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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羊冒险记

_15 村上春树(日)
  "因为不愿意去打仗。"
  之后我们默默走了一会。肩并肩走,羊男的头在我肩头那儿晃来晃去。
  "和哪国打?"
  "不知道。"羊男"咳咳"咳了两声,"反正不乐意去打仗。所以才这样保持着羊形。而保持羊形就不能从这儿出去。"
  "十二瀑镇出生的?"
  "嗯。不过别讲给任何人哟。"
  "不讲。"我说,"讨厌镇子?"
  "山下的镇子?"
  "嗯。"
  "不喜欢。遍地是兵。"羊男又咳嗽一声,"你从哪儿来?"
  "东京。"
  "听说打仗了没有?"
  "没有。"
  羊男于是像对我失去兴趣,在走到草场入口之前我们什么也没说。
  "顺便到你家可以么?"我问羊男。
  "要做过冬准备,"他说,"忙得很,下次吧。"
  "想见我的朋友,"我说,"下周内无论如何得见到他才行。"
  羊男凄然摇头,耳朵啪嗒啪嗒晃动着。"抱歉,刚才也说了,我是爱莫能助。"
  "转告一声就成,可以的话。"
  "嗯。"
  "实在谢谢。"我说。
  我们就此告别。
  "出来走动别忘了带铃哟!"临走时羊男说。
  我径直回家,羊男和上次一样消失在东边的树林里。
  冬意黯然的无声无息的绿草场把我们分隔开来。
  下午我烤面包。在鼠房间发现的《面包烤制法》是一本非常实用的书。封面上写道"只要认得字你也能很快烤出面包",实际上也是如此。我按书上的指点,的确很快烤出了面包。满屋子充溢诱人的面包香,酿出温馨的氛围。味道就生手来说也相当不坏。厨房里面粉和酵母多的是,即使在这里过一冬,面包——至少面包——也不成问题。大米和意大利式面条也绰绰有余。
  傍晚,我吃了面包、色拉和火腿鸡蛋,饭后吃了桃罐头。
  第二天早上煮饭,用马哈鱼罐头、裙带菜和蘑菇做了个西式炒饭。
  午间吃冷冻过的乳酪饼,喝浓奶茶。
  3点,蘸橙味甜酒吃了支"黑塞尔奈茨"冰淇淋。
  晚间,用电烤箱烤了带骨鸡,喝了黑加仑汁。
  我开始再次发胖。
  9日下午看书架上的书时, 发现一本旧书最近好像有谁看过。只有那里一点灰都没有,书脊套封也窜出一点。
  我从书架上把它抽出,坐在沙发上翻开书页。书名叫《亚细亚主义溯源》,是战争期间刊行的。纸张质量极差,每翻一页都有一股霉气味儿。也是因为战争关系,内容偏执无聊,每看3页就几乎叫人打1个哈欠。然而还是好多地方开了天窗,关于"二·二六事件"竟只字未提。
  啪啦啪啦漫不经心翻看的时间里,发现最后面夹有一张白色便条。看了半天看的全是发黄的旧纸,因此这白色便条看上去很像是个奇迹。夹这便条的右边那页是卷未资料。上面排列着有名的或无名的亚细亚主义者的姓名、出生年月、原籍。从头依序看去,大约正中间碰到"先生"的名字,就是把我弄到这里来的"羊附体"先生。其原籍是北海道××郡十二瀑镇。
  我把书扣在膝头,茫然良久。语言在头脑中成形花了很长时间,就好像有人给我后脑壳以狠狠一击。
  本该注意到的,本该一开始就注意到的,本该最初听"先生"是北海道贫农出身时就核对清楚才是。纵使"先生"再巧妙地抹杀过去,也肯定是有某种调查方法的,那个黑西服秘书就必定马上调查。
  不,不对。
  我摇摇头。
  他不可能没做过调查。他不是那种马虎人。无论多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他都不会放过任何可能性。正像核查我的反应和行动的所有可能性那样。
  他一切都已经了如指掌。
  此外无从设想。而他却故意不厌其烦他说服以至威胁我,把我送到这个地方。这是为什么?就算要做什么,他也应当远比我做得得心应手。即便出于某种缘由必须利用我,也应一开始就把场所告诉我才是道理。
  头脑的混乱平复后,我开始气恼起来,觉得一切都那么离奇古怪阴差阳错。鼠明白什么,穿黑西服的那小子也明白什么,唯独我一个人莫名其妙地被置于漩涡之中,我的所思所想全部偏离靶心,我的所作所为无不自以为是。当然,或许我的人生一贯都是如此。在这个意义上,我恐怕不能责备任何人。可是至少他们不该这样利用我。他们所利用所榨取所摧毁的,乃是剩给我的最后、真正最后一滴清露。
  我恨不得抛开一切马上下山,却又不能那样。我已陷得太深,没办法一走了之。最简单的是放声大哭一场,然而又哭不得。我觉得我该真正大哭的还在后头。
  我走进厨房, 拿来威士忌酒瓶和杯子,喝去5厘米。除了喝威士忌,我再想不出别的事可干。
9.照在镜子里的,没照在镜子里的
  第10天早上,我决定忘掉一切。应该失去的已然失去。
  早晨正跑步时,下起了第二场雪。湿漉漉粘乎乎的夹雨的雪变成冰片,又变成不透明的雪。同第一场爽快雪不一样,这回下得很讨厌,附在身上不肯落下。跑到半路只好不再跑了,回家烧洗澡水。在等水开的时间里我一直坐在炉前,但身体暖和不过来。潮乎乎的寒气无可抗阻地浸入体内。摘下手套手指也回不过弯,耳朵像针刺般痛得像要掉下来。整个身体如质量糟糕的纸粗糙不堪。
  在热水里泡了30分钟,又喝了杯加进白兰地的红茶,身体总算恢复常态。不时袭来的发冷感竟持续了两个小时。这便是山上的冬季。
  黄昏时雪仍在下,草场白茫茫一片。及至夜色笼罩四周,雪终于停了,深沉的静寂再次压来。一种无法抗御的沉寂。我把唱机调到自动反复功能,听了26遍温克·克洛斯比的《有雪的圣诞节》。
  雪当然没有久积不化。如羊男所料,到大地封冻还有一些时间。翌日晴空万里,久违的太阳慢慢花时间溶化着积雪。草场上的雪于是斑斑驳驳,刺眼地反射着阳光。复折式房顶的雪大块大块从斜坡滑下,出声地掉地摔碎。雪水一滴滴落在窗前。一切都那么清晰那么灿烂。每一片橡树叶的尖端都光闪闪噙着水珠。
  我双手插进衣袋,站在窗前凝望如此景致。一切都与我无关地拓展开去,一切都在与我无关——与任何人无关——的情况下生生不息。雪下了,又化了。
  我一边听雪的融化声或塌落声一边打扫房间。由于下雪的关系,身体彻底迟钝下来,加之形式上我算是擅自入住别人家里的,房间还是应该给打扫打扫才是。何况我本来就不讨厌做饭和扫除。
  但偌大的房子打扫起来比我想的辛苦得多。跑10公里倒轻松些。每个角落都过一遍掸子之后,用大型吸尘器吸尘,木地板蘸水轻擦一遍,又蹲下打蜡。大约打了一半就累得气喘吁吁。不过由于戒了烟,喘也不觉痛苦,没有如痰在喉的那种厌恶感。我在厨房喝了杯葡萄汁,平息一下呼吸,尔后一气把蜡打完。打开所有的百叶窗,房间由于打蜡而显得烟烟生辉。令人怀念的大地湿润的气息和蜡味儿美妙地融和在一起。
  洗完打蜡用的6条抹布晾去外面, 我烧水煮意大利面条:鳕鱼子、黄油,又足足浇了白葡萄酒和酱油上去。好久没有吃这般悠然自得的午餐了。附近树林传来大斑啄木鸟的鸣啭。
  意大利面一扫而光,洗盘,继续打扫房间。刷了浴盆和洗面台,洗了马桶,擦了家具。因为鼠很精心,脏得不甚厉害,家具用喷雾器一喷就变得干干净净。之后我把塑料软管拉去外面,把玻璃窗和百叶窗上的灰尘用水冲掉。整座房子于是变得清清爽爽。返回屋子擦罢玻璃窗内侧,扫除即告结束。傍晚前两个小时听音乐打发掉了。
  薄暮时分去鼠房间取另一本书时,发觉楼梯口一面大穿衣镜脏得一塌糊涂,便拿抹布和玻璃清洗剂和喷雾器擦拭,但怎么擦污渍都去不掉。我不明白鼠为什么竟任凭这面镜子脏着不管。我用桶打来温水,用尼龙刷来刷,刮去镜面沾的油腻,又用毛巾当抹布擦拭。结果水桶里的水变得黑乎乎的,镜子竟脏到这个地步。
  这木框考究的古董式镜子,一看就知身价不凡,擦完后一道阴翳也没有。不歪不斜,无伤无疵,从头到脑端然把人映入其中。我站在镜前全身上下照了一阵子,井元什么特殊变化,我还是我,表情仍是平时那不怎么样的表情,只不过镜中图像异常真切而没有其特有的呆板。看上去,与其说我在注视映在镜中的我,倒不如说我是镜中图像,而由作为图像的呆板的我注视真实的我。我将右手抬到脸前用手背擦了下嘴角,而镜中的我也做出一模一样的动作。也可能我在重复镜中我的举止。时至如今,我已弄不清我是否真正以自己的意志擦拭嘴角了。
  我将"自由意志"这四个字眼输入脑海,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住耳朵。镜中的我也做同一动作,看来他也同样把"自由意志"一词输入脑海。
  我无可奈何地从镜前离开,他也同样从镜前离开。
  第12天下了第3场雪。 睁眼醒来,雪已经下了。一场静得出奇的雪,不硬,也没有粘糊糊的湿气。它慢慢从空中翩然降下,不等积存便化掉了,如合目一般无声无息。
  我从储藏室抽出旧吉他, 好容易调了弦, 弹了支老曲。边听贝尼·哥德曼的《特别航空信》边练习,不觉到了中午。我厚厚切开自己烤的变硬了的面包,夹上火腿,喝着啤酒吃了。
  大约练了30分钟吉他,羊男来了。雪仍在静静地下。
  "打扰的话,出去再来。"羊男开着房门道。
  "哪里,进来嘛。正无聊着呢。"我把吉他放在地板上说。
  和上次一样,羊男脱下鞋在门外把鞋上的泥磕掉才进来。雪天里,那身厚厚的羊皮衣裳同他的身体正相吻合。他在我对面沙发坐下,两手置于扶手,窸窸窣窣挪动几下身子。
  "雪还剩不下?"我问。
  "还剩不下。"羊男回答,"有剩得下的雪和剩不下的雪,这是剩不下的雪。"
  "唔。"
  "剩得下的雪要等到下星期。"
  "不喝点啤酒什么的?"
  "谢谢。可以的话,最好是白兰地。"
  我去厨房为他准备自兰地为自己准备啤酒,连同奶酪三明治拿进客厅。
  "弹吉他了?"羊男钦佩他说,"音乐我也喜欢,乐器倒是一件也摆弄不来。"
  "我也不会,快10年没弹了。"
  "没关系,再弹一段可好?"
  为了不损坏羊男的情绪,我大致弹了一遍《特别航空信》,随后随意地弹起一支合唱团曲子,但不久弄不清小节的数目,只好作罢。
  "满好的嘛!"羊男认真地夸奖道,"会弹乐器很好玩吧?"
  "如果弹得好的话。不过必须耳朵灵才弹得好。耳朵灵,就不至于对自己弹的声音沾沾自喜。"
  "是那么回事吧。"羊男说。
  羊男把白兰地倒进酒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我拉开啤酒罐易拉环,直接喝了起来。
  "话没能捎到。"
  我默然点头。
  "就来告诉你这个的。"
  我望着墙上的挂历。 到带有红色标记的最后期限只有3天时间了。不过时至现在,已怎么都无所谓了。
  "情况变了。"我说,"我非常生气。有生以来还从没这么生气过。"
  羊男手拿白兰地酒杯默默不语。
  我抄起吉他,将背板朝壁炉砖块狠狠砸去,随着巨大的不协调音背板四裂开来。羊男从沙发一跃而起,耳朵摇颤不止。
  "我也有生气的权利!"我说——像是在对自己说,"我也有权利生气!"
  "什么忙也帮不上,是很抱歉。但希望你能明白,我是喜欢你的。"
  两人不声不响望了一会雪。雪很轻柔,宛如零零碎碎的云絮从天上飘落下来。
  我去厨房取另一罐啤酒。通过楼梯口时看见镜子。另一个我同样正去取啤酒。我们面面相觑,喟然叹息。我们住在不同世界里想着相同的问题,一如《鸭肉汤》里边的格尔查·马科思和哈波·马科思。
  镜子里还有我后面的——或者说他对面的——客厅。我后面的客厅同他对面的客厅是同一客厅。沙发地毯挂钟绘画书架等全都一模一样。客厅尽管不那么富有情调而感觉并不坏。但有什么有所不同,或者说我觉得有什么有所不同。
  我从电冰箱取出绿罐的"劳恩布劳"啤酒,拿着折回客厅时又看了一眼镜中的客厅,尔后看真正的客厅。羊男依然坐在沙发上怔怔地看雪。
  我确认镜中的羊男。但羊男不在镜子里。空无一人的客厅只摆着一套沙发。镜中世界里我一个人孑然独立,只听脊背后吱扭作
  "脸色不好。"羊男说。
  我在沙发坐下,一声不响拉开啤酒盖喝了一口。
  "肯定感冒了。对不习惯的人这里的冬天是很冷的。空气湿度又大。今天最好早点睡。"
  "不,"我说,"今天不睡,在这里等朋友,一直等。"
  "知道他今天会来?"
  "知道。"我说,"今天夜里10点来。"
  羊男没做声,只管看着我。从面罩露出的两只眼睛没有丝毫表情。
  "今晚收拾行李,明天开拔。碰到他就这样转告他——想必没这个必要了。"
  羊男像是表示答应似的点下头:"你这一走可就寂寞了,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对了,这奶酪三明治拿走可以么?"
  "可以"
  羊男用纸巾包起三明治,揣进衣袋,戴上手套。
  "但愿见到。"临走时羊男道。
  "能见到。"我说。
  羊男往草场东面走去。不一会,雪幕把他整个包拢了,唯有沉默剩下。
  我往羊男杯里倒进2厘米白兰地, 一饮而尽。喉头发热,顷刻胃也热起来。大约过了30秒钟,身体不再发抖。只闻挂钟的脚步声在脑袋里夸张地回响不已。
  恐怕该睡一觉。
  我从二楼拿下毛毯, 在沙发上躺倒。我像在森林里彷徨3天的孩子,浑身筋疲力尽。一闭眼,马上睡了过去。
  我做了个不快的梦,几乎无从记起的十分不快的梦。
10.时间在流逝
  黑暗如油一样钻进我的耳朵。有人正在用巨大的铁锤企图把地球敲开。铁锤不多不少敲了8下。地球没有裂,只现出一点点裂纹。
  8点,晚间8点。
  我摇头睁开眼睛。四肢麻木,脑袋作痛,好像有人把我和冰块一起装进鸡尾酒摇晃器里胡乱摇动。再没有比在黑暗中醒来更叫人生厌的了,似乎一切都不得不从头做起。醒来最初一会总觉得自己活的是别人的人生,花好半天才使其和自己的人生重合起来。将自己的人生作为别人的人生来审视也真是有些奇妙。有这种人生存本身即已不可思议。
  我用厨房自来水洗把脸,顺便喝了两杯。水如冰一样冷,然而脸上的烧仍没有退。我重新坐回沙发,在黑暗与沉寂中一点点聚敛自己人生的残片。虽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但至少那是我的人生。我渐渐返回我自身。我无法向别人确切说明我如何是我自身。别人恐怕也不感兴趣。
  似乎有人在注视我,我没大在乎。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每每有这样的感觉。
  我就细胞想了想。如妻所说,终归一切都将失去。自己本身也将失去。我用手心按自己的脸。黑暗中,自己手心感觉到的脸仿佛不是自己的脸,而是以我的脸形出现的他人的脸。连记忆都已模糊不清。所有东西的名字都在溶解,都被黑暗吸尽。
  钟在黑暗中打响8点半。 雪停了,厚厚的云依然布满天空。彻头彻尾的黑暗。我久久沉在沙发里咬着拇指甲。自己的手都看不清,炉子关了,房间里阴冷阴冷。我裹着毛毯,怅然望着黑暗深处,好像蹲在深深的井底。
  时间在流逝。黑粒子在我的视网膜描绘出奇异的图形。不出片刻,原来的图形悄悄崩溃,由别的图形取而代之。水银般静止的空间里,唯独黑暗在动。
  我止住思考,把自己交给时间的河流。时间不断地冲裹着我。新的黑暗描绘新的图形。
  钟打响9点。第9下被黑暗吞噬之后,沉寂立时钻进其空隙。
  "谈谈好么?"鼠问。
  "当然好。"我说。
11.在黑暗中居住的人
  "当然好。"我说。
  "比约定时间早到1个小时。"鼠不无歉然他说。
  "无所谓。你也看见了,我一直闲着。"
  鼠静静地笑了。他在我背后,就像背靠背坐着。
  "好像回到了过去。"鼠说。
  "肯定是咱们俩只能在闲得无聊时才能互相畅所欲言。"我说。
  "真像是那样的。"鼠微微一笑。即使漆黑中背靠背,我也知道他在微笑。仅凭空气的流动和气氛便可知道种种情况。我们曾是朋友,那已是几乎记不起的往事了。"不过有人说能够用来消磨时间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
  "你说的吧?"
  "直感还那么好。一点不错。"
  我叹了口气。"可是对眼下这场风波,我的直感可是糟糕透顶,气得我真想不活了——尽管你们给我那么多提示。"
  "没办法的。你算是干得好的了。"
  我们沉默下来。鼠大概又在盯视自己的手。
  "给你添了很大麻烦。"鼠说,"我感到非常抱歉,但此外别无他法。除了你没有靠得住的人——信上也写了。"
  "这得听你说一下。眼下这样我摸不着头脑。"
  "那当然。"鼠说,"当然要说。不过说之前得喝啤酒。"
  鼠按住我不让我站起。
  "我去拿来。"鼠说,"我的家嘛。"
  鼠摸黑快步走去厨房,我一边听他从电冰箱取出一打易拉罐啤酒的声响,一边时而闭起时而睁开眼睛。房间里的黑暗和闭眼时的黑暗黑的程度略有不同。
  鼠折回,往茶几放下几罐啤酒。我摸索着抓起一罐,拉开易拉环,喝进一半。
  "眼睛看不见,像不是啤酒似的。"我说。
  "对不起,不摸黑不妥的。"
  我们默默喝了一会啤酒。
  "那么……"鼠清清嗓于。我把空了的啤酒罐放回茶几,照样裹着毛毯静等对方开讲,但没有下文。黑暗中只听得鼠为确认啤酒还剩多少而左右摇晃易拉罐的声响。他一向的毛病。"那么,"鼠又说一遍,尔后把所剩啤酒一口喝干,咣啷一声把易拉罐放回茶几,"首先讲一下我为什么来这里。可以么?"
  我没有回答。
  知道我不想回答之后,鼠继续道:
  "我父亲买这块地是1953年的事, 我5岁的时候。至于为什么特意来这地方买地,我不大清楚。我想肯定是通过美军方面的关系压价很低买下来的。你也见到了,实际上这里交通极其不便。夏天还好,而一旦积雪,根本派不上用场。占领军也好像打算修路做基地什么的使用来着,但考虑到时间和费用而终归作罢。当然镇子也穷,不可能鼓捣什么道路。因为修路也起不了任何作用。这么着,这片地就成了没人理的闲地。"
  "羊博士不是想回这里的吗?"
  "羊博士始终住在他记忆里,那个人哪里都不想回。"
  "也许。"
  "再来点啤酒。"鼠说。
  我说不要了。由于关了炉子,简直像要冻彻体内。鼠打开盖,一个人喝着。
  "父亲对这块地十分中意,自己修了几条路,房子也维修了。钱我想是花了不少。好在这样一来,只要有车,至少夏天可以过上像样的生活了。有了暖气、冲水厕所、淋浴、电话和备用的自用发电装置。真不晓得羊博士是怎么在这里生活的。"鼠发出不知是打嗝还是叹气的声音,"1955年到1963年,每年夏天我们都来这里。父母、姐姐和我,还有一个做杂活儿的女孩。想来,那是我人生中最为地道的岁月。草场租出去了,一到夏天这里到处是镇上的羊,除了羊还是羊。现在也是这样。所以,我关于夏天的记忆总是同羊连在一起。"
  我不大明白拥有别墅是怎么一回事,大概一辈子都明白不了。
  "但从60年代后期开始,一家人就基本不来这里了。一来在离家近些的地方另有了一座别墅,二来姐姐出嫁,我和父母又合不来,加上父亲的公司人仰马翻了一阵子, 这个那个的。 总之,这地方就这样再次被丢开不管。我最后一次来大约是1967年。我一个人来的,一个人在这里住了一个月。"
  鼠像想起什么似的缄口停了一会。
  "不寂寞?"我试着问。
  "寂寞什么!可能的话,很想一直在此住下去,却又不能。因为这是父亲的房子。我不愿意求父亲照顾。"
  "现在也不?"
  "也不。"鼠说,"所以这里我是不打算来的。但在札幌海豚宾馆大厅里偶然发现那幅照片时,无论如何都想来看上一眼。总的说来,是由于有些感伤。你有时候不也同样吗?"
  我"嗯"一声,并且想起那被填埋了的海。
  "于是从羊博士口里听了一些情况——关于梦中那只背部带星纹的羊的。这个知道的吧?"
  "知道的。"
  "往下简单些说好了。"鼠说,"听说那只羊,我突然很想在这里过冬,这个心情怎么都抛舍不掉。至于父亲如何如何,那已经怎么都无所谓了。这样,我就打点行装来到了这里,就好像被什么诱惑来的似的。"
  "见到那只羊了?"
  "见到了。"鼠说。
  "往下说起来非常痛苦。"鼠说,"那痛苦无论怎么说我想你都很难理解。"鼠用手指把第二个喝空的易拉罐捏扁。"可能的话,你来提问好么?大致情况你也是知道的吧?"
  我默然点头:"提问顺序颠三倒四,这也没有关系?"
  "没关系。"
  "你已经死了吧?"
  鼠等了惊人之长的时间才回答。或许仅几秒钟亦未可知,但对我来说的确长得惊人。口中于得沙拉拉的。
  "是的。"鼠沉静他说,"我是死了。"
12.拧钟发条的鼠
  "在厨房梁上吊死的。"鼠说,"羊男把我埋在车库旁边。死并不怎么痛苦——如果你担心这一点的话。不过这实际上已怎么都无所谓了。"
  "什么时候?"
  "你来的一个星期前。"
  "那时你拧钟发条了,对吧?"
  鼠笑道:"也真是不可思议,30年人生干的最后最后一桩事竟是拧钟发条!要死之人干吗给钟拧什么发条呢?莫名其妙啊!"
  鼠一住嘴,四周静悄悄的,只闻钟的嘀嗒声。雪将此外所有声音都吸了进去,就好像宇宙问仅我们两人存留下来。
  "喂……"
  "算了吧!"鼠打断我的话,"已经没喂不喂的了。这你也该明白,是吧?"
  我摇摇头。我不明白。
  "就算你提前一个星期来,我也还是一死。或许能在明亮些温暖些的地方见到我,但到头来是一回事,我同样必须死掉,无非加重痛苦罢了。而那样的痛苦我肯定忍受不了。"
  "干吗非死不可呢?"
  黑暗中响起手心对搓的声响。
  "这点我懒得讲,因为终归只能落得个自我辩护。你不认为再没有比死人自我辩护更俗不可耐的了?"
  "可你不讲我不会明白的嘛!"
  "再来点啤酒!"
  "冷啊。"我说。
  "没那么严重。"
  我用颤抖的手拉开易拉环,喝了口啤酒。一喝,的确不觉得怎么冷了。
  "简单说吧——如果你肯保证不讲给任何人的话。"
  "讲又有谁能相信呢?"
  "那倒也是。"鼠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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