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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人絮语

_2 (当代)
  他又吸了一口烟,缓缓地吐出烟雾。烦躁和混乱没有得到解决,心里有种不真实感。
  突然,他听见身后传来微弱的脚步声,尚未回头,玎妮便已经在他身旁坐下,递予一抹不明的笑容。
  “这样下去不行喔,”玎妮交叉着手指,轻声说,“你把非羽姐害得很惨。”
  李洵别过头,望着她的侧颜,不知该回答什么。
  “像是练舞心不在焉,或是强烈地拒绝别人的表现,实在一点都不像非羽姐。我想,你说的话肯定对她造成影响。”
  “你是说,她可能排斥我了,是吗?”李洵无情无绪地问。非羽激烈地拒绝他查看她的伤势,是因为排斥和讨厌吗?其实这也没什么好意外,什么人会喜欢讨厌自己的人呢?只是隐约中,他仍感到不舒服,有一种自己究竟为什么这么做的不解。
  “不是。”玎妮摇了摇头,“我觉得非羽姐也许是害怕吧,害怕被讨厌的感觉,害怕被讨厌自己的人看不起,你明白吗?”
  “害怕?”李洵不很相信。
  她笑了笑,“你不相信是吧?其实非羽姐并没有你认为的那么坚强,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也许她可以在同伴间过得光彩快活,和所有人相处得很愉快,但那不代表是非羽姐的全部。她也有不愿意提及的事情,也有想隐瞒的痛苦。她不是你以为的那么完好,那么应该体会什么叫打击的人。”
  “这只是你的想法吧?”
  “没错,这的确是我个人的想法。”玎妮转头注视着他,“你真的感觉不出来吗?”
  “感觉?”李洵不解地望着身旁娇小身影。
  “非羽姐的舞蹈里,你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非羽的舞蹈?”李洵移开目光,竭力在记忆里探寻。非羽的舞,如此精湛无缺,如此专注投入,仿佛企图由这单薄的身躯中抽脱而出,凌越这纷扰的世事,展翅飞扬一般。展翅?难道是……
  展翅?是为了离开“这里”,离开到遥远的地方,到一个不是“这里”的地方?
  因为,“这里”有着悲伤吗?
  “你觉得怎么样?”玎妮观察他的神情,追问道。
  “我……我不知道。”非羽喜爱舞蹈,从他们认识开始便是如此。而他为非羽的舞蹈所撼动,除却当中的美好,也许还有同样企图挣脱的渴望。如果他企图挣脱的是备受忽略的命运,那么,非羽努力希望挣脱的又是什么?
  “真的很残忍对吧?”她合起双掌,认真地说:“非羽姐那么努力想变得幸福一点,可是你却存心去伤害她,真的很残忍。不过也没办法,因为你讨厌她。伤害自己所讨厌的人,应该不会后悔吧?”
  “我……”李洵真的不知道,他扔下烟,以鞋尖捻熄。讨厌?他是真的讨厌非羽吗?他是真的希望非羽害怕、不安、痛苦的吗?
  “或者,不是这样?”她又问,眼神中有几分把握。
  李洵仰起了头,“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因为人的心总会把真实的感受弄得复杂,让人分辨不出什么才是幸福的方向。
  他俩沉默了一阵,不知源自何方的狂风,沙啦沙啦地席卷着整个天际。
  “喂,我问你一个问题,好吗?”玎妮打破沉默的问。
  “你问吧。”
  “你认为喜欢的相反是什么?”
  “不就是讨厌吗?”李洵直觉地回答。
  “我以前也这么认为,不过,”她顿了下,才继续往下说:“如果两个人分开来,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甚至更久,然后相逢了。如果当中的任何一个人,还是可以那么强烈地告诉对方这样的讨厌。那么,真的是因为讨厌吗?
  “真的会因为讨厌,所以记忆了长长的一段时日吗?记忆是会冲淡的,如果一直深刻地讨厌一个人,其实是因为在意吧?
  “所以,我觉得喜欢的相反,也许是漠然吧。因为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不在乎,不是吗?十年、二十年,再相逢的两个人,只是形同陌路错身而过,这才是喜欢的相反吧?”
  “喜欢的相反……是漠然吗?”李洵喃喃自问。如果没有在乎过非羽,那么现在的他会在什么地方?如果不是非羽,他会如何走过这六年?
  “所以,”玎妮以认真的目光盯着他,轻声笑说:“你不可以再这样下去,这么做会伤害非羽姐还有你自己的。”
  李洵望着眼前一脸诚恳的女孩,脸上泛起会心的笑容,“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只是没想到你会懂这么多。”
  “才没有那回事呢!”玎妮顽皮地吐了吐舌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他,“是止境姐交代我的台词。”
  “坤止境?”李洵瞥了纸片一眼,心里了然。
  “她是非羽姐的朋友,很漂亮的一个人喔。”说着玎妮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认识止境姐吗?”
  “我——”他甫开口,一辆机车扬着些许风沙在他们面前停了上来。他认得来人,那是一向为舞团送便当的小弟。
  “咦,今天比较早休息喔。”小弟左右手各拎着一叠便当,有些惊讶地说。
  “嗯,因为开始分组练习了。”玎妮从台阶上一蹦一跳而下,伸手接过了便当,朗声地道谢,“辛苦你了,我提进去就行了。”
  “谢谢。”小弟说完,跨上机车匆匆而去。
  她将便当放在台阶上,从中取出两盒便当递给李洵。
  “做什么?”他不明白的问。
  “请你帮忙送个便当给非羽姐吧。”玎妮浅笑着说,“她从医务室回来了,在后院练舞。”
  “练舞?她不是受了伤?”
  “你这是担心吗?”玎妮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赶快过去吧,便当凉了就不好吃了。”
  在玎妮的微笑中,李洵点了点头,随即转身离开。
  讨厌,是因为在乎,是因为对于喜欢到达了失望,才会如此强烈地记忆着。
  ???
  想要得到幸福,想要挣脱痛苦,前往一个不会被遗弃、不会被否定的地方。想要停留在单纯的世界里,找寻属于自己存在的价值。
  非羽在平坦的后院练习,因为不想再让自己的漫不经心带给周遭的人困扰。她试着凝聚精神,回身旋转着。
  关于李洵这个人,她已经变得不太有能力面对,就像无法面对讨厌自己的父亲一样。害怕一段被否定的关系,无力经营一段被厌弃的互动,这一直是她最大的弱点。想要逃避、想要挣扎,要找一个可以支持自己存在的理由。
  只是李洵为什么会有那么不友善的态度?为什么在他们见面之初,她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疑惑?他以令她注目的方式闯进她的生活,却也一样以特殊的方式伤害了她。
  非羽仍在旋转,速度并没有减缓。风撕扯着她一头长发,四周的景物匆匆地掠过她的双眸。想要自这肉体抽身而出,想要前去一个没有过去的世界。她闭上双眼,听任狂肆的几呼啸而过。
  几乎是瞬间发生的事,她惊觉自己的脚竟脱离定点,整个身子不受控制而为离心力所拖旋,细瘦的躯体依着切线方向,直直地摔落而出。
  出乎意料的是,斜摔出去的身子奇迹似地止住了去势,待惊诧过去后,非羽回过神才发现李洵以双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向后退两步,止住了她摔伤的可能。
  怎么会?她愣愣地望着突然出现的他,总觉得他应当是期望她愚昧地摔伤才是。
  “不要紧吧?”李洵关心地问。才刚踏入后院,便看见非羽整个人斜摔了出来,他反射性地搁下饭盒,抢上前拉住她。也是在那瞬间,他察觉自己的担心就如同玎妮所谓的在乎一般。
  “没事的,谢谢。”非羽站稳了身子,轻声道谢。到底要怎么面对眼前这个人?她意外地想起像这样被怀抱的情境,曾经也有过奇异的温暖印象。
  “这样会受伤的,要小心一点才行。”他提醒道。因为担心,所以会有叮咛;因为在意,才需要提醒。
  “嗯。”她随意地点点头,有种隐约的拒绝之意。她差点忘了,自己是被讨厌、被否定的人。想到这里,她绕过了李洵,想离开后院。
  “非羽,便当在这里。”不知道该怎么让她留步的李洵,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什么?”非羽止住脚步,转过头望着他。
  “因为里面还在练舞,你不介意在这里吃吧?”他在一旁的台阶上坐下,将其中一个餐盒递给她。
  “喔,那只好在这里吃了。”非羽有些局促不安,但仍要自己平静地坐下,打开饭盒缓缓吃着。李洵,是她的舞伴,是讨厌她的人,也是个奇怪的人。她心里有着不安,却不想被看轻。
  后院里依然是很安静,由教室传来的音乐如同背景般地贯穿这个空间,阳光砸落一地的金光耀目,逼得人不容直视。
  “刚刚的伤,还好吗?”李洵尝试说些什么好打破沉默。
  “嗯,不碍事。”她淡淡地回答。场面平和得尴尬,回想初识迄今,他们少有和谐的单独相处过。
  “那就好。”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谢谢。”她还是公式化地回答,以筷子拨着餐盒里的食物。李洵的问话究竟是关心或是嘲讽,她完全分辨不清楚。
  果然,他仍是伤害了她,所以气氛才会这么僵硬吧?李洵偏过头,沉默地望着她的脸一会儿,像想到什么地问:“对了,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非羽瞥了他一眼,有一些无可奈何。
  “你为什么要学习舞蹈?”他想要了妥她是不是像他有着痛苦的过往?也想了解他伤得她有多深,是不是能够补偿什么?
  因为不希望两个人再这样下去,也不希望看见她排斥的神情,所以他想了解非羽,想要稍微改善这种僵局。
  “嗄?”非羽一时会意不过来。
  “因为是跳双人舞,应该对伙伴有些了解。”李洵用一个合理的理由解释。
  “这样吗?”非羽略做思考地点点头,“因为我想得到幸福。”
  “得到幸福?”他有些惊诧,这个答案跳脱一般的思考范畴。
  她点点头,“是的,到一个没有现实、没有过去的地方。投身艺术时,不就是这样?忘记自己曾经诞生于这个世界上,忘记如何被讨厌、被否定。什么都不重要,只记得我的存在。”
  闻言,李洵的内心像被什么撞击后,留下满满的感动。非羽说得很好,就是因为说得太好,所以他明了一件事;非羽并不幸福。
  “你觉得不幸福吗?”他凝视着她的眼,轻轻地问。他看见那双黑紫色的眼流闪过一抹沉思,然后她移开了目光,微微地抿着嘴唇。
  “抱歉。”李洵由衷说,见她略扬起了眉,流露些许不解,他又补充道:“因为说了不该说的话。”
  “算了。”非羽摇摇头,无情无绪地说,随即合上了餐盒,静静起身。
  “非羽。”他知道她想离开,只是还有一个问题需要她回答。“你认为幸福是什么?”
  “幸福?”非羽停下脚步,似乎稍有讶异,旋即平稳的回答,“我不知道。不过,也许等到幸福的那一天,就可以明白吧。”
  李洵双眉微蹙,如果幸福只有得到才能明了,是不是太悲哀了?
  “我可以也问你一个问题吗?”非羽的声音被骤然扬起的风吹散,一头长发亦在空气中轻轻飘扬。
  他不明就里,只有点点头。
  “你又是为什么跳舞?”她以淡淡的语音问。
  李洵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
  为什么跳舞?李洵仰起了头,轻轻地自问。
  不就是因为非羽吗?因为想要再见她一面想要在她的世界里留下痕迹,想要成为她心中特别的人。
  也许他是在乎她的。
  而在乎,会不会是由于喜欢?
  ???
  夜慕低垂,整个天阳染上黑蓝的色彩。风沙啦沙啦地回荡整个空间。李洵伫立在教室外,抬着头,望着无尽的天。
  叮铃的风铃声打断他的沉思,他移过目光,玎妮正由门内跳跃地走出,看见他时,不由得惊呼出声。
  “咦?李洵,你怎么还在?老师不是让你和非羽先回去了吗?”
  “我有事找你谈。”
  “我?”玎妮指着自己,有点怀疑。
  “你了解非羽的过去吗?”李洵开门见山的问。
  “嗄?”玎妮的瞳中闪过一丝讶异,“你和非羽姐谈过什么吗?”
  “她说跳舞是为了得到幸福,想要前往一个没有现实、没有过去的地方。我想知道所谓的过去,究竟存在些什么?”
  她有些了解的眨眨眼,“你很关心非羽姐的过去,是吗?”
  “也许吧。”他自己也不太确定。
  “那么,你想给她幸福吗?”如果不是他不想那么快承认自己心绪的移转,就是他仍是迟钝得不清楚自己的感受。不过,能够自欺讨厌非羽多年,又能在顷刻领悟过来的李洵,真不是普通的情感智商低能。
  “如果明白什么会是幸福的话。”想要给非羽幸福吗?他不能确定,只是也许不会再希望她痛苦;只是如果可能,希望在乎的人可以快乐。
  “这样呀。不过,我并不是很了解非羽姐的过去,因为她不会主动提起什么,就算是有困扰,也是自己一个人面对。”
  玎妮说得没错,在四年的大学生涯里,她也是习惯性地独自承受所有问题,才让他忽略了属于她的伤痕。李洵回忆起来,竟有些舍不得。
  玎妮见他神情有些怅惘,不禁灵机一动,“别失望,我想有一个人也许会知道的。”
  “谁?”李洵好奇的问。
  只见她在背包里左右掏寻出一支手机,按下号码后,轻声说:“止境姐吗?李洵有问题要问你,可以吗?”
  “坤止境?”李洵为难起来,却不得不接过电话,“喂,我是李洵。”
  “你好,请问有什么事情吗?”止境的声音和本人一样舒服。
  “是关于非羽的过去。”李洵很怀疑这样的询问到底正不正确。关于坤止境,他们的过去多少有些交集。
  止境笑了,很轻微但很友养。“我不能告诉你,不过,也许有一天,她会愿意告诉你吧。”
  “是吗?”印象中的止境确实是不会泄漏朋友的私事。
  “很抱歉。”止境的笑语中有轻微的歉意。“这么说来,玎妮已经和你谈过了?”
  “嗯。”他想起来玎妮提过止境代为转告的事情。“你为什么要玎妮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也希望非羽可以得到幸福呀!”没有任何的迟疑,止境自然地答复。
  “幸福?她的幸福是什么?”李洵急切起追问,想要探知让非羽幸福的可能。
  止境又笑了,轻快地说:“我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他失望地喃喃自语,没听到止境道别的话。
  “止境姐说了什么?”玎妮看他一脸的若有所失,忍不住摇着他的手问。
  李洵摇头,没有回答什么。
  “是吗?止境姐什么也没说。”玎妮略有失望,轻轻叹了口气,随后又打起了精神,“不过,至少确定了一件事,你是喜欢非羽姐吧。”
  “喜欢?”李洵斟酌着这两个字,难以答复。
  “嗯,”她拍了他的手一下,提醒似地说:“记得要早点向非羽姐道歉,早点告诉她你真正的感觉,不要等别人追走才后悔喔。”
  李洵不知道说什么好,却见玎妮挥了挥手,向他道别。
  道歉是吗?然后重新开始,让非羽幸福吗?
  ???
  “什么人打来的?”非羽见止境挂上电话,暂时放下汤匙,疑惑地问。
  “一个朋友。”止境简单的带过,愉快地坐下。
  “你有让什么人知道你住这里吗?”非羽没有其他意思,很单纯地问。
  “嗯。”止境笑了笑,端起牛肉面吃了一口,“好好吃喔。”
  非羽会心地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要离开了痛苦,就会是幸福吧。”
  “嗄?”止境停下动作,不解的看着她。
  “不,没什么重要的。”她用力地摇了摇头,低头专心吃饭。
  李洵问她,幸福是什么?
  非羽不知道,但她想得到幸福。
  想要得到幸福,想要成为另一个人的幸福。
第五章
像置身在冷冷的流水蜿蜒侧,在一片失去距离感,如同空间扭曲下的境地里,首先晨入眼帘的是手边缓缓流淌而过的液体,无法分辨自己究竟身处何处的李洵,只有仰视着由顶上筛落而下的光芒,再度闭上双眼,深深吸了口气。
  这是梦境吧?一个通往阳暗腐朽过往的中间地带。尽管意识到眼前的一切背离着真实的时序,记忆起不只一次苦苦陷落于这个梦魇,但也同样明了挣脱的无能为力。
  如同陷落无底的沼泽,奋力地试图踩踏住什么,却徒空掷气力般无法更变。纵使想以更绝对的理智去压抑那些溢泄而出的悲伤色彩,然而序曲既已扬声,自然也没有停止的道理。
  嘤嘤的哭泣声,亦如浪潮般哗啦哗啦席卷而来。
  上演的是埋葬于内心深处最不堪的童年……
  ???
  哭泣的声音在深不可测的夜里无止境地延伸着,大雨滂沱的子夜,父亲暴戾的责打声犹如破天雷鸣震响不止。年幼的李洵在梦境里恐惧地惊醒,蹑手蹑脚由房门向外张望,酒醉的父亲正狠狠打着孱弱的妈妈。他看见妈妈的眼角有潸潸滑落的泪水,啜泣的声音在眼前来回反复,感觉像是自内心中一片片剥离而下。
  “砰”的一声,父亲甩门而出。屋子里好像在刹那间跌入彻底的被遗弃,他牵念地奔向妈妈,担心地看着满是瘀青伤痕而啜泣不断的母亲。
  “妈,你没事吧?”
  “没事?怎么会没有事?”妈妈抬起头,脸上布满令他战栗的愤怒和怨恨。“都是因为生下你这个孩子,你爸爸才会不要我的!”
  “妈?”李洵愣愣地望着泪如雨下的妈妈,只见她恶狠狠地对他拳打脚踢,一面歇斯底里地喊叫着。他不喜欢这样,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才好。
  “我为什么会生出你这种又圆又肿,又笨又呆的小孩?看了就让我恶心!”妈妈狂暴地责打着他,“就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这个垃圾!如果没有你就好……你为什么不死掉算了!”
  “像你这种小孩,死了最好!”她重重地将他摔向墙角,兀自哭泣着,“死了最好!死了也不会有人难过的!”
  李洵望着激烈哭泣的母亲,心里有着无法言语的感受。
  如果他死了,妈妈不会伤心吗?那是因为他是讨厌的小孩吗?
  如果他不存在了,妈妈就会比较幸福吗?他的存在就是这么的没有价值吗?
  可是……
  “都是因为你!你爸爸才会跟别的女人在一起!都是你的错!”
  最后一次对妈妈的印象,是那么的悲伤沉痛。李洵只记得母亲以双手按压着他的劲部,歇斯底里地哭嚷着:“你爸爸不要我们了!永远永远不要我们了……都是你的错!你死了最好!”
  “妈妈……”他挣扎着想要说什么,有好多话直涌上心头,却没有开口的勇气。
  “你给我闭嘴!”妈妈一甩手,再次将他摔向墙边。撞击太大,他的额角登时流下腥红的鲜血,一股令人作呕的铁锈味直窜而起。“难道你想再活下去?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东西?你以为像你这种人将来可以得到幸福?可以给别人幸福吗?”
  “那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妈妈嘶吼着,“你永远都不会幸福的!”
  “妈……”李洵捂着额上的伤口,试图说出心里的真实感受。但是机会稍纵即逝,只见妈妈纵身跃下窗户,“砰”的一声,一条生命就此结束。
  李洵愣愣的站着,无力地任凭鲜血直流模糊了视线,悲伤无止地扩展直到内心最深的角落。
  记忆里的那一天,是个阳光璀璨,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时序单纯洁净如美丽的童话世界,他一直来不及说出的,就随着时间一并隐埋而逝。
  原来,在一个人成为过去之前,我们拥有的时间,总是那么的短暂。
  ???
  掬起了流水,它们由掌中轻轻地淌落而下,就如同遥远记忆里,妈妈潸流下的眼泪,是一种无奈的过往滋味。李洵尚未能由这扭曲的时空抽身,只有沉静地安置自己的心绪。
  长久以来被否认地存在着,也曾经打算就这样不引人注意地默默生存下去,直到非羽出现后,这样的想法才受到重击。
  如果就这样什么也不说地下去,是不是也会留下对妈妈一样的遗憾?在来不及说出的言语里,他真正失落的是比起童年更无奈的部分。
  你以为像你这种人将来可以得到幸福?可以给别人幸福吗?
  是的,也许是永远无法幸福,只是没有关系的,因为李洵想要活下去,想要保护重要的人免于伤害,所以就算无法令任何人幸福,也想继续下去。他想活下去,至少可以安慰妈妈而活下去。
  所以,即使被妈妈讨厌也没有关系,他想要告诉妈妈:尽管如此,你还是我最爱的妈妈。
  最爱的,唯一的,如此珍贵却来不及说出口的。
  妈妈,是会为自己而落泪的人。
  李洵在内心告诉自己,不能再失去、再后悔了。
  他缓缓睁开眼睛,庚柑焐自窗外透射进来,风轻叩着玻璃窗,他刚清醒,脑海中仍模模糊糊地与现实有段落差。
  怎么又会梦到遥远的过去?他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完全忘怀的。
  是因为失去和幸福的缘故吗?李洵隐隐约约想起昨夜关于非羽的事。
  非羽……怎么会她一出现,他原本的世界就脱了序?
  他甩了甩头,告诉自己要快点理清心绪才行。
  终究,在失去之前,我们拥有的不会太多。
  ???
  已经第七次了,非羽在第三个回旋处又犯下同样的错误。老师不敢置信的跳脚,指着她劈头骂道:“非羽,你到底在搞什么鬼?这么简单的部分你还要错几次才甘心?就当我求求你,认真一点可以吗?”
  非羽垂着双手,没有回答。错误的原因她心里有数,第三个回旋的位置正巧在一旁休息的李洵面前,她没有办法将精神凝集,越是介意李洵的目光越是会出错,尽管想要克制自己,却徒劳无功。
  连她也不明白为何恐惧面对李洵?
  是因为李洵讨厌她?还是因为李洵的态度摇摆不明?或者因为一种连她也无法解释清楚的感受?
  “李洵,换你过来指导她。”老师对一旁歇息的李洵说道,然后走向另一组舞者,“我去看看其他人的情况,你帮忙看着非羽。”
  “可是老师,我……”非羽慌慌张张地开口。若是让李洵来指导,她肯定会更加混乱,错误百出。
  “给我乖乖的练习。”老师头也不回地抛下这句话,她只能呆立原地,看着李洵缓缓走来。
  她真的很怕他吗?李洵注视着一脸像是被人遗弃的非羽,暗自思索着。没有料想到情况会演变成这种局面,现在才模糊地体会自己的在乎,是不是有些太迟?是否该像玎妮说的好好道歉?
  道歉,然后让非羽幸福?
  “非羽——”他甫开口便被打断。
  “我知道,我知道。”她向后退了一步,急促地说:“是我太不专心,所以错误频频,像这种态度根本是侮辱艺术对吧?我会注意的,不会给你带来麻烦,一定会改进,这样可以吗?”
  “非羽,”他定定地望进她的瞳底,“你情绪不稳定,是为什么?”
  “没有。”她吐了一口气,摇头否认。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这几天下来,面对态度时好时坏的李洵,有些心力交瘁。她不知道怎么面对眼前的这个人?这个时而嘲讽否定、时而休贴温柔的人,所以她想逃避吧。
  李洵明白她在掩饰,像个孩子般地粗劣掩饰。他有些于心不忍,轻声道:“你不是说过,舞蹈是为了得到幸福吗?你这样并不幸福,不是吗?”
  “这是我个人的问题,和你没有关系。”非羽略显不耐烦地说,“更何况……”她突然住了口。
  “何况什么?”他微扬起眉看她。
  非羽犹豫了一下,不安地伸手抹抹额头。她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口,担心他会认为她很小家子气。“更何况,你讨厌我,所以,即使我过得不幸福也不重要,不是吗?”
  闻言,李洵愣了一下,终于亲耳听到她对这句话是这么的在意,他心里涌上自己愚昧伤害非羽的无奈感。“那是……”
  “算了,我会认真练习的。”非羽见他的表情有些迟疑,彼此间的气氛显得尴尬,她垂下了双肩,不想再多说什么。
  李洵有种想解释清楚的冲动,不假思考地抓住她的手腕,“你听我说,那是因为……”
  她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所惊吓,只能愣愣地望着他。李洵的态度诚恳,这令她困惑,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这样的他。
  “非羽姐,外找!”打破两人间僵局的是玎妮的叫唤声,两人不自然地相识一笑,像是很艰难地将心绪调整回现实。
  “有人找你,非羽姐。”玎妮又蹦又跳地来到他们面前,“在前门那里等你。”
  “我知道了,谢谢。”非羽点点头,转身朝门外走去。
  她已经弄不清楚自己对李洵的感觉了,自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她的情绪受一个人影响如此激烈,而原因不明。
  李洵的出现,真的让她的生活彻底脱序。
  望着非羽离去的背影,伫立在舞坪上的李洵不由得轻叹口气。他还是没能向她说个清楚,他也不懂自己到底做什么?
  “还没向非羽姐道歉吗?”玎妮试探地问。
  “嗯,没有机会。”他心不在焉地应声。
  玎妮摇头,轻轻吐了口气。真拿李洵没有办法,看来非要用力推他一把才行。
  “这样不行,误会越拖越解释不清,你再不澄清,非羽姐被人抢走就来不及了。”
  “你说什么?”李洵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当下呆愣。
  “刚刚来找非羽姐的男人长得英俊潇洒,你要是再拖下去,后悔也来不及了。”她试着激发他的危机感。
  “来找她的男人?”李洵只觉瞬间胸口被强烈的不安所填满,首次意识到可能失去的感受。
  失去了非羽,那会是怎么的光景?他急着想理清,却见玎妮暧昧一笑,不说什么地离开。
  一想到失去非羽,怎么会有种无法形容的空虚寂寥?
  失去,就再也不会有传达自己内心语言的机会了,和失去的母亲,一样地背离不返。
  ???
  非羽站在舞蹈教室外的阶梯上,不知道是风大或者是太过讶异双手下意识地抓弄着长发,目光胶着在伫立眼前英俊冷漠的兑非翊身上。
  非翊来得突然,她的脑筋一时转不过来,只是愣愣地望着镜片后那双深邃的黑紫色双瞳,以及束整在肩后轻微飘动的长发。
  “好久不见。”他的语气里包含了无法形容的悠长和深意。
  “嗯。”她无意识地点了下头,感觉仍像置身梦幻般的不真切。哥哥来了,只是他怎么找到她的?又是为什么而来?
  “让你意外了。”非翊顿了一下,神情浮现些许忧伤。“不过,我不得不来。”
  “发生什么事了吗?”非羽迟疑地问。风太大,她双手环着身子,像是努力在风中站稳脚步。
  非翊点了下头,“我来是为了告诉你,赶快逃吧,再迟就来不及了。”
  “快逃?”她眨了眨眼睛,揣测性地问:“是因为爸爸吗?”
  非翊又点点头,“他已经帮你谈好了一桩婚约,对方也是商界的人,据说是个以拈花惹草闻名的家伙。很抱歉,我阻止不了这件事,所以你快走吧,我想他很快就会找到你的。”
  “他要我嫁给一个素未谋面、风评不好的男人?”非羽重复自己所听见的消息,再一次确定父亲对她的排斥。“是因为他讨厌我吗?”
  非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能安慰似地拍拍她的肩膀。
  她咬了咬下唇,不想去面对这个问题又不得不开口,“因为他讨厌我,所以他希望我过得不幸,是吗?”
  “非羽,算了吧。”他的口吻是劝导也是沉痛。
  “算了?”非羽摇摇头,认真地望着他,“为什么?我和你们不一样,我觉得这样做不公平。我没有办法像你一样,忍耐这些待遇;也不是非翊,年纪太小什么也不记得。”
  “既然他讨厌我,我就离开,但为什么连我的自由也要被拘束?”她虽是询问,但语气中却夹杂些许痛心。“我不想这样。”
  “那么,你有什么打算?”非翊了解她的个性,却也知道情势不可违。
  “我……”非羽犹豫了,不知该如何回答,胸口只存在浓浓的不平衡。被厌恶、被否定,被排斥得如此彻底,而对方竟是与她血脉相系的父亲!
  “你应该清楚,不会有用的。”非翊叹了口气说:“他只要找到你,就会开始伤害你所在乎的人、事、物。你不会希望伤及无辜,不是吗?”
  “我想和他谈谈,我不想再让他这样下去。今天拿我开刀,明天也许就找上非翎。我的人生被弄得混乱也就算了,可是你还有非翎的人生也要被他弄乱吗?难道真的要这样永无止境受操控下去吗?”非羽越说越激动。
  非翊按住她的肩膀,想令她平静些,但她反而使劲抓着他的手腕。
  “不行吗?我有权利和他对话吧?我只是想把话说清——”她的声音蓦然止住,目光停留在他拉开的衣袖下成片的瘀青乌紫。她愣愣地看着他扯下衣袖,苦涩地笑。
  “非羽,”他语带无奈地说:“我们不会被接受的。无论说什么、做什么、被否定的结果不会有所改变。”
  “那是他打的?”非羽没有把他的语听进去,追问着那片伤痕的由来。
  “你快逃吧,到哪里都好。”非翊停顿一下,语重心长地说:“对于爸的事,你就当作噩梦一场,不要继续执着,继续在乎了。这样下去,会受伤的。”
  闻言,非羽睁大眼睛,讶异地看着他,“我怎么会在乎?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你别开玩笑了”。
  “但是你逃避、你挣扎、你有所不平衡,不是吗?”
  “那是因为他讨厌我,所以我逃避。因为待遇不公平,所以才会不平衡。”
  “因为在乎,因为有所期待,所以才认为不公平、不平衡。因为喜欢,因为在意,所以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被讨厌的事实,所以不终止地逃避、不终止地抗辩下去。
  “可是非羽,我知道你在等待,等待有一天还能够被接受。”非翊明知残忍却不得不道破这层迷思。“你所期待的幸福,其实并不是离开,而是被接受。被否定自己的人所接纳,被自己在乎的人所肯定。”
  她凝视着他,无意识地摇头。想要得到幸福,因为“这里”太寒冷;想要得到幸福如果可以,是不是有谁拿爱来温暖心房?想要得到幸福,因为期待的爱都没有实现的可能?
  “但那是不可能的,你明白吗?如果一直抱着期望,会一直承受失落的。”
  非羽咬着下唇,无法答腔。胸口被浓浓的愁绪所填满,像是站在干涸大地边缘目睹最后一滴甘露蒸发溢散,绝望得完全。是因为如果所有的逃避与不平衡都是源自在乎和期望,那么被恒久否定的事实也就是幸福的封缄吗?
  她想起厌恶自己的父亲,也想起说讨厌她的李洵,许许多多纷杂的意念就这样滚滚流淌而出。
  逃避、恐惧与不安,都是由于在乎吗?那不是悲哀得沧凉?
  叮铃一声,冷凝的沉默与李洵出现而截断,非羽无神地瞥向他,耳畔传来非翊淡淡的声音,“那么,我先走了。有事情我再和你联络。”
  “呖。”她漫应一声,似乎再怎么努力也挤不出一抹笑容。
  李洵见她一脸感伤,又望了眼非翊,脑中闪过些许疑惑和不安。
  他注意到她双手环着自己瑟缩着,立刻脱下夹克,轻轻覆盖在她肩上。虽然不知道适才离去的潇洒身影究竟是什么人,但非羽似乎因他而受到伤害。
  能够伤害非羽的,是她内心重要的人吗?这么一想,他的心头狠狠抽紧,无论如何他都不想把非羽让给别人。
  非羽抬起头看着他。说过讨厌自己的李洵是她所在乎的人吗?只是讨厌她的李洵又为了什么关心她?
  逃避、恐惧与不安是源自于在乎的缘故吗?那么,厌弃、讨厌和排斥又是为了什么缘故?
  “披着吧,不然会着凉的。”李洵轻声地说。
  “谢谢。”非羽抓着肩上的衣服,犹豫了一会儿才问:“为什么?你不是讨厌我吗?”
  李洵没料到她会再次这么问,看来他应该解开这个误会才是。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明白而已。”她也不确定自己在想什么,脑子里乱烘烘的,都是对于自己情感的困惑。
  “非羽,我要向你道歉。”李洵注视着她的双眸,认真地说,“说了那么过分的话,都是我的愚蠢所造成的。我不是存心伤害你,其实我——”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也许你误会我的——”
  “你听我说。”不希望非羽被任何人夺走,他必须把自己的感受说清楚,激动之下不由自主地将她拉入怀中。“你曾问过我为什么学习舞蹈?我的答案是,因为我在找你。我想见你,我想成为你记忆中重要的人。”
  “我一直没有发现,所谓的讨厌其实是我的在乎,才会愚蠢的想借由伤害你来让你记得我。”
  如果说,花费十年的思念只能给非羽带来伤害的误解,那不是愚蠢,会是什么?
  “我为我说过的话道歉,你对我来说很重要,如果没有你,我不会在这里。我想跳得更好,即便吃再多苦也不要紧,因为我想见你,想和你拥有同样的梦想。就算一次也好,我就能够说服自己在没有你的世界里继续生活下去。所以,请你相信,我不是存心这么说的。”
  非羽彻底愣住了,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讨厌你,因为我在乎你。”李洵一字一字清晰地说,“我想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伤害。”
  “你据说的都是真的吗?”她从他温暖的怀抱仰起头来,目光迷离地问,“因为在乎,所以讨厌?因为在乎,所以逃避?”
  “嗯,因为没有勇气去承认自己的感觉,所以才会始终没有发现。没有发现什么是重要、什么是在意的。但是我知道我不想失去你,我想看见你幸福。就算我们都不明白什么才是幸福也不要紧,我相信只要有你在身边,一定可以发现幸福。”
  “是吗?”他的怀抱就像那天夜里一样的温暖,一样带着浓浓的关心。她喜欢这种安全的感觉,喜欢可以依靠的感觉,尽管她仍不清楚逃避李洵是不是也是由于在乎?
  在乎李洵,是因为他以她预料之外的方式进入她的生命?因为他的绝世风华、舞艺高超?因为他给她的奇异熟悉感和关怀?非羽不清楚,只知道他说并不讨厌她时,她有一种被救赎的感觉,如同解脱。
  “嗯。”他点头握住她的手。尽管不清楚何谓幸福,但他希望非羽真正幸福,让她的世界没有悲伤。
  因为,他在乎。
  “谢谢你。”非羽回握他的手,淡淡地说。
  只要是人类,就没有能力全然理解自己的思绪。所以,也许所有的外显行为,都存有自己也不清楚的动机。非羽想着否定她存在价值的父亲,他会不会有一天也有改变的机会?
  非翊说她所期待的幸福,并非离开,而是被接纳。非羽将脸埋在李洵的胸膛,“聆听着规律的心跳声,脑中思索着。
  “非羽,我们重新开始好吗?”李洵轻声地问。
  她没来得及回答,叮铃的声响夹杂惊呼声,刹那间将他们拉回了现实。
  现实,是必须工作的。
第六章
“刚才进淋浴间,发现莲蓬头没水了,所以才找非羽来帮忙。”一名绑着马尾的舞者解释道。
  “是哪一间?”非羽举步走向淋浴间,李洵跟在她身后。
  “第一间,完全转不出水。”舞者侧身指了指方向,“我这就去拿工具箱。”
  “好。”非羽轻应一声,深吸口气,走了进去。
  “你真的没问题吗?”李洵有些怀疑,“以前修理过吗?”
  “可以这么说。”她边说边转动着莲蓬头下的开头装置。“有一回同样的情况,刚好被我弄好了。”
  “刚好?”好奇怪的说法。
  “嗯。”非羽以右手稍稍敲着开头说:“就像这样子,没想到水就流出来了,所以才会说是刚好。”她轻笑一声,“其实是很愚蠢的方法。”
  “不,我觉得很可爱。”李洵由衷地说。此刻神情专注的非羽,不像他之前印象中坚强活跃、孤寂矛盾的她,反而令他思及努力在月宫捣药的玉兔,是如此地单纯且惹人怜爱。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非羽。
  “可爱?”非羽愣住了,这头只见他的面容上挂着温柔的笑容,如同冬日的阳光,暖暖地融解所有争执的可能。她喜欢这种和谐感,有着即使下一秒生命走向休止也心甘情愿的平和。
  这会是自己所期望的和李洵相处的模式吗?因为希望和自己所在乎的人好好相处?
  哗啦一声,一道如瀑布般的水流突然倾泄而下,猝不及防之下,非羽闪避不及,水流瞬间冲走所有思索能力,徒留下彻底湿透的自己。
  “老天!”李洵惊呼一声。
  水势缓和下来,她望了眼一身的狼狈,又抬起头扫过不听话的莲蓬头一眼,深感有趣地笑了出来。
  存在,也是这么地有意思。人们永远无法预测下一秒钟会有什么波折,然而即使是众多苦难,也可以有着好心情的。过去是这样,未来自然也会这样。就像有一天可以不被李洵讨厌而和气地相处,总有一天,也能够被父亲怕接纳的。
  李洵也笑了,无法不被眼前可爱的非羽所感染,摇着头走近她,伸手轻轻将她的发丝拨开,“你说的刚好,就是这样吧?”
  “嗯。”非羽伸手梳开透湿的发,唇畔仍挂着止不住的笑意。“真是乱七八糟。不过也很有意思。”
  他极轻地为她抹去面颊上的水珠,湿透了的非羽狼狈中有着单纯的可爱,更加令人疼惜。
  她再次呆愣住了。李洵的温柔莫名地熟悉,是如此地安全,如此值得信赖,如此地动摇她遥远的记忆领域。
  她睁大双眸,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个人。他的眼眸有宠溺的温柔,他的唇畔有体谅的微笑,他是如此不同于前些日子的印象,如此地让她感到幸福。
  这就是在乎吗?很温暖、很牵挂的感受?
  “怎么了吗?”李洵看着有些失神的她询问。
  “不,没什么。”非羽浅浅一笑,“只晨想,我们曾经见过面的,对吧?”
  李洵回以一笑,笑容里带着几许感触。“我想也是。”
  “什么?”她眨动眼睫不解的看着她。
  “我想,也许远在今生之前,我们就见过面了吧。”
  非羽不知如何回答,只感觉到他的目光温柔得令她难以移动。
  “我把工具箱拿来了!”打破这片宁静的是闯进淋浴间的舞者,只见她大声嚷道:“啊!水怎么流出来了?”
  “水?”非羽甫回过神,只见水流依然潸潸淌落着。
  她险些就忘了,自己是在修莲蓬头。
  ???
  电话铃声在屋里轻轻回荡着,像泛漾开的波浪,在如溶液般的夕彩里缓缓流淌。止境盯着话筒,慢条斯理地接起。
  “我是兑非翊,你是止境吧。”
  “嗄,被发现了。”止境的语气和神情显得轻松愉快。“非羽姐不在,如果要找她,要晚些时候打来。”
  “我刚才见过她了。这通电话是找你的。”非翊的声音带着深沉的愁绪。
  “是吗?有什么事?”止境不疾不徐地问。
  “我想拜托你,劝非羽快点离开。家父私下作了些有违情理的决定,为了非羽以及她身边的人好,希望你能说服她。家父的行径你应该略知一二,他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所以我很担心非羽。”
  “你不是和非羽姐谈过了吗?”
  “没错。”非翊缓缓叹了口气,“非羽似乎打算据理力争,只不过这么做根本是以卵击石,后果堪忧。”
  “这个我了解。”止境可以想见后果。
  “唉,也许你们看不出来,不过,她确实是很在意家父的。表面上看起来很坚强,实际上她很脆弱、很惶恐。
  “她一直没有表现自己的感受,或者说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在我们之中,最在乎家父的,其实是她自己。因为无法接受被排斥、被否定的感觉,所以才会离家发展。与其说她是在追逐自己的理想,不如说她试图借由外在的肯定来确定自己存在的意义,想要等到有一天,家父也能够重新接纳她。
  “幼年受到伤害太严重,她没有办法肯定自己,没有办法面对现实。”非翊再次叹了口气,“虽然连我也不是很明白,家父对我们的否定何以这么严重,究竟是怨恨或是厌弃?只是非羽深受这个变质家庭所害,我不得不阻止她继续这样下去。”
  “这个我可以了解。”止境温和的口吻有淡淡的包容性,“只是就算劝非羽姐离开,就算让她死心不再抗辩,她也不会幸福的。不管是多深的伤害,都无法借着逃避来解决的,不是吗?我相信非羽正学着去面对、去感受。”
  “你不懂家父对我们的怨恨,那是非常危险的。”
  “所以他也需要学习呀。”止境很有信心地笑了笑。“因为遭受过背叛,所以遗忘了爱人的能力。因为害怕、不安,以及逃避面对,所以才不断地造成伤害,所以激烈地想以伤害去证明。其实都是在乎,都是缺乏勇气。”
  “止境……”非翊思索着她的话。
  “我相信非羽姐,也相信会有另一个人支持着她的。”止境语气认真地说。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应该是学建筑的吧?”
  止境轻笑一声,“所有的系所和工作,都是和人类相关的,不管是建筑或是什么都是希望让人类得到幸福的,不是吗?”
  也许幸福始终存在着的,只是我们缺乏勇气,缺乏面对的勇气,也缺乏承认的勇气。
  所以,我们才会如此孤寂地期待幸福。
  ???
  舞蹈教室内忙成一团,服装师前来为舞者们量身,在嘈杂声中,老师不得不宣布下午休息,随后又一头栽入舞台布置、灯光、音乐诸多繁杂事情中。
  不知是谁将音响开到最大声,室内充斥着震耳欲聋的旋律,非羽好不容易量完身,看看没有需要她帮忙的地方,便半掩着耳朵溜出教室。
  初冬时节,户外寂静而萧条,蔚蓝的天幕上,薄弱的云层撕裂平铺,她缓缓吸吐着气。突然,几粒树籽自顶上而落,她抬起头,李洵在树枝间朝她招手。
  “量完身了?”他泛着笑意问道。
  “嗯。”她点了点头。
  “要不要上来?”李洵递出了手,一脸亲切地问。
  非羽犹豫了一下,然后握住那双手,灵巧地缘木而上。
  “这里很舒服。”她看了看四周后说道。坐在树上视野更加辽阔,她也跟着开心起来。
  “嗯,里面有点吵,还是这儿安静。”李洵注视着她说。能够这样平和的相处,真是件令人舒坦的事,感谢非羽不记前嫌的性格。
  “每次定装都是这样,每个人都很兴奋。”非羽遥望着教室,“一方面是难得不用练舞,另外,也有种接近完成的满足感吧。”
  “你也是这种感觉吗?”
  “也许吧。学舞、练舞,然后看着成品一点一点达成,终于展现出来,总会有一种满足的感觉。那是一种可以清楚感觉自己在进步、在创造、在成就的价值感,非常地舒服。”
  “是吗?”他目光专注地看着她半晌,才缓缓地说:“非羽,你愿意谈谈吗?关于你的过去。”
  话题转换得太过突然,非羽一时间只是愣愣地望着他。
  “因为你说过的,舞蹈是为了跳脱过去。”他想要了解她,了解她的悲伤与痛楚,然后希望可以给她真实的幸福。
  她把目光投向远方,久久才开口,“为什么会想知道?”
  “因为关心。”李洵毫不犹豫地回答。
  非羽回神注视着那双诚恳的眼眸,有所领悟地浮现一抹微笑。
  过去,她咀嚼这个字汇,心中窜升起万般感受。“关于我的过去,我也不知道应该从哪里说起好。”
  “我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吗?”
  她轻摇下头,“不,只是很难说清楚而已。因为从来就没有告诉任何人的习惯,即使说出口,也不一定能有所改变,最多是让别人一同感伤吧。再说,也许不会有人相信,看起来很好的我,其实是个……”非羽深深吸了口气,以一种佯装不在意的语调说:“被父亲厌弃的女儿。”
  “非羽?”李洵惊讶的唤道。
  “我可以了解我父亲的心情,他的妻子和别的男人私奔,他的孩子把别的男人视为生父。那是一种彻底被背叛的痛苦,无论如何也很难平复的心情。只是我不明白,他对我们的怨恨怎么那么深?我不知道究竟怎么面对他才是?就这样,不知不觉地逃避着过去。”非羽的唇畔有虚弱的笑,“想要在舞蹈中忘掉一些事情,只有忘掉被否定的事实,才感觉距离幸福接近一点。”
  李洵没料想到他所伤害过的非羽、他所在乎着的非羽,竟承受着这么多痛苦,他心里被前所未有的怜惜所笼罩,像是后悔和无处投递的愧疚,紧紧纠结。
  “怎么了?”非羽见他的瞳里有着深沉的伤痛,亦如感同身受的神情,她不禁感动莫名。
  他摇遥头,努力挤出一抹笑容,伸手拍拍她,语气认真地说:“这不是你的错。”
  “李洵。”她轻唤他的名,心头溢满温暖。
  温暖在内心深处发出撞击,带着遥远的记忆流淌而开。记忆,有着鲜少而深度的关怀和照顾。她以为自己已经忘却,以为不能再想起的片段,就这样清晰地重现。
  她凝望着他,显得有些失神。
  “非羽,你要不要紧?”察觉她神情恍惚,李洵不禁关心地问。
  “嗄?”非羽轻微一愣,旋即淡淡地笑了笑,“不,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人?”
  “嗯。”她微眯着双眼,带着些许追怀的口吻说:“一个朋友。突然感觉非常熟悉、非常地清晰,不知道为什么?”
  “是吗?那是怎样的人?”
  “他是我大学时代的朋友,也叫李洵。”非羽将他微扬起的眉,视为听到有人与他同名同姓的惊奇。“忘记是什么时候了,他好像也说过不是我的错这句话。”
  李洵着实震惊,没料想到她依然记得这件事,他以为非羽早忘了他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和刚才一样,有一种非常温暖安全的感觉。”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他想知道过去的自己在她眼中是何模样。
  “他是个……”非羽甩了甩头,“我不擅长形容一个人,只不过感觉上他是个温暖的人。虽然他对自己缺乏信心、做事畏缩、任劳任怨,不过,他是我的朋友。”
  “非羽?”李洵不敢置信她如此坦然真诚的态度,原来多年来认为非羽否定自己价值一事,不过是庸人自扰、自卑心作祟的结果。他不禁要怀疑,自己和非羽之间究竟有着多少误会和判断落差?
  以为非羽是幸福的,所以以伤害她来报复。
  以为非羽否定过去他的价值,却不知道非羽视他为朋友。
  以为自己是痛恨着非羽,才忽略了什么是在乎的感受。
  “怎么会想认识他的?”
  “咦?”非羽眨了下眼,略带惊讶的看着他。
  “怎么了?”李洵不解地问。
  “因为他也问过一样的问题,只是那时候我回答得太仓猝,总觉得似乎做错了什么。其实我想认识他,也许是不了解吧?我想知道他究竟是为了什么默默承受所有不合理的对待,而不做反抗?”她深深吐了口气,颇有感触的说:“我就做不到,无论如何勉强自己也做不到。”
  李洵伸手温柔地后拍她的发,轻轻地说:“因为他也来自一个破碎的家庭,有一个被否定的童年,所以害怕、畏缩,对自己缺乏信心。”
  他想起过往,想起被否定、被厌弃的过往,想起哭得伤心欲绝的母亲,还有永远传达不了的心声,这一点一点构成了遇见非羽前的自己。然后想起他们的相逢,那么多的误解和怨怪,终于一点一点地完成了现在的一切。也许,这就是人生吧。
  “不过,我想他会成长的。”他认真地说,也像是告诉自己。“一定要慢慢懂得心中真正的感受,懂得不伤害任何人的幸福,懂得对自己有信心,也懂得相信重要的人。”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非羽睁着困惑的双眸,好奇的问。
  “我猜的。”李洵淡淡地说,唇边缓缓浮现一抹微笑。
  他的微笑似有丰无法形容的魔法,非羽难以移目的注视着,从内心最深处升起温柔的感动。
  和这样的李洵在一起,就好像能够看见幸福的分子如光芒般盈盈洒落,好像存在的每一分钟,都有了加倍的价值。非羽由衷地这么以为。
  ???
  非羽心情愉快的回家,感觉路上的景物都添加了些许温柔感动。然而,这样的心境在她探身由信箱拿取信件时,彻底改观。
  从信封内跌落而出一小块八卦形的黑紫色金属片,她的心中倏地浮现几许危机感。抽出艳红的云彩纸,讶异于那是张喜贴。
  “难道这是……”她打开喜贴,果如预料中,上面写着她的婚宴时间、地点。这就是非翊所说的尽快逃走的婚约吗?这么说来,父亲已经找到她的下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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