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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飞狐

_4 金庸(现代)
姓苗。你家主人问起,就说这对玉马是金面佛苗爷的女儿给
的!”
此言一出,群豪无不动容。金面佛威名赫赫,万想不到
他的女儿竟是这样一个娇柔腼腆的少女。瞧她神气,若非侯
门巨室的小姐,就是世代书香人家的闺女,哪里像是江湖大
侠之女。双童对望一眼,齐把玉马放在几上,一言不发的转
身出厅。
那少女微微一笑,也不言语。琴儿欢天喜地的收起玉马,
说道:“小姐,这两个孩儿不识好歹,小姐赏赐这样好的东西,
他们都不要,要是我啊……”那少女笑道:“别多说啦,也不
怕人家笑咱们寒碜。”
宝树大师越众而前,朗声说道:“原来姑娘是苗大侠的千
金,令尊可好?”那少女道:“多谢。家严托福安康。请问大
师上下?”宝树微笑道:“老衲宝树。姑娘芳名是什么?”
那少女名叫苗若兰,听了这话顿然脸上一红,心想:“我
的名字,怎胡乱跟人说得的?”当下不答问话,说道:“各位
请宽坐,晚辈要进内堂拜见伯母。”说着向群豪裣衽行礼。
众人震于她父亲的名头,哪敢有丝毫怠慢,都恭恭敬敬
的还礼,均想:“这位姑娘没半点仗势欺人的骄态,当真难得。”
苗若兰待众人都坐下了,又告罪一遍,这才入内。只见大门
外进来七八名家丁仆妇,抬着铺盖箱笼等物,看来都是跟来
服侍苗小姐的。陶百岁、陶子安父子对望一眼,心中都想:
“若是我父子在道上遇见这一批人,定然当作是官宦豪富的眷
属,势必动手行劫,这乱子可就闯得大了。”
阮士中伸袖拭抹身上血污,幸好右童并非真欲伤他,每
道伤口都只浅浅的划破皮肉,并无大碍。田青文走近相助,取
出金创药给他止血。阮士中撕开左胸衣襟,让她裹伤,忽然
间当啷一响,那只铁盒落在地下。群豪不约而同的一齐跃起,
伸手都来抢夺。
阮士中站得最近,左手划了个圈子,挡开众人,立即俯
身拾盒,手指刚触到盒面,突觉一股大力在肩头一撞,身不
由主的跌开数步,待得拿桩站定,抬起头来,只见铁盒已捧
在宝树手中。
群豪都怕他本领了得,只眼睁睁的望着他,没人敢开口
说话。
隔了片刻,曹云奇道:“大师,这只盒子是我天龙门的镇
门之宝,请你还来。”宝树笑道:“你说这是贵派镇门之宝,那
么盒中是何宝物,宝物是何来历,你既是天龙掌门,就该知
道。只须说得明白,就拿去罢!”说着双手托了铁盒,向前伸
出。
曹云奇满脸通红,双手伸出了一半,不敢去接,又不好
意思缩回,停在空中,慢慢垂下。原来他只见师父对铁盒十
分珍视,守藏严密,却从未见他打开过盒盖,别说宝物来历,
连是什么宝物也不知道。阮士中、殷吉虽是天龙门的前辈高
手,也是面面相觑,说不出个所以。周云阳忽道:“我们自然
知道,那是一柄宝刀。”
他在天龙门中论武功只是一流脚色,素来不得师父宠爱,
为人又非干练,突然说出这句话来,阮士中等都是一惊,心
想:“你知道什么?趁早别胡说八道。”哪知定树却道:“不错,
是一柄宝刀。你可知这口刀原来是谁的?怎么落入天龙门之
手?”
阮士中等不料周云阳居然一语中的,无不大为诧异,一
齐注目,等他再说。却见他青白色的脸上红了一红,随即又
转青色,悻悻的道:“这是我天龙门祖传下来的,谁得了宝刀,
谁就做掌门。”殷吉接口道:“不错,这是本门宝刀,南北两
宗轮流掌管。”
宝树摇头道:“不对,不对!我料你们也不会知道。”周
云阳道:“难道你就知道了?”宝树道:“二十年前,我就知道。
雪山飞狐与此间庄主的争端。也就由此而起。中间若不是有
这些瓜葛,老衲又何必邀各位上山?”
天龙群豪、陶氏父子、刘熊师兄弟等都吃了一惊,心想:
“这老和尚果然不怀好意,原来也想劫夺这盒中宝刀。我们今
日身陷绝地,那可是有死无生了。”众人想到此处,只听刷的
一声,一人亮出了兵刃,接着刷刷、叮叮一阵响声过去,群
豪已各执兵刃将宝树围住。阮士中等兵刃被双童削断了的,也
俯身把断刀断剑抢在手里。
宝树在人丛中缓缓转了个圈子,微笑道:“各位要跟老和
尚动手么?”群豪怒目而视,无人接口。这时站得近了,人人
看得清楚,宝树虽然胡子花白,脸有皱纹,但双目炯炯,年
纪其实也不甚大。
刘元鹤退后一步,叫道:“大伙儿齐上,先杀老和尚。咱
们自己的事,下了山慢慢商量。”他只觉在山峰上多耽一刻,
便多一分危险。群豪都感在这山庄中坐立不安,刘元鹤的话
正合心意。正要一涌而上,忽听门外砰的一声巨响,似是开
了一炮。
众人愕然相顾。隔了片刻,于管家匆匆从外奔进,脸有
惊惶之色,叫道:“各位,大事不妙!”曹云奇叫道:“雪山飞
狐到了么?”于管家道:“那倒不是。我们上下山峰的长索和
绞盘,都给人家毁了。”众人吓了一跳,七嘴八舌的问道:
“那怎么会?”“没第二条索儿了么?”“有没别的法儿下去?”于
管家道:“峰上就只这条长索,小人一时不察,竟然给飞狐手
下那两个童儿毁了。”宝树变色道:“怎么毁的?”
于管家道:“弟兄们缒了那两个小鬼头下峰,都进屋休息,
忽听到爆炸之声,抢出去看时,见绞盘和长索已炸得粉碎,定
是这两个天杀的小鬼在绞盘中放了炸药,将药引通下山峰,点
了火烧上来的。”众人一呆,纷纷抢出门去,果见绞盘炸成了
碎片,长索东一段西一段散得满地。幸好绞盘旁的汉子都已
走开,无人死伤。
殷吉问宝树道:“大师,飞狐此举有何用意?”宝树道:
“那有什么难猜?他要咱们尽数饿死在这峰上。”殷吉道:“咱
们跟他无怨无仇。”宝树道:“他可与此间的主人仇深似海。再
说,铁盒在你们手里,那就是跟他结上了梁子。”殷吉道:
“飞狐也要这铁盒?”宝树道:“可不是吗?”
众人一想到两个童儿怪异的武功,心中都是一般的念头:
“童儿已是这般了得,正主儿更不用说了。”默默跟着宝树回
进大厅。
只见苗若兰已从内堂出来,说道:“大师,那雪山飞狐要
把咱们都困死在这儿?”宝树沉着脸道:“正是。大伙儿坐上
了一条船,得想个法儿下峰。”苗若兰道:“那不用耽心,我
爹爹日内就会上来,自能救咱们下去。”众人一想,金面佛苗
人凤的女儿在此,他岂能袖手不顾?不由得顿感宽心。只有
刘元鹤暗暗摇头,却也不便明言。
宝树道:“苗大侠虽然武功盖世,但这雪峰几百丈高,一
时之间怎能上来?”苗若兰道:“既有人能上来建了庄子,我
爹爹怎会上不来?”宝树道:“夏天峰上冰融雪消,上来不难,
这时候正当严寒,要待雪消,少说也得三个月。管家,这山
上贮备了几个月粮食?”于管家道:“下山采购粮食的管家预
计后日能回。此间所贮粮食本来还可用得二十多天,现下添
了各位宾客与苗小姐带来的仆妇使女,算来只有十日之粮
了。”
众人脸上变色,默然不语,心中都在咒骂雪山飞狐歹毒
曹云奇忽道:“咱们慢慢从山峰上溜下去……”只说了半句话,
便知不妥,忙即住口。这山峰陡峭无比,只怕溜不到两三丈,
立时便摔下去了。旁人一齐瞧着他,均想:“这人草包之极。”
曹云奇见了各人眼色,不由得胀红了脸。
苗若兰道:“若是大家终于不免饿死,也得知道个缘由。
大师,到底雪山飞狐跟咱们有何仇冤?他有什么本事,叫此
间主人这生忌惮?这铁盒又有什么干系?”
这一问代众人说出了心头之话。群豪舍命争夺铁盒,有
人还因此丧生,可是除了知道盒中藏有重宝之外,没一个说
得出原委,当下一齐望着宝树,盼他解释。
宝树道:“好,事已至此,急也无用。大家开诚布公说个
明白,齐心合力,也许能想得出下山的法子。若是自相火并
残杀,只有死得更快,正好中了飞狐的奸计。”群豪轰然称是,
团团坐下。
此时山上寒气渐增,于管家命人在炉中加柴添火。各人
静听宝树说话。
宝树端起盖碗,喝了一口茶,先赞声:“好茶!”这才说
道:“此事当真说来话长。咱们先看看盒中的宝刀可好?”众
人齐声叫好。宝树将铁盒递给曹云奇,说道:“阁下是天龙北
宗掌门,请打开给大家瞧瞧。”
曹云奇想起陶子安曾从盒中射出短箭,伤人性命,只怕
盒内更藏有什么暗器,双手将盒子接过,却不敢去揭盒盖。宝
树笑嘻嘻的瞧着他,一语不发。
众人见盒上生满了铁锈,斑烂驳杂,腐蚀凹凹凸凸,显
是百年以上的古物,却也不见有何异处。
曹云奇心想:“我若不敢动手开盒,岂不教陶子安这贼小
觑了。”一咬牙,伸右手去揭盒盖。哪知一揭之下,盒盖纹丝
不动,凝目察看,盒上并无锁孔钮绊,不知何以竟揭它不开,
当下双手加劲,那铁盒宛似用一块整铁铸成,全无动静。
田青文见他胀得满脸通红,知道盒中必有机括,如此蛮
开硬揭非但无用,只怕反而受伤,低声道:“周师哥,你来开
吧。”周云阳神色迟疑,道:“我……我不知……”田青文从
曹云奇手中接过铁盒,放在周云阳手中,柔声道:“我知道你
会的。”周云阳向她瞪了一眼,将铁盒放在桌上,伸手摸着盒
盖,不向上揭,却在四角挨次掀了三掀,然后伸姆指在盒底
正中向上一按,啪的一声,盒盖弹了开来。
阮士中与曹云奇同时向他横了一眼,心中嘀咕:“你怎么
会开启此盒?”立即转头望盒,只见盒中果有一柄短刀,套在
鞘中。曹云奇“哦”的一声。这口宝刀,他当年曾见师父使
过。曾削断过不少英雄豪杰的兵刃。
宝树伸手拿起短刀,指着刀鞘上刻着的一行字道:“众位
请看。”只见那刀鞘生满铜绿铁锈,除了镶有一块红宝石外,
只是平平无奇的一把旧刀,鞘身刻着两行字道:
杀一人如杀我父
淫一人如淫找母
这十四个字极为平易浅白,却自有一股豪意侠气,跃然
而出。
宝树道:“各位可知这十四个字的来历么?”众人都道:
“不知”宝树道:“这是闯王李自成所遗下的军令。这一柄刀,
就是李闯王当年指挥百万大军、转战千里的军刀。”
众人一听,一齐离席而起,望着宝树手中托着的这口短
刀,心中将信将疑。此时距李闯王已有一百余年,可是在草
莽群豪心中,闯王的声威仍是显赫无比。宝树道:“各位不信,
请看此面。”说着将刀鞘翻了过来。只见这一边刻着“奉天倡
义”四字。宝树道:“李闯王当年的称号,便叫做奉天倡义大
元帅。”群豪这才信服。
宝树又道:“当年九十八寨响马、二十四家寨主结义起事,
群推李自成为大元帅。他后来称为闯王,转战十余年,终于
攻破北京,建大顺国号。崇祯皇帝迫得吊死煤山。若非汉奸
吴三桂卖国,引清兵入关,这天下就是姓李的了。自古草莽
英雄,从未有如闯王这般威风的。”他叹了一口气道:“唉,只
可惜他刚成大事,转眼成空。崇祯十七年三月闯王破北京,四
月出京迎战清兵,月底兵败西奔。这花花江山从此送进了满
清鞑子的手里。”
刘元鹤向他瞪了一眼,心道:“这和尚好大胆,竟敢出此
大逆不道之言。”宝树缓缓还刀入盒,说道:“闯王与吴三桂
大战时中箭重伤,从北京退到山西、陕西,清兵和吴三桂一
路追来,又退到河南、湖广,将士自相残杀,部属四散,后
来退到武昌府通山县九宫山,敌兵重重围困,几次冲杀不出,
终于英雄到了末路。”
苗若兰望着盒中军刀,想橡闯王当年的英烈雄风,不禁
神往,待想到他兵败身死,又自黯然。
宝树道:“闯王身边有四名卫士,个个武艺高强,一直赤
胆忠心的保他。这四名卫士一个姓胡,一个姓苗,一个姓范,
一个姓田,军中称为胡苗范田。”
殷吉、田青文等一听到“胡苗范田”四字,已知这四名
卫士必与今日之事有重大关连。田青文斜眼望了苗若兰一眼,
只见她拿着一根拨火棒轻轻拨着炉中炭火,兀自出神,她白
玉般的脸颊被火光一映,微现红晕。
宝树抬头望着屋顶,说道:“这四大卫士跟着闯王出死入
生,不知经历过多少艰险,也不知救过闯王多少次性命。闯
王自将他们待作心腹。这四人之中,又以那姓胡的武功最强,
人最能干,闯王军中称他为‘飞天狐狸’!”众人听到这里,都
是“哦”的一声。
宝树继续说他的故事:“闯王被围在九宫山上,危急万分,
眼见派出去求援的使者一到山脚,就被敌军截住杀死,只得
派姓苗、姓范、姓田三名卫士黑夜里冲出去求救。姓胡的留
下保护闯王。不料等到苗范田三名卫士领得援军前来救驾,闯
王却已被害身死了。
“三名卫士大哭一场,那姓范的当场就要自刎殉主。但另
外两名卫士说道,该当先报这血海深仇。三人在九宫山四下
里打听闯王殉难的详情。那姓胡的卫士似乎尚在人间,三人
心想此人武艺盖世,足智多谋,若得有他主持,闯王大仇可
报。当下分头探访他的下落。
“武林中古老相传,只因这番找寻,生出一场轩然大波来。
苗范田三人日后将当时情景,都详详细细说给了自己的儿子
知道,并立下家规,每一代都须将这番话传给后嗣,好教苗
范田三家子孙,世世代代不忘此事。”
宝树说到这里,眼望苗若兰,说道:“老和尚是外人,只
知道个大略。苗姑娘若肯给我们说说,定然详细得多。”众人
心中均想:“原来苗人凤父女便是这姓苗卫士的后代。”
苗若兰眼望火盆,说道:“在我七岁那一年,有一晚见爹
爹磨洗长剑。我说我怕刀剑,要爹爹收起了别玩。爹说这柄
剑还得杀一个人,才能收起永远不用。我搂住他头颈,求他
不要杀人,他就跟我说了一个故事。
“他说许多许多年以前,老百姓都穷得没饭吃、没衣穿,
大家只好吃树皮草根。连树皮草根也吃完了,只好吃泥巴,很
多人都饿死了。做妈妈的没饭吃,生不出奶,许多小孩子也
都在妈妈怀里饿死了。可是官府还是要向老百姓征粮,财主
还要向穷人迫租催债。老百姓拿不出,又有许多人给官府杀
了,给财主捉去关起来。爹爹教我唱了一个歌儿。说是那时
候一位文武双全的公子作的。要不要我念出来啊?”
众人齐声道:“请姑娘念。”宝树听她说“文武双全的公
子”七字,知道必是李自成手下的大将李岩,只听她念道:
“年来蝗旱苦频仍,嚼啮禾苗岁不登。米价升腾增数倍,
黎民处处不聊生。草根木叶权充腹,儿女呱呱相向哭。釜甑
尘飞爨绝烟,数日难求一餐粥。官府征粮纵虎差,豪家索债
如狼豺。可怜残喘存呼吸,魂魄先归泉壤埋。骷髅遍地积如
山,业重难过饥饿关。能不教人数行泪?泪洒还成点血斑。”
此时正当乾隆中叶,虽称太平盛世,可是每年水灾旱灾,
老百姓日子也不好过。众人听她一字一句,念得字正腔圆,声
音中充满了凄楚之情,想起在江湖上的所见所闻,都不禁耸
然动容。
苗若兰道:“我爹爹说,到后来老百姓实在再也捱不下去
了,终于有一位大英雄出来,领着他们打到北京。但可惜这
位英雄做了皇帝之后,处事不当,也没有善待百姓,手下的
众将军,反而去害百姓,抢百姓的东西,于是老百姓又不服
那英雄了。他以为老百姓的心都向着那位做歌儿的公子,便
将那公子杀了。这样一来,他手下的人都乱了起来。这位大
英雄没多久就给奸人害死。”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过了
一会,才道:“他手下的三名卫士去找寻另一个卫士,要他出
个主意,给这位大英雄报仇。
“这时候异族人来做了皇帝,到处捉拿那位大英雄的朋
友。这三个卫士没法安身,只得乔装改扮。一个扮成卖药的
江湖郎中,一个扮成叫化子,另一个力气最大,就扮成了脚
夫。他们和那第四个卫士是结义兄弟,数十年来同甘共苦,真
比亲兄弟还要好。他们时时刻刻想念他。可是找了七八年,竟
没半点音讯,想来他定是在保护那位大英雄的时候战死了,三
个人都是十分伤心。”
众人听她说话的语气声调,就似是给小孩子讲故事一般,
料是学着当年父亲的口吻,均想:素闻金面佛外号中虽有个
“佛”字,为人却是嫉恶如仇,出手狠辣,可是对女儿却是这
般温柔慈爱。只听她道:“再过几年,他们决定不再寻访这位
义兄了。三人一商量,都说害死大英雄的那个汉奸现在封了
王,在云南享福,决意去刺死他,好替大英雄和义兄报仇。于
是三个人动身到云南去。”
刘元鹤、熊元献师兄弟对望了一眼,心知她所说的汉奸,
就是爵封平西亲王的吴三桂。
苗若兰又道:“三人到了昆明,在大汉奸的居所前后探访
明白。三月初五那天晚上,三人带了兵刃暗器,越墙进去。那
大汉奸防备得十分周密,三个人刚进去,就给卫士发觉了。那
三人武艺高强,一动手,二十多个卫士或死或伤,阻挡不住,
被他们冲进了卧室。眼见那大汉奸逃走不了,哪知旁边突然
闪出一人,挡在大汉奸面前。三人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原
来这人就是他们寻访了多年的义兄。这人武功比他们高,保
护着大汉奸,不许三人杀他。三个人又惊又怒,和他动起手
来。不久外面又涌进数十名卫士,三人寡不敌众,只得逃走。
脚夫公公却失手被擒。
“大汉奸亲自审问。脚夫公公破口大骂,骂他将汉人江山
送给了鞑子。大汉奸打折了他双腿,关在牢里。那个义兄大
概想想不好意思,偷偷到牢中放了他出去。脚夫公公与郎中
公公、化子公公会面后,三个人抱头痛哭,真想不到这个结
义兄长居然会变节投敌。三人暗中再一打听,竟查出一件更
加叫人痛恨万分的事来,原来当日三人从九宫山冲出去求救,
那义兄等了几天不见援兵,竟亲手将大英雄害死,向敌人投
降。满清皇帝封了他一个大官,眼下已在那大汉奸手下做到
提督。”
众人听到这里,脸上一齐变色。他们都曾听说闯王是在
九宫山为人所害,有的说是老百姓杀的,有的说是官军杀的,
却不知凶手竟是他的心腹卫士。
苗若兰叹了一口气,说道:“三个人访查确实,决意去跟
他算帐。只是三人本就难以胜他,现下脚夫公公受了伤,更
加不是敌手。正在踌躇,忽然那义兄派人送来一封信,约三
人三月十五晚间在滇池饮酒。
“三人知他必有诡计,但想他对三人的住处动静知道得清
清楚楚,在此处他大权在握,要避也避不了。事已至此,就
是龙潭虎穴,也只好去闯。到了那日,三人身上暗带兵刃,到
滇池边赴约。只见他早在那里等候,孤身一人,并没带亲随
卫兵,穿的也是一身粗布青衣,就和当年四人同在军中时所
穿的一样,四人在小酒店里买了些熟肉、烧鸡、馒头,打了
十几斤白酒,上船到滇池中赏月饮食。
“四人一面喝酒,一面说些从前同在军中的豪事胜概。那
三人见他绝口不提那位大英雄的名字,也就忍着不说。但见
他一大碗一大碗的喝酒,眼见月至中天。他仰天叫道:‘三位
兄弟,咱们久别重逢,我今日好欢喜啊!’”
这样一句豪气奔放的话,从一个温柔文雅的少女口中说
出来,未免显得不伦不类,可是众人为故事中外弛内张的情
势所慑,皆未在意。
只听她又道:“那位扮成郎中的公公再也忍耐不住,冷笑
道:‘你做了大官,身享荣华富贵,自然欢喜。只不知元帅爷
现下心中如何?’那位大英雄后来做了皇帝,不过四个卫士一
直叫他作元帅爷。
“那义兄叹了口气道:‘唉,元帅爷定然寂寞得紧。待此
间大事一了,我就指点三位兄弟去拜见元帅爷。’
“三人一听,个个怒气冲天,心道:‘好哇,你还想杀我
们三人,叫我们去阴曹地府和元帅爷相会。’脚夫公公伸手入
怀,就要去摸刀子。郎中公公向他使个眼色,提起酒壶向义
兄斟了杯酒。说道:‘那日九宫山头别后,元帅爷到底怎样了?’
那义兄双眉一扬,说道:‘今日约三位兄弟来,就是要说这回
事。’叫化公公忽然伸手向他背后一指,叫道:‘咦,是谁来
了?’
“那义兄转头去看,叫化公公与郎中公公双刀齐出,一刀
砍断了他的右臂,一刀斩在他背心,深入数寸。那义兄大叫
一声,回过头来,左臂连伸,已将两人刀子夺下,抛入了滇
池,手掌一探,已抓住了郎中公公的胸口穴道,脸色苍白,喝
道:‘咱四人义结金兰,干么……干么施暗算伤我?’郎中公
公被他这一抓,登时动弹不得。脚夫公公挺刀叫道:‘你害死
元帅爷,卖主求荣,还有脸提到义气两字?’
“那义兄飞起一脚。将他手中刀子踢去,大笑道:‘好,好!
有义气,有义气。’三人见他一臂被斩,身受重伤,竟然还是
如此神勇,不禁都惊得呆了。那义兄笑声甫毕,忽然流下泪
来,说道:‘可惜,可惜我大事不成!’随即放松了郎中公公。
叫化公公怕他再施毒手,猛出一拳,正中他的胸膛。这一拳
使的是重手法,力道惊人,那义兄‘哇’的一声,喷出一口
鲜血,忽地提起左掌,击在船舷之上,只击得木屑纷飞,船
舷缺了一块。他苦笑道:‘我虽受重伤,要杀你们,仍是易如
反掌。但你们是我好兄弟,我怎舍得啊!’
“那三人一齐退在船梢,并肩而立,防他暴起伤人。那义
兄叹道:‘今日之事,千万不可泄漏。若是给我儿子知道,你
们三个不是他的对手。我当自刎而死,以免你们负个戕害义
兄的恶名。’说着抽出单刀,在颈中一割,一交俯跌下去。脚
夫公公心中不忍,抢上去扶住,叫道:‘大哥!’那义兄道:
‘好兄弟,做哥哥的去了。元帅爷的军刀大有干系,他……老
人家是在石门峡……’这句话没说完,咽喉流血,死在船中。
“三人望着他的尸身,又是难过,又是痛快,只见他用来
自刎的那柄刀上刻着十四个字,认得就是那位大英雄的军刀
了。”
众人听到此处,眼光一齐转过去望着宝树手中的那柄短
刀。刘元鹤忽然摇头道:“我不信。”陶百岁怒喝:“你知道什
么?”刘元鹤道:“那李自成流血千里,杀人如麻,怎会下这
十四字军令?”众人一怔,不知所对。
于管家忽然接口道:“闯王杀人如麻,是谁见来?”刘元
鹤道:“人人都这般说,难道是假?”于管家道:“你们居官之
人,自然说他胡乱杀人。其实闯王杀的只是贪官污吏、土豪
劣绅。这些本就算不得是人。‘杀一人如杀我父’之令,是不
许部属妄杀一个好人,这话一点儿也不错。”
刘元鹤欲待再辩,但见他英气逼人,顿然住口不说。熊
元献意欲打开僵局,道:“苗姑娘,后来怎样?请你说下去。”
苗若兰道:“脚夫公公说道:‘他说元帅爷在石门峡,那
是什么意思?’郎中公公道:‘难道他说元帅爷葬在石门峡?’
叫化公公摇头道:‘这人奸恶之极,临死还要骗人。’原来大
英雄死后,汉奸将他的遗体送到北京去领赏。皇帝将大英雄
的首级挂在城门上号令示众。三名卫士冒了奇险,将首级盗
来,早已葬在一个险峻万分、人迹不到的所在。那义兄说他
在石门峡,三人自然不信。
“三人杀了义兄后,又去行刺那大汉奸,但大汉奸防范周
密,数次行刺都不成功,而他们大义杀兄的事,却在江湖上
传开来了。武林中的英雄好汉听到,都翘起大拇指,赞一声:
‘杀得好!’消息传到了那义兄的家乡,他儿子十分悲伤,就
赶到昆明来替父亲报仇。”
陶百岁接口道:“那做儿子的这就不是了。虽然说父仇不
共戴天,但他父亲做了奸恶之事,人人得而诛之,这仇不报
也罢。”
苗若兰道:“我爹当时也这样说,可是那儿子的想法却大
大不同。他到了昆明,不久就在一座破庙之中找到三人,动
起手来。这儿子武功得到父亲真传,那三人果然不是对手,斗
了不到半个时辰,三人被他一一打倒。
“那儿子道:‘三位叔叔,我爹爹忍耻负辱,甘愿负一个
卖主求荣的恶名,你们怎懂得其中深义?瞧着你们和我爹爹
结义一场,今日饶了你们性命。快快回家去料理后事,明年
三月十五是我爹爹死忌,我当来登门拜访。’他说了这番话后,
夺了那大英雄的军刀,扬长而去。
“这时已是隆冬,那三人当即北上,将三家家属聚在一起,
详详细细的将当日舟中喋血之事说了。大家都道:‘他害死大
英雄,保护大汉奸,自己又做异族人手下的大官,还能有什
么深意?他儿子强辞狡辩,说出话来没人能信。’江湖朋友得
到讯息,纷纷赶来仗义相助。
“到了三月十五那天晚上,那儿子果然孤身赶到。”
众人眼望苗若兰,等她继续述说,却见小丫头琴儿走将
过来,手里捧了一个套着锦缎套子的白铜小火炉,放在她的
怀里。
苗若兰低声道:“去点一盘香。”琴儿答应了,不一会捧
来一个白玉香炉,放在她身旁几上。只见一缕青烟,从香炉
顶上雕着的凤凰嘴中袅袅吐出,众人随即闻到淡淡幽香,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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