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寻羊冒险记

_2 村上春树(日)
  "文件那样就可以了?"
  "唔,都结束了。"
  "真够简单的。还认为呷嗦得多呢。"
  "不知道的人都那么认为。其实很简单,一旦结束的话。"这么说着,她再次扬猫的脑袋。"两次离婚,差不多成专家了。"
  猫闭眼伸了下腰,脖子轻轻枕在她手腕上。我把咖啡杯和色拉碟放进洗碗槽,拿账单当扫帚把饼干渣收在一起。眼球里面一剜一剜地痛。
  "细小事都写在你桌子的便笺上了——各种文件放的地方啦,收垃圾的日期啦,不外乎这些。不清楚的就打电话。"
  "谢谢。"
  "想要孩子来着?"
  "哪里,"我说,"不想要什么孩子。"
  "我相当犹豫过。不过既然如此,没有也好。或者说有小孩不至于如此吧!"
  "有小孩离婚的也多的是。"
  "是啊,"说着,她摆弄一会我的打火机,"现在也喜欢你的,肯定不是这方面有问题。这我自己也非常清楚。"
  2.她的消失,照片的消失,长筒裙的消失
  她走后,我又喝了一罐可乐,然后冲热水淋浴刮须。香皂也好洗发液也好剃须膏也好,什么都开始变少了。
  淋浴出来,梳发、抹香水、掏耳朵。接着去厨房热了热剩下的咖啡。餐桌对面再也没有人坐。静静望着谁也没坐的椅子,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小孩子,一个人留在基里柯油画中奇异陌生的街道上。但我当然不是小孩子。我什么也不想地啜着咖啡。慢慢花时间喝罢,发了一会呆,之后点燃支烟。
  整整24小时没睡,却莫名其妙地不困。体内倦倦的懒懒的,唯独脑袋犹如熟悉环境的水生动物在纵横交错的意识水路中没头没脑地往来穿梭。
  怔怔打量无人椅的时间里,我想起过去看过的一本美国小说。妻子离家后,丈夫把妻子的筒裙挂在对面椅子上挂了好几个月。如此想着,开始觉得这构思不坏。倒不是能解决什么,但总比放早已枯萎的天竺葵盆栽聪明得多。即使拿猫来说,若有她的东西也可能多少安静些。
  逐个拉开卧室她的抽屉,哪个都空空如也。一块虫子咬过的旧围巾,三只衣挂,几包卫生球,别无他物。她把什么都席卷一空。原先逼仄地摆在卫生间里的零零碎碎的化妆品、卷发夹、牙刷、吹风机、莫名其妙的药、月经用品以及长筒靴、木展、拖鞋等所有穿的东西,帽盒、整整一抽屉饰物、手袋、挎包、小提箱、钱夹,总是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内衣、袜子、信——大凡散发她气息的东西尽皆荡然无存,甚至指纹都了无遗痕,我觉得。书箱和唱片架的大约三分之一也不翼而飞。那是她自己买的或我送给她的书和唱片。
  打开影集一看,她的照片全都取下,一张没剩。我和她的合影,她那部分齐齐剪下, 只有我剩了下来。我单人的照片和风景照动物照依然如故。这样,3册影集里收存的便成了被彻底修整了的过去。我总是孑然一身,其间点缀着山、河、鹿、猫的照片,简直就像生下来时一个人,迄今始终一个人,以后也一个人似的。我合上影集,吸两支烟。
  我想长筒裙留下一条何尝不好,但这当然是她的问题,由不得我说三道四。她决意什么也不留下,我只有顺从而已。或者如她期望的那样,只好当她一开始就不存在。她不存在的地方,她的长筒裙也不存在。
  我把烟灰缸浸入水中,关掉空调和收音机,又想了一通她的长筒裙,死心上床。
  我答应离婚,她离开公寓已过去1个月了。这1个月几乎毫无意义。虚无缥缈的、犹如温吞吞的咖喱样的1个月。 我根本不觉得有什么发生变化,实际上也什么都没变。
  早上7点起床冲咖啡, 烤面包片,出门上班,在外面吃晚饭,喝两三杯酒,回到家在床上看1个小时书, 熄灯睡觉。周六周日不工作,一清早就开始转几家电影院打发时间。之后照常一个人吃晚饭,喝酒,看书睡觉。一个月我就是这样度过的,恰如某种人把月历上的数字一个个涂黑。
  她的消失,在某种意义上我觉得是无可奈何的,无非已经发生的事发生了罢了。哪怕我们4年过得再风调雨顺,那也已不再是重要问题,一如被抽去照片的影集。
  与此同样,即使她同我的朋友长时间以来定期睡觉而某一天索性搬去同居,也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问题。那种事是完全可以发生并且实际上屡屡发生的。纵然她果真如此,我也并不觉得发生了什么特殊事件。说到底,那是她本身的问题。
  "说到底,那是你本身的问题。"我说。
  那是她提出离婚的6月间一个周日午后,我把啤酒罐的易拉环套在手指上玩弄。
  "你是说怎么都无所谓?"她问,语调非常缓慢。
  "也不是说怎么都无所谓。"我说,"只是说那是你本身的问题。"
  "说实话,并不想和你分手。"她稍后说道。
  "那,不分不就行了!"
  "可是和你一起,哪里也到达不了的呀。"
  往下她什么也没说,但我觉得她想说的不难明白。再过几个月我就30,她就26岁了。较之前路上将面临的物的规模,我们迄今所筑造的委实太微乎其微了,或者说是零。4年时间简直是在靠存款坐吃山空。
  责任基本在我。我大约是不该同任何人结婚的。至少她不该同我结婚。
  起初,她认为自己为社会所不容而我为社会所容。我们较为成功地扮演了各自的角色。然而在两人认为可以一直这样干下去的时候有什么坏掉了。尽管微不足道,但已无可挽回。我们置身于被拉长了的、平静的死胡同中。那是我们的尽头。
  对于她,我成了已然失却之人。无论她怎样继续爱我,那都已是另一问题。我们过于习惯相互的角色了。我再也没有能够给予她的了。她本能地明白这一点,我凭经验了然于心。不管怎样都已无救。
  这么着,她连同几件筒裙一起从我面前永远地消失了。有的东西被遗忘,有的东西销声匿迹,有的东西死了,而其中几乎不含有悲剧性因素。
  7月24日,上午8时25分
  我确认电子表上这四个数字,然后闭起眼睛,睡了。
寻羊冒险记
第三章 1978年9月
  1.鲸的阴茎,身兼三职的女郎
  同女孩困觉,我觉得既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又好像相反根本不值一提。就是说,有作为自我疗养行为的交合,有作为消磨时间的交合。
  有的交合始终属于自我疗养行为,有的交合一贯是为消磨时间。既有起初属于自我疗养行为最后算是消磨时间的,又有相反的情况。怎么说呢,我们的性生活同鲸鱼的性生活有着根本差异。
  我们不是鲸鱼——就我的性生活而言,这乃是极重要的命题。
  小时候,从家里骑自行车大约30分钟路程的地方,有个水族馆。水族馆内总是阴冷冷的水族馆式的沉默一统天下,只有时而"哗啦"溅起的水花声从哪里传来。暗幽幽的廊角仿佛有鱼身人在屏息敛气。
  一群金枪鱼在巨大的水池里往来游动,鲟鱼沿狭窄的水路逆流而上,锯刺鲑朝肉块呲出尖牙利齿,电气鳗鱼一闪一闪亮起小里小气的电珠。
  水族馆里有无数的鱼。它们名字不同鳞片不同腮鳍不同。我实在不明白地球上何以存在如此种类繁多的鱼。
  当然,水族馆里没有鲸。鲸过于庞大,即使把水族馆毁掉弄成一个大大的水槽也没办法养它。但水族馆里放有鲸的阴茎,也就是所谓代表物。这么着,整个多愁善感的少年时代我都没看原原本本的鲸而一个劲儿看鲸的阴茎。在阴冷冷的水族馆式甬路散步散腻了,我便坐在寂无声息的天花板极高的展厅沙发上,对着鲸的阴茎呆呆地度过几个小时。
  看起来它有时像一株干枯的小椰树,有时像一穗巨大的玉米棒。如果那里设立有"鲸鱼生殖器·雄"的标牌,恐怕任何人都不会注意到那便是鲸的阴茎。那与其说是南极的产物,莫如说更有中亚沙漠出土文物的意味。它不同于我的阴茎,也有异于此前我见过的任何阴茎。并且那上面漾出一种哀戚,一种被割阴茎特有的难以言喻的哀戚。
  第一次同女孩性交后想起的,也是这巨大的鲸鱼阴茎。想到它是沿着怎样的命运之路经过怎样的经纬来到这水族馆空空荡荡的展厅的,不由一阵心痛。我觉得这里边没有任何获救的希望。但我才17岁,显然还太年轻,不可能对一切感到绝望。于是,那以后我便这样认定:
  我们不是鲸!
  我在床上一边用指尖捏弄新女友的头发,一边不断考虑鲸。
  我所记起的水族馆总是时值秋末。水槽玻璃冰一样冷,我身裹厚厚的毛衣。从展厅大玻璃窗望见的海呈深铅色,无数白浪使人想起女孩身上连衣裙的白色花边。
  "想什么呢?"她问。
  "往事。"我说。
  她21岁,拥有苗条娇好的身段和完美得足以使人入魔的一对耳朵。她在一家小出版社当临时校对员,又是耳模特,还是仅由有教养的圈内人组成的小俱乐部所属的应召女郎。至于3个之中哪个是她的本职,我不清楚,她也不清楚。
  但若从哪个是其本来面目这点来看,耳模特是她最为自然的面目。我这样认为,她也这么想。只是耳广告模特大派用场的领域极其有限,所以无论作为模特的地位还是酬金都低得不能再低。一般广告代理商、摄影师和制作人都仅仅把她作为"耳持有者"来对待。耳以外的她的肉体和精神被完全抛弃完全置之不理。
  "其实不是那样的,"她说,"耳朵就是我,我就是耳朵。"
  作为校对员的她和作为应召女郎的她绝对——哪怕一瞬之间——不向人出示耳朵。
  "因为那不是真正的我。"她解释道。
  她所在的应召女郎俱乐部的事务所(名义上大致为演员俱乐部)位于赤坂,大家称为埃克斯夫人的经营者是个满头银发的英国妇女。她在日本生活了30年,讲一口流利的日语,基本汉字也差不多认得。
  埃克斯夫人在距应召女郎俱乐部不到500米的地方开一间专间招收女性的英语会话教室,在那里她把看起来纯正的女孩挑到应召女郎俱乐部去。反过来,应召女郎也有几个人在英语会话教室学习,她们当然得以免除几成学费。
  埃克斯夫人把应召女郎称为"Dear"①。她口中的"Dear"有一种春日午后般绵柔的韵味。
  ① 英语,亲爱的。
  "要穿像样的花边内裤去才行哟,Dear,带三角裤的长简袜是不行的。"或者说:"你往红茶里放冰淇凌了吧,Dear!"——便是这么一种气氛。顾客来历也把握得一清二楚,几乎全是四五十岁的富有商人。三分之二是外国人,其余是日本人。埃克斯夫人讨厌政治家、老人、变态分子和穷人。
  我的新女友在这一打无不如花似玉的应召女郎中最为相貌平平,衣着也很一般。实际上掩起耳朵的她给人的印象也极为普通。不清楚埃克斯夫人为什么竟看中她。或许看出她的平常中有特殊的光点,也可能仅仅觉得有一两个平常女孩也未尝不可。但不管怎样,埃克斯可谓独具慧眼,她也有了几个坚定的顾客。她衣装平常,化妆平常,内衣平常,带着平常的香皂味儿前往大仓宾馆王子饭店,一星期跟一两个男人睡,得到足够一个月吃喝的收入。
  此外一半夜晚她无偿地同我困觉,另一半怎么过的我就不知道了。
  她作为出版社临时校对员的生活是再平常不过的。每星期只到神田一栋小楼三楼上的一家出版社上三天班。 早上9点到傍晚5点, 或看校样,或泡茶,或下楼梯(没有电梯)买胶擦。虽然她是唯一的单身女性,但没有什么人调戏她。她像变色蜥蝎一样根据场所和情况或潜伏不动或出声发光。
  我见到她(或见到她的耳朵) ,是在与妻刚刚分手的8月初。我承揽了一家电脑软件公司的广告词的拟稿工作。
  广告代理店的经理把策划书和几张大幅黑白照片放在桌子上,让我一周内为这照片拟就三组广告主题词。三张照片均是硕大的耳朵。
  耳朵?
  "怎么是耳朵呢?"我问。
  "那谁知道!反正就是耳朵,一星期你只考虑耳朵就行了。"
  这么着,一星期我只看耳朵过日子。我用透明胶带把三张照片粘在桌前墙上,边看照片边吸烟喝咖啡吃三明治剪手指甲。
  一星期工作好歹交差了,但那以后照片仍贴在墙上没动。也是因为揭下来麻烦,加之看耳照片已成了我的日常习惯。不过我未将照片揭下塞进抽屉尽头的真正缘由,是因为那耳朵在所有方面都征服了我。耳形简直如梦如幻,称之为百分之百亦无不可。人体被放大的一部分(当然包括生殖器)竟有如此摧枯拉朽的魅力,这种体验对我还是第一次,使我想起某种宿命性的巨大漩涡。
  有的曲线以超越任何想象的奔放将画面一气切开,有的曲线以不无神秘的细腻勾勒片片精微的阴臀,有的曲线则如古代壁画描绘出无数传说。而耳垂的圆滑胜过所有的曲线,其厚墩墩的肌肤凌驾所有的生命。
  几天后,我给摄此照片的摄影师打电话,问了耳朵持有者的姓名和电话号码。
  "那又怎样?"摄影师问。
  "有兴趣。耳朵实在漂亮无比。"
  "那倒是,耳朵的确是的。"摄影师支支吾吾地说,"不过人倒不见得怎么样。要是想和年轻女孩约会,把最近拍摄泳装的模特介绍给你好了。"
  "谢谢。"说罢,我挂断电话。
  2点、6点、10点给她打了3次电话,都没人接。看来她也以她的方式活得很忙。
  好歹逮住她已是翌晨10点了。我简单做了自我介绍,说想就前几天广告上的事稍微谈谈,提议一起吃晚饭如何。
  "听说工作已经结束了。"她说。
  "工作是已经结束了。"我说。
  她似乎有点惶惑,但没再问什么。我们讲定明天傍晚在青山大街一家咖啡馆碰头。
  我给以前去过的餐馆中最为高级的法国风味店打电话预订桌子。然后拿出一件新衬衫,花时间挑选领带,穿上只上过两次身的外衣。
  如摄影师好意告诉的那样,她确实是个不甚起眼的女孩。衣着长相都稀松平常,俨然二流女子大学合唱队里的。当然,对我来说这是无关紧要的。我失望的是她把耳朵严严实实藏在了梳成流线型的头发里。
  "耳朵藏起来了?"我若无其事地说。
  "嗯。"她也若无其事地应道。
  由于比约定时间到得早,我们成了晚餐时间的第一批客人。灯光洒泻下来,男侍者划着长柄火柴四处点燃红蜡烛,领班以鲱鱼样的眼神仔细检查餐巾、餐具和盘子的摆法。铺成人字形的橡木地板擦得一尘不染,男侍者的鞋底在上面"嗑嗑"发出惬意的声响。那皮鞋看样子比我脚上的贵得多。花瓶里的花是新鲜的,白墙上挂着一眼即可看出是原作的现代绘画。
  我扫视葡萄酒单,尽可能选淡些的白葡萄酒,要了冷盘、鸭肉糜、凉过的烤鲷鱼和黄鮟鱇鱼肝酱。她认真研究茶谱之后,点的是龟汤、蔬菜水果色拉和牛舌鱼酱。我独自点了海胆汤、荷兰芹味烤乳牛和西红柿色拉。估计我半个月的伙食费将化为乌有。
  "店很高级嘛,"她说,"常来?"
  "只是偶尔兼谈工作时来。总的说来,一个人的时候很少来饭店,大多边喝酒边吃酒吧现成的东西。还是那样好,免得胡思乱想。"
  "在酒吧一般吃什么?"
  "样式倒不少,大多吃煎鸡蛋卷和三明治。"
  "煎鸡蛋卷和三明治,"她说,"在酒吧天天吃煎鸡蛋卷和三明治?"
  "不是天天,每3天自己做一次。"
  "那么,3天里有两天在酒吧吃煎鸡蛋卷和三明治喽?"
  "是啊。"我说。
  "为什么老是煎鸡蛋卷和三明治?"
  "因为好的酒吧是有可口的煎鸡蛋卷和三明治供应的。"
  "唔,"她说,"怪人!"
  "怪什么?"我说。
  我不知到底应怎样提起话头,一时默默吸烟看着桌面。
  "不是要谈工作么?"她开始套话。
  "昨天也说了,工作已彻底结束,不存在问题,所以没什么谈的。"
  她从手袋的小隔袋里掏出细细的薄荷烟,拿店内火柴点燃,用仿佛催促下文的眼神看着我。
  我正要开口,领班踏着充满自信的皮鞋声来到我们餐桌跟前。他像是在出示独生子照片似的面带动人的微笑把葡萄酒标签转向我。我点下头,他便拔下软木塞——软木塞发出令人舒坦的低音——往杯中各斟了一口。一股浓缩了的伙食费味儿。
  领班刚一退下,两名男侍者旋即赶来往桌面排出三个大盘和两个小碟。男侍者离去后,又只剩我们两人。
  "无论如何想看看你的耳朵。"我直言相告。
  她不声不响地将鸭肉糜和黄鮟鱇鱼肝酱取到碟里,喝了口葡萄酒。
  "麻烦吧?"
  她轻微地一笑:"美味法国菜并不麻烦。"
  "谈耳朵麻烦?"
  "倒也不是。要看谈的角度。"
  "从你喜欢的角度谈。"
  她边把叉子送往口中边摇头:"实话实说——这是我最喜欢的角度。"
  我们沉默了一会,默默接着喝葡萄酒,吃菜。
  "我转弯,"我说,"不料我前面有谁正在转下一个弯。是谁看不见身影,只见白色裙摆一闪。而这裙摆的白色却烙在了眼底永不离去。这样的感觉你可明白?"
  "我想我明白。"
  "从你耳朵得到的,便是这么一种感觉。"
  我们又继续默默进食。我住她杯里斟葡萄酒,往自己杯里斟葡萄酒。
  "你是说并非这样的情景浮现在脑海,而是有这样的感觉,是吧?"她问。
  "正是。"
  "以前曾这样感觉过?"
  我想了一会,摇头说:"没有"。
  "那就是说,是我耳朵的关系?"
  "并没有把握敢这么明确断言,因为也无从谈起什么把握。耳朵形状会使人产生特定的情感——这事听都没听说过的。"
  "每次看见法拉·福赛特·梅杰斯的鼻子都打喷嚏的人倒是知道。喷嚏嘛,精神因素比较大。原因和结果一旦结合就很难分开。"
  "法拉·福赛特·梅杰斯的鼻子我不大清楚……"说着,我喝口葡萄酒。忘记往下想说什么了。
  "和那个多少不同?"她问。
  "呃,多少不同。"我说,"获得的情感十分十分模糊,却又十分实在。"我两手拉开1米,又拉近到5厘米。"表达不好。"
  "基于模糊动机的凝缩现象。"
  "完全如此,"我说,"你脑袋比我聪明7倍。"
  "受过函授教育。"
  "函授教育?"
  "嗯,心理学函授教育。"
  我们把最后剩的鸭肉糜两人分开。我又忘记自己想说什么了。
  "你还没有很好地把握我的耳朵同你那种情感的相互关联吧?"
  "不错。"我说,"就是说,是你的耳朵直接作用于我,还是别的什么以你的耳朵为媒介作用于我,我还没把握住。"
  她两手放在桌面,轻轻耸了下肩。"你所感觉到的——你的情感——在种类上属于美好的,还是讨厌的?"
  "两者都不是,又两者都是。不明白。"
  她双手拢住葡萄酒杯,看一会我的脸。"看来,你还是多少学一点情感表达方式为好。"
  "描写力度也没有。"我说。
  她微微一笑:"不过没关系,你说的我大体明白。"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她久久沉默不语, 似乎在考虑别的什么。桌面摆着5个空了的盘子,俨然已然消亡的行星群。
  "我说,"沉默好半天她开口道,"我想我们最好成为朋友。当然喽,如果你认为可以的话。"
  "当然可以。"
  "而且要成为非常非常亲密的朋友。"她说。
  我点头。
  这么着,我们成了非常非常亲密的朋友,尽管初次见面不到30分钟。
  "作为亲密的朋友,我想问你两个问题。"我说。
  "问好了。"
  "一个是你为什么不露耳朵;另一个是这以前除我之外你的耳朵是否还对其他人发挥过特殊能量。"
  她什么也没说,定定注视置于桌面的两只手。
  "不一而足。"她沉静地说。
  "不一而足?"
  "嗯。不过简单说来,应该是因为我早已习惯了不露耳朵时的我自己。"
  "就是说露耳时的你与不露耳时的你是不同的罗?"
  "是的。"
  两名男侍者撤去我们的碟盘,端来汤。
  "谈一下露耳时的你好么?"
  "很早以前的事了,说不大好。说实在的,自12岁以来还一次也没露出过耳朵。"
  "但当模特时是要露的吧?"
  "那是。"她说,"可那不是真正的耳朵。"
  "不是真正的耳朵?"
  "那是封闭了的耳朵。"
  我喝了两口汤,抬起头看她的脸。
  "关于封闭了的耳朵,能详细告诉我一点吗?"
  "封闭了的耳朵就是死掉的耳朵。我自己杀死了耳朵。就是说在意识上切断了通路……明白?"
  我不大明白。
  "那就问嘛!"她说。
  "所谓杀死耳朵,指的是耳朵听不见东西?"
  "不不,耳朵照样听得见。然而耳朵死掉了。你也能做到。"
  她把汤匙放在桌上,一下挺直了腰,双肩上提5至6厘米,下頦使劲往前一探。如此姿势保持了10秒,而后突然放下双肩。
  "这样耳朵就死掉了。你也试试!"
  我慢慢重复和她同样的动作,但没办法得出死掉这一印象,不过葡萄酒劲儿上来快一点罢了。
  "我的耳朵好像死不利索啊!"我失望地说道。
  她摇摇头:"不怕的。如果没必要让耳朵死掉,死不掉也一点都不碍事。"
  "再问一点可好?"
  "好的。"
  "把你说的综合起来,我想情况是这样的:12岁以前你是露耳朵的,后来一天你把耳朵藏了起来,从那时到现在你一次也没露过耳朵。迫不得已要露的时候就把耳朵同意识之间的通路封闭起来。是这样的吧?"
  她莞尔一笑:"是这样的。"
  "12岁时你耳朵发生什么了?"
  "莫急,"说着,她隔桌伸出右手,轻轻碰了下我的左手指。"求求你。"
  我将剩下的葡萄酒倒进两个杯子,把自己的杯子缓缓喝干。
  "首先是想了解你。"她说。
  "了解我什么?"
  "全部。如何长大的,年龄多大,什么工作,等等。"
  "不值一提,根本不值一提。听着听着你肯定困得不行。"
  "我嘛,喜欢不值一提的。"
  "我的可是任何人都喜欢不来的不值一提。"
  "可以的,讲10分钟。"
  "出生日期是1948年12月24日,圣诞节前夕。这圣诞节前夕,可不是怎么理想的生日。因为生日礼物和圣诞节礼物赶在一起,都想便宜点应付过去。星座是白羊座, 血型A,这种组合适合银行职员和区政府工作人员。同猎户座天秤座宝瓶座合不来。不认为这人生没滋没味的?"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