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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人絮语

(当代)

幸福
  芳如
  亲爱的涵珍:
  你说这是一本关于幸福的书,我试着想想什么是幸福?
  像刚刚从你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那样的滋味吗?即使我见不到你,但听着你的声音、看着你的文字,觉得心中溢满喜悦与温暖,那就是幸福了吧?
  你终于又出了另一本书,只是在一个作品如愿呈现之前,所遭遇到的孤独与瓶颈,至今想起来仍会觉得是幸福吗?是幸福吧,人就是这么容易遗忘与满足,而且勇敢。涵珍是勇敢的,孟珊也是,我也是。我也一直愿意相信,我们的幸福就在不远的前方。
  但愿此刻的勇气与幸福,也能传达给每一个看这本《恋人絮语》的人,就像你传达给我的种种一般。
  我不知道这可不可以当序,纯粹只是我想对你说的感想。
  温暖的感动
  萧涵珍
  关于幸福,我想是种值得庆幸的福气吧?在生命漫长的旅程中,无论拥有过什么,失落过什么,相信在存在的本质里,任何的体验与感悟都是值得珍惜的。所以也这么希望着,每一个人都能在自己的生命中找寻到温暖的感动。
第一章
初秋,金黄橙红的夕阳映射在舞蹈教室窗玻璃上,益加地璀璨而不容逼视。迎着暮色的的砖瓦平房式建筑坐落在繁喧城市的一角,此刻,承自迷离如溶液般的光华,涣散着一种有若黄金圣殿般的光彩。
  风穿梭在舞蹈教室两侧的林木间,沙啦沙啦地作响,枯黄的落叶逐风成舞,在没有人迹、没有杂馀干扰的空间里,李洵拎着一只背包静默地伫立。
  应该是六年了吧?他的唇角泛起一抹莫测高深的笑容,那些被刻意压抑过的记忆在多年之后,终究是引领他抵达于此。六年,为了等待这个时刻的到来,他咬紧牙根孤身在异国的土地上努力着。不为别的理由,只是为一个伤害过他的女人。
  “兑非羽。”李洵拨开被风吹乱的发丝,轻声地念着这三个字。
  他抬起了头,无声地深吸入一口气。就要见面了,在睽违六年之后。
  ???
  一阵清脆的风铃声在推开教室门时伴随而起,屋内的人似乎受到了些微打扰,若干倚坐在木质地板边缘的舞者向甫进门的李洵投以短暂注视,但仍有几名舞者不受影响地看向场中央。
  李洵朝前挪移了一步,偏过头稍稍一瞥,在舞者专注目光围绕的中心,一道纤细高挑的身影在毫无伴乐下独舞。
  她舞得如此投入,像是凌越了烦嚣城市,抽离展翅于广阔天际一般。超脱肉体禁锢,以世界为点缀地,无极限地跃动。
  他微微蹙紧了眉,难以克制自己的心绪随着瞳内身躯而牵引着。
  六年了,那绝妙的姿态、专注的神情就如同记忆中一模一样。尽管音符已消失,在无际的记忆长河里,依稀保留着关于声音的轨迹。
  思及再次的相逢,心中浮上一种被强力钳住的窒息感,分辨不清是感动还是厌弃?
  她凌空跃起,侧旋而不掉落,像是不受地心引力作用似的,在上升与下坠间神奇地停顿。随后轻盈地降下,有若飞鸿所遗落的羽翅,缓缓地自天际滑降而静止。
  静止了,也就代表这静谧的独舞划下了句点。李洵听见四周的舞者响起一阵掌声,纷纷靠拢到她身边,当中一个娇小的女孩递了条毛巾过去,神色愉悦。
  “很棒喔!非羽姐,刚才跳得太精彩了。”女孩兴奋得像只吱喳不休的麻雀。“真厉害,就像是飞起来似的。”
  “谢谢。”兑非羽轻笑道。
  李洵默不作声地凝望着她,目光带着深思与认真。
  “啊!对了!”那名女孩仿佛想起什么,猛然转过身,一蹦一跳地来到李洵面前。
  他这才留意到,她比他想的还要娇小,五官细致,一头染成红色的长发盘在脑后,纤细的身躯令人有种洋娃娃般的错觉。
  “你就是老师向她学弟借来的舞者吗?”女孩开心地仰望着他,“那你是刚由美国回来,老师等了你好几天了,都快被念烦啦!还好你终于到了。”
  “嗯。”因为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李洵只有愣愣地点头。
  “你好,我叫玎妮,请多指教。”女孩的脸蛋上溢满了亲切,随即偏过了身,指着仍被众人围绕的非羽介绍着,“刚刚跳舞的是非羽姐,她就是你的舞伴。”
  “是吗?”李洵漫应一声。这些他早已知道的,只因在六年前告别熟悉的国土,拜入非羽老师的学弟门下,开始了日复一日艰苦的练舞生涯,就是为了等待今朝到来,等待以另一个姿态重新出现在非羽面前。
  李洵抬起头,目光重新回到拨开友伴朝他走来的非羽。是距离的接近。令他得以更仔细地打量这久别后的容颜。一样的挺拔高挑,一样的风华绝代。盘扎于脑后的长发因适才的舞蹈滑落了些许,额上的汗珠潸潸地淌下,有一种活跃且充满生气的神采。
  “我是兑非羽,请多指教。”没有一丝矫揉造作或是犹豫不安,非羽伸出手,温和地向眼前的新伙伴打招呼。
  李洵不敢置信地凝望着她那双清澈如潭水的眼睛。非羽的眼眸,像是整个世界皆倒映在她的波心,无边无涯。
  “怎么了吗?”见他没有握手的意愿,她困惑地收回手,有点不解。
  “不,没什么。”他不知道怎么掩饰自己失态,以及心头那一点点的怅惘。是经过六年的改变,让非羽已辩识不出他的容颜?或者……
  “我是李洵。”他声音清晰的说。或者,在她的记忆里,从来就没有他这个人的存在?
  “李洵?”非羽顿了一下,在那双黑紫色的瞳里闪过困惑的光芒,但旋即又替换上平和的神态。“初次见面,往后请多指教。”
  “初次见面?”他睁大了眼,脱口而出。
  “嗄?”非羽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有些茫然困惑的望着他,“或者……我们曾经见过面吗?”
  或者……我们曾经见过面吗?她的声音回荡在他脑海里,有一些悲凉,有些无奈,以及满满的惆怅。
  果然,非羽是不会记得的。过去那平凡不起眼的自己,不存在于非羽的印象中并不稀奇,不是吗?
  也罢,非羽不记得也好,只不过再相逢就不会那么简单了;再相逢,他会在她身上烙下最深的记忆刻痕。
  “抱歉,请问你还好吗?”非羽仍是一脸摸不着头绪地望着他,像多年以前一般,迟钝得残忍。
  李洵挥了挥手,意味深长地注视了她一眼,举步走过她身旁。
  “喂,你没听到——”同样觉得奇怪的玎妮甫开口便被打断。
  “我该去见你们老师了。”说完,李洵不再理会她们,迳自走进一旁的指导室。
  兑非羽,在分别了这么多年,预料中的是,她对他的伤害已被遗忘;而他对她的回报,才刚开始。
  ???
  非羽扭开门锁,一片黄澄澄的灯光自客厅投射而出,她腾出一手轻轻拉开纱门,脱鞋进屋。
  “回来啦。”窝在沙发上的坤止境抬眼看向她,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眸溢满暖暖的关注。
  “嗯。”非羽搁下手上的速食,不是很专心地应了一声。
  止境又瞥了她一眼,然后伸手拿取晚餐。
  “发生什么事了吗?”她拨开汉堡的外包装,语气温和地问。
  “嗄?”在地板上倚坐下的非羽,没能反应过来地侧头征询。
  “你今天有点奇怪。”止境的目光望进她的眼瞳,好像试图由那当中寻找出解答。“怎么了吗?”
  “怎么了吗?”非羽无意识地重复着。无法明确了解发生什么事,只觉心里有什么模糊的感受正在窜流,只是无从明白。
  脑海里诡异地刻烙着傍晚时初见的李洵的身影,暗袍色的发向后梳,一绺发丝在一双讳莫如深的眼眸前晃动着。微薄的唇紧抿着,似乎包容了太多永远无法理解的言语。
  为什么她越是探寻越有处似曾相识的感觉?非羽以手支拄着额,尝试整理思绪,只是除却模糊似是失落的迷茫外,其他都不复存在。
  “非羽姐,你还好吗?”止境轻拍她的肩头,递予她一抹支持性的笑靥。
  非羽抿了抿嘴,微笑了起来。止境的笑容有种天生的魔力,像是融入了浓浓的爱与关怀,令人心里泛起一股暖流。
  “之前告诉过你的,老师筹划的这出舞,要向她在美国的学弟商借舞者。我今天见着那个人了。”非羽仰倒在沙发旁,伸手拿着薯条,“只是我觉得很奇怪,我应该是没见过他的,可是越想越不认为是初次见面。而且他好像对我有什么意见。”
  “意见?”止境停止进食的动作,思索似地眨了眨眼,“也许是看过一些报章杂志,对你有先入为主的印象吧。”
  “也许吧。”非羽同意地点点头,这么说也不是全无道理。
  “对了,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止境好奇的问。
  “怎么样的人?”非羽侧头思忖了半晌,“嗯,很潇洒吧……我不太会形容。他说他叫李洵。”
  “李洵?!”止境一骨碌地坐直身,面带惊讶。
  “怎么了?”她的反应让非羽大惑不解。
  止境向遥远的记忆探寻着,“非羽姐,你还记得在大学时,有一个男孩子总是跟在你身边吗?你老是把人家视为仆役般使唤来使唤去的,我记得那个男孩就叫李洵。”
  “我哪里把他使唤来使唤去啦?”非羽不认同地吐了口气,“再说如果是那个李洵,我当然记得,只是那家伙和今天这个人,绝对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她斩钉截铁的说。
  怎么可能会是同一人嘛?她思及那个记忆中极端自卑怯弱、一脸可怜虫状的人物,无论如何也难以与傍晚那自信洋溢的身影相联系。
  “真的不可能吗?”止境有些怀疑。
  “不可能。”应该是不可能的吧?纵使岁月如何流转,真能将一个人的本质全面改变吗?只是非羽不明白,存在于自己心里,那薄弱的熟识感应该做何解释?
  或者,他们真的曾经相识?那又会是什么缘故促使他有这样的改变?非羽不懂,也无法明白。
  ???
  李洵,每当非羽记忆起大学时代的这个人时,没有一次例外的,她眼前随即浮现那高大圆肿、行动迟缓的身影。其实他不是有什么缺陷,但她总觉得他是个自卑内向而怯懦的人,似乎永远躲避着人群,逃避任何可能被注意的机会,隐藏在属于自怜自伤的象牙塔里。
  她弄不懂这个人,不明白那家伙畏畏缩缩在害怕什么?不了妥怎么样的一个人可以卑微地承受众人的闲言闲语?不清楚是为了什么,他否定自己的一切、放弃反抗错误待遇的权利?非羽完全不能理解。
  在她的世界里,争取、抗辩、拒绝、谈判、声明,是赖以生存的方式。她太早明了如何挑战自己反对的、争取自己期望的、甚至背离自己厌恶的一切。就是因为如此,她有电认识李洵,出自于好奇、不解和尝试。她亟欲探知他的忍耐极限,亟欲探究他会如何展现自己的情绪。
  止境曾说她把人家视为仆役般使唤来使唤去,其实她并没有这种心态。她只是把报告笔记扔给李洵负责,学会的活动计划、社团的公关活动也一并委托,加上练舞时候递茶水和毛巾等杂务吧。只是李洵从来没有反抗过,就这样逐渐成为她身边的仆役,毫无性格可言。
  真是个难以理解的人。非羽摇了摇头,重心陡然一偏,整个身子直向斜后方滑开,在她没来得及反应前,身躯已摔撞向木质地板,巨大的声响和疼痛感立即窜升。
  好像是硬被人由回忆中抽离似的,卧倒在地面的非羽愣愣地望着被她所惊吓而围上前的舞者们,这时她才想起自己是在练舞。
  “非羽姐,你要不要紧呀?”抢上前来的玎妮面露担心,急切地问。
  “嗯。”非羽匆匆地点头,感觉自己尚未完全与现实联系上,而有种奇异的漂浮感。她曲起腿坐在地板上,深深吐了一口气。
  “兑非羽,你在干什么呀!”从教室一角赶来的老师,原先在一旁单独指导昨晚才抵达的李洵,在看见非羽这严重失误时,忍不住出声责骂,“从早上开始,你已经心不在焉很久了,我不管你有什么事,不想专心跳就可以出去了。”
  “我不是——”非羽原想解释什么,却又陡然止住。她太了解老师的脾性,毕竟跟随了十多年,对于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情不会不了解。只是她真的心不在焉很久了吗?她丝毫没有这样的警觉,像是受了止境昨晚言谈的影响,思绪不受控制地追想那些遥远的种种。
  “算了,你今天可以休息了。”终究是心疼自己一手拉拔的学生,老师不想追究地说。
  “对不起。”非羽愧疚地叹了口气。她罕有这样的错误,只是天晓得今天的脑子犹如凝固的橘子果冻,不明不白、不受控制。她眨了下眼,正要伸手抹去额上流淌下的汗珠时,一只修长的手递向她。
  非羽抬起头,迎上李洵不带任何表情的面容,她没有伸手,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困惑地启口,“请问,我是不是曾经……”
  “什么?”李洵浅浅地笑,他有些满意地想,总算让那一向对人、对事迟钝的非羽注意到他的存在,甚至造成了她的困惑与分心。
  “不,没什么。”在思及自己即将脱口的话语时,她不禁又犹豫了。他们怎么可能曾经见过面嘛?眼前的这个人绝对不可能是从前的李洵,或许身高相似、五官神似,不过神态、气质无一称得上熟悉。
  想必是她多心吧。非羽揉了揉太阳穴,不再多说话地越过眼前的人群,疲惫地走向淋浴间。
  她扭开水龙头,哗啦啦的水流如雨般冲激而下,洗去一身黏腻汗水,她松开发髻,沾湿的长发犹如黑绒似的瀑布。非羽合上了眼,静听着水流声。再睁开眼时,墙壁上成排的镜面布了层薄薄雾气,伸手涂抹却意外地想起一件遗落已久的往事。
  那是毕业当天的事吧,在熙来攘往的校园里,李洵拦下了她。详细的对话她已记不太清楚,却依稀得以勾勒出那盛夏晴朗的天空,金黄耀眼的阳光,如棉絮般轻盈的云朵铺布其上,干净而清爽的空气里吹袭着辛香的樟木气息。那是个很舒服的日子。
  “我只有一个问题要问你。”那一天的李洵像是把自己逼到了极限,非常努力而显得艰难地对她说。
  “什么事?”她以一贯漫不经心的口吻问道。
  “我……我想问……”记忆中的李洵一双眼里满是莫名不安与紧张,话语间颇多支支吾吾。“我想问你……问你当初为什么……为什么要认识我?”
  “为什么?”非羽被这个奇特的问题弄得有点困惑,侧头想了半晌,才不以为意的说:“因为好玩吧。”
  “好玩?”李洵咀嚼着这两个字,神态中意外地有些落寞,若有所思的低喃:“因为好玩?”
  “对呀!因为看你老是缩在角落,总觉得很怪,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来念法律系?不是很好玩?”非羽坦率地回答。就像她一向的作风,率直而不造作。然后,她看见置身阳光下的李洵紧锁的眉毛与唇畔浮现了浓浓的阴翳,如同骤然抽去神采的木偶,忘了应该填补上什么地虚置着。
  “因为好玩,是吗?”他不是询问,而像是自语。空间里只留下纯净的寂寥,那些应该存在的声音被吸入无尽的墙里,没有终止地在意识之外游荡。
  先前没有留意,而今回想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种微弱的感伤?是因为没有机会明白对方落寞的原因?或是因为看见对方的阴霾而稍有介意?事到如今,她也不可能弄清楚了。
  非羽换上衬衫和牛仔裤,湿漉漉的发丝仍淌着水滴,她把被汗水濡湿的舞衣浸泡在盛了水的脸盆内,弯身在洗手台内轻轻搓洗。蓦地,外头响起一阵惊呼声,不明就里下,她困惑地走出淋浴间。
  惊呼声的根源,来自被若干舞者围绕的中央。李洵正回身旋转着,如此专注而潇洒自若。那被流淌的汗水所浸湿的发丝直甩上了面颊,单薄衣衫透湿中,匀称而近乎完美的肌肉线条展露无遗。他是那么高挑修长,英挺光彩,令人不忍移目。
  非羽呆愣了,沉默地注视他凌身而跃,侧旋后轻盈地降下,动作利落精准,她心里浮现一抹钦佩。
  “非羽姐,你这样会感冒的。”抢进她恍惚意识中的,是递来毛巾的玎妮。她指着非羽身上被头发滴湿的衬衫,有些无奈的提醒着。
  “谢谢。”非羽回过神,含笑地点点头。再抬起头时,才发现一伙人已围绕在李洵身旁,热切交谈着。
  “李洵,你跳得真好,和非羽不相上下。你练习了很多年吗?”
  “不,大概五、六年时间。”李洵伸手将透湿的发向后梳,目光直越过了人群,停伫在非羽身上。他看到了她适才惊讶的神情。非羽是不会知道的,六年前那个被她视为好玩、奇异畏缩的男孩,是花费多少时日减轻体重、锻炼身躯,又是如何咬紧了牙根日夜练舞。
  “五、六年?那你真的好厉害哪!”
  “哪里。艺术这种东西不投入全部心力是不行的,只要全心专注,应该是不会太糟的。”李洵尽可能平淡地说,目光没有一刻离开过非羽。那个女人不会明白她曾经伤害他有多深,像是存在的价值全然受到摧毁,只残留下玩笑性质。所以这一次,他会让她刻骨铭心的记住他。“我说得没错吧?非羽。”
  “嗄?”一手仍擦拭着发丝的非羽,思绪全衔接不上,只能愣愣地望着一迳注视她的所有人。
  “我说,投入艺术就应该专心致力,打从内心表现出来。如果只是单单仗势技巧高超,却不好好管理自己的内心,心不在焉、若有所思,那么纵使表演得精确无误,本身也不会有任何的价值。是这样吧?非羽。”李洵的话中略含了讽刺意味。
  非羽不知该如何回答,奇异地意识到来自李洵的不友善。有些不明就里吧,对于对方没由来的挑衅,她有轻微的不舒服和满满的不解。
  “没错啊,老师也是这么说的。”不待非羽思索,已有舞者接口。“艺术,是创作者本身意念的表现。所以创作者的思想、感觉和意念,都会透过艺术展现出来。不管内心在想些什么,不管多么努力去隐藏,都会表现出来的,没错吧?”
  “嗯,”李洵肯定地点头。“如果不能由发自内心真正的跳出来,那艺术本身根本没有价值可言。你认为呢?非羽。”
  “我?”非羽只是睁大眼睛,一手轻轻环绕着肩膀。关于李洵所言,她并没有什么驳斥的意见,然而隐藏于这些字句中轻微的敌意却令她有些不舒服。不明白的是,素未谋面的对方,何由来的不友善?
  “你反对吗?”李洵掀动唇角,轻微地笑。如同他所预料一般,过得太风光的非羽,不懂得有人抗驳的滋味。毫无意外的,自己的再度出现,足以搅乱非羽的生活。
  “不,不是,你说得对。”在他的追问下,非羽很不自然地应声。她留意到一旁的玎妮微微蹙起眉,摇了下头。
  “听你这么说,你以后还会继续朝舞蹈发展。真希望还有和你合作的机会。”一名舞者开口道。
  李洵又笑,以指梳着发丝,语气坚定的说:“不,这是最后一场了。”
  “咦?为什么?”在四起的惊讶声中,李洵注意到非羽亦流露不解,这令他有点满意。
  为什么?因为这一切为了让他重回非羽的面前,以他的光华折磨曾经伤害他的非羽。然后他不愿再玷污艺术,为自己拉下落幕。
  “我只想全心全力完成一件事,然后回到应该负起的责任上。”李洵略抬起头,淡淡地说,“只要一次就够了,舞到了极致。然后,回到那些在舞蹈之前等待着我的工作里,完成另一段不应该被逃避的责任。”
  在折磨过非羽后,他也许就能够平衡了吧?李洵这么想着。即使是一次也好,那用心舞出的旋律要深刻地烙在非羽的记忆里,要让她用上一生的时间,道歉自己嘲笑的态度。所以,只要有那么一次,让非羽记住他的光彩,那么,他就可以说服自己,回到属于法律的世界,向舞蹈说再见。
  “什么?那是什么意思?”
  “不应该逃避的责任,那是指什么?”
  舞者们不间断的问号犹如潮水涌向他,李洵抿起唇不再回答。
  一旁的非羽沉默着,没有困惑、没有疑虑,只是思索。
  不应该逃避的责任吗?她不知道李洵是有心或无意,却不由得思及那些属于自己的责任。那些不堪的身世、厌恶的兑家、和法律的工作。
  逃避是不应该的吗?因为这么做,也是种怯懦吗?
  “我想,我也该去冲澡了。这样下去,也许会感冒。”说完,李洵随即掠过非羽身边离去。
  其他舞者见他离去,也跟着各自散去,犹如潮水,退去最后一道浪花,只留下空旷的宁静。
  “非羽姐,你不要紧吧?”玎妮关心的问。
  非羽轻摇下头,不明了为什么所有的知觉感受,突然变得非常遥远,遥远得无法触及。过了一会儿,她淡淡地问:“老师人呢?”
  “好像有事吧。说是今天练到这里就可以了。”
  “嗯,那我也回去了。”
第二章
非羽踏入家门时,只见止境正忙碌的整理印表资料,凶表机的列印声不间断地响着,有一种急促繁忙的气息。
  她从冰箱里拿了一瓶啤酒,又回到客厅,躺在沙发上啜饮起来,一面望着止境说:“咦,你剪头发啦。”
  “嗯,”止境收拾着资料,分心地点了下头。
  “剪这么短,没问题吧?我记得集团里有规定发长,这样不行吧?”
  止境抽出最后一张列印成果,笑着回答,“没问题的,规定已经取消了。而且,比起头发的事情,咱们跷家罢业的罪过,岂不是更严重?”
  “什么嘛?一脸的不在乎。”非羽摇着头,叹了口气。
  止境伸手关闭电脑,“我哥会骂的话我都背熟啦,也不会多严重的。再说,有非羽姐和我作伴,什么都不怕了。”
  “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坤止境,坤家二小姐,也是八尧集团八大部门中建筑部的负责人之一,算起来也是位高权重。她和非羽在工作上是不同部门的同事,在私交上算是朋友兼校友了。自从非羽有印象以来,止境便是如此地事事宽心、事事无所谓的态度。
  “是吗?”止境翻着资料,虚应着声。
  “没错。”非羽肯定地点头,又看了她一眼,好奇的问:“你又在忙什么了?”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一些建筑结构。”
  闻言,非羽潜藏于脑中的某个概念一不留神又跳了出来。“你就算离开了工作岗位,还是那么认真。不像我这样子做,总觉得有点不负责任,好像真的是永恒的逃避。”
  “你不必那么在意的。”止境停下手边工作,抬头以一抹包容的笑容迎向她,“我是因为喜欢建筑,所以才会投入其中;也是因为喜欢流浪,所以才会离家。非羽姐也是一样,不喜欢法律才会离开的,不是吗?
  “没有人是一出生就注定应该做什么的,即使你不成为律师也没有错,不是吗?”她的语音始终温和而令人舒服。“喜欢做什么就努力去完成,一直到了讨厌为止。”
  “一直到了讨厌为止?”非羽若有所感地喃语。止境和李的论调不太相同,感觉上却一样有道理,她有点被搞糊涂了。
  止境将她困惑的神情收纳入眼底,不解的问:“是不是又发生什么事了?”
  “嗄?”非羽愣着看她,没能反应过来。
  “我觉得你有些不太一样。”印象中的非羽始终意气风发、果断明快,从未有过对自身行径反省评估的行为。虽然太武断、太激烈、太不经思考的非羽是不太好,不过,改变中的非羽更令人担心。
  “喔,是吗?”止境的观察力一向敏锐。“或许是因为听李洵说了一些话。”
  “是昨天那个人吗?”虽然不曾见过面,止境却意外他的出现已对非羽造成了困扰。
  “嗯。”非羽点点头,“我总觉得与他似曾相识,他对我有着莫名的敌意,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不是很喜欢这种感觉,但他的话又没有错误。”
  “也许是你太敏感吧。”止境猜测道,“你仔细想想今天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对的事?也许那些你认为的敌意,只是他针对事情而来的。”
  “是这样吗?”她侧头想了想,“我今天一直想到以前那个李洵的事,所以练舞显得心不在焉,也犯了不少错误。后来老师要我先休息,所以我就——”
  非羽的声音戛然而止,原本困惑的神情在瞬间变成了慌张和惊诧。她倏然起身,抓了外套就向门外冲。
  “怎么了?”止境吓了一跳,跟在她身后急问。
  “把我舞衣放在淋浴间的洗手台上,忘了拿回来。”非羽敲着自己的额,一脸的气恼。“我去去就回来,待会儿。”说完,她匆促地关上大门。
  止境凝望着紧闭的门扉,许久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不知道李洵究竟是怎么样的人,也不知道他是抱持着怎么样的心态出现在非羽面前?但她有种预感——李洵将会是开启非羽另一道命运之门的钥匙。
  ???
  非羽奔跑的赶回舞蹈教室抢救仍浸泡在脸盆里的舞衣,心里忍不住地自责。从有印象以来,她很少有这种反常的,究竟是为了什么?整个人像被不明的力量拖引着,偏离原有的世界。
  究竟是什么缘故?
  非羽的脚步在教室前止住,意外的看着从半掩的大门流泄出的灯光。她悄声凑向前,透过门缝,看见李洵正聚精会神地练着舞。
  她以为他早该回去的。只见眼前李洵倏长的身影正追寻无可名状的光之粒子,以无声无尽的旋律翩然起舞。他跳跃得如此高,仿佛有意探取天之光彩;他潜得如此深,似乎有心吸取地之华彩。如此精湛投入,无一缺绽可供挑剔。
  她不禁看愣了,有什么东西在内心深处发出撞击,然后渗透开来。如同融化的冰块,慢慢地化开。那是艺术所带来的感动?或是李洵所极力想传达出来的内心世界的舞蹈?
  叮铃一声,非羽失神中不注意地触及教室门,门上风铃声随即响起,像是闯入者般唐突地横切过这静谧的空间。非羽呆愣了,完全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只能尴尬地伫立着。被打断的李洵显然也有些意外,但他只是无声地望着她。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她有些不知所措地解释,“今天离开时,忘了把舞衣带回去,呃……我可以进去拿吗?”
  李洵没有应声,神情带着慌张的非羽感觉异常可爱,他从来不知道她也会有这样的一面。溶溶月色为她罩上一层迷离的光彩,初秋的夜风,拂动她娟娟长发,一双黑紫色的眼瞳此刻盈满着不安的请求。
  “那个……因为舞衣再浸泡下去,也许会坏掉,所以……”见他不发一语只是看着她,非羽不知怎么做好。“我可以进去拿吗?”
  她的话终于唤回李洵的思绪,他平静地点了点头,让开了身。
  “谢谢。”她松了口气,急忙走进教室,在经过他身旁时,想起什么地说:“对了,刚刚你跳得真的很棒。”她衷心地说,朝他绽开一抹笑靥,随即举步离开。
  “等等!”李洵反射性地抓住她的手,一把将她拉开面前。
  为什么会这么做?他自己也不晓得,只是想留住非羽的笑容——那种因为他而绽放的笑容。
  “你怎么了?”非羽十分诧异,来不及反应已被他紧紧搂入怀中。
  那是一种未曾有过的温度,穿越了时间,横越了空间,像是跋涉过千山万水而最终的抵达,又像是等待了岁岁年年而最终的重逢。
  极尽的温暖,包含了各种想象得到的痛苦,容纳了所有缺憾和悲怆,如此奇异地延展着。
  “为什么?”她不明白明明是带着敌意的人,怎么会有这么温柔熟悉的感觉?就好像他是一直待在她身边一般,一直在固定的距离里看顾着自己、支持保护着自己。怎么可能?
  李洵没有答腔,只是把脸埋在她的秀发中,深深地吸嗅着。
  模糊中,非羽想起了遥远过往的片段景象。那是高烧醒来的自己,迎视着透过窗帘盈盈洒洒的朝阳时的景象。游移的光点缓缓飘降在窗棂、椅子,还有她的衣服上,微弱的风舞动帘幕轻轻地摇曳。高烧过后,有一种被救赎的感动,当她轻轻挪动身子时,蓦然发现有一双手坚定地紧握着她的。
  那双手的主人,是看顾了她一夜的人。只是,无论她如何努力,总回忆不起对方的面容。是因为当年的满不在乎?或者那不过是一场很温暖、但显得很遥远的幻象?
  感觉他逐渐松开手臂,她缓缓抬起头,凝望着那双参不透的眼眸,微启唇瓣问道:“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面?”
  闻言,他的反应是迅速抽回手,她的这一句话,将他拖回了现实。只差一点点他就会遗忘,眼前的这个女人曾经伤害过他。
  “我们真的见过面,对吧?”非羽不确定地重复再问,但眼前的人却换上了冷冷的神情,向后拉开彼此的距离。到底为什么?她怎么也不明白。
  “那个——”她还想再问,却见他偏过了头,脸上是拒绝沟通的神情。
  李洵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尽可能平静地开口,“你不是要抢救你的舞衣吗?”
  非羽点头,没再说什么地转身走向淋浴间的方向。
  待她走后,李洵长叹了一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适才冲动得想搂抱住非羽的心情,竟然同这么多年练舞时的情绪一般深厚。想要永远抱着她的同时,却又莫名地想伤害她。这样的心境,是因为她伤害过自己?是因为他怨恨着她吗?
  不解,最后他选择离开。
  非羽走进淋浴间,看见舞衣仍搁在原处,她连忙卷起衣袖,拧干舞衣装进塑胶袋中。
  走出淋浴间时,整个舞坪已空无一人,如同蒸发似地,完完全全地空荡。
  蓦地,她想起那个记忆的最后,她是睡着了。再度清醒时,只有被风吹动的白色窗帘,如同极光似地闪动,一样是空寂无人。
  迷茫中,她升起一股似曾相识的熟识感受。在她和李洵之间,一定存在着什么被忽略、遗忘的记忆片段,她相信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的。
  非羽仰起头,以双手环抱着肩,沉静地这么想着。
  ???
  虽然是秋季的午后,空气中却因集聚了大量水气而显得异常沉重窒郁。在宣布练舞告一段落时,历经整日操练的舞者们,不是匆促地抢进淋浴间冲凉,便是筋疲力竭地瘫卧在舞坪上,任凭汗水在表层肌肤流窜,死命地猛灌矿泉水。
  非羽轻盈地完成最后一个回旋,滑开了脚步停止动作。感觉有些疲倦,不过也许是练习尚称满意,心情倒是颇为舒服。她习惯性地瞥了眼四周,不见李洵的身影令她有些放心。尽管不明了原因何在,在抢救舞夜那晚过后,李洵待她又回复到先前的不友善,甚至有种更加胁迫性的压力。
  到底是什么缘故呢?她摇了摇头,以毛巾擦拭被汗水濡湿的发丝。
  “他不在这里,他刚才练完就先去冲澡了。”仰躺在舞坪一侧的玎妮,猛灌了半罐矿泉水后才开口道。
  “什么?”没能反应过来的非羽不解的看着她,倚着墙侧而坐。
  “李洵呀。”玎妮盘起的发髻已散开,一大片赤红的发丝铺布在舞坪上。“非羽姐不是在看他吗?他刚才就去冲澡了,你可以放心。”
  “可以放心?”虽然觉得这样的说法有些奇怪,但非羽不否认自己确实有放心的感觉。纵然李洵给她的拥抱是那么熟悉而温暖,不过连日以来的敌意和不友善,也令她很不舒服。
  “不是吗?”玎妮看了她一眼,自顾自地说:“好像只要你出一点小错误,他都会注意到。太可怕了,简直像成天盯着非羽姐的专属摄影机,任何一点错误都不放过。”
  “也许是有一点吧。”几天前,她努力搬运重力机器,却被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李洵一个劲地搬起,轻松解决,并冷冷地抛下一句,“没有力气就不要逞强。”
  “非羽姐,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我怎么会晓得?”她吧了口气,以指尖轻揉眉心。
  玎妮脑中灵光一闪,登时一骨碌地撑起身子,“该不会是……”
  “是什么?”非羽瞥了她一眼,起身走向摆置成箱矿泉水的角落处。
  “非羽姐这么美丽又舞艺高超,一定有不少人希望得到你的青睐,不是吗?”
  “说话不要拐弯抹角,这样我听不懂。”非羽弯身拿取矿泉水,不很专心地说。
  “我是说,也许李洵想引起你的注意,因为一般人是不会这么注意另一个人的,是吧?”
  “我想不是吧。”非羽应得有些漫不经心,因为手腕数次无法顺利扭转开矿泉水瓶盖,显得有些懊恼。
  “为什么?我觉得——”玎妮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看向出现在非羽背后的李洵。
  在非羽尚未惊觉时,李洵妆过她手中的矿泉水,毫不费力地转开。
  “不会吧?”玎妮小声呢喃。怎么说曹操,曹操就到?真是有些恐怖。
  “这个都不会开吗?”李洵冷冷地说,简直不敢相信她连上瓶盖也打不开。他有些弄不清楚是过去的自己太差劲,完全无法同非羽竞争?或者现在的自己太强势,才有机会发现非羽的弱点?
  “谢谢。”非羽犹豫片刻后开口。她真的很困惑,眼前的这个人是以怎样的想法接近她?又是为了什么而讽刺她?
  李洵没有回答,气氛沉滞地凝结着。
  “李洵、非羽、玎妮,你们都在这呀。”从僵化的景况外传递而来一声热切的呼喊。
  李洵别过头,看见七八个舞者愉快地走来,“待会要不要一块去聚餐?明天开始要分组练习了,也算是一个新阶段,大伙去庆祝一下吧。”
  他看了非羽一眼。如果她拒绝,那他就没有参与的必要了。接连几天对非羽的挑衅,全是为了打击她自以为完美而轻忽他人的性格,倘若非羽不存在,就没有意义了。
  “好呀,那么我请客好了。”非羽轻笑道。
  “太棒了!非羽又要请客了!”众人很快地响起一片欢呼之声,非羽似乎很宽慰地笑了笑,这让李洵有些不是滋味。
  一直以来,非羽便是如此,倚靠着兑家庞大财力以及自身优异条件,周旋在众人之中,享尽无数注目和赞赏,才会漫不经心地忽略他的存在。这次重逢,他绝不会再让她轻易地遗忘他的出现。
  “还是我请吧。”他开口道。
  “咦?”众人对他的话莫不投以诧异目光。
  非羽也愣住了,不解地望着脸上没有任何外显情绪的李洵。
  “我刚加入你们,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请大家吃饭?”李洵的嘴角浮现一抹笑容,和气地说。
  “怎么这么说嘛,那我们就不客气啦!”舞者们嘻嘻哈哈的簇拥着他,气氛显得相当热络。
  伫立在一侧的非羽有种被冷落的寂寥感,像是舞台上聚光灯突然转移,只留下被忽略的自己。她不喜欢这样,她极需要肯定、需要关注,需要借此压抑住被否决的过去,才有能力去维持坚强的假像。
  她转过身,越过嘈杂的人群,想让自己安静一些。
  “非羽姐?”玎妮瞥了李洵一眼,快步走向她,“你怎么了?”
  “我没事。”非羽勉强地笑着说,“只是想拨个电话回去,告诉止境晚上不回去吃饭。”
  “真的吗?”玎妮不相信的看着她。
  非羽只是含着笑,轻轻拍了下她的肩头,不再回答。
  真的没事吗?非羽自己也不能肯定。她只知道希望可以向李洵问个清楚,让她明白究竟是为什么?
第三章
PUB里音乐震耳,狂野的摇滚乐流窜在空气的每个分子里,霓虹的灯彩洒落在舞池里,年轻男女剧烈地摇摆着身躯,完全投入在欢愉之中。
  大伙围绕着长桌坐着,热热闹闹地瓜分着食物,在经过整天的辛劳后,有种获得解脱的轻松。非羽低头啃着烤鸡翅,周遭是嘈杂的交谈声。
  “真快呀!明天就开始分组练习,再没多久就会正式表演,情况好的话再巡回一年半载,然后大家又要拆伙了。”
  “不会啦!大部分的人都会留在老师这里,怎能说是拆伙。”
  “话不是这么说,再过一年半载,肯定大家也各有打算,照往例看来,走的人必定不少,对吧?非羽。”
  “嗄?嗯,说得没错。”非羽并未仔细听着其他人的谈话,她始终在考虑着,有没有适当的时机向李洵问个清楚。
  “怎么要问非羽呢?”李洵瞄了心不在焉的非羽一眼,她有点奇怪。
  “因为非羽可是元老级的团员,所以什么事情问她最清楚了。”有舞者接口回答,“像是每次巡回表演结束,多少会有人有自己的打算,要像这样大家聚在一起,是不太容易的。”
  “没错。”舞者中个性一向沉静的丽丽突然开口,“像我结束这场舞,就要退出舞团,结婚去了。”
  “结婚?!”众人闻言都吓了一跳。
  “对呀,因为找到长期饭票了嘛。”丽丽腼腆地笑了笑,又说:“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要离团,还有人要出国深造,有人要换跑道。”
  “啊,李洵也是,对不对?”一名舞者蓦地想起什么地说:“上次李洵不是说过,这是你最后一场舞。结束之后,就要回到应该负起的责任上。你说的责任该不会是结婚吧?”
  “嗄?李洵要结婚啦?那新娘一定非常漂亮,对吧?好想看喔!”众人开始起哄,惊呼声此起彼落。
  “结婚?”好像被这两个字汇敲昏,李洵彻底愣住。二十多年来,他从不曾考虑过这个语辞,甚至多年以来,他脑海里盛装的都是被非羽忽略的不甘。几乎是反射性地,他瞥向非羽,发现她仍是漫不经心地啃咬薯条。
  “等等,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李洵回过神来,连忙阻止如浪潮般的喧闹。“我所谓的责任,完全是工作上的事情,你们误会了。”
  “你敢说没想过和女朋友安定下来?”大家似乎对于戏弄李洵相当乐在其中。
  “没有,因为我没有女朋友。”李洵不知该如何处理这种场面,只好努力澄清。
  “咦,骗人的吧?”众人不相信地拍打他的肩膀,笑闹不休。“你这个借口很勉强喔。要不,就是你眼光太高了。”
  “和那些没有关系。”李洵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一个人的价值真的会因为自身的改变而更动吗?眼前的这些人对于他的过去一无所悉,对他的观感才会有如此大的差异吧?
  一名舞者的目光扫过一旁置身事外的非羽,轻笑道:“既然如此,你可要把握机会,把舞伴变成情人吧。”
  “你说什么?”李洵和玎妮不约而同地喊出了声。非羽被他们的惊呼声硬是拖回现实,莫名其妙地凝望着众人。
  “不好吗?非羽既漂亮又才华洋溢,家世背景也很好,你们俩不是很登对吗?”
  “谁跟谁很登对啊?”非羽眨动眼睫,脸上布满了困惑。
  “没事、没事。”玎妮急忙挥舞双手,换上轻快的口吻提议道:“啊!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我们去跳舞吧,好像很有意思的样子。”
  众人纷纷转头看向舞池,不禁跃跃欲试。李洵低头笑了,有点佩服这个女孩的机智。
  “非羽姐也一起去嘛。”眼看众人皆向舞池移动,玎妮也绕着非羽邀舞。
  “不了,今天太累了,你自己去吧。”非羽拢了拢长发,摇着头拒绝。
  “那李洵呢?”玎妮转头询问。不希望他们两人单独相处,李洵对非羽的敌意连她都感觉得到。
  “我在这里帮你照顾她,你放心去跳吧。”李洵笑着说。非羽始终拥有疼惜她的朋友,始终活得那么光彩夺目,这是令他很不舒服的部分。
  “可是……”玎妮还在犹豫。
  非羽朝她做了个放心的手势,她想和李洵谈谈,也好理清他为何会对她有敌意。
  玎妮没有办法,只好叹了口气离开。
  李洵点燃一根香烟,慢条斯理地吐出白茫茫的烟雾。非羽轻啜了一口淡酒,并未开口。
  “你的朋友很疼你。”他注视着指间的烟,淡淡地说,“很幸福不是吗?活了这么大,应该必没有尝过什么苦?真令人羡慕。”
  “为什么要这么说?”非羽不能理解他话中轻微的火药味。
  “没有为什么。”他耸了耸肩,“不就是羡慕吗?毕竟是活在完美中的人,除了众人的掌声之外,恐怕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记得吧?即使伤害过什么人,犯下什么错,自己也不会在意吧?”
  “我不懂你说什么。”她摇动手中的酒杯,语气认真地说:“如果我们曾经见过面,如果我曾经伤害过你,我愿意道歉。希望有什么误会,都可以和平解决好吗?”
  闻言,李洵并未答腔。他最不喜欢非羽这种态度,不喜欢这种认为一切可以解决而坦然认真的态度。他不懂自己承受这么多年的伤害,为什么没有能力也在她的心坎上烙下一样深的印记?
  是不是只要和平沟通,就无法让非羽用心去记忆?是不是就会走上先前被遗忘的命运?非羽为什么不肯多用点心在生活上?他真的不懂。
  “我真的不了解你对我有什么误解,只是这样——”
  “这很重要吗?你会在乎吗?”李洵的口吻带着些许质问。她所在意的是受到挑衅的事实,至于挑衅者是什么人,根本不重要。
  “我没有这个意思,”她不喜欢他这种咄咄逼人的气势,总会不由得自脑海里跳跃出想压抑住的回忆。“只是——”
  “你所在意的,是有人挑衅吧?因为生活得太顺利,所以承受不了别人的不友善?认为所有的人都应该和和气气地对待你,视所有人的关注为理所当然,甚至根本不在意。”李洵有些激动,用力捻熄香烟。“所以我的态度让你很不舒服是吗?”
  她微蹙起双眉,“不,话不能这么说,我只是想要知道,你为什么要以这样的态度对待我?”
  “你想知道是吗?”李洵将身子移近她,一字一句清晰地问。这六年以来,他试想过回答这个问题,尽管这么说后,会失去什么或得到什么,他并不清楚,却还是凝望着她黑紫色的瞳眸说:“因为,我讨厌你。”
  “讨厌我?”这三个字在非羽的内心深处发出撞击,眼中所见的一切事物瞬间动荡起来。那么一句简单的话语就如同噩梦里回响不止的台词,长久地蔓延滋扰。她怔愣着,像是身体的某个部分被用力截断拉扯,然后惊痛得无言以对。
  讨厌?这个意念向记忆内部翻扯,不能克制地拉出零零碎碎的痛苦片段。非羽企图以更坚强的力量封锁住它,只是显得徒劳无功。
  话语甫出口,李洵便察觉她的脸色刷白,情况明显不对劲。先前激动的不平衡在瞬间转换为没由来的担心。果然是不行,即使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也只是让自己莫名地后悔起来。是不是这么做真的很残忍?
  “抱歉,我想先走一步。”非羽有些狼狈地起身往外冲。脑子里被厌恶的记忆排山倒海而来,完全不受控制,她急切地希望离开此地,不要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的脆弱。
  “非羽?”李洵急切地起身喊她,只见她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消失在视线之中。陡然间,他心里浮起一抹浓浓的惆怅,因为伤害她并没有想象中的胜利,而是奇异的后悔和心怜之情。
  “老天,你对非羽姐说了什么?”玎妮一见情形不对,立刻从舞池奔回李洵面前。她真是不明白,这两个人究竟在做什么?
  “我好像做错了一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以报复非羽为目的的心,居然有些混乱起来。
  “你到底做了什么?”玎妮蹙眉问道。
  “我说,我讨厌她。”李洵坦白地说。
  “讨厌她?为什么”你们不是才认识没多久?还是你们真的曾经见过面?”
  李洵没有回答最后一个问题的意愿,只是别开目光,淡声道:“我只是觉得讨厌。讨厌那种凝聚众人目光的遥远,讨厌那种可以和所有人融成一片,没有什么特别在乎的性格,讨厌那种单单在意被排斥却不在乎对象是谁,讨厌她完美得没有什么用心去记忆,讨厌那种残忍的完美。”
  “讨厌,是吗?”讨厌是全然的否定,是全然的不在乎,或者是来自更深的在乎,更深的失落?当一个人会因为失去什么而感伤怨怼时,是不是他对于所失去的事物仍旧存有依恋之情?即便是无法原谅,无法重新来过,然而内心隐埋的角落是渴望错误得以恍若幻梦般结束的吧?
  他点点头,“嗯,我讨厌她。从很久以前,没有改变过。”
  “可是,”玎妮提出心里的疑惑,“如果不是因为喜欢,不是因为在乎,真的会有讨厌的情绪?真的会有那么浓厚的讨厌吗?”
  “喜欢?”李洵愣住了,一时间不知该做何反应。
  “是的,喜欢。”她注视着他的眼,语音清晰地说:“如果不是喜欢,那么对于另一个人的生活态度不会在意的,不是吗?非羽姐心里是怎么想的,并不是那么重要,不会造成这么多的讨厌,是吧?”
  他摇摇头,不愿意朝这方面多做思考。“但是她伤害过我,你明白吗?”
  “如果不在乎,那要怎么造成伤害?”玎妮反问他,“因为喜欢而伤害,也许会越来越——”
  “我说过了,绝对不可能。”李洵什么也不想再提,绕过玎妮,加入了狂歌热舞的行列之中。
  绝对不可能,他这么多年对非羽的介意,怎么会为了单单的喜欢?他有什么理由必须喜欢非羽?喜欢一个从来没有在乎过他的人?喜欢一个将他彻底遗忘的人?他何苦这么虐待自己?
  非在舞池中狂肆地舞动身躯,他的发随着节奏飞散,任意在空中画下道道惊叹号。他高挑的身影在七彩绚丽的雷射光照射下,如此显眼而夺目。四周开始响起欢呼,像是骚动似地引人侧目。
  他脑中一直在想着,关于“喜欢”这个字汇、关于十年前,首次看见非羽时的惊讶。
  那是初入学的盛夏,他沿着校园缓缓而行,在树影浓密处意外瞥见一道乘风而舞的身影。穿着铁灰色衬衫,散着长发的非羽以熟练的舞步游移在闪动的光影下。那情境之美,迄今仍令他屏息。
  等舞蹈结束,他才留意到树林的另一侧已围了不少被非羽称为友伴的人,他们簇拥着她,如此亲切而充满欢笑。那时候的自己,第一次体悟非羽的遥远。
  如果说,这就是喜欢的开端,那么大学四年,分别六年,这漫长的十年里,他究竟为了什么执意这样的投入?这么做不是荒唐得可笑吗?
  他怎么可能喜欢非羽?绝对没有这个可能的。李洵努力说服自己。
  ???
  讨厌吗?她克服了多少排除不掉的烦恼才终于走到这里,但没想到的是,被否定的结果依然不变。即使在压抑下童稚时期悲戚的往事,逃离备受限制的兑家之后,那么努力地想活得忠于自己且让周遭的人认同,却还是失败了。
  非羽沿着街道走回家,如同无望地涉过辽阔的死沙,一履一步都是那么的迷离。又仿若踩踏于万丈云雾之中,不清不楚不能明了。无意之中记忆起很多事,很多关于“讨厌”这个语汇的资料在她心中隐隐流淌而过。
  在可以追溯的童年里,家是明亮温馨的城堡。她喜爱站在大厅的落地窗前,将面颊贴在玻璃上,张望着屋外如黄金般闪耀的阿勃勒,灿烂的阳光底下,那飘落的叶片有若光之碎片。
  在那里有着浓浓的幸福,有温柔美丽的妈妈,和气潇洒的爸爸,还有亲爱的哥哥以及牙牙学语的妹妹。那是非羽记忆深处最原始最根本的家,一个揉合世间美善于此的完美的家。
  只是这样的幸福没能延续永久,也许所谓完美完善完全的境地,其实是人类扭曲现实捏造出的幻象吧?非羽不知道,只是知晓那个和气潇洒的爸爸在某一个冬季患病死亡,永远地离开幸福境地,到了一个她再也触碰不及的世界。
  然后,温柔的妈妈开始生病。病痛、哀愁、以及担心,开始在他们幼小的世界中蔓延,像打翻了一坛黑暗的染料,无声无息中浸染了原有的光明璀璨。他们搬离了那个有漂亮庭院的家,陆陆续续又迁移数次,最终搬到一个窄小脏乱的公寓。也是那时候,妈妈已重病卧床,看是再难康复。
  那时候非羽仅六岁,在她灰暗的记忆里,长她两岁的哥哥总在下课后沿街叫卖口香糖以赚取微薄金钱,而她则在傍晚市场收摊时,沿道捡取被丢弃的蔬菜做为晚餐。这是她的家,仿若由天堂堕落炼狱,每一步都是那么艰苦疲惫。但她并不怨怼任何人,只是一再告诉自己,能够保护妈妈既已足够。
  一直到记忆中的某一个夜晚,重病的妈妈像是凝集所有气力地为他们仔细梳洗,然后什么也不说,带着他们出门。
  路途上没有一句交谈或对话,只有似无止境的沉默下去,最后他们来到一栋欧洲古堡似的建筑。伫立在庞大雄伟的宅邸前,她莫名地被不安的恐惧所笼罩。有一种幻觉,认为一旦踏入这里,将遭受被吞噬的命运。
  大门的守卫冷漠地挡下他们的去路,她第一次看见妈妈以昂然的气势挥了挥手中的物件,守卫们竟恭敬地敬了礼,开启大门。尚未走进屋内,已有若干仆役出来迎接,在他们的恭敬与妈妈的冷淡中,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奇诡。
  终于,在进入屋内大厅时,他们见着了此行主要会面者。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个英挺的男人,他长长的发向后梳绑,玻璃镜片后的目光是死寂的寒冷,俊朗的五官上却有着不容亲近的仇视感。
  “你竟然还有脸回来?”男人咬牙切齿的质问。
  “我会走的。不过这些孩子,”妈妈似乎很艰难地启口,话语中有挣扎过的犹豫。“请你照顾他们,好吗?”
  “既然是你带走的东西,就没有理由要我照顾。”男人注视着妈妈,两道蹙紧的眉深锁着看不透的情绪。
  妈妈咬了咬唇,语气苦涩的请求,“我病了,也许活不了多久,所以——”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吗?”男人截断她的话,无情地说:“还是你企盼我帮忙找医师,救回你的性命,好让你再回到那男人身边?顺便帮你看顾这些拖油瓶?”
  “他……他已经死了。”妈妈低咳几声又说:“再也没有人可以照顾这些孩子了。他们还这么小,没有办法独立生活的,所以——”
  男人冷笑,“我说过了,他们和我没有一点关系。”
  “他们……”妈妈犹豫半晌,才下定决心地说:“他们是你的孩子,身上流着你一半的血,他们是你的孩子呀!”
  “我的孩子?”男人别开目光,语气冷漠得残忍,“到现在你才这么说,那么,当年带着我的孩子私奔的你,又是怎么说的?你不是说,这三个孩子和我姓兑的没有关系?你不是说,我们的婚姻根本是个可笑的错误?你没有这么说过吗?”
  “我道歉。”妈妈点了头,蓦地跪在他面前,“只是恳求你,照顾非诩、非羽、非翎这三个孩子吧?拜托你,好不好?”
  男人没有说话,脸上冷硬的线条丝毫没有软化的迹象。妈妈的眼角淌下了泪,分辨不清是因为后悔还是哀伤?
  “非翊,快叫爸爸,好不好?”她推了推始终愣着的儿子,“请爸爸照顾你们,拜托他好不好?”
  “爸爸?”非翊不能理解,只是困惑地望着妈妈。
  “你说什么都不会有用的。”没有让妈妈有开口的机会,男人斩钉截铁地说,“不用在这里惺惺作态,装模作样了。”
  “非翊,快叫爸爸呀!他真的是你们的爸爸呀!快点喊他,好不好?”妈妈有些激动的摇晃着非翊的身躯,一旁小小的非翎已经害怕的哭嚷出声。
  不知道为什么,非羽望着眼前混乱的情景,竟感到有处脱序的悲凉。
  妈妈说,这个男人是他们的爸爸?是什么意思,非羽真的不懂。但是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不会是亲切的,因为他的言语是那么地无情,甚至连一丝一毫动怒的意愿也没有。这个男人的心,是比极地的冰层更加冰冷吧?
  “非翊,妈妈拜托你。”
  “爸爸。”非羽往前移动了一步,出自于挑战性地脱口唤着。
  她的声音就像一把利刃,直直地切过这样的紊乱,残留下两半的漠然。紧接着,在所有人皆来不及反应下,一个巴掌直劈而来,她向后硬生生摔了出去。
  “非羽?”妈妈惊恐地想抢上前来,非羽却摇了摇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抬起头凝视着这个男人。
  她注意到玻璃镜片后的双瞳,竟同他们一般的深黑苍紫。她想起已逝的那个爸爸,有一双浅褐色的眼眸。
  “我要你永远记住一件事,我讨厌你。”男人以不含情感的口吻,这么对非羽说。随后,他别过身,冷冷地吩咐管家,“把小鬼安置好,那女人带去西翼。”
  他们就这样被收留了,回到了亲生父亲的兑家宅邸,成为外人眼中羡慕的焦点,完美完善完全的兑家人。然后,非羽渐渐明了一些事,关于红杏出墙、携子私奔的母亲,曾经以为是亲爱父亲的男人,还有拒绝承认他们的亲生父亲。
  在那之后,她了解到可爱的童年,不过是某种污秽背叛的幻景,而那段辛苦艰难的岁月是犯罪之后的惩罚。真实的自己,是如此深刻被讨厌着、厌弃着、诅咒践踏着,全然没有价值和意义。
  所以她反抗、争辩、对立,努力抓住足以肯定自己的东西,她努力让围绕身边的人都乐于接纳她、关心她、并且喜欢她,借此去遗忘、去逃避属于过去一切的种种,经营另一段生活。
  可是李洵说:“我讨厌你。”
  为什么?缓步返回家中的非羽怎么也不想接受这样的否定,她心里全是满满的伤痛感。
  她伸手按下门铃,因为无心掏寻钥匙。过没有多久,便看见叼着披萨的止境出现在门板之后。
  “聚会结束了吗?”
  “嗯。”非羽点点头,疲惫的走进屋内。
  “要不要吃披萨?刚刚才送来的,还热腾腾呢。”止境看见她的落寞,并没有多说什么。“今天去工地打工,赚了点钱,所以要好好款待自己一下。”
  “止境,”非羽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还好,只是有点不懂。”
  “不懂什么?”止境的神情充满了体谅和温柔。
  “李洵说他讨厌我,就和爸爸说的一样。我只是不明白,似乎不管怎么努力,还是无法跳脱被讨厌的命运。”她叹了一口气,“无论怎么做,也不会有用的,是吧?好想亲口问我的母亲,她对婚姻的背叛,让我失去自我肯定的能力,让我终共一生寻找不到幸福的可能,这么做真的值得吗?”
  “不会的。”止境伸手握住她的手,认真地说:“我相信总有一天,大家都可以幸福的。”
  “是吗?”非羽淡淡地开口。不是询问,而是自语。
第四章
想要得到幸福,像要振羽离开所有的痛苦,想要前往一个不是“这里”的地方。只是被折断了羽翼,被烙印了错误,是不是就注定了一生一世无法翻改的命运?
  非羽反反复复思索着,始终没能把注意力集中。与李洵练习双人舞时她没有办法去注视对方的眼眸,也感觉不到对方的旋律,跳得生涩且错误连连。
  为什么会被讨厌?她是否做错了什么?她无法明了这种感觉,除却亟欲抑脱的记忆牢笼之外,内心的某个部分有着被践踏、被否定的伤感。她恍惚着,像是漫无意义般在无坪上持续漫游。
  李洵举起了她,这原是舞蹈的一部分,然而就在他顺势将非羽横甩抛向一侧时,应该轻盈降落于地的非羽,却硬生生地摔了出去。
  “砰”的剧烈声音响亮得吓人,舞坏上所有人顿时停步,惊骇地瞥向半趴在地面的非羽。
  李洵愣了,一时间不知做何反应。从练舞开始便注意到她不很专心,只是他也困囿于昨晚的对话中,也就没有多留心她的状况。
  非羽微微挪动了身躯,抬起的面容上是紧蹙的眉和咬紧的唇瓣,盘起的发已四散凌乱。
  “要不要紧?有没有摔伤哪里?”他关切地走上前,蹲低了身询问。其他的舞者亦陆续围拢过来。
  非羽摇头,不愿意回答。这重重的一摔,她全身的骨头像快散了般的疼痛着,只是在李洵面前,她无论如何也不想流露一丝脆弱。在她眼前的这个舞伴,是讨厌着自己的人,是像父亲一般,否定自己存在价值的人。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要让对方再看不起自己。
  “让我看看。”她越是佯装没什么事情,李洵内心的怀疑也就越强烈,模糊之中,他也忘记自己说过对非羽的不满,反而急切地想挪开她按压住的手臂。
  “没事的。”见他关心地伸手过来,她慌张的强调道。
  “让我看。”李洵执意要扳开她的手,基于一种没来由的关心和急躁。
  “我说过没事的。”非羽用力地说,面容上是完完全全的拒绝。李洵停下动作,显然对她的拒人于外异常惊讶。
  “你们俩到底在做什么?”老师铁着一张脸不悦地走近。她蹲下身,一手扳开非羽的手,“究竟怎么回事?”
  非羽的手臂上横擦过一片伤口,在粗糙的摩擦面上纷溢出腥红的血珠,随即又汇聚而成一道细细血流,缓缓流下手臂。
  “该死!”李洵脱口而出。非羽的擦伤面积不小,想必是颇痛的吧?他的心里有种不舒服感受,像是有什么东西醒在喉头般,找寻不到理由。
  “怎么弄成这样?”老师的口吻像是自言自语,迅速地检查她的伤口,然后稍稍安心地说:“还好没有伤到骨头,你去医务室把伤口处理一下。”
  “谢谢。”非羽站起身,含含糊糊地说,随后离开了舞坪。
  李洵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的身影离去,竟有种被遗弃的孤寂感。
  “我不知道你们两个有什么问题,只不过既然是双人舞,就应该培养出彼此信任、依靠彼此力量的默契。”老师的目光停留在非羽消逝的方向,悠悠地对他说,“如果两个人的心无法沟通,拒绝信赖,那么即使技巧再精湛,充其量也只是跳舞的机器罢了。”
  “我想,你应该可以明白这个道理吧?”老师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问问自己是为什么而跳舞?还有你的舞伴是为什么而跳的?想要展现出什么?想要传达些什么?或者说,你所做的所有事情,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世界上的事情其实是很单纯的,可惜的是,人类让它变得复杂了。”
  “人类让它变得复杂了?”李洵的内心被这么一段话语所撼动,如同回声般地反复在意识里回荡。
  老师不再说什么,转过身开始指导其他舞者。
  突然地,李洵感到纷杂的混乱,看来他应该把内心好好整理一番了。
  ???
  李洵坐在舞蹈教室前的台阶上,沉静地凝望着指间点燃的香烟,茫茫的烟雾为秋风所吹散,悄悄地消逝在空气中,午时的阳光盈盈洒满整个空间,蓝澈的苍穹下,只有叶片沙沙作响声,没有多余的音响,这里像是为时光所遗落的角落,转动着它不真切的齿轮。
  他长长吐了一口气,以持烟的手刮了刮后颈,又甩了甩头。
  非羽受伤了,无论是在身体上或心理上,都是因为他的粗心和执意而造成这样的结果。如果他适时提醒她跳舞时要专心,或在事发时抢身护住她,也许她就不会受伤害了。如果不脱口说出讨厌,她也许不会心不在焉,练舞也不会出差错了。
  这原是他期望多年的结果,但目睹非羽伤痛的神情,拒人于外的举动时,他心里感到很困惑,这样的情况,真的是他所希冀的吗?在他的本心之中,存有的是怎么的最初想法?
  如果不是因为喜欢,不是由于在乎,真的会有讨厌的情绪吗?玎妮是这么询问的。
  事至如今,李洵也不清楚了。不清楚是不是所谓的讨厌,其实是无法喜欢的一种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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