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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

_3 王晋康(当代)
  梅茵微微一笑,心想,如果这位赵先生知道自己胸前的十字架上就刻着“敬畏上帝”四个字,不知道该是什么反应。不过她什么也没说,所谓敝帚自珍,每个人都会珍视自己的观点,也有权利坚持自己的观点,这算不了什么。赵先生听说她是第一次参加这个论坛,觉得有责任保护她,就不厌其烦地介绍这个论坛的情况:主要有什么人参加、在网上发言者大都是什么观点,等等,梅茵觉得在下面私语对发言人不礼貌,想委婉地制止他。她正要开口,忽然赵先生不说话了,竖着耳朵听发言。这会儿讲台上换了一个发言者,自我介绍说他是美国圣塔菲研究所的。这个所是以复杂性研究而著名,但他讲的却是医学问题。他正说到:
  “卓有成效的现代医学体系保护了各种遗传病患者,使他们得以寿享天年,并且延续他们的血脉——但这么一来,他们的不良基因也得以延续下去。众所周知,达尔文的进化论揭示:生物在繁衍中随机产生遗传变异,其中绝大部分是有害的,只是因为生物界中有自然淘汰机制,有这个残忍高效的死亡之筛,才使有害基因逐渐淘汰,至少控制在某个比率之下。从这点上说,现代医学的重要原则——救助个人而不救助人类——是同进化论完全背道而驰的。”
  他用电子笔在黑板上板书,依据人类遗传变异的正常速率、变异中“有害变异”的大致比率以及人类正常繁殖率等,进行了计算,得出的结论是:
  “据我的计算,如果保持目前状态不变,那么,最迟在两万年以内,人类的各种遗传病基因就会累积浓缩到一个临界点,产生链式反应,使人类医疗体系不堪重负而全面崩溃。怎么走出这个怪圈?怎么既救助个人又不干扰上帝规定的自然进化?目前还没有办法,依人类思想所能达到的水平,目前看不到希望,连一丝希望的闪光也没有。不过,”他笑道,“我是个乐观主义者,如果我的计算可靠,那么我们还有两万年的缓刑期。相信两万年后的人类比我们要聪明得多。”
  他取下面具,潇洒地把电子笔扔到讲台上,走回原位。在他发言时,赵先生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两眼灼灼发光,就像发现了猎物的纯种寻血猎犬。他低声说:
  “就是他!我来这儿,就是要对付这样的妄人!资产阶级的颓废,反人道,社会达尔文主义,他算是占全了。梅老师,我这就去发言。”
  梅茵担心他的发言火药味儿太浓,温和地小声说:“赵先生,这是个自由论坛,只阐述自己的观点,一般不进行相互驳难。”
  赵与舟不满地看她一眼:“我绝不能容忍这样的邪教教义。”
  梅茵不想再劝他,但坚决地说:“至少你不要在讲台上骂人。”
  他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好吧。”
  他走上讲台,先做了自我介绍,但没有照规矩带上面具,可能是激动中忽略了。“我是自费来这儿参加聚会的,”他加重语气说。听众对这句话没有反应,他们都是自费来的,并不觉得需要强调这一点。只有梅茵知道他这句话的含意,这些年她对中国人的心理摸得很透了。对于平素只公费出国的这位老先生来说,强调这次是“自费”,那是隐晦地强调自己的牺牲精神和社会责任心,就像刚才对她所做的表白一样。公平说来,自费来美国一趟,对赵先生说来确实是一种牺牲,他退休得早,工资不可能太高,看样子也没有其它赚钱门路,能花费2000美元参加论坛,确属不易。可惜的是,他不了解外国听众的理解力,算是俏眉眼做给瞎子看了。赵与舟接着说:
  “这个论坛的名字叫‘上帝与我同在’,我觉得很不合适。这儿一向标榜为自由论坛,但这个名字本身就表达了某种倾向,这其实是对自由的一种桎梏。我早就听腻了目前西方科学界时髦的‘敬畏自然’或‘敬畏上帝’的论调,科学用上千年的努力才把上帝拉下马,终不成又主动迎他复辟?不,我相信这种情况不可能发生。科学是天然正确的,一万年来的人类文明史已经完全证明了这一点。尽管有这样那样的波折,但科学一直帮助人类社会在向上发展,谁能否认这一点?偏偏有这么一些人,享受着科学的恩惠,却又卖力地诋毁科学,这只能叫忘恩负义!”他说得口干,跑回原座位拿来矿泉水瓶,回到发言席上,喝了几口,接着说,“刚才有一位妄……一位可敬的先生说,医学将让人类在两万年后灭亡,他的观点初看起来似乎颇具说服力,因为医学的发展确实中断了人类的自然进化,不过,不客气地说,他的阐述只是诡辩,他所说的危机其实正是文明的进步!不要怕什么有害基因的累积,科学即将发展出足够精细的DNA操作技术,在婴儿出生前就剔除有害基因;甚至对人类基因进行通筹设计,按照需要设计出新基因,比如设计出能完全抗病的基因,能适应海底生活的基因,能适应太空生活的基因,等等,从而实现人类的定向进化。毫无疑问,这种高效的、定向的进化,与大自然随机的、效率低下的进化绝对不可同日而语。说句根本不算狂妄的话吧:随着科学的发展,人类正在、并且必然代替上帝,而且会比他干得更好。”
  梅茵不禁暗暗佩服,这位有点神经质的老先生思路相当清晰,口才也不错。真理常常含有悖论,含有互相对立却又都属正确的两极,就像磁铁有两极一样。这位赵先生的发言虽然比较偏激,但他把“那一极”观点所含的合理性作了淋漓尽致的发挥。当然从总体上说,她并不信服赵的观点。科学是一把双刃剑,而他的发言则只强调到了其中的一个刃,是以偏概全。赵先生讲了十几分钟,其他人都认真听着。等到答疑时,刚才发言的圣塔菲研究院的那人问:
  “谁来做上帝的上帝?也就是说,当你代上帝去决定人类定向进化的方向时,谁来最终判定:这个方向确实是走向天堂,而不是走向地狱?”
  梅茵暗暗点头,这句话确实问到了关键上。赵与舟稍稍一愣,随即回答:
  “科学是天然正确的,关于这一点已经有人类万年文明史的发展确证。再说,我们可以根据效果,随时修改对基因的设计,随时校正进化的方向,用句中国话来说,就是用实践来检验真理。”他机敏地反诘,“自然进化就绝对正确吗?比如恐龙,它们经历了数亿年的自然淘汰,这是多么残酷的死亡之筛!好不容易进化出适应环境的身体结构,但环境又变化了,它们已经特化的身体不能适应新环境,最后导致自身的灭绝。”
  梅茵哂然微笑,觉得这位老先生的功力毕竟不够,最后时刻显得底气不足。他的反诘虽然机敏但不厚重,缺乏足够的说服力。第一:说科学天然正确,这只能算是宗教信仰,本身就是反科学的,因为科学发展的基石就是提倡对权威的反叛;第二:人类万年文明史太短,它的统计数据根本不能用做论据——也许下一个万年是走下坡路,谁知道呢?第三:赵先生最后一句实际上是在他的立场上做了后退,从“定向进化”不情愿地回到“随机进化”上,他所说的“根据效果随时调整基因设计”从本质上说仍是随机的。
  梅茵不再注意他的发言,开始从与会人中寻找义父说的那位齐亚·巴兹。长桌远端的一个人似乎是他,三十七八岁,肤色稍黑,相貌和衣着都很普通,中等身材,偏瘦,属于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员,放在大街的人流中,你绝不会注意他。只有他的目光稍显特别,冷静、冷漠、冷硬,不与同屋人有任何目光交流,似乎刻意维持着一种自闭状态。梅茵没有猜错,等那位饶舌的赵先生终于从讲台上下来,此人走上讲台发言,先自我介绍说他叫齐亚·巴兹,美国爱达荷大学生物系的病毒学家。
  他发言的题目是“基因的本性”。
  他说他刚走过美国几个西部州,他的三个印地安人朋友此刻正结伴重走印地安人历史上的“眼泪之路”。这是一次温和的抗议行动,是想提醒美国白人记住历史的罪恶。他声调冷漠地说:
  “不妨简单地回顾一下历史。1607年,一些在英国受迫害的新教徒移民来到美洲,濒临绝境,印地安一个酋长的女儿波卡洪塔丝救助了他们,教他们种烟草、土豆和玉米。1621年11月的第四个星期四,英国移民定出了‘感恩节’这个节日,以感谢印地安人的帮助。他们的确以实际行动感恩啦!两百年后,即1836年,白人羽翼已经丰满,借口保护印地安人,把他们全部赶出富饶的平原,圈禁在西部贫瘠的山区。实际上,大半印地安人甚至没能到达圈禁地,而是死在西部荒凉的山路上,这就是美国历史上有名的眼泪之路。美国社会的基石下埋着110万印地安人的尸骨,占当时北美印地安人总数的80%!今天的美国人非常痛恨希特勒对犹太人的种族灭绝,实际上希特勒哪里比得上美国人呢,他们——不,我们才是种族灭绝的祖师爷,而且做得远比纳粹高效。到1854年,对印地安人土地的争夺再次演化成大屠杀,为了保护子民不被杀光,当时的一个印地安人大酋长西思尔不得不接受白人的不平等条约,他给当时的美国总统富兰克林——这可是美国白人心目中的伟大总统!——写了著名的《天临终之歌》,这是一个民族灭绝前的凄惋的挽歌,信中说:‘当最后一个印地安人在地球上消失了的时候,印地安人只能像漂过大草原的云影一样,留在人们的记忆中。’噢,对了,我还忘了列举另一件史实:早在十八世纪,当时的大不列颠北美总司令阿默斯特男爵就建议用天花来对印地安人进行灭族,他堪称生物战的伟大先驱。1763年1月24日,一个联队长艾寇尔让部下故意将己方天花患者使用过的毛毯,留弃给北美印地安人部落。这家伙并不认为这是应该隐瞒的丑行恶行,竟然把它作为自己的功绩,得意洋洋地记载在日记里。由于印地安人缺乏对天花的特异免疫力,大批死亡,白人军队于是借助天花和枪炮战胜了北美大陆的原主人。”
  在列举这些血淋淋的事实时,他的声音一直保持着冷漠,语调没有抑扬顿挫,活像一个朗读历史书的机器人。停了一会儿他接着说:
  “这儿不是政治性的论坛,这些历史事实我就不多列举了。美国生物学家道金斯说:基因的本性是自私的,他说得对极了,也坦率极了;有些人说‘天道酬善’,那是屁话。我那三位印地安朋友此刻正在进行‘温和的抗议’,有什么用处?能让美国人退出北美,把土地还给印地安人吗?波卡洪塔丝的好心,换来的是她后代的基本灭绝;那些双手鲜血的英国移民呢,却干净利落地完成了盎格鲁人的基因大扩张,完成了生存空间的大扩张,现在不仅成了北美的主人,还成了全世界的主人,可以洗净手上的鲜血,戴上白手套,向弱势民族施舍民主、人权、仁慈和善行了。其实我们不必单单责怪美国人,人类历史整个来说就是一部屠杀史。历史书上蒙上了太多的漂亮伪饰,剥去伪饰则全是血淋淋的真相。能够活到今天的人,都是某个嗜杀种族的后代。不仅昨天是如此,今天如此,明天也是如此。比如,对于巴勒斯坦人来说,现在远不是谈人道的时候。什么时候能像美国人对待印地安人那样,尽力挤掉以色列人的生存空间,建立基因上的绝对优势,那时再谈人道、非暴力、仁慈与博爱也不迟。当然反过来说,以色列也应该这样干。不过犹太人早就深谙此道,不用外人教导了。”
  他结束了发言,下面是例行的几分钟答疑时间,但没人提问。他的发言太……邪恶,在与会人中激起了明显的敌意。并不是说他的发言是一派胡言,他列举的史实大都真实。但正确的史实最后导出了什么结论?实际上他是在公然宣扬民族仇恨,为民族仇杀罩上合理的外衣。梅茵真正体会到了义父对此人的评价:血腥味儿,没错,他的发言中确实浸着浓浓的血腥味儿。这种观点在这儿明显是没有市场的,不合时宜的,它算不上哲理性的探讨,而更像恐怖分子的政治宣言。她想起义父说的:这人的思想与恐怖分子同源。义父说这话时大概留有余地吧,这人有可能本身就是一个恐怖分子。
  让梅茵奇怪地是:他来这个论坛,做这样的发言,有什么用意? 她想起来义父说过一句话:“让他为我所用”,但不知道义父是什么意思。
  与会人都很宽厚,虽然对他有敌意,但没人出来攻击他。齐亚·巴兹在众人冷淡的沉默中走回原位。他感受到周围的敌意,但冷笑着不为所动。下边又有几个人发了言。论坛结束时,熟人们互相寒暄着离去,没人理睬那位齐亚·巴兹,只有赵先生主动迎过去。梅茵听见,他是在夸奖齐亚的发言,说他的观点十分锋利,撕开了西方人的旧疮疤,那可是他们有意无意隐藏着的杨梅大疮!他说:听你的发言十分解气,“但我不得不告诫你,”他严肃地说,“你最后的结论太偏激了,太过头了,甚至走到了危险的边缘……”
  齐亚神色冷漠,听着他喋喋不休。梅茵颇为赵先生的冬烘摇头,纵然他天生好为人师,也得看看被教诲者的资质吧,齐亚这样的观点,是言语所能劝服的吗?虽然赵先生是她的熟人,但她不想和他告别了,便从他身后绕过去。倒是齐亚看见她,撂下赵先生,主动过来打招呼:
  “您是代沃尔特·狄克森先生来参加论坛的吧,我看你坐的是他常坐的位置,也知道他有一位中国裔的女儿。”
  “是吗?我并不知道那是他的位置,我只是看到一个空位就坐下了。对,我是代义父来参加,他生病了,我从中国回来探望他。”
  “他曾是我的老师,是一个好老师,我从他那儿学到很多有用的知识。请代为传达我的问候和对他的谢意。”
  “对,他对我提到过你。等他出院后,欢迎你到我家作客,他的病情已经稳定了。”
  齐亚摇摇头:“来不及了,我已经决定回国发展,马上就走。这是我在美国最后一次社交活动。”他补充道,“实际上,就是今天下午的机票。”
  十年前,在巴阿边界的山洞里,齐亚·哈兹从阿布·法拉杰·哈姆扎手里接过来“撒旦的礼物”。从那以后,他非常谨慎地做好了让撒旦降临人间的准备。十年的时间是长了一些,不过没关系,经过充分发酵的复仇才最快意。不过十天前,电视上报道了“钩子大盗”哈姆扎在巴阿边境被美军逮捕的消息,他知道该行动了。虽然哈姆扎被捕后不一定会供出他,但他必须做最坏的打算。这些年,有一个让圣战者脸红的惯例:不少曾非常狂热坚定的圣战者,包括基地组织中地位相当高的人,在被美军逮捕后却很快屈膝,向美国人提供秘密情报,出卖昔日的战友。他们甚至比不上萨达姆,那个软骨头不敢率军队抵抗入侵者,躲在地洞里像狗一样被抓获,但至少他在法庭上倒是死硬到底,直到被绞死。哈姆扎被捕后究竟会怎样,他不敢保证。
  今天是齐亚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次公开露面,也算是他对美国的临别赠言。等明天早上,美国航空公司的波音飞机降落在坎大哈机场后,他就会人间蒸发。不过在离开美国之前,他会给异教徒们留下一个很好的礼物,足以让他们铭记在心的。
  从私人关系来说,他对老沃尔特没有任何恶感,但他刚才的问候却隐含嘲讽。他在美国学成了一流的病毒学家,那位老沃尔特也曾尽心尽意地教过他。现在,他要把这些知识用到施予者身上了。这也算是报应吧,就像美国佬一百年前用天花病毒和来复枪回报波卡洪塔丝的后代一样。他同梅茵挥手作别,匆匆离开,准备去赶下午的班机,没有理会呆在他身后、准备继续诲人不倦的赵先生。
《十字》 作者:王晋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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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2011年秋天 美国爱达荷州伊蒙县
  爱达荷州伊蒙县FBI办事处的女特工罗莎·班布尔忙了一天,晚上很晚才回家。今天是911事件十周年,有相当几个恐怖组织在网上扬言,要以血与火纪念这个日子,所以美国各个情报组织今天都是一级战备。但一天来风平浪静,至少在美国本土没有发生一次恐怖袭击。看来经过这十年各国政府的联手围剿,再加上确认本·拉登已经病死,恐怖分子大伤元气,只剩下嘴巴上使横的功夫了。
  丈夫约翰和孙女埃米莉在看电视,约翰问她吃过晚饭了吗?罗莎疲乏地说吃了,是简单的工作盒饭,这会儿我不饿,只想早点休息。她匆匆洗漱一番,换上睡衣出来,埃米莉看电视看得高兴,正格格地笑着。他们的儿子和儿媳刚刚去印度办了个软件公司,把七岁的孙女暂时留在家中,说等那边安顿好就把埃米莉接过去。埃米莉非常可爱,性格活泼,童趣天成。罗莎想,等她父母接她走那一天,也许自己和约翰会舍不得她的。这会儿埃米莉指着电视说:
  “奶奶,那三个印地安人正在跳太阳舞呢!”
  电视上正在报道三个印地安人的“缅怀之旅”,是爱达荷州地方电视台做的连续报道。这三个人从三天前开始,驾着一辆客货两用的福特车,重走当年印地安人的“眼泪之路”,在各地发表演讲。他们说组织这次“缅怀之旅”不是为了唤醒仇恨,而是表达和解,尤其是表达印地安人对“未来”的希望。沿途中他们常到小学和幼儿园去,给孩子们表演节目、玩魔术、讲笑话,吸引了很多孩子的眼球。
  这会儿他们是在一座印地安人保护区,四周围着树桩栅栏,里面散落着一些木板平房,平房内是木板床、低矮的方桌、板凳、泥灶和水缸,墙上挂着木柄锄头。保护区里人烟移稀少,年轻人都到大城市去了。寥寥几个印地安人散漫地围在车前,笑着听他们的“西思尔大酋长”训话。
  福特车的厢板上画得花花绿绿,都是印地安各个部族所崇拜的动物图腾。车头上是一个迦马字母形的十字,这代表一百多年前,大神瓦坎·坦加传达给印地安霍比人的“大涤罪”的预言。这个预言说:浩劫将毁灭世界,包括毁灭白人,不过其后白人和印地安人都将在一个和睦的世界中得到重生。车上的三个人都是标准的印地安人打扮,为首那位装扮成西思尔大酋长,即那位向富兰克林呈送“天临终之歌”的人。平直的黑发,黑眼珠,黄色皮肤,头上戴着很高的羽翎,赤着上身,脸上和身上涂着赤褐色的斜纹,脖子上挂着骨制项链、银制首饰、绿松石首饰和玉石佩件。其它两人的打扮大致与他相同,只是头上的羽翎要简单一些,身后背着弓箭,手中执着长矛。车厢里放着野牛皮制作的各种祭祀用品,包括鼓、仪仗和刀鞘等。镜头透过他们看过去,在村寨的村口有一座足有五米高的印第安酋长半身木像,低头沉思。镜头拉近时,能看见他脸上挂着很夸张的泪珠。不用说,这座木像的作者是为了让人们记住眼泪之路。
  不过“西思尔”的脸上可没有泪珠,只有兴高采烈的笑容。这会儿鼓声咚咚,两个印地安随从疯狂地跳着太阳舞,太阳舞据说是大神瓦坎·坦加教给印地安人的,在19世纪广为流行,跳这种舞成为反抗白人的某种象征。那时,美国政府派驻印地安保留区的官员,有一项最重要的日常工作,就是严厉查禁印地安人跳太阳舞,和查禁儿童讲印地安方言,常常为此严厉惩处“犯罪者”。直到20世纪20年代,政府才取消了跳太阳舞的禁令。这两个人跳得并不熟练,似乎是刚学的,但跳得非常投入,他们仰望太阳,剧烈地摇摆着身体,如癫如狂。“西思尔”没有跳,他开心地笑着,装模作样地摆着大酋长的架势,用英语大声问车下的几个印地安人:
  “我的子民们,你们是否承认我是你们的大酋长?”
  下边的人笑着,参差不齐地回答:“是!”“承认!”
  “你们是否授予我全权,与美国政府签订土地转让协议?”
  “是!”
  “那好,明天我将代表全美国的印地安人,代表纳瓦霍人、易洛魁人、西北印地安人……出头与美国政府谈判,一定把原来属于咱们的、全美国的土地卖个好价钱!你们相信我吗?”
  “相信!”
  “好,我们要走了,愿瓦坎·坦加神护佑你们!”
  他挥挥手,两个随从停止跳舞,其中一个跳下车厢,钻进驾驶室,福特车缓缓开走了。等他们开出村寨,镜头转向一个30岁左右的白人女主持,她笑着向观众说:
  “我是主持人伊利莎白,在洛查克印地安保护区向你们做连续报道。明天,西思尔大酋长将到达伊蒙县,那是1877年印地安内兹佩塞人约瑟夫率众起义的地方。在这个有记念意义的地方,西思尔酋长将正式向美国政府提出土地费的索赔要求。他会开出什么样的天价,让我们拭目以待。”
  拍摄车也随着前边的福特车开走了,在晃晃荡荡的车厢里,女主持继续介绍背景资料。她说这位装扮西思尔大酋长的人,真名叫罗伯特·詹姆斯,一个完全美国化的名字,他是美联保的一位职员,印地安族,属西北印地安人的特林吉特人,但一直生活在大城市,其实已经不会说印地安话了;其余两人沉默寡言,一直拒绝与采访者交谈,所以至今不知道他们的真实姓名,也不知道他俩属于印地安人的那个部族。
  今天的直播告一段落,电视上开始播放商业广告。埃米莉仍然兴趣盎然,问爷爷:
  “他们明天要来咱们这里了,会到我们学校吗?”
  “也许会吧,这三天他们一直选择在小学和幼儿园里停留。”约翰随意地说。
  “我很喜欢西思尔酋长,他又风趣又亲切,奶奶你说是吗?”
  罗莎躺在沙发上已经昏昏欲睡了,这会儿被唤醒:“你说什么?噢,对,他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时间不早了,约翰和罗莎催埃米莉去洗漱睡觉。孩子与他们道过晚安后忽然问:
  “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是真的?”
  “美国的土地——确实是我们白人从他们手里夺过来的?”
  约翰和罗莎对视一眼,这个题目不太好回答。罗莎说:
  “从历史的角度看,是真的。当然历史非常复杂,并非是黑白截然分明。你还小,等你长大后会慢慢明白。”
  埃米莉钻在被窝里,沉思地望着天花板。两个大人吻吻她,离开这个房间。快退出房门时听见孩子自语着:
  “咱们的祖先是不是世界上最坏的人?他们夺走了印地安人的土地,杀死了一百万印地安人,又到非洲抢来那么多黑人奴隶。”
  两人心里一震。没想到七岁的孩子能说出这番话。这个结论太刺耳,但……没有雄辩的理由来驳倒它。作为美国人,他们习惯于生活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以怜悯和厌恶的目光来藐视落后国家的道德沦丧。他们也确有资格这样做。只是他们常常有意无意忘了祖先的罪恶,忘了美国社会的善之花也是从恶的粪堆上长出来的。虽然身处21世纪,他们有足够的理性来聆听“西思尔“的控诉,其实内心深处是不大舒服的。他们没有回答,悄悄离开了。
  这晚他们俩没有分屋睡。约翰听见妻子很久没有睡着,问:
  “怎么没睡着?是不是因为埃米莉的话?”
  罗莎扭过身说:“不是。我正在想,电视上那三个印地安人中,有两人我似乎熟悉,就是那两个一直不接受采访的人。但在什么地方认识的?我在哪儿有这么两个印地安族的熟人?我一直没能回忆起来。”
  “也许他们不是印地安人吧。”约翰笑着说。
  他完全是信口而言,但罗莎却有所触动。这两人虽然也是黑头发,但其它方面似乎不像是印地安人所属的蒙古人种。他们脸上和身上涂着褐色斜纹,几乎完全遮盖了原来的肤色,但斜纹间隙中的肤色似乎不是黄色,而是微黑色。他们的眼眶稍深,鼻梁也较高,这同样不是蒙古人种的特征。现在,她在意识中把那俩人的印地安装束剥去,还原出他们的原来面貌,觉得他们更像中亚或南亚人。那么,自己是在哪里见过他们呢?
  约翰已经睡着了,鼻息声平缓均匀。忽然罗莎猛地坐起身来,丈夫被惊醒,问:
  “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他们俩。是在佩埃特国家森林入口处的一个小农场里。他们确实不是印地安人,而是一对阿富汗普什图族兄弟。”
  “就是……十年前你曾调查监视过的那两人?”
  “对,监视了两年,没有发现疑点,后来取消了对他们的监视。”
  “已经相隔十年了,你确认是他俩?”
  “他们脸上的油彩太重,不易辨认,不过——大概能确定。”罗莎不大肯定地说,“这样吧,我明天想办法落实一下。”
  “好吧。”
  丈夫扭过身去,很快睡熟了,罗莎睡不着,怕惊动丈夫,就悄悄起身到另一个房间,枕着双臂回忆往事。十年前,接待了霍斯科克先生的第二天,她就到他说的那个小农场秘密查访。她开车到那个路口,栅栏门仍然锁着,罗莎按霍斯科克说的电话号码打过去,说她是县里的白蚁检查员,要到农场进行检查。电话那边似乎听不懂她的话,操着非常拙劣的英语说:有事请同齐亚·巴兹先生联系,并提供了莫斯科城(注:美国爱达荷州的一个城市,不是俄罗斯首都)一个电话号码。她按新号码把电话打过去,对方用非常纯正的美式英语说,他是农场的名义主人,但一直在莫斯科城的爱达荷大学工作。农场里平常只有两个工人,是他在阿富汗的堂兄,他说:
  “他们是911事变后,阿富汗战争前,为逃避战争到美国的。我的伯父,一个普什图族长老,给了我一笔钱,让我买了这个农场,以便他俩有碗饭吃。但他们刚来美国,眼下还不会英语,有什么事等我假期回去后再说吧。”
  罗莎坚持一定要进农场检查,那人说你稍等一会儿,然后挂断电话,过了几分钟后回电说:
  “好,你进去吧。栅栏门上是密码锁,密码219,你自己打开它。有一个人将在农场门口等你,带你到各处检查。如果检查中还需要同他们沟通,请再给我打电话。”
  她按对方说的密码,顺利打开了栅栏锁,驱车来到农场的主场区。一个大约三十六七岁、肤色微黑的中亚人在那里等她,戴着头巾,穿着齐膝的上衣。他面无表情,不声不响地带上她,去农场各处走。罗莎装模作样地检查白蚁,实则仔细观察着农场内的设施,不过直到把农场转完,她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地里的玉米长得很茁壮,圈里的奶牛和羊驼哞哞地叫着,温室里培养着食用菌,完全是一个正常农场的情景。场院中,另有一个肤色微黑的工人正在学习驾驶拖拉机,技术很不熟练,手忙脚乱,拖拉机开得歪歪扭扭。罗莎打手势让他停下来,爬上去,教了他一会儿。那人开得熟练一点儿了,用生硬的英语说了一声谢谢。
  最后他们回到客厅,这儿布置了一个穆斯林的礼拜堂,地上摆着蒲团,圣坛上方是一弯新月。那位齐亚·巴兹打电话过来,问还有没有需要他沟通的地方。罗莎回答说已经检查完,没有发现白蚁,谢谢你们配合我的工作。那边也说了两句客气话。时间已经到午饭时分,这儿很偏僻,方圆几十英里内没有餐馆,但无论是齐亚或是在场的两个人都没挽留她,两人沉默不语地送她出了农场大门。
  巡视之后,罗莎基本排除了对这个农场的怀疑。此前这两人拒绝霍斯科克的拜访,虽然看起来不通情理,其实情有可原,两个不会说英语的人,初来乍到,人地生疏,难免有自闭倾向。回家后她又调查了两人来美国的移民手续,手续都合法,是齐亚·巴兹先生在阿富汗战争爆发前,亲自回阿富汗把他俩接来的。齐亚是爱达荷大学生物系的一位优秀的病毒学家,阿富汗裔,在美国居住已经两代了。至于霍斯科克的另一项怀疑:购买农场的三个人为什么丝毫不关心农场的经营状况?也比较好解释——齐亚·巴兹先生本人并不精通农场经营,他是遵伯父之名买下这个农场,以便能养住两个堂兄,并不以赢利为目的。
  虽然基本排除了怀疑,她仍保持着对那儿的注意。第二年和第三年,她仍以同样的名义去那里检查过两次,仍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她第三次去时,那两个阿富汗人已经改换了美国式的服装,基本掌握了英语,开拖拉机和干其它农活也都很熟练了。一句话,看来他们确实安份守已,打算在美国长期务农。她打电话对霍斯科克作了交待,以后就把这个农场从视野里清除出去了。
  但这会儿她睡在床上,浓重的疑云不可遏止地冒出来。她基本可以肯定,电视上两个沉默不语的“印地安人”就是那两个阿富汗裔的农场工人。如果她没有认错,那他们为什么装扮成印地安人,不会仅仅是为了好玩吧?不过,也许自己认错人了,毕竟与他俩最后一次见面也远在七年之前。她似睡非睡,漫无边际地思考着,三个数字从混沌的梦思中蹦了出来:219。219。219……这是当年那个栅栏锁的密码,她至今记得很清楚。她忽然心中一震,这个数字反过来就是——912,与那个令人惊悚的数字:911,是紧紧相连的。而且,明天恰好就是9月12号,又一个912!
  也许这一切——当年农场栅栏锁上的密码数字,还有这个“缅怀之旅”决定向美国政府索赔的日子,都不是巧合,而是经过精心选择,有清晰的政治含义:
  ——他们是911圣战者的后来人。
  目前这还纯属臆猜,但足以让她心中七上八下。一夜无眠,第二天,也即911事件十周年的第二天,她送走上学的埃米莉后急忙赶到办公室,扒到当年的记录,按那个农场的电话打过去。对方一直没人接听,单调的电话音不祥地重复响着。她又查到齐亚·巴兹的电话,这回很快打通了。一个男子的声音说:
  “这儿是爱达荷大学生物系,我能帮你做什么?”
  “我要找贵系的齐亚·巴兹先生。”
  “巴兹教授已经辞职,回国发展去了,他是阿富汗裔。是前天的飞机。”
  “他留下联系方式了没有?”
  “对不起,他没有留下联系方式,他说回国后才能确定。”
  罗莎挂断电话,心中一阵阵发冷。齐亚·巴兹也恰好在这个时刻走了,很难说只是巧合。这几处小迹象孤立地看都算不了什么,但它们凑到一块儿,就形成了一个清晰的阴冷的轮廓。她没有再犹豫,立即驱车出城,向那个农场开去。她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凶险的预感,依她的推理,这个预感应该能在那个农场得到证实。
  早上九点钟,“缅怀之旅”的彩绘福特车开到了伊蒙县十一小学的门口,地方电视台的采访车跟在后边。那辆福特车在校门没有停顿,径直开进去。这会儿摄像镜头对着它的后尾部,主持人伊利莎白不满地喊道:
  “怎么,他们径直开进去了!小学正在上课,按说这会儿不该进去打扰孩子们。”她解释说,“我们并不清楚他们的行程安排,如果事先知道,会劝阻他们的。看,校办公室跑出来一个人,大概是本校的女校长,她拦在车头前,显然是想制止他们进校——我的上帝!”
  伊利莎白一声惊呼。这声惊呼随着电波传遍了爱达荷州,传到此刻收看电视的人的耳朵和眼睛里,传到美国国土安全局驻本州的办事处。这声惊呼也拉开了一轮浩劫的序幕。她对着镜头急急地解说着:
  “事态发生了突变!车上三个印地安人中有两人忽然跳下车,手中都端着M-16步枪,不知道枪支是从哪里弄出来的。他们胁持了女校长,逼她向教室去……西思尔酋长也去了,手里拿一支印地安的长矛……他回过头,笑着向镜头做了一个V形手势,在这样的场合下,他竟然笑得十分灿烂!……他们正把各个教室的孩子们往一个教室驱赶,孩子们都惊恐万状,像羊群一样被赶到这个教室里。”女主持显得愤怒和惊惧,“原来,这次所谓的缅怀之旅竟然是一场大阴谋!这三个人无疑是恐怖分子,是把几十个孩子劫做人质!……请此时收看节目的人,请地方电视台的工作人员,立即通知警方!我们将留在这儿继续报道,但我不知道还能报道多久,不知道恐怖分子们是否容许我们继续待在这里。”
  教室门关着,从外面看不到内部的情况,校园又恢复了往常的寂静,但这是坟墓一样阴森的寂静,令人惊悚。在这半个小时内,伊蒙县、爱达荷州乃至全美国都被惊动了。有关警报被送往国土安全局驻伊蒙县办事处,送往爱达荷州州长办公室,送往国土安全总局的紧急预警和反应局,并准备呈送给总统。在伊蒙县,十一小学的学生家长只有少数人在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个消息,他们立即惊慌地驱车赶往学校。这中间包括埃米莉的祖父约翰。
  经过一阵糁人的寂静后,“西思尔酋长”出来了,镜头立即对准他,出人意料的是,此刻他仍然笑得非常灿烂,态度温和地向伊莉莎白频频招手。伊莉莎白对着镜头疑虑地说:
  “他们在唤我们进去!”她低声征求男摄影师弗朗西斯的意见,摄影师点点头,伊莉莎白对观众说,“进去后难保没有危险,但我们决定冒险进去,以便随时报道现场情况。现在我们进去了。不知道事态会如何发展,也许我们的报道会随时中断。”
  她和摄影师下了车,一边保持着拍摄,一边走向教室。这时,校外响起尖利的警笛声,十几辆警车接踵而来,停在校外,穿卡其布警服的警察,和穿迷彩服的国民自卫队员,熟练地下车散开,占据有利地形。几个狙击手跑步上了办公楼,过了片刻,几个人影出现在办公楼顶层的窗户里,几支狙击步枪瞄准教室内。伊莉莎白的手机响了,是一个男人沉着的声音:
  “你好,伊莉莎白女士,我是州国土安全局的霍夫曼。我已经到了现场,这会儿在大门口的警车后边。你可以进去,请不要挂断手机,保持开机状态。多加小心,谢谢!”
  伊莉莎白多少放下心,走进教室。进去后她一下愣了,眼前完全是意料之外的情景:孩子们一片欢声笑语,“恐怖分子”也在笑,边笑边往孩子们身上戴炸弹背心,但炸药包小巧玲珑,显然只是玩具。孩子们对此非常配合,没有轮到的孩子们还在喊着:“叔叔,我也要戴!”伊莉莎白惊喜地看着这一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对着手机怀疑地低声说:
  “不是恐怖袭击,只是一个恶作剧?霍夫曼先生?”
  那边的现场指挥霍夫曼通过镜头看到这个场景,也被搞晕了,沉吟片刻说:
  “还不能确定,继续观察。”他对着另一个对讲机低声说,“情况不明,建议暂不要报送总统。”
  现场只有女校长怒气冲冲,厉声斥责三个人,说你们太过份了,立即从教室里出去!从她的怒容看,显然她已经确认这是一场恶作剧。西思尔酋长正在嘻皮笑脸地跟她软磨,两个印地安人随从给所有孩子穿好了炸弹背心,这时端着枪过来,威胁地指指女校长。虽然女校长知道他们不是恐怖分子,但毕竟两个枪口有相当的威慑力,只好不情愿地住口。酋长微笑着,挥手让孩子们安静。孩子们听话地静下来,酋长示意伊莉莎白把话筒和镜头都对准他。
  屋内的一切随电波传向各地,此刻,电视机前的观众都被弄晕了,不知道他们目睹的究竟是一场恐怖袭击,还是一场滑稽表演。他们提心吊胆地看下去。
  西思尔酋长在脸上堆出夸张的愤怒,瞪视着镜头,大声宣布:
  “我昨天已经说过,今天我将代表全美国的印地安人和政府开始谈判。现在,我手中握有76个人质,我想这会大大加重我说话的分量,希望总统不要无视我的话!现在,我要向美国政府发出最后通牒:在你们卑鄙地占领北美洲四百年后,必须立即向印第安人补缴这些土地的转让费用,还有四百年的利息。我现在就宣布转让费用的金额,它是不可更改的,不可讨价还价的。那就是——”他有意静默很久才宣布,“ 一张野牛皮!”
  教室的孩子中腾起一片笑声,教室外凡是能看到电视直播的人也都笑了。到了这会儿,完全可以肯定。这不过是一场荒诞剧,是印地安人用荒诞的形式来倾吐四百年的积怨。危险已经过去。连怒容满面的酋长也忍不住笑了,旋即收起笑容,厉声威吓:
  “不许笑!你们——”他指着孩子们,“都不许笑!”
  孩子们笑得更凶。酋长竭力忍住笑,转过头对着镜头,嘶声喊:
  “都不许笑,我是认真的!我警告,美国政府必须立即答应我的要求,否则,每小时我将释放一个人质!”
  伊莉莎白以为自己听错了,忙把话筒再伸前一点:“你说什么?请重复一遍。”
  酋长加重声音说:“在美国政府答应我们的要求前,我们将每小时释放一个孩子,直到放完为止。”他向主持人点点头,“可爱的女主持,你没听错,是‘释放’而不是‘处决’。但是,一旦人质放完,这笔交易也就取消,那美国政府就惨啦!它将失去天下最划算的一笔生意。一张野牛皮买下全美国,比当年用720万美元从俄国手里买下阿拉斯加可便宜多了!想想吧,只要象征性地付一张野牛皮,你们就可理直气壮地永远占有美国,以后再不会被人责难,再不会有负罪感。多么划算!”
  他放声大笑,在场的孩子们也笑,但伊莉莎白和电视观众们却笑不出来,因为此人的嬉笑中含着深刻的讽刺,拨动了美国人(白人)心中的一枚硬刺。这时,一个带着炸弹背心的小女孩挤过来,拉拉酋长的手,羞怯地问:
  “酋长叔叔,一张野牛皮值多少钱?”
  酋长低头看看她:“依现在的价钱,大概六七十美元吧。”
  小女孩高兴地说:“那我来付这张野牛皮吧,我的存钱盒里有一百多美元呢。”
  酋长笑了。伊莉莎白也忍不住笑,虽然她的笑容中带着苦味儿。酋长摸着女孩的头问: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埃米莉。”
  “谢谢你埃米莉。但不能收你的钱,我们咋能要孩子们的钱呢,我们得找那位欠债不还的正主儿。”他直起身对着镜头说:“为了表示我们的威胁是认真的,喂,”他喊那两个随从,“向人群开枪!把这个小女孩的炸弹背心起爆!”
  观众的心又被猛地揪住,在这种欢乐的场景下,大家不相信“恐怖分子”会真的开枪,但……谁敢保证呢。两个随从端平步枪,不由分说,对着孩子群扣响班机!伊莉莎白,还有电视机前的观众,都不由得闭上眼睛,不敢看下去。但没有枪声,没有鲜血喷溅的场面,有的只是孩子们轰然的笑声。原来枪口里射出的不是子弹,而是成串的肥皂泡,它们满天飞舞,五彩缤纷。孩子们笑着跳着,伸手去捞那些飘飘摇摇向头顶坠落的泡泡。埃米莉也在抢肥皂泡,这时酋长把她拉到镜头前,动作夸张地按动一个遥控器,埃米莉的炸弹背心轰地一声炸了,条状炸药包中喷出彩色烟雾、彩色纸屑,把身边的酋长、女主持人还有埃米莉自己都喷了一身。孩子们更乐了,围过来,缠着酋长,让他把自己身上的炸弹背心也起爆。被彩屑喷得花花绿绿的酋长从孩子群中挤出来,把埃米莉也拉出来,对着镜头说:
  “这是被第一个释放的孩子。埃米莉,你走吧,催美国政府快点回复我们的要求。76个孩子的依次释放只需要三天零四个小时,也就是说,三天后的下午两点,我就要取消这笔天下最廉价的土地交易了。美国政府要是不抓紧,到时别后悔啊。”
  他要结束讲话,两个随从拉拉他,指指自己的腰间,那俩人的上衣敞着,腰间赫然也都是一排炸弹背心,这一排看来却像是真的。酋长笑着补充说:
  “噢,对了,我忘了宣布一条规则:在人质没有释放完之前,女主持和摄影师可以继续留在这里,但警方绝不容许进这个教室,否则——这两个兄弟腰间的炸弹可是真货色!”
  他推着埃米莉往外走,埃米莉不愿走,在他的强迫下恋恋不舍地走了。等她走出校大门,爷爷冲过来,一把搂住她。几个警察也跑过来,检查她腰间已经爆炸的炸弹背心。那里当然没有TNT和锋利的弹片,确实只是几支常见的礼花爆竹的空壳,她身上也没有任何伤痕。到这会儿,约翰惊魂稍定,才想起来该给妻子打个平安电话。妻子显然对这边发生的事毫不知情,在电话里吃惊地问:
  “他们真的到了埃米莉的学校?”
  “对。现在埃米莉已经被第一个释放。”
  他对妻子讲了这里高潮迭起的戏剧性场面,讲了意外中的意外。埃米莉抢过手机说:
  “奶奶,今天的事太刺激啦!太好玩啦!我要替政府偿还那张野牛皮,可惜酋长伯伯没有答应。你这会儿在哪儿,为什么不来看?”
  “我在一百多英里外的一个农场呢。埃米莉,快点叫你爷爷听电话!”
  约翰接过手机,问她有啥事,那边停顿片刻后说:
  “算了,等我进农场查证后再说吧。你这会儿陪着埃米莉,不要离开她,随时听我的电话。听见了吗?随时听我的电话!”
  她的声调相当严重。约翰挂了电话,困惑地咕哝着:
  “什么意思?看你奶奶神经兮兮的。”
  酋长安排了有关事宜,让警方向屋里送食物、饮料和一些玩具,并要求警方准备足够的被褥,晚上之前送过来。他组织孩子们分拨儿玩游戏,每过一小时,就准时向外放一个人。孩子们兴趣正浓,所以被挑出来释放的孩子都嘟着嘴,非常不情愿。酋长央求他们听话,让编排好的剧情能顺利演下去,又答应每人离开时引爆他们的背心炸弹,他们才勉强同意离开。伊莉莎白抓住这个时间采访两个印地安随从,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他俩的真实身份呢。那两人生硬地推开话筒,仍像前几天一样坚决拒绝采访。伊莉莎白只好怏怏地离开他俩,钻到孩子群中采访去了。弗朗西斯有些疑虑地看看这俩人,把镜头转向孩子们。
  手机中有低低的声音,伊莉莎白不想让霍夫曼的声音在电视上播放,悄悄关掉话筒。霍夫曼声音极低地问她:
  “你能观察一下,两个印地安随从的腰间是真炸弹吗?”
  伊丽莎白压低声间说:“外表似乎是真的,能看到电线和一个跳闪的小红点。怎么,你仍然怀疑他们是恐怖分子?”
  她的回话虽然很悄密,还是不幸被发现了。一个随从注意到她不是在对话筒说话而是用手机通话,大步走过来,抢过她怀中的手机,恶狠狠地摔到地上。伊莉莎白没想到他会这样粗暴——既然眼前上演的只是一场乐趣融融的滑稽戏——吃惊地张大了嘴。正在欢笑的孩子们中有人看到这一幕,笑容变成了惊恐。酋长也看见了,对这个随从非常不满,拉他到一边,恼怒地说着什么,那人非常勉强地点头。然后酋长走回来,对伊莉莎白歉然道:
  “对不起,他太粗暴了。”他迟疑片刻说,“他其实不是印地安人,是我一个朋友临时为我找的帮手,我不知道他是这么粗野的家伙。”
  “他……不是印地安人?”
  “当然,你看他的肤色。不过你别担心,我已经教训他了。”
  在他们低声交谈时,弗朗西斯一直把镜头对准这儿,所以这些场面也都播放到电视中,不过话筒此刻仍然关着,所以这些画面没有声音。校门处的霍夫曼在用手机通话时,同时通过一个便携式电视在看,看到这儿,心中的警觉又陡然高涨。此前,当一次“缅怀之旅”突然变成恐怖袭击、又突然还原成一场假面舞会时,所有观众的情绪都随之大起大落,从平静的观赏倏然转为惊慌,又从惊慌倏然转为兴奋轻松。只有霍夫曼一直不敢放松自己的警觉,凭着一个老特工的嗅觉,他嗅出这场假面舞会的欢乐中仍有邪恶的气味儿。那位酋长的身份已经查实,确如他自己所说,是美联保在本州办事处的一位职员,没有历史污点,是一个开朗诙谐、讨同事喜欢的家伙;至于那两个随从,则始终找不到认识他们的人,查不出他们的底细。而且,他俩的阴冷、警觉,似乎和酋长的开朗很不融洽,好象是两个色调不同的画面硬拼在一块儿。这不能不让他不安。现在,看到一个随从对女主持的粗暴,看到酋长与随从之间的裂隙,霍夫曼心中的不安又提高了八度。
  他已经让国土安全局的技术部门把两人的面貌输到电脑中,与资料库中的资料比对,尽快确定他俩的身份。这会儿结果传过来了,显示在他面前的手提电脑中。不过结果不是唯一的,这俩人中的每一人都比对出了四五个相似的相貌,九个疑似者的照片和名字都列在表格里。霍夫曼仔细看着,猜度他俩更可能是其中那一位。这时一位手下跑过来说:
  “两个电话!都说有重要情报,一个人自称沃尔特·狄克森,退休前原是CDC的资深专家。另一个是伊蒙县FBI的女探员罗莎·班布尔。他们都强调:是极其重要的情报。”
  久经战场的霍夫曼感到一阵晕眩,心跳骤然加快。在这一刹那间,虽然还不知道两份情报的具体内容,但他的不祥预感已经被证实了。他镇静了自己,声音沙哑地说:
  “把电话转过来。先转那位狄克森先生的。你好狄克森先生,我是现场指挥霍夫曼,请讲。”
  话筒里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霍夫曼先生,我父亲心脏病还未痊愈,我代他讲。”梅茵非常简捷地说,“近几天我们注意到一些不确凿的迹象,尚无法得出肯定结论,只是提请你密切注意,你面对的有可能是一场生物恐怖袭击。如果你想具体了解我们怀疑的原因,可以派人来。我的话完了。”
  霍夫曼问了她的地址:“谢谢,我马上派人去。喂,现在请把班布尔的电话转过来。你好班布尔,我是现场指挥霍夫曼,请讲。”
  对方是一个训练有素的特工,说话言简意赅:“你好霍夫曼,此刻我在佩埃特森林公园入口处的一个小农场里,我已经确认了那两个印地安随从的身份。他俩是这儿的工人,阿富汗裔。我发现农场里有生物反应器,可能是用来培养病毒的。请立即来人确认。”
  “生物反应器?你能否判断是培养病毒还是病菌?”
  “病毒。这种生物反应器里是培养动物细胞用的,而动物细胞专门用于病毒培养。”
  “谢谢,我立即派人去。”
  这会儿又一个孩子被释放,从那间被囚禁的教室出来,蹦蹦跳跳地走出校门口。十几个人笑着过去迎接。当他们把孩子围起来时,孩子身上的炸弹背心照例起爆,把彩雾和彩屑喷向四周,激起一片轻松的笑声。
  孩子们的欢乐和这个事件本质的邪恶构成极强烈的反差,让现场中唯一知情的霍夫曼几乎不忍目睹。如果这个高潮迭起的假面舞会真是一场生物恐怖袭击,如果喷向孩子们的肥皂泡、彩雾和彩屑中饱含着埃博拉或天花病毒……而且,恐怖分子很可能是在四天前,在所谓的“缅怀之旅”开始那天起就开始向人群撒播病毒了,那么,从那时到现在,一共有多少人接触到了病毒?四天内他们又辗转传播了多少人?这场灾疫之火要烧到什么时候才能中止?虽然霍夫曼身经百战,而且此前对生物恐怖袭击进行过多次沙盘推演,此刻也止不住冷汗涔涔。
  反恐专家们最担心的、美国本土遭生物袭击的噩梦,今天要在他眼前变成现实了。
  虽然到目前为止,霍夫曼手中还没有掌握十分确凿的情报,但他不再犹豫,果断地对手下说:
  “立即呈报国土安全总局并上报总统,建议立即启动应对生物恐怖袭击预案!”
  罗莎·班布尔早上一上班就驱车行驶100英里,急急赶往那个农场,赶到那个路口时已经9点40分。路口栅栏门仍然锁着,上面挂着的“私人财产请勿入内”的牌子仍在,只是破旧多了。按老密码219开锁,打不开,密码已经变了。她往农场又打了一次电话,仍没人接。她不再犹豫,顾不上“非法擅入私宅”的罪名,到汽车工具箱中拿来榔头准备砸开它。就在她扬起榔头时,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她放下榔头,按912的密码重开了一次。这次顺顺当当打开了。
  就在密码锁打开的那一刻,她已经确认自己的怀疑是正确的。912。911的后续。农场的两个人,肯定再加上齐亚·巴兹,是铁了心要步基地组织后尘的。
  手机响了,是丈夫。丈夫显然十分亢奋,急促地叙说了今天上午的经历,说刚刚经历了一次劫持人质事件,原来是一场虚惊,现在已经没事了,埃米莉作为第一个释放的孩子现在就在我身边,你不用担心。罗莎非常担心——埃实莉此时是否已经安全还很难说呢。不过她不想在查清真相前让丈夫担惊受怕,就说等我查证后再说吧。她挂断手机,驱车向主场区驶去。
  农场内没有一个人,奶牛和羊驼急燥地叫着,用力撞着圈门,显然它们已经饿坏了。看见有人来,它们叫得更起劲。这个场景更加重了罗莎的危机感——正常的农场主是不会丢下牲畜不管的。罗莎没有工夫管它们,飞快地在全场转了一圈,检查有无异常。别的地方一切照旧,只有原来培育食用菌的一间大房子完全变样了,屋内原用来培养菌类的木架和枯木全被清走,换成一个圆滚滚的铁家伙,长度比她的克勒斯勒轿车长一倍,上面连有各种管线。作为专业特工,她具有足够的知识,能辨认出这是一种用来培养细胞和病毒的生物反应器,这正是她最怕见到的东西,此刻孙女埃米莉身上落的肥皂泡里,很可能含有从这个反应器里出来的东西!
  她不知道这玩意儿是什么时候购置安装的,因为近几年来她已经放弃了对这个农场的监视。看它的外观,大概是两年以内的事情。其他的设备都很简陋,只有一个超净台,一口灭菌锅,都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产品。一个书架上杂乱的堆着一些药品,地上几个脸盆里放着成叠的培养皿。
  这就是恐怖份子们用以培养病毒的全部家当。
  她在反应器上发现一行血写的字,不知道是人血还是畜血。文字是阿拉伯文,罗莎看不懂。但看着这行血迹淋漓、穷凶极恶的文字,凭本能就能判断出它的含意:肯定是“杀死异教徒!”或“以血还血!”之类叫嚣,是恐怖分子行动前的政治宣言,是他们临死前的一场吠叫。
  罗莎来到正厅,这儿稍有变化,新增加了个壁龛,上部为带弧形的尖顶,周围饰着贝壳饰纹和山形花边,雕刻着古兰经的部分章节。这是那两人做礼拜的地方,因为在这个偏远的农场里没有穆斯林的集体礼拜堂。罗莎觉得非常内疚。她太麻痹了,辜负了霍斯科克先生的警惕性和责任心。回头剖析一下这件事的全过程,她想是这样的:肯定是她的第一次冒名检查激起了那三个恐怖分子(主要是齐亚·巴兹)的警惕性,于是他们彻底“潜到水下”(特工们的说法),在长达七八年的时间里扮演安份守已的好公民,没有任何活动。这样使各情报部门放松了对他们的监视。之后,当他们确认外边风平浪静时,就从假的外壳中蜕了出来,偷偷购买和安装了这台生物反应器。农场地处偏远,使他们受到保护,得以随心所欲地制造某种生物战剂。最后,他们精心组织实施了这场“缅怀之旅”。这是一次自杀式的袭击,两个具体实施行动的齐亚的“堂兄”肯定没打算活下去。策划者齐亚·巴兹没有出面,可能他确实出国了,在行动前逃跑了。现在她唯一不清楚的,是那个“西思尔酋长”是什么角色。
  罗莎没有时间过细地推理。今天是9月12号啊,912,很可能这个阴谋的高潮在今天上演,刚才约翰所说的喷向埃米莉的肥皂泡可能就饱含高浓度的病毒。时间紧迫,一刻也耽误不得,她先通过州地方电视台查到了此刻现场指挥霍夫曼的电话,通报了这儿的情况。然后她才向FBI的上司做了汇报。她苦笑着说:
  “我只能自我囚禁在这个农场了。我刚才检查过生物反应器,在检查过程中也许已经感染了埃博拉病毒,或天花病毒,或其它什么邪恶玩意儿。你们赶紧派人来封锁农场,确认病毒种类,再把我包裹起来送到哪个隔离室去。我等着你们来救我吧,不过在救我之前要先救十一小学的学生们,我的孙女埃米莉也在那儿哪。这些天杀的恐怖分子!”
  她挂断电话,来到畜圈,打开圈门。饥饿的奶牛和羊驼发疯一般涌出来,自己到草地和干草堆上觅食。几只小牛犊和小羊驼羔跟在妈妈后边,顶着妈妈干瘪的乳房,不过它们的叫声不再焦燥,而是充满喜悦。罗莎苦笑着想,在这个世界上,还是做个牲畜,安全感更强一些,至少在它们中间不会有专门戕害同类的恐怖分子,也没有用来残害同类的科学手段。
  在几百公里外的圣弗朗西斯科,市立医院,狄克森的病房内,老人正在看电视上关于爱达荷州伊蒙县十一小学的直播场面,梅茵在匆匆收拾行装。义父的病情还没完全稳定,而且今天的事件让他比较亢奋,病情有反复,按说真不该在这会儿离开义父回国。但老沃尔特催她立即走。他说,估计这儿很快就会启动针对生物袭击的紧急反应计划,是否宣布全国处于紧急状态也说不定。外国也会对来自美国的旅客加强检疫甚至进行隔离。如果她再不走,有可能被困在美国一段时间。那样当然不行,她在中国要干的事也有很强的时效性,绝不能在这儿耽误时间的。所以她一定要打这个时间差,在应急措施浮出水面前离开美国。
  虽然于心不忍,她知道义父的意见没错。刚才她同霍夫曼通完电话后,马上用电话预定了机票,还好,顺利定到了,是三个半小时后的班机。扣除去机场的时间,她还能和父亲在一块儿稍稍待上一会儿。她把收拾过的行李包放好,坐到义父床边,向电视瞄一眼,问:
  “这会儿事态有没有变化?”
  “没有。表面上非常平静。”
  电视上现在是两个镜头轮流切换,一会儿是屋内的场景,主持人仍然是伊莉莎白;一会儿是屋外场景,主持人是州地方电视台的另一名男子,因为这儿发生了重大新闻,不久前电视台又派来一辆采访车。屋内的孩子们,还有三个印地安人,都显得比较疲乏,坐在地上瞑目休息。有时某个印地安随从会扣动板机,向空中射出一串肥皂泡,但孩子们大都不再动,只有个别人还有抓肥皂泡的兴趣。当然平静是假的,水面下的动作必然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比如,已经释放的孩子们,这会儿肯定已经被送往医院做病原体检查,以确定他们身体内有没有炭疽杆菌、鼠疫杆菌、天花病毒或埃博拉病毒。狄克森用遥控把电视机静音,说:
  “估计这种表面上的平静还能保持一点时间。你快走了,还有什么话吗?”
  梅茵惘然说:“我走得太匆忙了。这一趟回国,我还没回咱海边的家呢,也没去妈妈的墓前祭奠。”
  “我会代你向她致意。你妈妈会理解的。”
  “那你转告妈妈,我已经决定同中国的孙结婚,马上就办。我想赶在我……之前,最好能为孙家生育一个孩子。”她摇摇头,“我还是美国人吗?我一定是走火入魔了。”
  “你的决定很好,美国人也一样啊,我也想早点看到孙子。前天医生说我能活一百岁,当然是吹牛,但我要争取活到那一天——能带我的孙子去非洲看角马和猎豹。”
  梅茵喟然叹道:“你带我去非洲的情景似乎还有眼前,转眼间我已经48岁了。”
  “凯西,”狄克森看看她,“按说这不是女儿临走前爸爸应该说的话,但我还是想说出来:我的身体没问题,如果你,还有你丈夫,将来有什么意外,尽管把你们的孩子送到我这儿来。”
  梅茵并没有否定他的不祥预言,但没有直接回答,笑道:“不会送给你的,还有孙奶奶呢,她能舍得孙子远离身边吗?”
  两人沉默了,互相看着,目光里是深深的相知。最后狄克森说:
  “不说这些了,你早点走吧,路上的时间宽裕一点好。”梅茵起身同他吻别。这是她的义父,也是她的教父,是她人生之途的引路人。此地一别,也许就是永诀。她的眼睛有点湿润,看着86岁的父亲,眼中有了水光。两人都没让感伤外露,仅在互相拥抱时加了一些力度。然后梅茵提上简易行李,头也不回地走出病房。早已等在外面的出租车司机赶忙发动了汽车。
《十字》 作者:王晋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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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2011年9月底 中国豫鄂交界的南阳市
  梅茵乘机到达上海,再转机到郑州。她在机场服务大厅取出薛愈存放的汽车钥匙,从停车场中开出那辆力帆,连夜赶往南阳市新野县。沿那条荒草小径小心地开到孙家的院门口,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她按了两声喇叭,喇叭声未落,院内一个窗户就亮了,很快就有踢踢塔塔的声音,大门被打开,孙景栓只穿着三角裤头,披着一件上衣,惊喜地说:
  “一听见喇叭响我就猜到是你,心灵感应吧。”又自己纠正,“不是心灵感应而是我的推理。美国出了那件大事,我知道你会很快回中国的。快点进屋吧。”他笑着说,“我这身打扮可是失礼了,我去穿外衣。”
  梅茵从车中跨出来,一言不发,紧紧搂住孙景栓,把头埋在他赤裸的胸前。孙的身体不由得一阵颤栗,知道梅茵对婚姻问题已经做出最后决定了。他很感动,搂着梅茵,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两人在静谧的松林中,在雪亮的汽车大灯光柱里,静静地搂抱着,如同石像。院内传来孙奶奶的声音:
  “栓子!是谁来啦,厂里有急事?”
  孙景栓熄了引擎,锁好车门和院门,拥着爱人进屋,大声说:
  “我已经起来了,奶奶你睡吧!”
  不知道老人听清没听清,反正没再吱声。两人进了孙的卧室,热切地吻着,吻得天地都静止了。过一会儿,梅茵推开他说:把衣服穿上,小心着凉。孙景栓套了一件毛衣和秋裤,问:
  “在飞机上看最新报道了吗?”
  “在郑州机场看的最新报道,但我急着赶路,没有详细看。”
  孙景栓拉她坐到电脑前,电脑没关,他动了一下鼠标,黑屏变到了网易新闻的界面上。“看吧,我知道你肯定牵挂着这件事。”
  新闻栏几乎全是关于这个事件的重磅轰炸:
  噩梦一朝变成现实!美国国土安全局确定912事件为天花病毒恐怖袭击!
  “西思尔酋长”和两个恐怖分子均已发病,头面出现疹子!
  美国总统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
  美国政府已在爱达荷及邻近州开始全民注射天花疫苗!
  世界各国同声谴责生物恐怖行动!
  首犯为阿富汗人齐亚·巴兹。该犯已经人间蒸发!
  WHO发言人呼吁世界各国联合行动,尽快扑灭疫情!
  梅茵点开这些标题,快速浏览了有关内容。她离开美国满打满算不到两天,没想到事态进展得这样快。想想也不奇怪,这个“缅怀之旅”从开始到今天已经六七天了,天花病毒的潜伏期也就是这么长的时间,所以第一批病人的病情已经表面化。灾难的降临常常在潜伏期后有一个突然加速,现在正处于突然加速的期间。身后的孙景栓从她手里要过鼠标,打开一段录相让她看,同情地说:
  “三人中的西思尔酋长恐怕不是恐怖分子,只是个轻率的受骗者,他够倒霉的。你看这一段录相,我想他的表白是真实的。”
  录相是在傍晚,背景是如血残阳。西思尔头面上的斑疹已经十分明显,被高烧和寒战折磨得有气无力,但神志是清醒的,他对着镜头断断续续地说:
  “……一个朋友齐亚·巴兹建议并资助我搞这次缅怀之旅,我立即同意了……我想让孱弱的印地安人振作起来,想让美国白人记住历史的罪恶,也想让两个族群真正和解……可是我太傻,不知道这个朋友竟然是个恶魔!他聘来的两个助手也是恶魔,他们刚刚对我承认,他们对孩子们喷的肥皂泡……竟然含着天花病毒!”他喘喘气说,“我只有以死赎罪,只求我犯的过错不会激起白人和印地安人之间的仇恨。求上帝宽恕我的过失。”
  镜头转向那两个随从,他们堵在教室门口,敞着怀,腰间是一排狞恶的炸弹,身后是几十个惊惧的小学生。从脸面上看,这俩假印地安人也处于高烧状态,满脸通红,斑疹遍布,病情比酋长还严重。其中一个家伙虽然有气无力,仍然凶恶地说:
  “我们把底牌已经亮出来啦!但我们仍遵守诺言,每隔一个小时释放一个学生,直到放完为止。在这之前,任何人不准进入教室!警方要是想冒险,我俩腰间的背心炸弹可是真家伙!”
  ……
  梅茵说:“他们在尽量拖延时间,让疫情恶化。到现在为止,算来至少还有十几个孩子没放呢,可怜的孩子。”
  孙景栓问:“你刚才说你见过齐亚·巴兹,那个没在电视上露面的首恶?这人是恶魔加天才。你看他把这个行动组织得天衣无缝。”
  “嗯,狄克森也是这样评价他,他充分利用了白人对印地安人的负罪感和亲近感,在‘缅怀之旅’开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让整个美国社会全都放松了警觉,顺顺当当地把天花播撒一路。到现在为止,估计至少有十万人感染了天花。”
  “幸亏发现得还算早,这多亏你和那位女探员的提醒。美国现有3000万只天花疫苗,这次灾疫虽然凶险,我想还是能控制的。”
  “难说,就怕它向国外、特别是第三世界扩散。看各国政府能否及时截住传播渠道了。”
  “噢,对了,”孙景栓又打开互联网窗口,调出一篇英文小文章。“刚才咱们说齐亚·巴兹是魔鬼天才,这儿有一篇文章也提到这种说法。”
  梅茵快速浏览着。
  “……有人说齐亚·巴兹是魔鬼天才,但从本质上说,这次恐怖袭击的得逞并不是因为他的天才,而是因为上帝的阴险。上帝憎恶完美。上帝不允许人类在地球上占据绝对优势。所以,他居心叵测地给人类社会留下一个个阿喀琉斯之踵。基于此,再完善的消防措施也无法根除黄石森林公园的林火,再完善的防病毒系统也无法根除电脑病毒。同样,再完善的反恐体制也无法根除恐怖主义。因为,由于上帝定下的上述机理,要想完全根除恐怖主义(或者林火、或者电脑病毒),虽然理论上并非不可能,但防范成本太高,实际是系统无法承受的。
  “所以,不管愿意与否,高度文明昌盛的社会不得不让低成本的恐怖主义永远相伴。我们的各项政策也只能以这种现实估计为基础。这样说来,当年全歼天花病毒的努力就未免得不偿失了。因为天花病毒的全歼造成了危险的真空,这种真空可以用极小的成本去打破,造成极大的社会动荡和损失,齐亚·巴兹就很聪明地发现并利用了这一点。说句刻薄话,当年世界各国医疗卫生界的孜孜努力,只是为‘低成本恐怖主义’提供了丰腴的土壤,齐亚·巴兹会感谢他们的。全歼天花,或更多的病毒病菌,只能劳民伤财,建起一道马奇诺防线、巴列夫防线或中国的万里长城,都是些大而无用的家伙。
  “中国人说: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从长远上说,齐亚·巴兹的这次天花恐怖袭击打破了病毒真空,也算是一件好事。”
  文章没有署名。孙景栓说:
  “这篇短文很有见地,只是最后那句结论过于冷酷了。”
  梅茵没有说破这篇短文是她写的,平淡地说:“是比较冷酷,但真理都不温情。”
  孙景栓关了电脑:“你快点冲冲澡,上床休息,长途旅行加上时差,今天一定很累了。你睡这间屋吧,别的屋里很久没住人,比较阴冷。我给你换床被子。我到沙发上睡。”
  梅茵拉住他:“不用,我俩都在这儿睡。”她直率地说,“既然答应了你的求婚,我就要抓紧时间,给你生一个儿女,一天都不想耽误了。只有这样才能讨老太太的欢心,对不对?”她开玩笑地说。停顿片刻后又说,“不是开玩笑,真的要抓紧时间,我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样。”
  孙景栓知道她暗示什么,默默地搂紧了她。梅茵想起一件事,推开他,到提包里找出那十枚十字架,从中挑出刻有孙景栓名字的那枚,为他带到项上,说:
  “把你拉入十字组织,也许我是做错了。跟着我,你这一辈子注定不会安生。”
  孙景栓托起那枚十字架,认真端详着,笑道:“你没做错,我也不会后悔。不说这些了,快点洗澡吧,我已经急不可待了。”
  梅茵匆匆冲了澡,赤着身子钻到爱人怀里。她虽然年纪大了一点,但因为没有生育,身体保养得很好,乳胸丰满,腰凹背挺,一头青丝飘拂如瀑布。自从与斯捷布什金离别,她一直没有性生活,所以有点生涩僵硬,但在孙景栓的爱抚下渐入佳境,焕发了沉睡多年的情欲。事毕,梅茵睡在丈夫的臂弯里,两人都没有一点儿睡意,随便交谈着,听着凌晨松林中的鸟叫声。梅茵忽然想起一件事,抬起头认真交待:
  “早上起床后见老太太,你就说咱俩已经领过结婚证了。”她自嘲道,“我太矫情了吧,不知怎的,在你奶奶面前,我总感觉像个羞怯的新媳妇。”
  “行,我一定把话说到,不让你害羞。咱们明天上午就去登记,不,应该说今天上午了。”
  “明晚,不,今晚我要到孤儿院为孩子们补过集体生日,你也去,这个生日宴会就算做咱们的婚礼吧。我是想尽量低调一点。”
  “没问题,一切听你的。”
  “这样安排婚礼,老太太答应吗?”
  “肯定不乐意,不过我负责解释。再说她很喜欢你,有这么一位又漂亮又懂事的梅董当孙媳妇,她一高兴,结婚的老规矩就可以从宽了。”
  梅茵被他逗笑了,忽然从被窝里钻出来:“走,到咱们的实验室去。”
  “这会儿?”他看看座钟,“早着哪,才三点四十。行啊,去就去,反正睡不着了。”
  两人穿好衣服,悄悄开门出去,奶奶那边没有一点儿动静。他们沿着荒草小路走出松林,来到工厂门口。值夜班的门卫发现是总经理和董事长,忙出来迎接,孙景栓摇摇手指,让他们不必出来。他们用电子卡片过了二道门,打开实验室,进去。这会儿空无一人。屋里安装着负压工作台、三台小型生物反应器及十几台设备。就是在这里,梅茵教会孙景栓培养天花病毒,孙景栓后来搞成功的人羊膜和鸡绒毛尿囊膜两个细胞系,最初就是为培养天花病毒而开发的。现在,斯捷布什金13年前交给她的三小管菌种,即天花病毒的西非品系、亚洲品系和南美品系,已经培养出了众多后代,数量以百公斤计。它们都静静地休眠在液氮中。那三台小型生物反应器一直保持着运转,三种品系的天花病毒都各自在这儿不间断地传代,这是为了保证病毒的活性。实验室有几个女工,只能做些搬搬运运的事,主要工作基本是由孙景和梅茵来干,梅茵不在新野时就苦了他一个人,所以他这个总经理一直担负着额外的实验员工作,而且是超负荷的。
  他们静静地看着液氮冷藏箱和生物反应器,那些正休眠的、或正分裂传代的病毒像人类一样,也是上帝最成功的造物之一,亿万年来参与着地球生物圈的沧桑变迁。它们是人类的宿敌,人类也是它们的宿敌。亿万年的恩恩怨怨谁能说得清!梅茵说:
  “这些年你辛苦了。”
  “不辛苦,甘愿为我的女王效劳。”孙景栓笑着说,“我身体好,熬点夜不算啥。”
  “天花凶神在美国已经出世,咱们的秘密恐怕也保不了多久。记着,如果出什么意外,你要一口咬定这儿的事是我一人干的。”
  孙景栓庄容回答:“我一定按你的吩咐。”
  “一旦泄露,恐怕还要影响金县长的官帽,这是个好官,有事业心,实干,清廉。如果影响了他,我真有点于心不忍。”
  “咱们尽量疏远他吧。”
  “还有,薛愈那小伙子不错,心地忠厚,技术上也很钻。再观察他一段,如果可靠,我想把他发展进来,在这个实验室接你的班。不能老让你一个人忙里又忙外。”她想起在美国同薛愈舅舅的相遇,忍俊不禁地说,“在美国我见到了他舅舅,老先生十分冬烘可爱,他还想对齐亚·巴兹进行教诲呢。”
  “行啊,我对薛愈的印象也不错。”
  梅茵笑了:“今天我是怎么了?弄得像是临终诀别。也许一切顺利,什么意外都不会有。”
  “但愿吧。”
  梅茵挥挥手,把这些思绪全部拂走:“不说这些了,从今天起,开始咱俩的蜜月!”
  孙奶奶知道两人已经结婚,喜得无可无不可,对结婚的老规矩也就不怎么苛求了。上午,两人对老太太说出去采买结婚物品,首先到民政上办理了登记。民政员不认得两人,但一问名字就叫起来:
  “梅茵!孙景栓!你们可是新野县的名人啊。”
  孙景栓笑着说:“我妻子最讨厌当名人,她想尽量低调地结婚,希望你不要张扬。”
  民政员答应了,至于她能否守口如瓶,那又另当别论。梅茵打电话通知南阳市孤儿院的刘妈,说我已经回国了,晚饭前到孤儿院为孩子们补过集体生日,请刘妈定好蛋糕。刘妈高声嚷道:
  “太好了太好了!娃儿们盼你都盼疯了,特别是梅小雪!”她突兀地转了话题,“梅院长,美国的娃娃儿们全都救出来啦!电视上刚刚播的。”
  “真的?那可是好消息。怎么救的?”
  “用什么高效麻醉剂,把那个屋子里的人都弄晕了,睡得呼呼的。武警们穿着防护服,悄悄进去,把两个坏蛋腰里的炸弹剪断电线,铐起他俩拉走,娃娃儿们都救出来了。梅院长,这些娃娃儿们会不会变成麻子?”
  梅茵顿了一下。算来这些孩子们接触天花病毒已经四天,而且是高浓度的病毒。虽然从现在起他们能接受最好的治疗——其实所谓最好的治疗也就是注射天花疫苗,医学对病毒传染病没有太多的办法——但对于免疫应答过程来说已经晚了。大部分孩子会发病,会变成麻子,甚至会有死亡。更早被传染的人们,像洛查克印地安人保护区里的那些人,此时应该已经发病了。她对刘妈简短地说:
  “估计孩子们会大病一场。”
  “这些天杀的恐怖分子,竟然拿孩子们开刀,仁慈的主也不会宽恕他们!”
  梅茵告诉她,自己已经和新野县天力公司的孙景栓结婚了,但正赶上这样的灾难,她不想张扬,不想举办正式婚宴,晚上和孩子们过生日时顺便分发喜糖,就算他们的婚礼了。刘妈很高兴,虽然觉得这样操办太委屈她,但在梅茵的坚持下也同意了。
  梅茵又给武汉的薛愈打了个电话,说她已经回国,但暂时还不能回病毒所,要在这儿度蜜月,让薛愈代她向所里说一声。薛愈欣喜地说:
  “和孙总结婚了?那我也要赶去贺喜。这么大的事,我不能不去。”
  “好,你来吧。送一把鲜花就行,不许送别的礼物。”
  薛愈笑道:“那你就甭管了。”
  孙景栓听她打完电话,问:“金县长那边呢——应该是金副市长了——决定不通知?他知道后肯定会见怪。”
  “不通知。尽量疏远他。日后他会理解咱们的。”
  午饭时孤儿院的孩子们都知道了梅妈妈要来的消息,饭桌上腾起一片欢呼。梅妈妈走前说可能要去两星期到一个月,没想到不足十天就回来了。刘妈还宣布了另一个好消息:梅妈妈已经结婚,新郎是新野县天力公司的孙总。孩子们更高兴,欢天喜地地闹着,说梅妈妈当新娘子啦当新娘子啦!这里只有梅小雪的心思比较复杂,她当然为梅妈妈高兴,但也有那么一丝——惆怅。梅妈妈喜欢孤儿院的所有孩子,但小雪总觉得,梅妈妈最喜欢的是自己,常把自己珍藏在她心窝窝里。她不会看错的,一个孤儿的鼻子比猎狗还灵呢。有时,特别是她到梅妈妈的小屋里去闻“妈妈味儿”时,常常会做白日梦。她想自己也许是梅妈妈的亲生女儿,爸爸也是个非常好的人,可惜老天作梗,他和梅妈妈最终没能走到一块儿。梅妈妈悄悄为他生了个女儿,就是小雪。为了掩人耳目,梅妈妈干脆办了个孤儿院。也许有一天,梅妈妈会把自己从这儿接走。虽然自己舍不得孤儿院,但能回到妈妈家里、能每天晚上睡在妈妈身边闻“妈妈味儿”,那当然更好了。可是现在梅妈妈结婚了,这个孙总肯定不是自己的亲爸爸(太年轻),那么,以后梅妈妈要接自己回家时,他会乐意吗?
  她也知道自己是在做白日梦,问题是,同样的梦做得太久,就好像成真的了。
  梅妈妈的小屋子已经打扫过,门口贴着红色的喜字,桌上摆着鲜花,床上铺着颜色喜庆的新床单。虽然梅妈妈交待不让张扬,但刘妈和陈妈觉得还是不能让新人太委屈。屋里已经很干净,但小雪还是习惯性地扫地抹桌,为妈妈尽自己的一点心意。刘妈知道她午饭后肯定在这儿,跑来交待:下午你是正课,不要随便请假。小雪被她事先说破心中的小九九,只好难为情地答应了。
  下午一放学她就飞跑回来,在院中发现了梅妈妈的黑色汽车,她喊着梅妈妈梅妈妈跑进屋里,梅妈妈把她抱起来,贴着她的脸颊,说:
  “小雪,这是孙叔叔。”
  小雪打量了她身边的男人,放心了。这人笑容灿烂,目光纯净,显然也是个心地明朗的好人——不是好人梅妈妈也不会嫁给他。她调皮地说:
  “不是孙叔叔,是孙爸爸。孙爸爸好!”
  旁边的刘妈和陈妈都笑了,说就咱小雪的小嘴最甜!孙景栓抱起她,亲了亲她的脸。一辆出租鸣着笛开进院里,薛愈跳下来,手里捧着一捧鲜花和一个礼盒,急匆匆走过来说:
  “紧赶慢赶,总算赶上了今晚的宴会。梅老师,孙总,这是给你们的礼物。噢,我该改称呼了,可我还不知道该咋喊呢。男老师的妻子称师母,女老师的丈夫是不是该称‘师爸’?”
  他把大家又逗得大笑一场。
  他向梅老师简单地问了美国的情况,说:“这次生物恐怖袭击后,我觉得你过去说的太对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刻意保持的病毒真空是人类头顶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恐怖分子能用很小的成本割断系剑的头发。”
  “我在美国巧遇了你的舅舅,他是专程去参加一个自由论坛的。”
  薛愈笑着说:“他老人家的发言是不是很偏激?我知道他是个强科学主义者,认为科学家能用数学公式设计人类未来,认为连人类本身最终也能在工厂里批量生产。”
  梅茵只是笑笑,没有发表意见。
  半个小时后,在孤儿院的集体餐桌上,刘妈领孩子们做了饭前祷告,然后熄了电灯。今天是阴历八月二十四,一钩残月斜挂天边,月光从窗户里泻到屋里。陈妈端着一个特别大的蛋糕从厨房出来,圆周有32支迷你蜡烛,象征着孤儿院的32个孤儿;中央是两根粗蜡烛,象征着一对新婚夫妻。34只蜡烛放射着温馨的金黄色的光。蛋糕放到桌上,上面是鲜艳晶莹的奶油花,还用花体字写着 “生日快乐”、“新婚志喜”。薛愈今天自荐当司仪,笑着宣布:
  “今天是孙景栓先生和梅茵女士的新婚之日,也是他们32个孩子的集体生日。我敢说,带着32个孩子结婚,这样的婚礼在世界上是头一份,可以申请基尼斯记录的。现在,请大家闭上眼睛许愿吧。”
  每个人都闭上眼睛,认真地许了愿,包括梅茵和孙景栓。然后37张嘴一起用力吹熄蜡烛,薛愈执餐刀为大伙儿分发蛋糕:
  “第一块儿给谁?”
  孩子们一片声嚷着:给梅妈妈,给梅妈妈!薛愈对小雪使了个眼色,机灵的小雪马上明白了,说:
  “给梅妈妈和孙爸爸,让他俩一块儿吃!”
  薛愈把第一块蛋糕送给新人,笑着说:“按规矩,吹蜡烛前许的愿是不能说出来的,不过我想破个例。我刚才许的愿是:祝愿一对新人夫妻恩爱,早生贵子!”他忙补充,“我说的‘贵子’是个泛称,包括女儿在内的,你们别说我重男轻女。”
  梅茵脸红了,与丈夫甜蜜地对视一眼,坦然说:“谢谢你的祝愿。”孙景栓加了一句:“我们一定努力!”
  满桌人都放声大笑。
  薛愈接着为刘妈、陈妈和32个孩子分了蛋糕。他一直注意着梅小雪,心中有点涩。这个小女孩在宴会中始终不错眼珠地盯着梅妈妈,她的感情特别细腻,对梅妈妈的爱意从目光中溢出来,几乎到了发痴的地步,让人感动。梅茵宣布,蜜月旅行前她将在南阳市停几天,白天到新野县的孙家陪孙奶奶,晚上尽量住在孤儿院。“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我要多陪陪我的孩子们,这些年来我太忙,在这儿停的时间太短。”孩子们自然一片欢呼,尤其是小雪,幸福得都醉了。薛愈逗她:
  “小雪我没说错吧,这回你们可占大便宜了,多吃一回蛋糕不说,还能让梅妈妈陪你们几天。小雪你可不能放过这个机会,要多闻闻‘妈妈味儿’。刘妈你说是不是?”
  上次来孤儿院,听刘妈说过这个细节,薛愈印象很深。小雪脸色通红,看看梅妈妈,又埋怨地看看刘妈妈,羞涩地埋下头。
  这个宴会闹腾到十点,大家把新人送回那间简陋的新房。刘妈没让薛愈到宾馆定房间,她和陈妈合铺,给自己屋里换了一床新被子,让薛愈睡。孤儿院的卧室都不带卫生间的,薛愈铺好床,到院子里的厕所小解。路过新房,屋里的灯已经熄了。他看见新房门口旁边、那辆力帆车后面有一个小身影,此刻又是摇头又是摆手的不让薛愈过去。原来是小雪,薛愈奇怪地过去,小声问:
  “小小雪,你在干啥?”
  小雪轻声说:“大小薛,我在为梅妈妈站岗呢。刚才梅小凯、薛媛媛几个来听墙根,让我撵跑了。”
  薛愈逗她:“为啥?新人结婚,都该闹新房、听墙根。”
  小雪不好意思地说:“我想梅妈妈年纪……不年轻,闹得太厉害,她会尴尬的。”
  薛愈拉她离开这儿,拍拍她的脑袋:“真是个心思周密的好孩子,回去吧,这么晚了,不会再有人听墙根。你最喜欢梅妈妈,对吗?”
  “那当然!她是天下最好的人,我想她就像印度的特里莎修女。”
  薛愈笑着摇头:“你梅妈妈可不是修女,她虽然经常带着一枚十字架,但她不信上帝。”
  “那有什么。别看我们每天做饭前祷告,我们也不信。告你说吧,连刘妈其实也不一定信,那天我问刘妈,天上真有上帝吗?她说,上帝是人们想象出来的一个好人,坐在高处,看你干不干坏事。人们只要心里存着这个怕惧,就不会干坏事了。至于有没有一个真的上帝,刘妈没说。”
  “小小雪,你干过坏事吗?”
  “没有。”
  “真的没有?一件也没有?”
  “真的没有。”她看看薛愈,理直气壮地说,“这有啥奇怪的,我想梅妈妈活了48年,肯定也没干过一件坏事。”
  薛愈顿了一会儿,他真的很感动,既感动于小雪的纯洁(能理直气壮地宣布自己从没干过一件坏事),也感动于她对梅妈妈的信任。他说天不早了,你快回屋睡吧。小雪同他告别,跳跳蹦蹦地走了。此后很长时间,这次生日宴会兼新婚宴会的情景,还有此后与小雪的闲聊,一直刻在薛愈的记忆里。记忆多少有些变形,在他印象中,背景光不是月光,不是电灯光,而一直是金黄色的烛光。烛光在空间中流淌漫溢;浓浓的爱意和欢乐也在空气中流淌漫溢,浓得化不开,浓得可以用手掬起,浓得充斥了每个毛孔,浓得你行走其中时能感到它的粘滞。后来,当灾难扑着黑翅突然降临到孤儿院,降临到漂亮可爱的小雪身上;当他狠下心向政府告发自己的梅老师;当他在人海中苦苦寻觅失踪的梅小雪时——这个金黄色的场景还会不时闪现。但在那时,它不再是对幸福的追忆,却变成了对他内心的折磨。
《十字》 作者:王晋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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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2011年12月 日本东京
  女老板拉开推拉门,满脸堆笑,对中村昭二和奥马尔·纳西里鞠躬如也:
  “两位贵客请,请。”
  两人进来,老板娘膝行退出,拉上门。这间和室里的装饰很简洁,旧式的纸扇推拉门,当面有一座竹编的透空屏风。屏风前摆着一盆虬枝盘旋的松树盆景,墙上挂着一张中国水墨古画。屋里温暖如春,但这是相对于外边的冰天雪地而言。实际上室温并不高,保持着凉爽,这是为了防止为客人服务的艺妓出汗。鉴于女体盛服务的特殊性,她是绝对不能出汗的。
  为他们服务的艺妓已经做好准备,全身赤裸,身下是一个原木制成的船形底座。她的头发成扇形优雅地散开,上面精心地缀着花瓣。眼睛一直盯着天花板,脸上挂着固定的微笑。这种形态是女体盛工作规则所严格要求的,所以她的笑容难免僵硬一点。这不奇怪,在这种宴会中,艺妓的作用本来就是一件死的器物。
  两个客人都穿着传统的浴衣,在她身边盘腿坐下。寿司还没倒在她身上,但那位叫奥马尔的贵客已经目光发直,因为眼前这具胴体“秀色可餐”,或者说这才是今天的主菜。作“女体盛”的艺妓必须有娇好的身材,而今天为了接待贵客,又选了其中最出色的。她的胸部和臀部非常丰满,腰部纤细,皮肤像奶油一样细腻嫩滑,近乎透明,能隐隐看到皮肤后纤细的血管,三朵花瓣半遮半掩的地方更能激发男人的想象。
  东道主中村昭二为客人介绍说,在日本,对女体盛艺伎的要求很高。在服务前的净身程序极严格,用勺子舀温水淋遍全身,再用无香味的肥皂揉搓一块海绵,以海绵揉搓身体;接着用装满麦麸的小麻袋揉搓每一寸肌肤,除去老化角质皮层。然后用热水冲泡全身,再用丝瓜纤维揉搓。最后是冰水淋浴,以防止流汗;香水是严禁使用的,因为香气会影响寿司的味道。中村夸耀道:
  “怎么样?这可是日本最优秀的国粹,是一种极为精细的艺术。”
  “不好。”奥马尔笑着说,“为什么要保留那三朵花瓣?”
  中村大笑:“我很欣赏你的直率!不过,有这三朵花瓣就可以称为艺术,去掉它们就只剩下纯粹的色和性了。”
  “我很佩服日本人,我是说日本男人,你们的想象力太丰富了,能把女人的身体侍弄得这般细致,形成一门流传不衰的技艺,确实令人佩服。”
  两人肆无忌惮地评论这具胴体,评论哪儿最漂亮,那儿稍有瑕疵。那位艺妓脸上一直凝固着微笑,似乎他们谈论的对象并不是自己。这时一名助工膝行进来,把一盆寿司熟练在倒在她的身上。中村昭二说:
  “请。寿司必须趁新鲜吃才最美味。”
  奥马尔学着他的样子使用筷子吃起来,开始时很笨拙,用了一会儿总算能够驾驭了。吃着美味的寿司,喝着日本清酒,欣赏着全裸的美女,奥马尔不由想,这次差使比他十年前到穷山恶水的巴阿边境去受罪,实在强多了。
  这回他是为领袖来日本访问打前站。自从领袖十年前浪子回头后,又成了西方政府的座上常客。当然,西方人并不是喜欢这位有怪癖的领袖,而是喜欢这个国家的石油。领袖年岁大了,但当年的怪癖丝毫不改,最著名的就是他的老三样:骆驼、帐篷和女侍卫,这次来日本访问同样少不了它(她)们。女侍卫倒没关系,不致于影响访问的日程安排,但要支帐蓬拴骆驼喂食清粪便,在东京这样车水马龙、高楼林立的地方就不容易了。奥马尔·纳西里这趟秘密访问,是专为处理这些杂务的。
  他历来喜欢这样的秘密差使,因为不必端着架子说外交辞令,不用对付讨厌的记者,也常常有油水可捞,至少可以饱饱眼福和口腹之欲吧。一般来说,受访国中对等负责这些秘密事务的人都是很知趣的人,不像公开部门的人那样,只会摆出道貌岸然、公事公办的样子。比如这次他提出来,想见识见识有名的日本女体盛,接待他的中村先生只是笑着说:
  “这不违犯你们的教规吗?”
  然后就痛痛快快地安排了这次女体盛的盛宴,当然也不用奥马尔掏腰包。
  十年前,化名穆罕默德的奥马尔经办了一次艰苦的差使——为基地组织的老朋友送一件最后的礼物。在那趟旅程中,他是以胃的感觉、而不是以头脑,体会到了领袖决定“当叛徒”的正确:养尊处优的他决不能回头过苦行僧的生活了,决不能像哈姆扎那样睡岩洞、吃猪狗食、过没有女人的日子。这会儿在日本东京,在女体盛的盛宴前,他更是以所有感官(胃部、眼睛、鼻子、手指和男人的隐处)体悟到了领袖的英明。
  这顿饭吃了五六个小时,现在已经是深夜十二点。艺妓确实久经训练,仍然一动不动,保持着开始的姿态。助工不时换来新鲜寿司,原料有马林鱼、鲔鱼、乌贼、扇贝、旗鱼、鳗鱼等。日本清酒虽然度数不高,奥马尔也喝得醉意薰薰,艺妓身上的那三朵花瓣早被他夹走了,他色迷迷地盯着那些地方,说话开始不入流,手也开始不老实。中村似乎也醉得不轻,对他的违规动作视而不见,但眼睛深处却保持着清醒。他看看手表,忽然说:
  “噢,忘记说了,你有一个老朋友想要在这儿见见你。”
  “老朋友?谁?”
  没有等他同意,中村已经起身拉开推拉门,一个高个子西方男人进来,也是赤着身体,穿一件日本式的浴衣,但浴衣只到他的大腿部。与个子瘦小的中村相比,他就像人猿泰山一样。他盘腿坐在奥马尔对面,没有动手进餐,平静地注视着奥马尔。
  “老朋友?你是……”奥马尔用他的醉脑瓜努力回想着。
  “你不认识我,但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他托我问候你。”
  他掏出一张相片递过来,是个年龄稍大的男人,独眼,满面花白胡须,穿着囚服,目光萎靡。奥马尔已经醉糊涂了,一时没有认出这人是谁。等他看到囚服袖口处的两支铁钩时,立即想起来了,体内的酒精刹时变成了冷汗。
  “认出他啦?”那个白人男子讥讽地说,“看你的表情,肯定是认出来了。”
  奥马尔恶狠狠地瞪着他,再瞪中村一眼,中村微笑着,满脸无辜的样子。奥马尔矢口否认:
  “他是谁?童话中的钩子海盗船长?我从来不认识他。”
  “你不认识这个叫阿布··法拉杰·哈姆扎的基地组织成员?”
  “当然不认识。”
  “也没有专程去巴阿边境,去给他送过某种撒旦的礼物?”
  “当然没有。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也许,”他讥讽地说,“你会把我绑架到美国,接受一次测谎实验?或者弄到关塔那摩监狱拷打一番?按美国政府的委婉说法,这叫做‘另类审问技术’或者叫‘身体劝服’。中村先生,你大概会尽力帮他‘劝服’我吧。”
  中村这会儿像老僧入定,保持着脸上的微笑,眼皮也不抬一下。白人男子收起笑容,用剃刀一样锋利的目光看着他:
  “听着,穆罕默德.艾哈迈德.谢格姆先生,或者是奥马尔·纳西里先生,听我给你念一组数据。两个多月前,即2011年9月6日到12日,一个叫齐亚·巴兹的恐怖分子在美国爱达荷州精心组织了一次生物恐怖袭击。据统计共有100481人感染了天花,十万人哪!其中确诊病例为34545人。所幸美国有强大的卫生防疫系统,再加上灾疫地区相对偏僻一些,这场灾疫很快被扑灭,没有蔓延到全美国和世界,仅仅中国随后发生了局部疫情。即使如此,在美国也造成143人死亡,数万人被毁容,终生不得不与麻脸为伴。这场灾疫给美国造成的经济损失尚未精确统计,但估计在500亿美元以上。现在,听了这组数据后,依你看来,我们会对灾疫的祸首讲仁慈吗?或者你以为美国特工对你鞭长莫及?或者你认为某个喜欢住帐蓬骑骆驼的权势人物能够庇护你?”
  奥马尔觉得冷汗从脊沟中滚下来。他知道此人的威胁不是空的,如果他想干,自己的外交人员身份没有任何用处,而热情好客的中村先生在交出他时也不会皱皱眉头。他没敢回应这人的威胁。那人又说:
  “你可能已经知道,哈姆扎于今年八月底就被捕了,而且他并非坚贞不屈。可惜他的供辞太晚,我们没能事先制止那场袭击。”
  奥马尔毕竟久经风浪,这会儿已经镇静下来。那件事他做得很小心,绝对没有别的物证。单凭哈姆扎一人的口供,美国无法把一个国家送到被告席上——十年前关于伊拉克的假情报已经把美国的信誉毁得差不多了。而且,如果他们真要那样做,就不会在这样的隐秘场合来见他。他在脸上堆出笑容,按了一下叫人铃,对进来的老板娘说:
  “请给这位先生一份餐具。”他对白人彬彬有礼地说,“咱们边吃边谈好吗?请,请用餐。你的指控很有趣,请继续讲。”
  白人男子摆摆手拒绝了,等老板娘退出,他冷笑道:
  “不过请你放心,我们不想把这件事闹大,毕竟你的主子是西方树立的改邪归正的典型,唯一的典型,摆在那儿还有用处。我们不想把他逼得走回头路。”
  奥马尔放心了,竖着耳朵听下去。
  “我来找你只有两件事。咱们痛快一点,办完我立即走人。第一,请你确认一下,这个叫齐亚·巴兹的病毒学家,你是不是在哈姆扎那儿见过。”
  他推过来另一张照片,这个男人年轻得多,面庞清瘦,肤色微黑,神色忧郁,目光锐利。奥马尔仔细辨认一会儿,没有说话(他不想被人秘密录音),但轻轻点头。
  “很好,谢谢你的合作。第二件事,美国在这场灾疫中受到很大损失,而你的主人历来是乐善好施的,也许他会以某种名义,为受害人捐出50亿美元?尽管这远不足以补偿你们造成的损失,但聊胜于无吧。回去后把我的话传达给你的主人,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不会劳我再次催促的。”
  他起身离去,临走时指指下边的艺妓,对中村简短地说:“这位小姐肯定听力不好吧。”
  中村点点头:“你放心,她什么也没有听到。”
  那人走后,笑容自动回到中村脸上,他诚恳地说:
  “对不起,我事先没有征得你的同意。不过你知道,这种事是拦不住的,你们双方及早把话说透,我想对你更好一些。”
  奥马尔懒得去骂中村,而且中村说的不无道理。他阴着脸,考虑着回去后如何向领袖汇报。当时办这件事是秉承领袖的意旨,所以他倒没什么可怵的,50亿美元也不用他掏一个子儿。问题是……有点儿窝囊。中村殷勤地问他,吃好没有,是否需要再加菜,他烦燥地说不用了。然后脱口骂道:
  “笨蛋!猪一样蠢的家伙!”他这是骂齐亚·巴兹,“才弄死143人,抵不上安在飞机上的一枚炸弹。白白糟蹋了我那么好的礼物!”
  中村昭二的脸色刷地沉下来。像他这类常搞“幕后外交”的人员都不是道德高尚的圣人,对政界污秽有很强的耐受力。但即使如此,奥马尔的这番话也太恶毒了,超出了他道德的底线。此后他一直没怎么说话,结了帐,带奥马尔离开这里,送他回国宾馆,一路上都给他端着一张冷脸。奥马尔知道自己失言了,彻底得罪了中村。他在此地的公务已经办完,第二天,他匆匆离开日本回国。这是奥马尔·纳西里在世人面前最后一次公开露面,以后就不知所终。几天后,中村昭二接到了对方的外交公函,取消了原定的国事访问,没有说原因。
《十字》 作者:王晋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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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2011年秋天 中国豫鄂交界的南阳市
  自那晚的集体生日宴会兼结婚宴会后,薛愈在这儿又多停了一天。第二天上午,梅老师邀他到工厂里,参观他上次没能进去的那个实验室。梅老师掏出钥匙打开门说:
  “进去吧,这是孙总为我建的实验室,可以说是为我一个人专用。”
  薛愈笑着说:“你有这儿的钥匙?上次你对金县长说……”
  梅茵笑了,坦率地说:“蒙他的。不想让他进来,这儿的东西让他看了没什么好处。”
  “行啊梅老师,你……”他本想说你“说假话不带气喘的”,觉得不礼貌,最终换成:“你的演技不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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