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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飞狐

_9 金庸(现代)
的,待会下去寻找便是。阮曹二人一点头,同时发足,猛然
冲向宝树后心。此时宝树离崖边不过尺许,全神注视山下,丝
毫不知有人在背后突施暗算。
待得听到脚步声响,阮曹二人已冲到身后,宝树见到那
白衣男子上来时的身法神态,正自惊疑不定,突觉背后有人
来袭,更是大吃一惊,危急中倏施“铁板桥”功夫,身子向
左斜出。这“铁极桥”功夫,原是闪避敌人暗器的救命绝招,
通常是暗器来得太快,不及跃起或向旁避让,只得身子僵直,
突然向后仰天斜倚,让那暗器掠面而过,双脚却仍是牢牢钉
住地下。功夫越高,背心越能贴近地面,讲究的是起落快,身
形直,所谓“足如铸铁,身挺似板,斜起若桥”。宝树这一招
“铁板桥”,又与通常所使的不同,并非向后仰倚,却是向左
倾斜,双足钉在崖边,身子凌空,已有一小半凭虚倾在雪峰
之外。
阮士中与曹云奇撞到宝树背后,只道袭击得逞,正自大
喜,突觉肩头撞出,前面竟然没了受力之处。阮士中武功精
湛,急忙一个筋斗,滚在一旁。曹云奇却收脚不住,疾冲而
出,直往雪峰下掉落。
众人齐声惊呼。宝树挺腰站直,说道:“阿弥陀佛,罪过!
罪过!”背上却也已出了一阵冷汗。
田青文一吓,已晕倒在地。陶子安站在她身旁,忙伸手
扶住。
余人望着曹云奇魁梧的身躯向下直落,无不失声惊呼。眼
见他势必摔得粉身碎骨,忽见那白衣男子双足钩住绳索,左
手在峰壁上一推,长索带着他的身子,如荡秋千般向曹云奇
急飞过去。
这一下时机用力都是恰到好处,那白衣人右手探出,已
抓住曹云奇的后心。不料曹云奇身躯甚重,这一堕之势更是
猛烈异常,但听得喀喇一响,衣衫破裂,竟又掉了下去,那
白衣人长身伸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又抓住了曹云奇右
足足踝。可是两人仍是向下急落,但见两人身形愈来愈小,一
堕数十丈。下堕之势奇急,白衣人武功再高,双足的力道却
也钩不住绳索,看来只有松手放脱曹云奇,才保得了自己性
命。众人目眩神驰之际,忽见他右手一甩,将曹云奇的身子
向绳索甩将过去。
曹云奇早已神智迷糊,双手碰到绳索,立即牢牢抓住。凡
是溺水之人,即令在水中碰到一根水草,也必全力抓住,至
死不放,原是求生本性,这时曹云奇也是如此。按他武功,本
不足以抓住绳索以抗两人急堕之势,但危难之际,不知怎的
力气登时大了数倍。那绳索直晃出去,带着二人向左飞荡。
那白衣人腰间使劲,身子倒翻,左手也已抓住绳索。他
在曹云奇耳边说了两句话,拍拍他的背心。
曹云奇惊魂未定,但听了他的话,有如接到纶音圣旨一
般,忙双手交互拉绳,攀援而上。
众人在崖边见了这场惊心动魄的奇险,尽皆挢舌难下。曹
云奇攀到峰边,殷吉与周云阳抢过去拉住他双手,提了上来,
齐问:“这白衣人是谁?“曹云奇喘了几口气,说道:“那位英
雄命我上来禀报,说道是……是雪山飞狐胡斐到了。”
众人为那白衣人的气势所得,一时都怔住了,也不知是
谁首先叫了声:“啊哟!”往庄内便奔。
众人不及细想,一窝蜂的往大门抢去。陶百岁、刘元鹤、
阮士中三人一齐挤在门口,你推我挤,争先而入。曹云奇抢
着去扶田青文,与陶子安百忙中又互挥数拳。只一阵乱,门
外众人走得干干净净。于管家与琴儿扶着苗若兰走在最后,险
些儿给关在门外。
殷吉见熊元献闭上大门,立即取过门闩,横着闩上。陶
百岁只怕不固,又取过撑柱,牢牢撑住。
此时田青文已醒了过来,道:“那雪山飞狐跟咱们素不相
识,怕他怎的?”阮士中横了她一眼,说道:“素不相识?哼,
你爹爹是他老子的大仇人,他肯放过你么?”刘元鹤也道:
“咱们伤了平阿四,那雪山飞狐岂肯干休?”
陶子安忽向墙头一指,道:“咱们撑住大门,他从上面不
能进来么?”阮士中道:“不错,陶世兄快上高守着。”陶子安
冷笑道:“阮师叔武功高,还是你老人家上去。”一言甫毕,猛
听喀喇喇几声巨响,那撑柱与门闩突然迸断,砰嘭一响,两
扇大门已被人推开。
众人齐声惊呼,直往内院奔去,霎时之间,大厅上又是
杳无一人。
群豪初听平阿四说那胡一刀的往事,颇想见见他遗下的
孤儿,可是待得雪山飞狐当真上山,眼见他身手竟如此了得,
不禁心寒胆怯,又见旁人逃避,相互惊吓,你怕我更怕,平
素的豪气雄风,尽数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于管家欲觅宝树出去抵挡一阵,可是四下张望,宝树早
已不见,不知躲到了哪里,心想:“主人将庄上之事托付了给
我,拚着一死,也得全了主人的脸面。”当下向苗若兰低声道:
“苗姑娘,你快到夫人房去,跟夫人一同躲入地窖密室,可别
让人瞧见。这里的人没一个安着好心。待我出去见他。”
苗若兰向郑三娘与田青文望了一眼,道:“我带这两位姊
姊一起去地窖吧。”于管家急忙摇头,低声道:“不,这两个
女人恐怕不是好人。姑娘跟夫人是千金贵体,莫理会旁人。”
苗若兰道:“那姓胡的若是要杀人放火,你挡得了么?”于
管家一按腰间单刀的刀柄,惨然道:“今日是于某以死报主之
时,但求夫人与姑娘平安无事,小人就对得起主人了。”苗若
兰想了一想,说道:“我跟你一齐出去会他。”于管家大急,忙
道:
“苗姑娘,你没听那和尚说,令尊苗大侠与他有杀父大仇?
你若不躲开,落在此人手中,那……那……”
苗若兰道:“自从我听爹爹说了胡伯伯的往事,一直就盼
那个孩子还活在世上,也盼终须有日能见他一见。今日之事
虽险,但若从此不能再与他相见,我可要抱憾一生了。”
她这几句虽说得轻柔温文,然语意极为坚定,于管家竟
尔不能违抗。他心道:“这位姑娘手无缚鸡之力,却勇决如此,
真不愧是金面佛苗大侠之女。什么镇关东、威震天南,名号
儿叫得挺响,与苗姑娘一比,倘不愧死,也可算得脸皮厚极。”
他本来心中害怕,但见苗若兰神色宁定,惊惧之心登减,
当下紧一紧腰带,在茶盘中放了两只青花细瓷的盖碗,冲上
了茶,走出厅去。苗若兰跟随在后。
于管家转出厅壁,只见那白衣人脸孔朝外,双手叉腰,抬
头望天,便高声道:“胡大爷远来,不曾远迎,还请恕罪。”说
着献上茶去。那白衣人听得于管家说话,回过头来,见到苗
若兰这样一个文秀清雅的少女,弱态生娇,明波流慧,怯生
生的站在当地,不禁一怔。
苗若兰见这人满腮虬髯,根根如铁,一头浓发,却不结
辫,横生倒竖般有如乱草,也是一惊。她自幼对胡一刀之子
心怀怜惜悲悯之情,想到他时,总觉他是个受人欺侮虐待的
稚子,今日相见,却不料竟是如此粗豪猛恶的一条汉子,心
中不由得三分惊异,三分惶惑,又有三分失望,但随即想到:
“胡一刀胡伯伯容貌威严,他生的孩子自也是这般,又何足为
奇?却是我一向将他想错了。”当下上前盈盈一福,轻声说道:
“相公万福。”
雪山飞狐胡斐此番上峰,准拟与满山高手作一场龙争虎
斗,哪知庄中出来相见的竟是一个姣好少女,不禁大是诧异,
暗道:“且瞧他们使什么诡计。”当下还了一礼,说道:“在下
胡斐奉揖。不敢请问姑娘高姓。”
于管家向苗若兰使个眼色,叫她捏造个假姓,千万不可
吐露是苗人凤之女,哪知苗若兰竟似不解,说道:“胡世兄,
咱们是累代世交,可惜从来未曾会面。我姓苗。”
胡斐心中更是一凛,脸上却不动声色,道:“姑娘与金面
佛苗大侠怎生称呼?”于管家大急,在苗若兰身旁暗扯她的衣
袖。她仍是不理,道:“金面佛就是家父。”胡斐一怔,心道:
“原来是你。”说道:“令尊怎不出来相见?”
于管家手按刀柄,只怕胡斐出手相害,斜眼看苗若兰时,
却见她神色如常,不禁叹道:“这位姑娘年幼无知,眼前便是
杀父的大仇人,她竟不知天高地厚,尽吐真相。”只听她说道:
“家父尚未上山。她若知胡世兄是故人之子,纵有天大的要事,
也早搁下,必已赶来与世兄相见。”
胡斐更是奇怪,道:“姑娘知道在下身世,令尊却不知晓,
敢问何故?”苗若兰道:“还是适才听令友平君说的。”胡斐道:
“啊,原来平四叔到了这儿,他人呢?”
于管家一怔,在厅中四下一望,早不见了平阿四的人影,
地上的一滩鲜血却兀自未干,心道:“自那鸽儿带线入来,个
个想着下峰逃生,竟都将此人忘了。他是胡斐的救命恩人,若
是有什么不测,祸患又是加深了一层。”
胡斐见他望着地下的一滩鲜血,脸色有异,大声问道:
“这是平四叔的血么?”于管家不敢打诳,只得应声道:“是。”
胡斐父母早丧,自幼由平阿四抚养长大,与他情若父子,
一闻此言如何不惊?当下一跃而前,一伸手,握住于管家的
右臂,厉声喝道:“他在哪里?他……他怎样了?”于管家只
觉手臂剧痛,宛似一道钢箍越收越紧,只得咬紧了牙齿竭力
忍痛,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一粒粒渗将出来,竟说不出一句
话。
苗若兰缓缓说道:“胡世兄不必焦急,平四爷好好的在那
边。”说着伸手向西边厢房一指。胡斐放脱了于管家的手臂,
随即腾身而起,砰的一声,踢开西厢房房门,只见平阿四躺
在榻上,正不住喘息。胡斐大喜,叫道:“四叔,你没事么?”
平阿四在厢房里早就听到他的声音,低声道:“还好,你
放心。”胡斐抢上前去,见他脸如金纸,呼吸低微,适才一时
之间的喜悦又转为担忧,问道:“怎么受的伤?伤得厉害么?”
平阿四道:“这事说来话长。若不是苗姑娘搭救,今生不能再
跟你相见了。”原来众人一见白鸽传丝,一窝蜂的涌出大厅。
苗若兰乘机与琴儿将平阿四扶入了厢房。后来宝树欲待伤他
性命,却已找他不到,情势紧急,不及仔细寻找,平阿四因
此而得保全。
胡斐点点头,从衣囊中取出一颗朱红丸药,塞在他的口
里,道:“四叔,你先服了这颗伤药。”
他见平阿四将伤药嚼烂吞下,稍稍放心,回到厅上,向
苗若兰一揖到地,道:“多谢姑娘救我平四叔。”苗若兰忙即
还礼,道:“平四爷古道热肠,小妹钦仰得紧。些些微劳,何
足挂齿?”胡斐道:“生死大事,岂是微劳?在下感激不尽。”
苗若兰见他神情粗豪,吐属却颇为斯文,说道:“胡世兄
远来,庄上无以为敬。琴儿,快取酒肴出来。”胡斐道:“此
间主人约定在下今日午时相会,怎么到此刻还不出来相见?”
苗若兰道:“主人因有要事下山,想来途中耽搁,未及赶
回,致误世兄之约,小妹先此谢过。”
胡斐听她应对得体,心中更奇:“苗范田三家向称人材鼎
盛,怎么男子汉都缩在后面,却叫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女
出来推搪?这姑娘对我丝毫不示怯意,难道她竟是一身武艺,
却有意的深藏不露么?”只见琴儿托了一只木盘过来,盘中放
着一大壶酒,一只酒杯,她左手拿着木盘,右手在杯中斟了
酒,笑道:“胡相公,山上的鸡鸭鱼肉、蔬菜瓜果,通统给你
的平四爷毁啦。对不起,只好请你喝杯白酒。”
胡斐见那木盘正在他与苗若兰之间,当即伸出左手,在
盘边轻轻一推,木盘径向苗若兰肩上撞去。这一推虽似出手
甚轻,其实借劲打人,受着的人若是不加抵御,就如中了兵
刃之伤无异。苗若兰不会武艺,只是顺乎自然的微微一让,并
未出招化劲,眼见这一下便要身受重伤。
于管家大惊,他自知武功与胡斐差得太远,纵然不顾性
命的上前救援,也必无济于事,只叫得一声:“啊哟!”却见
胡斐左手两根手指已迅捷无比的拉住了木盘,这一下时机凑
合得准极,盘边与苗若兰的外衣只微微一碰,立即缩回。她
丝毫不知就在这一瞬之间,自己已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走
了一个循环。
胡斐道:“令尊打遍天下无敌手,却何以不传姑娘武功?
素闻苗家剑门中,传子传女,一视同仁。”苗若兰道:“我爹
爹立志要化解这场百余年来纠缠不清的仇怨,是以苗家剑法,
至他而绝,不再传授子弟。”
胡斐愕然,拿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隔了片刻,方始举
到口边,一饮而尽,叫道:“苗人凤,苗大侠,好!果然称得
上‘大侠’二字!”
苗若兰道:“我曾听爹爹说起令尊当日之事。那时令堂请
我爹爹饮酒,旁人说道须防酒中有毒。我爹爹言道:‘胡一刀
乃天下英雄,光明磊落,岂能行此卑劣之事?’今日我请你饮
酒,胡世兄居然也是坦率饮尽,难道你也不怕别人暗算么?”
胡斐一笑,从口中吐出一颗黄色药丸,说道:“先父中人
奸计而死,我若再不防,岂非痴呆?这药丸善能解毒,诸害
不侵,只是适才听了姑娘之言,倒显是我胸襟狭隘了。”说着
自己斟了一杯酒,又是一饮而尽。
苗若兰道:“山上无下酒之物,殊为慢客。小妹量窄,又
不能敬陪君子。古人以汉书下酒,小妹有汉琴一张,欲抚一
曲,以助酒兴,但恐有污清听。”胡斐喜道:“愿闻雅奏。”琴
儿不等小姐再说,早进内室去抱了一张古琴出来,放在桌上,
又换了一炉香点起。
苗若兰轻抒素腕,“仙翁、仙翁”的调了几声,弹将起来,
随即抚琴低唱:“来日大难,口燥舌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
经历名山,芝草翻翻。仙人王乔,奉药一丸。”唱到这里,琴
声未歇,歌辞已终。
胡斐少年时多历苦难,专心练武,二十余岁后颇曾读书,
听得懂她唱的是一曲《善哉行》,那是古时宴会中主客赠答的
歌辞,自汉魏以来,少有人奏,不意今日上山报仇,却遇上
这件饶有古风之事。她唱的八句歌中,前四句劝客尽欢饮酒,
后四句颂客长寿。适才胡斐含药解毒,歌中正好说到灵芝仙
药,那又有双关之意了。
他轻轻拍击桌子,吟道:“自惜袖短,内手知寒。惭无灵
辄,以报赵宣。”意思说主人殷勤相待,自惭没什么好东西相
报。
苗若兰听他也以《善哉行》中的歌辞相答,心下甚喜,暗
道:“此人文武双全,我爹爹知道胡伯伯有此后人,必定欢喜。”
当下唱道:“月没参横,北斗阑干。亲交在门,饥不及餐。”意
思说时候虽晚,但客人光临,高兴得饭也来不及吃。
胡斐接着吟道:“欢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忧?弹筝
酒歌。淮南八公,要道不烦,参驾六龙,游戏云端。”最后四
句是祝颂主人成仙长寿,与主人首先所唱之辞相应答。
胡斐唱罢,举杯饮尽,拱手而立。苗若兰划弦而止,站
了起来。两人相对行礼。
胡斐将酒杯放在桌上,说道:“主人既然未归,明日当再
造访。”大踏步走向西厢房,将平阿四负在背上,向苗若兰微
微躬身,走出大厅。苗若兰出门相送,只见他背影在崖边一
闪,拉着绳索溜下山峰去了。
她望着满山白雪,静静出神。琴儿道:“小姐,你想什么?
快进去吧,莫着了凉。”苗若兰道:“我不冷。”她自己心中其
实也不知到底在想什么。琴儿催了两次,苗若兰才慢慢回进
庄子。
一进大厅,只见满厅都坐满了人,众人适才躲得影踪不
见,突然之间,又不知都从什么地方出来了。各人一齐站起
相询:“他走了么?”“他说些什么?”“他说什么时候再来?”
“他上山是来报仇么?”“他要找谁?”
苗若兰心中鄙视这些人胆怯,危难之时个个逃走,留下
她一个弱女子抵挡大敌,当下淡淡的道:“他什么也没说。”宝
树道:“我不信。你在厅上陪了他这许久,总有些话说。”
苗若兰本非喜爱恶作剧之人,但这时胸怀欢畅,一颗心
飘飘荡荡的,只想跟人闹着玩,见各人神色古怪,便道:“那
位胡世兄说道,他这次上山,为的是报杀父之仇,可惜仇人
躲了起来。现下他守在山下,待那仇人下去,下一个,杀一
个;下两个,杀一双。”
众人一凛,都想:“山上没有粮食,山下又守着这一个凶
煞太岁,这便如何是好?”
苗若兰道:“胡世兄言道:山上众人,个个与他有仇,只
是有的仇深,有的仇浅。他恩怨分明,深者重报,浅者轻报,
不愿错害了好人。他要我代询各位,为何齐来这关外苦寒之
地,是否要合力害他?”
除了宝树之外,余人异口同声的说道:“雪山飞狐之名,
我们以前从来没听到过,与他有什么仇怨?更加说不上合力
害他。”
苗若兰向陶百岁道:“陶伯伯,侄女有一事不明,要想请
教。”陶百岁道:“姑娘请说。”苗若兰道:“适才那位平四爷
说道:胡一刀胡伯伯请宝树大师去转告我爹爹三件大事,可
是我爹爹说到此事经过之时,却从未提起。陶伯伯曾说知道
此中原委,不知能见告么?”
陶百岁道:“姑娘即使不问,我也正要说。”他指着阮士
中、殷吉、曹云奇等人,大声道:“这几位天龙门的英雄,诬
指我儿害死田归农田亲家。哼哼!”他嗓门本就粗大,这时心
中愤激,更加说得响了:“我将这事从头说来,且请各位秉公
评个是非曲直。”殷吉道:“很好,很好,我们正要向陶寨主
请教。”

陶百岁咳嗽一声,说道:“我在少年之时,就和归农一起
做没本钱的买卖……”
众人都知他身在绿林,是饮马川山寨的大寨主,却不知
田归农也曾为盗,大家互望了一眼。曹云奇叫道:“放屁!我
师父是武林豪杰,你莫胡说八道,污了我师父的名头。”
陶百岁厉声道:“你瞧不起黑道上的英雄,可是黑道上的
英雄还瞧不起你这种狗熊呢!我们开山立柜,凭一刀一枪挣
饭吃,比你们看家护院、保镖做官,又差在哪里了?”
曹云奇站起身来,欲待再辩。田青文拉拉他的衣襟,低
声道:“师哥,别争啦,且让他说下去。”曹云奇一张脸胀得
通红,狠狠瞪着陶百岁,终于坐下。
陶百岁大声道:“我陶百岁自幼身在绿林,打家劫舍,从
来不曾隐瞒过一字,大丈夫敢作敢当,又怕什么了?”苗若兰
听他说话岔了开去,于是道:“陶伯伯,我爹爹也说,绿林中
尽有英雄豪杰,谁也不敢小觑了。你请说田家叔父的事吧。”
陶百岁指着曹云奇的鼻子道:“你听,苗大侠也这么说,你狠
得过苗大侠么?”曹云奇“呸”了一声,却不答话。
陶百岁胸中忿气略抒,道:“归农年轻时和我一起做过许
多大案,我一直是他副手。他到成家之后,这才洗手不干。他
若是瞧不起黑道人物,干么又肯将独生女儿许配给我孩儿?不
过话又得说回来,他和我结成亲家,却也未必当真安着什么
好心。他是要堵住我的口,要我隐瞒一件大事。
“那日归农与范帮主在沧州截阻胡一刀夫妇,我还是在做
归农的副手。胡一刀在大车中飞掷金钱镖,那些给打中穴道
的,其中有一个就是我陶百岁;后来胡夫人在屋顶用白绢夺
刀掷人,那些给抛下屋顶的,其中有一个就是我陶百岁;苗
人凤骂一群人是胆小鬼,其中有一个就是我陶百岁。只不过
当年我没留胡子,头发没白,模样跟眼下全然不同而已。
“胡一刀夫妇临死的情景,我也是在场亲眼目睹,正如苗
姑娘与那平阿四所说,宝树这和尚说的却是谎话。苗姑娘问
道:苗大侠若知胡一刀并非他杀父仇人,何以仍去找他比武?
各位心中必想,定是宝树心怀恶意,没将这番话告知苗大侠
了。”众人心中正都如此想,只是碍得宝树在座,不便有所显
示。
陶百岁却摇头道:“错了,错了。想那跌打医生阎基当时
本领低微,怎敢在苗胡两位面前弄鬼?他确是依着胡一刀的
嘱咐,去说了那三桩大事,只是苗大侠却没听见。阎基去大
屋之时,苗大侠有事出外,乃是田归农接见。他一五一十的
说给归农听,当时我在一旁,也都听到了。
“归农对他说道:‘都知道了。你回去吧,我自会转告苗
大侠,你见到他时不必再提。胡一刀问起,你只说已当面告
知苗大侠就是。再叫他买定三口棺材,两口大的,一口小的,
免得大爷们到头来又要破费。’说着赏了他三十两银子。那阎
基瞧在银子面上,自然遵依。
“苗大侠所以再去找胡一刀比武,就因为归农始终没跟他
提这三件大事。为什么不提呢?各位定然猜想:田归农对胡
一刀心怀仇怨,想借手苗大侠将他杀了。这么想嘛,只对了
一半。归农确是盼胡一刀丧命,可是他也盼借胡一刀之手,将
苗大侠杀了。
“苗大侠折断他的弹弓,对他当众辱骂,丝毫不给他脸面。
我素知归农的性子,他要强好胜,最会记恨。苗大侠如此扫
他面皮,他心中痛恨苗大侠,只有比恨胡一刀更甚。那日归
农交给我一盒药膏,叫我去设法涂在胡一刀与苗大侠比武所
用的刀剑之上。这件事情,老实说我既不想做,也不敢做,可
又不便违拗,于是就交给了那跌打医生阎基,要他去干。
“各位请想,胡一刀是何等的功夫,若是中了寻常毒药,
焉能立时毙命?他阎基当时只是个乡下郎中,哪有什么江湖
好手难以解救的毒药?胡一刀中的是什么毒?那就是天龙门
独一无二的秘制毒药了。武林人物闻名丧胆的追命毒龙锥,就
全仗这毒药而得名。后来我又听说,田归农这盒药膏之中,还
混上了‘毒手药王’的药物,是以见血封喉,端的厉害无比。”
余人本来将信将疑,听到这里,却已信了八九成,向阮
士中、曹云奇等天龙弟子望了几眼。阮曹等心中恼怒,却是
不便发作。
陶百岁道:“那一日天龙门北宗轮值掌理门户之期届满,
田归农也拣了这日闭门封剑。他大张筵席,请了数百位江湖
上的成名英雄。我和他是老兄弟,又是儿女亲家,自然早几
日就已赶到,助他料理一切。按着天龙门的规矩,北宗值满,
天龙门的剑谱,历祖宗牒,以及这口镇门之宝的宝刀,都得
交由南宗接掌。殷兄,我说得不错吧?”殷吉点了点头。
陶百岁又道:“这位威震天南殷吉殷大财主,是天龙门南
宗掌门,他也是早几日就已到了。田归农是否将剑谱、历祖
宗牒与宝刀按照祖训交给你,请殷兄照实说吧。”
殷吉站起身来,说道:“这件事陶寨主不提,在下原不便
与外人明言,可是中间实有许多跷蹊之处,在下若是隐瞒不
说,这疑团总是难以打破。
“那日田师兄宴客之后,退到内堂,按着历来规矩,他就
得会集南北两宗门人,拜过闯王、创派祖宗和历代掌门人的
神位,便将宝刀传交在下。哪知他进了内室,始终没再出来。
“我心中焦急,直等到半夜,外客早已散尽,青文侄女忽
从室内出来对我说道,她爹爹身子不适,授谱之事待明日再
行。
“我好生奇怪,适才田师兄谢客敬酒,脸上没一点疲态,
怎么突然感到不适?再说传谱授刀,只是拜一拜列祖列宗,片
刻可了,一切都已就绪,何必再等明日?莫非田师兄不肯交
出宝刀,故意拖延推委么?”
阮士中插口道:“殷师兄,你这般妄自忖度,那就不是了。
那日你若单是为了受谱受刀而去,田师哥早就交了给你。可
是你邀了别门别派的许多高手同来,显然不安着好心。”殷吉
冷笑道:“嘿,我能有什么坏心眼儿?”阮士中道:“你是想一
等拿到谱牒宝刀,就勒逼我们南北归宗,让你做独一无二的
掌门人。那时田师哥已经封剑,不能再出手跟人动武,你人
多势众,岂不是为所欲为么?”
殷吉脸上微微一红,道:“天龙门分为南北二宗,原是权
宜之计。当年田师兄初任北宗掌门之时,他何尝不想归并南
宗?就算兄弟意欲两宗合一,光大我门,那也是一桩美事。这
总胜于阮师兄你阁下竭力排挤云奇、意图自为掌门吧?”
众人听他们自揭丑事,原来各怀私欲,除了天龙门中人
之外,大家笑嘻嘻的听着,均有幸灾乐祸之感。
苗若兰对这些武林中门户宗派之争不欲多听,轻声问道:
“后来怎么了?”
殷吉道:“我回到家里,与我南宗的诸位师弟一商议,大
家都说田师兄必有他意,我们可不能听凭欺弄,于是推我去
探明真情。
“当下我到田师兄卧室去问候探病。青文侄女一双眼睛哭
得红红的,拦在门口,说道:‘爹已睡着啦。殷叔父请回,多
谢您关怀。’我见她神情有异,心想田师兄若是当真身子有甚
不适,又不是什么难治的重病,她也不用哭得这么厉害,这
中间定有古怪。当下回房待了半个时辰,换了衣服,再到田
师兄房外去探病……”
阮士中伸掌在桌上用力一拍,喝道:“嘿,探病!探病是
在房外探的么?”
殷吉冷笑道:“就算是我偷听,却又怎地?我躲在窗外,
只听田师兄道:‘你不用逼我。今日我闭门封剑,当着江湖豪
杰之面,已将天龙北宗的掌门人传给了云奇,怎么还能更改?
你逼我将掌门之位传给你,这时候可已经迟了。’又听这位阮
士中阮师兄说道:‘我怎敢逼迫师哥?但想云奇与青文做出这
等事来,连孩子也生下了。如此伤风败俗,大犯淫戒,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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