜出后门,要逃回家去。“从那时起直到
今日,我没再见阎大夫的面,岂知他竟会做了和尚。是不是
他自觉罪孽深重,因而出家忏悔呢?他偷得了拳经的前面两
页,居然练成一身武艺,扬名江湖。他只道这世上再没人知
道他的来历,想不到当日脑后打他一门闩那人,现在还好好
活着。阎大夫,你转过身来,让大伙儿瞧瞧你脑后的那块伤
疤,这是当年一个灶下烧火小厮一门闩打的啊。”
宝树缓缓站起身来。众人屏息以观,心想他势必出手,立
时要了平阿四的性命。哪知他只念了两声“阿弥陀佛”,伸手
摸了摸后脑,又坐回椅上,说道:“二十七年来,我一直不知
是谁在我后脑打了这一记冷棍,老是纳闷。这个疑团,今日
总算揭破了。”众人万料不到他竟会直承此事,都是大感诧异。
苗若兰道:“那个可怜的孩子呢?后来他怎样了?”
平阿四道:“我抱着孩子溜出后门,只奔了数步,身后有
人叫道:‘喂,小癞痢,把孩子抱回来!’我不理会,奔得更
快。那人咒骂几句,赶上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就要抢夺孩
子。我急了,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只咬得他满手背都是
血……”
曹云奇突然冲口而出:“是我师父!”田青文横了他一眼。
曹云奇好生后悔,但话已出口,难以收回,见众人都望着自
己,心中甚是不安。
平阿四道:“不错,是田归农田相公。他手背上一直留下
牙齿咬的伤痕。我猜他也不会跟你们说是谁咬的,更不会说
为了什么才给咬的。”
田青文、阮士中、曹云奇、周云阳四人相互对视了一眼,
都想田归农手背上齿痕甚深,果然从来不曾说起过原因。
平阿四又道:“我这一咬是拚了性命,田相公武功虽高,
只怕也痛得难当。他拔出剑来,在我脸上砍了一剑,又一剑
将我的手臂卸了下来。他盛怒之下,飞起一脚,将我踢入河
中。我一臂虽断,另一臂却仍牢牢抱着那个孩子。”
苗若兰低低的“啊”了一声。平阿四道:“我掉入河中时
早已痛得人事不知,待得醒转,却是躺在一艘船上,原来给
人救了上来。我大叫:‘孩子!孩子!’船上一位大娘说道:
‘阿弥陀佛!总算醒过来啦。孩子在这里。’我抬头一看,却
见她抱着孩子在喂奶。后来才知道,我给救上船到醒转,已
隔了六日六夜。那时我离家乡已远,又怕胡大爷的仇人害这
孩子,从此不敢回去。听苗姑娘说来,苗大侠只当这孩子已
经死了。”
苗若兰喜道:“是啊,原来这可怜的孩子还活着,是不是?
爹爹知道了一定喜欢得紧。这孩子在哪里,你带我们去瞧瞧
好不好?”她随即想到,自己一直叫他“可怜的孩子”,其实
他已是个二十七岁的男子,比自己还大着十岁,脸上不禁一
红。
平阿四道:“你瞧他不着了。这里的人,谁也不会活着下
山。”苗若兰道:“我爹爹必会上峰来救,我一点也不担心。”
平阿四道:“你爹爹打遍天下无敌手,打的是凡人。他武功再
高,也奈何不了这万丈高峰。”苗若兰道:“是那孩子叫你来
害死我们么?”平阿四摇头道:“不是,不是。这孩子英雄豪
侠,跟他父亲一模一样,若是知道我来干这种阴毒勾当,定
要拦阻。”曹云奇怒道:“好啊,原来你也知道这是阴毒勾当。”
苗若兰问道:“那孩子怎样了?叫什么名字?武功好吗?
在干什么事?他也是个好人吗?”她自小见父亲每年祭奠胡一
刀夫妇,一直以未能抚养那孩子为毕生恨事,是以极为关心。
平阿四道:“若不是我炸毁了长索,苗姑娘,你今日就能
见到他啦。”曹云奇等六七人齐声怒道:“长索是你炸毁的?”
平阿四道:“正是!”苗若兰却问:“怎么我今日能见到他?”平
阿四道:“他与此间主人有约,今日午时要来拜山。眼见午时
已到,这会儿想必已来到山峰之下了。”众人齐声叫道:“是
雪山飞狐?”
平阿四道:“不错,胡一刀胡大爷的儿子,叫作胡斐,外
号雪山飞狐!”

众人听了半天故事,对胡一刀的为人甚是神往,听说雪
山飞狐是他儿子,心中都起异样之感,虽想见了他未必有甚
好处,却都不自禁的渴欲一见,又想此间主人遍邀高手,以
备迎战,只怕此人本领亦不在乃父之下。
苗若兰忽然惊道:“啊哟,此间主人所邀的帮手和我爹爹
都未上山,如在山下撞到了那雪山飞狐,定要动手。我爹爹
不知他是胡伯伯的儿子,若是一剑将他杀了,那便如何是好?”
平阿四淡淡一笑,道:“苗大侠虽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可是要说能一剑杀了胡相公,却也未必。”他脸上一个长长的
伤疤,这么一笑,牵动肌肉,显得加倍的丑陋可怖。
他又道:“胡相公今日上山,一来是彼此间主人的晦气,
二来是要找苗大侠比武复仇。只是我亲眼见到当年胡苗二位
大侠肝胆相照的交情,害死胡大爷的其实是另有其人,我劝
胡相公别向苗大侠为难了,可是他说要当面向苗大侠问个清
楚。后来我在山下见到了这位阎大夫,虽然隔了这么二十几
年,我可还是认得他,当下跟上峰来,炸索毁粮,大伙儿在
这儿一齐饿死,总算是报了胡大爷待我的恩义啦。”
这一席话,只把众人听得面面相觑,心想宝树当年谋财
害命,今日自是死有应得,只是各人与此事并不相干,却在
这儿赔上一条性命,也可算得极冤。
宝树见了众人脸色,知道大家对自己颇有怪责之意,站
起身来,取过了宝刀铁盒,喝道:“今日之事,咱们只有同舟
共济,一齐想个下山的法儿。这个恶徒嘛……”
一语未毕,忽听扑翅声响,一只白鸽飞进大厅,停在桌
上。
苗若兰喜道:“啊,这只小鸽儿多可爱!”上前双手轻轻
捧起白鸽,抚摸鸽背羽毛,只见鸽脚上缚着一条丝线。这丝
线从鸽脚上一直通到门外,苗若兰向里拉扯,那线竟是极长,
拉了好一大截,始终未见线头。她好奇心起,双手交互收线,
那线竟似无穷无尽一般。田青文上前相助,两人收了数十丈,
忽觉丝线渐渐沉重,看来线头彼端缚得有物。
于管家大喜,叫道:“咱们有救啦!”众人齐问:“怎么?”
于管家道:“这白鸽是本庄所养,山上山下用以传递消息。定
是山下的本庄伙伴发觉长索炸断,放这鸽子上峰,在丝线上
缚着救咱们下峰的物事。”
平阿四听了此话,脸色大变,狂吼一声,扑上去要拉断
丝线。殷吉站在邻近,身子一晃,已拦在他面前,双掌起处,
将他推倒在地。
田青文道:“姊姊,小心拉断了丝线。”苗若兰点了点头。
那丝线虽细,却极坚韧,两人手上愈来愈沉,丝线始终不断。
再拉一会,苗若兰似乎有点吃力。陶子安道:“苗姑娘你歇歇,
我来拉。”走上前去接过了丝线。
阮士中、曹云奇、刘元鹤等早已抢出门去,要看那丝线
上吊的是什么救星。
陶田二人收了一会,忽听门外欢呼声起,手上顿松,想
来所吊之物已上了峰。厅上各人一齐走出,只见阮士中与曹
云奇站在崖边,双手此起彼落,忙碌异常,仍是在收线,原
来丝线上缚的是一根较粗的丝索。待那丝索收尽,又引上一
根极粗的绳索。
众人一齐高呼,七手八脚,将那根粗索缚在崖边两株大
松树上。
刘元鹤道:“咱们走吧,待我先下。”双手抓住了绳索,就
要往下溜去。陶百岁喝道:“且慢,干么要让你先下?谁知你
在下面会捣什么鬼?”刘元鹤怒道:“依你说便怎地?”陶百岁
一怔,心想峰上人人各怀私心,互不信任,不论谁先下去,旁
人都难放心,给他这么一问,倒也难以对答。
曹云奇道:“让几位女客先下去,咱们男子汉拈筹以定先
后。”熊元献细声细气的道:“这样吧,天龙门、饮马川山寨、
跟我们平通镖局的,每一家轮流下去一个。大伙儿互相监守,
不用怕有谁使奸行诈。”
阮士中道:“那也好。宝树大师,请您将铁盒儿见还吧。”
说着走上一步,向宝树伸出手去。
众人初时只顾念生死安危,此时大难已过,又都想到了
那件宝物。本来大家只知这铁盒是件武林异宝,但到底异在
哪里,宝于何处,却均不甚了然,待得知道是闯王遗下的军
刀,已觉此物非同小可,及至听平阿四说这柄刀与李闯王的
大宝藏有关,更是个个眼红心热。故老相传,闯王进京之后,
部属大将刘宗敏等拷掠明朝的宗室大臣,所得珍宝堆积如山,
不久兵败,这批珍宝连同明宫中皇室历年的库藏,都是从此
不知下落,若是由这铁盒宝刀而掘得宝藏,世上尚有何种财
物能与之相比?
宝树冷笑道:“你天龙门何德何能,要独占宝刀?这把刀
天龙门掌管了一百多年,也该换换主儿了。”
阮士中愕然,眼露凶光。殷吉、曹云奇、周云阳不约而
同的抢上一步,站在阮士中身旁。
宝树仰天笑道:“哥儿们想动武,是不是?想当年天龙门
在刀头上得宝,今日在刀头上失宝,那也是公平得紧啊。”
阮士中等大怒,恨不得扑将上去,把这老和尚砍成几段,
夺过宝刀,只是忌惮他武功了得,却又不敢动手,在他炯炯
有神的双目凝视之下,反而倒退了数步。
一时雪峰边寂静无声,忽然苗若兰的婢女琴儿指着山下
叫道:“小姐,你瞧,好像有人上来。”
众人一惊,心想:“怎么我们没下山,反倒有人上来了?”
纷纷奔到崖边,向下张望,只见长索上有一团白影迅速异常
的攀援上来,凝神一看,却是一个白衣男子。
田青文道:“苗姐姐,这位是令尊么?”苗若兰摇头道:
“不是,我爹爹从来不穿白衣的。”
说话之间,那男子爬得更加近了。于管家叫道:“喂,尊
驾是哪一位?”忽听得半山腰里传上来一声长笑,声音洪亮,
只震得山谷鸣响,突然之间,似乎满山都是大笑之声。
阮士中见宝树手捧铁盒,站在崖边,轻轻一拉曹云奇的
手,指指宝树背心,用右肩作了个相撞的姿态。曹云奇会意,
知道师叔命自己将他撞下山峰,心想这贼秃本领再强,从这
万丈高峰上掉将下去,哪里保得住性命?铁盒宝刀是跌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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