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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科医师

_4 李林麒(当代)
萧:还有什么?
刘:没有了……就这些。
萧:很好,你做得很好。现在让记忆继续暂停,将注意力集中在那辆车上。告诉我那是一辆什么车,什么牌子和型号的车?
刘:是一辆长安铃木新奥拓,我下属也有一辆差不多的,很便宜很常见的车。
萧:看得到车牌吗?
刘:没有,太黑……看不到,我也忘记看车牌了。
萧:他的车牌有没有用东西遮掩住?
刘:没有,虽然没看到车牌号,但我知道那车牌没有被遮掩住,这个我有印象。
萧:车是什么颜色的?
刘:不知道是土黄色……还是黄色……太黑……看不到。
萧:相信你自己,你看得到,也分得清。再仔细看看你的回忆,到底是什么颜色?
刘:是……土黄色!是的,我看到了……是土黄色!
萧:车子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吗?比如窗户破损、刮花的地方?
刘:没有……车很干净,保养得很好,和新的一样。哦,车胎上的淤泥比较多,因为在雨夜开车的缘故……
萧:好的,刘淑芬,现在注意听我说。这世界上没有吸血鬼,所以你无需对捏造出来的吸血鬼感到恐惧。你记忆中看到的是凶手和被害人,但你也无需恐惧。因为他只是假扮吸血鬼,而且他最终会被抓捕归案,你无需对他感到恐惧。记住,你无需感到恐惧,听到了吗?你无需感到恐惧。
刘:好的……我无需感到恐惧……
萧:很好,再继续复述我的话——我无需感到恐惧。
刘:我无需感到恐惧……
萧:再复述一次。
刘:我无需感到恐惧……
萧:很好,现在我们再回到暂停的回忆中,还原这段回忆。回忆中有你无需感到恐惧的凶手和被害人,他们已经被还原到了车旁。现在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刘:凶手……扮成吸血鬼的凶手和尸体……
刘淑芬的声音还是有点颤抖。
萧:记住,你无需感到恐惧。
萧白又再次下了一个加强暗示型指令。
刘:是的,我无需感到恐惧……
萧:好的,现在告诉我,凶手长什么样?
刘:他化装成了吸血鬼,穿着西式礼服,披了一件外黑内红的斗篷。他的脸……是铁青色的……他还戴了可怕的假牙……
萧:他多高?什么身材?
刘:一米七左右,中等偏瘦的身材。
萧:他是一直站在车旁,等着你路过吗?
刘:是的……从远处我就看到他了,他好像就是一直站在车旁,仿佛在等我看到他一样。
催眠到这时,萧白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萧:你能看清他的脸吗?
刘:看不清,当时太黑,而且他化了很浓的吸血鬼装……
萧:很好,现在你将这段回忆不断地在你眼前回放。记住,你无需感到恐惧,因为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害你。一直回放,回放到你能坦然面对和接受这段回忆为止。
刘:好……
大概五分钟后……
萧:就像将同一个片段回放几百次一样,你已经开始觉得这段记忆有点很乏味,并没有令你恐惧的地方。
刘:是的,有点乏味,并没有我之前想的那么可怕……
萧:你之所以对这段回忆这么恐惧,是因为你后来出了车祸。然后你将看到的回忆和车祸联系在了一起。你在记忆和自己会被伤害之间划了个等号,也就是可怕的记忆=车祸=自己会被伤害。
刘:是的……我认为这会伤害到我。
萧:那你已经明白过来了,你知道了你恐惧的原因。这等式其实是错误的,再可怕的记忆也只是记忆,并不会伤害到你。
刘:是的……记忆并不会伤害到我。
萧:所以你无需感到恐惧。
刘:我无需感到恐惧。
萧:你做得很好,你已经能坦然面对和接受这段记忆了。在坦然和接受之后,是淡却。淡却这段记忆,它只是你的一段记忆,并不会伤害到你,更无法影响你的生活。
刘:是的,它只是记忆……并不会伤害到我,更无法影响我的生活。
萧:你已经能接受和面对这段记忆,并淡却它了吗?
刘:是的……我已经做到了……已经不会再感到恐惧了……
萧:很好,你做得棒极了!现在我给你一个奖励,将你带回那段温暖和幸福的回忆中,重温和享受那段回忆。
刘:好……我很喜欢那儿……
萧:来,跟随着我的声音,回到你催眠开始的地方,那个温暖的地方……你已经听到了海浪的声音……温暖和幸福的感觉迎面而来,是的……你回来了……你回到了这个温暖舒适的地方……你在静静地享受着……享受着幸福和欢乐……
刘:我回来了……好喜欢这儿……好舒服好惬意的感觉……
萧:好的,就是这儿,慢慢享受这一段快乐的时光。你想在这停留多久,就停留多久。你在这儿很幸福……很安全……任何东西都无法打扰到你……
刘:嗯……我感觉到比过去更幸福……这梦幻一样的地方……更完美……
萧:好的,好好享受吧。我们的催眠到这儿也结束了,我不唤醒你,你自己可以在这段温暖的回忆中进入最深最甜的睡眠状态。在你自然醒来后,你会记得催眠中发生的一切,包括所有我和你说过的话。醒来后,你觉得现实中所有的一切都充满了希望,所有不好的一切都已经成为了过去。你觉得这是最幸福最开心的一天,你可以充满自信地处理生活中所有的问题……
第五章 催眠(6)
然后又过了十分钟,萧白可能在确认刘淑芬有没有其他异样。在他确认刘淑芬已经进入了最深最舒服的睡眠状态后,才和马千里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轻轻地把门带上。
萧白和马千里又回到了办公室。
马千里压抑不住心中的暗喜,一进门就欢呼道:“土黄色的长安铃木新奥拓,这条线索太有价值了!往车管所打个电话,然后再配合我们掌握的情况筛选嫌疑人,估计明天就能拿到所有重点嫌疑人的名单!”
“别忘了刘淑芬说的,那车胎上有很多淤泥。一直在市里和高速路上跑肯定不会带上多少淤泥。我估计他有两个窝,一个是在市里,另一个是在城郊或者乡下,城郊的窝就是他作案和动手术的地方。”萧白提醒道。
“嗯,分析得有道理。”马千里点头道。
“还有,刘淑芬刚刚提到,凶手用透明塑料袋全身包裹着被害人的尸体。看来他做的反侦察十分到位,估计你们很难在车和他的身上找到什么罪证,只能逐一盘查。”萧白又说道。
“这个,你不是说凶手希望我们能抓住他吗?那是不是我们一盘查,他就坦然地承认他是凶手了?我们以前倒也遇到过这样的嫌疑人。”马千里问道。
萧白摇头一笑:“我说的是他的潜意识希望你们抓住他,并不是他自个意愿希望你们抓住他。所以即使你们真找到了他,也会经历一段不短的抗拒和否认期。”
“啊?我还以为我们可以跳过审讯直接拿下呢。”马千里有点失望地说道。
萧白思索了一下,点上一根烟,又把目光转到那些现场照片上,“我对他越来越有兴趣了,特别是刚刚刘淑芬提到,他故意等人路过看到他抛尸。这明显是他的潜意识渗透到了意识层面的行为表现,我真的想不通他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做足了反侦察工作,却又故意留下线索给我们。”
马千里也陷入了沉思之中,“这凶手确实古怪,难道是他对自己的杀人罪行感到悔恨,一种另类的投案自首表现?希望我们阻止他继续杀人?”
萧白摇了摇头,“他将尸体作为自己概念中的作品,一名艺术家不会为自己的作品感到悔恨,只会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完美。而且我说过,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杀人,所以也不是希望你们阻止他继续杀人。”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驱使他这么做呢?”马千里困惑道。
“偶尔故意留下线索,打电话通知你们,可以诠释为反社会人格对权威的挑衅,可以诠释为自信心膨胀。但在最后一案时故意等待目击者,毫无保留地留下线索,如果刘淑芬看清了车牌号,估计你们现在已经抓住他了。这对他这样反侦察能力极高的犯罪天才来说,是几乎不可能犯的错误。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想毁灭自己,等同于自杀。他确实表现出希望你们能阻止他的意愿,但并不是阻止他杀人。”
“那是什么?”马千里愣道。
萧白沉默了,走到窗户边,举起烟狠狠吸了几口才缓缓说道:“马队长……你相信杀人狂也有人性,也有爱么?”
马千里把头低下,接着又摇了摇头,“我真的很难接受这种说法,在我们警方的世界里,无法容忍任何罪恶存在。恶就是恶,善就是善,界限分明。”
萧白叹了口气,“我这么说的原因是因为除了爱,我找不到其他的解释。”
“爱?杀人狂的爱?”马千里脸上写满了匪夷所思。
“爱是这世界上最难以琢磨,最难以理解的东西。就连弗洛伊德都无法完全解析爱,因为爱可以违背一切常理,打乱所有逻辑和规律。心理学有各种流派,他们解析和研究出了人类的各种心理规律和行为,除了爱。有些人以为他们解析成功了,但很快他们就被打败了,因为爱没有规律,也无法定义。”萧白叹声道,眼神中透出一股莫名的忧伤。
“我还是无法理解和接受……杀人狂有爱,有人性这种说法。”马千里为难地摇了摇头。
萧白回到办公桌前,将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才继续说道:“这么一个丧心病狂的人还能保留着这最后一丝人性,希望你们能阻止他,唯一的解释只有爱。而且这是一份很奇特的爱,以伤害形式表达的爱,也只有你们能阻止这种伤害。”
马千里低头回味着这句话,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依然还是无法理解萧医生你的话。算了,等抓到他时一切自会明了。有这么多线索同时在手里,破案的曙光近在眼前了!”
萧白也微微一笑,“嗯,快回去筛选嫌疑人吧。”
“谢谢萧医生,你真是帮了大忙了。我这顶破帽子估计也能保住了,破案后我一定要好好请你吃上一顿!”马千里感激地说道。
萧白脸上又挂起了那贱兮兮的招牌式微笑,“请客倒不必,就是奖金……”
马千里哈哈一笑,“放心吧,奖金少不了你的。上级对这个凶手设置的悬赏奖金是五万,只要能抓到这个凶手,我将举报人和线索提供人都填上你的名字,全是你的!”
萧白贪婪地吧嗒了一下嘴巴,挑了挑眉毛:“那敢情好。”
马千里起身告辞,萧白也挥手送客。我在门外看着萧白那副贪婪相,心中狠狠唾弃了他一番:你就没见过钱!平常还摆着一副道貌岸然的伪善样,呸!
萧白送马千里出门,回身时又看了我一眼。我正在一脸呆滞地看着天空,在精神病院里,我的这个表情非常正常,毫无破绽。
他却突然走到我身后,嘴巴凑近我耳边,小声地说了一句:“我就是没见过钱,我就是喜欢钱,怎么的吧?”
然后转身回了办公室,给我留下一个贱兮兮的猥琐背影。
你大爷的!难道他能听到我的心声不成!?
“嗯,当然能,所以你以后少在心里骂我。”他又背对着我加了一句,然后轻轻地把办公室的门关上。
我被吓坏了,快步走回自己的病房。我开始相信精神科医生真的会读心术,这些变态估计连你在想什么都一清二楚。后来我一想不对,这些东西都是有章可循的。首先他肯定知道我一直在偷听偷窥,这点毋庸置疑,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他一直放任我这么做。
我在心里唾弃他的时候,虽然我没说出来,但神情肯定表达出了一些鄙夷。他这种常年琢磨心理学的人,一看就知道我大概在想什么。所以他才很大胆地凑到我耳边说了刚刚第一句话。
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肯定会吓一跳,肯定会想——难道他能听到我的心声?
于是,他也就顺应着我的心理回了第二句话。这些其实都是可以预测的,而且是有章可循的。
你大爷的,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这家伙真能听到别人的心声呢。不过心理学确实很神奇,我刚摸到点门道就已经觉得其味无穷了。
接下来一切如常,我又去和雨默继续玩了那个“影子游戏”。虽然我还是搞不懂这游戏对雨默的病情有什么帮助,不过我开始相信萧白的职业能力。在见识过他的催眠和心理解析理论后,我开始觉得这个医生不单是在混饭吃,确实是在治病。
其实他开的药来来去去主要都是那几样。我主要是氟西汀;海洛因主要是碳酸锂;僵尸,也就是那个能摆一天造型的家伙,主要是利培酮;唯一经常换药的就是麻痹性痴呆的胖子,萧白经常给他换药,可能他这类病人的用药需要灵活一些。
几粒药片能把精神病治好?之前我不信,但我现在开始愿意相信。因为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我不想死了,我仿佛对周围的一切有了兴趣,甚至开始想自己的未来。海洛因虽然还是经常那么兴奋,但他这段时间似乎稳重了许多,也不再像以前一样打机关枪似的说话。僵尸最近也懂得自己动了,甚至有一次我看到他在整理自己的床铺。胖子说话也正常了许多,开始懂得简明扼要地回答问题。
这一切都在以看不见的缓慢速度发生着,只有从开始一步跳到现在才能发现这些改变。我不知道萧白除了给药片之外,在背后还对他们进行了什么样的治疗。但某些东西确实有了新的改变,实质性的改变。我们的精神和灵魂正在一点一点地被修补,被治愈。
做完游戏,我又全输了,一次都没赢过雨默,因为我在想别的东西。我分心了,让原本已经很厉害的雨默更厉害。当我带着满脸纸条回到男病号楼的时候,刘淑芬已经醒了,她睡了整整四个小时。
萧白送她下的楼,这两人从我身边走过。刘淑芬一直在赞叹着:“催眠术太神奇了,这种感觉真是棒极了。从来没有睡过这么甜美、这么舒心的觉。醒来后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就连车祸、公司的事都可以坦然面对和处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乐观地看待过这一切。”
我看到了她眼中对萧白的仰慕和崇拜,我能猜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而且我没猜错。
再后来刘淑芬开始疯狂地倒追萧白,她迷上了萧白的声音和催眠。隔三差五就送水果过来给萧白吃,接着发展到送烟、送衣服、送巧克力……
我也终于看到了萧白痛苦的神情,心中一阵暗爽。其实刘淑芬确实算是一个很优秀的女人,无论是外貌身材,还是气质修养,她还有一份非常好的工作。萧白拒绝她的唯一理由就是:他已经有女朋友了,而且感情很好。
有女朋友这点我可以相信,但是感情很好,我持怀疑态度。因为在精神病院的两个多月来,我从没见过他女友来找他,也没听他接或打过一个和女友有关的电话。我很想看看萧白的女友,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让他能拒绝刘淑芬这种接近完美的女人。
萧白最后是怎么摆脱刘淑芬的?这个我不清楚,反正他这种精神科医生肯定有的是办法处理这种感情纠葛。刘淑芬来找萧白的次数渐渐少了,趋于正常。不过我依然能看到刘淑芬眼中的火苗,是那种只要萧白点一下头,她就能马上点燃浑身热情的火苗。
我想见见萧白的女朋友,我想看看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有着怎样的魅力?竟能牢牢地拴住这么狡猾,这么不安分,这么无耻的萧白。
第六章 萧白的世界(1)
今天我有点躁狂,并不是我的抑郁症出现了躁狂抑郁双向化,是因为今天是雨默的生日。雨默的家人不在这个城市,我想帮她好好过一个生日。萧白给我的自由特权只限定于精神病院内。
我要出院去买礼物,买蛋糕,还得去求萧白。我在病房里来回踌躇地走着,我真的不想去求那个伪善的家伙,还得忍受他那一脸贱兮兮的微笑。一直临近中午,我才下定决心去试试。他要不答应,我就找机会翻墙出去一趟。
我来到他办公室门口,他也刚忙完,正捧着饭盒吃饭。精神病院里有食堂,但为了防止意外,也就是怕我们趁机“越狱”,所以病人的饭都是在病房里吃的。到了吃饭的点,食堂的师傅们就会带着饭菜过来,让我们自己捧着饭盒去打饭吃。部分不能自理的病人,还得靠护士一口一口地喂饭。
医生和护士倒是可以去食堂,但是为了图省事,也为了能时刻监护病人,就在楼里和病人一起吃了。他们确实挺辛苦的,从上班到下班,神经就没一刻松懈过。护士最辛苦,还得给病人喂完饭,自己才能吃。
我敲了敲门。
“请进!”他含着满口的饭菜含糊不清地喊道。看到是我,又挂起那贱兮兮的微笑,“今天这里没节目偷听偷看哦,看官您进错场了。”
我忍!孙子,要不是有事相求,谁来你这儿找不痛快!
我心中默念了一万个“忍”字,才缓缓说道:“萧医生,我能不能出去一趟?”
“去哪儿?”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电脑,问道。
“出院一趟,就几个小时……”我用哀求的语气说道。
“去干什么?”他又问,眼睛还是在看着电脑。我估计没戏,这家伙早就看我不顺眼了。
“去干什么?”他看我老半天没回话,以为我没听清,又问了一次。
“不干什么,就是……出去一趟。”我吞吞吐吐地答道。
“不干什么那出去干什么?”他又吞下一大口饭菜,不紧不慢地回道。眼睛还是在专注地看着电脑,不知道在看什么色情暴力的玩意儿。听到他这句话,我就知道没戏。
“那算了……”我说了一句,转身走人。我还是一会儿看准机会翻墙出去吧,好过看这家伙的脸色。
“别算了啊,难道你想一会儿穿着病服逛街?到时候我们还得去抓你,多麻烦啊是不是?”他放下饭盒,一脸贱笑地望向我。
我停下脚步,愣在那儿。这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猜到了我的心思,既然他猜到了,我也就走不了了。估计接下来他会取消他给我的“自由特权”。
他咽下饭菜,缓缓说道:“唐平啊,你别老是什么事都埋在心里,你哪来那么多小秘密啊?你就说你想出去干什么,我看看情况不就结了嘛。你不去尝试,怎么就知道一定不会成功呢?”
“我……我想出去给雨默买生日礼物,今天她生日。”我老实说道。
然后他望着我的眼神愈加有深意,嘴角的笑越来越贱,越来越贱!
我压住涌上胸口的恶心劲儿,问道:“行不行啊?”
“当然……不行!”他拖长语调,挑着尾音干脆利落地答道。
孙子!迟早有我收拾你的一天!我压着心头的怒火,起脚转身。
“去哪儿啊?”他又加了一句。
我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回病房,还能去哪儿!”
“你这样穿着病服怎么出去啊?去保管室那儿换衣服,趁着中午休息时间我可以陪你出去一趟。”
“啊?”我一愣,“不是……要办手续的吗?”
“有我陪着你就不用。”
“哦……”
我换好了衣服,萧白也脱下白大褂,陪我去签字领了我的钱物。
走出精神病院的大铁门,我浑身一轻,终于看懂了瘦子那个一溜烟跑走的背影,那是自由的味道。萧白脱下白大褂,也显得年轻了许多。走出精神病院的那一刻,我看到他的脸一下舒展开来,似乎一瞬放下了许多负担。
他看了我一眼,“先去哪儿?我只有两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哦。”
“先去蛋糕店订蛋糕吧,然后再去挑礼物,回来正好领蛋糕。”我答。
他贱兮兮地笑了笑,“你考虑得还挺周全。”
能出来我心情极好,他的贱笑我也就忍了,没再搭理他,朝最近的一家蛋糕店走去。我第一次发现这喧嚣的城市如此有魅力,我就像一个刚进城的农民,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汽车、拥挤的人群、高楼、林立的小店……这一切如此熟悉,久违的熟悉。我发现这个城市变美了,比两个多月前美得多。也可能不是城市变了,而是我看待事物的眼光变了。
“公交车来了!”他说。
“走着去吧,我想走走。”我说。
萧白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我身后,盯着我微笑。
走了十几分钟,我们来到了最近的一家蛋糕店,定了一个大型的巧克力蛋糕。雨默喜欢吃巧克力,我知道。
买个大点的蛋糕到时可以分给同房的病人,雨默的人缘会好得多,她后面的日子也会快乐得多。其实我挺会替别人考虑的,这点萧白倒是真没看错我。交了定金,也写好了准备画在蛋糕上的祝福语,下一步该去挑礼物了。
该挑什么礼物好呢?雨默会喜欢什么样的礼物?我思索着。
“先买花吧。”萧白道。
你明白我为什么讨厌他了吧,和这种人在一起,你的隐私权形同虚设。
我给了他一个厌恶的眼神。就在这时候,一声尖叫声传来:“救命!救救我的孩子!”
萧白几乎是下意识地立马转身向声音的方向飞奔而去,就像听到指挥官命令的士兵,没有一丝迟疑,这已经成为了他的一种本能反应。
我也跟着他一同向店外跑去,不过在跑出店外的那一刻我的辩证唯物主义再次发作:这似乎是电影里演烂的桥段,正好有人出事,正好有个医生。然后医生成功救人,欣欣然地接受嘉奖,围观的人群热烈鼓掌。故事到此结束,医生的背影在镜头面前逐渐放大,放大,最后拍到他毅然的眼神,他轻描淡写地说上一句——这是我应该做的。
这种桥段我都看腻了,这次又有什么不同?
第六章 萧白的世界(2)
果然,店外十几米处已经围了一圈黑压压的人群,近到身前时萧白大喊一声:“让开!我是医生!”
人圈马上就自动闪出了一个缺口,萧白如离弦之箭,直达目标。
一个母亲半蹲在地,怀中抱着自己的孩子,焦急的脸上已经蓄满了无助的眼泪。孩子七岁左右,此时脸已经憋成了猪肝色,两只小手紧紧地按着自己的喉咙。
萧白飞奔过去一把夺过她手中的孩子,平放在地,“吞了什么东西!”
“口香糖,是口香糖!他不知道怎么把口香糖吸到喉咙里去了!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母亲无助地哀求着。
“是气管,不是喉咙。”萧白边说着,在孩子身旁单腿跪下,双手平放到孩子的上腹部,“孩子!把嘴张开!把嘴张开!”
但那孩子已经陷入了惊慌失措的恐惧状态,由于咽部神经的紧张紧咬牙关,任凭萧白怎么喊都不听。萧白用海姆立克手法(异物卡喉紧急抢救法)按压了几次孩子的上腹部,都没能将那块该死的口香糖挤出来。
“小刀!谁有小刀!”萧白大吼一声。孩子的手足已经出现了痉挛,时间来不及了,最多再过几分钟这孩子就会因为窒息而休克,最后是死亡。这种情况下只能用气管切开手术进行抢救,就是从下颈部刺穿气管,给肺供氧。
人群中挤出一个男人,急急递了一把袖珍型瑞士军刀给萧白。萧白接过,打开,来不及消毒了,用小刀在自己的衣服上刮了两下。然后深吸一口气,左手按住孩子的锁骨处,食指和中指在下颈部正中打开一条罅隙,右手执小刀迅速刺入!这整个动作几乎是同时完成,没有一丝多余,没有一丝顾虑。那一瞬我觉得他像一名剑客,真正一招致命的剑客。
孩子的母亲看到这情形惊叫一声,昏厥了过去。萧白置若罔闻,只是用小刀一挑,将切口加大,“孩子,吸气!呼吸!”
那孩子的胸口有了起伏,我听到了从那微小的切口中传来的尖锐的呼吸声音,那是生命的声音。萧白维持着这个动作,打量了一下四周,目光落到了我身上,“笔!拿你的笔给我!”他朝我喊道。
我一愣,才发现自己手中还抓着蛋糕店里的圆珠笔,赶紧递给他。他没有接,因为他两只手都在把握着那个孩子的生命。“过来,帮我压住孩子!”他又喊道。
我赶紧过去,两手取代了他的左手,按住孩子的头部和锁骨。我第一次感觉到生命在我的指间流动,这是一个孩子的生命,一个稍纵即逝的生命。
原来这就是生命,原来这就是作为一个医生抢救生命时的感觉。我的手掌下正托着一个弱小的生命,一份责任。我正托着所有关心这孩子的人的希望,这希望就像一个气泡,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裂,消失。
我刚刚的想法没了,我知道这不是演烂的桥段,这更不是电影。电影可以喊“Cut!”,可以重拍。演员可以死去,然后到后台微笑着卸妆。
这里不能,只要萧白有一丝迟疑,动作有一点差错,这个孩子的生命就会永远逝去,这个像气泡一样的希望就会永远消失。这里没有人能喊“Cut!”,也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萧白腾出左手,夺过我手中的圆珠笔,用牙咬着笔头,左手将圆珠笔的下半截拧了出来,这样他就得到了一个临时的气管接通器。
“谁还有小刀,帮我将这个笔管下面的笔洞扩大一点。”萧白朝人群喊道。另一个男人赶紧走了过来,掏出小刀将那笔洞扩大,然后递还给他。他又将那半截圆珠笔管在身上擦了擦,这就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消毒”。然后他又抬起头,冲着周围的人圈吼了一声:“散开!别围着,把空气放进来!”
人圈赶紧扩大开来,每个人都非常自觉地向后退去。
他看了一眼孩子,孩子脸上的猪肝色已经渐渐化去,胸口有节律地一起一伏,但是切开的切口里正冒出连串的带痰血泡。
“孩子,听叔叔的话,一会儿我喊你停止呼吸时,你马上停止呼吸。叔叔要帮你把喉内的血和痰吸出来,不然会堵住气管,听明白了吗?不要说话,明白就眨两下眼睛。”萧白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这时候孩子非常紧张。
孩子眨了两下眼睛,萧白给了一个奖励的微笑,“好孩子!”
然后又等孩子呼吸了一分钟之后,开始说道:“我倒数三声,你停止呼吸,3……2……1!”说完头凑到孩子的切口处,用嘴将血痰吸了一口,吐出,再吸一口,吐出。
“好,呼吸!好孩子,呼吸!”萧白说道,孩子连忙喘了几口气。
“好孩子,你做得很好!你做得很好!再来一次,叔叔要帮你做气管接通,一样是倒数三声,你停止呼吸。听明白了吗?明白就再眨两次眼睛。”
孩子又眨了两次眼睛,萧白点了点头:“好孩子!真乖,来,准备,3……2……1!”接着将那截笔管贴着小刀插入孩子的气管,然后将小刀抽出。
“好孩子,呼吸!呼吸!”萧白做好了这些,连忙对孩子说道。
孩子又连忙喘了两口气,萧白摸着孩子的脑袋,将头凑近孩子,“好孩子,看着叔叔的眼睛,不要动。听叔叔说,不要吞咽,不要咳嗽,不要说话。听叔叔的口令,让呼吸平稳下来,呼……吸……呼……吸……好,你做得很好!看着叔叔的眼睛,注意看着叔叔的眼睛……叔叔的眼睛里藏了一个小秘密……看到了吗?看到叔叔眼睛里的小秘密了吗?对,就是这儿……打开叔叔眼睛里的小秘密……你就看到一片七彩的魔法森林,这里有国王、公主、王子,还有可爱的小精灵……找到了吗?对,你找到了……来,走进来,走进这片魔法森林……”
开始我没意识到他在干什么,我以为他在讲故事。直到孩子痛苦的表情渐渐舒展开来,小眼微微闭上,嘴角翘起了微笑。直到萧白说了那句:“跟着叔叔的声音来,走入更深的催眠……走到魔法森林的最深处,这里堆满了快乐的糖果……剥开糖果……里面又有一个糖果……再剥开,又有一个……”
三分钟,这次只有三分钟。三分钟之内,他将一个痛苦万分、气管被切开的孩子带入了无痛的催眠状态。我亲眼见证了这一奇迹的发生,换是以前的我,我会用“可怕”这个词来形容他的催眠术。但现在,我用了“奇迹”,他用他的奇迹抹去了孩子的痛苦。
周围有人帮忙打了急救电话,二十分钟后,救护车终于来了。孩子的母亲也已经醒了过来。医生和护士从车上下来的时候,看到眼前的情形都呆住了,直到萧白冲着他们点头一笑:“我也是医生。”
“这……孩子休克了吗?”医生问道。
“不是,是催眠状态。你们带局麻剂了吗?”萧白问。
“带了!”
“好,我来唤醒他,醒来后你给他注射。送医院先做伤口消毒,再换气管套管。他气管里堵着的是口香糖……”
医生连连点头,萧白说完了才帮孩子解除了催眠,将孩子送上车。周围的人群也逐渐散去,并没有人像电影里一样鼓掌,甚至没人和萧白说一声谢谢。孩子的母亲醒来后就一起上了车,可能她来不及道谢。
救护车飞驰而去,留下了一个护士,她在一旁详细询问和记录萧白的工作单位、家庭住址、电话……最后还要求萧白掏身份证查验了一下。
“对不起啊……萧医生,这个东西我们医院得记,不然以后有什么责任或麻烦……”最后临走时护士歉意地说道。
萧白理解地点了点头,给了她一个职业的微笑。
第六章 萧白的世界(3)
萧白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自己的白衬衫已经被血染红了一大块。他看了我一眼:“我得回家换件衣服。”
“嗯。”我点了点头。
“你以前做过这个手术?”我问。
他苦笑一声,然后又点了点头:“我上学时在兔子的身上做过。”
我愣住了,替那孩子擦了把冷汗。看他那么没有一丝犹豫,干脆利落的动作,我还以为他已经做过很多次同样的手术了呢!
“对了,那个护士说什么责任?”我困惑地问道。
“法律责任。”他答。
“救人还有法律责任?”我愣住了。
他呵呵一笑,“现在没有,但孩子的家长追究起来就有了。”
“不会吧,你救了她的孩子啊!她不会这样恩将仇报吧!”我惊道。
他没有回答,只是给了我一个职业微笑。
“就算追究起来,你有什么责任?”
他想了想,“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故事发生的地点一样是在马路边,一样是异物卡喉,一样是孩子。不同的是,故事里救人的是一个医学院大三学生。他毅然地冲了上去,用一根钢笔管做了这个气管切开手术。他成功救下了这个孩子,但由于当时马路边的环境和条件,这孩子的伤口送到医院后出现继发性大出血和感染。医院进行第二次手术后这孩子的命是保住了,却从此成了发不出声音的哑巴。
事后,孩子的家长将这个学生告上了法庭。法庭判定该学生无行医资格,构成非法行医罪,对孩子有赔偿责任。被判处有期徒刑三个月,缓期两年执行,并被判处赔偿原告两万元。
这事成为舆论热炒的话题,这学生在学校里也被同学在背后指指点点,暗中议论。一个月后,这名学生神情呆滞地从学校最高的顶楼跳下,摔死在希波克拉底的塑像前。
警察来时,看到他右手紧紧地握着。
掰开,里面是曾经救过孩子的那根钢笔管……
听完这个故事,我沉默了。
我知道他为什么用这种方式自杀,因为他想带着那根钢笔管去问希波克拉底,自己到底错在哪了?什么时候救人也成为了一种犯罪?
而如果换了我是那个学生,我该怎么做?不救,孩子肯定会死,但我没事。救人,无论能不能救活这孩子,我都犯下了非法行医罪。我是救,还是不救?
“这个故事是真的?”我问。
他无奈地看了我一眼,“这个故事每天都在发生。现在法律上能勉强支持我救人的只有一条民法——紧急避险,能告我的却有无数条。就我刚刚的情况而言,我首先已经构成了非法行医罪。如果在救助的过程中出现什么意外,我还得加上一条自信过失罪。别以为我在危言耸听,像这样救人却反成被告的事,在医界举不胜举。法律不完善,让更多的人懂得了袖手旁观。”
我想了想,说道:“可你有医师执照啊!”
“我是精神科医生,不是外科医生。”他又给了我一个职业微笑。
“如果对方起诉你成功的话,你将受到什么惩处?”我问。
“看法庭怎么判了,吊销医师执照,获刑和赔偿,都有可能。”他一脸无所谓地答道。
“既然知道这些,那你为什么还去救人?”我又问。
萧白嘴角又带出一个职业微笑,他抬起头仰望天空良久,才缓缓说道:“因为我知道,医者的天职高于一切,包括法律。”
这是他的第四个职业微笑。
我冷笑一声,“别说得你们这么伟大,见死不救的医生不是一个没有吧?”
他叹了口气,说:“那是因为他们已经麻木了,这世界教会了他们置身事外的好处,教会了他们袖手旁观。”
“你很热爱自己的工作?”我问。
“热爱?一点也不,我从小就不喜欢医生。当了精神科医生之后,我更不喜欢自己的这份工作。”他答。
我一愣,“那你为什么要当医生?”
“这是我母亲的遗愿,她希望我当一名医生。所以,我成了一名医生。”他的眼神带出了一丝忧伤。
“遗愿?”我又是一愣。
“我母亲是动手术时因为主刀医生走神,手术失败过世的。临终前,她告诉我,让我长大以后要去当一名医生。”他说。
“这……”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我无法理解这个故事。
“这是我母亲的智慧。她知道我以后会恨医生,恨所有的医生,所以她教会了我怎么把恨变成爱。”他说。
就在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脚步停下了,“到了,前面就是我家。”他一指前面的一座民宅。
平顶房,九十年代的建筑,很简陋的装修,房子很难看,但是很大。他敲了敲门,因为他没有带钥匙出来。门开了,我愣住了,因为开门的是瘦子,那个从精神病院门口一溜烟跑掉的瘦子。
瘦子看见我还是蛮高兴的,“唐平!你怎么来了!”然后才看到萧白的衣服,“萧医生,你流血了!”
“不是,是我刚刚路过市场猪肉摊时擦到的血。”萧白笑着答道,然后指了指我,“你们叙叙旧吧,我去换件衣服。”
我进到屋里,才发现这房子有五室一厅,真是很大的房子。但只有一间房是萧白的,其余的几间都有上下铺的床。包括瘦子在内,一共有八名精神病人,而且其中七个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我和瘦子随便谈了几句,他的精神状态好了很多,还懂得问我什么时候出院,海洛因和胖子怎么样了。聊了几句,他又去忙了,他已经在这个房子里当起了护士,照顾比他更严重的病人。
我决定去问问萧白,我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已经疯了。
我来到他房间的时候,他已经换好了衣服。他的房间很乱,真的很乱,书、药品、衣服……横七竖八地分堆挤在他房间里。唯一整齐的是他睡床旁边的柜子,那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个小花盆,小花盆里栽培着白兰花。花开得很美,看得出萧白没少用心养着那盆花。
白兰花的旁边是一张大幅照片,照片里那个稚气未脱的女孩在冲着我笑,但那是一张黑白遗照……
萧白理了理衣服,看到我正在盯着那张照片,“这是我女朋友,苏雪。”他说。
这不是哀伤的语气,这是介绍女朋友的口吻。
我曾经无数次在脑海里猜想萧白的女朋友是一个怎样的女人,有着怎样的魅力,只是我从没想过那竟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放心,我没疯。”他看到我呆在那儿,笑了笑说道,“我知道她已经离去。”
他没有用和“死亡”相关的词,仅仅用了一个“离去”。
“苏雪最喜欢的就是白兰花。她说白兰花最娇气,不耐寒也不耐热,怕干燥又怕潮湿。她和我说她就像白兰花一样娇气,所以我要很小心地宠着她才行。”萧白深情地边说着,边用水杯接了半杯水,小心地沿着小花盆浇水。
“她是怎么……离去的?”我斟酌了一下用词,觉得还是用“离去”比较好。
我和她是同一所大学毕业的,我们从大三就开始相恋,她学的是高级护理。毕业以后,我们一起来到了这所精神病院工作。我是医生,她是护士,原本这应该是一个好故事。
但从业不到一年,我已经受不了精神病院里的辛苦和压抑。我说过我不喜欢医生,我更不喜欢这份工作。我想离开,苏雪却想留下,她也劝我留下。我想不通像她那么娇气的女孩为什么突然比我还坚强,能对每个病人微笑。
我说我先离开一会儿,就一会儿,我要为我们以后的生活做打算。她也没有再强留我,她也知道我说的是实话。在这个城市里,想要为婚礼铺好红地毯,靠精神病院里那点微薄的工资是远远不够的。
然后我去了一家大型集团公司,开始为我们的未来打拼。我学的心理学派上了很大用场,无论是在职场还是在人事公关,我都游刃有余。不到半年,公司老总就看中了我的综合管理能力,派我去另一个城市管理分公司。一年之后我已经挣够了我们准备结婚的钱。
我去买好了钻戒,我想给她一个惊喜。就在我去领钻戒的那一天,我收到了她出事的消息。她在医院里值夜班时,太累睡了过去,就这样被一个狂躁状态的病人用花盆砸破了脑袋。
她说过的,她就像白兰花一样娇气,要小心地宠着,保护着,照料着。
我只是离开了一会儿,就一会儿……
萧白望着柜子上的照片,深情地说着,仿佛是在和女友说着绵绵的情话。
“然后……你就回到了精神病院?”
“那里有她的味道,偶尔也能看到她的身影。我每天回到家,都会和她说今天发生的事,开心的,不开心的,有趣的,乏味的……我知道她听得到,她知道我回来了。”萧白微笑地说着,带着浅浅的忧伤。
“你回来了,可是她已经离开了不是吗?”我叹息了一句。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精神病院里的护士都倾慕于萧白,却又和他小心地保持着距离。因为她们都知道,这个女人在萧白的心里已经无可替代。我也终于明白了他揍痞三时那种冰冷的眼神,在那个时候,他真的能杀人。
萧白的手在照片上摩挲着,“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其实我明白的,总有一天我会再接受一段新的感情,会娶妻生子。我只是希望在我能彻底忘记苏雪之前,让她在我心里多住一段时间。”
“你不恨那个病人吗?”我问。
“我恨我自己,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不小心地看着她。”他答。
这一刻,我看到了真实的他。他在病人面前有着一个睿智、冷静、宽容的职业形象,就像一个打不倒的巨人。即使是在精神病院里那么压抑的环境下,还能谈笑风生,玩弄他那接近刻薄的幽默。但现在我看到了他的痛,他的伤,他只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就像我的父亲。以前我很叛逆,什么事都和他对着干。因为他在我心目中一直是那么高大,那么不可打倒。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他花白的头发和微驼的背,直到我发现他已经悄悄老去,我才知道自己应该长大了。
我们任性,仗着还有人娇纵。
第六章 萧白的世界(4)
我打量着这个乱七八糟的屋子,还有那个干净整洁的柜子,照片里的那个女孩还在冲着我笑。我可以理解萧白为什么回到精神病院,但我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全心全意去扮演这个爱心泛滥的角色。
“那瘦子呢?你把大街上每一个精神病人都带回来?”我问。
他摇了摇头,“我并不是神,我救不了这么多人。遇到了,看到了,我就会带回来。没看到的,我也不会去找,我会假装他们不存在。我告诉我自己,他们不存在。”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我回到医院之后,第一次抛弃的病人,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伴有抑郁性假性痴呆。他家人跨越了好几个城市,就是为了把他丢弃给医院。只交了第一次的押金,后面再也没出现过,连联系电话都是假的。医院申请不来他的医疗救助金,最后也只能放弃他。”
“医院怎么能抛弃病人!医院的医德良心哪儿去了!”我怒骂道。
“医德良心?”萧白苦笑一声,“医德良心如果能换来他们的救助金,哪家医院会抛弃他们?”他叹了口气,开始讲述这些不为人知的事。
你知道我们替每个被家属抛弃的病人跑了多少地方申请无保救助金?但民政部门说他有监护人,不予通过。他确实有监护人,但是我们上哪儿找他的监护人去?
精神病院的收入你也看到了。你觉得在这城市里一个每月一千五百元工资的主治医生,和民工有什么差别?我们医院对于延交医疗费的病人期限是一年。一个精神病人一年最少花销两万元的医疗费,这些钱全是医院自己垫着。
我们的工资经常延发,更别提奖金。因为入不敷出,因为资金回笼接不上支出。甚至是家属前脚刚交完费,后脚财会部就赶紧拿着这笔钱先给特困职工当工资发。我们没有太多抱怨,因为我们知道医院为什么资金困难。那是被家庭抛弃了的病人,那是他们的最后期限和希望。
一年,这是我们整个精神病院医务工作者的仁慈,也是我们唯一能消费得起的仁慈。我们能做的,就是在一年之内,让病人的病情尽快好转,好转到能有自理能力。无自理能力的,即使是在一年之后,我们医院也还会继续收治他们。到时候你去四楼看看吧,那里大多数都是医院自己垫钱养了几十年的病人。也就是这些病人,一直压着医院的财政运转。院长经常说这所精神病院其实已经是一所福利院,却没有福利院的待遇。每年市里划拨下来的补助,还抵不上这些空白支出的30%。
所以我们主管医生要负责自己的“欠债大户”,挑出无自理能力的,让医院继续养着。有自理能力的,说好听点是让他们“回归社会”,说难听点就是“遗弃”。瘦子其实是被我遗弃的,我才是罪人,你可以怪我。瘦子是我四选一选出来的,我必须得放弃一个,否则会让脆弱得已经达到极限的医院彻底崩溃。
瘦子是精神分裂偏执型,最难医治,最不配合治疗的一种。他是如何抗拒治疗的,你也看到了吧。也就是他的极端反抗,让我一年都没能让他完全恢复过来。但偏执型精神分裂有一大优点,就是有大部分认知和完全的自理能力。这也是我选择他的原因,至少出去后他能照顾自己。
你说王医生总开新药拿回扣,为什么?因为回扣是药商给的,不会给医院增加负担,这也是作为精神科医生唯一能“黑色创收”的地方。而且这个“黑色创收”的面很小,因为抗精神病药物非常单一,有回扣的新药屈指可数。
我说王医生是个好医生,因为他对症下药,因为他没有多开和滥开多余的药。因为他也和我一样,经常给这类病人垫医药费,用的就是这笔“回扣”。是不是很好笑?劫富济贫,多有武侠味道。
别的医生不敢提回扣,但我们的精神科医生很乐意提,因为我们觉得这很幽默,这是我们的黑色幽默。
那个被抛弃的病人,我是两天后在路旁看到他的。他蹲在地上,看着前面的小吃摊吞口水。其实我想假装不认识的,我捂住脸从他面前走过,但是他一句话就把我留住了。他认出了我,他喊:“萧医生,医院什么时候开饭啊?我饿……”
我请他吃了一顿,我告诉自己,就这一顿。我拼命告诉自己,就这一顿饭,不能再多了,你的良心只有这么一点,只有这么一点!
匆匆付完钱我就走了,回到家门口时,我才发现他一直在跟着我。他手中还抓着那个一次性饭盒,呆呆地看着我。我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有多善良,但是他的眼神扎得我的心很痛。
我狠狠地摔上门,洗澡,看电视,睡觉。在床上翻到半夜,我发现我睡不着。我打开门,看见他在我家门前睡着了,蜷缩着身子,在冷风中瑟瑟发抖。我喊醒了他,让他进了我的家门。那时候,我想,只要找到他的家人就行了,找到他的家人就没我事了。
我费尽心思地让他想自己家的电话或者地址,他想了半天,终于迷迷糊糊说了一个电话号码。我打了过去,一个男人接的,有可能就是他哥。我报了他的名字,问对方是不是他哥哥。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回了一句:“没有这个人,你打错电话了!”
我知道我没打错,我听到他内心挣扎的声音。但等我第二次再打这个号码时,那个电话已经被注销了。电话那头传来了语音小姐甜美的声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确认后再拨……”
这就是我的第一次,然后就有了下一次,再下一次……
听到这里,你觉得他们的遭遇该怪谁?怪医院?怪民政?还是怪家属?
现在已经有医保了,精神病也在医保范围内。可即使是这样,还是有家属不断地跨城市抛弃精神病人。甚至家属就在本市,我们将病人送到家门口,敲了半天门,他们也不开门。我们能怎么办?没有一家救助站、收容所、福利院愿意收这样的精神病患者。也没有一家单位愿意接收这样的病人去工作,让他们真正去回归社会。
要是能有一家专门的精神病福利院就好了,可是没有,没有啊……
像你这类充满“正义感”的人听到这些事后会在网上、新闻上骂医院,说医院的良心被狗吃了。可你们做过什么呢?估计你们在路上看见这些疯子,也只会吐一口口水。不是吗?你们做过什么呢?我们是该骂,连我们自己都想骂自己,可我们能怎么办?我们只是这座发展中城市的一所精神病院,一所已经摇摇欲坠的精神病院。
即使是真正无保无家属的病人,要办一个无保医疗救助金,我们也要跑断了腿才能办下来。他们这些有家属的,就像一个足球大家相互踢着,逃避责任。
我们市还算好的,据说有些城市直接将街头游荡的精神病人和流浪汉抓起来,然后抛弃到乡村去。因为他们“影响市容”,所以将他们丢到不“影响”的地方去。任他们听天由命,任他们无家可归,任他们老死在街头巷尾。
每次医院抛弃病人,我们都会给他们一点钱,这是我们最后能消费得起的仁慈。回医院的车上,男的会呆滞地抽着烟,女的会在一旁抹眼泪。谁也不愿意去做这事,我们是医务工作者,我们信誓旦旦地宣誓过要救死扶伤,可我们现在在干什么?不是我们不想履行承诺,而是我们不能。我们不能,你明白么?
所以这事我包了,我来负责抛弃病人,我来当罪人。他们在精神病院里已经够辛苦够压抑了,不能再让他们增加心理负担。其实我很希望有人能去告发我,那样我就可以进监狱,可以不用再面对这一切。是不是很可笑?我,一个精神科主治医生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能进监狱。
每次抛弃病人,我都会选在我家附近。那样他们就有可能找到我,那样我就无法拒绝他们。我并没有多善良,所以我需要给自己一个理由,也给他们一个理由,我只有这样逼自己,才能一直这么做下去。
其实单纯养一个精神病人比在医院花费少得多,抗精神病药物大多很便宜,特别是我直接从药商那儿买的话,更便宜。主要是伙食和杂费的花销比较大,我算过一笔账,每人一个月五百块足够了。所以我开始的时候还请了专人照顾他们,但随着我带回来的病人越来越多,我才发现这是一个天文数字。而且也请不来人了,没人肯干这么辛苦的活儿,我也开不起更高的工资。
我这儿的条件很简陋,只能保证药物和一日三餐的供应,但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天堂。你见过大街上那些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的精神病人吗?他们双手抓着垃圾桶翻来的食物,幸福地冲着天空微笑,微笑得就像个孩子,什么都不懂的孩子。高贵的路人掩着鼻,驱赶着,唾骂着……他们依然还在微笑,其实他们不傻,但他们只能微笑。因为如果他们不微笑,而是发怒,那会换来路人的一顿毒打。所以他们只能继续微笑,微笑得像个孩子。
令我开心的是很多病人顺利回归了社会,我跑了不少地方帮他们找工作。刚开始我以为说他们是精神病人,会得到更多同情,结果没一家敢收。后来我开始懂得帮他们隐瞒病情,教他们隐瞒病情。他们也做不了多好的工作,一般都是蓝领以下的底层工作。
他们很自觉,有工资以后都搬出去租房子住,腾地方给新病人。有时间就回来帮忙照顾病人,病人也相互照顾着。就像无家可归的孩子,他们突然懂事了许多,他们开始相互照顾,相互看护,相互治愈。在我看来,这是个奇迹,就像看到一个孩子突然懂事了,这种喜悦是难以言喻的。
我很累,每天下班后还要回家继续上班,几乎每天晚上我都要忙到12点过后才能睡觉。但看着一个个的病人顺利回归了社会,我就觉得很欣慰。我的付出有了回报,不是钱,是良心的慰藉。这两年内,我就将我以前的积蓄花了个精光,那是我准备和苏雪结婚买房子的钱。
第六章 萧白的世界(5)
“我想苏雪会同意我这么做的,她比我要善良得多,换了她肯定也会这么做。”萧白的拇指在那张黑白遗照的脸蛋上摩挲着。
我终于看懂了他的贪婪,他对金钱的渴望。他确实需要钱,但不是为了他自己。他一再重申自己并没有多善良,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只有懂得反省自己并没有多善良的人,才会去做更多的善事,来面对良心的责骂。
他放下苏雪的相片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曾想过离开这行,去找一份高报酬的工作,不然我很快就要养不起他们了。但我又放不下医院里的那些病人。”
“你知道为什么精神科的医生和护士都还坚持在那个岗位上吗?甚至是刚来没多久就闹着要辞职的小护士,最终也会留下来,而且一留下来就不肯走了?”他看着我,问道。
我摇了摇头,我只是又想起了他说过的那句话:“能走就快走吧……别回头。这里是泥潭沼泽啊,一旦深陷其中,想走也走不了了……”
以前我以为是萧白玩弄他的心理学,哄那些护士留了下来。现在看来不是,应该不是。但是我真的不懂,为什么那点微薄的工资能留住她们?她们每一个都有着无限的前程,为什么要将自己的前程囚禁在精神病院里?
“因为她们已经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意义。”他认真地说道。
然后他突然站了起来,举起握拳的右手,一字一顿地念道:“我,萧白,庄严宣誓:健康所系,性命相托。我志愿献身医学!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恪守医德,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执著追求,为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
“这是我的毕业誓词,我还记得。”他嗤鼻一笑,然后继续说道:“宣誓……多可笑的东西,一段跟着别人念的话而已,谁会把它当真啊?我在念这段誓词的时候,还在想着:终于毕业了,我要赶紧找一份好工作。到时看看能不能托关系,找一个福利好工资高的医院,要是能多拿回扣和红包就更好了。”
“可是等我来到这家精神病院之后,我才发现我正在一丝不苟地遵守我的誓言,兑现我的承诺。这所精神病院太干净了,我甚至都找不到违背这段誓词的方式。我正在做一名真正的医生,真正在治病救人的医生。我说不清这种感觉,但我知道这感觉有多真实,多神圣。
“护士们也一样,她们也找到了这种感觉,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意义。她们在那里燃烧生命,照亮病人灵魂归来的路。所以她们都是我心目中的天使,真正的白衣天使,落入凡间的精灵。”
萧白深情地说着,然后微微一笑,他笑得很忧伤,他说:“我会给每个新来的护士讲一个故事,地藏菩萨的故事。地藏原是高高在上的神,却自愿落入凡间变成了人,堕落于地狱六道,拯救苍生。众佛不解,问她为何?地藏说:‘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我只给她们讲了这个故事,我告诉她们这里是地狱,是泥潭沼泽。她们可以离开去奔赴自己光明的前程,或者留下,成为苦地藏。然而……她们都听懂了,留下了,不肯走了。”
我也听懂了。
没有黑暗,也就无所谓光明。没有平凡,也就无所谓伟大。它们对立着,却又相互依存着。
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护士们听懂了,因为她们在这里找回了自己的誓言,兑现着自己的承诺。健康所系,性命相托!她们为了伟大神圣的誓言而甘于平凡,她们平凡着,微笑着,因为她们知道已经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意义。
是的,她们是落入凡间的精灵,是精神病院里的白衣天使。
萧白看了看表,笑着说道:“走吧,去买礼物,别耽误时间了。”
我没有回过神来,我还停在他的故事里,不肯走。我以前认为人都是自私的,伪善的,暴虐的。直到现在我看到了这些,听到了这些,我才知道我错了。其实人都是怯懦的,不敢正视自己的良心,所以才一再说服自己,要麻木,一定要麻木。麻木了就不用再面对自己的良心,麻木了你就能过得更好,得到更多。
其实萧白从一开始就是个普通人,他更不想当这个英雄,他知道当英雄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但是这群被抛弃的精神病人需要这么一个人,他们以为他就是这个人,所以一路跟随着他,纠缠着他。
萧白唯一的弱点就是还不够麻木,所以他还有那么一点良心,就是那么一点就足够了。所以他停下脚步,请顿饭,打开了门。所以第一次,下一次,再下一次……他并不想当这个人,但是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成为了这个人。这就是人的善,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我开始相信一句话:人之初,性本善。
萧白说他并不是神,他救不了这么多人。可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是这群病人眼中的神,也只有神才有这种拯救世人于水火的悲悯宏愿。所以我从不认为那些躲在深山禅寺里拼命修炼参禅的道士和尚,有一天能终成正果。不见人间疾苦,何以悟道?不救落难苍生,堪敢称神?
所以我知道萧白那句话的潜意:我要是神多好,那样我就能救更多的人。
“唐平?”他又喊了我一声。
就在他喊醒我的一瞬,一个念头从我脑海里一闪而过。因为业务需要,我自修过一段时间的法律,有个想法正在我的脑海里逐渐成形。
“哦,萧医生。我去和瘦子说几句话,说完我们就走。”我赶紧回答,然后快步走到另一个房间,拉着瘦子到一旁说了几句我准备好的话。
然后我们就去为雨默买好了花,还有礼物,礼物是一个毛绒小熊。我记得雨默说过,她以前床头就一直摆着这个小熊。接着我们又领好了蛋糕,然后赶在两点以前回到了精神病院。我们先藏着这些,等晚上再给雨默一个惊喜。
就在快到五点的时候,110警车就开进了精神病院,一个垂头丧气的警官押着瘦子和那七个精神病人从车里出来。他们八个病人大踏步地走进男病号楼,浩浩荡荡,脸上却是压抑不住的欣喜——他们回家了!
萧白看呆了,警官垂头丧气地指了指后面的八个宝贝:“这群家伙不知道怎么了,集体去砸了市政府宣传栏的玻璃,还把市政府大闹了一通。市长都快气疯了,但无论问他们什么,他们都只有一句:我们是精神病人!”
“萧医生,你有他们的病历证明吗?”警官问。
“有!有有!”萧白赶紧去将他们的病历都拿出来给警官看。
警官看完了无奈地点了点头,“那我就不再送回去,直接放你们医院了。按我市肇事精神病人的规定,他们属于强制医疗的范畴,我们会负责申请划拨相关的治疗费用。”
“好,好好……”萧白说话都结巴了,连连点着头。
我第一次看到冷静的萧白说话这么结巴,我知道他为什么结巴,那是高兴的。
警官走了以后,萧白马上去安排他们的病房和床位。我看到他在那儿忙着,笑着,像个孩子一样地傻笑着,那是发自内心的笑。护士们也笑着,她们笑着,笑着,泪流满面。她们抹了抹眼泪,继续笑着……
你知道吗?人在最高兴的时候也会流泪的……
第六章 萧白的世界(6)
萧白忙完了一切,才回过神来,他看到了我在这里享受地看着。
“你教瘦子他们这么做的?”萧白问。
我点了点头,“既然申请不了无保,那就去肇事吧,反正一样可以进精神病院。”
“你不怕警方查出来,告你教唆精神病人肇事?”他傻笑着问。
“别忘了,我也是精神病人。”我得意地回道,然后我又愣住了,“按理说,这个你应该比我懂的,为什么不这么做?”
他摇了摇头,说:“我当然懂,我只是怕他们不是被送来精神病院,而是偷偷被抛弃到乡下去,我冒不起这个险……”
我语塞了,原来我刚刚做了一件这么危险的事。连我自己都没发现,我差一点就将瘦子他们推进火坑。不过还好,总算是成功了。还好,我们有一个负责的市政府。真的,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感激我们的市政府。
从那以后,市政府宣传栏的玻璃窗经常碎。我们一听到消息就会笑,因为我们知道,他们又可以回家了。这里就是他们的家,这里有真正爱他们、保护他们、治疗他们的人。
法律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所以法律也可以很灵活。我知道我在犯罪,我犯了教唆精神病人肇事罪。如果这算犯罪的话,我很荣幸我能犯这个罪。我会为我的罪感到极大的光荣,我愿意为我的罪微笑着接受审判和惩罚。
法律规定是公正的,这点我毫不怀疑。但法律是合情合理的吗?就像这些被家属抛弃的精神病人,他们无法从民政部门那里申请来无保医疗救助金,却可以通过犯罪来获得强制医疗。我真的很想问一句:这样的法律和规定算不算在教唆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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