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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科医师

李林麒(当代)
该书简介
作品:《精神科医师》
作者:李林麒
装帧:平装
ISBN:9787229024666
出版社:重庆出版社
售价:25元
目录与章摘
第一章 死亡的诱惑/1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想死,其实这世界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也比你看到的更清澈。试着闭上眼睛,用你的心去看这个世界。”
第二章 生与活/13
这个小精灵提着高跟鞋在阳光下和自己的影子赛跑,裙摆倾斜着这个世界,她的身后跟着一群纯白色的追随者。这个画面在我的视野中定格,放大,我坍塌的记忆深处有个声音在咆哮着:怎么会是她!为什么……
我见过她,是的,我见过她。
第三章 南柯一梦/31
我不得不承认他确实高明,他诡计多端,他狡猾无耻!以致很多年以后,每当别人提起萧白这个名字时,我的脑海里就会开始浮现出他那一脸贱兮兮的微笑。
不过他还是漏算了一点,他没有想到我会在这里遇到雨默。
第四章 交错的旋律/57
她们迷茫的脸仰望着天花板,下意识般地轻声吟唱。其实很好听,她们的声音空灵缥缈,在女病号楼里穿梭着回荡着。停下了脚步我静静倾听,无主游魂在她们的歌声中游荡,惊慌失措地相互询问着来时的方向。
第五章 催眠/75
萧白担忧地皱了皱眉头,接着说道:“我就接过这样的病例,患者因为失眠去买了一些促进睡眠和回到前世的催眠CD。开始确实很不错,她的失眠有了起色。但随着这样的尝试越来越多,她开始出现幻觉和妄想,说她经常看见房间里有鬼。”
第六章 萧白的世界/103
所以这事我包了,我来负责抛弃病人,我来当罪人。他们在精神病院里已经够辛苦够压抑了,不能再让他们增加心理负担。其实我很希望有人能去告发我,那样我就可以进监狱,可以不用再面对这一切。是不是很可笑?我,一个精神科主治医生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能进监狱。
第七章 心灵缉凶/127
他夹起烟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记住,别从一开始就认输,那样只会让你输得更快。入局时要带上你最自信的微笑,即使是真的输了,也要笑着认输。人生中的每一局,输给谁都没关系,千万别输给你自己。”
第八章 灵魂的哭泣/153
雨默迷茫地看着自己写的剧本,突然说道:“唐平,不如我们换个游戏吧。”
“什么游戏?”我问。
“你往东我往西,看谁能先找到自己。”她认真地说。
我愣了愣:“这……这游戏难度可太大了。”
“可这游戏很多人玩了一辈子……”她忧伤地说。
我能读懂她的忧伤,但我听不懂她说的话。
第九章 悟/169
我看着她的背影,她就像那只逃跑的小白兔,跑得那么惊慌失措,那么令人心悸。
呆坐在那儿的我,就像一只小老鼠。
故事里的人说了一个故事,那是故事里的事。故事里的人不知道,这其实都是同一个故事。是还是不是?故事里的事。
第十章 无法定义/191
我一直无法理解罗七对萧白的这个“谢谢”。这个“谢谢”到底代表了什么?我真的不知道罗七要“谢谢”萧白什么。
我只知道罗七在说这个“谢谢”时很郑重,很诚恳,那是发自内心的。
“那是爱么?”我叹口气问道。
萧白抬头看了看天空,他说:“无法定义。”
第十一章 我们存在的证据/205
他们两个人就这样对视了好几分钟,那几分钟里没人说一句话,整个世界寂静无声,只有心跳在敲打着我们的灵魂。
然后王大庆手中的旅行包也掉落在地,接着这个已经步入中年的男人左右开弓地拼命扇自己耳光,一下接着一下,一次比一次用劲……
第十二章 过去的原来/215
雨默走到我身旁,半跪在地。我将她拥入怀中,就像平常一样,让她的脸贴着我的心脏,这样她就能听到我的心声。雨默很温顺,她知道我没有多少时间了,她能听到我的心跳声正一点一点地变弱。
我没想到萧白会最终挖出这个秘密,我不想的……
萧白说得没错,爱无法定义,这个故事也没有一个合情合理的结局。
第十三章 故事里的事/229
“我明白了,所以你让我们自己选择,因为你们没办法做这个审判。所以你让我们自己的一生来接我们,让我们自己来审判自己,对吗?”
“是的,我要给你的不是审判,而是选择。你这一生选择地狱还是天堂,都由你自己来决定。”
“哪边离雨默近一点呢?”我又再问了一次。
第一章 死亡的诱惑
你生命的前半辈子或许属于别人,活在别人的认为里。那把后半辈子还给你自己,去追随你内在的声音。——荣格
我站在自家门口,盯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每个人好像都很忙。看那个穿着职业装的男人,正在焦急地边走边接电话。接着他停了下来,左手反复在空气中抖动,和电话那头的人解释着什么。看那个狂按喇叭的汽车司机,再看路口那个神情焦急不时看表的女人……
每个人都差不多。很多人边走边往嘴里塞吃的,他们很忙,忙得没时间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饭。即使是在散步的人,也要左顾右盼地看来往的车辆,等绿灯亮起才敢过马路。
即使是散步的人,也要遵守交通规则,服从这社会定下来的规矩、秩序。他们其实都是丧失自由的人,被工作、生活、身份、关系、规矩、定义……囚禁着,约束着,他们没有觉察到这一切。
他们还以为自己是自由的,其实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囚犯,世界就是他们的牢笼。只要你还活着,你就一直是个囚犯,无论何时何地你都被有形和无形的东西囚禁着,约束着。
我眼中的世界在旋转,周围的一切在我眼前放大,再缩小,然后又放大。我被这些东西压得透不过气来,那是拴在我身上的枷锁。
我想要自由,真正的自由!我对自己说。
我突然冷静下来,我先整理一下衣服,用手把头发梳了梳。最后深吸一口气,把笑容都堆到了脸上,推开门的瞬间,我的双眼熠熠生辉,满面春风。
“唐平,回来了?”妈妈关切地看了我一眼。
我冲过去,抱了妈妈一下:“妈,我找到新工作了!”
一旁正在假装看报纸的爸爸听到我这句话,也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又轻咳了几声,这才很随意地问道:“什么工作啊?”
“外企,待遇比我原来的那个破国企好多了,下周正式上班!”我很兴奋地答道。
“嗯。”爸爸轻描淡写地发出一个鼻音,然后继续认真地翻着报纸。
瞧我们这家人的演技多好,都可以拿奥斯卡小金人了。其实他们已经为我担忧了四个多月,因为四个月前我女朋友和工作一起没了。
这四个月来,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直在想:我到底是哪儿出了差错?为什么这些倒霉事一起发生在我身上?今天我终于找到了答案,我的错在于——女朋友和她的工作是分不开的,我才是第三者,我才是最多余的那个!
“找到工作就好,来,先喝口热汤,马上就可以吃饭了。”妈妈开心地笑道。
我摇了摇头:“我在外面吃过了,就是累,想睡会儿。你们不用喊我吃饭了。”
妈妈点了点头,我回到自己房间,轻轻地把门关上,锁死。然后又搬了一个小木柜顶住门。靠着门,我从怀里掏出那150粒安眠药,像个饿鬼一样急急地狂吞了起来。这是我跑了15家药店才攒到的,因为每家只肯卖10粒给我。
听人家说只要30粒就可以让我永远安眠,但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我吞下了150粒安眠药。然后我躺到床上,开始静静等待死亡的来临。
大概十几分钟后,我感觉到了死亡,但这种死亡一点都不安然。我浑身发冷,却连动弹手指拉一下被褥的力气都没有。脑袋像被什么挤压着,又好像被铅灌满了一样,就像一个快要爆炸的气球。
接下来我眼前出现了一堆堆可怕的幻象,我看到了我女朋友,她笑着走过来和我接吻。就在接吻完之后,我才发现我把她的嘴唇带下一大块肉来。那张漂亮的脸蛋上血肉模糊地突兀着两排牙齿,她还对我笑了笑,然后又冲上来继续亲吻我。我想推开她,却浑身动弹不得。突然之间,我发现我变成了我女朋友,我正在啃着自己的尸体……
我是在6个小时后才被爸妈发现并送到医院的,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并没有睡过去。在这6个小时之内我一直处在意识模糊,可听可看但不能动的状况中,眼前的恐怖幻象就像连续剧一样不断播放。我很后悔选择了用安眠药自杀,这其实是最痛苦的死法。在度过了两个小时的痛苦之后,我就开始想喊人救我。但我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甚至连眨一下眼睛都办不到。
我被送到医院抢救,洗胃。洗胃也很痛苦,我的食道被插入一根管子,接着开始往我胃里灌水,灌得差不多了,再让我自己把那些水吐出来。如此反复多次,直到把肠胃洗干净为止。洗胃很恶心很痛苦,但我很高兴有人能把我胃里的那些安眠药洗了出来。这并不是说我后悔自杀,我还会自杀,但我再也不会用安眠药了。
影视小说都是骗人的,那些编剧情的人根本就没用安眠药自杀过,否则他们肯定不敢说吞安眠药自杀是最安然最舒服的死法。就像那些天天写凶杀、悬疑小说的作者,他们又有哪个是真的杀过人?
清醒以后,我问医生:“为什么我吞了那么150粒安眠药,6个小时都不死,而且还那么痛苦?”
医生一边帮我量血压,一边轻蔑地笑了笑,说:“别说150粒,我见过吞近千粒安眠药,在痛苦中度过好几天才被人发现的,也没死。”
“这是为什么?不是有很多人吞安眠药自杀的吗?”我惊讶道。
医生点了点头:“是的,但那是在过去。我告诉你,在以前,30粒安眠药确实就可以杀死一个人。但现在不一样了,自从研发了BZD(Benzodiazepines)后,药物的致死剂量和治疗剂量被大大地拉开。安眠药更安全了,现在300粒安眠药都不一定能自杀成功,反而还要熬过一段很痛苦的时间。”
医生同情地看了我一眼,他很了解我经历过什么痛苦,我并不是他接过的第一例安眠药自杀患者。
开始我以为安眠药能把我带向自由和解脱,却享受了一次比痛苦更痛苦的囚禁大餐。我被囚禁在药效里,被那些可怕的幻象折磨着,浑身就像被刺入了无数的钢针一样痛苦,我甚至都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这种痛苦。
最重要的是,这种痛苦不仅没有把我带向死亡,而是把我带去医院享受恶心的洗胃大餐……
接下来,我被转到了精神病院。我被诊断出患有重度抑郁症,而且已经出现了自杀倾向,我,像囚犯一样被24小时看管起来。于是,这个莫名其妙的故事就这么开始了。
我对精神病院的第一印象就是铁门,然后是铁门,接着还是铁门。刚入院的病人被统一安置在一楼,因为一楼的监护最好,这里连病房的房门都是铁的。窗户都装有防盗网,其实防的是我们。一楼的窗户都没有玻璃,后来我才知道这里的玻璃都被病人打碎了,刚装上又被打碎,现在医院干脆不装了。
走廊里经常传来踹门的声音,那是有暴力倾向的病人狂躁发作了。偶尔病人之间还会打架,不过很快就会有强壮的男护赶来制止。病人狂躁发作时也一样,男护劝阻无效就只能约束后加注镇静剂处理。
入院的这几天里,我想过把牙刷的柄端磨尖以后扎死自己,但除了扎得我生疼和扎出一片淤青之外,连一滴血都没扎出来。因为这是人的本能,人都怕疼,哪怕就是像我这样一心寻死的人也怕。我还试过撞墙、把头闷在水盆里、撕下床单上吊、勒自己的脖子……皆未果。
要么是被护士发现了,要么就是被自己的本能拦下了。我真的很想死,但我不想死得那么痛苦。从那时候起我才发现,想找一个稳妥舒服点的死法,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原来,想死也很难。
我的主治责任医生名叫萧白,28岁,是个非常好的医生。他每月领到工资后,都会去买水果发给整栋楼的病人。我也是住进精神病院后才知道精神科医生的工资这么低,主治医师每个月的薪水才一千五,还不到我以前工资的一半。这对于别的医生来说是难以想象的,我有一个同学是内科住院医师,只是在一家民营小医院上班,每个月光基本工资就有五千元,其余的红包、回扣、奖金就更不用说了。
我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能经常挂着一脸的微笑面对我们的无理取闹,或者说是什么在支撑着他,是信念还是别的东西?我真的不知道。
萧医生个头不高,略显消瘦,但身手不凡,我亲眼见过他的身手。那是一个攻击型人格的病人,1.8米的个头,很壮实。被刑警送来的,估计刚犯完事。刚开始他很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由两名刑警负责看着他。
带队的市刑警支队长马千里和萧医生进办公室谈话,我经过门外时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不好意思啊萧医生,又送了个扎手货过来。他也没犯啥大事,就是在超市和保安闹起来,打伤了几个人,下手很重。”
“唉,马队长,你知道我们这儿根本没能力管制这样的病人。”
马队长干笑了几声:“没办法,市里没有专门的保安强制医疗机构。这家伙又有精神病病历证明,我也不能把他丢到劳教所去,可不就送您这儿来了。”
“对于冲动型人格障碍,其实药物和心理治疗的效果并不明显。而且他一旦狂躁发作,到时候不仅我们这些医务人员的安全无法保障,连患者也有危险。”
“这个我和你们院长谈过了,其实就是走个形式。市里的相关机构不健全,我们也没办法啊。”
萧医生长叹一声,然后就沉默了。马队长看差不多了,赶紧告辞:“那萧医生,他就交给你了……”
“马队长,五个月前的那个吸血鬼抛尸案怎么样了?”萧医生突然问道。
“那还是个悬案,雨夜抛尸,让我们无迹可寻。而且这么长时间也没有再犯案,凶手估计已经潜逃了……怎么萧医生也对这个案件有兴趣?”
“他是在蛰伏着窥测时机,不是潜逃,这是一个连环杀人犯行为模式的演变过程。等他复出的时候,手法会越来越凶残,作案间隔也会越来越短。”萧医生担忧地说道。
五个月前我也看过关于吸血鬼抛尸案的新闻报道,当时传得沸沸扬扬。有人在四环线东郊口,发现了一具男裸尸。尸体脖子颈动脉处有着两颗尖牙印,男子内脏和眼珠被掏空,全身被利器划满了网状伤口。电视新闻报道时有个画面从尸体上一扫而过,虽然只是匆匆而过的一个画面,但足以触目惊心,令人不寒而栗。
因为那两颗尖牙印,吸血鬼的流言四起。媒体小报们也跟着风头大肆渲染,说尸检结果发现那人的血都被吸干了。然后就像UFO报道一样,出现了几个目击者,绘声绘色地说那名吸血鬼青面獠牙,身材高大,形如鬼魅。还有所谓的“专家”也出现了,“分析”凶手到底是吸血鬼还是僵尸,最后确认了凶手就是吸血鬼。
一时间十字架成了街头热销品,就连我妈都给我买了一条银十字架项链,一定要我戴着。差不多半年过去了,这阵恐慌才逐渐平息下来,想不到在这儿又听到这个案件。
“你是说凶手还会再犯案?”马队长的声音使我回过神来。
“嗯,虽然我不知道他的真正杀人动机是什么,但从尸体上我能感觉到他长久以来的压抑和愤怒,带有强烈的反社会人格特征。而且他受过中高等教育,智商很高,这也应该是他第一次杀人。”
“萧医生你怎么说得和亲眼见过凶手似的。”
“马队长你应该知道犯罪心理画像吧?其实就像你们犯罪现场重建一样,通过心理分析刻画出案犯的人格和行为特征。如有详尽的资料,再深入甚至可以推测出案犯的职业、信仰、年龄、生活等等详尽的方方面面。”
马队长好像听呆了,老半天才回过神来:“这个曾经在一次讲座上听过,可惜国内还无健全的技术力量来帮助破案。那萧医生你是怎么推测出这些的呢?”
“反社会人格你肯定知道,又称悖德型人格,是犯罪的高发群体。选择在雨夜抛尸,显示出他的高智商和反侦察能力。从被害人的残忍程度和他不加掩饰地抛尸,可以看出他反社会人格特征。你们肯定也搜索了过去的案犯资料,没有对得上号的人物,所以五个月来还是一无所获。”
马队长干笑了几声:“确实如此,我们队里也一致同意这个人有反社会人格。按理说反社会人格应该会形成很早,不晚于25岁,也就是说,这个凶手应该有案底。但查了这些年来的记录,却一无所获。”
“这就是我推测出他受过中高等教育的原因,正是他受过的教育压制住了他的反社会人格。他这些年来压抑着愤怒勤勤恳恳地做人做事。直至某次突变,有可能是失业、离婚、灾劫让他的愤怒爆发了,最终造成了人格改变,释放出了他的反社会人格。”
接下来我听到了萧医生莫名亢奋的声音:“他在第一次杀人时,是紧张的、恐惧的、兴奋的,就像初尝禁果的孩子。这是他的第一次,但肯定不是最后一次,因为他已经找到了愤怒的发泄方式。杀一个我是杀人犯,杀十个我也是杀人犯,反正都是死罪,有何不同?”
我听到了马队长咽口水的声音,虽然有一墙之隔,但这声音清晰地传入我耳中。“萧医生,你……你没事吧。”
萧医生呵呵一笑:“你想抓住变态杀人狂,你就得像他一样思考。”
“你也太入戏了点。”
“你还记得龙治民吧,一个像武大郎一样的矮小农民杀了48个人,而且将这48具尸体就埋在自家的院子里。”
“当然记得,1985年新中国第一变态杀人狂。”
“你有没有想象过这个矮小的农民,抽着烟,在埋满了尸体的院子里来回踱步时的那种洋洋自得?他当时肯定在想:嘿,你们都瞧不起俺,现在都踩在俺脚底下哩!得瑟啊,你们再得瑟啊!”
“萧医生,你不去写恐怖小说真是可惜了。”马队长无奈地说了一句。
“这就是变态杀人狂的想法,杀人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上帝,他主宰生命!他可以从杀人中找到快感和自信,宣泄自己的愤怒。”
“对了,这凶手会不会有精神问题,到时候他要利用精神病脱罪怎么办?”听得出马队长已经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这个怪异的精神科医生让他无所适从,岔开话题问道。
“首先你要知道,人格障碍,并不属于无认知精神病的范畴。就像你送来的那个家伙,如果他不是伴有间歇性精神病,只是单纯的冲动性人格障碍,你可以直接把他丢到劳教所去。而且我国刑法有规定,即使是有间歇性精神病的人,在精神正常、有认知能力的情况下犯罪,一样要负法律责任。”
说到这儿的时候,马队长的手机响起,他接完电话就急急告辞道:“又有个新案子,萧医生,我先走了。”然后就快步地走出办公室,朝那两名刑警一招手,上了警车,飞驰而去。
我看见他走出办公室时长长吁出一口气,看得出他其实挺感激这个电话来得及时,不然非被这萧医生整出点精神问题不可。
结果刑警刚走,被送来的那家伙马上就发威了,用椅子去砸铁门,想逃跑。好几个男护上前都制不住他,被他一拳一个打趴在地。萧医生从办公室里听到声音连忙赶出来,尝试说服他让他冷静,结果那家伙一把抓起椅子朝萧医生冲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萧医生竟眼都不眨地双手架住抡过来的椅子,然后用椅子的四条腿卡住那家伙的腰间。那家伙一看就没少打架,怒吼一声,左手顶住卡在自己腰间的椅子,右拳就向萧医生的脸上抡去,萧医生一把放开椅子,右手架住他抡来的拳头,左手从他腋下穿过,接着再回身反手一扭,将那家伙的右手一下卡到了后背上。最后脚底一绊,将那家伙完全压在身下,借着卡在他腰间椅子的四条腿将他制得动弹不得。
我看泰拳里介绍过,这招叫反关节压制,四两拨千斤的格斗技。
萧医生认真地说道:“你先冷静一下,这里没有人要伤害你,相信我。”然后才抬起头,对着已经被吓呆的护士喊道:“安定!”
护士回过神来“哦”了一声,才赶紧跑去拿安定注射液。
那疯子后来就住在一楼的104号病房,每次发作时都是一番恶战。但无论发作的时候多厉害,只要萧医生出现,说一句“冷静点”,他马上就能安静下来,因为这是他唯一怕的人。
萧医生真的是一名好医生,他很想帮我,他不断地问我以前的事,但我的回答只有沉默。我知道他是真的想帮我,我一点都不怀疑他能治好我,但我只想快点死去。
而且很快我就有了一个机会,那是在入院半个月后。护士在天台上晾衣服,然后办公室里的电话响了,她跑去接,她没关天台的门。我就这样走上了天台,爬到了护栏外。护士接完电话上天台一看到我,尖叫了一声,赶紧去通知萧医生。
我当时还没跳,主要是我还在考虑该用什么姿势往下跳才能死得万无一失。很快萧医生就赶上来了,我知道他是来劝我的,我经常在电视里看到这些演烂的桥段。谁知他看到我的第一句话竟是:“妈的,你怎么还不跳!你要是在我上来之前跳,责任就全是护士的了。你现在跳,我就要承担部分责任了,连死你都要拖累别人,你个缺德玩意儿!”
我愣了愣,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到栏杆边,背靠着栏杆点上一根烟。过了一会儿他看了看蓝天,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说:“每次只有上天台时我才能稍微地放松一下,这是个好地方,凉风习习的,多舒服。”
接着他又轻蔑地瞟了我一眼,“我们都会死,早晚而已,你就那么急着上路?”接着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烟盒,“来根?”
我舔了舔嘴唇,点了点头,接过他递来的烟盒和火机。我以为他会借着递烟盒的机会趁机抓住我,把我拽回去。不过我又失算了,他没有这么干,只是轻描淡写地递给我,在我点上烟后又拿了回去。他把烟盒揣回口袋,左手夹烟,右手把玩着那个一次性火机。
他也趴到栏杆上,向楼下望了望,才继续说道:“你知道吗?每次我在这里朝下望的时候,都有很强烈想往下跳的欲望。其实死真的是一件不错的事,一了百了,什么都放下了,什么都不用管,也再管不了了。”
我吐出一口烟:“萧医生你也有过自杀的念头?”
他笑了笑:“你听过弗洛伊德的‘死本能’吗?死亡也是有诱惑力的。这是一种趋向毁灭和侵略的冲动,这种冲动会在看到高楼、山顶、大海、高速路等等场景时突然在大脑中涌现。你会在那一瞬想让自己放松下来,停止在世间挣扎,寻求最终的宁静——死!”
他吐出一口烟,继续说道:“有名的自杀圣地很多,特别是日本这个自杀文化根深蒂固的国家,青木原森林树海、冲绳的自杀悬崖、清水寺正殿阳台……别人说那些地方都被诅咒了,每年去那自杀的人络绎不绝。其实在我看来,那些地方不是被诅咒,而是风景太美了,美得唤醒了人的死本能。他们甚至都没打算去那儿自杀,只是被这美所吸引,那一瞬他们不由自主地想和这美融合在一起,成为永恒。”
“你不同。”他话锋一转说道,“你并不是因为场景触发你的死亡冲动,你来这儿就是因为你想死。你想毁灭自己,在毁灭自己的时候一起毁灭你的失败。”
“你是个失败者!”他望着我,冷冷地加了一句。
我看着天空,天边有几朵乌云在慢腾腾地挪动。“我确实是个失败者。”我说。
“那你为什么还不跳?”他问,接着又自问自答地说,“哦,是不是在想该用什么姿势跳才能万无一失地死去?”
不愧是精神科的,一下就看穿了我的心思,我诚实地点了点头。
他微微一笑,将自己右手正在把玩的火机丢了下去。火机飞快地坠落,触到地面时一次性火机炸开发出一声爆响。这爆响一直传到天台,在我耳边回荡。
他指了指下面炸开的那个火机:“你用跳水的姿势,脑袋朝下,周身平立,减少风的阻力。动作利索点,运气好点,你的脑袋就能像那个火机一样炸开。”
我认真地听着,点了点头。
他笑了笑,才继续说道:“不过我要提醒你,这里只是四楼。运气不好的话,你可能会摔成脑瘫或者脊神经断裂造成周身瘫痪。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的家人就要一辈子掏钱照顾你,就连大小便都要他们帮你接,到时候你就是想死,都不知道该怎么杀死自己。
“再有一个,假如你运气不好也不坏,摔成了残疾,从此就要天天活在别人同情的目光中。有两个可能,一个是你继续寻死,一个是你突然不想死了,想好好活着。我希望你选择的是前者,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他冷笑着说道。
我脑中开始浮现我变瘫痪后,我垂老的爸妈天天用尿盆帮我接屎尿的情形。还有我一瘸一拐,走在路上的情形。我咽了一口口水:“我运气应该不会那么差吧?”
他摇了摇头:“我可以告诉你,大多数跳楼者会在最后落地的一刹那反悔。不过那时候已经晚了,一切都已成定局。”
“还有,你知道为什么跳楼者很少出现我说的那种脑袋像个西瓜一样爆裂的情形吗?”他又问。
“为什么?”
“因为弗洛伊德的理论中,和‘死本能’对应的正是‘生本能’。生本能不用我浪费口水和你解释了吧,就是所有动物和人与生俱来的本能求生欲。好比你用牙刷扎自己,却怎么也扎不出血一样。你用那把牙刷去扎别人,你会发现那把牙刷其实很尖利,很轻易就能扎出血。
“为什么你扎自己却扎不出血?因为你怕疼,并不是你办不到,而是生本能在制止你去这么做。再如你把自己闷在脸盆的水中,等到喘不上气的时候,你自己会起身,同样是生本能在制止你。”
萧医生又指了指楼下的那个火机:“跳楼也一样,你并不是火机,你有知觉,你更有生本能。这就是几乎所有的跳楼者都知道要脑袋朝下,但他们都没能把脑袋碰碎的原因。”
“是生本能在作怪?”我愣道。
萧医生点了点头:“在他们即将坠地的一瞬,无论当时他们有没有反悔。生本能都会在那一瞬发挥作用,他们会不由自主地做出保护动作。也就是这些保护动作让他们不但没有死成,还摔成了脑瘫、全身瘫痪还有残疾……死后的世界有没有地狱和天堂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人间有,此时此刻就在你脚下。你这一步跨出去,或天堂,或地狱。”他望着我,眼神如湖水般宁静。
他的眼神让我畏惧,因为我从他的眼神中能看出他没有骗我,我开始觉得跳楼这种死法令我恐惧。我恐惧的不是死,而是想死却死不了,最后变成了拖累家人,被别人同情或耻笑的废物。
他抽完了最后一口烟,把烟头踩灭,然后就这么转身走下楼去。他甚至都没有再多说一个字,或者回过头来看我一眼。
半个小时后,我自己爬回到栏杆内,我浑身都在打哆嗦。我害怕自己一不小心摔下去,会变成那个最后想死也死不了,要爸妈帮忙接屎尿的植物人。直到我爬回栏杆内后,我的脚还一直在发抖。
我下楼的时候,才发现萧医生其实就一直站在楼梯的拐角处等我。他看到我,笑了笑:“快12点了,先去吃午饭吧,等吃饱了再想另一种更稳妥的死法。”
后来,我问萧医生,为什么当时他那么肯定我不会跳下去?
他说:“我知道当时你不怕死,你厌恶自己。你唯一害怕的就是继续再拖累你的家人,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看到了你眼中的恐惧。我肯定你不会跳,因为我知道你还爱着你的家人。”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想死,其实这世界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也比你看到的更清澈。试着闭上眼睛,用你的心去看这个世界。”
也就从那天起,我就一直在想:这家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医生?哪有和想要自杀的病人事不关己地闲聊,甚至怂恿病人跳楼的医生,哪有这样见死不救的医生!
第二章 生与活
我们出生的时候都在啼哭,因为我们知道,想要好好活下去将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
后来我们经常躲在黑暗中,细数哀伤,清点绝望。然后,突然,天边出现了一道光亮,我们盯着那道光竟不自觉地微笑了起来。于是,新的一天开始了,这就是生活。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终于真正体验到了精神病院的恐怖。因为我的自杀欲望越来越强烈,萧医生决定给我进行电抽搐治疗。电抽搐治疗,改良之后又名电休克治疗。顾名思义,就是在脑部给你贴上两片涂有导电胶的电极,在低压下电击你几秒到几十秒,一直到你出现全身性抽搐为止。要是出现了耐受性,没有出现抽搐,还得多来一次。
在治疗之前会注入一些麻醉类药物减少痛苦和抽搐时造成的意外损伤,但我依然还有意识。我感觉我像个坐在电椅上的死囚,正在接受最终的审判。我不知道这种治疗的科学依据是什么,但我觉得确实有用。因为每次被电击过后,我脑子一片空白,我好像已经死去,我感觉到了死亡的安然。
我觉得我的罪正在被清洗,如同被处以极刑的囚犯,我得到了公正的审判。在接受了第一次电休克治疗后,我在床位旁的墙上写了一句话:
若如死亡般安然,我们就不会再忧伤……
我在102号病房,男病号楼有四层,刚入院和比较麻烦的都住在一楼,因为需要重点看护。就像刚入监狱的犯人,他们睡觉时是不准关灯的,而且脸要朝外睡,要让狱警能随时看到他们的脸,因为新犯最喜欢找事和越狱。精神病人也一样,他们刚入院的前几天里,想的就是怎么对抗医生和逃离这所医院。
一楼的监护是最厉害的,每隔十五分钟就会有护士和医生来查一次房。小护士更是来来往往,好像有忙不完的事。他们看似随意走过,其实眼睛仔细得很,扫一眼,详细到病房的每个角落,最主要是看你的神情。
他们可以从你的神情里捕捉到很多东西,一楼负责监护的护士大多经验老到。基本上病人玩的那点伎俩,都逃不过他们的法眼。有次我正坐在床上发呆,突然拥进来几个男护,围住了同房的瘦子,带头的那个朝瘦子勾了勾手指头:“交出来。”
瘦子一脸茫然地望向他们,“什么啊?”
“汤匙!不交出来一会儿把你丢到约束室去!”男护沉声道。
瘦子嗫嚅了一会,自觉地从枕头里掏出那把不锈钢汤匙。那把不锈钢汤匙的柄端已经被他磨成了锐三角,边缘锋利闪寒。在这楼里,这柄汤匙可以做很多事,很多意想不到的事。
我和这家伙同病房将近一个月,连我都不知道他在制作这柄汤匙,我甚至都没见过这柄汤匙,那些护士是怎么发现的?天晓得,也许他们会读心术也不一定。
精神病院也像个监狱,到处是铁门和铁窗,每个医生和护士都有同一串钥匙。而且重点监护的病房,一般都不准关门。我的病房就这样,他们怕我关上门继续想新的花样弄死自己。这病房有四个床位,除了我一个抑郁症,余下的分别是躁狂、精神分裂和麻痹性痴呆。不过这三个病人都没有暴力倾向,这个让我比较欣慰。
我觉得这是萧医生故意安排的,因为这三个病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能闹。
瘦子是精神分裂症偏执型,有很严重的被害妄想,天天瞪着一对灯泡似的眼睛看别人。发病时就和空气对骂,有时候还替自己辩解,好像是在和一个什么村委书记对抗。动不动会冒出党中央、公安局、检察院……一类的字眼。还说那个书记一直在跟踪他,在这个病房里安装了监视器,就连上厕所都在监视他。
他说他制作那柄汤匙是为了保护自己,以防那名书记派人来暗杀他。我在电影上见过这样的事,说的就是像瘦子这样的被害妄想症。主角和一帮敌人战斗了半天,等清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杀的全是自己的家人。
胖子是个中年人,麻痹性痴呆症。他其实很有趣,他的特点就是思维停滞不前,联想却极其丰富,语言累赘。你要是问他一句话,他能回答你一大段话,而且不说完不会停。
比如:
“你今年多大?”
“我今年五十岁,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天气热的时候我们就喜欢吃西瓜,西瓜带沙的好吃……我儿子也喜欢吃,我儿子在北京工作,北京好啊。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最后一个是躁狂症,二十多岁,我给他取了个外号叫海洛因,因为他就像一个被注满兴奋剂的吸毒者。有点轻微的幻听和妄想,偶尔像是在和谁兴高采烈地谈着什么。他每晚很晚才睡,很早就起来,一起来就会走到窗台边深吸一口气:“多美好的早晨啊,病友们,起来做早操吧!”
其实那会儿连太阳都还没起来,而且他有时候说话就像机关枪一样,手舞足蹈噼里啪啦地说一通,我一个字都听不清。我问他怎么得的病,他很骄傲地回答我,是他自己想进来住一段时间,放松一下自己。
他的特点就是狂妄自大,自我感觉非常良好,但也不算很讨人厌的那种。他好像对什么都感兴趣,他甚至说精神病院其实是一个很美很舒服的地方。他还会把家人送来的水果分给我们,非常大方地说:“病友们,我们在这里相遇就是兄弟,不如我们来义结金兰吧!”
躁狂症和狂躁是两回事。躁狂症就好像海洛因这样的兴奋者,只要别激惹他,他也不会做出什么太失常的事来。而狂躁大多数时候指的是一种状态,是病人愤怒爆发的危险时刻。狂躁状态下病人会失去理智,出现暴力攻击行为,只能约束处理。
我还是觉得这是萧医生故意安排的,这三个病人放在我身边,别说我想一个人静静地待会儿,就是我想睡会儿都难。而且海洛因非常关心我,因为我是唯一能在这病房里和他正常交谈的人。我只要有一丁点儿想自杀的迹象,他就会去报告萧医生,他比护士还尽责。我觉得在他眼中,生活好像是充满阳光的,美无处不在。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样的也会演变成精神病,我听萧医生说抑郁和躁狂都归在同一个大分类里——心境障碍。原来过于兴奋和过于忧伤,就会变成一种病,一种连我们自己都无法控制的病。我觉得这两种病应该可以用两个词来概括,一个是乐极生悲,一个是忧伤致死。
我对萧医生的问题还是保持着沉默,无论他问的是什么,我都用沉默来回答。我看过电影,那些精神科医生会在这些问题中找到你的症结所在,从而知道该怎么下手治疗你。
第七天,萧医生不再问我问题,他只是叹了口气,他说:“唐平,无论什么样的精神病,真正能治病的不是医生,也不是药,而是病人自己。其实精神病人有一句共同的格言——我坚信这世界上没有医生能治好我的病,除了我自己。”
我还是在沉默,但我认同他的说法,因为我一点都不想被治好。我只想快点搞死自己,结束这狗日的生命。
萧医生看了看我,接着说道:“就像感冒,其实没有任何一种感冒药能真正杀死感冒病毒。感冒药起的作用只是激活人的自身免疫系统,靠人体的自身免疫系统去清除感冒病毒。我也一样,我能起的只是辅助作用,你不愿意打开自己的心门,我就无法帮你。”
然后他就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景色。他眼中蒙上了一层我无法解读的东西,像是忧伤,又像是失落,更像是一种孤独。我无法解读这种孤独,因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孤独。很多时候我都能看到他的微笑,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孤独,我甚至觉得他在这一刻比我还失落。
其实在精神病院里很少有心理治疗,因为这里的大部分病人都没有认知能力。他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被幻觉和妄想纠缠着,只能通过药物一步一步地将他们带回现实世界中。只有恢复了认知能力之后,才开始进行初步的心理和行为治疗。
男病号楼一共就四个住院医生,三个主治医生,一个主任医生。而男病号楼的病人超过两百,医生完全是在超负荷工作。而且主治医生和主任医生还要帮忙兼管女病号楼的部分病人,其工作量难以想象。这家精神病院算是我们市最好的,因为专业的精神病院在我们市就这一家,其他的都是综合性医院。通过他们的工资,我或多或少能猜到原因,因为实在是请不起更多的医生了。
萧医生专门接像我这类的“危急”病人,所以他是最辛苦的一个。
精神病院的医生和护士都很苦,他们的工资低得让我无法相信他们竟也是高收入医务队伍中的一员。收入之苦只是一方面,更可怕的就是工作之苦。特别是看护重症病号和有攻击行为病人的时候,据说在精神病院里找不到一个没被病人打过的医生和护士。
医生和护士就像亲生儿女似的伺候着病人,有些带有对抗情绪的病人甚至故意处处刁难,将口水和屎尿拉在床上。护士只能忍着恶臭去一一收拾,病人会在这时候得意地拍手大笑,甚至会趁护士不注意,抓起一把屎向护士脸上砸去。
我亲眼见过这样的事,但那护士只是叹了口气,然后快步地转身跑去洗手间里冲洗。我还见过第一天刚来精神病院里的小护士,在办公室里低声抽泣,我听说她在家里是独生女,而且家庭条件非常好。结果来的第一天就遇到病人发难,病人起哄地欺负她,还掏出裆里的玩意在她身后尿尿。
那个小护士边哭边说,说她明天就辞职,离开这个鬼地方。这算什么工作,和奴才一样地伺候病人,每月的工资还不够买一件她身上穿的衣服。
萧医生点了点头,递给她纸巾,然后继续走到窗边看那其实没什么风景的风景,我再次看到了他的忧伤和孤独。他叹了口气,说:“能走就快走吧……别回头。这里是泥潭沼泽啊,一旦深陷其中,想走也走不了了……”
突然间,或多或少,我读懂了他的孤独和忧伤。而且我知道他的忧伤比我还深,虽然他脸上一直挂着微笑。
那个小护士最后还是留了下来,她现在都能游刃有余地面对病人的种种为难了。很快,她脸上也挂起了萧医生的那种微笑,原来微笑也会传染。精神病会不会传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微笑会传染,因为我亲眼见证过。
在精神病院住了一段时间后,我开始理解萧医生为什么那么抗拒马千里送来的病人。这些病人都是犯案后,因为有病历证明送来的,这里面有不少钻法律空子的刑事案犯。
虽说法律明确规定:精神病人只有在不能辨认或不能控制自己行为的情况下造成危害结果,可以不负刑事责任。
但如何判定病人在实施犯罪时有无认知能力,这就是让司法机构头疼的事。而且这样的案犯因为市内无专门的保安强制医疗机构,都是直接丢到精神病院来,这无疑是让已经紧张得无以复加的精神病院雪上加霜。
就在我入院的半个月后,我就亲眼看到过这样惊险的一幕。
一样是马千里送来的扎手货,真名忘了,外号叫痞三。听外号就知道整个一流氓地痞,没少闹事打架,连医生都不放在眼里。“操!骂你?老子他妈还打你呢!怎么着?老子是精神病,杀人都不犯法!”这就是他这类病号的口头禅。而且他们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绝对是很清醒的。
痞三被送来的第二天,他就趁着护士送药的时候,将房门反锁挟持了护士。护士在房间里发出一声声惊恐的尖叫,男护们打开铁门,萧医生一连几个大脚将木门踢开。
只见护士的衣裳已经被撕破,痞三正在撕扯她护士裙下的内裤,护士两手紧紧地护着。萧医生过去朝他肩膀猛踹一脚,将他踢开,男护们也上前制住他。痞三挣扎着,口中还骂着脏话:“小骚货,下次老子肯定让你美死!”
萧医生脱下白大褂给护士披上,让其余护士送她回护士室。他送护士走出房门的时候,我看到了他颈部因为紧咬牙关暴起的青筋。护士离开后,他走到痞三面前,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打量着痞三。
痞三咧嘴一笑,“怎么着,老子有精神病,你能拿我怎么着?”
“你根本就没精神病,你完全有认知力,我可以证明。你拿着那张假病历一起等着进监狱吧。”萧医生的声音非常冰冷。
“我操你!”痞三一把挣开男护,呼啸着向萧医生扑去。萧医生错身一把架住他的拳头,右手一抓他的头发,向自己身后一拉,同时右膝向他腹部扫去。痞三痛嚎一声,萧医生抓着他的头发向后一推,将他整个人摔倒在地。
痞三捂着肚子,指着所有人喊叫了起来:“你们都看到了,医生打病人,医生打病人了!我要告你们!”
萧医生挽起袖子:“穿上白大褂我是医生,脱下白大褂——我是萧白!”说完就上去按住痞三,一拳一拳地往他脸上甩去。我数过,一共十三拳,他停手的原因是痞三已经被这十三拳打得昏迷了过去。我清楚记得他打人时的眼神,没有喜怒,只是冰冷,可怕的冰冷。那也是我唯一一次看他打人,一次就够了,因为我知道当一个人出现这种眼神时,能杀人。
男护们将痞三拖出病房的时候,他的眼角、嘴角和鼻子不断地往下滴血。他被从我身边拖过时,嘴一咧,一粒东西从他嘴里掉了出来,那是一颗带血的门牙。
萧医生也走出房间,对着身边的护士说道:“送他到约束室,全天约束。等他醒过来后,如果还闹就静注10mg安定。”
接着他看了一眼痞三的背影,闭上眼叹了口气说道:“我也要一支安定。”
护士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是否该去拿针剂。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起脚向护士室走去,那里已经多了一名需要治疗的病人。
痞三第四天就被马千里带走了,萧医生已经出具了新的诊断证明。证明痞三属单纯的反社会人格,并无间歇性精神病。当初痞三找关系开的假证明,其实就是为了他能更肆无忌惮地作恶。马千里来的时候看了一眼痞三脸上的伤,回头望向萧医生。
萧医生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我打的。”
马千里呵呵一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挥挥手让人将痞三押走。痞三被押过萧医生面前时怒目圆瞪说道:“老子不会放过你的!”
萧医生的头微微倾斜,冰冷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回道:“出狱后欢迎你来找我。”
“数罪并罚,没二十年你绝对出不来。”马千里微笑着补充了一句,接着又指了指痞三说道:“还有,萧医生要是出了什么事,我第一个找的就是你!”
痞三咬了咬牙,不敢再说话。他右侧的刑警推了他一把,将他押进警车,带走。
我每想到这件事时,耳边就会响起那两句话。
一句是痞三的:“医生打病人,医生打病人了!”
另一句是萧医生的:“我也要一支安定。”
在这么压抑的环境下工作会崩溃的,付出和回报完全不对等,而且还要遭受各种意想不到的为难,甚至是危及生命。我见过攻击型人格病人发作时的情形,就像一个力大无穷的魔鬼,双眼血红。如果当时给他一把刀,他会毫不犹豫地将那把刀从你喉咙正中刺入,直线地刺穿你的后颈椎。
还有,别忘了处于发病期的精神病人的特权——无需负任何法律责任,哪怕是杀人。
突然,我觉得精神病院是监狱这个说法是完全正确的,因为这里面关着的都是罪人。我们都是罪人,我们不为自己的罪而反省,反而将愤怒发泄到家人和医生护士身上。
我们的罪是什么?我们的罪就是我们的病,我们不承认自己有病,我们认为我们是清醒的,睿智的。我们觉得那些说我们有病的人才是真的有病。我们的病拖累着我们的亲人,让亲人担忧,伤心,甚至是愤怒。
得精神分裂症的瘦子突然被通知可以出院了,他很高兴,手舞足蹈地对着空气说着什么,一派趾高气扬的模样。大概意思是那个书记害不了他,他就要被释放了。作为同病房的病号,我决定送送他。虽然他一度怀疑我和他口中的那个书记有染,怀疑我是那书记派来的间谍,但我没有怪过他。
谁又能去责怪一个精神病人呢?即使是同为精神病人的我也不能。
送到医院门口的时候,我才发现没有家人来接他。萧医生从钱包里掏出全部的钱,递给他,说:“这是政府奖励你的检举奖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那个书记已经被抓了,你现在也自由了。”
瘦子得意地接过钱,然后护士长打开铁门,他就一溜烟地跑了。他甚至都没有回头再望一眼这个他待了一年多的精神病院。
我觉得不对。“他的家人怎么没有来接他?”我问。
萧医生眼中带着一丝无奈:“他的家人已经一年没有出现过了,连电话都是空号。他家在别的城市,送他来的时候,只给我们留了一个电话。他已经欠了一年的医药费,医院再也养不了他了,像他这样的病人已经太多太多了。”
“你……你就这样丢弃了他?你还有没有人性!”我朝他怒吼着,“你知道他出去根本就不懂怎么生存!他会像只野狗一样,变成路上捡垃圾吃的疯子!”
萧医生对我微微一笑,但我看得出他的笑很忧伤,我终于读懂了他的微笑。那从来就不是真的笑,那是孤独到极致的忧伤。原来,微笑也可以很忧伤。
他就这样微笑着看了我几分钟,才缓缓说道:“你终于发怒了,很难得。这是个好现象,对于你的抑郁症来说。”
然后就这么转身回到办公室,那个背影很冷漠,让我无法理解。
护士长把铁门关上,看了一眼萧医生的背影,摇了摇头,“你别怪萧医生,他已经为这个病号垫了好几个月的医药费,还替这病号申请了无保医疗救助金,但民政以他有监护人为理由没有通过。”
我一愣,她接着说道:“抛弃这病号是医院的决定,你也别怪医院,医院像他这样的病号已经够多了。都是家人或单位送来后就直接不管了,玩失踪,全丢给医院。精神病院原本就入不敷出,医院又无法向政府申请相关补助,只能自己担着。没有一家救助站、收容所、福利院愿意收这样的精神病患者,要是能有一家精神病福利院就好了,可是没有,没有啊……”
“我已经四十四岁了,在这医院里待了有二十年,像萧白这样的好医生最后只有两个结果。一个是学会麻木,麻木地对待这一切。另一个就是崩溃,或者在崩溃之前离开这里,去找另一份和医药完全无关的工作。”护士长理了理鬓角,露出了她脸颊上过早出现的鬓纹。
我耳边响起了萧医生的那句话:“能走就快走吧……别回头。这里是泥潭沼泽啊,一旦深陷其中,想走也走不了了……”
我好像听懂了,听懂了这句话有多真实,多无助。
我环视了一眼这高高的院墙和铁门,原来他和我们一样,已经被关在这里面出不去了……
其实医院里很多护士都喜欢萧白,我看得出来。还在背后用他名字的谐音,亲切地喊他的外号小白。听说萧医生还有个女友,不过谁也没有见过。关于他的一切,如他的名字一样,包括他的那身白大褂,一切都是空白。
在接受了一段时间的电抽搐治疗后,我虽然时不时还会浮现出寻死的念头,但我的情绪明显比以前好多了。这感觉有点像给电池充电,让我已经死去的神经和细胞又开始有了动静。
萧医生也发现了我的一个特点,我虽然厌恶自己,而且一如既往地用沉默来回答他的问题。但我很有同情心,特别是看到比我状况还差的病人时。
所以萧医生给了我一个任务,让我帮忙照料其他病人,比如扫扫地,看护病人吃药一类的简单活儿。据萧医生说,这样对我的抑郁症很有好处,我能在帮助别人的同时,重建我的人格自信,找回我的自尊。
原来,我们在给予时也能得到。
入院一个月,萧医生确认我的自杀欲望不再那么强烈后,放宽了对我的看护。甚至准许我去女病号楼帮忙打扫卫生,给花浇水,给病人喂药。这点让不少病号十分羡慕,在精神病院里,男女病人是严格分开的。在这种狭小的活动空间里,男女的那种本能欲望更容易被唤醒。别以为我们得了精神病就变成木头了,疯子不是傻子,这是两个概念,虽然都是脑子出了点差错。
我的病房也从一楼换到了二楼,据老病号说等换到三楼的时候,我就差不多可以离开这儿了。因为四楼是给那些基本上无康复可能的病人养老用的,四楼的那些病号将在这里过完他们的一生。
我想到了一句讥讽的笑话:生得悲哀,死得窝囊。
但现在我觉得这句笑话一点都不可笑,因为我知道这正是四楼病人的真实写照。他们将在这里终老,没有天伦之乐,没有夕阳之暖。若是在以前,我肯定会责怪他们的家人没有人性,就这样把他们丢在精神病院。
但现在我不会再有这种想法了,在见到了形形色色病发时的精神病人之后。我觉得四楼的病人其实是幸运的,甚至是幸福的。因为在经受过这样的绝望之后,已经疲惫不堪的家人还愿意掏钱给精神病院,养着他。而不是像瘦子一样,被抛弃到大街上。
我开始想念瘦子,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可能和我想象的一样,正在某个大垃圾箱里翻吃的吧。否则还会有什么别的可能呢?你觉得一个精神分裂的病人会自己去找工作,或者白手起家,创出一番事业来吗?
想到这儿我自己都笑了,因为这个想法很幼稚,很小说。
就在我想念瘦子的时候,海洛因突然在窗前惊叹一声:“精神病院里来了个美人儿!哎,唐平,快看,美女耶!”
我没有理他,现在就是地震了我也不想动弹一下,我只想静静地坐着,等死。
海洛因本着他那对人非一般的热情方式,将我从床上拉到窗边。于是,我看到了一串欢快的音符。
楼下有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精灵,正踩着这串欢快的音符飞奔在精神病院里。她右手提着自己的高跟鞋,光着脚,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在精神病院里四处逃窜。她迎风的秀发像小溪里流淌着的乐章,为这死气沉沉的精神病院带来了一股生气。
她的身后跟着一群气喘吁吁的护士和医生,她边逃边频频回顾自己的身后。那是小鸟依人一般的恐惧眼神,越是恐惧,她的眸子越是楚楚动人。她躲的不是医生和护士,她躲的是自己的影子。
这个小精灵提着高跟鞋在阳光下和自己的影子赛跑,裙摆倾斜着这个世界,她的身后跟着一群纯白色的追随者。这个画面在我的视野中定格,放大,我坍塌的记忆深处有个声音在咆哮着:怎么会是她!为什么……
我见过她,是的,我见过她。
小精灵终于停下了,她找到了大楼的阴影,她躲在大楼的阴影里瑟瑟发抖,像一只无助的小白兔。护士和医生小心地围住了她,抓住了这只惊慌的小白兔,这场追逐游戏以毫无意外的方式收场。在小白兔被送进女病号楼之后,男病号楼窗前的病人们也各自归位。
海洛因还锲而不舍地在窗前眺望,我静静地坐回床头,想一个我不得不想的问题:为什么会在这里遇到她?是命运的安排吗?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偏偏是她?
过了一会儿,海洛因终于放弃了,坐到我身边,“哎!唐平,一会儿你去女病号楼帮忙时别忘了打探一下消息,问问那姑娘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说话,这个女人的出现,只会让我的抑郁情绪更厉害。我觉得浑身像被什么挤压着,透不过气来,我的自杀欲望又上来了,而且比以前更强烈。
“唐平?唐平!你不是又想自杀了吧,我要告诉萧医生的哦!”海洛因还在絮絮叨叨个没完。我怀疑萧医生是不是开的药不够量,为什么这家伙能一直这么兴奋。
其实抗精神病药物并不复杂,就像我从入院到现在,主要给我吃的是氟西汀。我觉得这药应该是起兴奋作用,因为吃完药后我的思维会活跃许多。要是在睡前吃的话,还会影响睡眠,所以萧医生将我的服药时间安排在早上和中午。其他病人也差不多,主要也是那几种药。
但几乎所有的抗精神病药物都有同一个副作用——锥体外系副反应。症状表现就像帕金森综合征,最厉害的时候会全身曲弓僵硬,连吃饭都咀嚼不了。一般的副反应都采用安坦来消除,严重点的也可以肌注东莨菪碱。所以在重要的治疗阶段最好是在医院进行,有专业监护来保证服药的安全。
抗精神病药物也不能乱吃,很危险,我听说过家属自行给病人滥用抗精神病药致死的事。是药三分毒,这句话用在抗精神病药物上再合适不过了。而且大多数精神病患者需要终身服药,所以我觉得精神病比癌症更可怕。
我现在就经常帮忙给这类副作用严重的病人喂饭。还有其他副作用,比如发胖、嗜睡、呆滞等等。不过这些症状来得快去得也快,停药后一个月左右就能完全恢复过来,他们的精神病症状也一样会在停药后恢复过来。所以说精神病真是一种很可怕的病,对药物有依赖性,很多人需要终身吃药,而且复发率高得可怕。204房间就有一个,他已经是第五次被送进来了,和瘦子一样,属精神分裂偏执型,被害妄想症。
在医院都是恢复得差不多了,和正常人无异,但出院没几个月就会复发。因为家庭和周围人对他的态度,还有他自己的性格,让他的病像雨后春笋一般迅速复发。他说他甚至更喜欢在这里待着,因为这里没有别人异样的目光一直盯着他看。
我又想到了监狱,我越来越觉得这个比喻太恰当了。这里出去的病人,就像被释放的囚犯,时刻被别人用警惕、冰冷、异样的目光盯着。你能想象那种情形吗?别人在你背后指指点点:哎,就是他!他是个精神病,你要小心点!
是的,我们都是罪人。但我真的希望这世界能多一点包容,多一点宽宏,给我们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但我很希望萧医生能给海洛因开到最大药量,把他的锥体外系反应吃出来最好,那样他就没有力气再烦我了。他现在就像只兴高采烈的苍蝇围着我这坨大粪嗡嗡转。
为了远离海洛因的噪音,我决定去女病号楼帮忙,那是他唯一不能跟我去的地方。男女病人是严格分开的,因为精神病有太多的不稳定因素,没人知道下一刻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当一群精神病人聚在一起时,其中一个人发病了,就会像传染一样刺激到其他病人,发生一场难以预料的大骚动。
男病号楼里的女护士也很少,大部分是男护工,还有男护工升级上来的男护。因为男护奇货可居,而且病人发病时是非常可怕的,好几个男护工上前都制不住,更别提女护士。所以男病号楼里大部分都是雇佣型的男护工,然后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培养考核,升级为男护。
而男病号楼里的女护士大多数都是经验老到的,她们从业多年,懂得如何处理各种突发情况,包括“求爱”。我见过一个钟情妄想的男病人,其实长得蛮帅的。他迷恋上一个护士,用一夜的时间将病房里的各种物件都摆成了心形,然后向护士求爱。
若是换了新来的小护士,只怕早就羞得满脸通红,茫然不知所措。但那护士只是微微一笑,说了一声谢谢,然后将那些东西一件件放回原位。这就是女护士们的智慧,她们懂得如何闪避男病号的追逐。而且千万不要当面直接回绝他们的求爱,否则这些病人会记恨,甚至会造成意想不到的悲剧。精神病人不傻,我说过的,他们正常的时候和常人无异,他们发病时也比魔鬼可怕。
我穿过走廊,来到楼里的大铁门旁,一个男护过来拿钥匙给我开门。他对我呵呵一笑,“真不知道萧医生怎么想的,竟给你这个特权。”
我没有回答,我对这一切毫无兴趣,我想的就是怎么摆脱海洛因这只苍蝇。我茫然地走进女病号楼,提起水壶打好水,然后开始给那些花儿浇水。
在浇水的时候,我注意到一楼的长椅上,有个女病人正盯着我看。我听别人说过她的病,她有很严重的钟情妄想,一样是属于偏执型精神分裂。她喜欢上了她的同事,同事却早有妻室。她对同事死缠烂打紧追不放。据说最厉害的一次是她以自杀为要挟,让该同事说一句:“我爱你!”
该同事不堪其扰,跳槽换了一个公司。她一路追去那个公司,向同事的上司投诉他搞婚外恋。上司说这个他不管,她又捏造了一堆工作污点诽谤该同事。同事每换一个公司,她就一直追去那个公司搞破坏,连自己的工作都不要了。
同事崩溃了,朝她怒吼:“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却说:“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你为什么面对自己的感情这么怯弱?”
她因反常的行为越来越严重,最后被家人送到这儿来了。
那个钟情妄想的女病人还在望着我,我和她的视线对碰了一下,我看到了她眼中的不舍和迷茫。我不敢对她微笑,我怕她会把我当成下一个“爱人”。我把头低下,继续给花浇水。
女病号楼比男病号楼好很多,一楼都有窗户,还有盆花。因为毕竟还是女人,不像男病号那么有破坏力。男病号一楼不敢放盆花,因为男病号发作时会把盆花当武器,砸向医生和护士。有个真实的事件,男病号楼一个护士在值夜班时因为太困睡了过去,结果就这样被病人用花盆砸碎了脑袋。
我浇完走廊的花,开始进入病房给窗台前的花浇水。第一间没她,第二间没她,第三间也没她。这时候我才发现我是来找她的,我为什么要找她?不知道,可能要找到她以后我才能有答案。
第四间,我终于看到她了,这是一间四人约束室。她已经换上了病服,被约束在靠左的病床上,双眼无助地瞪着天花板。她见到我并没有太多表情,只是有点畏惧地望了我一眼,微微挣扎了几下,然后又继续回望向天花板。
我缓步走到窗台边给盆花浇水,“别动!”她命令似的突然出声道。我也仿佛瞬间被控制了一般,身子僵在那里,右手保持着一个正在给花浇水的动作。花盆里的水已经漫了出来,水流顺着花盆滑落,奔向墙壁,然后继续逃窜向地面,叫嚣着向我的鞋底杀来。
我吃力地保持着这个动作,回望向她,原来是我在窗台前的影子正好盖住了她的身子。我想了想,将窗帘拉上一半,让她的床位处在阴影之中。
“谢谢。”她也吃力地后仰脑袋望向我,感激地说了一句。
我没有说话,我只知道当她说完这句谢谢的时候,我的自杀欲望又起来了,毫无预兆地起来了。我就这样僵直地站在窗台边,就这样站了十多分钟。过了一会儿她又后仰起脑袋望向我,“你在干什么?”
“我想试试这样屏住呼吸能不能把自己憋死。”我下意识地回道,不过看来我又失败了,因为在说话的同时我已经开始呼吸。
然后她就笑了,她的笑声很好听,咯咯的,就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只要能让她躲在阴影中,她马上就能恢复过来。
“你也是病人?”她问。
“嗯。”我答。
“你叫什么名字?”
“唐平。”
“哦,我叫雨默。”
然后又是好几分钟的寂静,因为我习惯别人问,我答,或保持沉默。
“你怎么不说话?”她问。
“不知道。”我答。
“你走过来点,我这样后仰着脑袋和你说话很累的,知道不?”她有点娇气地说道。
“哦。”
我走到她的床位旁边,她仔细地打量了我一番。主要是看我的眼睛,她想看看我的灵魂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你得的是什么病啊?我看你很正常啊。”她看了我半天,还是没找到什么异常,问道。
“萧医生说是重度抑郁症。”我答。
“哦,很严重么?”
“嗯。”
“怪不得你的脸看起来像个苦瓜。”她又咯咯地笑了起来,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还有喉咙里可爱的小舌头。我发现她笑起来很好看,这么一个爱笑的女孩怎么会得了精神病?
“你呢,你怎么会被送来这儿?”我问,这是我第一次问问题。
她沉默了一会,又摇了摇头,“说了你也不会信的,没人会相信我说的话。”
“我信。”我很肯定地说道。
她咬着下嘴唇,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了半天。最后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讲她的故事。
第三章 南柯一梦
雨默说她小时候家教很严。父母都是职工,白天不在家,又不放心让她出去玩,只能把她反锁在家里。她从小就没有玩伴,唯一的朋友就是她自己的影子。她经常和自己的影子说话、猜拳、躲猫猫……
她可以和影子玩上一天,因为猜拳总是平局,因为躲猫猫每次都会被影子找到。玩累了,她就靠在墙上和影子说她的秘密。她告诉影子说,她偷偷喝了妈妈放在冰箱里的蜂蜜,不过她只喝了一丁点,妈妈应该不会发现的。
她还跑到爸爸妈妈的房间里,爬到床底下,掀起一块活动的板砖。指着板砖下的钱告诉影子:这是爸爸藏私房钱的地方哦!
她指着窗台下一个骑在自行车上的哥哥,影子,你知道吗,这个哥哥喜欢平雅姐姐。他每次都在这儿等平雅姐姐放学回家的时候假装骑车路过,但是平雅姐姐从来没有看过他一眼。他好傻噢,是不是?
影子是安静的,沉默的,它也不会告密,所以雨默可以放心大胆地将自己的小秘密都告诉影子。也许是她给了影子太多的小秘密,也许是她希望真的能有一个朋友,也许她只是希望影子能有一点回应,也许是有了太多的也许。总之有那么一天,影子突然真的有了自己的意识。
六岁那年的某一天,某一个夜里,雨默半夜醒来,却看见影子贴在墙上看着她。她也就这么直直地盯着影子看,她没有害怕,她只是好奇。她好奇影子为什么不再跟随自己,而能脱离自己活动了起来。
她和影子就这样对视了一晚,谁也没有说话。雨默也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因为这是她的另一个小秘密,她终于有了一个真正的朋友。
从此以后,雨默一个人的游戏就好玩了许多。猜拳不再是平局了,躲猫猫也开始有了输赢,影子有时候还会故意让雨默赢。影子是小雨默的秘密朋友,一个像姐姐一样的秘密朋友。
影子从来不说话,但影子能很容易猜到雨默的心思,雨默开心的时候,影子也跟着开心。雨默不开心的时候,影子会想办法逗雨默开心。
雨默就这样和影子玩了三年,这三年来雨默最喜欢的就是能一个人待在家里,因为影子只在没有外人的时候才会活过来。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影子都和雨默保持一致,谁也看不出异样来。
三年来,雨默最好的朋友就是自己的影子,雨默也以为可以这样一直下去。直到某天一件事让雨默开始害怕,那是有一次去游乐场玩。那时候的游乐场其实没几个好玩的东西,雨默最喜欢的就是那个电动白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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