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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羊冒险记

村上春树(日)
寻羊冒险记
第一章 1970年11月25日
第二章 1978年7月
第三章 1978年9月
第四章 寻羊冒险记 Ⅰ
第五章 鼠的来信及其下文 Ⅰ
第六章 寻羊冒险记 ⅡⅠ
第七章 海豚宾馆冒险记
第八章 寻羊冒险记 Ⅲ
尾声   
寻羊冒险记
第一章 1970年11月25日
  星期三下午的郊游
  从报纸上偶然得知她的死讯的一个朋友打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他在听筒旁缓缓读了一家晨报的这则报道。报道文字很一般,大约是刚出大学校门的记者写的见习性文字。
  某月某日某街角某司机压死了某人。该司机因业务过失致死之嫌正接受审查。
  听起来竟如杂志扉页登载的一首短诗。
  "葬礼在哪里举行?"我问。
  "这——不知道。"他说,"问题首先是:那孩子有家什么的吗?"
  她当然也有家。
  我当天给警察打电话,问了她父母家的住址和电话号码,然后给她父母家去电话打听葬礼日期。如某个人说的那样,凡事只要不怕麻烦总可以弄清楚。
  她家在下町。我打开东京区划图,用红圆珠笔在她家所在地段做了个记号。那的确是东京城普通老百姓的聚居地。地铁线、国营电气列车线、专列公共汽车线如乱七八糟的蜘蛛网一般纵横交错茫无头绪。几条脏水河从中穿过,杂乱的道路犹如甜瓜纹紧紧附在地表。
  葬礼那天,我从早稻田乘上都营电车。在快到终点的小站下来打开区划图,但地图和地球仪同样无用,害得我买了好几盒烟问了好几回路才算摸到她家门口。
  她的家是一座围着茶色木院墙的老木屋。进得大门,左边是个小院,窄小得仿佛是在说"或许不无用处"。院角扔有一个早已废弃不用的旧陶火盆,火盆里积有15厘米深的雨水。院土很黑,潮乎乎的。
  也是因为她16岁便跑出家再未回来,葬礼只有亲属参加,静悄悄的。亲属也几乎全是上年纪的人,一个30岁刚出头不知是她胞兄还是堂兄的人在操持葬礼。
  父亲五十六七岁,个不高,黑色西服胳膊上套一个葬礼袖章,立在门房几乎纹丝不动,样子使人联想起洪水刚退的柏油马路。
  临走时我向他默默低了下头,他也默然低头。
  第一次见到她是1969年的秋天,我22岁,她17岁。大学附近有个小咖啡馆,我常在那里等朋友。咖啡馆虽不怎么起眼,但可以听到摇摆舞曲,边听边喝味道一塌糊涂的咖啡。
  她总是和我同座,臂肘拄在桌子上出神地看书。虽说她戴的眼镜俨然牙齿矫正器,手也骨节分明,但总像有一种容易让人接近的感觉。她杯里的咖啡经常冷冷的,烟灰缸经常堆满烟头。而书名却换来换去。有时是米奇·思比雷尔,有时是大江健三郎,有时是《金斯堡诗集》。总之只要是书即可。咖啡馆出入的学生借书给她,她便像啃玉米棒似的一本接一本看下去。那个时代大家都想借书给别人,我想看书方面她是从来没有为难过的。
  德尔茨、"滚石"、巴茨、迪普·帕布尔、穆迪·布鲁茨——也是那样一个时代。空气总好像紧绷绷的,似乎稍微用力一踢,一般东西都将顿时土崩瓦解。
  我们喝廉价威士忌,没滋没味地交欢,没头没脑地闲聊,借来借去地看书,如此一天天打发日子。而那个笨手笨脚的60年代也发着吱吱呀呀的响声即将落下帷幕。
  她的名字忘在了脑后。
  抽出报道她死亡的那个剪报自然可以记起,但时至现在名字之类已无可无不可了。我已忘掉她的名字,如此而已。
  一次见到往日同伴,偶尔提起她来。他们也同样不记得她的姓名。对了,过去不是有一个和谁都困觉的女孩么,叫什么名字来着?忘得一干二净。我也和她困过几次,现在怎么样了呢?路上突然碰见怕也闹不明白了。
  ——从前,某个地方有个和谁都困觉的女孩。
  这便是她的名字。
  当然,准确说来,她也并非和谁都困觉,也自有她自己的基准。
  尽管如此,作为现实问题来看,她是同差不多的男人困了的。
  一次,我单纯出于好奇心,问过她的基准。
  "这个嘛——"她沉思了30秒,"当然不是说任何人都可以。觉得讨厌的时候也是有的。不过,也许终归我是想了解各种各样的人,或者说想了解对我来说世界是怎样构成的。"
  "通过一起困觉?"
  "嗯。"
  这回轮到我沉思了。
  "那么……可多少了解些了?"
  "多多少少。"她说。
  1969年冬到1970年夏,我和她几乎没见面。大学不是关门就是停课。我倒与这个无关,而在为一点个人的事焦头烂额。
  1970年秋天我再去那家咖啡馆时,顾客面孔全都换了,认识的只剩她一个。摇滚舞曲固然仍在放,但那股紧绷绷的气氛已荡然无存。唯独她和味道糟糕的咖啡同一年前无异。我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边喝咖啡边谈论过去的同伴。
  他们大多从大学退学了。一人自杀,一人下落不明。
  "这一年干什么了?"她问我。
  "一言难尽。"我说。
  "聪明点了?"
  "一点点"
  那天晚上,我和她困了,是第一次。
  她的身世,我不太详细。好像有人告诉过我,也好像在床上从她口中听说过。大概是说高中一年级(高中!)的夏天同父亲大吵一架跑出家门。至于到底住在哪里,靠什么维持生活,就无人知晓了。
  她一整天都坐在摇滚乐咖啡馆椅子上左一杯右一杯喝咖啡,左一支右一支吸烟,边翻动书页边等有人代付咖啡钱和烟钱(对当时的我们来说还是一个数目的),之后基本同对方困觉。
  这便是我就她所知道的全部。
  那年秋天至翌年春,她每星期二晚上来一次我在三鹰市郊的宿舍。她吃我做的简单的晚饭, 把烟灰缸装满,一边用大音量听FEN①的摇滚乐节目一边性交。星期三早晨醒来去杂木林散步, 一起散步到ICU②校园,顺便去食堂吃午餐。下午在休息室喝稀释的咖啡,天气好的时候躺在草坪上看天。
  ①Far East Network之略,美军远东广播电台,总部在洛杉矾。
  ②International Christian University之略,国际基督教大学。
  她称之为星期三的郊游。
  "每次来这里,都觉得真像来郊游似的。"
  "真像来郊游?"
  "嗯。草坪一望无边,人们喜气洋洋……"
  她坐在草坪上,浪费了好几根火柴才把烟点燃。
  "太阳升起落下,人们赶来离去,时间像空气一样流淌,岂不有点像郊游似的?"
  那时,我21岁,再过几周就22了。眼下没希望从大学毕业,却又没有像样的理由离开大学不念。在这一切都莫名其妙地搅和在一起的绝望之中,几个月时间我都一步也未能踏出。
  我觉得整个世界在运转不休,唯独我滞留同一场所不动。1970年秋,目力所及,似乎无一不凄凄切切,无一不惨惨淡淡。就连太阳光和青草味儿以至低低的雨声都令我焦躁不安。
  好几次梦见夜行列车,千篇一律。车上充满烟味儿厕所味儿问乎乎的人群味儿,挤得几乎无立足之地,座席沾有过去的呕吐物。我忍无可忍,离开座位,在一个车站下来。而那里一片荒凉,一户人家的灯火也见不到,站务员也没有,没有时钟没有时刻表,什么也没有——便是这样的梦。
  那段时间里,有几次我好像对她很粗暴。如何粗暴如今是想不起来了。是否自己对自己粗暴亦未可知。但不管怎样,看上去她丝毫没有介意,或者不如说(说得极端一点)是在引以为乐,为什么我不知道。说到底,她在我身上寻求的恐怕并非温情。如此一想,现在也觉得不可思议,一时悲从中来,仿佛手突然触到空中飘浮的肉眼看不见的厚壁。
  1970年11月25日那个奇特的午后我至今仍记得真真切切。一场大雨打落的银杏树叶染黄了——黄得如干涸的河——杂木林间一条小径。我和她双手插进大衣袋,在这条小径来回踱步。除了两个脚踏落叶的鞋声和鸟尖锐的叫声别无任何声响。
  "你到底苦恼什么呢?"她忽然问我。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说。
  稍往前走了一段后,她在路旁坐下吸烟,我也挨她坐下。
  "总做坏梦?"
  "总做坏梦。大多梦见自动售票机找不出零钱。"
  她笑笑,手放在我膝头,又缩回去。
  "肯定不大想讲,是吧?"
  "肯定讲不好。"
  她把吸了一半的烟扔在地上,用运动鞋小心碾灭。"真想讲的事是讲不好的,不是么?"
  "不明白啊。"
  地面"扑棱棱"飞起两只鸟儿,仿佛被吸进去似的消失在没有一丝云絮的天空。我们默然望着鸟儿消失的方向。良久,她开始用小小的枯枝在地面画出几个莫名其妙的图形。
  "和你一起睡,我时常悲伤得不行。"
  "觉得很抱歉。"我说。
  "不怪你的。也不是因为你抱我的时候想别的女孩。那怎么都无所谓。我,"她突然闭住嘴,在地面缓缓拉出三条平行线,"不明白。"
  "也不是想把心封闭起来,"停了一会我说,"只是自己也把握不住发生了什么。我本想尽可能公平地把握各种事情,不愿意过分夸大或过分讲究现实。但那需要时间。"
  "多长时间?"
  我摇下头,"说不准,或许1年,也可能花上10年。"
  她把小树枝扔在地上,起身拍打大衣上沾的枯草。"暧,你不认为10年就像永远永远?"
  "是啊。"我说。
  我们穿过树林, 走到ICU校园,一如往日坐在休息室咬热狗。下午两点,休息室电视上翻来覆去推出三岛由纪夫来。音量调节器出了毛病,声音几乎听不清。反正都跟我们无关。我们吃罢热狗,又各喝一杯咖啡。一个学生骑在椅背上拧了一会音量调节钮,之后作罢,跳下椅子不知去了哪里。
  "想要你。"
  我说。
  "可以呀。"
  她微微一笑。
  我们仍把双手插进大衣袋,慢慢走回宿舍。
  蓦地醒来时,她正在吞声哭泣。细窄的肩头在毛巾被下急促地颤抖。我点燃取暖炉,觑了眼钟:凌晨2时。夜空中央浮着一轮白亮亮的月儿。
  等她停止啜泣,我烧水泡了袋装红茶,两人喝着。没有砂糖没有柠檬没有牛奶,仅仅是热茶。之后点两支烟,一支给她。她吸一大口喷出,连续三回,随即咳嗽了一大阵子。
  "我说,你可打算过杀死我?"她问。
  "杀死你?"
  "嗯。"
  "干吗问这个?"
  她叼着烟用指尖擦了下眼睑。
  "只是想问问。"
  "没有。"
  "真的?"
  "真的。"我说,"为什么非杀死你不可呢?"
  "是啊,"她不耐烦似的点下头,"只是一下子觉得,给谁杀掉也并不坏。"
  "我不是杀人那类人。"
  "是吗?"
  "大概。"
  她笑笑,把烟戳进烟灰缸,喝了口杯里剩的红茶,又点燃一支烟。
  "活到25,"她说,"然后死掉。"
  1978年7月她死了,26岁。
寻羊冒险记
第二章 1978年7月
  1.关于16步
  确认电梯关门那"咻"的一声压缩机声在背后响过之后,我缓缓合上眼睛。我将意识的断片归拢在一起,沿走廊朝门那边走了16步。闭眼16步,不多也不少。威士忌把脑袋搞得昏昏沉沉,犹如磨损了的发条。口中满是香烟的焦油味儿。
  尽管如此——即使醉得再厉害——我也能闭着眼睛像用格尺拉线一样径直行走16步。这是长年坚持这种无谓的自我训练的结果。每次喝醉我都直挺挺伸直脊背,扬起脸,把早晨的空气和水泥走廊的气味大口吸入肺中,尔后闭目合眼,在威士忌迷雾中直行16步。
  在这16步天地里,我已被授予"最有礼貌的醉酒者"称号。其实十分简单,只消把醉酒这一事实作为事实接受下来即可。
  没有"可是"没有"但是"没有"只是"没有"不过是"什么也没有,醉了就是醉了。
  这样,我得以成为最有礼貌的醉酒者,成为起得最早的白头翁鸟,成为最后通过铁桥的有篷货车。
  5、6、7……
  第8步站住睁开眼睛, 做深呼吸。有点耳鸣,仿佛海风穿过生锈的铁丝网。如此说来,已有好久没看到海了。
  7月24日,上午6时30分。看海理想的季节,理想的时刻,沙滩尚未给任何人污染。唯有海鸟的爪痕如被风吹落的针叶零星印在水边。
  海?
  我重新起步。海忘掉好了,那玩意儿早已消失在往昔。
  第16步立定睁眼一看,自己已照例准确站在球形门拉手跟前。从信箱取出两天的报纸和两封信,夹在腋下。然后从迷宫般的衣袋中摸出钥匙,拿在手上把额头贴在凉冰冰的铁门。片刻,耳后似乎传来"咔嗤"一声响。身体如棉花吸满酒精,只有意识较为地道。
  罢了罢了!
  门打开三分之一,滑进身体,把门关上。门内寂静无声,过度的寂静。
  随后,我发现脚下有一双无带无扣的红色女鞋。鞋很眼熟,夹在满是泥巴的网球鞋和廉价沙滩拖鞋之间,看上去好像过时的圣诞节礼物,上面飘浮着细小尘埃般的沉默。
  她趴在厨房餐桌上,额头枕着两只胳膊,齐刷刷的黑发掩住侧脸。头发间闪出未遭日晒的白皙的脖颈。没印象的印花连衣裙肩口隐约闪出胸罩细细的吊带。
  我除去上衣,解下黑领带,摘下手表。这时间她一动没动。她的背使我想起过去,想起见到她以前的事。
  "喂!"我招呼一声,但听起来全然不像自己的语声,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特意运来的。不出所料,没有回音。
  看情形她既像睡,又像哭,也好像死了。
  我坐在桌对面,指尖按住眼睛,鲜亮的阳光把桌面分开。我在光之中,她在淡淡的阴影里,阴影没有颜色。桌上放一盆枯萎的天竺葵。窗外有人往路面洒水。柏油路面响起洒水声,漾出洒水味儿。
  "不喝咖啡什么的?"
  还是没有回音。
  确认没有回音之后,我起身进厨房碾够两人喝的咖啡豆,打开晶体管收音机。碾罢豆粒,发现其实是想喝加冰红茶。我总是事后接二连三想起许多事。
  收音机一首接一首播放极为适合清晨的无害流行歌曲。听这样的歌,我觉得10年来世界好像一成未变。无非歌手和歌名不同罢了,我增加10岁罢了。
  看壶水开好,我关掉煤气。等30秒钟,把水浇在咖啡末上。粉末足足吸进热水,开始缓缓膨胀,这时温暖的香气开始在房间荡漾,外面好几只蝉叫了起来。
  "昨晚来的?"我手拿水壶问道。
  她的头发在桌面上略微上下摇了摇。
  "一直等我?"
  她没回答。
  水壶的蒸气和强烈的日光使房间变得闷气。我关上洗碗槽上面的窗户,打开空调器,把两个咖啡杯摆在桌面。
  "喝呀!"我说。声音一点点变回自己的语声。
  "喝点好。"
  足足隔了30秒,她才以缓慢而均衡的动作从桌面扬起脸,怅怅地盯视枯萎的盆栽。几根细发紧贴在湿脸颊上,微微的湿气如灵气在她四周游移。
  "别介意,"她说,"没打算哭的。"
  我递出纸巾盒,她用来无声地擤把鼻涕,不无厌烦地用手指拨开脸颊上的头发。
  "本来想在你回来之前离开来着,不愿意见面。"
  "心情变了?"
  "哪里,只是哪里都做得去。不过会马上离开的,别担心。"
  "反正先喝杯咖啡好了。"
  我边听收音机里的交通信息边啜咖啡,用剪刀剪开两封信的封口。一封是家具店通知,说若在指定期间购买家具可全部减价两成。另一封是一个不愿意想起来的人来的不愿意看的信。我把两封信揉成团扔进脚下废纸篓,嚼了剩下的一块奶酪饼干。她像在驱寒似的双手拢住咖啡杯,嘴唇轻贴杯边定定看着我。
  "电冰箱里有色拉。"
  "色拉?"我抬头看她。
  "西红柿和扁豆,只剩这个了。黄瓜变坏扔了。"
  "唔。"
  我从电冰箱拿出装有色拉的蓝色深底冲绳玻璃盘, 把瓶底仅剩5厘米的色拉调味料全部淋到上面。西红柿和扁豆冻得如阴影似的瑟缩着,索然无味。饼干和咖啡也没有味道,怕是晨光的关系。晨光把所有的东西都分解开来。我不再喝咖啡,从衣袋掏出皱巴巴的香烟,擦燃完全陌生的火柴点上。烟支端头"嚓嚓"发出干燥的响声。紫色的烟在晨光中勾勒出几何祥图形。
  "参加葬礼去了。然后去新宿喝酒,一直一个人喝。"
  猫从哪里走来,打个长长的哈欠,然后一闪跳上她的膝盖。她搔了几遍猫的耳背。
  "不必解释什么,"她说,"那已跟我无关。"
  "不是解释,说说而已。"
  她略微耸下肩,把胸罩吊带塞进连衣裙。她脸上全然没有堪称表情的表情。这使我想起在照片上见到的沉入海底的街市。
  "过去一个一般的熟人,你不认得。"
  "是吗?"
  猫在她膝头尽情摊开四肢,"呼"地吐一口气。
  我缄口不语,望着烟头火光。
  "怎么死的?"
  "交通事故,骨头折了13根。"
  "女孩?"
  "嗯。"
  7点定时新闻和交通信息结束, 收音机开始重新播放轻摇滚乐。她把咖啡杯放回碟子,看我的脸。
  "暧,我死时你也会那么喝酒?"
  "喝酒跟葬礼没有关系,有关系的只是开头一两杯。"
  外面新的一天即将开始。新的炎热的一天。从洗碗槽上面的窗口,可以望见高层建筑群,它比平日远为炫目耀眼。
  "不喝冷饮什么的?"
  她摇头。
  我从电冰箱拿出一罐彻底冰镇的可乐,也没往杯里倒,一口气喝光。
  "跟谁都困觉的女孩。"我说。简直像悼词,故人是跟谁都困觉的女孩。
  "为什么对我说这个?"
  我也不知为什么。
  "总之是跟谁都困觉的女孩子?"
  "的的确确。"
  "但跟你是例外喽?"
  她声音里带有某种特殊意味。我从色拉碟扬起头。隔着枯萎的盆栽看她的脸。
  "这么认为?"
  "有点儿。"她低声道,"你嘛,是那种类型。"
  "哪种类型?"
  "你有那么一种地方,和沙钟一个样,沙子没了,必定有人赶来填回。"
  "大概是吧。"
  她嘴唇绽开一点点,又马上复原。
  "来取剩下的东西的。冬天用的大衣、帽子,等等。已经整理装在纸壳箱里了,有空儿运到运输社那里可好?"
  "运到你家去。"
  她静静摇头:"算了,不希望你来,明白?"
  的确如此。不着边际的话我是说得太多了。
  "地址晓得?"
  "晓得。"
  "这就完事了。打扰这么久,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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