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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

_86 金庸(现代)
宿派弟子抢进房来,围住二人。
虚竹又惊又怒,道:“原来你也是星宿派的弟子!”
那少年一顿足,恨恨的道:“都是你这臭和尚不好,还说
我呢!”
一名星宿弟子道:“大师姊,别来好么?”语气甚是轻薄,
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气。
虚竹奇道:“怎么?你……你……”
那少年呸了一声,道:“笨和尚,臭和尚,我当然是女子,
难道你一直瞧不出来?”
虚竹心想:“原来这小相公不但是女子,而且是星宿派的
弟子,不但是星宿派的弟子,而且还是他们的大师姊。阿哟
不好!她害我喝鸡汤,吃肥肉,只怕其中下了毒。”
这个少年,自然便是阿紫乔装改扮的了。她在辽国南京
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但她生性好动,日久生厌,萧峰公
务忙碌,又不能日日陪她打猎玩耍。有一日心下烦闷,独自
出外玩耍。本拟当晚便即回去,哪知遇上了一件好玩事,追
踪一个人,竟然越追越远,最后终于将那人毒死,但离南京
已远,索性便闯到中原来。她到处游荡,也是凑巧,这日竟
和虚竹及丁春秋同时遇上了。她引虚竹破戒吃荤,只是一时
兴起的恶作剧,只要别人狼狈烦恼,她便十分开心,倒也并
无他意。
阿紫只道师父只在星宿海畔享福,决不会来到中原,哪
知道冤家路窄,竟会在这小饭店中遇上了。她早吓得魂不附
体,大声呵斥虚竹,只不过虚张声势,话声颤抖不已,要想
强自镇定,也是不能了,心中急速筹思脱身之法:“为今之计,
只有骗得师父到南京去,假姊夫之手将师父杀了,那是我唯
一的生路。除了姊夫,谁也打不过我师父。好在神木王鼎留
在南京,师父非寻回这宝贝不可。”
想到这里,心下稍定,但转念又想:“但若师父先将我打
成残废,消了我的武功,再将我押回南京,这等苦头,只怕
比立时死了还要难受得多。”霎时之间,脸上又是全无血色。
便在此时,一名星宿弟子走到门口,笑嘻嘻的道:“大师
姊,师父有请。”
阿紫听师父召唤,早如老鼠听到猫叫一般,吓得骨头也
酥了,但明知逃不了,只得跟着那名星宿弟子,来到大堂。
丁春秋独据一桌,桌上放了酒菜,众弟子远远垂手站立,
毕恭毕敬,谁也不敢喘一口大气。阿紫走上前去,叫了声:
“师父!”跪了下去。
丁春秋道:“到底在什么地方?”阿紫道:“不敢欺瞒师父,
确是在辽国南京城。”丁春秋道:“在南京城何处?”阿紫道:
“辽国南院大王萧大王的王府之中。”丁春秋皱眉道:“怎么会
落入这契丹番狗的手里了?”
阿紫道:“没落入他的手里。弟子到了北边之后,唯恐失
落了师父这件宝贝,又怕失手损毁,因此偷偷到萧大王的后
花园中,掘地埋藏。这地方隐僻之极,萧大王的花园占地六
千余亩,除了弟子之外,谁也找不到这座王鼎,师父尽可放
心。”
丁春秋冷笑道:“只有你自己才找得到。哼,小东西,你
倒厉害,你想要我投鼠忌器,不敢杀你!你说杀了你之后,便
找不到王鼎了?”
阿紫全身发抖,战战兢兢的道:“师父倘若不肯饶恕弟子
的顽皮胡闹,如果消去了我的功力,挑断我的筋脉,如果断
了我一手一足,弟子宁可立时死了,决计不再吐露那王鼎……
那王鼎……那王鼎的所在。”说到后来,心中害怕之极,已然
语不成声。
丁春秋微笑道:“你这小东西,居然胆敢和我讨价还价。
我星宿派门下有你这样厉害脚色,而我事先没加防备,那也
是星宿老仙走了眼啦!”
一名弟子突然大声道:“星宿老仙洞察过去未来,明知神
木王鼎该有如此一劫,因此假手阿紫,使这件宝贝历此一番
艰险,乃是加工琢磨之意,好令宝鼎更增法力。”另一名弟子
说道:“普天下事物,有哪一件不在老仙的神算之中?老仙谦
抑之辞,众弟子万万不可当真了!”又有一名弟子道:“星宿
老仙今日略施小计,便杀了少林派高手玄难,诛灭聋哑老人
师徒数十口,古往今来,哪有这般胜于大罗金仙的人物?小
阿紫,不论你有多少狡狯伎俩,又怎能跳得出星宿老仙的手
掌?顽抗求哀,两俱无益。”丁春秋微笑点头,捻须而听。
虚竹站在卧房之中,听得清清楚楚,寻思:“师伯祖和聪
辩先生,果然是这丁施主害死的。唉,还说什么报仇雪恨,我
自己这条小命也是不保了。”
星宿派群弟子你一言,我一语,都在劝阿紫快快顺服,从
实招供,而恐吓的言辞之中,倒有一大半在宣扬星宿老仙的
德威,每一句说给阿紫听的话中,总要加上两三句对丁春秋
歌功颂德之言。
丁春秋生平最大的癖好,便是听旁人的谄谀之言,别人
越说得肉麻,他越听得开心,这般给群弟子捧了数十年,早
已深信群弟子的歌功颂德句句是真。倘若哪一个没将他吹捧
得足尺加三,他便觉得这个弟子不够忠心。众弟子深知他脾
气,一有机会,无不竭力以赴,大张旗鼓的大拍大捧,均知
倘若歌颂稍有不足,失了师父欢心事小,时时刻刻便有性命
之忧。这些星宿派弟子倒也不是人人生来厚颜无耻,只是一
来形格势禁,若不如此便不足图存,二来行之日久,习惯成
自然,谄谀之辞顺口而出,谁也不以为耻了。
丁春秋捻须微笑,双目似闭非闭,听着众弟子的歌颂,飘
飘然的极是陶醉。他的长须在和师兄苏星河斗法之时被烧去
一大片,但稀稀落落,还是剩下了一些,后来他暗施剧毒,以
“三笑逍遥散”毒死苏星河,这场斗法毕竟还是胜了,少了一
些胡子,那也不足介意。
心下又自盘算:“阿紫这小丫头今日已难逃老仙掌握,倒
是后房那小和尚须得好好对付才是。我的‘三笑逍遥散’居
然毒他不死,待会或使‘腐尸毒’,或使‘化功大法’,见机
行事。本派掌门的‘逍遥神仙环’便将落入我手,大喜,大
喜!”
足足过了一顿饭时光,众弟子才颂声渐稀,颇有人长篇
大论的还在说下去,丁春秋左手一扬,颂声立止,众弟子齐
声道:“师父功德齐天盖地,众弟子愚鲁,不足以表达万一。”
丁春秋微笑点头,向阿紫道:“阿紫,你更有什么话说?”
阿紫心念一动:“往昔师父对我偏爱,都是因为我拍他马
屁之时,能别出心裁,说得与众不同,不似这一群蠢才,翻
来覆去,一百年也尽说些陈腔滥调。”便道:“师父,弟子所
以偷偷拿了你的神木王鼎玩耍,是有道理的。”
丁春秋双目一翻,问道:“有什么道理?”
阿紫道:“师父年轻之时,功力未有今日的登峰造极,尚
须借助王鼎,以供练功之用。但近几年来,任何有目之人,都
知师父已有通天彻地的神通,这王鼎不过能聚毒物,比之师
父的造诣,那真是如萤光之与日月,不可同日而语。如果说
师父还不愿随便丢弃这座王鼎,那也不过是念旧而已。众师
弟大惊小怪,以为师父决计少不了这座王鼎,说什么这王鼎
是本门重宝,失了便牵连重大,那真是愚蠢之极,可把师父
的神通太也小觑了。”
丁春秋连连点头,道:“嗯,嗯,言之成理,言之成理。”
阿紫又道:“弟子又想,我星宿派武功之强,天下任何门
派皆所不及,只是师父大人大量,不愿与中原武林人物一般
见识,不屑亲劳玉步,到中原来教训教训这些井底之蛙。可
是中原武林之中,便有不少人妄自尊大,明知师父不会来向
他们计较,便吹起大气来,大家互相标榜,这个居然说什么
是当世高人,那个又说是什么武学名家。可是嘴头上尽管说
得震天价响,却谁也不敢到我星宿派来向师父领教几招。天
下武学之士,人人都知师父武功深不可测,可是说来说去,也
只是‘深不可测’四字,到底如何深法,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来。这么一来,于是姑苏慕容氏的名头就大了,河南少林寺
自称是武林泰山北斗了,甚至什么聋哑先生,什么大理段家,
都俨然成了了不起的人物。师父,你说好不好笑?”
她声音清脆,娓娓道来,句句打入了丁春秋的心坎,实
比众弟子一味大声称颂,听来受用得多。丁春秋脸上的笑容
越来越开朗,眼睛眯成一线,不住点头,十分得意。
阿紫又道:“弟子有个孩子气的念头,心想师父如此神通,
若不到中原来露上两手,终是开不了这些管窥蠡测之徒的眼
界,难以叫他们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因此便想了一个
主意,请师父来到中原,让这些小子们知道点好歹。只不过
平平常常的恭请师父,那就太也寻常,与师父你老人家古往
今来第一高人的身分殊不相配。师父身分不同,恭请师父来
到中原的法子,当然也得不同才是。弟子借这王鼎,原意是
在促请师父的大驾。”
丁春秋呵呵笑道:“如此说来,你取这王鼎,倒是一番孝
心了。”阿紫道:“谁说不是呢?不过弟子除了孝心之外,当
然也有私心在内。”丁春秋皱眉道:“那是什么私心?”
阿紫微笑道:“师父休怪。想我既是星宿派弟子,自是盼
望本门威震天下,弟子行走江湖之上,博得人人敬重,岂不
是光彩威风?这是弟子的小小私心。”丁春秋哈哈一笑,道:
“说得好,说得好。我门下这许许多多弟子,没一个及得上你
心思机灵。原来你盗走我这神木王鼎,还是替我扬威来啦。嘿
嘿,凭你这般伶牙俐齿,杀了你倒也可惜,师父身边少了一
个说话解闷之人,但就此罢手不究……”阿紫忙抢着道:“虽
然不免太便宜了弟子,但本门上下,哪一个不感激师父宽宏
大量?自此之后,更要为师门尽心竭力、粉身碎骨而后已。”
丁春秋道:“你这等话骗骗旁人,倒还有用,来跟我说这
些话,不是当我老胡涂么?居心大大的不善。嗯,你说我若
废了你的武功,挑断你的筋脉……”
说到这里,忽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店家,看座!”
丁春秋斜眼一看,只见一个青年公子身穿黄衫,腰悬长
剑,坐在桌边,竟不知是何时走进店来,正是日间在棋会之
中、自己施术加害而未成功的慕容复。丁春秋适才倾听阿紫
的说话,心中受用,有若腾云驾雾,身登极乐,同时又一直
倾听着后房虚竹的动静,怕他越窗逃走,以致店堂中忽然多
了一人也没留神到,实是大大的疏忽,倘若慕容复一上来便
施暗袭,只怕自己已经吃了大亏。他一惊之下,不由得脸上
微微变色,但立时便即宁定。
三十三奈天昏地暗斗转星移
慕容复向丁春秋举手招呼,说道:“请了,当真是人生何
处不相逢,适才邂逅相遇,分手片刻,便又重聚。”
丁春秋笑道:“那是与公子有缘了。”寻思:“我曾伤了他
手下的几员大将,今日棋会之中,更险些便送了他的小命,此
人怎肯和我甘休?素闻姑苏慕容氏武功渊博之极,‘以彼之道,
还施彼身’武林中言之凿凿,谅来不会尽是虚言,瞧他投掷
棋子的暗器功夫,果然甚是了得。先前他观棋入魔,正好乘
机除去,偏又得人相救。看来这小子武功虽高,别的法术却
是不会。”转头向阿紫道:“你说倘若我废了你的武功,挑断
你的筋脉,断了你的一手一脚,你宁可立时死了,也不吐露
那物事的所在,是也不是?”
阿紫害怕之极,颤声道:“师父宽宏大量,不必……不必
……不必将弟子的胡言乱语,放……放在心上。”
慕容复笑道:“丁先生,你这样一大把年纪,怎么还能跟
小孩子一般见识?来来来,你我干上三杯,谈文论武,岂不
是好?在外人之前清理门户,那也未免太煞风景了罢?”
丁春秋还未回答,一名星宿弟子已怒声喝道:“你这厮好
生没上没下,我师父是武林至尊,岂能同你这等后生小子谈
文论武?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跟我师父谈文论武?”
又有一人喝道:“你如恭恭敬敬的磕头请教,星宿老仙喜
欢提携后进,说不定还会指点你一二。你却说要跟星宿老仙
谈文论武,哈哈,那不是笑歪了人嘴巴么?哈哈!”他笑了两
声,脸上的神情却古怪之极,过得片刻,又“哈哈”一笑,声
音十分干涩,笑了这声之后,张大了嘴巴,却半点声音也发
不出来,脸上仍是显现着一副又诡秘、又滑稽的笑容。
星宿群弟子均知他是中了师父“逍遥三笑散”之毒,无
不骇然惶悚,向着那三笑气绝的同门望了一眼之后,大气也
不敢喘一口,都低下头去,哪里还敢和师父的眼光相接,均
道:“他刚才这几句话,不知如何惹恼了师父,师父竟以这等
厉害的手段杀他?对他这几句话,可得细心琢磨才是,千万
不能再如他这般说错了。”
丁春秋心中却又是恼怒,又是戒惧。他适才与阿紫说话
之际,大袖微扬,已潜运内力,将“逍遥三笑散”毒粉向慕
容复挥去。这毒粉无色无臭,细微之极,其时天色已晚,饭
店的客堂中朦胧昏暗,满拟慕容复武功再高,也决计不会察
觉,哪料得他不知用什么手段,竟将这“逍遥三笑散”转送
到了自己弟子身上。死一个弟子固不足惜,但慕容复谈笑之
间,没见他举手抬足,便将毒粉转到了旁人身上,这显然并
非以内力反激,以丁春秋见闻之博,一时也想不出那是什么
功夫。他心中只是想着八个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慕
容复所使手法,正与“接暗器,打暗器”相似,接镖发镖,接
箭还箭,他是接毒粉发毒粉。但毒粉如此细微,他如何能不
会沾身,随即又发了出来?
转念又想:“说到‘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逍遥三笑
散该当送还我才是,哼,想必这小子忌惮老仙,不敢贸然来
捋虎须。”想到“捋虎须”三字,顺手一摸长须,触手只摸到
七八根烧焦了的短须,心下不恼反喜:“以苏星河、玄难老和
尚这等见识和功力,终究还是在老仙手下送了老命,慕容复
乳臭未干,何足道哉?”说道:“慕容公子,你我当真有缘,来
来来,我敬你一杯酒。”说着伸指一弹,面前的一只酒杯平平
向慕容复飞去。酒杯横飞,却没半滴酒水溅出。
倘若换了平时,群弟子早已颂声雷动,但适才见一个同
门死得古怪,都怕拍马屁拍到了马脚上,未能揣摩明白师父
的用意,谁都不敢贸然开口,但这一声喝采,总是要的,否
则师父见怪,可又吃罪不起。酒杯刚到慕容复面前,群弟子
便暴雷价喝了一声:“好!”有三个胆子特别小的,连这一声
采也不敢喝,待听得众同门叫过,才想起自己没喝采,太也
落后,忙跟着叫好,但那三个“好”字总是迟了片刻,显然
不够整齐。那三人见到众同门射来的眼光中充满责备之意,登
时羞愧无地,惊惧不已。
慕容复道:“丁先生这杯酒,还是转赐了令高徒罢!”说
着呼一口气,吹得那酒杯突然转向,飞向左首一名星宿弟子
身前。
他一吹便将酒杯引开,比之手指弹杯,难易之别,纵然
不会武功之人也看得出来,这酒杯一转向,丁春秋显是输了
一招。其实慕容复所喷的这口气,和丁春秋的一弹,力道强
弱全然不可同日而语,只不过喷气的方位劲力拿捏极准,似
乎是以一口气吹开杯子,实则只是借用了对方手指上的一弹
之力而已。
那星宿弟子见杯子飞到,不及多想,自然而然的便伸手
接住,说道:“这是师父命你喝的!”便想将酒杯掷向慕容复,
突然间一声惨呼,向后便倒,登时一动也不动了。
众弟子这次都心下雪亮,知道师父一弹酒杯,便以指甲
中的剧毒敷在杯上,只要慕容复手指一碰酒杯,不必酒水沾
唇,便即如这星宿弟子般送了性命。
丁春秋脸上变色,心下怒极,情知这一下已瞒不过众弟
子的眼光,到了这地步,已不能再故示闲雅,双手捧了一只
酒杯,缓缓站起,说道:“慕容公子,老夫这一杯酒,总是要
敬你的。”说着走到慕容复身前。
慕容复一瞥之间,见那杯白酒中隐隐泛起一层碧光,显
然含有厉害无比的毒药。他这么亲自端来,再也没回旋的余
地。眼见丁春秋走到身前,只隔一张板桌,慕容复吸一口气,
丁春秋捧着的那杯中酒水陡然直升而起,成为一条碧绿的水
线。
丁春秋暗呼:“好厉害!”知道对方一吸之后,跟着便是
一吐,这条水线便会向自己射来,虽然射中后于己无碍,但
满身酒水淋漓,总是狼狈出丑,当即运起内功,波的一声,向
那水线吹去。
却见那条水线冲到离慕容复鼻尖约莫半尺之处,蓦地里
斜向左首,从他脑后兜过,迅捷无伦的飞射而出,噗的一声,
钻入了一名星宿弟子的口中。
那人正张大了口,要喝采叫好,这“好”字还没出声,一
杯毒酒所化成的水线已钻入了他肚中。水线来势奇速,他居
然还是兴高采烈的大喝一声:“好!”直到喝采之后,这才惊
觉,大叫:“不好!”登时委顿在地,片刻之间,满脸转变成
漆黑,立时毙命。
这毒药如此厉害,慕容复也是心惊不已:“我闯荡江湖,
从未见过这等霸道的毒药。”
他二人比拚,顷刻间星宿派便接连死了三名弟子,显然
胜败已分。
丁春秋恼怒异常,将酒杯往桌上一放,挥掌便劈。慕容
复久闻他“化功大法”的恶名,斜身闪过。丁春秋连劈三掌,
慕容复皆以小巧身法避开,不与他手掌相触。
两人越打越快,小饭店中摆满了桌子凳子,地位狭隘,实
无回旋余地,但两人便在桌椅之间穿来插去,竟无半点声息,
拳掌固是不交,连桌椅也没半点挨到。
星宿派群弟子个个贴墙而立,谁也不敢走出店门一步,师
父正与劲敌剧斗,有谁胆敢远避自去,自是犯了不忠师门的
大罪。各人明知形势危险,只要给扫上一点掌风,都有性命
之忧,除了盼望身子化为一张薄纸,拚命往墙上贴去之外,更
无别法。但见慕容复守多攻少,掌法虽然精奇,但因不敢与
丁春秋对掌,动手时不免缚手缚脚,落了下风。
丁春秋数招一过,便知慕容复不愿与自己对掌,显是怕
了自己的“化功大法”。对方既怕这功夫,当然便要以这功夫
制他,只是慕容复身形飘忽,出掌更难以捉摸,定要逼得他
与自己对掌,倒也着实不易。再拆数掌,丁春秋已想到了一
个主意,当下右掌纵横挥舞,着着进逼,左掌却装微有不甚
灵便之象,同时故意极力掩饰,要慕容复瞧不出来。
慕容复武功精湛,对方弱点稍现,岂有瞧不出来之理?他
斜身半转,陡地拍出两掌,蓄势凌厉,直指丁春秋左胁。丁
春秋低声一哼,退了一步,竟不敢伸左掌接招。慕容复心道:
“这老怪左胸左胁之间不知受了什么内伤。”当下得理不让人,
攻势中虽然仍以攻敌右侧为主,但内力的运用,却全是攻他
左方。
又拆了二十余招,丁春秋左手缩入袖内,右掌翻掌成抓,
向慕容复脸上抓去。慕容复斜身转过,挺拳直击他左胁。丁
春秋一直在等他这一拳,对方终于打到,不由得心中一喜,立
时甩起左袖,卷向敌人右臂。
慕容复心道:“你袖风便再凌厉十倍,焉能伤得了我?”这
一拳竟不缩回,运劲于臂,硬接他袖子的一卷,嗤的一声长
响,慕容复的右袖竟被扯下一片。慕容复一惊之下,这一拳
打得更狠,蓦地里拳头外一紧,已被对方手掌握住。
这一招大出慕容复意料之外,立时惊觉:“这老怪假装左
侧受伤,原来是诱敌之计,我可着了他的道儿!”心中涌起一
丝悔意:“我忒也妄自尊大,将这名闻天下的星宿老怪看得小
了,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何必以一时之忿,事先没策划万
全,便犯险向他挑战。”此时更无退缩余地,全身内力,径从
拳中送出。
岂知内劲一迸出,登时便如石沉大海,不知到了何处。慕
容复暗叫一声:“啊哟!”他上来与丁春秋为敌,一直便全神
贯注,决不让对方“化功大法”使到自己身上,不料事到临
头,仍然难以躲过。其时当真进退两难,倘若续运内劲与抗,
不论多强的内力,都会给他化散,过不多时便会功力全失,成
为废人;但若抱元守一,劲力内缩,丁春秋种种匪夷所思的
厉害毒药,便会顺着他真气内缩的途径,侵入经脉脏腑。
正当进退维谷、彷徨无计之际,忽听得身后一人大声叫
道:“师父巧设机关,臭小子已陷绝境。”慕容复急退两步,左
掌伸处,已将那星宿弟子胸口抓住。
他姑苏慕容家最拿手的绝技,乃是一门借力打力之技,叫
做“斗转星移”。外人不知底细,见到慕容氏“以彼之道,还
施彼身”神乎其技,凡在致人死命之时,总是以对方的成名
绝技加诸其身,显然天下各门各派的绝技,姑苏慕容氏无一
不会,无一不精。其实武林中绝技千千万万,任他如何聪明
渊博,决难将每一项绝技都学会了,何况既是绝技,自非朝
夕之功所能练成。但慕容氏有了这一门巧妙无比的“斗转星
移”之术,不论对方施出何种功夫来,都能将之转移力道,反
击到对方自身。
善于“锁喉枪”的,挺枪去刺慕容复咽喉,给他“斗转
星移”一转,这一枪便刺入了自己咽喉,而所用劲力法门,全
是出于他本门的秘传诀窍;善用“断臂刀”的,挥刀砍出,却
砍上了自己手臂。兵器便是这件兵器,招数便是这记招数。只
要不是亲眼目睹慕容氏施这“斗转星移”之术,那就谁也猜
想不到这些人所以丧命,其实都是出于“自杀”。出手的人武
功越高,死法越是巧妙。慕容氏若非单打独斗,若不是有把
握定能致敌死命,这“斗转星移”的功夫便决不使用,是以
姑苏慕容氏名震江湖,真正的功夫所在,却是谁也不知。
将对手的兵刃拳脚转换方向,令对手自作自受,其中道
理,全在“反弹”两字。便如有人一拳打在石墙之上,出手
越重,拳头上所受的力道越大,轻重强弱,不差分毫。只不
过转换有形的兵刃拳脚尚易,转换无形无质的内力气功,那
就极难。慕容复在这门功夫上虽然修练多年,究竟限于年岁,
未能达到登峰造极之境,遇到丁春秋这等第一流的高手,他
自知无法以“斗转星移”之术反拨回去伤害对方,是以连使
三次“斗转星移”,受到打击的倒霉家伙,却都是星宿派弟子。
他转是转了,移也移了,不过是转移到了第三者身上。丁春
秋暗施“逍遥三笑散”,弹杯送毒,逼射毒酒,每一次都给慕
容复轻轻易易的找了替死鬼。
待得丁春秋使到“化功大法”,慕容复已然无法将之移转,
恰好那星宿弟子急于献媚讨好,张口一呼,显示了身形所在。
慕容复情急之下,无暇多想,一将那星宿弟子抓到,立时旁
拨侧挑,推气换劲,将他换作了自身。他冒险施展,竟然生
效,星宿老怪本意在“化”慕容复之“功”,岂知化去的却是
本门弟子的本门功夫。
慕容复一试成功,死里逃生,当即抓住良机,决不容丁
春秋再转别的念头,把那星宿弟子一推,将他身子撞到了另
一名弟子身上。这第二名弟子的功力,当即也随着丁春秋
“化功大法”到处而迅速消解。
丁春秋眼见慕容复又以借力打力之法反伤自己弟子,自
是恼怒之极,但想:“我若为了保全这些不成材的弟子,放脱
他的拳头,一放之后,再要抓到他便千难万难。这小子定然
见好便收,脱身逃走。这一仗我伤了五名弟子,只抓下他半
只袖子,星宿派可算大败亏输,星宿老仙还有什么脸面来扬
威中原?”当下五指加劲,说什么也不放开他拳头。
慕容复退后几步,又将一名星宿弟子粘上了,让丁春秋
消散他的功力。顷刻之间,三名弟子瘫痪在地,犹如被吸血
鬼吸干了体内精血。其余各人大骇,眼见慕容复又退将过来,
无不失声惊呼,纷纷奔逃。
慕容复手臂一振,三名粘在一起的星宿弟子身子飞了起
来,第三人又撞中了另一人。那人惊呼未毕,身子便已软瘫。
余下的星宿弟子皆已看出,只要师父不放开慕容复,这
小子不断的借力伤人,群弟子的功力皆不免被星宿老仙
“化”去,说不定下一个便轮到自己,但除了惊惧之外,却也
无人敢夺门而出,只是在店堂内狼窜鼠突,免遭毒手。
那小店能有多大,慕容复手臂挥动间,又撞中了三四名
星宿弟子,粘在一起的已达七八名,他手持这么一件长大
“兵刃”,要找替死鬼可就更加容易了。这时他已占尽了上风,
但心下忧虑,星宿子弟虽多,总有用完的时候,到了人人皆
被丁春秋“化”去了功力,再有什么替死鬼好找?他身形腾
挪,连发真力,想震脱丁春秋的掌握。
丁春秋眼看门下弟子一个一个粘住,犹如被柳条穿在一
起的鱼儿一般,未曾粘上的也都狼狈躲闪,再也无人出声颂
扬自己。他羞怒交加,更加抓紧慕容复的拳头,心想:“这批
不成材的弟子全数死了也罢,只要能将这小子的功力化去,星
宿老仙胜了姑苏慕容,那便是天下震动之事。要收弟子,世
上吹牛拍马之徒还怕少了?”脸上却丝毫不见怒容,神态显得
甚是悠闲,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星宿群弟子本来还在盼师父投鼠忌器,会放开了慕容复,
免得他们一个个功力尽失,但见他始终毫不动容,已知自己
殊无幸免,一个个惊呼悲号,但在师父积威之下,仍然无人
胆敢逃走,或是哀求师父暂且放开这个“已入老仙掌握的小
子”。
丁春秋一时无计可施,游目四顾,见众弟子之中只有两
人并未随众躲避。一是游坦之,蹲在屋角,将铁头埋在双臂
之间,显是十分害怕。另一个便是阿紫,面色苍白,缩在另
一个角落中观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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