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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飞狐

_5 金庸(现代)
兰非兰,似麝非麝,闻着甚是舒泰。
苗若兰道:“我独自个在房,点这素馨。这里人多,怎么
又点这个?”琴儿笑道:“我当真胡涂啦。”捧起香炉,去换了
一盘香出来。苗若兰道:“这里风从北来,北边虽然没窗,但
山顶风大,总有些风儿漏进来。你瞧这香炉放对了么?”琴儿
一笑,将小几端到西北角放下,又给小姐泡了一碗茶,这才
走开。
众人都想:“金面佛苗人凤身为一代大侠,却把个女儿娇
纵成这般模样。”只见她慢慢拿起盖碗,揭开盖子,瞧了瞧碗
中的茶叶与玫瑰花,轻轻啜了一口,缓缓放下,众人只道她
要说故事了,哪知道她却说:“我有些儿头痛,要进去休息一
会。诸位伯伯叔叔请宽座。”说着站起身来,入内去了。
众人相顾哑然。曹云奇第一个忍耐不住,正要发作,田
青文向他使个眼色。曹云奇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苗若兰
进去不久,随即出来,只见她换了一件淡绿皮袄,一条鹅黄
色百褶裙,脸上洗去了初上山时的脂粉,更显得淡雅宜人,风
致天然。原来她并非当真头痛,却是去换衣洗脸。琴儿跟随
在后,拿了一个银狐垫子放在椅上。苗若兰慢慢坐下,这才
启朱唇、发皓齿,缓缓说道:“这天晚上,郎中公公家里大开
筵席,请了一百多位江湖上成名的英雄豪杰,静候那义兄的
儿子到来。等到初更时分,只听得托的一声响,筵席前已多
了一人,厅上好手甚多,却没一个瞧清楚他是怎么进来的。只
见他约莫二十岁上下年纪,身穿粗布麻衣,头戴白帽,手里
拿着一根哭丧棒,背上斜插单刀。他不理旁人,径向郎中、叫
化、脚夫三个公公说道:‘三位叔父,请借个僻静处所说话。’
“三位公公尚未答话,峨嵋派的一位前辈英雄叫道:‘男
子汉大丈夫,有话要说便说,何须鬼鬼祟祟?你父卖主求荣,
我瞧你也非善类,定是欲施奸计。三位大哥,莫上了这小贼
的当。’只听得啪啪啪、啪啪啪六声响,那人脸上吃了六记耳
光,哇的一声,口吐鲜血,数十枚牙齿都撒在地下。
“席上群豪一齐站起,惊愕之下,大厅中百余人竟尔悄无
声息,均想:此人身法怎地如此快法?那峨嵋派的名宿受此
重创,吓得话也说不出口。那儿子纵上前去打人时群豪并未
看清,退回原处时仍是一晃即回,这一瞬之间倏忽来去,竟
似并未移动过身子。那三位公公与他父亲数十年同食共宿,知
道这是他家传的‘飞天神行’轻功绝技,只是他青出于蓝,似
乎犹胜乃父。那儿子道:‘三位叔叔,若是我要相害,在昆明
古庙之中何必放手?现下我有几句要紧话说,旁人听了甚是
不便。’
“三人一想不错。那郎中公公当下领他走进内堂一间小
房。大厅上百余位英雄好汉停杯相顾,侧耳倾听内堂动静。
“约莫过了一顿饭功夫,四人相偕出来。郎中公公向群雄
作了个四方揖,说道:‘多谢各位光临,足见江湖义气。’群
雄正要还礼,却见他一横刀在颈中一划,登时自刎而死。群
雄大惊,待要抢上去救援,却见叫化公公与脚夫公公抢过刀
来,先后自刎,这个奇变来得突然之极,群雄中虽有不少高
手,却没一个来得及阻拦。
“那义兄的儿子跪下来向三具尸体拜了几拜,拾起三人用
以自刎的短刀,一跃上屋。群雄大叫:‘莫走了奸贼!’纷纷
上屋追赶。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三位公公的子女抱着父亲的尸身,放声大哭。群雄探询
三人家属奴仆,竟没一个得知这四人在密室中说些什么,更
不知那儿子施了什么奸计,逼得三人当众自杀。群雄见三位
英雄尸横当地,个个气愤填膺,立誓要替三人报仇。
“只是那儿子从此销声匿迹,不知躲到了何处。三位公公
的子女由群雄抚养成人。群雄怜他们的父亲仗义报主,却落
得惨遭横祸,是以无不用心抚育教导。三家子女本已从父亲
学过家传武功,有了根基,再得明师指点,到后来融会贯通,
各自卓然成家。”她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喟然道:“他
们武功越强,报仇之心愈切。练了武功到底对人是祸是福,我
可实在想不明白。”
宝树见她望着炉火只是出神,众人却急欲听下文,于是
接口道:“苗姑娘这故事说得极是动听。她虽不提名道姓,各
位自然也都知道,故事中的义兄,是闯王第一卫士姓胡的飞
天狐狸,那脚夫公公姓苗,化子公公姓范,郎中公公姓田。三
家后人学得绝技后各树一帜,苗家武功称为苗家剑,姓范的
成为兴汉丐帮中的头脑,姓田的到后来建立了天龙门。”
阮士中、殷吉虽是天龙前辈,但本门的来历却到此刻方
知,不由得暗自惭愧。
宝树又道:“这苗范田三家后代,二十余年后终于找到了
那姓胡的儿子。那时他正身患重病,当被三家逼得自杀。从
此四家后人辗转报复,百余年来,没一家的子孙能得善终。我
自己就亲眼见过这四家后人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
苗若兰抬起头来,望着宝树道:“大师,这故事我知道,
你别说了。”宝树道:“这些朋友们却不知道,你说给大伙儿
听吧。”苗若兰摇头道:“那一年爹爹跟我说了这四位公公的
故事之后,接着又说了一个故事。他说为了这件事,他迫得
还要杀一个人,须得磨利那柄剑。只是这故事太悲惨了,我
一想起心里就难受,真愿我从来没听爹说过。”她沉默了半晌,
道:“这件事发生的时候,还在我出世之前的十年。不知那个
可怜的孩子怎样了,我真盼望他好好的活着。”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她所说的“可怜孩子”是什么人,又
怎与眼前之事有关?众人望望苗若兰,又望望宝树,静待两
人之中有谁来解开这个疑团。
忽然之间,站在一旁侍候茶水的一个仆人说道:“小姐,
你好心有好报。想来那个可怜的孩子定是好好的活着。”他话
声甚是嘶哑。众人一齐转头望去,只见他白发萧索,年纪已
老,缺了一条右臂,用左手托着茶盘,一条粗大的刀疤从右
眉起斜过鼻子,一直延到左边嘴角。众人心想:“此人受此重
伤,居然还能挨了下来,实是不易。”
苗若兰叹道:“我听了爹爹讲的故事之后,常常暗中祝告,
求老天爷保佑这孩子长大成人。只是我盼望他不要学武,要
像我这样,一点武艺也不会才好。”
众人一怔,都感奇怪:“瞧她这副文雅秀气的样儿,自是
不会武艺,但她是‘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大侠的爱女,
难道她父亲竟不传授一两手绝技给她?”
苗若兰一见众人脸色,已知大家心意,说道:“我爹说道,
百余年来,胡苗范田四家子孙怨怨相报,没一代能得善终。任
他武艺如何高强,一生不是忙着去杀人报仇,就是防人前来
报仇。一年之中,难得有几个月安乐饭吃,就算活到了七八
十岁高龄,还是给仇家一刀杀死。练了武功非但不能防身,反
足以致祸。所以我爹立下一条家训,自他以后,苗门的子孙
不许学武。他也决不收一个弟子。我爹说道:纵然他将来给
仇人杀了,苗家子弟不会武艺,自然无法为他报仇。那么这
百余年来愈积愈重的血债,愈来愈是纠缠不清的冤孽,或许
就可一笔勾销了。”宝树合十道:“善哉,善哉!苗大侠能如
此大彻大悟,甘愿让盖世无双的苗家剑剑法自他而绝,虽是
武林的大损失,却也是一件大大善事。”
苗若兰见那脸有刀疤的仆人目中发出异光,心中微感奇
怪,向宝树道:“我进去歇歇,大师跟各位伯伯叔叔,失陪了。”
说着裣衽行礼,进了内堂。
宝树道:“苗姑娘心地仁慈,不忍再听此事。她既有意避
开,老衲就跟各位说说。”
这一日自清晨起到此刻,只不过几个时辰,日未过午,但
各人已经历了许多怪异之事,心中存了不少疑团,都是急欲
明白真相。
只听宝树说道:“自从闯王的四大卫士相互仇杀以后,四
家子孙百余年来斫杀不休。只是那姓胡的卖主求荣,为武林
同道所共弃,所以每次大争斗,胡家子孙势孤,十九落在下
风。可是胡家的家传武功当真厉害无比,每隔三四十年,胡
家定有一两个杰出的子弟出来为上代报仇,不伦是胜是败,总
是掀起了满天腥风血雨。
“苗范田三家虽然人众力强、得道多助,但胡家常在暗中
忽施袭击,令人防不胜防。雍正初年,苗范田三家为了争夺
掌管闯王的军刀,起了争执。偏巧胡家又出了一对武功极高
的兄弟,一口气伤了三家十多人。三家急了,由田家出面,邀
请江湖好手,才齐心合力杀了胡氏兄弟。这一年大江南北的
英雄豪杰聚会洛阳,结盟立誓,从此闯王军刀由天龙门田氏
执掌,若是胡家后人再来寻畔生事,由天龙田氏拿这口军刀
号召江湖好汉,共同对付。天下英雄只要见到军刀,不论身
有天大的要事,都得搁下了应召赴义。
“这件事过得久了,后人也渐渐淡忘了。只是天龙门掌门
对这口宝刀始终十分重视。听说天龙门后来分为南宗北宗,两
宗每隔十年,轮流掌管。阮师兄、殷师兄,我说得可对么?”
阮士中和殷吉齐声道:“大师说得不错。”
宝树笑了笑道:“事隔多年,天龙门门下虽然都知这刀是
本门的镇门之宝,但此刀到底来历如何,却已极少有人考究。
时日久了,原也难怪。只是和尚有一事不明,却要请教曹兄。”
曹云奇大声道:“什么事?”宝树道:“老衲曾听人说过,天龙
门新旧掌门交替之时,老掌门必将此刀来历说与新掌门知晓。
怎地曹兄荣为掌门,竟然不知,难道田归农田老掌门忘了这
一条门规么?”
曹云奇胀红了脸,待要说话,田青文接口道:“寒门不幸,
先父突然去世,来不及跟曹师哥详言。”宝树道:“这就是了。
唉,此刀我已第二次瞧见。首次见到之时,屈指算来已是二
十七年之前的事了。”田青文心道:“苗姑娘约莫十七八岁年
纪,她说那场惨事发生在她出世之前十年,正是二十七年之
前。那么这和尚见到此刀,看来会与苗姑娘所说的事有关。”

只听宝树说道:“那时老衲尚未出家,在直隶沧州乡下的
一个小镇上行医为生。沧州民风好武,少年子弟大都学过三
拳两脚。老衲做的是跌打医生,也学过一点武艺。那小镇地
处偏僻,只五六百居民。老衲靠一点儿医道勉强糊口,自然
养不起家,说不上娶妻生子。
“那一年腊月,老衲喝了三碗冷面汤睡了,正在做梦发了
大财,他妈的要娶个美貌老婆,忽听得嘭嘭嘭一阵响,有人
用力打门。
“屋子外北风刮得正紧,我炕里早熄了火,被子又薄,实
在不想起来,好梦给人惊醒了,更是没好气。但敲门声越来
越响,有人大叫:‘大夫,大夫!’那人是关西口音,不是本
地人,再不开门,瞧来就要破门而入。我不知出了什么事,忙
披衣起来,刚拔开门闩,砰的一响,大门就给人用力推开,不
是我闪得快,额角准教给大门撞起一个老大瘤子。只见火光
一晃,一条汉子手执火把,撞了进来,叫道:‘大夫,请你快
去。’
“我道:‘什么事?老兄是谁?’那人道:‘有人生了急病!’
他不答我第二句话,左手一挥,当的一响,在桌上丢了一锭
大银。这锭银子足足有二十两重,我在乡下给人医病,总是
几十文几百文的医金,哪里见过一出手就是二十两一只的大
元宝?心中又惊又喜,忙收了银子,穿衣着鞋。那汉子不住
口的催促。我一面穿衣,一面瞧他相貌,但见他神情粗豪,一
副会家子的模样,只是脸带忧色。
“他不等我扣好衣钮,一手替我挽了药箱,一手拉了我手
就走。我道:‘待我掩上了门。’他道:‘给偷了什么,都赔你
的。’拉着我急步而行,走进了平安客店。那是镇上只此一家
的客店,专供来往北京的驴夫脚夫住宿,地方虽不算小,可
是又黑又脏。我想此人恁地豪富,怎能在这般地方歇足?念
头尚未转完,他已拉着我走进店堂。大堂上烛火点得明晃晃
地,坐着四五个汉子。拉着我手的那人叫道:‘大夫来啦!’各
人脸现喜色,拥着我走进东厢房。
“我一进门,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炕上并排躺着四个人,
都是满身血污。我叫那汉子拿烛火移近细看,见那四人都受
了重伤,有的脸上受到刀砍,有的手臂被斩去一截。我问道:
‘怎么伤成这样子?给强人害的么?’那汉子厉声道:‘你快给
治伤,另有重谢。可不许多管闲事,乱说乱问。’我心道:
‘好家伙,这么凶!’但见他们个个狠霸霸的,身上又各带兵
刃,不敢再问,替四人上了金创药,止血包扎停当。
“那汉子道:‘这边还有。’领我走到西厢,炕上也有三个
受伤的躺着,身上也都是兵刃的新伤。我给上药止了血,又
给他们服些宁神减疼的汤药。七个人先后都睡着了。
“那几个汉子见我用药有效,对我就客气些了,不再像初
时那般凶狠。他们叫店伴在东厢房用门板给我搭一张床,以
防伤势如有变化,随时可以医治。
“睡到鸡鸣时分,门外马蹄声响,奔到店前,那一批汉子
一齐出去迎接。我装睡偷看,只见进来了两人,一个叫化子
打扮,双目炯炯有神,另一个面目清秀,年纪不大。这两人
走到炕边察看伤者。受伤的人忙忍痛坐起,对两人极是恭敬。
我听他们叫那化子为范帮主,叫那青年为田相公。”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向田青文道:“我初见令尊的时
候,姑娘还没出世呢。令尊为人是很精明的,那天早晨他那
副果断干练的模样,今日犹在目前。”田青文眼圈儿一红,垂
下了头。
宝树道:“没受伤的几个汉子之中,有一人低声说道:
‘范帮主,田相公,张家兄弟从关外一路跟随这点子夫妻南来,
查得确确实实,铁盒儿确是在点子身上。’”众人听到“铁盒
儿”三字,相互望了一眼,都想:“说到正题啦。”
宝树道:“范帮主点了点头。那汉子又道:‘咱们都候在
唐官屯接应,派人给您两位和金面佛苗大侠送信。不料给那
点子瞧破了。他一人拦在道上,说道:“我跟你们素不相识,
一路跟着我作甚?你们是苗范田三家派来的是不是?”张大哥
道:“你知道就好啦。”那点子脸一沉,夹手将张大哥的刀夺
了去,折为两段,抛在地下,说道:“我不想多伤人命,快滚
吧!”我们见点子手下厉害,一拥而上。张大哥却飞脚去踢他
娘子的大肚子。那点子大怒,说道:“我本欲相饶,你们竟如
此无礼!”抢了一把刀,一口气伤了我们七人。’
“田相公道:‘他还说了些什么话?’那汉子道:‘那点子
本来还要伤人,他娘子在车中叫道:‘算啦,给你没出世的孩
子积积德吧’那点子笑了笑,双手一拗,将那柄刀折断了。田
相公向范帮主望了一眼,问道:‘你瞧清楚了?当真是用手折
断的?’那汉子道:‘是,小人当时正在他身旁,瞧得清清楚
楚。’田相公嗯了一声,抬起了头出神。范帮主道:‘贤弟不
用担心,苗大侠定能对付得了他。’
“那汉子道:‘他到江南去,定要打从此处过。两位守在
这里,管教他逃不了。’范田二人脸色郑重,一面低声商量,
慢慢走了出去。
“我等他们出去后,这才假装醒来,起身给七个伤者换药。
我心里想:“那点子不知是谁,他可是手下容情。这七人伤势
虽重,却个个没伤到要害。’
“这天傍晚,大家正在厅上吃饭,一个汉子奔了进来,叫
道:‘来啦!’众人脸上变色,抛下筷子饭碗,抽出兵刃,抢
了出去。我悄悄跟在后面,心中害怕,可也想瞧个热闹。
“只见大道上尘土飞扬,一辆大车远远驶来。范田二位率
众迎了上去。我跟在最后。那大车驶到众人面前,就停住了。
范帮主叫道:‘姓胡的,出来吧。’只听得车帘内一人说道:
‘叫化儿来讨赏是不是?好,每个人施舍一文!’眼见黄光连
闪,众人啊哟、啊哟的几声叫,先后摔倒。范田两位武功高,
没摔倒,但手腕上还是各中了一枚金钱镖,一杖一剑,撒手
落在地下。田相公叫道:‘范大哥,扯呼!’
“范帮主身手好生了得,弯腰拾起铁杖,如风般抢到倒在
地下的几名汉子身旁,要给他们解开穴道。我学跌打之时,师
父教过人身的三十六道大穴,所以范帮主伸手解穴,我也懂
得一点儿。哪知他推拿按捏,忙个不了,倒在地下的人竟是
丝毫不动。车中那人笑道:‘很好,一文钱不够,每人再赏一
文。’又是十几枚铜钱一枚跟着一枚撒出来,每人穴道上中了
一下,登时四肢活动,纷纷站起身来。
“田相公横剑护身,叫道:‘姓胡的,今日我们甘拜下风,
你有种就别逃。’车中那人并不回答,但听得嗤的一声,一枚
铜钱从车中激射而出,正打在他剑尖之上,铮的一响,那剑
直飞出去,插在土中。田相公举起持剑的右手,虎口上流出
血来。
“他见敌人如此厉害,脸色大变,手一挥,与范帮主率领
众人奔回客店,背起七个伤者,上马向南驰去。田相公临去
之时,又给了我二十两银子。我见他这等慷慨,确是位豪侠
君子,心想:‘车中定是个穷凶极恶的歹徒,否则像田相公这
样的好人,怎会和他结仇?’正要回家,只见那辆大车驶到了
客店门口停下。我好奇心起,要瞧瞧那歹徒怎生模样,当下
躲在柜台后面,望着车门。
“只见门帘掀开,车中出来一条大汉,这人生得当真凶恶,
一张黑漆脸皮,满腮浓髯,头发却又不结辫子,蓬蓬松松的
堆在头上。我一见他的模样,就吓了一跳,心想:‘你奶奶的,
从哪里钻出来的恶鬼?’只想快些离开客店回家,但说也奇怪,
两只眼睛望住了它,竟然不能避开。我心中暗骂:‘大白日见
了鬼,莫非这人有妖法?’
“只听那人说道:‘劳驾,掌柜的,这儿哪里有医生?’掌
柜的向我一指,说道:‘这个就是医生。’我双手乱摇,忙道:
‘不,不……’那人笑道:‘别怕,我不会将你煮熟来吃了。’
我道:‘我……我……’那人沉着脸道:‘若是要吃你,也只
生吃。’我更加怕了,那人却哈哈大笑起来。我这才知道他原
来是说笑,心想:‘你讲笑话,也得拣拣人,老子是给你消遣
的么?’但想是这么想,嘴里却哪敢说出来?
“那人说道:‘掌柜的,给我两间干净的上房。我娘子要
生产,快去找个稳婆来。’他眉头一皱,说道:‘路上惊动了
胎气,只怕是难产。医生,请你别走开。’掌柜的所说要在他
店里生产,弄脏屋子,自然老大不愿意,但见了他这副凶霸
霸的模样,半句也不敢多说,可是镇上做稳婆的刘婆婆前几
天死啦,掌柜的只得跟他说实话。那人模样更可怕了,摸出
一锭大银,抛在桌上,道:‘掌柜的,劳你驾到别处去找一个,
越快越好。’我心想:‘怎么这批人一出手都是二十两银子?’
“那恶鬼模样的人等掌柜安排好了房间,从车中扶下一个
女人来。这女人全身裹在皮裘之中,只露出了一张脸蛋。这
一男一女哪,打个比方,那就是貂蝉嫁给了张飞。我一见那
女子如此美法,不禁又吓了一跳,心下琢磨:‘这定是一位官
家的千金小姐,不知怎地被逼嫁给了这个恶鬼?是了,定是
他抢来做押寨夫人的。’不知怎的,我起了个怪念头:‘这位
夫人和田相公才是一对儿,说不定是这恶鬼抢了田相公的,他
两人才结下仇怨。’
“没过中午,那位夫人就额头冒汗,哼哼唧唧的叫痛。那
恶鬼焦急得很,要亲自去找稳婆,那夫人却又拉着他手,不
许他走开。到未牌时分,小孩儿要出来,实在等不得了。那
恶鬼要我接生,我自然不肯。你们想,我一个堂堂男子汉,给
妇道人家接生怎么成?那是一千一万个晦气,这种事一做,这
一生一世就注定倒足了霉。
“那恶鬼道:‘你接嘛,这里有二百两银子。不接嘛,那
也由你。’他伸手一拍,将方桌的角儿拍下了一块。我想:
‘性命要紧。再说,这二百两银子,做十年跌打医生也赚不到,
倒霉一次又有何妨?’当下给那夫人接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
子。
“这小子哭得好响,脸上全是毛,眼睛睁得大大的,生下
来就是一副凶相,倒真像他爹,日后长大了十九也是个歹人。
“那恶鬼很是开心,当真就捧给我十只二十两的大元宝。
那夫人又给了我一锭黄金,总值得八九十两银子。那恶鬼又
捧出一盘银子,客店中从掌柜到灶下烧火的,每人都送了十
两。这一下大伙儿可就乐开啦。那恶鬼拉着大伙儿喝酒,连
打杂的、扫地的小厮,都教上了桌。大家管他叫胡大爷。他
说道:‘我姓胡,生平只要遇到做坏事的,立时一刀杀了,所
以名字叫作胡一刀。你们别大爷长大爷短的,我也是穷汉出
身。打从恶霸那里抢了些钱财,算什么大爷?叫我胡大哥得
啦!’
“我早知他不是好人,他果然自己说了出来。大伙不敢叫
他‘大哥’,他却逼着非叫不可。后来大伙儿酒喝多了,大了
胆子,就跟他大哥长、大哥短起来。这一晚他不放我回家,要
我陪他喝酒。喝到二更时分,别人都醉倒了,只有我酒量好,
还陪着他一碗一碗的灌。他越喝兴致越高,进房去抱了儿子
出来,用指头蘸了酒给他吮。这小子生下不到一天,吮着烈
酒非但不哭,反而舐得津津有味,真是天生的酒鬼。
“就在那时,南边忽然传来马蹄声响,一共有二三十匹马,
很快的奔近来,到了店门口就止住了。跟着就听得拍门声响。
掌柜的早醉得糊涂啦,跌跌撞撞的去开门。门一打开,进来
了二三十条汉子,个个身上带着兵刃。这些人在门口排成一
列,默不作声。只有其中一人走上前来,在一张桌旁坐下,从
背上解下一个黄布包袱,放在桌上。烛光下看得分明,包袱
上用黑丝线绣着七个字:‘打遍天下无敌手’。”
众人听到这里,都抬起头来,望了望厅中对联上“大言
天下无敌手”和“苗人凤”等字。
宝树道:“苗大侠这七字外号,直到现下,我还是觉得有
点儿过于目中无人。那天晚上见到,自然十分惊讶。只见他
身材极高极瘦,宛似一条竹篙,面皮蜡黄,满脸病容,一双
破蒲扇般的大手,摊着放在桌上。我说他这对手像破蒲扇,因
为手掌瘦得只剩下一根根骨头。我当时自然不知道他是谁,到
后来才知是金面佛苗人凤苗大侠。
“那胡一刀自顾自逗弄孩子,竟似没瞧见这许多人进来。
苗大侠也是一句话不说,自有他的从人斟上酒来。那几十个
汉子瞪着眼睛瞧胡一刀。他却只管蘸酒给孩子吮。他蘸一滴
酒,仰脖子喝一碗,爷儿俩竟是劝上了酒。
“我心中怦怦乱跳,只想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可是又怎
敢移动一步?那时候啊,只要谁稍稍动一动,几十把刀剑立
时就砍将下来,就算不是对准了往我身上招呼,只须挨着一
点边儿,那也非重伤不可。
“胡一刀和苗大侠闷声不响的,各自喝了十多碗酒,谁也
不向谁瞧一眼。忽然房中夫人醒了,叫了声:‘大哥!’那孩
子听到母亲声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胡一刀手一颤,呛
啷一声,酒碗落在地下,跌得粉碎。他脸色立变,抱着孩子
站起身来。苗大侠‘嘿、嘿、嘿’的冷笑三声,转身出门。众
人一齐跟出,片刻之间,马蹄声渐渐远去。我只道一场恶斗
一定是难免的了,哪知道孩子这么一哭,苗大侠居然立刻就
走。我和掌柜、伙计们面面相觑,摸不着半点头脑。
“胡一刀抱着孩子走进房去,那房间的板壁极薄,只听夫
人问道:‘大哥,是谁来了啊?’胡一刀道:‘几个毛贼,你好
好睡罢!别担心。’夫人叹了口气,低声道:‘不用骗我,是
金面佛来啦。’胡一刀道:‘不是的,你别瞎疑心。’夫人道:
‘那你干么说话声音发抖?你从来不是这样的。’
“胡一刀不语,隔了片刻说道:‘你猜到就算啦。我不会
怕他的。’夫人道:‘大哥,你千万别为了我,为了孩子担心。
你心里一怕,就打他不过了。’胡一刀叹了口长气,道:‘也
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天不怕地不怕,今晚抱着孩子,见到
金面佛进来,他把包袱往桌上一放,眼角向孩子一晃,我就
全身出了一阵冷汗。妹子,你说得不错,我就是怕金面佛。’
夫人道:‘你不是自己怕他,是怕他害我,怕他害咱们的孩子。’
胡一刀道:‘听说金面佛行侠仗义,江湖上都叫他苗大侠,总
不会害女人孩子吧?’他说这几句话时声音更加发颤,显是心
里半分儿也拿不准。我听了这几句话,忽然可怜他起来,心
想:‘这人脸上一副凶像,原来心里却害怕得紧。’
“只听夫人轻声道:‘大哥,你抱了孩子,回家去吧。等
我养好身子,到关外寻你。’
“胡一刀道:‘唉,那怎么成?要死,咱俩也死在一块。’
夫人叹道:‘早知如此,当年我不阻你南来跟金面佛挑战倒好。
那时你心无牵挂,准能胜他。’胡一刀笑道:‘今日相逢,也
未必就败在他手里。他那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黄包袱,只
怕得换换主儿。’他虽然带笑而说,但声音总是发颤,即是隔
了一道板壁,仍然听得出来。
“夫人忽道:‘大哥,你答应我一件事。’胡一刀道:‘什
么?’夫人道:‘咱们把一切跟金面佛明说了,瞧他怎么说。他
号称大侠,难道不讲道理?’
“胡一刀道:‘我在外面一边喝酒,一边心中琢磨,十几
条可行的路子都细细想过了。你刚生下孩子,怎能出外?我
自己去,一说就僵。倘若有个人能使,你的主意倒也行得。’
夫人想了一会,道:‘那个医生倒挺能干的,口齿伶俐,不如
烦他一行。’胡一刀道:‘此人贪财,未必可靠。’夫人道:
‘咱们重重酬谢他就是。’哈哈,老和尚年轻之时,确是好酒
贪财,说出来也不怕各位笑话,我一听‘重重酬谢’四字,早
就打定了主意:‘就是水里火里,也要为他走一遭。’
“他们夫妻俩低声商量了几句,胡一刀就出来叫我进房,
说道:‘明日一早,有人送信来。相烦你跟随他前去,送我的
回信给金面佛苗大侠,就是刚才来喝酒的那位黄脸大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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