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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飞狐

_6 金庸(现代)
想此事何难,当下满口答应。
“次日大清早,果然一个汉子骑马送了一封信来给胡一
刀。我听夫人念信,原来是苗大侠约他比武的,要他自择日
子地方。胡一刀写了一封回信交给我。我向客店掌柜借了匹
马,跟了那汉子前去。向南走了三十多里,那汉子领我进了
一座大屋。苗大侠、范帮主、田相公都在里面,此外还有四
五十人,男的女的、和尚道士都有。
“田相公看了那信,说道:‘不必另约日子了,我们明日
准到。’我道:‘相公还有什么吩咐?’田相公道:‘你去跟胡
一刀说,叫他先买定三口棺材,两口大的,一口小的,免得
大爷们到头来破费。’我回到客店,把这几句话对胡一刀夫妇
说了,心想他们必定破口大骂,哪知他们只对望了一眼,一
言不发。两个人轮流抱着孩子,只管亲他疼他,好似自知死
期已近,多抱一刻也是好的。
“这一晚我尽做疆梦,一会儿梦见胡一刀将苗大侠杀了,
一会儿梦见苗大侠将胡一刀杀了,一会儿又梦见这两人把我
杀了。睡到半夜,忽然给几下怪声吵醒,一听原来是隔壁房
里胡一刀在哭泣。
“我好生奇怪;心想:‘瞧他也是个响当当的汉子,大丈
夫死就死了,事到临头,还哭些什么?怎地如此脓包?’却听
他呜咽着道:‘孩子,你生下三天,便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
将来有谁疼你?你饿了冷了,谁来管你?你受人欺侮,谁来
帮你?’
“起初我还骂他脓包,听到后来,却不禁心里酸了,暗想:
这么凶恶粗豪的一条猛汉子,对小孩儿竟然如此爱怜。他哭
了一阵,他夫人忽道:‘大哥,你不用伤心。若是你当真命丧
金面佛之手,我决定不死,好好将孩子带大就是。’胡一刀大
喜,道:‘妹子,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件事。若是我不幸死
了,你怎能活着?现下你肯毅然挑起这副重担,我就没什么
担忧的了。哈哈,人生自古谁无死?跟这位天下第一高手痛
痛快快的大打一场,那也是百年难逢的奇遇啊!’
“我听了这番话,觉得他真是个奇人,只听他大笑了一会,
忽又叹气道:‘妹子,刀剑一割,颈中一痛,什么都完事啦。
死是很容易的,你活着可就难了。我死了之后,无知无觉,你
却要日日夜夜的伤心难过。唉,我心中真是舍不得你。’夫人
道:‘我瞧着孩子,就如瞧着你一般。等他长大了,我叫他学
你的样,什么贪官污吏、土豪恶霸,见了就是一刀。’胡一刀
道:‘我生平的所作所为,你觉得都没有错?要孩子全学我的
样?’夫人道:‘都没有错!要孩子全学你的样!’胡一刀道:
‘好,不论我是死是活,这一生过得无愧天地。这只铁盒儿,
等孩子过了十六岁生日时交给他。’
“我在门缝中悄悄张望,只见夫人抱着孩子,胡一刀从衣
囊中取出一只铁盒来,那就是这一只盒子了。不过那时闯王
的军刀却在天龙门田家手里,并非放在盒中。
“那么盒中放的是什么呢?你们定然要问。当时我心中也
是老大个疑窦。可是胡一刀不打开盒子,我自然也没法看到。
‘他交代了这些话后,心中无牵无挂,倒头便睡,片刻间
鼾声大作。这打鼾声就如雷鸣一般。我知道没什么听的了,想
合眼睡觉,但隔壁那鼾声实在响得厉害,吵得我怎能睡得着?
我心里想:这位少年夫人千娇百媚,如花似玉,却嫁了胡一
刀这么个又粗鲁又丑陋的汉子,这本已奇了,居然还死心塌
地的敬他爱他,那更是教人说什么也想不通。
“第二日天没亮,夫人出房来吩咐店伴,宰一口猪一口羊,
又要杀鸡杀鸭,她亲自下厨去做菜。我劝道:‘你生孩子没过
三朝,劳碌不得,否则日后腰酸背痛,麻烦可多着了。’她笑
了笑道:‘眼前的麻烦已够多了,还管日后呢?’胡一刀见她
累得辛苦,也劝她歇歇。夫人也只是朝他笑笑,自顾自做菜。
胡一刀笑道:‘好,再吃一次你的妙手烹调,死而无憾。’我
这才明白,原来她知夫妻死别在即,无论如何,要再做一次
菜给丈夫吃。
“到天色大亮,夫人已做好了二三十个菜,放满了一桌。
胡一刀叫店伴打来几十斤酒,放怀大喝。夫人抱着孩子坐在
他身旁,给他斟酒布菜,脸上竟自带着笑容。
“胡一刀一口气喝了七八碗白干,用手抓了几块羊肉入
口,只听得门外马蹄声响,渐渐驰近。胡一刀与夫人对望一
眼,笑了一笑,脸上神色都显得实是难舍难分。胡一刀道:
‘你进房去吧。等孩子大了,你记得跟他说:“爸爸叫他心肠
狠些硬些。”就这么一句话。’夫人点了点头,道:‘让我瞧瞧
金面佛是什么模样。’
“过不多时,马蹄声在门外停住,金面佛、范帮主、田相
公又带了那几十个人进来。胡一刀头也不抬,说道:‘吃罢!’
金面佛道:‘好!’坐在他的对面,端起碗就要喝酒。田相公
忙伸手拦住,说道:‘苗大侠,须防酒肉之中有什古怪。’金
面佛道:‘素闻胡一刀是铁铮铮的汉子,行事光明磊落,岂能
暗算害我?’举起碗一仰脖子,一口喝干,挟块鸡肉吃了,他
吃菜的模样可比胡一刀斯文得多了。
“夫人向金面佛凝望了几眼,叹了口气,对胡一刀道:
‘大哥,并世豪杰之中,除了这位苗大侠,当真再无第二人是
你敌手。他对你推心置腹,这副气概,天下就只你们两人。’
胡一刀哈哈笑道:‘妹子,你是女中丈夫,你也算得上一个。’
夫人向金面佛道:‘苗大侠,你是男儿汉大丈夫,果真名不虚
传。我丈夫若是死在你手里,不算枉了。你若是给我丈夫杀
了,也不害你一世英名。来,我敬你一碗。’说着斟了两碗酒,
自己先喝了一碗。
“金面佛似乎不爱说话,只双眉一扬,又说道:‘好!’接
过酒碗。范帮主一直在旁沉着脸,这时抢上一步,叫道:‘苗
大侠,须防最毒妇人心。’金面佛眉头一皱,不去理他,自行
将酒喝了。夫人抱着孩子,站起身来,说道:‘苗大侠,你有
什么放不下之事,先跟我说。否则若你一个失手,给我丈夫
杀了,你这些朋友,嘿嘿,未必能给你办什么事。’
“金面佛微一沉吟,说道:‘四年之前,我有事去了岭南,
家中却来了一人,自称是山东武定县的商剑鸣。’夫人道:
‘嗯,此人是威震河朔王维扬的弟子,八卦门中好手,八卦掌
与八卦刀都很了得。’金面佛道:‘不错。他听说我有个外号
叫作“打遍天下无敌手”,心中不服,找上门来比武。偏巧我
不在家,他和我兄弟三言两语,动起手来,竟下杀手,将我
两个兄弟、一个妹子,全用重手震死。比武有输有赢,我弟
妹学艺不精,死在他的手里,那也罢了,哪知他还将我那不
会武艺的弟妇也一掌打死。’夫人道:‘此人好横。你就该去
找他啊。’金面佛道:‘我两个兄弟武功不弱,商剑鸣既有此
手段,自是劲敌。想我苗家与胡家累世深仇,胡一刀之事未
了,不该冒险轻生,是以四年来一直没上山东武定去。’夫人
道:‘这件事交给我们就是。’金面佛点点头,站起身来,抽
出佩剑,说道:‘胡一刀,来吧。’
“胡一刀只顾吃肉,却不理他。夫人道:‘苗大侠,我丈
夫武功虽强,也未必一定能胜你。’金面佛道:‘啊,我忘了。
胡一刀,你心中有什么放不下之事?’胡一刀抹抹嘴,站起身
来,说道:‘你若杀了我,这孩子日后必定找你报仇。你好好
照顾他吧。’我心里想:‘常言道:斩草除根。金面佛若将胡
一刀杀了,哪肯放过他妻儿?他居然还怕金面佛忘记,特地
提上一提。’哪知金面佛说道:‘你放心,你若不幸失手,这
孩子我当自己儿子一般看待。’
“范帮主与田相公皱着眉头站在一旁,模样儿显得好不耐
烦。我心中也暗暗纳罕:‘瞧胡一刀夫妇与金面佛的神情,互
相敬重嘱托,倒似是极好的朋友,哪里会性命相拚?’
“就在此时,胡一刀从腰间拔出刀来,寒光一闪,叫道:
‘好朋友,你先请!’金面佛长剑一挺,说声:‘领教!’虚走
两招。田相公叫道:‘苗大侠,不用客气,进招吧!’金面佛
突然收剑,回头说道:‘各位通统请出门去!’田相公讨了个
没趣,见他脸色严重,不敢违背,和范帮主等都退出大厅,站
在门口观战。
“胡一刀叫道:‘好,我进招了。’欺进一步,挥刀当头猛
劈下去。
“金面佛身子斜走,剑锋圈转,剑尖颤动,刺向对方右胁。
胡一刀道:‘我这把刀是宝刀,小心了。’一面说,一面挥刀
往剑身砍去。金面佛道:‘承教!’手腕振处,剑刃早已避开。
我在沧州看人动刀子比武,也不知看了多少,但两人那么快
的身手,却从来没见过。两人只拆了七八招,我手心中已全
是冷汗。
“又拆数招,两人兵刃倏地相交,呛啷一声,金面佛的长
剑被削为两截。他丝毫不惧,抛下断剑,要以空手与敌人相
搏。胡一刀却跃出圈子,叫道:‘你换柄剑吧!’金面佛道:
‘不碍事!’田相公却已将自己的长剑递了过去。金面佛微一
沉吟,说道:‘我空手打不过你的单刀,还是用剑的好。’接
过长剑,两人又动起手来。我心想:‘沧州的少年子弟比武,
明明栽了,还是不肯服气,定要说几句话来圆脸。这位金面
佛自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手上并未输招,嘴上却已泄气,也
算得古怪。’后来我才明白,这两人都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
拆了这几招,心中都已佩服对方,自然不敢相轻。
“这时两人互转圈子,离得远远的,突然间扑上交换一招
两式,立即跃开。这般斗了十多个回合,金面佛陡然一剑刺
向胡一刀头颈。这一剑去势劲急之极,眼见难以闪避。胡一
刀往地下一滚,甩起刀来,当的一响,又将长剑削断了。他
随即跃起,叫道:‘对不起!不是我自恃兵器锋利,实是你这
一招太过厉害,非此不能破解。’
“金面佛点点头道:‘不碍事。’田相公又递了一柄剑上来。
他接在手中。胡一刀道:‘喂,你们借一柄刀来。我这刀太利,
两人都显不出真功夫。’田相公大喜,当即在从人手中取过一
柄刀交给他。胡一刀掂了一掂。金面佛道,‘太轻了吧?’横
过长剑,右手拇指与食指捏住剑尖,啪的一声,将剑尖折了
一截下来。这指力当真厉害之极。我心中暗暗吃惊。只听得
胡一刀笑道:‘苗人凤,你不肯占人半点便宜,果然称得上一
个“侠”字。’
“金面佛道:‘岂敢,有一事须得跟你明言。’胡一刀道:
‘说吧。’金面佛道:‘我早知你武功卓绝,苗人凤未必是你对
手。可是我在江湖上到处宣扬“打遍天下无敌手”七字,非
是苗人凤不知天高地厚,狂妄无耻……’胡一刀左手一摆,拦
住了他的话头,说道:‘我早知你的真意。你想找我动手,可
是无法找到,于是宣扬这七字外号,好激我进关。’他苦笑了
一下,道:‘现在我进关了。你若是打败了我,这七字外号名
副其实,尽可用得。进招吧!’”
众人听到这里,才知苗人凤这七字外号的真意。
只听宝树说道:“两人说了这番话,刀剑闪动,又已斗在
一起。这一次兵刃上扯平,两人各显平生绝技,起初两百余
招中,竟是没分半点上下。后来胡一刀似乎渐渐落败,一路
刀法全取守势,范、田诸人脸上均现喜色。只见他守得紧密
异常,金面佛四面八方连环进攻,却奈何不得他半点。突然
之间,胡一刀刀法一变,出手全是硬劈硬斫。金面佛满厅游
走,长剑或刺或击,也是灵动之极。
“这单刀功夫,我也曾跟师父下过七八年苦功,知道单刀
分‘天地君亲师’五位:刀背为天,刀口为地,柄中为君,护
手为亲,柄后为师。这五位之中,自以天地两位为主,看那
胡一刀的刀法,天地两位固然使得出神入化,而君亲师三位,
竟也能用以攻敌防身。有时金面佛的长剑奇招突生,从出人
意料之外的部位刺去,若用刀背刀口,万难挡架,胡一刀竟
会突然掉转刀锋,以刀柄打击剑刃,迫使敌人变招。至于
‘展、抹、钩、剁、砍、劈’六字诀,更是变幻莫测。
“剑上的功夫,那时我可不大懂啦。只是胡一刀的刀法如
此精奇,而金面佛始终跟他打了个旗鼓相当,自然也是厉害
之极。刀剑枪是武学的三大主兵,常言道:‘刀如猛虎,剑如
飞凤,枪如游龙。’这两人使刀的果如猛虎下山,使剑的也确
似凤凰飞舞,一刚一柔,各有各的本事,谁也胜不了谁。起
初我还看得出招数架式,到得后来,只瞧得头晕目眩,生怕
当场摔倒,只好转过了头不看。
“那时耳中只听得刀剑劈风的呼呼之声,偶尔双刃相交,
发出铮的一声。我向胡一刀的夫人脸上一望,只见她神色平
和,竟丝毫不为丈夫的安危担心。
“我回头再看胡一刀时,只见他愈打愈是镇定,脸露笑容,
似乎胜算在握。金面佛一张黄黄的面皮上却不泄露半点心事,
既不紧张,亦不气馁。只见胡一刀着着进逼,金面佛却不住
倒退。范帮主和田相公两人神色愈来愈是紧张。我心想:‘难
道金面佛竟要输在胡一刀手里?’
“忽听得啪、啪、啪一阵响,田相公拉开弹弓,一阵连珠
弹突然往胡一刀上中下三路射去。胡一刀哈哈大笑,将单刀
往地下一摔。金面佛脸一沉,长剑挥动,将弹子都拨了开去,
纵到田相公身旁,夹手抢过弹弓,啪的一声,折成了两截,远
远抛在门外,低沉着嗓子道:‘出去!’我好生奇怪:‘人家怕
你打输,才好意相助,你却如此不识好歹。’田相公紫胀了脸
皮,怒目向金面佛瞪了一眼,走出门去。
“金面佛拾起单刀,向胡一刀抛去,说道:‘咱们再来。’
胡一刀伸手接住,顺势一刀挥出,当的一响,刀剑相交。斗
了一阵,眼见日已过午,胡一刀叫道:‘肚子饿啦,你吃不吃
饭?’金面佛道:‘好,吃一点。’两人坐在桌边,旁若无人的
吃了起来。胡一刀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了十多个馒头、两只
鸡、一只羊腿。金面佛却只吃了两条鸡腿。胡一刀笑道:‘你
吃得太少,难道内人的烹调手段欠佳么?’金面佛道:‘很好。’
挟了一大块羊肉吃了。
“吃过饭,两人抹抹嘴再打,不久都施开轻身功夫,满厅
飞奔来去。别瞧胡一刀身子粗壮,进退闪避,竟是灵动异常;
金面佛手长腿长,自也不能慢了。这一番扑击,我看得越加
眼花缭乱,忽听得啊的一声,胡一刀左足一滑,跪了下去。这
原是金面佛进招的良机,他只要一剑劈下,敌手万难闪避,哪
知金面佛反向后跃,叫道:‘你踏着弹子,小心了!’胡一刀
膝未点地,早已站起,道:‘不错!’左手拾起弹子,中指一
弹,嗤的一声,那弹子从门中直飞出去。
“金面佛叫道:‘看剑!’挺剑又上。两人翻翻滚滚,直斗
到夜色朦胧,也不知变换了多少招式,兀自难分胜败。金面
佛跃出圈子,说道:‘胡兄,你武艺高强,在下佩服得紧。咱
们挑灯夜战呢,还是明日再决雌雄?’胡一刀笑道:‘你让我
多活一天吧!’金面佛道:‘不敢!’长剑一伸,一招‘丹凤朝
阳’,转身便走。这‘丹凤朝阳’式虽为剑招,但他退后三步
再使将出来,已变为行礼致敬。胡一刀竖起刀来,斜斜向上
一指,这一招‘参拜北斗’,也是向对方致意。两人初斗时性
命相搏,但打了一日,心中相互钦佩,分手之时,居然都用
上了武林中最恭敬的礼节。
“胡一刀待敌人去后,饱餐了一顿,骑上马疾驰而去。我
心想,他必是要到南边大屋去窥探敌人动静,说不定要暗施
偷袭,只要将金面佛伤了,余人没一个是他对手。我满心要
想去跟田相公通风报信,叫他防备,只是害怕撞到胡一刀,却
又不敢出外。
“这一晚隔房虽然没人打鼾,我可仍是睡不安稳,一直留
神倾听胡一刀回转的马蹄声。但守到半夜,还是没有声息。我
想,去南边大屋,快马奔驰,不用一个时辰便可来回,难道
他给金面佛发觉了,寡不敌众,因而丧命?
“他越是迟归,我越是不放心,但听隔壁房里夫人轻轻唱
着歌儿哄孩子,却一点不为丈夫担心,又觉得奇怪。
“到后来晨鸡报晓,五更天时,胡一刀骑着马回来了。我
急忙起来,只见他的坐骑已换了一匹,去时骑青马,回来时
骑的却是黄马。那黄马奔到店前,胡一刀一跃落鞍,那马晃
了几下,扑地倒了,口吐白沫而死。我过去一看,只见那马
全身大汗淋漓,原来是累死的。瞧这情形,这一晚他竟长途
跋涉,不知去了何处。我心想:今日他还要跟金面佛拚斗,昨
晚不好好安睡,养好气力以备大战,却去累了一晚,真是个
怪人。
“这时夫人也已起来,又做了一桌菜。胡一刀竟不再睡,
将孩子一抛一抛的玩弄。待得天色大明,金面佛又与田相公
等来了。苗胡两人对喝了三碗酒,没说什么话,踢开凳子,抽
出刀剑就动手。打到天黑,两人收兵行礼。金面佛道:‘胡兄,
你今日力气差了,明日只怕要输。’胡一刀道:‘那也未必。昨
晚我没睡觉,今晚安睡一宵,气力就长了。’金面佛奇道:
‘昨晚没睡觉?那不对。’
“胡一刀笑道:‘苗兄,我送你一件物事。’从房里提出一
个包裹,掷了过去。金面佛接过,解开一看,原来是个割下
的首级,首级之旁还有七枚金镖。范帮主向那首级望了一眼,
惊叫道:‘是八卦刀商剑鸣!’金面佛拿起一枚金镖,在手里
掂了一掂,份量很沉,见镖身上刻着四字:‘八卦门商’,说
道:‘昨晚你赶到山东武定县了?’胡一刀笑道:‘累死了五匹
马,总算没误了你的约会。’
“我又惊又怕,怔怔的望着胡一刀。从直隶沧州到山东武
定,相去近三百里,他一夜之间来回,还割了一个武林大豪
的首级,这人行事当真是神出鬼没。
“金面佛道:‘你用什么刀法杀他?’胡一刀道:‘此人的
八卦刀功夫,确是了得,我接住了他七枚连珠镖,跟着用
“冲天掌苏秦背剑”这一招,破了他八卦刀法第二十九招“反
身劈山”。’金面佛一怔,奇道:‘冲天掌苏秦背剑?这是我苗
家剑法啊?’胡一刀笑道:‘正是,那是我昨天从你这儿偷学
来的功夫。我不用刀,是用剑杀他的。’
“金面佛道:‘好!你替苗家报仇,用的是苗家剑法,足
见盛情。’胡一刀笑道:‘你苗家剑独步天下,以此剑法杀他
何难,在下只是代劳而已。’
“我这时方才明白,胡一刀是处处尊重金面佛。商剑鸣害
了苗家四人,胡一刀若是用刀将他杀了,岂非显得苗家剑不
如八卦刀?更加不如胡家刀法?只是他一日之间,能学得苗
家剑的绝招,用以杀了另一个武学名家,这番功夫实不由得
令人不为之心寒。他直到这日斗完,才拿出首级来,毫无居
功卖好之意,更是大方磊落,而其自恃不败,也已明显得很
了。
“我想到此节,范田两人早已想到。两人脸色苍白,互相
使了个眼色,转身便走。金面佛望望夫人手里抱着的孩子,解
下背上的黄包袱,打了开来。我心想这里面不知装着些什么
古怪物事,伸长了脖子一瞧,却见包袱里只是几件寻常衣衫。
金面佛将那块黄布一抖,瞧着布上绣着的七个字,低声道:
‘嘿,打遍天下无敌手!胡吹大气!’伸手抱过孩子,将黄布
包在他身上,对胡一刀道:‘胡兄,若是你有甚三长两短,别
担心这孩子有人敢欺侮他。’胡一刀大喜,连连称谢。
“金面佛去后,胡一刀又饱餐了一顿,这才睡觉,这一睡
下来,鼾声更是惊天动地。
“待到二更时分,忽听屋顶上脚步声响,有人叫道:‘胡
一刀,快滚出来领死!’胡一刀并没惊醒,仍是鼾声大作。不
久喝骂声越来越响,人也越来越多。胡一刀如聋了一般,只
是沉睡。我想此人武艺虽高,却是太不机灵,屋外来了许多
敌人,竟然毫不惊觉。但说也奇怪,胡一刀固然没有听见,夫
人明明醒着,却只低声哼歌儿哄孩子,对窗外屋顶的叫嚷,也
是置之不理。
“屋外那些人尽是吵嚷,却又不敢闯进屋来,胡一刀则只
管打鼾。屋内屋外一唱一和,响成一片。吵了半个时辰,夫
人忽然柔声说道:‘孩子,外边有许多野狗,想吠叫一夜,吵
得爹爹睡不成觉,教他明儿跟苗伯伯比武输了。你说这群野
狗坏不坏?’孩子生下来还只几天,自然不会说话,只是伊伊
啊啊几声。夫人道:‘真是乖孩子,你也说野狗坏。让妈妈去
赶走了,好不好?’那孩子又是啊啊几声。夫人道:‘嗯,你
也说好,真不枉了爹妈疼你。’她左手抱了孩子,右手从床头
拿起一根绸带,推开窗子,嗖的一下,跃了出去。
“我大吃一惊,瞧不出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女子,轻功竟如
此了得。我忙走到窗边,在窗格纸上刺了一个孔。向外张望,
只见屋面上高高矮矮,站了二三十条大汉,手中都拿了兵刃,
正在大声吆喝。夫人右手一挥,一条白绸带如长蛇也似的伸
了出去,卷住一条大汉手上的单刀,一夺一放,那大汉叫声
啊哟,单刀脱手,身子却从屋面上摔了下去,呼的一声,结
结实实的跌在地下。
“其余的汉子哗然叫嚷,纷纷扑上。月光之下,只见夫人
手中的白绸带就如是一条白龙,盘旋飞舞,纵横上下,但听
得呛啷、呛啷、啊哟、啊哟、砰蓬、砰蓬之声连响,不到一
顿饭功夫,几十条汉子的兵刃全让夫人用绸带夺下,人都摔
下了屋顶。这些人哪敢再斗,爬起身来便逃,有些连马也不
敢骑,把牲口撇下也不要了。只把我瞧得目瞪口呆,心惊肉
跳。夫人将那些兵刃从屋顶踢在地下,也不捡拾,抱了孩子
进屋喂奶。胡一刀始终鼾声如雷,似乎浑不知有这一回事。
“次日早晨,夫人做了菜,命店伴拾起兵刃,用绳子系住,
一件件都挂在屋檐下,北风一吹,刀啦、剑啦、锤啦、鞭啦,
相互撞击,叮叮当当的十分好听。
“吃过早饭,金面佛又来啦。他听得声音,抬头一瞧,见
了这些兵刃,已知原委,向跟随他来的众人狠狠瞪了一眼。那
些人低了头不敢瞧他。金面佛骂道:‘不要脸!算什么男子汉?
都给我滚开!’那些人不敢作声,都退了几步。我想,夫人昨
晚若要杀了这些人,当真易如反掌,就算将他们一一点倒,躺
在地下,也是毫不为难,只不过这一来,未免削了金面佛的
脸面。
“金面佛道:‘胡兄,这批没出息的家伙吵得你难以安睡。
咱们今日停战,你好好睡一觉,明日再比。’胡一刀笑道:
‘是内人打发的,兄弟睡着不知。来吧!’单刀一振,立个门
户。
“金面佛向胡夫人道:‘多承夫人手下容情,饶了这些家
伙的性命。’夫人微微一笑。胡一刀与苗人凤两人客气几句,
随即刀剑相交。
“这一日打到天黑,仍是不分胜负。金面佛收剑道:‘胡
兄,今日兄弟不回去啦。想跟你痛饮一番,然后抵足而眠,谈
论武艺。’胡一刀大笑,叫道:‘妙极,妙极。兄弟参研苗兄
剑法,尚有许多不明之处,今晚正好领教。’金面佛向范帮主、
田相公道:‘你们走吧,今晚我住在这里。’
“范帮主不由得大惊失色,说道:‘苗大侠,小心他的奸
计……’金面佛冷然道:‘我爱怎么便怎么,你管得着?’田
相公道:‘你别忘了杀父之仇,做个不孝子孙。’金面佛脸一
沉。范田二人不敢再说,带着众人走了。
“这一晚两人一面喝酒,一面谈论武功。金面佛将苗家剑
的精要,一招一式讲给胡一刀听。胡一刀也把胡家刀法倾囊
以授。两人越谈越投机,真说得上是相见恨晚。两人喝几碗
酒,站起来试演几招,又坐下喝酒。他二人谈论的都是最精
深的功夫,我虽清清楚楚的听在耳里,却一句也不懂。
“说到半夜,胡一刀叫掌柜的开了一间上房,他和金面佛
当真同榻而眠。我暗自寻思:‘两个活人进房,明日房中定然
有个死人,却不知谁先下手?金面佛似乎不是奸险小人,这
一回他可要糟了。’
“后来转念又想,胡一刀粗豪卤莽,远不如金面佛精细。
两人武功虽然不相上下,但说到斗智弄巧,定是金面佛胜了
一筹。那么明日活着出来的,想必是金面佛而不是胡一刀了。
“我好奇心起,悄悄走到他们房外窗边偷听。那时两人谈
论的已不是武功,而是江湖上的奇闻秘事,和两人往日的所
作所为。有时金面佛说在什么地方杀了一个凶徒,有时胡一
刀说在什么时候救了一个苦人,说到痛快处,一齐拍掌大笑。
只把我听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我想胡一刀穷凶极恶,做这
些事并不奇怪,但金面佛的外号中有个‘佛’字,竟然也是
这般的杀人不眨眼。
“说到后来,金面佛忽然叹道:‘可惜啊可惜!’胡一刀道:
‘可惜什么?’金面佛道:‘倘若你不姓胡,或是我不姓苗,咱
俩定然结成生死之交。我苗人凤一向自负得紧,这一回见了
你,那可真是口服心服了。唉,天下虽大,除了胡一刀,苗
人凤再无可交之人。’胡一刀道:‘我若死在你手里,你可和
我内人时常谈谈。她是女中豪杰,远胜你那些胆小鬼朋友。’
金面佛怒道:‘哼,这些家伙哪里配得上做我朋友?’
“他们说来说去,总是不涉及上代结仇之事。偶尔有人把
话带得近了,另一个立即将话头岔开。这一晚两人竟没睡觉,
累得我也在窗外站了半夜。院子里寒风刺骨,把我两只脚冻
得没了知觉。到天色大明,金面佛忽然走到窗边,冷笑道:
‘哼,听够了么?’但听得格的一响,胡一刀道:‘苗兄,此人
还好,饶了他吧!’我只觉得头上被什么东西一撞,登时昏了
过去。
“待得醒转,我已睡在自己炕上,过了老半天,这才想起,
定是金面佛发觉我在外偷听,开窗打了我一拳。若非胡一刀
代我求情,我这条小命是早已不在了。我爬下炕来,只觉得
脑子昏昏沉沉的,拿镜子一照,半边脸全成了紫色,肿起一
寸来高。我吓了一大跳,当啷一声,镜子掉在地下摔得粉碎。
“这一日他二人在堂上比武,我不敢再出去瞧,本来我一
直盼望金面佛得胜,但脸上肿起处阵阵发疼,这时却只想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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