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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飞狐

_7 金庸(现代)
一刀给我报仇,在苗人凤身上砍他妈的一两刀。到得天黑,隔
着板壁听得金面佛说道:‘胡兄,我原想今晚再跟你联床夜话,
只是生怕嫂夫人怪责。明晚若是仍旧不分胜败,咱们再谈一
夜如何?’胡一刀哈哈大笑,叫道:‘好,好。’
“金面佛辞去后,夫人斟了一碗酒,递给胡一刀,说道:
‘恭喜大哥。’胡一刀接过碗来,一口喝干了,笑道:‘恭喜什
么?’夫人道:‘明天你可打败金面佛了。’胡一刀愕然道:
‘我跟他拆了数千招,始终瞧不出半点破绽,明天怎能胜他?’
夫人微笑道:‘我却看出了一点毛病。孩子,你爹才是打遍天
下无敌手啊。’她最后一句话却是向孩子说的。
“胡一刀忙问:‘什么毛病?怎么我没瞧出来?’夫人道:
‘他这毛病是在背后,你跟他正面对战,自然见不到。’胡一
刀沉吟不语。夫人道:‘你跟他连战四天,我细细瞧他的剑路,
果然门户严密,没分毫破绽。我看得又惊又怕,心想长此下
去,你总有个疏神失手的时候,而他却始终立于不败之地。但
到今日下午,我才瞧出了他的毛病。他的剑法之中,你说哪
几招最厉害?’胡一刀道:‘厉害招数很多,好比洗剑怀中抱
月、迎门腿反劈华山、提撩剑启鹤舒翅、冲天掌苏秦背剑
……”夫人道:‘毛病就是出在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上。’胡
一刀道:“这一招以攻为守,刚中有柔,狠辣得紧啊。’夫人
道:‘大哥,你用穿手藏刀、进步连环刀、缠身摘心刀这些招
式时,他有时会用提撩剑白鹤舒翅反击。但他在出这一招之
前,背心必定微微一耸,似乎有点儿怕痒。’
“胡一刀奇道:‘当真如此?’夫人道:‘今日他前后使了
两次,每次背心必耸。明日比武之时,我见到他背心一耸,立
即咳嗽,那时你制敌机先,不待他这一招使出,抢先用八方
藏刀式强攻,他非撤剑认输不可。’胡一刀大喜,连叫:‘妙
计!’我听了两人说话,本该去通知金面佛,叫他提防,但一
摸到脸上疼处,心想他击了我这一拳,使了如此重手,输了
也是活该。
“次日比武是第五天了,我脸上的肿稍稍退了些,又站在
旁边观战。这天上午夫人没有咳嗽,想是金面佛没使这招。中
午吃饭之时,夫人给丈夫斟酒,连使几个眼色,我在旁瞧得
清楚,知是叫他诱逼金面佛使出此招,以便乘机取胜。胡一
刀摇摇头,似乎心中不忍。夫人指指孩子,将孩子在凳上重
重一摔,孩子大哭起来。我明白她的用意,那是说你如比武
失手,孩子没了父亲,那可终身受苦了。胡一刀听到孩子啼
哭,缓缓点了点头。
“午后两人交手,拆了数十招。胡一刀猛砍几刀,只听得
夫人咳嗽一声,胡一刀眉头微皱,不进反退,金面佛果然使
了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我本来不识,但昨晚胡一刀
与夫人研商定计之时,曾见夫人连使几次。我心想:‘夫人的
眼光好厉害。’若是胡一刀依她之计行事,此时已经胜了,但
他竟临时缩手,不是他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不忍伤害金面佛,那
便是觉得有人在旁相助,胜之不武。我忽然想起胡一刀曾嘱
咐夫人,将来孩子长大,要告诉他一句话,叫他心肠狠些硬
些,看来胡一刀面貌虽然凶恶,心肠却软,事到临头,居然
下不了手。
“夫人在孩子手臂上用力一捏,孩子大哭起来。刀剑叮当
相交声中,杂着孩子的哭声,忽听得嘿的一响,夫人又是一
声轻咳。胡一刀踏上一步,八方藏刀式,刀光闪闪,登时把
金面佛的剑路尽数封住。
“眼见得金面佛无法抵挡,他那招提撩剑白鹤舒翅只使得
出半招。按那剑法,他右手一剑斜刺,左手上扬,就与白鹤
将双翅扑开来一般,但胡一刀抢了先着,金面佛双手刚要展
开,被他左右连环两刀,金面佛这对臂膀,岂非自行送到刀
上去给他砍了下来?
“岂知金面佛的武功,当真是出神入化,就在这危急之间,
他双臂一曲,剑尖陡然刺向自己胸口。胡一刀大吃一惊,只
道他比武输了,还剑自杀,忙叫道:‘苗兄,不可!’
“殊不知金面佛的剑尖在第一日比武之时就已用手指拗
断了的,剑尖本身是钝头,他再胸口一运气,那剑刺在身上,
竟然反弹出来。这一招一来变化奇幻,二来胡一刀一心劝他
不可自杀,丝毫没防他竟是出奇制胜,但见长剑一弹,剑柄
蹦将出来,正好点在胡一刀胸口的‘神藏穴’上。
“这‘神藏穴’是人身大穴,一被剑尖点中,胡一刀登时
软倒。金面佛伸手扶住,叫道:‘得罪!’胡一刀笑道:‘苗兄
剑法,鬼神莫测,佩服佩服。’金面佛道:‘若非胡兄好意关
心,此招何能得手?’两人坐在桌边一口气干了三碗烧酒。胡
一刀哈哈一笑,提起刀来往自己颈中一抹,咽喉中喷出鲜血,
伏桌而死。
“我惊得呆了,看夫人时,她脸上竟无悲痛之色,只道:
‘苗大侠,请你稍待,我再喂一次奶,让孩子吃得饱饱的。’走
进房去,过了一顿饭时分,重又出来,在孩子脸上深深一吻,
笑道:‘他吃饱了睡着啦。’将孩子交给金面佛,道:‘我本答
应咱家大哥,要亲手把孩子养大,但这五天之中,亲见苗大
侠肝胆照人,义重如山,你既答允照顾孩子,我就偷一下懒,
不挨这二十年的苦楚了。’说着向金面佛福了几福,拿过胡一
刀的刀来,也是在颈上一割。夫妻俩并排坐在一条长凳上,夫
人拉着胡一刀的手,身子慢慢软倒,伏在丈夫身上,就此不
动了。我不忍再看,回过头来,见苗大侠臂中抱着的孩子睡
得正沉,小脸儿上似乎还露着一丝微笑。”

宝树说完这故事,大厅中静寂无声。群豪虽然都是心肠
刚硬之人,但听了胡一刀夫妇慷慨就死的事迹,不由得均感
恻然。
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宝树大师,怎么我听到的故事,
却跟你说的有点儿不同呢?”
众人一齐转过头来,见说话的是苗若兰。大家凝神倾听
宝树述说,都没留心她何时又回到了厅上。
宝树道:“年代久远,只怕有些地方是老衲记错了。却不
知令尊是怎么说?”苗若兰道:“这件事爹爹曾原原本本对我
说过。起先的事,也跟大师说的一样,只是胡一刀伯伯和胡
伯母逝世的情景,却与大师所说大不相同。”
宝树脸色微变,“嗯”了一声,却不追问。田青文道:
“苗姑娘,令尊怎么说?”
苗若兰从身边一只锦缎盒子中取出一根淡灰色线香,燃
着了插入香炉。众人随即闻到一缕幽幽清香。苗若兰脸上神
色庄严肃穆,说道:
“我从小见爹爹每到冬天,总是显得郁郁不乐,不论我怎
么逗他欢喜,都难得引他发笑。每年快过年的时候,爹爹总
要在一间小室里供两个神位,一个写:‘义兄胡公一刀大侠之
灵位’,另一个写:‘义嫂胡夫人之灵位’,灵位旁边还放了一
柄单刀,这把刀生满了铁锈,也没什么特异。爹爹叫厨子做
了满桌菜,倒十几碗酒,从十二月廿二起,一连五天,他每
晚在灵位边喝这十几碗酒,喝到后来,常常痛哭一场。
“起初我问爹爹,灵位上那位胡伯伯是谁,爹爹总是摇头。
有一年爹爹说我年纪大了,能懂事啦,于是把他跟胡伯伯比
武的故事说给我听。比武的经过,宝树大师说得很详细了。
“爹爹跟胡伯伯一连比了四天,两人越打越是投契,谁也
不愿伤了对方。到第五天上,胡伯母瞧出爹爹背后的破绽,一
声咳嗽,胡伯伯立使八方藏刀式,将我爹爹制住。宝树大师
说我爹爹忽使怪招,胜了胡伯伯。但爹爹说的却不是这样。当
时胡伯伯抢了先着,爹爹只好束手待毙,无法还手。胡伯伯
突然向后跃开,说道:‘苗兄,我有一事不解。’爹爹说道:
‘是我输了。你要问什么事?’
“胡伯伯道:‘你这剑法反复数千招,绝无半点破绽,为
什么在使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之前,背上却要微微一耸,以
致被内人看破?’爹爹叹道:‘先父教我剑法之时,督率极严。
当我十一岁那年,先父正教到这一招,背上忽有蚤子咬我,奇
痒难当。我不敢伸手搔痒,只好耸动背脊,想把蚤子赶开,但
越耸越痒,难过之极。先父看到我的怪样,说我学剑不用心,
狠狠打了我一顿。这件事我深印脑海,自此以后,每当使到
这一招,我背上虽然不痒,却也习惯成自然,总是耸上一耸。
尊夫人当真好眼力。’胡伯伯笑道:‘我有内人相助,不能算
赢了!接住了。’说着将手中单刀抛给爹爹。
“爹爹接了单刀,不明他的用意。胡伯伯从爹爹手里取过
长剑,说道:‘经过这四天的切蹉,你我的武功相互都已了然
于胸。这样吧,我使苗家剑法,你使胡家刀法,咱俩再决胜
负。不论谁胜谁败,都不损了威名。’
“我爹爹一听此言,已知他的心意。我苗家与胡家累世深
仇,是百余年前祖宗积下来的。我爹爹跟胡伯伯以前从没会
过面,本身并无仇怨。江湖上固然人言籍籍,我祖父和田归
农叔叔的父亲突然同时不知所踪,连尸骨也不得还乡,都是
胡一刀下的毒手,我爹爹却是将信将疑,素闻胡伯伯行侠仗
义,所作所为很令人佩服,似乎不致于暗算害人,只是几番
要和他相见,始终不能如愿。田叔叔、范帮主曾邀爹爹同去
辽东寻仇,我爹爹跟范帮主是交情很深的,可是一向不大瞧
得起田叔叔的为人。啊哟,田姐姐,对不起,您别见怪,这
是我爹爹说的,他说他宁可自行其是,不愿跟田叔叔联手。这
次听得胡伯伯来到中原,这才受范田两家之邀,到沧州拦住
胡伯伯比武,但首先却要向胡伯伯查问真相。
“后来一问之下,我祖父与田公公果然是胡伯伯害的。我
爹爹虽爱惜他英雄,但父仇不能不报。只是我爹爹实在不愿
让这四家的怨仇再一代一代的传给子孙,极盼在自己手中了
结这百余年的世仇,听胡伯伯说要交换刀剑比武,正投其意。
因为若是我爹爹胜了,那是他用胡家刀打败苗家剑,倘若胡
伯伯得胜,则是他用苗家剑打败胡家刀。胜负只关个人,不
牵涉两家武功的威名。
“当下两人换了刀剑,交起手来。这一场拚斗,与四日来
的苦战又自不同。因为两人虽然都是高手,但使的兵刃招数
都不顺便,何况自己所使的一招一式,对方无不烂熟于胸,要
凭这四天之中从对方学来的武功克敌制胜,那真是谈何容易?
我爹爹说,这一天的激战,是他生平最凶险的一次。胡伯伯
貌似粗鲁,其实聪明之极,将苗家剑法施展开来,竟似下过
数年苦功一般,单以他用苗家剑破去山东大豪商剑鸣的八卦
刀,就可想见其余。我爹爹悟性没胡伯伯高,幸好他十八般
武艺件件皆通,胡家刀法虽是初见,但少年时曾练过单刀,总
算在这点上占了便宜,所以还可跟他打成平手。
“斗到午后,两人各走沉稳凝重的路子,出手越来越慢。
胡伯伯忽道:‘苗兄,你这招闭门铁扇刀,还是使得太快了些,
劲力不长。’我爹爹道‘多承指教,我只道已经够慢了。’两
人全神拚斗,但对方招数若有不到之处,却相互开诚指点,毫
不藏私。翻翻滚滚,又战数百回合,两人招数渐臻圆熟。
“我爹爹见他的苗家剑法越使越精,暗暗惊心,寻思:
‘他学剑的本事比我学刀的本事好,时间一长,我少年时所练
的刀法根基就要不管用,须得立时变招,否则必败无疑。’当
下使一招‘沙鸥掠波’,本来是先砍下手刀,再砍上手刀,但
我爹爹故意变招,先砍上手刀,再砍下手刀。
“胡伯伯一怔,刚说得声:‘不对!’我爹爹叫道‘看刀!’
单刀陡然翻起,第二刀下手刀竟又变为上手刀。这是他自创
的刀法,虽是脱胎于胡家刀法,但新奇变幻,令人难测。倘
若跟他对战的是另一个高手,多半能避过这招,偏偏胡伯伯
熟知胡家刀法,万料不到我爹爹临时变招,新创一式,一个
措手不及,我爹爹的刀锋已在他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
“旁观众人,一齐惊呼,胡伯伯蓦地飞出一腿,我爹爹一
交摔出,跌在地下,再也爬不起来,原来已被踢中了腰间的
‘京门穴’。
“范帮主、田相公和其他的汉子一齐抢上。胡伯伯抛去手
中长剑,双手忽伸忽缩,抓住众人一一掷了出去,随即扶起
我爹爹,解开他的穴道,笑道:‘苗兄,你自创新招,果然厉
害。只是我这胡家刀法,每一招都含有后着,你连砍两招上
手刀,腰间不免露出空隙。’
“我爹爹默然不语,腰间阵阵抽痛,话也说不出口。胡伯
伯又道:‘若非你手下容情,我这条左膀已让你卸了下来。今
日咱们只算打成平手,你回去好好安睡,明日再比如何?’我
爹爹忍痛道:‘胡兄,我出刀时固然略有容让,但即令砍下你
的左臂,你这一腿仍能致我死命。瞧你这般为人,决不能暗
害我爹爹。你倒亲口说一句,到底我爹爹是怎样死的?’胡伯
伯脸上露出惊诧之色,道:‘我不是跟你说得明明白白了么?
你不相信,定要动武。我只好舍命陪君子。’
“我爹爹大是诧异,问道:‘你跟我说了?几时说的?’胡
伯伯转过头来,指着旁边一人道:‘你……你……’只说得两
个‘你’字,忽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我爹爹大惊,忙伸
手扶起,只见他脸色大变,叫道:‘好、好、你……”头一垂,
竟自死了。
“我爹爹惊异万分,心想他身子壮健,手臂上轻轻划破一
道口子,如何能够致命?抱着他身子,连叫:‘胡兄,胡兄。’
但见他脸颊渐渐转成紫色,竟是中了剧毒之象,忙撕开他的
衣袖,但见一条手臂已肿得粗了一倍,伤口中流出的都是黑
血。
“胡伯母又惊又悲,抛下手中孩子,拿起那柄单刀细看。
那时我爹爹也知是刀口上喂了剧毒的药物。胡伯母见我爹爹
沉吟不语,说道:‘苗大侠,这柄刀是向你朋友借的。咱家大
哥固然不知刀上有毒,谅你也不知情,否则这等下流兵刃,你
两人怎能用它?这是命该如此,怪不得谁。我本答应咱家大
哥,要亲手把孩子养大,但这五日之中,亲见苗大侠肝胆照
人,义重如山,你既答允照顾孩子,我就偷一下懒,不挨这
二十年的苦楚了。’说着横刀在颈中一割,立时死去。
“我亲听爹爹述说,胡伯伯逝世的情形是这样。但宝树大
师说的竟是大不相同。虽然事隔二十余年,或有记不周全之
处,但想来不该参差太多,却不知是什么缘故?”
宝树摇头叹息,说道:‘令尊当时身在局中,全神酣斗,
只怕未及旁观者看得清楚,也是有的。”苗若兰“嗯”了一声,
低头不语。
忽然旁边一个嘶哑声音道:“两位说的经过不同,只因为
有一个人是在故意说谎。”
众人听得这声音突如其来,一齐转过头去,见说这话的
原来是那脸有刀疤的仆人。
宝树和苗若兰都是外客,虽听他说话无礼,却也不便发
作。曹云奇最是鲁莽,抢先问道:“是谁说谎了?”那仆人道:
“小人是低三下四之人,如何敢说?”苗若兰道:“若是我说得
不对,你不妨明言。”她意态闲逸,似乎漫不在意。
那仆人道:“适才大师与姑娘所说之事,小人当时也曾亲
见,各位若是不嫌聒噪,小人也来说说。”
宝树喝道:“你当时也曾亲见?你是谁?”那仆人道:“小
人认得大师,大师却认不得小人。”宝树铁青了脸,厉声道:
“你是谁?”
那仆人不答,却向苗若兰道:“姑娘,只怕小人要说的话,
难以讲得周全。”苗若兰道:“为什么?”那仆人道:“只消说
得一半,小人的性命就不在了。”苗若兰向宝树道:“大师,此
刻在这峰上,一切由你作主。你是武林前辈,德高望重,只
要你老人家一句话,无人敢伤他性命。”
宝树冷笑道:“苗姑娘,你是激我来着?”那仆人抢着道:
“小人自己的死活,倒也没放在心上,就只怕我所知道的事没
法说完。”
苗若兰微一沉吟,指着那副木板对联的下联,道:“劳驾
你除下来。”那仆人不明她用意,但依言将木联除下,放在她
面前。苗若兰道:“你瞧清楚了,这上面写着我爹爹的名字。
你将这木联抱在手里,尽管放胆而言。若是有人伤你一根毛
发,那就是有意跟我爹爹过不去。”众人相互望了一眼,心想
以金面佛作护符,还有谁敢伤他?
那仆人脸露喜色,微微一笑,只是这一笑牵动脸上伤疤,
更是显得诡异,当下果真将木联牢牢抱住。
宝树坐回椅中,凝目瞪视,回思二十七年前之事,始终
想不起此人是谁。
苗若兰道:“你坐下了好说话。”那仆人道:“小人站着说
的好。请问姑娘,胡一刀大爷遗下的那个孩子,后来怎样了?”
苗若兰轻轻叹息,道:“我爹爹见胡伯伯、胡伯母都死了,
心中十分难过,望着两人尸身,呆了半天,跪下拜了八拜,说
道:‘胡兄、大嫂,你夫妇尽管放心,我必好好抚养令郎。’拜
罢起身,回头去抱孩子,不料竟抱了个空。我爹爹大惊,急
忙询问,可是大家都瞧着胡伯伯夫妇之死,谁也没留心孩子。
我爹爹忙叫大家赶快追寻。他忍住腰间疼痛,亲自在客店前
后查问,忽听得屋后有孩子啼哭,声音洪亮。我爹爹大喜,急
奔过去,哪知他腰间中了胡伯伯这一腿,伤势不轻,猛一用
力,竟摔在地下爬不起来。
“待得旁人扶他起身,赶到屋后,只见地下一滩鲜血,还
有孩子的一顶小帽,孩子却已不知去向。
“客店后面是一条河,水流很急。眼见血渍一直流到河边,
显是孩子被人一刀杀死,尸身投入河里,登时被水冲走了。我
爹爹又惊又怒,召集了一干人细细盘问,始终查不到凶手是
谁。
“这件事他无日不耿耿于怀,立誓要找到那杀害孩子之
人。那一年我见他磨剑,他说须得再杀一人,就是要杀那个
凶手了。我对爹爹说,或许孩子给人救去,活了下来,也未
可知。我爹爹虽说但愿如此,然而心中却绝难相信。唉,这
可怜的孩子,我真盼他是好好的活着。有一次爹爹对我说:
‘孩儿,我爱你胜于自己的性命。但若老天许我用你去掉换胡
伯伯的孩子,我宁可你死了,胡伯伯的孩子却活着。’”
那仆人眼圈一红,声音哽咽,道:“姑娘,胡一刀大爷、
胡夫人地下有灵,一定感激你父女高义。”
于管家本来以为他是苗若兰带来的男仆,但瞧他神情,听
他言语,却越来越觉不似,正想出言相询,却听他说起故事
来,见众人静坐倾听,也不便打断他的话头。
只听他说道:“二十七年之前,我是沧州那小镇上客店中
灶下烧火的小厮。那年冬天,我家中遭逢大祸。我爹爹三年
前欠了当地赵财主五两银子,利上加利,一年翻一番,过得
三年,已算成四十两。赵财主把我爹爹抓去,逼迫立下文书,
要把我妈卖给他做小老婆。
“我爹自然说什么也不肯,当下给财主的狗腿子拷打得死
去活来。我爹回得家来,跟妈商量,这四十两银子再过一年,
就变成了八十两,这笔债咱们是一辈子还不起的了。我爹妈
就想图个自尽,死了算啦,却又舍不得我。三个人只是抱着
痛哭。我白天在客店里烧火,晚上回家守着爹妈,心中担惊
受怕,生怕他俩寻了短见,丢下我一人孤零零的在这世上。
“一晚店中来了好多受伤的客人,灶下事忙,店主不让我
回家。第二日胡一刀大爷来了,他夫人生了位少爷,要烧水
烧汤,店主更是不许我回家去。我牵记爹妈,毛手毛脚的撞
烂了几只碗,又给店主打了几巴掌。我一个人躲在灶边偷偷
的哭。胡大爷走过厨房,听见我哭声,就进来问我什么事。我
见他生得凶恶,不敢说话。他越是问,我越是哭得厉害。后
来他和和气气的好言好语,我才把家里的事跟他说了。
“胡大爷很生气,说道:‘这姓赵的如此横行霸道,本该
去一刀杀了,只是我有事在身,没功夫跟他算帐。我给你一
百两银子,你去拿给你爹,让他还债,余下的钱好好过日子,
可千万别再借财主的债了。’我只道他说笑话哄我,哪知他当
真拿了五只大元宝给我。我哪里敢拿?胡大爷道:‘我今日生
了儿子,我甚是疼他怜他,将心比心,你爹妈疼你也是这般。
你快回家去。我跟店主说,是我叫你回家的,他不敢难为你。’
“我仍是呆呆望着他,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不知如何是好。
胡大爷拿了一块包袱,把五只大元宝包了,替我缚在背上,再
在我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笑道:‘傻小子,还不给我快滚!’
“我胡里胡涂的奔回家去,跟爹妈一说。三个人乐得疯了,
真难以相信天下有这般好人,说是做梦罢,白花花的五只大
元宝明明放在桌上。我妈和我扶着爹到客店去,要向胡大爷
磕头道谢。他连连摇手,说生平最不爱别人谢他,将我们三
个推了出来。
“我和爹妈正要回去,忽听马蹄声响,几十个人赶来客店,
原来是胡大爷的仇家。我不放心,让爹妈先回家去,自己留
着要瞧个究竟。我想胡大爷救了我一家三口的性命,只要有
用得着我的,水里就水里去,火里就火里去,决不能皱一皱
眉头。
“金面佛苗大侠跟胡大爷坐着对饮,胡大爷舍不得儿子这
些情形,宝树大师说得一点不错。只是他却不知道,那跌打
医生在隔房听胡大爷夫妇说话,却教一个灶下烧火的小厮全
瞧在眼里。”
他说到这里,宝树猛地站起身来,指着他喝道:“你到底
是谁?受谁指使在这里胡说八道?”
那仆人不动声色,淡淡的道:“我叫平阿四。我识得跌打
医生阎基,那跌打医生阎基,自然不识得我这烧火的小厮癞
痢头阿四。”
宝树听到他说起“阎基”二字,脸上立时变色,依稀记
得当年那小客店之中,果似有个癞痢头小厮,只是他的面貌
神情当日就未留意,此时更是半点也记不起了。他向平阿四
怀中抱着的木联狠狠瞪了一眼,“呸”了一声。
平阿四道:“我半夜里听到胡大爷的哭声,实在放心不下,
走到他的房外,却见到隔房窗子上映出一个黑影,一动不动
的伏着。我走过去到窗缝里一张,原来是那跌打医生阎基将
耳朵凑在板壁上,在偷听胡大爷夫妇说话。我正想去跟胡大
爷说,胡大爷却走到阎基房里来了,跟他说了很多很多话。这
些话宝树大师始终没跟各位提起一字半句,不知是什么缘故。
“胡大爷的话很长,自然有些我听了不懂,但我明白,胡
大爷是派那阎基第二天去跟金面佛苗大侠解释几件事。这些
事情牵连重大,本来不该让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去说。只是胡
夫人刚生了孩子,不能走动。胡大爷又脾气暴躁,倘若亲自
去向对头言讲,势必跟范帮主、田相公他们引起争执,一个
说不明白,到头来还是动刀动枪,说与不说,都是一般,没
奈何只得让阎基去传话。适才宝树大师说道,胡大爷派他送
信去给金面佛,事成之后必有重谢,这话就不对了。想送一
封信轻而易举,何必重谢?何必夫妇俩商量半日?宝树大师
或许忘了胡大爷当时的说话,我却一句也没忘记。”
众人听了这番话,才知宝树出家之前的俗家姓名叫作阎
基。瞧他两人神情,空树与胡一刀之死必有重大关连,而他
先前的话中也必有甚多不尽不实之处。各人好奇心起,都盼
平阿四揭破这个疑团,但又怕他当真说出什么重大秘密,宝
树老羞成怒,突施毒手,这雪峰上可没一人是他对手,难以
阻拦。纵然日后金面佛找到宝树算帐,但平阿四一死,这秘
密只怕永远随他而逝了。
各人都代平阿四担心,但他自己却是神色木然,毫无惧
意,竟似有恃无恐,只听他说道:“胡大爷跟阎基说话之时,
我就站在阎基的窗外。我倒不是有心想偷听胡大爷说话,只
是我知道这跌打医生一向奉承那欺侮我爹妈的赵财主,实在
不是好人,只怕胡大爷上了他的当。那时我年轻识浅,胡大
爷的话是不大明白,但一字一句,却都记在心里,等我后来
年纪大了,慢慢也都懂了。
“那一晚胡大爷叫阎基去说三件事。第一件说的是胡苗范
田四家上代结仇的缘由。第二件说的是金面佛之父与田相公
之父的死因。第三件则是关于闯王军刀之事。”
众人一齐转头,向桌上的军刀望了一眼,欲知之心更是
迫切。
平阿四道:“胡苗范田四家上代为什么结仇,苗姑娘已经
说了,只是中间另有一个重大秘密,却非外人所知,连苗大
侠也至今不知。这秘密起因于李闯王大顺永昌二年,那年是
乙酉年,也就是顺治二年,当时胡苗范田四家祖宗言明,若
是清朝不亡,须到一百年后的乙丑年,方能泄漏这个大秘密。
乙丑年是乾隆十年,距今已有三十余年,所以当二十七年前
胡大爷跟阎基说话之时,百年期限已过,这个大秘密已不须
隐瞒了。
“这一个秘密,果然是牵连重大。原来当日闯王兵败九宫
山,他可没有死!”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震,一齐站起身来,不约而同的
问道:“什么?”只有宝树端坐无异,显是早已知晓,不为所
动。
平阿四道:“不错,闯王没有死。只不过当时清兵重重围
困,实是难以脱身。苗范田三名卫士冲下山去求救,援兵迟
迟不至,敌军却愈迫愈近。眼见手下将士死的死,伤的伤,再
也抵挡不住,闯王心灰意懒,举起军刀要待横刀自刎,却被
那号称飞天狐狸的姓胡卫士拦住。
“姓胡的卫士情急之下,生了一计,从阵亡将士之中捡了
一个和闯王身材大小相仿的尸首,换上闯王的黄袍箭衣,将
闯王的金印挂在尸首颈中。他再举刀将尸首面貌砍得稀烂,叫
人难以辨认,亲自驮了,到清兵营中投降,说已将闯王杀死,
特来请功领赏。这是一件何等大功,敌将呈报上去,自会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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