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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

_85 金庸(现代)
好,一学便会。”
虚竹见他笑得颇为诡秘,似乎有点不怀好意,不禁起疑,
问道:“你为什么笑?”苏星河登时肃然,恭恭敬敬的躬身道:
“小兄不敢嘻笑,如有失敬,请掌门人恕罪。”虚竹急于要治
众人之伤,也就不再追问,道:“咱们到外边瞧瞧去罢!”苏
星河道:“是!”跟在虚竹之后,走到屋外。
只见一众伤者都盘膝坐在地下,闭目养神。慕容复潜运
内力,在疏解包不同和风波恶的痛楚。王语嫣在替公冶乾裹
伤。薛慕华满头大汗,来去奔波,见到哪个人危急,便抢过
去救治,但这一人稍见平静,另一边又有人叫了起来。他见
苏星河出来,心下大慰,奔将过来,说道:“师父,你老人家
快给想想法子。”
虚竹走到玄难身前,见他闭着眼在运功,便垂手侍立,不
敢开口。玄难缓缓睁开眼来,轻轻叹息一声,道:“你师伯祖
无能,惨遭丁春秋毒手,折了本派的威名,当真惭愧之极。你
回去向方丈禀报,便说我……说我和你玄痛师叔祖,都无颜
回寺了。”
虚竹往昔见到这位师伯祖,总是见他道貌庄严,不怒自
威,对之不敢逼视,此刻却见他神色黯然,一副英雄末路的
凄凉之态,他如此说,更有自寻了断之意,忙道:“师伯祖,
你老人家不必难过。咱们习武之人,须无嗔怒心,无争竞心,
无胜败心,无得失心……”顺口而出,竟将师父平日告诫他
的话,转而向师伯祖说了起来,待得省觉不对,急忙住口,已
说了好几句。
玄难微微一笑,叹道:“话是不错,但你师伯祖内力既失,
禅定之力也没有了。”
虚竹道:“是,是。徒孙不知轻重之下,胡说八道。”正
想出手替他治伤,蓦地里想起苏星河诡秘的笑容,心中一惊:
“他教我伸掌拍击师伯祖的天灵盖要穴,怎知他不是故意害
人?万一我一掌拍下,竟将功力已失的师伯祖打死了,那便
如何是好?”
玄难道:“你向方丈禀报,本寺来日大难,务当加意戒备。
一路上小心在意,你天性淳厚,持戒与禅定两道,那是不必
担心的,今后要多在‘慧’字上下功夫,四卷《楞伽经》该
当用心研读。唉,只可惜你师伯祖不能好好指点你了。”
虚竹道:“是,是。”听他对自己甚是关怀,心下感激,又
道:“师伯祖,本寺即有大难,更须你老人家保重身子,回寺
协助方丈,共御大敌。”玄难脸现苦笑,说道:“我……我中
了丁春秋的‘化功大法’,已经成为废人,哪里还能协助方丈,
共御大敌?”虚竹道:“师伯祖,聪辩先生教了弟子一套疗伤
之法,弟子不自量力,想替慧方师伯试试,请师伯祖许可。”
玄难微感诧异,心想聋哑老人是薛神医的师父,所传的
医疗之法定然有些道理,不知何以他自己不出手,也不叫薛
慕华施治,便道:“聪辩先生所授,自然是十分高明的了。”说
着向苏星河望了一眼,对虚竹道:“那你就照试罢。”
虚竹走到慧方身前,躬身道:“师伯,弟子奉师伯祖法谕,
给师伯疗伤,得罪莫怪。”慧方微笑点头。虚竹依着苏星河所
教方法,在慧方左胁下小心摸准了部位,右手反掌击出,打
在他左胁之下。
慧方“哼”的一声,身子摇晃,只觉胁下似乎穿了一孔,
全身鲜血精气,源源不绝的从这孔中流出,霎时之间,全身
只觉空荡荡地,似乎皆无所依,但游坦之寒冰毒掌所引起的
麻痒酸痛,顷刻间便已消除。虚竹这疗伤之法,并不是以内
力助他驱除寒毒,而是以修积七十余年的“北冥真气”在他
胁下一击,开了一道宣泄寒毒的口子。便如有人为毒蛇所咬,
便割破伤口,挤出毒液一般。只是这门“气刀割体”之法,部
位错了固然不行,倘若真气内力不足,一击之力不能直透经
脉,那么毒气非但宣泄不出,反而更逼进了脏腑,病人立即
毙命。
虚竹一掌击出,心中惊疑不定,见慧方的身子由摇晃而
稳定,脸上闭目蹙眉的痛楚神色渐渐变为舒畅轻松,其实只
片刻间的事,在他却如过了好几个时辰一般。
又过片刻,慧方舒了口气,微笑道:“好师侄,这一掌的
力道可不小啊。”
虚竹大喜,说道:“不敢。”回头向玄难道:“师伯祖,其
余几位师伯叔,弟子也去施治一下,好不好?”
玄难这时也是满脸喜容,但摇头道:“不!你先治别家前
辈,再治自己人。”
虚竹心中一凛,忙道:“是!”寻思:“先人后己,才是我
佛大慈大悲、救度众生的本怀。”眼见包不同身子剧战,牙齿
互击,格格作响,当即走到他身前,说道:“包三先生,聪辩
先生教了小僧一个治疗寒毒的法门,小僧今日初学,难以精
熟,这就给包三先生施治。失敬之处,还请原谅。”说着摸摸
包不同的胸口。
包不同笑道:“你干什么?”虚竹提起右掌,砰的一声,打
在他胸口。包不同大怒,骂道:“臭和……”这“尚”字还没
出口,突觉纠缠着他多日不去的寒毒,竟迅速异常的从胸口
受击处涌了出去,这个“尚”字便咽在肚里,再也不骂出去
了。
虚竹替诸人泄去游坦之的冰蚕寒毒,再去治中了丁春秋
毒手之人。那些人有的是被“化功大法”消去功力,虚竹在
其天灵盖“百会穴”或心口“灵台穴”击以一掌,固本培元;
有的是为内力所伤,虚竹以手指刺穴,化去星宿派的内力。总
算他记心甚好,于苏星河所授的诸般不同医疗法门,居然记
得清清楚楚,依人而施,只一顿饭时分,便将各人身上所感
的痛楚尽数解除。受治之人固然心下感激,旁观者也对聋哑
老人的神术佩服已极,但想他是薛神医的师父,倒也不以为
奇。
最后虚竹走到玄难身前,躬身道:“师伯祖,弟子斗胆,
要在师伯祖‘百会穴’上拍击一掌。”
玄难微笑道:“你得聪辩先生青眼,居然学会了如此巧妙
的疗伤本事,福缘着实不小,你尽管在我‘百会穴’上拍击
便是。”
虚竹躬身道:“如此弟子放肆了!”当他在少林寺之时,每
次见到玄难,都是远远的望见,偶尔玄难聚集众僧,讲解少
林派武功的心法,虚竹也是随众侍立,从未和他对答过什么
话,这次要他出手拍击师伯祖的天灵盖,虽说是为了疗伤,究
竟心下惴惴,又见他笑得颇为奇特,不知是何用意,定了定
神,又说一句:“弟子冒犯,请师伯祖恕罪!”这才走上一步,
提掌对准玄难的“百会穴”,不轻不重,不徐不疾,挥掌拍了
下去。
虚竹手掌刚碰到玄难的脑门,玄难脸上忽现古怪笑容,跟
着“啊”的一声长呼,突然身子瘫软,扭动了几下,俯伏在
地,一动也不动了。
旁观众人齐声惊呼,虚竹更是吓得心中怦怦乱跳,急忙
抢上前去,扶起玄难。慧方等诸僧也一齐赶到。看玄难时,只
见他脸现笑容,但呼吸已停,竟已毙命。虚竹惊叫:“师伯祖,
师伯祖!你怎么了?”
忽听得苏星河叫道:“是谁?站住!”从东南角上疾窜而
至,说道:“有人在后暗算,但这人身法好快,竟没能看清楚
是谁!”抓起玄难的手脉,皱眉道:“玄难大师功力已失,在
旁人暗算之下,全无抵御之力,竟尔圆寂了。”突然间微微一
笑,神色古怪。
虚竹脑中混乱一片,只是哭叫:“师伯祖,师伯祖,你……
你怎么会……”蓦地想起苏星河在木屋中诡秘的笑容,怒道:
“聪辩先生,你从实说来,到底我师伯祖如何会死?这不是你
有意陷害么?”
苏星河双膝跪地,说道:“启禀掌门人,苏星河决不敢陷
掌门人于不义。玄难大师突然圆寂,确是有人暗中加害。”虚
竹道:“你在那木屋中古里古怪的好笑,那是什么缘故?”苏
星河惊道:“我笑了么?我笑了么?掌门人,你可得千万小心,
有人……”一句话没说完,突然住口,脸上又现出诡秘之极
的笑容。
薛慕华大叫:“师父!”忙从怀中取出一瓶解毒药丸,急
速拔开瓶塞,倒了三粒药丸在手,塞入苏星河口中。但苏星
河早已气绝,解毒药丸停在他口里,再难咽下。薛慕华放声
大哭,说道:“师父给丁春秋下毒害死了,丁春秋这恶贼
……”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
康广陵扑向苏星河身上,薛慕华忙抓住他后心,奋力拉
开,哭道:“师父身上有毒。”范百龄、苟读、吴领军、冯阿
三、李傀儡、石清露一齐围在苏星河身旁,无不又悲又怒。
康广陵跟随苏星河日久,深悉本门的规矩,初时见师父
向虚竹跪倒,口称“掌门人”,已猜中了八九成,再凝神向他
手指审视,果见戴着一枚宝石指环,便道:“众位师弟,随我
参见本派新任掌门师叔。”说着在虚竹面前跪倒,磕下头去。
范百龄等一怔,均即省悟,便也一一磕头。
虚竹心乱如麻,说道:“丁……丁春秋那个奸贼施主,害
死我师伯祖,又害死了你们的师父。”
康广陵道:“报仇诛奸,全凭掌门师叔主持大计。”
虚竹是个从未见过世面的小和尚,说到武功见识,名位
声望,眼前这些人个个远在他之上,心中只是转念:“非为师
伯祖复仇不可,非为聪辩先生复仇不可,非为屋中的老人复
仇不可!”口中大声叫了出来:“非杀丁春秋……丁春秋这恶
人……恶贼施主不可。”
康广陵又磕下头去,说道:“掌门师叔答允诛奸,为我等
师父报仇,众师侄深感掌门师叔的大恩大德。”范百龄、薛慕
华等也一起磕头。虚竹忙跪下还礼,道:“不敢,不敢,众位
请起。”康广陵道:“师叔,小侄有事禀告,此处人多不便,请
到屋中,由小侄面陈。”虚竹道:“好!”站起身来。众人也都
站起。
虚竹跟着康广陵,正要走入木屋中,范百龄道:“且慢!
师父在这屋内中了丁老贼的毒手,掌门师叔和大师兄还是别
再进去的好,这老贼诡计多端,防不胜防。”康广陵点头道:
“此言甚是!掌门师叔万金之体,不能再冒此险。”薛慕华道:
“两位便在此处说话好了。咱们在四边察看。以防老贼再使什
么诡计。”说着首先走了开去,其余冯阿三、吴领军等也都走
到十余丈外。其实这些人除了薛慕华外,不是功力消散,便
是身受重伤,倘若丁春秋前来袭击,除了出声示警之外,实
无防御之力。
慕容复、邓百川等见他们自己本派的师弟都远远避开,也
都走向一旁。鸠摩智、段延庆等虽见事情古怪,但事不干己,
径自分别离去。
康广陵道:“师叔……”虚竹道:“我不是你师叔,也不
是你们的什么掌门人,我是少林寺的和尚,跟你们‘逍遥
派’全不相干。”康广陵道:“师叔,你何必不认?‘逍遥派’
的名字,若不是本门中人,外人是决计听不到的。倘若旁人
有意或无意的听了去,本门的规矩是立杀无赦,纵使追到天
涯海角,也要杀之灭口。”虚竹打了个寒噤,心道:“这规矩
太也邪门。如此一来,倘若我不答应投入他们的门派,他们
便要杀我了?”
康广陵又道:“师叔适才替大伙儿治伤的手法,正是本派
的嫡传内功。师叔如何投入本派,何时得到太师父的心传,小
侄不敢多问。或许因为师叔破解了太师父的珍珑棋局,我师
父依据太师父遗命,代师收徒,代传掌门人职位,亦未可知。
总而言之,本派的‘逍遥神仙环’是戴在师叔手指上,家师
临死之时向你磕头,又称你为‘掌门人’,师叔不必再行推托。
推来推去,托来托去,也是没用的。”
虚竹向左右瞧了几眼,见慧方等人正自抬了玄难的尸身,
走向一旁,又见苏星河的尸身仍是直挺挺的跪在地下,脸上
露出诡秘的笑容,心中一酸,说道:“这些事情,一时也说不
清楚,现下我师伯祖死了,真不知如何是好。老前辈……”
康广陵急忙跪下,说道:“师叔千万不可如此称呼,太也
折杀小侄了!”虚竹皱眉道:“好,你快请起。”康广陵这才站
起。虚竹道:“老前辈……”他这三字一出口,康广陵又是噗
的一声跪倒。
虚竹道:“我忘了,不能如此叫你。快请起来。”取出那
老人给他的卷轴,展了开来,说道:“你师父叫我凭此卷轴,
去设法学习武功。用来诛却丁施主。”
康广陵看了看画中的宫装美女,摇头道:“小侄不明其中
道理,师叔还是妥为收藏,别给外人瞧见了。我师父生前既
如此说,务请师叔看在我师父的份上,依言而行。小侄要禀
告师叔的是,家师所中之毒,叫做‘三笑逍遥散’。此毒中于
无形,中毒之初,脸上现出古怪的笑容,中毒者自己却并不
知道,笑到第三笑,便即气绝身亡。”
虚竹低头道:“说也惭愧,尊师中毒之初,脸上现出古怪
笑容,我以小人之心,妄加猜度,还道尊师不怀善意,倘若
当时便即坦诚问他,尊师立加救治,便不致到这步田地了。”
康广陵摇头道:“这‘三笑逍遥散’一中在身上,便难解
救。丁老贼所以能横行无忌,这‘三笑逍遥散’也是原因之
一。人家都知道‘化功大法’的名头,只因为中了‘化功大
法’功力虽失,尚能留下一条性命来广为传播,一中‘三笑
逍遥散’,却是一瞑不视了。”
虚竹点头道:“这当真歹毒!当时我便站在尊师身旁,没
丝毫察觉丁春秋如何下毒,我武功平庸,见识浅薄,这也罢
了,可是丁春秋怎么没向我下手,饶过了我一条小命?”
康广陵道:“想来他嫌你本事低微,不屑下毒。掌门师叔,
我瞧你年纪轻轻,能有多大本领?治伤疗毒之法虽好,那也
是我师父教你的,可算不了什么,丁老怪不会将你瞧在眼里
的。”他说到此处,忽然想到,这么说未免不大客气,忙又说
道:“掌门师叔,我这么说老实话,或许你会见怪,但就算你
要见怪,我还是觉得你武功恐怕不大高明。”
虚竹道:“你说得一点不错,我武功低微之极,丁老贼……
罪过罪过,小僧口出恶言,犯了‘恶口戒’,不似佛门弟子……
那丁春秋丁施主确是不屑杀我。”
虚竹心地诚朴,康广陵不通世务,都没想到,丁春秋潜
入木屋,听到苏星河正在传授治伤疗毒的法门,岂有对虚竹
不加暗算之理?哪有什么见他武功低微、不屑杀害?那“三
笑逍遥散”是以内力送毒,弹在对方身上,丁春秋在木屋之
中,分别以内力将“三笑逍遥散”弹向苏星河与虚竹,后来
又以此加害玄难。苏星河恶战之余,筋疲力竭,玄难内力尽
失,先后中毒。虚竹却甫得七十余载神功,丁春秋的内力尚
未及身,已被反激了出来,尽数加在苏星河身上,虚竹却半
点也没染着。丁春秋与人正面对战时不敢擅使“三笑逍遥
散”,便是生恐对方内力了得、将剧毒反弹出来之故。
康广陵道:“师叔,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逍遥派非佛非道,
独来独往,那是何等逍遥自在?你是本派掌门,普天下没一
个能管得你。你乘早脱了袈裟,留起头发,娶他十七八个姑
娘做老婆。还管他什么佛门不佛门?什么恶口戒、善口戒?”
他说一句,虚竹念一句“阿弥陀佛”,待他说完,虚竹道:
“在我面前,再也休出这等亵渎我佛的言语。你有话要跟我说,
到底要说什么?”
康广陵道:“啊哟,你瞧我真是老糊涂了,说了半天,还
没说到正题。掌门师叔,将来你年纪大了,可千万别学上我
这毛病才好。糟糕,糟糕,又岔了开去,还是没说到正题,当
真该死。掌门师叔,我要求你一件大事,请你恩准。”
虚竹道:“什么事要我准许,那可不敢当了。”
康广陵道:“唉!本门中的大事,若不求掌门人准许,却
又求谁去?我们师兄弟八人,当年被师父逐出门墙,那也不
是我们犯了什么过失,而是师父怕丁老贼对我们加害,又不
忍将我们八人刺聋耳朵、割断舌头,这才出此下策。师父今
日是收回成命了,又叫我们重入师门,只是没禀明掌门人,没
行过大礼,还算不得是本门正式弟子,因此要掌门人金言许
诺。否则我们八人到死还是无门无派的孤魂野鬼,在武林中
抬不起头来,这滋味可不好受。”
虚竹心想:“这个‘逍遥派”掌门人,我是万万不做的,
但若不答允他,这老儿缠夹不清,不知要纠缠到几时,只有
先答允了再说。”便道:“尊师既然许你们重列门墙,你们自
然是回了师门了,还担心什么?”
康广陵大喜,回头大叫:“师弟、师妹,掌门师叔已经允
许咱们重回师门了!”
“函谷八友”中其余七人一听,尽皆大喜,当下老二棋迷
范百龄、老三书呆子苟读、老四丹青名手吴领军、老五阎王
敌薛慕华、老六巧匠冯阿三、老七莳花少妇石清露、老八爱
唱戏的李傀儡,一齐过来向掌门师叔叩谢,想起师父不能亲
见八人重归师门,又痛哭起来。
虚竹极是尴尬,眼见每一件事情,都是教自己这个“掌
门师叔”的名位深陷一步,敲钉转脚,越来越不易摆脱。自
己是名门正宗的少林弟子,却去当什么邪门外道的掌门人,那
不是荒唐之极么?眼见范百龄等都喜极而涕,自己若对“掌
门人”的名位提出异议,又不免大煞风景,无可奈何之下,只
有摇头苦笑。一转头间,只见慕容复、段延庆、段誉、王语
嫣、慧字六僧,以及玄难都已不见,这岭上松林之中,就只
剩下他逍遥派的九人,惊道:“咦!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吴领军道:“慕容公子和少林派众高僧见咱们谈论不休,
都已各自去了!”
虚竹叫道:“哎唷!”发足便追了下去,他要追上慧方等
人,同回少林,禀告方丈和自己的受业师父;同时内心深处,
也颇有“溜之大吉”之意,要摆脱逍遥派群弟子的纠缠。
他疾行了半个时辰,越奔越快,始终没见到慧字六僧。他
已得逍遥老人七十余年神功,奔行之速,疾逾骏马,刚一下
岭便已过了慧字六僧的头。他只道慧字六僧在前,拚命追赶,
殊不知仓卒之际,在山坳转角处没见到六僧,几个起落便已
远远将他们抛在后面。
虚竹直追到傍晚,仍不见六位师叔伯的踪迹,好生奇怪,
猜想是走岔了道,重行回头奔行二十余里,向途人打听,谁
都没见到六个和尚。这般来回疾行,居然丝毫不觉疲累,眼
看天黑,肚里却饿起来了,走到一处镇甸的饭店之中,坐下
来要了两碗素面。
素面一时未能煮起,虚竹不住向着店外大道东张西望,忽
听得身旁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和尚,你在等什么人么?”虚
竹转过头来,见西首靠窗的座头上坐着个青衫少年,秀眉星
目,皮色白净,相貌极美,约莫十七八岁年纪,正自笑吟吟
的望着他。
虚竹道:“正是!请问小相公,你可见到六个和尚么?”那
少年道:“没见到六个和尚,一个和尚倒看见的。”虚竹道:
“嗯,一个和尚,请问相公在何处见到。”那少年道:“便在这
家饭店中见到。”
虚竹心想:“一个和尚,那便不是慧方师伯他们一干人了。
但既是僧人,说不定也能打听到一些消息。”问道:“请问相
公,那和尚是何等模样?多大年纪?往何方而去?”
那少年微笑道:“这个和尚高额大耳,阔口厚唇,鼻孔朝
天,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他是在这饭店之中等吃两碗素面,
尚未动身。”
虚竹哈哈一笑,说道:“小相公原来说的是我。”那少年
道:“相公便是相公,为什么要加个‘小’字?我只叫你和尚,
可不叫你作小和尚。”这少年说来声音娇嫩,清脆动听。虚竹
道:“是,该当称相公才是。”
说话之间,店伴端上两碗素面。虚竹道:“相公,小僧要
吃面了。”那少年道:“青菜蘑菇,没点油水,有什么好吃?来
来来,你到我这里来,我请你吃白肉,吃烧鸡。”虚竹道:
“罪过,罪过。小僧一生从未碰过荤腥,相公请便。”说着侧
过身子,自行吃面,连那少年吃肉吃鸡的情状也不愿多看。
他肚中甚饥,片刻间便吃了大半碗面,忽听得那少年叫
道:“咦,这是什么?”虚竹转过头去,只见那少年右手拿着
一只羹匙,舀了一羹匙汤正待送入口中,突然间发见了什么
奇异物件,羹匙离口约有半尺便停住了,左手在桌上捡起一
样物事。那少年站起身来,右手捏着那件物事,走到虚竹身
旁,说道:“和尚,你瞧这虫奇不奇怪?”
虚竹见他捏住的是一枚黑色小甲虫,这种黑甲虫到处都
有,决不是什么奇怪物事,便问:“不知有何奇处?”那少年
道:“你瞧这虫壳儿是硬的,乌亮光泽,像是涂了一层油一般。”
虚竹道:“嗯,一般甲虫,都是如此。”那少年道:“是么?”将
甲虫丢在地下,伸脚踏死,回到自己座头。虚竹叹道:“罪过,
罪过!”重又低头吃面。
他整日未曾吃过东西,这碗面吃来十分香甜,连面汤也
喝了个碗底朝天,他拿过第二碗面来,举箸欲食,那少年突
然哈哈大笑,说道:“和尚,我还道你是个严守清规戒律的好
和尚,岂知却是个口是心非的假正经。”虚竹道:“我怎么口
是心非了?”那少年道:“你说这一生从未碰过荤腥,这一碗
鸡汤面,怎么却又吃得如此津津有味。”虚竹道:“相公说笑
了。这明明是碗青菜蘑菇面,何来鸡汤?我关照过店伴,半
点荤油也不能落的。”
那少年微笑道:“你嘴里说不茹荤腥,可是一喝到鸡汤,
便咂嘴嗒舌的,可不知喝得有多香甜。和尚,我在这碗面中,
也给你加上一匙羹鸡汤罢!”说着伸匙羹在面前盛烧鸡的碗
中,舀上一匙汤,站起身来。
虚竹大吃一惊,道:“你……你……你刚才……已经
……”
那少年笑道:“是啊,刚才我在那碗面中,给你加上了一
匙羹鸡汤,你难道没瞧见?啊哟,和尚,你快快闭上眼睛,装
作不知,我在你面中加上一匙羹鸡汤,包你好吃得多,反正
不是你自己加的,如来佛祖也不会怪你。”
虚竹又惊又怒,才知他捉个小甲虫来给自己看,乃是声
东击西,引开自己目光,却乘机将一匙羹鸡汤倒入面中,想
起喝那面汤之时,确是觉到味道异常鲜美,只是一生之中从
来没喝过鸡汤,便不知这是鸡汤的滋味,现下鸡汤已喝入肚
中,那便如何是好?是不是该当呕了出来?一时之间彷徨无
计。
那少年忽道:“和尚,你要找的那六个和尚,这不是来了
么?”说着向门外一指。
虚竹大喜,抢到门首,向道上瞧去,却一个和尚也没有。
他知又受了这少年欺骗,心头老大不高兴,只是出家人不可
嗔怒,强自忍耐,一声不响,回头又来吃面。
虚竹心道:“这位小相公年纪轻轻,偏生爱跟我恶作剧。”
当下提起筷子,风卷残云般又吃了大半碗面,突然之间,齿
牙间咬到一块滑腻腻的异物,一惊之下,忙向碗中看时,只
见面条之中夹着一大片肥肉,却有半片已被咬去,显然是给
自己吃了下去。虚竹将筷子往桌上一拍,叫道:“苦也,苦也!”
那少年笑道:“和尚,这肥肉不好吃么?怎么叫苦起来?”
虚竹怒道:“你骗我到门口去看人,却在我碗底放了块肥
肉。我……我……二十三年之中,从未沾过半点荤腥,我……
我……这可毁在你手里啦!”
那少年微微一笑,说道:“这肥肉的滋味,岂不是胜过青
菜豆腐十倍?你从前不吃,可真是傻得紧了。”
虚竹愁眉苦脸的站起,右手扠住了自己喉头,一时心乱
如麻,忽听得门外人声喧扰,有许多人走向饭店而来。
他一瞥之间,只见这群人竟是星宿派群弟子,暗叫:“啊
哟,不好,给星宿老怪捉到,我命休矣!”急忙抢向后进,想
要逃出饭店,岂知推开门踏了进去,竟是一间卧房。虚竹想
要缩脚出来,只听得身后有人叫:“店家,店家,快拿酒肉来!”
星宿派弟子已进客堂。
虚竹不敢退出,只得轻轻将门掩上了。忽听得一人的声
音道:“给这胖和尚找个地方睡睡。”正是丁春秋的声音。一
名星宿派弟子道:“是!”脚步沉重,便走向卧房而来。虚竹
大惊,无计可施,一矮身,钻入了床底。他脑袋钻入床底,和
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一个声音低声惊呼:“啊!”原来床底已
先躲了一人。虚竹更是大吃一惊,待要退出,那星宿弟子已
抱了慧净走进卧房,放在床上,又退了出去。
只听身旁那人在他耳畔低声道:“和尚,肥肉好吃么?你
怕什么?”原来便是那少年相公。虚竹心想:“你身手倒也敏
捷,还比我先躲入床底。”低声道:“外面来的是一批大恶人,
相公千万不可作声。”那少年道:“你怎知他们是大恶人?”虚
竹道:“我认得他们。这些人杀人不眨眼,可不是玩的。”
那少年正要叫他别作声,突然之间,躺在床上的慧净大
声叫嚷起来:“床底下有人哪,床底下有人哪!”
虚竹和那少年大惊,同时从床底下窜了出来。只见丁春
秋站在门口,微微冷笑,脸上神情又是得意,又是狠毒。
那少年已吓得脸上全无血色,跪了下去,颤声叫道:“师
父!”丁春秋笑道:“好极,好极!拿来。”那少年道:“不在
弟子身边!”丁春秋道:“在哪里?”那少年道:“在辽国南京
城。”丁春秋目露凶光,低沉着嗓子道:“你到此刻还想骗我?
我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少年道:“弟子不敢欺骗师
父。”丁春秋目光扫向虚竹,问那少年:“你怎么跟他在一起
了?”那少年道:“刚才在这店中相遇的。”丁春秋哼了一声,
道:“撒谎,撒谎!”狠狠瞪了二人两眼,闪了出去。四名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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